正文 故事序   维护守则一:成为勇士, 永不绝望。
  大白话翻译:冤大头们别放弃啊!再努力几代人总能把变态们踩在脚下!
  ————《请走走守则的套路》 
  
  秦茶从主任办公室出来, 一群爷们呼啦啦地围了上去。
  
  同事A:“我听说茶子你升官了!这不得了啊!这要是主银级了吧?”
  
  同事B:“所以茶子你要继成为第一个女性精神维护师之后, 成为最年轻的主银级吗?”
  
  同事C:“擦!老爷子我还混在次银级, 啥时候能往上爬一爬!”
  
  一阵哄笑。
  
  秦茶把手里的软皮任务书收进黑金色的盒子里, 面无表情地打断笑声:“次金级。”
  
  吵闹声霎时一顿, 然后齐齐——
  
  “天啊茶子你得罪了谁哦?次金级开始就要接双S的任务了, 那都是一群变态!”
  
  “主任也太不怜香惜玉了!大家都说好了绝对不让你爬金的!毕竟你是会里唯一的妹子,这踏马的多不容易!”
  
  “我去和主任拼了!”接着同事顿了顿,多嘴地问了一句, “对了,接的几号任务?”
  
  长期攻不下来的双S的任务来来回回也就那十几个,这在会里已经是画重点的关注对象, 大家伙生怕自己哪一天一不小心就爬了金被派去执行双S。
  
  所以级别这种东西嘛, 爬到主银就好了,再往上那都是要命的╮( ̄▽ ̄)╭。
  
  那些变态们的世界就算死不了也吓得人够呛的好吗?
  
  他们成天各种训练、上知天文下知地理、游走富贵深入疾苦的, 都依旧无法跟上那群变态脑洞突破天际的速度←_←。
  
  秦茶穿着笔挺的复古立领长袍, 深蓝色的底纹金银色的盘扣, 衣长到膝, 衣摆处绣着淡银色的徽章, 她面色淡定实则内心崩溃地回答:“1号。”
  
  所有准备去主任办公室申请帮着秦茶分担任务的爷们, 全部整齐划一地收回了脚步。
  
  1号的可怕在于……
  
  作为“第五精神维护局”接收的第一个病人,现在病号已经排到了234518号了,他还没从当前任务榜上下来。
  
  同事A长叹一声安慰她:“茶子啊, 主任很看重你啊, 完成任务之后你这是摘金的节奏啊!”
  
  同事B:“对此我就想说,阿茶妹妹你记得要活着回来。”
  
  秦茶一路跟着同事闲聊,走到练枪室之后她熟练地挑了把小巧的□□,子弹上膛,偏头闲闲地问,“1号究竟是个什么情况?”
  
  “阿茶妹妹,”同事C是局里的老人,在1号还只是个普通任务的时候,同事C曾经历过执行1号任务的呕心沥血,于是对着秦茶他特别语重心长,“你要记住,变态不可怕,可怕的是,别人变态都是有理由的,他变态是没有理由的,去过一次他的世界,我做了几个月的噩梦。”
  
  同事A在旁边拍拍秦茶的肩膀,以深沉脸:“维护守则告诉我们——成为勇士,永不绝望。”
  
  “冤大头们别放弃啊,”秦茶笑着对准枪靶开了一枪,她挑眉接话,“再努力几代人,总能把变态们踩在脚下。”
  
  《《《《《》》》》》
  
  秦茶在执行任务前,特地去了一次墓园里祭拜兄长,准备离开时却被刚过来的许音音拦住了。
  
  她上来劈头盖脸地就是一句:“茶子我告诉你!不许去!”
  
  她显然跑得很急,喘气喘得厉害,和秦茶说话的语气却极其坚定:“我会跟你们主任说的,这个任务你不接,我不许你接。”
  
  玉白色的墓碑在秦茶身后,这个身形高挑的女人平静地、笔直地站立着,立挺的复古盘扣长衣让她身上有种神秘的冷静利落,她淡定地注视着一身白色长裙的许音音,开口:“……别担心。”
  
  秦茶从自己随身携带的挎包里抽出黑金色盒子,单手递给许音音,“我保证我会安全回来。”
  
  看着许音音十分不赞同的神色,她轻轻叹气,接着说,“接完这一单,我就不做这个活了。”
  
  许音音终于抬头发愣地盯着面前立在墓碑前的女人。
  
  “我不是我哥,音音姐,我有自己的底线,”秦茶打开盒子,拿出里面的软皮任务书,摊开来,上面写着“退业任务”四个大字,“我清楚自己的身体状况。”
  
  精神维护师是个高危职业,让自己的精神体进入脑死亡病人不同的精神世界里面,保护他们的虚薄的精神体得以生存,并受到安全前提下的一定刺激,是他们的主要任务。
  
  不同的病人经历过不同的人生,机器计算他们的欲望渴求所虚构的世界,其危险程度也不一样,很多时候维护师不得不做出牺牲自己来保证病人安全的举措,自己的精神体会因此受到创伤,但这并不代表——维护师会因此死亡。
  
  但寿命比正常人短些,是维护师们普遍的情况。
  
  事实上,维护师存在的百十年历史间,殉职的维护师只有一个,就是她哥。
  
  而许音音,就是她哥为之牺牲的病人。
  
  秦茶至今都不明白,哥哥是如何会牺牲的。毕竟当维护师精神力达到极限之后,机器会自动终止任务,迅速把维护师精神体抽离,之后维护局将会停止其所有任务并安排疗养,而病人也将会交给别的维护师接手。
  
  她实在不明白,哥哥为什么最后会殉职,而许音音从沉睡里醒过来,却如同大梦一场。
  
  现在许音音对她,或许因为报恩,或许因为那模糊的记忆,是真的有那么一点喜欢自己的哥哥,所以把照顾她当做自己的责任。
  
  秦茶可以理解。
  
  “我执行维护任务至今,未曾有过死亡记录,”秦茶向这位执意认为自己是“长嫂如母”的许音音保证,“就算这次任务六个世界我全部死亡,我都还可以安全撤离。”
  
  “而且,我和1号病人精神契合度很高,他的世界对我的容纳度最好。”
  
  这是局里决定把这么棘手的任务交给秦茶的原因。
  
  许音音沉默了一会儿,然后开口试图说服秦茶,“你哥哥和我的精神契合度也是最高,可是……”
  
  “没有可是。”
  
  秦茶把任务书收回盒子里面放好,她面容并没有许音音这样惊艳的漂亮,只是让人觉得看起来很舒服的普通清秀样貌,但她的那一双眼睛,却能让人印象格外深刻——琉璃一般的干净纯粹,风霜写刻的坚韧利落。
  
  “请相信我的职业素养和职业水平。”
  
  “十九岁开始从事维护工作六年,我不曾失败也不曾有过死亡,”秦茶挑眉,“这一次也将一样。”
  
  然而后来……
  
  打脸打得太快,这很龙卷风(≧ω≦)。
   正文 不日城(一)   
  维护守则二:找到病人, 不择手段。
  大白话翻译:所有一切花样找死的变态们都是纸老虎!!就是弄!不!死!你!
  ————《请走走守则的套路》
  
  秦茶一睁开眼, 就坐在黑暗里, 月光有着非常清凉的薄光, 像霜色染上地面, 将周围冷冷清清地微微照亮。
  
  在她一米前的地方, 一个男人单膝跪地, 他低着头,穿着银色的盔甲,身形十分健壮。
  
  秦茶迅速稳下心神, 面无表情地听着那个男人对她说:“将军,五线的城防都没有异常。”
  
  那人紧接着详细地向她汇报了城南的城防大小情况,包括哪家人打了架丢了哪只鸡, 水源很干净也没有断流, 光明塔上的光很安全没有出现偷盗,最后还询问她明日是否需要带兵巡城。
  
  那人一边在说, 秦茶一边不着痕迹地观察他, 他不曾抬头, 姿态非常恭敬, 语速也不快, 说的琐事很多, 但条理非常清晰,每说完一件事情他会留有两三秒的时间等待秦茶询问,秦茶不出声, 他才会接着往下讲。
  
  秦茶第一个判断是, 眼前这个人是类似于“将军副官”一样的角色,做事细致沉稳,也很有耐心。
  
  秦茶不动声色地低声应,“知道了,”她顿了顿,又说,“明天暂不巡城。”
  
  每来到一个世界,维护师对于这个世界的熟悉程度很多时候很靠运气,有时候能够完整地接受机器传输过来的“世界的信息”,而很多时候,维护师对于自己的角色和所处的背景则是一片空白——他们必须根据周边的情况去判断、去分析这个世界,甚至在他们熟悉这个世界的同时,他们还得迅速地辨别出,这个世界形形□□的人物里,哪一个才是自己需要保护的病人。
  
  在刚来到的时间里,他们一开始做的最多的,就是不动声色。
  
  对方离开之后,秦茶站起身来在房间里转了转,借着月光四下查看,最后才在床边枕头放置的木盒子里,摸出了一支六七公分长的短蜡烛。
  
  蜡烛的保存十分细致妥帖——它看起来很珍贵。
  
  她给蜡烛点了火,昏黄的火焰摇摇晃晃地亮着,光线稍显昏沉,她勉强环视观察着房间的布置。
  
  非常简单的陈设,屋子里很空旷,她身后有一张床,身旁一个水盆架子,身前一张她之前坐过的桌椅,桌子上有一堆小手臂高的纸张,她走前粗略地翻阅,都是卷宗公文,封皮上盖戳着“不日城”三个字。
  
  不日城。
  
  是熟悉的华文,不会给秦茶造成阅读障碍。
  
  她仔细看了看盖戳,“不日城”三个字很工整,字下面是一把长剑与短剑交叉穿过太阳的图案——短剑刚好在太阳的圆里面,长度是圆的直径;长剑刚好压在太阳所画长度最长的光束上面,整个太阳的光束呈现有规律、有弧度的长长短短;这个图案在这个地方,看起来有点类似于徽。
  
  但如果是徽的话,就显得有些奇怪——两把剑像是斩断了太阳,寓意看起来非常不好。
  
  秦茶把盖戳研究了好一会儿,确定自己把图案记下了,才开始翻查卷宗公文里面的内容。
  
  她管辖的区域是在城南,所有卷宗公文上都有城南法典司的判文及落章,这些东西轮置在她手上,大概只是个过目存案的意思。
  
  秦茶大致看完,卷宗公文里面百分之六七十,说的都是——偷光。
  
  秦茶挑了一篇仔细地看:
  
  张四,男,三十九岁,于城南光明塔偷光,计一支蜡烛两盏油灯,判绞刑。
  
  下附他详细的家庭背景人生经历以及偷盗过程,还有一段审讯记录。
  
  秦茶翻阅了几本,发现偷上一盏油灯以上的人,都被判了死刑,偷得越多,死法就越残忍,牵连的人也就越多。
  
  秦茶在房间里坐了许久,整个房子的窗户格局都是正面朝向月亮,她对着窗户开始安静地测算时间,月光消失了,时间过去了,黎明也没有来,四下一片黑暗。
  
  按照她的经验和种种情况来看,她基本可以推测这个世界的设定应该有:不日城里没有太阳,最贵的东西便是光。
  
  秦茶觉得这个设定有各种不合理。
  
  可设定再不合理,这个世界依旧会按照设定的规则运转,这对于秦茶来说,是个非常棘手的情况,她将很难从这个世界里找出自己需要保护的病人。
  
  维护协会对于“判断病人”曾经总结出三大规律:
  
  一、世界所有的冲突和诡异,都和病人有关;
  二、病人在太阳底下没有影子;
  三、……靠直觉。
  
  第一条太费脑力,第三条太多变数,所以大家基本上都是靠着第二条锁定病人的。
  
  然而现在她所在的这个世界的设定很可能是“不日城里没有太阳”,接下来她不得不根据关系和直觉找人了。
  
  秦茶熄了蜡烛刚出门,就有人喊了一声:“将军!”
  
  对方的声音急促,听起来很慌张。
  
  “尧副官在中央光明塔上,抓住了一个偷光的贼,”对方大约在她一米前的地方止步,她能看得见模糊的两三个人影,却不甚清晰,只听见对方很惊慌地说,“中央光明塔有异动,恐怕枭鸟很快便会攻袭城内了。”
  
  秦茶沉默一会儿,她记得自己翻阅的卷宗里面不曾提及有入窃“中央光明塔”的偷光案例,她虽只管辖城南,但涉及中央光明塔,必然也是会有卷宗供她阅览存底的。
  
  枭鸟她倒是有一定的了解——极惧光,喜食人。
  
  秦茶很快反应过来,指了两个人说:“加强城防,有异动立刻上报。”
  
  她紧接着又对另外一个人说,“那个人在哪?带我去。”
  
  人还在中央光明塔,这个位置太过重要,以至于身为将军副官的尧酒完全不敢随意处置,只能把人扣在塔顶看管。
  
  光明塔约有十层楼高,除了大量的兵力看守外,它的外表看起来和普通的高塔并没有什么不同,笔直的圆形塔,外墙是深色的石砖,厚重逾千斤的大石门,扑鼻莫名都是陈旧腐烂的味道。
  
  秦茶爬上幽长的楼道,楼道非常狭小,一步一步拾级而上,上千的台阶走上去,到达顶楼刚探出楼梯口,便豁然开朗,秦茶可以看见近百平米的圆形殿堂,四周环绕的墙壁上雕凿着无数精致的内槽,每个槽内都放着一支蜡烛或一盏油灯,环墙绵延至塔尖,再从塔尖吊下一颗巨大的夜明珠,整个塔顶殿堂亮如白昼,地面绘画的复杂图案都分外清晰。
  
  这里庄重而又富丽堂皇,充满了光。
  
  秦茶微眯了眯眼。
  
  尧酒走上前抱拳,“将军。”
  
  尧酒是个二十五六岁上下的年轻人,他依旧穿着昨夜的银色铠甲,大概一米八左右的身高,长相颇为英俊,他朝向秦茶的表情与动作,都十分恭敬。
  
  “人在哪?”秦茶一手按住腰间的重剑,神色淡漠地环视了一圈,然后……她脸上淡定冷酷的表情差点裂开——
  
  “就是他?!”
  
