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 1 章   北燕隆安十三年冬月初十在《燕书》中被记载为一个极其特殊的日子。
  
  那一日龙都大雪纷飞, 镇国公主慕容康平的府邸庭燎如炬。
  
  慕容康平面前的案几上摊着几张密报, 字字灼着她的眼。
  司空裴音, 司徒高巨擘, 尚书台、宗正寺、鸿胪寺、太常寺、中书监、左右光禄, 她眼睁睁看着自己在朝中的羽翼被一点点翦除。
  
  鲜红的丹蔻指甲扣入掌中, 她的声音微微带了些疲惫:“我的想法, 是错的么?”
  
  堂下低头跪伏的黑衣男子并没有言语。
  
  十三年前宇文沐为乱朝野,她以公主之身,亲率三百羽林, 将乱臣贼子亲手斩杀在宣化门前,送她的弟弟慕容焕荣登大宝。从此以后,慕容康平便权倾人主, 自宰相以下, 进退系其一言,趋附其门者如市。极盛时, 这镇国长公主府, 竟然是比皇城太极殿还要繁华喧嚣。
  
  她手中掌握着庞大帝国的运转, 坚定而稳健地推行她的政令, 何曾想过十三年的煊赫权柄竟然能在须臾之间灰飞烟灭。
  
  “自世祖起汉化之政就在国中推行了百年, 始终不得进展。”她喃喃自语, “我以为在我这里能有所变化。”
  
  桌上密报上的汉字都有些刺眼了,她将那些纸张全都收拢丢入了足下的火盆,缓缓起身。
  她已经三十六岁, 韶华并没有因为她高贵的身份给她优待, 眼角已经留下了岁月的刻痕。
  堂下黑衣男子轻声道:“主上,羽林中郎崔仲欢酉时已经领着三百羽林自朱雀门中出来,大概很快就能抵达了。”
  
  听到崔仲欢的名字,康平露出了一个苍白的笑意:“我以为反我的都是胡姓,怎么里头还夹杂了一个崔家子?”
  但她也没有期待黑衣男子的回答,反而是缓缓地走出了温暖的房间。
  
  黑衣男子眉心微动,终于又加了后半句:“主上,听闻刘世子被崔中郎缚住了……他们似乎是想以此为威胁逼您。”
  
  听到“刘世子”三个字,慕容康平的背影晃了晃。
  
  刘易尧——是慕容康平挚友翟融云和镇西王刘景的独子,她去世后,这孩子在康平的膝下养了很长一段时间。
  她的脸色微微一变:“慕容焕竟然要拿一个十岁的孩子开刀么!”
  
  黑衣男子感受到她汹涌的怒意,低下了头。
  她冷冷地笑了起来:“慕容焕想不出这么歹毒的招数,多半还是冯后的主意。”
  她挥了挥手,缓缓地对着面前的男子下了此生最后一道命令:“你且把府上的暗卫都撤了吧,我这条命,已经是留不过今晚了。但是阿尧——”
  “——你们必须把他保住。”
  
  三百羽林迫近的脚步已从墙外传来,她长发未束,红衣似火,迈着坚定的步伐穿过风雪,朝着公主府华贵朱门走去。
  
  酉时末,羽林中郎将崔仲欢率领三百禁军抵达镇国公主府,穿过漫天的鹅毛大雪,将一杯鸩酒送到了公主唇边。
  
  司徒高巨擎、司空裴音被刺.杀身亡;公主密友,在西南拥十二万精兵的镇西王被圈禁封地,非诏不得进京。镇西王世子被软禁在京城,实为质子。朝堂中出自公主门下的朝臣十有五六,这些人连夜被领至朱雀门就地诛杀。
  朱雀门广场上洒满了臣子的鲜血,下了一夜的厚厚的积雪轻巧地将这些都掩埋去了。
  
  第二天风雪初霁,百姓们对这场倾覆了帝国政局的兵变后知后觉,只在许多年后的史书记载中窥见这样的文字:
  
  镇国长公主自隆安皇帝登基后,自恃御龙之功,把持朝纲十三年,摄政专权,权倾朝野。十三年冬月初十,隆安皇帝终于以惨痛代价,将她这根眼中钉肉中刺给拔除了。
  
  ……
  
  公主自裁后的第二日清晨,大雪停歇,厚厚积雪似乎盖住了前夜的所有腥风血雨。
  
  离镇国公主府三条街的南阳郡公府一角,院中烧着炭火,焚着袅袅的檀香,高烧昏迷多日的三小姐,六岁的郑珈荣,突然睁开了眼睛。
  
  她带着新奇的眼神,打量了一遍周遭的环境,轻笑了一声。
  
  真正的郑珈荣已经死了。生母难产离世,小姑娘心间郁结以至于高烧不退。这病来得凶险,六岁的小娃娃哪里承受得住,连烧了半月,终于夭折,在这年第一场雪落下后,随着她生母去了。
  