  尧副官跟着秦茶的视线看过去,很肯定也很羞愧地点头,“是。”
  
  在秦茶的角度,她只能看得见他的侧脸,弧度线条仿佛被上帝精心勾勒过,英挺又深邃,他微抬着下巴,闭着眼迎着光,面色极其苍白,穿着深黑色的巫师袍,半盖着他的赤脚,整个袍子在他身上总有些空落,显得他的身形格外的瘦削病弱。
  
  ……瘦弱成这个样子!!!仿佛风微大些就能刮走的身子!还能突破重重包围登顶光明塔,当兵的脸还要?
  
  那人的脸原本是面向塔顶唯一的小窗子那边,听见秦茶问话的声音他才微侧过头,朝着秦茶的方向,带着非常温和儒雅的笑容。
  
  可他的半张侧脸却在灯火下明暗斑驳,他笑着的弧度感觉都像是设计过的分毫不差,使他的笑容总有几分奇怪的……诡谲。
  
  可认真看过去,的确是一个温雅得仿若世界和平的微笑。
  
  秦茶:……
  
  其实她还挺喜欢这样柔弱的汉子,长相还属于特别漂亮,看起来很让人有保护欲望的那种。
  
  她就是这样的秦爷。
  长得好看什么都好。
  
  秦茶按耐下心里的弯弯九九,秉持着职业素养把他的身份稍微分析了一下。
  
  他有可能是病人,也有可能不是,以他的身体状况孤身一人来到这里的可能性不太高,不排除是有人特地带他来到这里混淆视听。
  
  在场现在除去她,一共有三十多个人,如果说“入窃中央光明塔”是属于冲突或诡异的话,那么她的怀疑对象就是这三十多个人。
  
  秦茶直直走到他面前,对方虽然瘦,但很高,秦茶的视线只能平齐他的喉结,于是她站上一个台阶居高临下地看他,微垂眼,“你偷光?”
  
  尧酒迅速上前解释:“属下日常巡查,就发现他站在这里。”
  
  “只是站在这里?”
  
  尧酒回答她,“只是站在这里。”
  
  “所以,”那人突然开口,他的嗓音清润,有着一股子书香气息的温和雅致,不紧不慢地自带着三分笑意,“没有证据证明我偷光。”
  
  他一直低眉顺眼,一脸“我真的是无辜”的模样。
  
  秦茶“哦”了一声,问尧酒:“私闯中央光明塔是个什么罪?”
  
  “死罪。”
  
  “小子,”秦茶刷的一声抽出剑架在他脖子上,她不甚在意地提醒他,“无论偷光与否,你可都是死罪。”
  
  他没有动。
  
  足足半分钟,他才伸出那双瘦削到皮肤下青色血管清晰可见的手,淡定地挪开了秦茶的剑。
  
  “将军,您的话真不讨喜,”他依旧温柔地笑着,他稍稍抬起灰色的眼睛,目光没有分毫焦距地落在秦茶握剑的手,话语间含着靡丽的亲昵,“您这样,会让我想起一些不愉快的事情。”
  
  而秦茶却在为刚刚自己的发现吃惊——这个男人的眼没有焦距,他看不见。
  
  他是个瞎子,一个完全看不出他是瞎子的瞎子。
  
  “比如说…”男人温温雅雅地说着,他伸出瘦削的手,突然向前揽过秦茶的腰,把她从台阶上拉下来,秦茶直接跌进他的怀里,被他死死地扣住。
  
  他在她耳边,冰凉的薄唇厮磨着:
  
  “结婚那个晚上,您也是这样不留情面呢。”
  
   正文 不日城(二)   
  他的手臂有着和他瘦弱的外表完全不一样的力气, 他的速度也非常快, 秦茶根本还没能反应过来, 就已经被死死地压在他怀里, 他仿佛想要把她完全地钳入自己的身体里, 这种力度都让秦茶有种错觉, 他是想把她揉碎了化成他的骨肉。
  
  秦茶:……妈的简直耻辱!!!
  
  自从入职维护师之后, 从没这样受制于人,更不要说是和异性这样暧昧的动作。
  
  尧酒反应过来,在秦茶身后暴喝一声:“你放开将军!”
  
  “嘘, ”瞎子以着和自己手上力度完全不一样的嗓音轻柔地说,“好孩子不能打断久别夫妻的私话,不是吗将军?”
  
  他的话语有着粘腻的宠溺的味道, 眉目这样温柔, 他以空洞的目光落在秦茶身上,嘴角的笑容温文儒雅, 带着诡异的满足占有姿态。
  
  尧酒看着这个瘦弱的男人, 突然觉得毛骨悚然, 莫名其妙僵在那里回不过神来。
  
  直到自己将军爆了粗:“妈的老子结了婚吗!!!”
  
  她无法决定自己角色的身份背景, 但是, 机器在抽入她的精神体的时候, 角色会参照她的性格特点。
  
  而她的性格特点!怎么可能随随便便结婚!
  
  “没……没……”尧酒默默把“有”字咽了下去,看着男人的眼睛他拐了话尾,“没…有关注将军的私事。”
  
  这时候的秦茶终于使劲从瞎子怀里挣开, 伸出手按住他的肩膀就是一个过肩摔, 紧接着她一只脚冷静地踩上他腹部,弯腰低头,漂亮的凤眼对着他灰色的眼,她嗓音冷冽,“找死吗?”
  
  对上他那张脸,实在太漂亮,秦茶忍着没把他往死里踩。
  
  男人躺在大殿金黄色阵法交错的地上,微阖上眼,他低低吐出一口气,神色之间非常愉悦,沙哑地回答秦茶:“很舒服。”
  
  这种色气满满的喑哑声线,像是做过某种不可描述的运动之后。
  
  秦茶:……
  
  特么哪里放出来的智障!
  
  秦茶单手把地上的家伙拎起来,看在对方的长相份上,她自觉自己很冷静,只是克制地把他扔给尧酒,嗓音快结成冰渣道:“带到牢里,审。”
  
  然而她话音刚落,就听见从城南方向的远方,传来急促而又厚重的钟声。
  
  一下又一下,一共九响。
  
  尧酒顿时抬头,快速地反应过来:“九响警钟,城南失守了,枭鸟已经开始攻袭,将军我现在带兵过去?”
  
  而他们都没有料到的是,城南九声钟响是寂静的不日城里骤然的振聋发聩,紧接着就像引子一般开始敲响城西、城东、城北的钟声,那令人感到心慌的厚重沉闷声响密密麻麻交错成一片,到后面已经分不清楚那钟声是哪里来,哪个方向的钟声又响了几响,只觉得整个天地都由此震动起来。
  
  这种声音就如同死亡的号召,划破所有表面安逸的死寂,席卷着所有人的恐惧和绝望,响彻不日城。
  
  “全面攻城……将、将军……”
  
  光明塔内的三十多个人,面色是极惧惊恐之后的死白,他们仍在光明塔内,就已经仿佛置身于厮杀的猎场。
  
  秦茶没有想到自己刚来就遇上这样的攻袭,她对整个城市以及所谓的“枭鸟”都还处于一知半解的状态,可现在的情况也不容许她有更多的迟疑。
  
  只是看看当场人的表情以及动作,还有四方九钟响,她都已经可以判定——这次的情况非常严重,甚至于已到生死存亡之际。
  
  而糟糕的是,她至今不敢确定哪一个是她的病人。
  
  她目光平静地扫过在场的人,按照枭鸟极惧光的特性,斟酌着吩咐:“把塔里的光带一部分下去。”
  
  “可是!将军!中央光明塔的光不能动啊!”
  
  说话的人年纪五十上下,手里捧着一本厚重的不日城法典,他一身严谨的法师袍,连头发都是抹了油一丝不苟地整理过,大肚肥腩,声音却很尖利地打断并且抗议秦茶的决定,“中央光明塔不能动!绝对不能动!一动就全毁了啊!”
  
  秦茶看着对方,尧酒在她旁边提醒,“城西殷岳法典司。”
  
  秦茶微点头,她并不知道实际的情况,如今也只能尽量不动声色地试探,“枭鸟全面袭城,城内已然存亡时刻。”
  
  “中央光明塔的光动不得,一动东南西北中五个方位的阵法就全乱了,防守线会全面崩溃的!将军!这道理您不是不知道啊!”
  
  尧酒却是支持自己将军的话回应道:“枭鸟能破四方城守,证明防线已经崩溃了。”
  
  可是法典司依旧一脸十分不赞同的神色,他甚至挥动着手脚地叫喊起来:“不行!禀告城主!这件事必须禀告城主!!让城主修复阵法!”
  
  “城主”两个字念出来,本就安静的光明塔内,更加安静了。
  
  ……城主在哪?
  
  或者应该问……城主是谁?
  
  场面一时之间便僵持下来。
  
  尧酒看向那个擅闯中央光明塔的瞎子,那个人正恣意地坐在垒高的台阶上,灰色空洞的眼朝向秦茶的方向,他明明看不见,神色之间却十分专注,嘴角总是上翘,一副万事都与他无关的模样。
  
  就是这样的一个人,莫名其妙使得枭鸟全面攻城!这场战争过去,又将死去多少人?
  
  尧酒愤怒地想把瞎子提起来当场审问——他究竟做了什么?以至于防守线全面崩溃!
  
  尧酒常年征战绞杀枭鸟,动作何其迅速,伸手抓向对方的时候又是出其不意,对方还看不见,尧酒以为自己这一出手是可以妥妥地掐住对方脖子的。
  
  可那人却极为淡定地稍一偏头,以分毫距离云淡风轻地避开,尧酒的手骤然停在他耳边,因为惯性尧酒差点没有往前扑而摔下去。
  
  而那人依旧以着放肆的姿态坐在阶梯上,伸腿随意地踩下五六个阶梯,动作没有怎么变动,只是灰色的眼睛终于从秦茶身上移开,然后轻飘飘落在地上,那眼没有半分焦距和神采,黑灰色的睫毛在他眼睑处盖下一片阴影,他枯瘦苍白的长指相互交错,漫不尽心地、重复地研磨,病态地来回分开又来回交错。
  
  他整个人的气质,既阴沉又冷冽,而他的体型太过瘦削,苍白地罩在宽大的空落落的黑色巫师袍里,他就像是一只阴郁的骷髅。
  
  “离我远点。”
  
  他字字句句讲得极慢,有些虚飘的,又像刀子一样,温柔地藏着杀气,是完全没有温度的声音,阴冽异常。
  
  在场的人却因为这根本没有什么力度的一声,齐齐起了全身的疙瘩,你不会怀疑他的下一句就是“我会杀了你”之类的话语,因为他的语气里是完全那种无视人命的肆无忌惮,他身上笼盖着非常阴戾的气息。
  
  一时之间竟然没有一个人敢动。
  
  直到秦茶出了声:“把他绑在柱子上,”她微抬头,眼尾稍微扫过阶梯上坐的那人,她把手里握着的重剑利落地收回鞘内,“尧副官带两三个人和我走,其他剩下的人守在这里,人等我回来审。”
  
  秦茶凛冽的目光在场上逡巡了一圈,“等我回来之前,所有人都不能动,”她警告似的强调,“一个都不许动。”
  
  她在执行任务之前曾经想要调查病人的相关资料,却遭到了拒绝,证明这个人的身份很高,她作为病人的维护师,都无法接触他的资料。
  
  由此她根本无法掌握对方的性格,以至于她无法判断这个人内心隐秘的渴望——是坐于平凡喜看厮杀,还是居于高位搅弄风云。
  
  不管怎样,枭鸟惧光,待在中央光明塔里要比现在跟着她出去要安全得多。
  
  尧酒得令,于是抽出绳索想要接近那个坐在台阶上的瞎子,他已经做好费尽功夫的打算。
  
  但尧酒没有想到,他根本连“费工夫”的机会都没有。
  
  那个瞎子枯槁的手有着枭鸟一般可怕的速度和恐怖的力度,他迅疾地往侧前屈指拿捏在尧酒的腕上,逆时针的方向往下一压,剧烈尖锐的疼痛瞬间席卷神经,尧酒惨叫一声后松了手,绳子掉落在他左手上。
  
  整个过程不过几秒。
  
  那人终于站起身来,尧酒握着自己剧痛的右手腕,半跪在地上抬头看那人黑色的巫师袍和灰色的眼,尧酒突然意识到——自打将军进来,他的关注便全部在她身上,根本没有理会过其他任何人。
  
  秦茶适才些微走动了几步,他都可以根据如此微弱的声音判断她的方位,并将目光准确地落在她身上。
  
  “您又要离开了是吗?”
  
  那人发出询问之后又低低地说,“您可以绑着我、拖着我去任何地方,甚至去当引诱枭鸟的‘哨子’也无所谓。”
  
  那语气是低到尘埃里的味道,像是卑微的恳求。
  
  “但是,”他嗓音越发温柔了,以着轻哄闹脾气女朋友的口吻接着说,“把我单独留在这,我会生气的。”
  
  “我不希望自己吓到您。”
  
  他顿了顿,他依然微笑着,可是那双眼却冰冷至极,他盯着秦茶,以一种隐秘的疯狂神色和执拗的专注目光,平静温柔地说,“可以吗?我的将军。”
  
  秦茶依旧很无情地把他绑了。
  
  “对不起,你会怎么生气我并不感兴趣,”她对上他灰色的眼睛,视线从他苍白的俊美面孔滑过,她伸手拍拍他脸颊,“不过对于我和你的关系,我挺感兴趣的。”
  
  她站起身来,居高临下地补充,“回来审你。”
  
  瞎子把这句话理解成为“回来上你”,他非常满意。
  
  乖乖被绑的瞎子在秦茶彻底离开后,脸上的笑容彻底消失。
  
  他有着神秘深邃的灰色眼睛,苍白的面孔也遮掩不了的精致五官,他微闭了眼,身上的绳子和周围的三十多个人,都在他闭眼的瞬间化成流火,最后变成漂浮在空中燃烧的蜡烛。
  
  他赤着脚,踩在雕刻了大片法阵而显的起伏不平的地面上,拖着黑色巫师袍柔软的布料在那上面翻滚而过,他伸手,苍白瘦削的手腕从袖里滑出,他闲庭散步般地把一支一支蜡烛从空中取下,然后再把它们一支一支在附近的槽里放好。
  
  他的脸在光里都显得极为阴暗,他微张开被光与暗分割的薄唇,语气里有些冷漠的、微妙的懊恼:“分散注意力的东西。”
  
  “她找不到我怎么办?”
  
  【背景补充】:不日城常年是四大将军、四大法典司协管,四文四武分别掌管不日城四个方位。
   正文 不日城(三)   
  秦茶赶往城南那场暗夜的厮杀。
  
  不日城地形错综复杂, 巷道甚多, 每隔一段距离便可以看见从巷道边开辟的空地, 用着带满荆棘的高大铁网编围, 牢笼一样的设计, 而且门一旦扣上, 门外的圆形金刚锁便会被触发, 那就是死扣。
  
  秦茶想起瞎子说的“引诱枭鸟的哨子”,再看着铁笼子,蓦然有些回过味来。
  
  他们对付枭鸟的办法, 大概就是利用“哨子”把大批枭鸟引进笼子里锁住,再一次性收拾。
  
  秦茶在留意笼子的时候,刚出中心圈, 堪堪踏入城南地界, 撕心裂肺的惨叫突然像利刃一样划破暂且还平静的地界,尖锐的、高亢刺耳的鸟叫, 像钢刀一样刮刺耳膜。
  
  秦茶立刻顺着声源看过去。
  
  天色太暗沉, 秦茶只隐约看见人形的黑影在做着剧烈的撕扯动作, 它手里握着断臂, 紧接着属于人类的惨叫截然而止, 撕咬肉质的声音在死寂的黑暗里越发渗人的清晰。
  
  秦茶那一瞬间身体微有僵硬。
  
  在她右侧方的尧酒递给她一枚单片眼镜, 秦茶接过来默不作声地把它架在耳廓鼻梁上,镜片很特殊,磨砂的触感, 透过镜片黑暗里的事物一下子清晰起来, 秦茶才看清了底下血肉模糊的惨状。
  
  她的瞳孔骤然一缩。
  
  俯身吃人的变态玩意儿!
  枭鸟不是鸟!它特么的是人!
  鸟吃人、跟人吃人带来的视觉冲击,滚犊子地完全不一样好吗!!!
  
  它的手死死按着它底下的人类,张开微短但非常锋利的獠牙,狼吞虎咽地咀嚼血淋淋的人肉,以及内脏。
  
  秦茶脸上冷静的表情差点没维持住。
  
  她第一次直面这样的场景,深觉前辈的话如此重要——属于双S病人里面的精神世界踏马真的会让人发疯!
  
  秦茶面无表情地思考了一会儿人生,她看着的那只枭鸟,却突然停下了进食动作,猛地转头,那泛着寒碜绿光的眼睛,阴森森地、死死地盯着她。
  
  发亮的,恶狼一样的眼睛,里面充斥着贪欲和渴望。
  
  秦茶离它还有近十米的距离,历经磨砺的秦茶对着危险有着极快的判断和反应速度,几乎是在她对上它眼的一瞬间,枭鸟前扑,她抽出了腰间的重剑,往前用力一掷,以斩破狂风的力度和气势旋转向前,在半空中穿破它的腹部之后仍未停下,直直钉在十米开外的墙上,重剑没进一半入墙内,只留着枭鸟的身体在剑上挂着,露出青金色的龙纹剑柄。
  
  抬手一出,便是雷霆之力。
  
  可就是这样的力度带来穿腹伤害,也只是锁死了它的行动能力,它尖叫着伸手想把插在自己腹部的剑拔出来,徒劳无力之后,便挂在剑上朝着秦茶龇牙咧嘴地嘶嚎,啼声里极尽的愤怒疯狂。
  
  秦茶稳下心神之后抬步,毫无畏惧地向前靠近至一两米的距离,透过镜片,看清了枭鸟的全貌。
  
  它们除了叫声为鸟啼,模样只和人类有细微的区别,她钉在墙上的这只,样貌算得上清秀,穿着凌乱的血迹斑斑的长衫,那上面还挂着它刚从别人身上挖下来的肠子和内脏。
  
  而它裸露在外的皮肤,布满了细小的黑色的小羽毛,嘴上带有獠牙。
  
  人型的怪物。
  
  尧酒在一旁脸色凝重:“近中央光明塔中心区界限就已经出现枭鸟了,将军,城南战况估计惨烈。”
  
  秦茶凝眸看着旁边的下属小心翼翼地捧着油灯去灼烧枭鸟的心脏,看它在撕裂的哀鸣哭嚎和微弱的火光里化为灰烬。
  
  她的重剑孤零零地插在深褐色的墙上,没入一半的剑身,青金色的龙纹剑柄在昏黄的烛火下微显陈旧,有着飘摇历史沧桑的厚重浩然。
  
  她伸手,纤细的长指握住剑柄,她几乎没有怎么费力气,轻轻松松就把剑从墙上抽出来,收回剑鞘内,动作干脆利落。
  
  她面色冷冽,但握剑的手非常稳。
  
  “知道了。”
  
  她要以全部的坚毅心智,去应对接下来更为残酷的虐杀。
  
  这是维护师的素养,也是她的职业素养。
  
  秦茶从中央光明塔过来,首先抵达的地方便是城南光明塔,此处以圆形弧度向下,地势要比外围高,围绕一圈是静水流深的护塔河,两米宽的大桥跨越河面,阶梯状向河对面向下延伸。
  
  她站在桥边,拿着蜡烛,背对着城南光明塔,看向桥的另一边。
  
  那里一片血泊的混战,妇孺老少,甚至于青年壮汉都横尸遍野,他们之间不断有人被围剿的枭鸟撕去血肉,撕裂亲人,然而就是这样充满虐杀的道路上,依旧还有不断的、涌动的灾民,在奔向这座对于他们而言,属于生的希望的“通塔桥”。
  
  枭鸟攻袭,城民涌向光明塔地下避难所,而在这条路上,他们大批量地死去。
  
  一座桥,阻隔生和死。
  
  秦茶压抑住心里的惊涛骇浪,维持面色的平静去巡视单片眼镜里,惨烈的景象。
  
  她似乎可以看见黑暗里,被侵略后的屈辱和愤慨、无数人枉死眼前的仇恨,在那些人的瞳孔里燎原燃烧。
  
  “边防兵干什么吃的!!‘哨子’呢?一个诱鸟的‘哨子’都没有吗?!”尧酒抓着守塔的中尉,提着他的衣服暴怒质问,“兵都死哪里去了?”
  
  守塔的中尉抖着唇,语调散乱得不成样子地回应,“死、死了……都死了。”
  
  他像是突然想去死去的战友,像是极度的恐惧,以至于他在上官面前,失态地放大声音悲怆地哭嚎:“塔里的‘哨子’全部出去了,除了留下一部分守塔,其他兵也全部出去了!没一个能回来,全死了!肯定全死了!”
  
  所以平民只能踏着成山的尸体,淌过成河的血,从炼狱里,自己爬上通塔桥。
  
  守塔的中尉看着秦茶痛哭:
  
  “将军您也是从‘哨子’做起的,当‘哨子’的凶险您最清楚不过了,今天这样全面袭城,跑到枭鸟堆里引诱它们,不就是赤裸裸地送死吗?”
  
  尧酒松开守塔的中尉的领子,将对方扔到一边,他整张脸涨得通红,青筋暴起,字句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对着秦茶说,“将军!请允许属下去杀了那些畜生!”
  
  “属下也可以是‘哨子’!”
  
  然后尧酒不等秦茶回答就开始给自己抹上花蜜。
  
  枭鸟喜食人,喜闻花香,“哨子”通常都会给自己身上涂满花蜜。
  
  秦茶挑眉,看着尧酒在一边忙活,她语气冷静,却不容置喙地吩咐,“你待在这里,守好桥。”
  
  最后几个字,斩钉截铁:“就地待命,这是军令。”
  
  尧酒似乎被秦茶坚决的军令下达惊呆了,他那一刻脱口而出的竟是质疑:“将军要放弃城民吗?您决定这么做吗?”
  
  他有些着急地口不择言:“您的姐姐若是知道您这么做,会失望的!”
  
  “没有,”秦茶只是拍拍他肩膀,低声说了一句,“我来。”
  
  她去的原因,大概是——她貌似看见,此刻原本应该好好在中央光明塔塔顶的瞎子,出现在桥的那边。
  
  她的直觉告诉她,那瞎子不是她病人,但理智告诉她,十有八九那瞎子是的。
  
  这么变态的地方除了那个变态也是没谁了!
  
  所以不能放着不管。
  
  她看了一眼身后的陆陆续续从塔里走出来的权贵,似是而非地对尧酒补充,“不要让某些不长眼的东西,断了城民的生路。”
  
  然后尧酒眼睁睁地看着秦茶给自己倒了一身花蜜,然后利落地踩上桥上的护栏,伏低身子滑下,才十几秒,便从百米长的桥上落到河对面的地面上。
  
  她身形很矫健,速度很快,几乎只是几个呼吸时间,她就隐匿在草丛里消失了。
  
  她的目标很明确,主要是找瞎子,然后才是力所能及地引诱枭鸟。然而真正置身于这种地方,秦茶才发现自己根本没有第二个选择。
  
  她身上带着的花蜜确实太能招惹枭鸟了,而枭鸟的速度太快,几乎出现在这一片血肉沙场的时候,她除了极力地把枭鸟带到笼子里锁好,就没有第二条路。
  
  秦茶必须不停地奔跑,稍慢下来,便会被汹涌而至的枭鸟们撕裂。
  
  她锁了几笼之后,体力开始有些透支,在锁第七笼的时候,她从笼里穿出,在身体刚出笼子的刹那反身关门扣锁,然而这个笼子的锁却生了锈,圆形锁没有被及时回扣,而就是这一瞬间的迟顿,枭鸟的就冲破笼子伸爪在秦茶手上刮出几寸长的伤口。
  
  这种撕裂的疼痛让秦茶呼吸错乱,她艰难地举起长剑格挡,但已然来不及去阻挡另外几只抓向她脖子的爪子了。
  
  没有任何喘息的机会,她后脚一蹬,空翻避过一次击杀后,忍着剧痛伸手抓住挂在铁网上,却来不及避开第二次。
  
  秦茶都以为自己就要交代在这里的时候,一只瘦削的手横空而出,穿过烈风稳稳地掐住了枭鸟撕向秦茶的手,它黑色尖锐的长指甲就停在秦茶脖子微毫距离的地方。
  
  那只手苍白得可怕,但力度惊人,他只是微微向下一折,枭鸟硬如钢筋的手腕应声而断。
  
  那个人压在她身上,她面向铁网背对他,她只能用余光看见,其余几只枭鸟完全不敢动弹,它们脸上的表情是——恐惧到脸型变形的滑稽。
  
  他们在极度恐惧这个救了自己的人。
  
  那个人紧紧贴着她的身体,靠近她的脖颈处,轻轻呼出一口热气。
  
  “将军,看见您我很高兴。”他低哑在她耳边说,“高兴得很想吃掉您。”
  
  秦茶:……
  
  死、瞎、子!!!
  死、变、态!!!
  
  秦茶感觉到他微张了嘴,磨蹭在她脖颈附近,一点一点伸出舌头细细地把她脖子边的花蜜舔了个干净。
  
  湿湿的,痒痒的,秦茶被压着动不了,整个汗毛都竖了起来。
  
  他的尖牙在她脖子附近留恋地逡巡,秦茶觉得刺痒,又听见他的嗓音滑腻温柔,在她耳边阴郁地滑入,“我最讨厌别人碰我的东西。”
  
  瞎子终于从她身上离开了,秦茶转过头去看。
  
  他依旧套着黑色的宽大的巫袍,像只行走的骷髅,但他速度又那么快,只是片刻他便一一伸手抓住枭鸟的臂弯,他把他们叠在一起推向墙上,又快又狠。
  
  秦茶斜侧着身子,目光飘忽着却忽然看见,挂在前方兵营驻扎地的军旗上,画着的不日城徽章。
  
  她以着四十五的角度斜望过去,蓦然发现,所有参差不齐的光束最高点连起来看,那个形状是——眼睛!把整个图案按点线连起来简化来看,那是一把长剑穿刺透眼睛。
  
  也就是——瞎!
  
  而与此同时,瞎子指尖一簇火点在第一只枭鸟的胸膛上,只是一瞬间,火苗如同游走的火舌迅疾地穿透了四五只枭鸟的胸膛,最后打入墙壁里面,一大片墙壁在雄烈的火光里烧成焦色,而被火舌穿透的枭鸟同时化成灰烬。
  
  风突然呼啸起来,烈烈地卷起旗帜卷起衣袍和不尽的灰烬飞旋,那一刹那,所有的声音都似乎远去。
  
  他在灰烬里转过身,右手放在胸膛上,微弯腰,抬起向着秦茶的面孔十分苍白,翻飞黑色的巫师袍让他看起来更像鬼魅,而他却朝着她做了一个标准的绅士邀请动作。
  
  这个人在烈火和灰烟弥漫的战场上,对她说:
  
  “您应该被我锁在高塔上,让我终生侍奉。”
  
  他灰色的眼睛空落落的,却认真地注视着秦茶的方向,他弯着唇角的笑容仿佛精心设计过,本应该看起来人畜无害的温柔笑容,在他那张写满独占欲的脸上显得十分鬼畜。
  
  “您的身心都该属于我,我的将军。”
  
  所以不能被伤害,一点都不可以。
  
  秦茶从铁网上跳下来,鲜血顺着她的手臂一滴一滴砸落在地面溅出血花,她完全顾及不上,只是看着他,脑海里都是石破天惊的四个字:
  
  不日城主。
   正文 不日城(四)   
  大风骤然静了下来。
  
  落在地上的火光就像短暂的烟火, 很快便被黑暗吞噬熄灭, 没有光, 秦茶只能靠着鼻梁夹着的残破单片眼镜去看站在她面前的人。
  
  他把手放下贴在大腿两侧, 站直了身体, 立在黑暗的风里, 黑色的长袍几乎要融入暗色, 他的面色却苍白得格外明显,背脊笔直得像剑。
  
  秦茶恍然想起不日城的诅咒——只有放在光明塔接受十五天洗礼的火具,才能有光。
  
  像刚才瞎子那样直接指尖起火、灼烧衣物并且火舌成龙形、穿透好几只枭鸟的举措, 除了本身就受过“光明神洗礼”的城主,再没有别人。
  
  不日城主,百分之八十是她的病人。
  
  他身上有着太别扭的违和感, 虽然她的直觉一直都在否认, 但事实非常明显。
  
  秦茶想了想,“咚”的一声单膝跪地, 坚硬的铠甲撞击地面, 她双手抱拳, 非常利落地说:“城南秦茶, 见过城主。”
  
  她的声音有些中性, 冷静干脆, 从不夹带任何不必要的情绪,显得异常冷漠。
  
  秦茶保持着单膝跪地的姿势,没有抬头去看瞎子的脸, 只专注地用着带了裂缝的镜片, 低眼去看地面上的残砖碎瓦。
  
  中间便是死一般的静寂。
  
  直到对方一步一步走过来,秦茶稍用余光去看,他的黑长袍已经破损,袍角都是不规则的撕裂,露出的那双脚,已经伤痕累累。
  
  他却仿佛没有任何痛觉,直直地踩过所有的砖瓦碎片,他的脚不断地再次被割破,甚至有些甲片已经有脱落的姿态,鲜血淋漓。
  
  他没有穿鞋子。
  
  一路赤脚踩破风霜和厮杀,一直走到她面前,并同样面向她单膝跪下来,离她不过四五十公分的距离。
  
  他声音喑哑,“说话。”
  
  “什……”
  
  她刚开口说了一个字,那人就精准地伸出手捏着她的下巴,把她的脸抬了起来,秦茶这才反应过来,他在听声辨认她的位置。
  
  她讨厌这样的姿势。
  
  秦茶直接上手把对方的手拍开,非常冷淡地提醒,“城主大人应该坐阵中央光明塔,而不是在这个地方。”
  
  说到这个……等等——这人不是被她的兵压守在中央光明塔的吗?他自己跑出来了,那她的兵呢?
  
  她开口嗓音更冷了几分:“我的兵呢?”
  
  “变成光了。”
  
  他讲话总有种慢条斯理的味道,被拍掉手他一点都不生气,甚至于他的脸上依旧是那种温柔至极的笑容,他一字一句地低语,像哄着秦茶似的:
  
  “你为什么要提起别人呢?”
  
  他伸手摸索着落在她耳边的位置,触手都是冰凉的铁甲,他的嗓音也开始不太愉快地冰凉起来,“只看着我不好吗?”
  
  秦茶:……EXM?
  
  “不过没关系。”
  
  “虽然你总是喜欢逃跑,”他移动着手指,直到摸到秦茶温热的脸庞,他指尖冷得像冰,但非常固执地黏在她脸上,秦茶没有反抗,他的嗓音才开始回暖,有着甜腻的宠溺味道,“但现在的你是活的。”
  
  “活生生的。”
  
  他的话带着勾似的,“活生生的”几个字在他唇齿之间有种活色生香的愉悦。
  
  而原本处于忍耐阶段的秦茶,骤然听见这莫名其妙的几个字,诧异地发现自己突然就没脾气了。
  
  但是……逃跑什么的……
  
  秦茶:“你认错人了吧?”
  
  她从来迎难而上,逃跑什么的,这种事她绝对干不出来。
  
  瞎子低低地笑起来,周边都是远处传来恐惧的尖叫和嘈杂恐怖的嘶吼,可他的声音这样依旧这样清晰,诡谲地、愉悦地、像蛇滑腻地盘旋在她耳边——
  
  “我抓住你了,秦茶。”
  
  ——你逃不掉了,秦茶。
  
  他在黑暗里,一只手揽着秦茶的腰,他们同样单膝跪地,在断壁残垣和横尸遍野的生死战场上相对,他灰色的瞳孔里没有映像,可他只在意她的表情如此明显,有种悲壮破灭的拥有意味。
  
  这之间一定有什么地方搞错了。
  
  秦茶沉默一会儿问他:“我之前认识你?”
  
  “认识,”他开心地回答她,“我们结了婚上过床的。”
  
  秦茶:……
  
  呵呵。
  
  她径自把他盘紧在自己腰间的手抽开,决定把他送回光明塔让他安全地呆着,直到这个世界自然瓦解,她的任务也就算完成了。
  
  然而抽不开。
  
  对于一言不合就开污的变态同志并没有什么需要客气的,秦茶用剑柄敲击他的关节,一只手掰着他的手指,在微松的刹那往后折一小段,再上手按住他肩膀,以一个标准擒拿罪犯的姿势把他按倒在地。
  
  她低声说:“城主大人应该回塔里造福众生。”
  
  “好。”他应得干脆,笑得极其满足的样子,“只要您在,我可以在塔里一辈子。”
  
  “但是如果您又逃跑了,”他弯着嘴角,异常深情的模样,“我会把你囚禁一辈子,在光明塔里。”
  
  在这个世界里。
  
  “……”
  
  秦茶沉默片刻,很干脆地冷静配合, “知道了,属下送您回光明塔。”
  
  她刚一起身,夹在鼻梁上的单片眼镜便摔在了碎石上,本就破裂的镜片瞬间四分五裂,秦茶失去清晰的观象,只能在黑暗里看见一些模糊的影子。
  
  秦茶开始勉强辨别着路,庆幸的是,一路上的枭鸟对她身边的家伙退避三舍,她竟然能够安安静静地带他走过兵营。
  
  她拐进去找了双鞋子,扔给瞎子,“穿上。”
  
  她看着他那双惨不忍睹的脚,面瘫着脸以冷淡的语气多嘴地问,“为什么不穿鞋子?”
  
  “我不需要那种东西。”瞎子面色温和,“我的脚步能跟得上追逐您的速度,其他的东西都不需要。”
  
  “……事实证明你是需要的,”秦茶把鞋搁到他面前,垂眼视线落在他惨不忍睹的脚上,她语气一向冷凝,只短促地提醒了一个字,“穿。”
  
  “看不见。”
  
  秦茶:“……所以你的意思是,要我帮你穿鞋是吗?”
  
  “当然,不过在那之前我得告诉您一个不太愉快的消息,”他微侧着头,他的嘴角有着永远标准漂亮的弧度,连声音都是温柔而体贴的低沉模样,“将军,您背后有一只亲王。”
  
  秦茶拿着鞋子的手一顿,她微侧过身,只用余光便能看见身后那只枭鸟庞大的体型以及两米的高度,她能够看见的它的左手指甲锋利弯长,比普通的枭鸟要长出很多,但它□□在外的肌肤却几乎没有覆盖羽毛,光滑将近正常的人类。
  
  她不动声色地微移身体,遮挡瞎子并压低声音问他,“它会攻击你吗?”
  
  “会。”
  
  “你的火呢?”
  
  “我的火一天只能用一次,”他的嗓音不急不缓,然而下一句开始便是突然语速极快地提醒,“右前三十爪。”
  
  秦茶反应也极为迅速,她没有任何犹豫,转身反手向前,提剑便是格挡,锋利的剑刃划破它的血肉直直切入坚硬的掌骨和乌色的长爪上,交错滑行,发出异常尖锐的拉扯声,直至完全错开。
  
  整个速度快得惊人,她的视线只到模糊辨物的程度,但是瞎子却可以听声,并且在她身后总是恰到好处地提醒,“右下二十脚。”
  
  刚和枭鸟手掌错开的长剑在半空没有分毫停留,从上往下顺势一滑,直击它外突的膝盖骨,非常狠厉的力度的角度,一击过去,就是清脆的骨裂声音。
  
  “脖子。”
  
  长剑卡在骨缝中间回抽的速度不够快,秦茶微偏过头避开,左手抽出断刃直接就摩擦过枭鸟锋利的獠牙,直直捅进它的喉咙里,鲜血四溅。
  
  枭鸟骤然一声尖利凄厉的惨叫,近在咫尺的秦茶耳膜那一刹那仿佛被剜了一刀般的剧痛,她被震得有些恍然,致使她的动作有瞬间的迟缓,而这微妙的时间,足够让枭鸟用爪子穿透秦茶的心脏了。
  
  它的指骨撞击到秦茶的铠甲,却堪堪使她金银色的护心镜产生蛛网般的裂缝,片刻之后完全碎裂开来。
  
  而秦茶已经抓住它的腕骨,无法掰断,便借力把它狠狠摔了出去,剑过膝盖,连带着削下它两条小腿。
  
  从头至尾,凶险异常,可她眉毛都不曾动过一分。
  
  枭鸟摔倒在她两三米距离的地方,凄厉地怒嚎,却因为插在喉间的短刃,叫得越来越弱。
  
  废去双腿的枭鸟基本没有行动能力,秦茶把它绑好扔到了最近的笼子里,锁了。
  
  之后她软下身子,拿着剑撑着地面,喘着气,半跪在瞎子旁边。
  
  这是她第一次有“脱力”的疲惫,也是第一次意识到任务的难度。
  
  她的护心镜和表面的铠甲已经残损得厉害,长时间的体力透支也让她没有什么余力穿着这样重的盔甲,她选择把它脱下,里面是深红色的劲装,非常干脆利落的装束。
  
  她转身,认命地准备弯腰给瞎子穿鞋子。
  
  而那一刹那,秦茶因为突然而至的撼天动地的震动身子一歪,紧接着大地开始剧烈地摇晃,秦茶握紧身边插地的长剑刚稳住身子,就听见巨大的“呲啦”的声响,她和瞎子的脚下,出现地裂。
  
  诡异的地裂。
  
  秦茶第一时间就是把瞎子推开,而地面开裂的速度快得惊人,她几乎是刚脱开瞎子的手,就已经来不及撤离,身子陷落,她只匆匆抓住了地面的边缘,碎石从她身边滚落,直直掉入下面深不见底的裂缝深渊。
  
  秦茶内心是崩溃的,崩溃的,崩溃的!
  
  力气耗尽的秦茶那一刹那都想就这样直接挂任务了,她的手开始支撑不住,一根一根地在松落,在完全松开坠落的刹那,瞎子却往前迅速地拉住她,他的手太过瘦削,苍白无力,可又那么充满力量,秦茶觉得自己在一点一点被他拉了上来的时候,他又突然停下了。
  
  秦茶听见瞎子问,“你现在穿的什么?”
  
  她差点以为是风太大她自己听错了,结果瞎子又清晰地问了一遍:“铠甲布装是吗?”
  
  ……确定要这样挂着和她说话吗?
  
  秦茶耐着性子满足这个变态的问题:“是。”
  
  “红色?”
  
  “……好像是。”
  
  瞎子把她拉上来,然后紧紧地抱着她,他的脖子蹭在她的脖颈间,冰凉的薄唇擦过她颈边炽热的肌肤,他沙哑着嗓子说,“真好。”
  
  对于瞎子的动手动脚秦茶是抗拒的,她非常想踹开他,但基于对方是她的病人,她秉持着维护师专业素养,只是准备伸手把他推开,而瞎子却抱着她突然纵身一跃。
  
  纵、身、一、跃!!!!
  你!!!有!!!病!!!吗!!!
  
  呼啸的风掠过耳畔,她和瞎子的衣服在风中张裂飞舞,她感受着瞎子紧致的怀抱和瘦削却很坚实的线条脉络,她的手摸到自己腰间短刃上,忍了忍还是没去想给他捅上几剑。
  
  她最后听见他饱含期待的温柔嗓音说:
  
  “将军,我在十年前等您。”
  
  阴郁至极的温柔。
   正文 不日城(五)   
  秦茶费力从水里爬出来, 然后瘫坐在江边。
  
  一瞬间就从坠落的半空中转移到江心, 游了数百米才游回岸边, 她喘了好一会儿粗气, 才慢慢把呼吸稳下来, 全身都湿透了, 夜晚凉风不断, 吹拂在身上秦茶觉得有些发冷。
  
  她把外衣解开握在手里拧干,只留了件单薄的白衫,然后靠在树上借着月光去看周围的环境。
  
  她根本不知道自己到了哪里, 这一环视,隔她四五米便是石路,从稀疏的树木林里望出去, 百米之外便是城门, 城门石上刻着遒劲的大字,笔走龙蛇的洒脱肆意——“逐日城”。
  
  逐日, 并不是“不日”, 秦茶看着城名有片刻的沉默, 然后她把湿衣服收起来, 松松垮垮地披在身上, 准备进城打探一下情况。才走了两三步, 她便蓦然住脚,这里的夜晚非常静,风停下来的时候, 整个世界就像死了一样, 轻微的枯枝被踩断的声音,也就显得非常明显。
  
  有人在这里。
  
  重剑并没有跟在身上,秦茶垂手放在两边,右手不动声色地握紧了腰间的短刃,她背脊绷得很直,以防备姿态开口,声音也格外冰凉冷漠:“出来。”
  
  隔了一会儿,一个身高不过到她胸口的少年,才从树干后面慢腾腾地走出来,他甚至还很坦然地向着秦茶的方向往前走了几步,抬起脸很安静地看着她,丝毫没有畏惧的神色。
  
  秦茶第一个注意的,便是他的目光。
  
  月光非常亮,秦茶可以清晰地看见少年十分十分专注的,全心全意的、甚至于莫名有些贪婪的眼神,而那种贪婪却又很干净、很虔诚,他完全没有恶意,只是似乎有些在这里看见她的意外神色,他的目光因此有种类似于溺水之后抱住浮木的……极度的珍视。
  
  这种目光让秦茶感觉到略微的不自在,这种不自在让她看着他的脸出神,大脑空了几秒之后才发现,对方的脸她很熟悉。
  
  秦茶仔细地看了好一会儿,才试探地出声询问:“……你是……尧酒?”
  
  眼前的少年有着很俊秀的面孔,纤瘦的四肢,身板显得很单薄,他的面色也都是长期营养不良的枯黄凹陷,可即便如此,他眉目之间还是可以清晰地看出长大后的尧酒的影子。
  
  那少年听见秦茶的询问后,抿着嘴角,自从看见秦茶,他的目光一分一毫都不曾离开过,固执地黏在她身上,沉默不语。
  
  长久的对峙之后,他才低低地开口,“我叫长羲。”
  
  冷静如秦茶,听见这个名字都难得愣了一会儿。
  
  他继续开口,嗓音并不好听,有些粗,很低哑,音量也不高,但字句很清晰,也很平稳——
  
  “长短的长,羲驭的羲。”
  
  少年穿着缝补数次的短打褐衣,眉眼很硬气,但他身体大概很不好,十四五岁的年龄,面容总有一股颓圮的病态。
  
  他看见秦茶没有说话,便微侧了身子,很认真地说,“我看见你突然从江面冒出头来,城里今天没有人出江。”
  
  “您是枭鸟吗?从护城江的那边过来?”
  
  单薄的少年从不曾移开的目光很赤诚,“您肚子饿吗?一定要吃人吗?我给您抓鱼,好不好?”
  
  秦茶看着少年完全没有是非之分的赤诚有些哑然,许久才找回自己的声音问他,“你养枭鸟?”
  
  把她认成了枭鸟,却依旧想投喂她的感觉,有些古怪。
  
  “没养过,”长羲两只手背在身后,他的脸上很平静很认真,可动作里总透出几分小心翼翼地、想要讨好她的紧张,“我不养枭鸟,可是我想养您。”
  
  “如果你不爱吃鱼,我还可以抓兔子或者山猪。”
  
  人肉也不是不可以。
  
  长羲有些苦恼地小小地皱了眉头,可是他希望对方可以适应更多的肉质,这样会比较好养一点。
  
  一个半大的孩子,认真地告诉她,他想要养她。
  
  秦茶对于这种才刚见面,对方就表现出极大善意的情况有些陌生,她并不擅长处理,于是开始认真思考要怎么委婉拒绝一个少年。
  
  这时候对方却再次出声:“您有名字吗?”
  
  他顿了顿,又说,“我听说,能出人言的枭鸟,都有名字的。”
  
  “我……”
  
  秦茶的回答突然被尖锐的鸟啸打断,紧接着就是惨烈的马的嘶鸣声,从石路那边传来,并且已经快速接近,熟悉的血肉撕咬声似乎也近在咫尺,第一声鸟啸之后不过两三秒,便是人类的惨叫。
  
  秦茶第一个反应就是想带着疑似尧酒的少年长羲避一避,结果错身的电光火石间,借着惨淡的月光,她看见了仍在狂奔逃命的马上那个人的脸。
  
  十足十的瞎子年少。
  
  “将军,我在十年前等您。”
  
  那个人诡异的话还依然粘腻的停留在她耳边,那一刹那的秦茶几乎没有任何迟疑,第一个反应就是从侧面追上石道,马腿受了伤,速度实在不快,而瞎子少年似乎也处于半昏迷的状态被驮在马背上,眼见着第一只枭鸟就要追上瞎子少年了,秦茶把手里的短刃孤注一掷地在两三米的侧面甩了出去。
  
  穿过后脑,角度刁钻地从它前右眼穿出,它发出惨烈地悲嚎,脚步也在一瞬间错乱跪倒,“噗”地一声重重地砸在坚硬的石面上,击起碎石起跃,然而它还没能把身子撑起来,秦茶已经不要命地扑上去,死死地把它按在地上。
  
  她一手把它脸朝石面往死里撞击,一边反手拔出横插的短刃,毫不犹豫地就往后精准地、狠狠地插入它的膝关节。
  
  能废一只是一只!
  
  她的速度已经够快了,但还是没能在另外两只枭鸟赶上来的时候抽身退出,她同时被两只枭鸟压了下去,紧接着手臂大腿便传来剧烈的撕裂血肉的痛。
  
  她后面已然杀疯,疼痛的刺激潮水般涌来,她在地上滚了几圈徒劳地和两只健壮的枭鸟搏斗,她自己都数不清自己用着断刃插入枭鸟心脏多少次,但是这只能延缓枭鸟的攻击动作,她痛到后面也完全麻木,她就想自己还能不能活下去。
  
  最后是长羲握紧蜡烛冲过来扑上去,胡乱地在撕咬秦茶的两只枭鸟身上游走火光,他手里只握着一只蜡烛,枭鸟咬实了秦茶的手臂,她必须死死地扣着两只枭鸟的脖子,不让它们动弹半分,少年才能把动作坚持下去。
  
  直到两只枭鸟都化成灰烬。
  
  长羲很慌张地问她:“你疼吗?”
  
  他低头一看,才发现她全身已经几乎没有完好的地方,撕裂的血肉零零碎碎,她一身血淋淋地躺在石面上,面若金纸,少年惊慌地扔了蜡烛去看她,手脚却哪里都不敢放。
  
  少年的手在颤抖,他想去摸摸她的体温,手指却从秦茶的皮肤底下直接穿了过去。
  
  长羲霎时手顿。
  
  隔了片刻他默不作声地偷偷把手缩了回去,然后专注地看着躺在地上的女人。
  
  秦茶满身伤痛,根本没有注意到长羲的动作,她满心满怀记着的都是那个杀千刀的瞎子。
  
  无论是他的成年版!还是少年版!这哥们一直都很坑!!!
  
  可秦茶还是得时时刻刻记挂瞎子的安危,她开口问眼前的少年,声音弱的几乎刚出口就散在空气里,可长羲却听得很清楚。
  
  她在问他:“刚才的人,安全了吗?”
  
  她为了那个人不顾自己的安危伤痕累累,甚至差点命丧黄泉,可她第一记挂的、心心念念的,还是那个人。
  
  少年的目光有些怔楞,片刻后就是他自己也不知道的羡慕——从来都不会有人这样对待他,他的生命里是无尽的黑暗,四下颠沛处处流离,别人只恨不得在他身上捅上十剑八剑,他哪里见过有人这样,会为了另外一个人奋不顾身,可若是他也能有那么一个人,他是不是就可以从地狱里爬回来了?
  
  可是他没有,于是他更加想要占为己有。
  
  长羲的目光陡然一沉,枯瘦的脸在冰凉的月光下有些诡谲的阴晴不定。
  
  “城门开了,”长羲低着嗓子回答,少年的语气是和面色完全不一样的乖巧,“他进去了,安全的。”
  
  秦茶听着稍微安心,心神一松懈,整个人瞬间就昏死过去。
  
  秦茶再次醒过来的时候,竟然发现自己还躺在石面上,头顶上是明晃晃的太阳,地面被炙烤得发烫,但她周围有成摊的水迹残留散热。
  
  这个太阳恍若久别,她有那么一刹那都以为自己任务挂了,换世界了。
  
  直到看见瘦弱的少年提着小木桶晃悠悠地走过来,他跪在她身边,然后用手舀着桶里的水,小心翼翼地撒在她的周围,一直到她头部的位置,少年才看到她醒了。
  
  他脸上有闪过瞬间的欣喜表情。
  
  然而他很快便把上翘的嘴角微微压下一点,努力使自己看起来稳重一些,可他却完全遮掩不住自己热烈地、专注地看着她的目光,他连说话的语气都很轻很轻,似乎自己语气稍重一些,就会吓到秦茶似的。
  
  “您醒了?”
  
  秦茶自己都觉得自己能醒过来是个奇迹,她吃力地微抬身去看看伤口,所有的伤口被很均匀地、很细致地洒了一层灰绿色的药粉,有着寡淡的青草香气,血止得很好,连伤口都开始微微有愈合的倾向。
  
  情况要比自己想象得要好上很多。
  
  秦茶勉力把自己撑起来坐着,忍着疼去问长羲,“你帮我上的药?”
  
  少年微微点头。
  
  “谢谢,”秦茶顿了顿,觉得自己一直躺在大石路上也不是办法,于是又问他,“附近有可以休息的地方吗?”
  
  “有,”他盯着秦茶,“我家。”
  
  “不……”
  
  “去我家。”
  
  少年执拗地看着秦茶,眼睛完全没眨过,他固执地重复,“去我家。”
  
  稍后他又补充,“我只一个人。”
  
  “我想您陪着我,我可以养着您,请相信我。”
  
  秦茶再一次哑然,她很奇怪这个孩子对于她的莫名执着,她只能解释成——尧酒小的时候就已经如此极其的热心肠。
  
  秦茶妥协请求:“你扶扶我,好吗?”
  
  结果对方把手上的木杖递给她之后,就蹭蹭蹭地退后好几步,面无表情地、不情不愿地说,“我不喜欢别人碰我。”
  
  秦茶:“……”
  
  这句话的语气有些奇怪,秦茶觉得自己莫名其妙地听出了对方有些惋惜。
  
  但是、惋惜个毛线???
  
  被拒绝的秦茶只能靠着木杖艰难地移动,在跟着少年前行的路上,秦茶问他,“你很乐于助人,你对每个人都这样吗?”
  
  她潜意识里确信对方是尧酒,那可是个根正苗红的五好青年。
  
  长羲慢慢地跟在她身边半米左右的距离,听见她这样问他,他稍微愣了一下,然后抬头,很认真地回答秦茶:
  
  “我只想您陪着我啊。”
  
  您能体会我突然能够看见一个人的感觉吗?
  这个世界我只能看见您。
  就像看到了世界。
   正文 不日城(六)   
  长羲的家就在附近, 绕出后头密集的树林, 快到城门的地方, 有一大片搭建在树与树之间的树屋, 每个屋子之间相互有简易的吊索桥或者树干通道, 把这一片树屋连接起来, 非常简陋的、充满特色的建筑群。
  
  这一片以树为依仗的树屋群足有足球场的开阔, 搭建的布置也有意识地错落,没有阻挡阳光落在地面上,最重要的是, 这么大一片树屋,只有一个进出的粗陋木梯,木梯两边, 立有两个长竿, 约一米半的高度,竿顶托有小木盘, 上面放着油灯。
  
  秦茶大概了然, 枭鸟不会飞行, 又惧光。
  
  有种一夫当关, 万夫莫开的意思。
  
  事实上这并没有什么用处, 枭鸟赋有智慧, 它若是想要攻击,总会找到方法的,比如她在不日城经历过的那场攻袭战。
  
  长羲一路都与她并排, 准备上梯的时候, 长羲却绕到她身后,停下来问她:“您可以吗?”
  
  少年定定地看着秦茶,语气有着显而易见地担心。
  
  当然可以。
  
  秦茶把木杖交给长羲,一路扶着沿途的木栏杆,长羲一直在她身后跟着,生怕她会摔下来。
  
  虽然明知道她就算摔下来,自己也不能做些什么。
  
  木梯走完,长羲才又走回前面领路,一直走到木屋群的最角落处,这里刚好背树,和别人坐北朝南的房屋方向也完全不一样,孤零零地躲在大树后面,屋子不大,而且树叶茂密,它几乎藏进了树冠里,被叶子遮了一大半,看起来私密性非常好。
  
  屋子里面基本也没有什么家具,右角落是床,四个木桩子上面东拼西凑地盖了几块薄板,上面铺了一层布单;左角落是一人高的大柜子,再往旁边,有一小扇木窗,窗底下有桌子椅子。
  
  长羲把椅子用袖子擦了擦,示意秦茶过来坐,然后他打开柜子,把棉被抱了出来。
  
  柜子有两层,上层整整齐齐地叠放了被褥,下层是他的衣物。
  
  “我出去晒晒被子。”
  
  他身形瘦削单薄,抱着一床棉被显得人更小,为了不让被子碰地,他整个头都被遮挡,感觉整个人都被被子压着。
  
  长羲从被子后面探出一双乌黑的眼,认真地盯着秦茶,“请您等等我,我很快回来的。”
  
  “您不会离开这里的,”长羲的嘴角弯起一个很小的弧度,一瞬不瞬地看着秦茶,“您会留下的,对吗?”
  
  他嗓音低哑微弱,饱含期待。
  
  秦茶坐在摇曳的木椅上,扫了一眼室内。
  
  这里只有一张床。
  
  长羲十四五岁的年纪,也不算是孩子了;况且瞎子那家伙入了城,她总是要想办法混进城内找瞎子的。
  
  “我不会留在这里的,”秦茶的眉目有些英气,有着一双凛冽的长眉和眼睛,瞳孔斑斑驳驳地映着窗外细碎的阳光,她显得很平静,也很冷漠,“我稍做休息便会离开。”
  
  她顿了顿,补充,“谢谢你的救命之恩,我会报答你的。”
  
  被拒绝了。
  
  长羲微睁大眼睛,有些受伤地对上秦茶平静无波的眼神,看了好一会儿,发现对方并没有软化的迹象,他又生气地把头缩回去,埋进被子里,一副拒绝和秦茶对视沟通的模样,转身抱着被子就出去了。
  
  长羲把被子铺开在屋前的树干上晾好,秦茶那种冷静自持、不自觉带着距离的目光,像刺一样扎在他心里,反反复复不断地来回滚动提醒他——
  
  她不愿意留在这里,她想离开。
  她想去找那个她以命相救的人。
  她是不可能把他当做珍宝相待的。
  
  他深黑色的眼睛空落落地落在地面上,长长的睫毛掩盖了他眼底翻腾的所有戾气,少年还不知道什么叫做妒忌,就已经妒忌得发狂。
  
  他是一个瞎了十几年,背负着别人的厌恶和恐惧出生的怪物,囫囵着黑暗和虐待生存,以一切的不幸和阴暗为生,被踩踏被斥骂被鞭打,身上都是所有罪恶的印记,他也就沉溺罪恶,而有一天,他在一片黑暗里看见了人,这是自己第一次能够“看见”。
  
  他仿佛看见了救赎。
  
  无法言语的震惊和狂喜淹没全身,他把手紧紧扣进树皮里,嘴唇咬得出血,他生怕自己会发出一丁半点的声音吓跑了这个上天的馈赠。
  
  这是属于他的,他想要把她留在这里,把她永永远远地留在这里。
  
  长羲去了一趟北面的山坡给秦茶采药,回来的时候被一位老太太拦了下来。
  
  老太太年事已高,嘴里总是喜欢念叨“善恶有报”,佛烟熏染、木鱼声缭绕的老人家对谁都好,哪怕所有的人都厌恶他,老太太也依旧对他怀有难得的善意。
  
  老太太看见长羲踏进门,她立刻走上去,风霜堆积的褶皱脸庞带着很和蔼的神情,她仔细端详了枯瘦的少年好一会,才格外担忧地问,“孩子啊,你是不是遇上什么不干净的东西了?”
  
  长羲闻言一愣。
  
  老太太看着少年不言不语发愣的模样,忍不住念叨提醒他,“之前我看你上梯子,一直对着空气说话,隔得远也没听清你说些什么,后来你手里又突然冒出一根木头出来。”
  
  长羲的嘴微张,瞳孔也因为惊诧微微放大。
  
  老太太以为他知道害怕了,便又教育他,“孩子啊,你得去麻婆那祛祛邪气,八成招惹上不干净的东西了。”
  
  长羲终于后知后觉地隐约意识到并猜测:那位没有实体,所以也就无法被看见,也无法被触摸。或者说,她是枭鸟的某种变异,所以无法被他们“人类”触碰。可她身上的穿着却又不像是枭鸟,但不管她是什么,于他而言最重要的是:
  
  没有人能看得见她,除了自己。
  ——自己为什么不完全独占她?
  ——自己可以完全独占她。
  
  长羲的目光有一刹那的炽热和狂烈,只是一瞬间他便把这种外露的疯狂收了个干净,木着一张脸,表情有些隐秘的诡异。
  
  这样的事情实在太……令人血脉喷张了。
  
  秦茶在屋子里检查自己的伤口,伤的虽然重,却都属于外伤,调整修养一两天,伤口有一定的愈合之后,她的行动应该就不会有太大的问题。
  
  这个病人的任务确实有些棘手,她才来不过两三天,就已经几历生死,而这个世界远远还没有到要自然瓦解的情势。
  
  而且这个剧情和时间线也走得实在有些复杂,但无论发生什么,唯一的中心点永远都是确保病人的安全。
  
  这一点毋庸置疑。
  
  秦茶盘算着自己进城去找瞎子的时间,长羲推门进来,他捧着木碗轻轻把它放在秦茶面前的桌子上,他突然单膝跪下来,仰头看着她平静坚韧的神态,有种令人毛骨悚然的迷恋神色。
  
  “您不要离开好不好?”他卑微地恳求着,“您说的所有和一切,我都会答应您,可是您可以留在这里陪着我吗?”
  
  秦茶突然发现,眼前这个家伙的姿态和语气,都很诡异的熟悉。
  
  紧接着长羲脸上浮现出一种难过的神情来,低着头整个人都有些无精打采的意味,“这里没有人喜欢我,没有人愿意理会我。”
  
  “您是第一个啊,”秦茶听见他委屈地说,“也是唯一的呢。”
  
  秦茶正打算继续拒绝的话就堵在了嘴上,没能张口。
  
  同时觉得——自己大概是被那瞎子折磨疯了吧,现在看谁都觉得对方不正常,明明尧酒小少年是个怎么看怎么看都很乖的孩子。
  
  长羲最后还要说,“我不用您报救命之恩的,您能陪陪我就好了。”
  
  这孩子挺乖的,秦茶可耻地心软了。
  
  “我,”秦茶顿了顿,最后还是答应了,“我先留几天。”
  
  她看着长羲顿时抬起头来,嘴角弯起天真又开心的笑容,她也难得微微笑了笑。
  
  “长羲是个这么棒的孩子,怎么会有人不喜欢。”
  
  秦茶目光轻轻地落在少年身上,她嗓音非常淡,但是落在长羲耳里,他却觉得很温暖。
  
  “您答应了,”长羲握紧了手,克制自己去拥抱她的举措,他看着秦茶笑容乖巧,低低地说,“您不许反悔。”
  
  “要一直一直陪着我。”
  
  秦茶听着这话不对,正想提醒长羲她只是“多留几天”,长羲就已经很殷勤地把碗捧给她,保持着单膝跪地的姿势,瘦弱的少年用着最真诚清澈的目光毫无保留地看着她,“您吃点东西吧。”
  
  秦茶接了过来,发现少年依旧小心地避开了和她的接触,有些无奈也有些心酸。
  
  这个少年从小肯定受过很多伤害,可是他活得依旧真诚和开朗。
  
  比某个变态好太多了。
  
  长羲晚些时候把晾在外面的棉被收了回来,然后细心地铺在了床上,又从柜子里把一个小小的长条布囊拿出来给秦茶当枕头。
  
  秦茶表示自己可以睡在地上,她以前野外训练的时候,更恶劣的环境都经历过,现在能有个房子给她休息,她非常知足,睡哪里都没有所谓。
  
  可是长羲很执拗,“您有伤在身。”
  
  “没有关系,我习惯了,”秦茶靠墙坐着,闭目养神,“小孩子家,重要的就是吃好睡好。”
  
  长羲看着秦茶就坐稳在地上的姿势,一言不发,直接开门出去了。
  
  秦茶睁开眼,撑着木杖跟着出去,发现少年抱膝坐在门口边上,有些哭笑不得。
  
  “这是干什么?”
  
  长羲一板一眼地说:“你睡床上,我睡地上;你睡地上,我睡外面。”
  
  秦茶:……
  
  这一刹那她竟然不知道怎么回应这个孩子好。
  
  所以这孩子真是又狡猾、又乖到让人心里发暖。
  
  最后秦茶还是躺在了床上,垫在身下的被子很干净,没有什么味道,而长羲那边找了几件衣服随意在地上铺着,便睡了下去。
  
  入睡前,长羲和她有短暂的闲聊。
  
  “能告诉我,您叫什么名字吗?”
  
  大概有伤在身,这几天神经也一直在紧绷,骤然松懈地躺在床上,睡意便来得汹涌,秦茶发困,但仍撑着精神回答少年,“秦……秦回。”
  
  秦茶这个名字在嘴边绕了一圈,到底没有说出口。
  
  她不太清楚这个“十年前”对十年后究竟会有什么影响,但是她记得尧酒曾经提过她的“姐姐”。她隐隐觉得她在十年前遇见瞎子和尧酒是一个必然,正是因为她来过十年前,才会对十年后产生影响。
  
  瞎子一开始就抓着她不放,估计也有十年前的原因。
  
  那么问题又来了,十年前,也就是现在的她究竟会做些什么,导致瞎子一见到她就这么不正常。
  
  “秦回,”长羲把这个名字在唇齿之间恋恋不舍地含着、呢喃着,许久之后才又问,“您是……军人吗?”
  
  本来就快睡着的秦茶又迷迷糊糊地稍稍清醒些,她有些好笑地问他,“你不是一直觉得我是枭鸟吗?”
  
  “后来看见您把外衣穿好了,才发现那是铁甲布装,”长羲轻轻地问,“所以您是军人吧?”
  
  而且还应该是个将军,那装束是将军才能穿的级别。
  
  秦茶沉默一会儿,才回答,“算是。”
  
  “您怎么会出现在护城平江里呢?”
  
  秦茶困得实在撑不住,耷拉着眼皮,嗓音都开始模糊,“山崩地裂,被某个人扔过来的。”
  
  长羲终于意识到秦茶已经快要睡着了,他面向秦茶的方向,轻轻“哦”了一声。
  
  “您睡吧,”他顿了顿,又补充,“将军。”
  
  秦茶已经睡沉了,抛开昏迷的那一个小时的时间,她将近四天没有好好合眼休息过。
  
  长羲轻轻从地上爬起来,然后走到秦茶面前,他低头专注地看着她。
  
  他咧开嘴,弯腰伸出手在秦茶脸蛋上戳了戳,手指穿过她的皮肤,他轻声说:“您答应了的,请绝对不要反悔。”
  
  说好的要陪着我的。
  请您千万不要离开。
  否则我会忍不住用镣铐,把您一辈子锁在这里。
  把我唯一能够看见的您,永远地锁在我眼睛里。
  
   正文 不日城(七)   
  长羲不太希望秦茶出门。
  
  “这里是遗弃区, 大家都很排外, ”长羲是这么和秦茶说的, “他们会无视您, 不乐意见到您。”
  
  秦茶有伤在身, 她自己也不想出去乱跑, 尽管如此, 长羲还是担心她一个人在家里无聊,总是早早地回来陪秦茶说话。
  
  刚开始的大部分时间,秦茶都在归列时间线, 以及各个她所知道的、怀疑的线索。
  
  她原本想理清这个世界的爆发点,这样可以早些结束任务,可她想的越多却越乱, 秦茶决定简单地保证病人安全, 至于任务结束的时间,安静地等世界自己崩溃瓦解就好了。
  
  只寄希望于这样难混的世界, 病人自己也会很快放弃。
  
  彻底闲下来的秦茶时不时也会用长羲堆在屋角的木头给他雕些小玩意, 长羲干完活回来, 秦茶会把自己雕好的东西递给他, 故作随意地说:“拿去玩。”
  
  长羲在那一刹那都呆住了, 他盯着秦茶手里的木雕, 顿了好一会儿才双手接过来,目光发亮,字句非常非常虔诚, “谢谢您。”
  
  他似乎觉得这样单薄的话不足以表达自己的激动, 又小声地补充,“我第一次收到礼物呢。”
  
  他握着粗糙的木雕小鸟,漂亮的眼睛澄澈干净,里面满满都是她的身影。
  
  秦茶低咳几声,有些不太好意思又面色淡定地转移话题,“今天在外面,又做了些什么呢?”
  
  “摘了些果子,”长羲把洗干净的水果放在桌子上,然后他蹲下来仔细地看了看秦茶的伤口,很担心地问她,“还疼吗?”
  
  “并不疼,”秦茶语调沉淡地安慰少年,“看着吓人而已。”
  
  事实上很疼,血肉被撕咬下来的痛苦秦茶这辈子都不想再经历第二次,而且伤口愈合得要比她想像的慢很多,因为药不够。
  
  秦茶觉得自己必须进城一趟,除了打探消息找瞎子以外,她也得找些活计,她不可能真让一个半大的孩子养自己。
  
  “城内,你们都不能进去吗?”
  
  “每次月满的第二天的白天,可以进去,”长羲稍皱眉头,“您想进城吗?”
  
  秦茶虽没回答,长羲就已经露出非常不高兴以及不赞同的神色:
  
  “城内也没有什么好的,那里的人自私且虚伪。”
  
  秦茶看着少年有些阴戾的表情愣了一下,但少年很快意识到自己失态了,抬起头来看她,就是一副很乖巧的模样:“我从那里被驱逐,所以不喜欢那里。”
  
  “……为什么会被……驱逐?”
  
  这里的人都是被城内驱逐出来的人,他们或因犯罪,或因得罪权贵,或因太过贫穷,只有他和所有人都不一样。
  
  因为,他是个瞎子,背负着诅咒的瞎子。
  
  少年弯着嘴角笑得羞涩腼腆地回答,“因为我穷啊,而且是个孤儿,没有人愿意为我担保。”
  
  秦茶沉默一会儿,伸出手想摸摸他的头,却被他避开了。
  
  “对不起,我想我还是不喜欢别人碰我,”长羲摸了摸自己半长的碎发,他察觉到她并不知晓自己的身体异状,他莫名地也不想让她知道,于是只能压抑着自己去回避她的触碰,小心地问,“您会因此不高兴吗?”
  
  “不会,”秦茶收回手,轻轻摇头,“你是个好孩子,你以后会更好的。”
  
  他最后会是她的副官,无论何种情况,都不放弃任何一个城民的优秀的副官。
  
  而长羲因为她的夸奖,眼睛都弯成了月牙,他以着她最喜欢的天真虔诚姿态,认真地说,“您一直陪着我,我就是最好的我。”
  
  就要从地狱里爬出的我。
  
  秦茶凝视着已经到她肩膀的少年,他的目光亮若星辰,看着她总是很依赖也很珍惜的的模样,秦茶突然就鬼使神差地说,“我教你习武。”
  
  话一出口她有片刻的后悔,可是看见长羲那样狂喜而又渴望的神情,她又觉得,她做了一个很正确的决定。
  
  这一教,秦茶就在这里拖了近半个月。
  
  长羲是个很好学也很能吃苦的孩子,秦茶总是拿着长棍去敲打他纠正他的动作,变着法训练他的速度和力道,后来连吃饭他手腕上都会系着沙袋,她没办法在这里久留,只能尽可能地教会他训练的办法。
  
  太阳很猛烈的时候长羲在门口扎马步,秦茶有时候看见他一身汗涔涔的,偶尔会取笑他:“你把上衣脱了吧,也没什么好看的。”
  
  可少年就是打死都不脱。
  
  后面被秦茶惹急了,长羲脱口:“看了就要结婚成亲的!”
  
  秦茶:“……”
  
  瘦鸡样的小孩子,看了又不会少肉。
  
  “啧,”秦茶靠在树枝上坐的笔直,眉目没有初见时的冷冽锋利,她微仰头晒着光,面色难得安和清淡,讲话却依旧干脆利落,“我不看就是了。”
  
  长羲垂下头,却突然就想把上衣脱了。
  
  嗯,结婚成亲的话,如果可以结婚的话……
  
  少年的念头只是一瞬间,还没成型,就被秦茶恰巧打断。
  
  “头抬好了,”秦茶只微偏了一点目光,拈了一枚果子击中了长羲的头,她严肃的,“你在偷懒吗?”
  
  长羲一下子收了杂念,把头抬端正了。
  
  那天晚上,秦茶想了想,觉得自己身体还行,于是趁长羲熟睡之后,偷偷溜了出来。她不知道的是,在她离开屋子的时刻,本应该熟睡的长羲却睁开了眼睛。
  
  “不高兴。”
  
  他嗓子低哑得很,但又微带着少年的干净,他面无表情地站起来,目光落在床的附近,眼里一片空洞洞的黑暗。
  
  长羲再次重复地、阴沉地说:“不高兴。”
  
  “很不高兴。”
  
  “好想把您锁起来,”长羲脸本就枯瘦,此刻对着空无一人的屋子,他面色更差,又有一点想不明白的懊恼,“好像要留不住您了。”
  
  片刻之后他又咧开嘴笑起来。
  
  “不过没关系,舍不得伤害您,”他微笑着自言自语,“那我杀掉吸引您注意力的人就好了。”
  
  而原本只打算在城门附近摸索一下情况,看看能不能混进城里的秦茶,竟然运气十分好地再次碰上了瞎子。
  
  这一次打的照面依旧十分仓促,因为那家伙!又被一群枭鸟围!上!了!
  
  妈的好想爆粗。
  
  生无可恋的秦茶看着他被几个人护着往城门撤退,但枭鸟紧追不舍,眼看着护着他的人一个一个减少,而城门还很远,秦茶沉默了。
  
  视死如归地往自己身上倒了一罐事先备好的花蜜,秦茶看见枭鸟立马回头,放弃追攻瞎子一群人面向她之后,她拔腿就往江边狂奔。
  
  她往回跑的时候,听见背后传来瞎子大吼的声音:“喂!你小心一点啊!谢谢你啊姐姐!”
  
  ……姐姐?
  
  秦茶脚下差点一个踉跄。
  
  不过等等……!那瞎子看得见自己?他现在没瞎啊?
  
  秦茶疲于逃命,没能想太多,在枭鸟要追上她的时候,她果断地跳入江里。
  
  枭鸟怕水,在岸上啼叫了大半夜,眼看着太阳快要出来,才龇牙咧嘴地嘶鸣着离开。
  
  秦茶在水里泡了极久,伤口刺疼得要命,水里温度又低,她哆哆嗦嗦地从水里爬出来之后,才看见长羲手里捧着一盏油灯,低着头在树旁边站着。
  
  安静地、幽灵一样地隐匿在黑暗里,只有微弱的火光照亮他一小片下巴,他的嘴角紧抿着。
  
  “你怎么出来了?”秦茶走前去,“夜里挺危险的,你一个小孩子,老是跑出来干什么。”
  
  她的语气没有责备,冷静的嗓音里带了些不可察觉的担忧。
  
  长羲提着快要燃尽的油灯,枯瘦的面孔明暗不定,他没抬头,秦茶都没能看清这个看起来好像有点不高兴的少年脸上的表情,只听见他喑哑地问:
  
  “您那么喜欢他吗?”
  
  长羲语气里很失落,他低垂的睫毛盖着他深黑色的瞳孔,遮住那里面黑得已经浓成快要溢出的墨。
  
  “您不是答应了要好好陪我的吗?”他语调越发悲伤,“就那么喜欢吗?您喜欢他哪里?”
  
  属性颜狗的秦茶脱口:“脸吧。”
  
  话出口她马上反应过来,又改口,“没有,”她思索着解释方式,斟酌着说,“因为职责的原因,我需要守护他。”
  
  守护。
  
  这个词听起来让人觉得美好得极其残忍。
  
  长羲把自己快要抑制不住的疯狂和愤怒收敛起来,微侧头乖巧地看着秦茶问:
  
  “您可以守护我吗?”
  
  这是救命恩人,秦茶严肃地点头,“尽我所能。”
  
  长羲微咧开嘴,露出一个意味不明的笑容来,“哦,”他的嗓音安安静静的,“我也会守护您的。”
  
  把您身边全部清理干净
  或者占据您的身边。
  
  第二天秦茶可悲地发现自己伤势加重了,还高烧,醒来的时候已经是中午,长羲也不在。
  
  秦茶拖着病体觉得自己还是入城一趟吧,于是留了字条给长羲。
  
  到了城门口,却再一次碰上了瞎子。
  
  或者说,瞎子特意等在了这里。
   正文 不日城(八)   
  瞎子穿着一身面料华贵的长袍, 身后跟着两个带剑随从和一众家丁, 他一看见秦茶显得很高兴, 叽叽咕咕地就想冲过来, 被他身后的家丁拦住, 他就在原地扑腾着说, “我就知道你会来的!我等了你好多天了, 怕你进不了城门,特地在城门外等,算上昨晚救我的一次, 你应该救了我两次了吧?”
  
  然而他话还没说完,他身边的家丁就开始把他架着回城门内,一边惊恐地念叨:“少爷你都在胡说些什么啊?快回家吧, 将军就快回来了。”
  
  “诶诶诶!姐姐你叫什么名字啊?”被叫少爷的少年一边挣扎、一边锲而不舍地说, “姐姐好棒!我没见过像姐姐一样身手这么好的人!”
  
  “而且姐姐好善良!”
  
  秦茶看着这个“瞎子”,终于开始意识到有些不太对劲, “你看得见?”
  
  “啊?”就是这么一愣神, 他就完全被家丁拖进门内, 紧接着城门轰然一声被关上。
  
  秦茶最后听见的回答是, “我看得见啊!”
  
  以及远去地、快要散在风里的话——
  
  “姐姐姐姐!我叫尧酒啊!你以后一定要记得来找我玩啊!”
  
  秦茶瞳孔骤然一缩。
  
  ……马勒戈壁……
  
  世界上有种崩溃叫做, 她命都去了一大半了却发现自己完全搞错了对象。
  
  秦茶快速地返回到树屋, 还没进树林就闻见了很厚重浓烈的血腥味,她有一种非常不好的预感。
  
  隐隐约约的鞭打声和咒骂声也渐渐清晰起来,秦茶一进树林里就看见一群人把长羲围在中间, 长羲被人压在了地面上抽打, 浑身血淋淋,面色已经有些死白。
  
  旁边的人还在不停地叫嚣叱骂:“叫你偷灯叫你偷灯!这狗娘养的!当初就应该把你赶出去!”
  
  “死瞎子,怪不得被诅咒,活该看不见!”
  
  “谁知道这瞎子一天到晚瞎弄些什么!跟养了个鬼似的。”
  
  然后他们开始拿着钉子戳在长羲的旧伤上面,一下又一下,用着似乎要把他捣烂的力度,完全破烂的衣服完全不能遮体,以至于秦茶如此清晰地看见他浑身可怖的伤痕——烧伤鞭伤咬伤,一大片一大片的淤青一大片一大片的血,有新的有旧的,数不胜数。就像被残忍虐待过的破烂娃娃。
  
  秦茶整个人那一刹那都是不可言说的惊诧,然后是愤怒以及铺天盖地的心疼。她立马冲上去阻止,她伸手想要扣住壮汉抽鞭子的手,自己的手指却从对方皮肤下穿了过去。
  
  她这时候才震惊地发现,他们好像根本看不见她,她也无法触摸到他们。
  
  她蓦地转头去看长羲的眼睛,长羲的脸贴在地上,不挣扎也不喊疼也不翻滚,就像死了一样地接受鞭笞的惩罚,只是一直执拗地看着她,深黑色的瞳仁里面,只有她的影子,没有任何焦距没有任何其他的东西,只是单纯地映着她的身影。
  
  因为那眼睛总是很认真地看着她,她从没有意识到,长羲的瞳孔里只有她的身影,从来都没有过其它任何景象。
  
  她突然意识到——
  叫长羲的家伙是个瞎子。
  她是他能看到的所有的世界。
  
  秦茶神色更加冷肃起来,她心里有一点不知道怎么描述的微妙动摇,有些心疼于少年这样赤忱珍惜的执着。
  
  情况比她想象的更加复杂,她可能由于在这个世界是由未来穿梭过来的缘故,不能接触活物,虽然她不明白为什么尧酒和长羲都能看到自己,但现在最重要的是先把长羲救下来,她虽然不能触碰活人,但是她可以接触死物。
  
  可在这么要紧的时刻,秦茶却突然发现,自己的身体正在慢慢消失,先是脚掌,再慢慢往上,到膝盖,到大腿。
  
  秦茶:……什么情况?!
  
  秦茶以为是自己眼花,可她低头看见长羲骤然极度惊恐的神色,她觉得事情真的是越来越复杂、越来越不受控制了。
  
  眼看着自己已经没了大半的身体,秦茶只能站在原地,盯着长羲快要哭出来的表情,很无奈。
  
  “你不要怕,”秦茶在消失的最后一刹那对他说,“你要懂得反抗,长羲,十年后我还在的。”
  
  再次睁眼,就看见了长大版的尧酒站在她面前,表情十分担忧。
  
  秦茶的脑子现在已经一片浆糊,她看着尧酒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这个是真正的尧酒。
  
  她有些心力交猝的疲惫感,嗓子像被火烧的灼热,她开口,嗓音沙哑得很,“我现在在哪里?”
  
  十年后的现在,她应该是和瞎子一起跳下了裂谷。
  
  尧酒五官深刻俊朗,他看着秦茶很担心:“在护城江里找到您,还有这个罪人。”
  
  秦茶顿时顺着尧酒的方向去看,瞎子苍白俊秀的面孔看起来很脆弱,他安静地合着眼,还在沉睡,整个人有几分安宁的味道。
  
  这个时候的秦茶内心十分复杂,他在她心里马上从一个变态的病人身份,变成了那个美好的、永远豁达赤诚的少年。这个少年还曾经、也许、或者把她当成他所有的世界去在乎和珍视。
  
  但是不管怎么样,他没死就好,任务就还有希望。
  
  “将军,您的身体现在很糟糕,重伤不说,伤口还都发炎了,高烧一直退不下,”尧酒单膝跪着,提醒沉默不语的秦茶,“属下刚找到您,还没来得及把您送到军医那里。”
  
  “您必须尽快就诊了,将军。”
  
  “无妨,”秦茶强撑着问尧酒:“十年前,你见过我吗?”
  
  尧酒一愣,没有想到秦茶会突然问这样的问题。
  
  “……没有吧,我好像只见过您的姐姐,”尧酒想了想,不明所以但依旧很认真地回答,“我很钦佩她,也很感谢她,她曾经救过我两次。”
  
  很好,对上了,她是救过他两次,因为她以为他是瞎子。
  
  “你不觉得,”秦茶斟酌着问,“你和十年前的自己有什么不同吗?”
  
  尧酒有些奇怪,“不会啊。”
  
  他顿了顿,又继续唠叨地提醒,“将军,属下得尽快把您送到军帐里去。”
  
  秦茶恍若未闻,她很干脆地又换个问题,“你是什么时候做我副官的?”
  
  在她没来之前,她这个角色又是什么时候出现在不日城的?她在十年前出现过,又是在什么时候出现在这里的?
  
  “您刚上任,”尧酒越发奇怪了,但还是很尽心尽力地回答,“我刚成为您的副官,前天是我第一次向您汇报工作。”
  
  秦茶揉了揉眉心,她问了最后一个问题,“十年前不日城是叫逐日城吗?”
  
  “不日城一直都叫不日城啊。”
  
  秦茶揉着眉心的手骤然一顿,颇有几分不可置信地再问一次,“你说什么?”
  
  她抓着尧酒的领子抬眼,满脸震惊,“十年前不是有太阳的吗?”
  
  “没有啊,”尧酒回答,“不日城自百年前起,就已经没有太阳了啊。”
  
  秦茶:……那她经历过的那十年,是个什么鬼?!
  
  秦茶犹自震惊,瞎子却突然从她背后伸出两条修长纤瘦的手臂,把她楼了过去纳入怀里,秦茶背脊一下子就绷直了。
  
  “有什么问题,你可以问我,”他把下巴磕在秦茶的锁骨处,亲密地、懒洋洋地说,“不要对别的人靠的这么近,我会生气。”
  
  “很生气的哟。”
  
  秦茶忍耐着自己的情绪去问他:“你究竟是谁?”
  
  “我是长羲啊。”
  
  他在秦茶耳边细细地说着,声音里有着明显的愉悦,“说好一直一直陪着我的呢,您总是说话不算话。”
  
  秦茶突然有些细微的恐惧,他依旧在她耳边亲密地、撒娇似的说,“我的世界只能看得见您啊,可您为什么总是看着别人呢?”
  
  他修长的手指划过她冰凉的、裸/露在外的肌肤,动作十分轻柔。
  
  “不过没关系,我会原谅您的,也会努力变成您喜欢的样子。”
  
  他灰色的眼里没有所有,可他的神色里都是拥有所有的满足高兴,以及贪恋。
  
  长羲换了位置站在秦茶面前,以着漂亮的完美笑容对她说:
  
  “您看,这个笑容我练了很久的呢,我拿过尺子一点一点比对过,我希望您能一直看见我温柔的笑容。”
  
  “您看,能看得见您的这双眼我都舍不得丢弃,我太喜欢它们了,我可以用它们独占您呢。”
  
  “我很乖的,我反抗了,我乖乖等了您十年哟,我幻想过无数次和您在一起的模样,好想把您融入我的骨血里啊,这样子您就不会再离开下一个十年了,对吧?”
  
  秦茶:……
  
  从不退却的她看着长羲那样温柔的疯狂神色,情不自禁地、不可控制地微微往后退了半步。
  
  就是这半步让长羲的神色瞬间扭曲。
  
  “您还是不喜欢吗?”
  
  他的嗓音越发甜腻地温柔起来,然后他说:
  
  “那这张脸呢?这张呢?你喜欢怎样的脸啊?我都可以换的。”
  
  秦茶眼睁睁地看着长羲一言不合就换脸,无数张脸在她面前来回变幻,这种场景实在太过可怕惊悚,她觉得自己头皮在不可控制地发麻。
  
  而这个时候,她才后知后觉地发现,她周围所有的东西都消失了,只有一片吞噬所有的黑暗。
  
  黑暗里,是她和长羲孤零零的两个人。
  
  这是病人的精神领域。
  
  秦茶汗毛全部竖了起来。
  
  长羲一步一步地靠近她,还在不停地问,“那这张呢?这张呢?”
  
  “您都不喜欢吗?”
  
  最后一句,已经甜腻得阴戾了。
  
  “不……”秦茶终于定了定脚步,稳下声音,“你用你真正的脸,我想我会喜欢那个。”
  
  这句话瞬间取悦了长羲,他终于停下疯狂换脸的举措,他用回那张苍白的面孔弯起嘴角笑,“真的吗?”
  
  “我也觉得你会喜欢我真正的脸的,”他专注地看着秦茶,哄着她说,“但是现在还不行,下一次好不好?”
  
  他往前走几步,手搭在秦茶肩膀上,轻轻把她往前推了推。
  
  秦茶忍着没有避开,她必须安抚对方的情绪,然后快速地带回到正常世界里来。
  
  “在那之前,将军,这个世界您还没有完成哟,”他开心地说,“我会继续呆在您身边的。”
  
  黑暗如同镜片一般破碎,尧酒和月光与这个城市一起,再次回到了世界里。
  
  看着大家毫无异色的表情,以及依旧站在她身后安安静静的长羲,她整个人都有些崩溃。
  
  她!想!回!家!
  任!务!去!死!
   正文 不日城(九)   
  这是秦茶第一次见识病人的“精神领域”。
  
  这种情况之前她只在相关维护座谈上听过只言片语, “精神领域”的出现对于病人的要求是极其苛刻的。
  
  病人必须拥有极强的自主意识, 并且因为受到刺激, 这种意识不断膨胀达到不受机器影响、甚至于能够影响机器的地步, 他才可以自行操纵把自己从世界脱离出去, 这样便会形成“精神领域”。
  
  这玩意太危险, 一旦“精神领域”形成, 她很有可能会和病人一起被困在里面,届时外界不得不强行结束任务把她拖出来,这种做法无论是对病人还是对她, 伤害都极大。
  
  所以从“精神领域”出来,秦茶整个人或多或少都稍微松下一口气。
  
  尧酒在一旁没有任何异常,他继续锲而不舍地提醒秦茶, “将军, 请允许属下送您回军帐。”
  
  秦茶如今满脑子却都是在想,她必须尽快结束这个世界, 出去之后她打死也不会再接这个病人的任务!
  
  谁爱接谁接!
  
  可关于结束任务的途径, 她现在所能知道的唯一情节点就是“让城主修复法阵”。
  
  秦茶干脆利落地拒绝了尧酒, 秉着“速战速决”的态度直接表示:“现在最重要的事情是, ”秦茶退开一步, 把长羲暴露在众人目光之下, 她嗓音沉静,也非常果决,“把他尽快护送回中央光明塔。”
  
  尧酒没有想到秦茶的第一个命令是这个, 他的表情非常不解:“将军?”
  
  长羲的双手拢在沾满风尘的袍袖内, 他在她身后右侧站得很随性,肩膀松垮,灰色的凤眼到微翘的嘴角,无一不带着笑。
  
  秦茶盯了一会儿他那张苍白的俊美面孔,然后她把背脊挺直了,很慎重地说,“他是城主。”
  
  所有嘈杂的声音瞬间一静,然后大家的目光都瞬间集聚在那个瘦弱苍白的男人身上,然后又迅速隐秘地移开。
  
  没有人见过城主,城主对于他们来说都像是神话里的人物,但他们坚信将军的口令,所以他们很快便跪下来。
  
  “怎、怎么可能?”尧酒微涨着嘴,极不可思议的语调,“他不就是个偷光的贼吗?”
  
  “现在距离地裂过去多久?城里情况怎么样?”秦茶没有理会尧酒满目震惊的表情,单枪直入地询问,“夜还有久?”
  
  尧酒仍在吃惊地盯着长羲,直到他看见那个男人察觉的到自己太过放肆的目光,微垂眼从秦茶的方向移开,没有焦距的眼对上自己,尧酒才慌张地收回目光,低着头有些晃神。
  
  那个男主有着浓郁的占有欲和对于他的警告意味。
  
  而男人表现得很明显,他在占有将军,且不允许任何人靠近她,也不允许任何人的目光在她身上停留。
  
  秦茶等了半晌没等到回答,看见尧酒出神,她微加重了嗓音再叫了一次,“尧酒,我在问你话。”
  
  尧酒终于回神,他抬头下意识避开秦茶的眼,把视线落在半空,听见秦茶把问题再次重复之后,他才回答:
  
  “才过去几个小时,现在城里由几大将军和法典司共同管辖,全城人民尽量撤入光明塔地宫,”尧酒把自己知道的情况接着说,“伤亡很惨重,现在离夜晚结束还有两个半小时。”
  
  两个半小时。
  
  足够秦茶赶在枭鸟第二次攻城前,把长羲送到中央光明塔了。
  
  “城主大人,”秦茶回身看着长羲,她不常笑,面容总是很冷肃,很不近人情的模样,看着长羲满脸的温雅笑容,她依旧刻板地说,“请坐镇光明塔。”
  
  长羲侧耳听完,赤着脚慢慢走近秦茶,他还是那副温柔至极的模样,细碎的短发微微遮盖他一只眼睛,黑色的巫袍破烂不整,他整个人显得落拓又神秘。
  
  “可以啊,”他恪尽职守地勾着嘴角温柔地微笑,嗓音低哑,“不过我有一个要求。”
  
  秦茶微微挑眉,示意他说。
  
  “只有你,”他咧开嘴笑,苍白枯瘦的手从袍子里伸出来,他往秦茶的方向虚虚一点,像命运又像诅咒一样,“只有你,没有其他人。”
  
  秦茶定定地看着长羲,很干脆,“成交。”
  
  “不行啊将军……”尧酒还想说什么,秦茶打断他,开始直接吩咐,“你留守城南,护好城民。”
  
  “可是您的伤……”
  
  “死不了。”
  
  秦茶咬着布条,用手把散乱的长发束高之后才用布条绑紧,再从别的人手里接过自己的重剑,掂了掂手感和重量,身体疼痛异常,但体能却意外地还跟得上。
  
  秦茶背上剑,走到长羲面前抬头,“城主大人,走吧。”
  
  “您可以叫我长羲,”男人弯腰低头,凑在秦茶耳边,吞吐的热气扑在她敏感的耳垂和脖颈上,秦茶背脊绷直了听见他轻轻地说,“长短的长,羲驭的羲。”
  
  秦茶硬邦邦地回应:“城主,请。”
  
  长羲丝毫不介意秦茶的拒绝,“没关系,”他温文尔雅地说,“您对我所有的称呼,都是我的名字。”
  
  秦茶:……
  
  拒绝沟通.JPG。
  
  踏上结束任务进程的道路,秦茶保持着十二万分的小心,虽然早就做好心理准备此去路途艰辛,但她没想到长羲能这么……流氓无赖一直磨叽。
  
  全程一米八多的大男人画风是这样的——
  
  “将军,我累了,”长羲保持着标准微笑,弯腰额头蹭在秦茶肩膀上,揽在秦茶腰间的手稳如磐石,他嗓音有些沙哑有些性感,“我想您吻我。”
  
  秦茶脚下差点一个踉跄:……EXM?
  
  走了不到百米你说累?
  
  “呵,”秦茶反应过来伸手把男人推开,面色冷冽如同风雪,“风大听不清。”
  
  “吻我。”
  
  “听不清。”
  
  “吻我。”
  
  秦茶抽出重剑用剑柄戳着他的腰,嗓音里饱含锋芒,“你走不走?”
  
  “你吻我啊,”长羲搂着秦茶的腰,在她耳边柔声细语地说着,“不吻我不走。”
  
  然后……秦茶把他扛起来了。
  
  “城主大人,”秦茶把他扛在肩上,这个姿势不太舒服,秦茶又换成了公主抱,“你累,我可以抱你过去。”
  
  长羲直接搂上她脖子,在她脸颊快速地落上一吻。
  
  然后又在秦茶快要爆发的瞬间翻身落地,站起来就直接把秦茶打横抱了起来。
  
  “不要动哟,”长羲瘦弱的手臂肩膀意外的坚实有力,他抱紧了秦茶,不给她任何挣扎的机会,“乖乖的,我们就可以早点到。”
  
  秦茶满脸黑线:“你把我放下来,我们可以更早。”
  
  长羲已经开始往前走了,听见秦茶的话他又停下来,“好啊,”他亲昵地说,“我们可以停下来,好好地交流一下感情。”
  
  话到后面他有些苦恼,“毕竟您看起来不是特别喜欢我呢,真想现在就吃掉您,把您融入我的骨血,这种事情只是看着您,就会很兴奋。”
  
  秦茶发现自己的境界已然升华,她竟然可以心平气和地问上一句:“……怎么吃?”
  
  切碎了煮着吃吗?
  
  长羲骤然把她放在地上,秦茶都还没有站稳,长羲就一手搂过她的腰把她禁锢在自己怀里,一手扣住她的后脑勺,微偏过头吻了过去。
  
  他吻的凶狠,舌头扫过她的内壁,又卷起她的舌头厮磨,唇舌纠缠的声音在夜里清晰可闻。
  
  秦茶整个人被刺激到全身都在发麻发软,她第一次被别人这样热情似火地亲吻着,他扣着她的手像烙铁一般炽热,但她全身却冷得刺骨。
  
  她屈抬腿,准备去断人家的子孙根。
  
  长羲松开手,偏过头吮吻着她的耳垂,他的笑是魇足之后的低哑撩人,以十足的亲密姿态慢慢地说,“这样吃啊。”
  
  他无甚压力地阻挡秦茶的攻击,末了依旧稳稳当当地把她抱在怀里,很宠溺地说,“别累着了,伤口很疼的。”
  
  他蹭蹭她额头,“好想好想吃掉您,您不要再动了。”
  
  他眯着眼一脸极其幸福的模样。
  
  秦茶:……打不过……她打不过……她滚犊子地打不过……
  
  秦茶自暴自弃地把头埋进长羲瘦削的胸膛里,闷声骂道:“你他妈快走。”
  
  长羲愉悦地笑起来。
  
  走到半路,长羲突然又停下脚步,然后很认真地、低低地说,“我口渴了。”
  
  ……SO?男人剩下的路我们能一鼓作气地走完吗?
  
  “想向您借点水,”长羲弯着嘴角说,“我会还您的。”
  
  眼看着长羲又打算吻过来,秦茶一巴掌糊了过去。
  
  “再靠近一下试试?”秦茶微抬起下巴,嗓音冰凉冰凉的,“你看看我废不废了你?”
  
  长羲稳稳地抱着她,“哦”了一声。
  
  过了一会儿,长羲又说,“我想吻你。”
  
  秦茶:“……你滚。”
  
  走了许久,秦茶才想起来去问长羲:“十年前,究竟是个什么意思?”
  
  然而长羲却轻轻嘘了一声。
  
  “您看,”他低语,“有人拦路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