  而醒来的这位,恰恰是昨夜自尽于镇国公主府前的慕容康平。 雕阑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 第 2 章   十年后, 隆安二十三年春。
  
  一系列纳采、问名、纳吉、纳征、请期之后, 南阳郡公府二女郑珍容被订为东宫太子妃。
  
  郑家二女所居住的西苑张灯结彩, 一箱一箱的赏赐从宫里头送过来, 流水一样进了郑珍容的院子。郡公府一时忙乱, 几乎是人仰马翻。
  
  可这泼天的富贵倒下来时, 郡公府的东苑依然平静如往常。婆子们在外头扫洒, 丫头们在屋内打理。东苑的主人,三娘子郑珈荣揣着个手炉斜斜倚靠在榻上闭目养神,似乎不过是寻常春日的中午罢了。
  
  十年前南阳郡公府的当家主母, 郑李氏,在诞育嫡子郑七郎琛荣的时候,难产离世。郑李氏所出的唯一女儿郑三娘珈荣受不了母亲去世的打击, 一病不起, 缠绵病榻数月,熬到冬月里的第一场大雪, 便也追随母亲去了。从此, 郑珈荣的壳子里, 便换了个慕容康平的芯子。
  
  芯子是换了, 可是身子骨到底还是落下了病根, 十载以来, 一直未好。慕容康平做长公主的时候,纵马射箭,从不比寻常男子含糊, 可当了这郑三小姐, 是天天药罐子煨着,风一吹就头疼,雨一淋就发昏,真是适应了十年都没适应过来。
  
  “三娘子!”东苑的大丫头冬情一阵烟似的蹿进院子。一张脸不知道是跑的还是气的微红。
  
  另一名大丫头秋韵本在分线绣帕子,瞧见冬情这般不稳重,皱了皱眉头:“怎么回事,三娘子让你去取的甜汤呢。空着手就回来了?”
  
  冬情手里拿着个空托盘,连着大喘了两口气,康平只抬眼一扫就知道发生了什么,幽幽道:“厨房的人欺负你了?”
  
  冬情一听,两条柳叶眉一蹵,看着表情竟然是要哭出来了:“三娘子!你当初还说二娘子做了太子妃会有咱们的好处,你看,现在皇后娘娘的懿旨才刚刚下来,他们厨房就开始狗眼看人低了!”
  
  “说说怎么欺负你了?”康平道。
  
  冬情瞧着康平满不在乎的模样,心里急得火烧火燎的,三娘子是真不着急还是假不着急呀?西苑现在大斛大斛的东珠往里头进,下人们不知道是得了夫人的授意还是得了未来太子妃的授意,对东苑的态度急转直下。方才她去替三娘子取一早就遣了厨房去做的莲子汤,那本就不是什么昂贵的东西,一把莲子一把冰糖三两片薄荷叶就能炖出来的,结果等了一上午,那莲子的影子都没有!
  
  她叫了个厨娘问:“一早三娘子叫做的莲子汤,你们是忘了么?”
  
  那个厨娘竟然说:“什么莲子汤?三娘子一日不吃还能死了不成?今日厨房得先给西苑准备饭食,未来的太子妃娘娘还没吃上呢,你们三娘子急什么急?”
  
  往常她哪里受过这等委屈?
  
  她皱着一张脸,眼圈红彤彤地,将那厨娘的话一五一十学给康平和秋韵听:“奴婢可一个字都未曾改过,那个厨娘,她就是这么说的!才刚刚接了懿旨,这就是未来太子妃娘娘了!若真和太子大婚后,二娘子岂不把咱们的东苑瓦都能给掀了?”
  
  康平抚了抚额:“真这样?”
  
  冬情用力点了点头。
  
  秋韵道:“三娘子,若不是有人授意,只怕后厨的那些下人不敢这样对东苑的。依奴婢看,只怕八成是二娘子叫他们给咱们东苑一个下马威吧?”
  
  “奴婢看夫人也肯定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冬情附和道。
  
  康平说:“所以你就到我这里来哭来了?”
  
  冬情一愣,不知道该接什么话了,半晌才道:“娘子,他们欺负的可不是我,而是您啊!二娘子才刚被订下,他们就这样对待咱们——往后!往后还得如何!二娘子是富贵了,您呢?”
  
  康平颇有些不在乎:“进了宫又能怎样?”
  冬情大惊:“三娘!二娘子那里那么多的赏赐,能怎样?那几个厨娘都已经管她叫太子妃娘娘了呀!”
  
  康平看了她一眼。
  她姐姐成为了太子妃岂不快哉?这意味着她从一个南阳郡公府不知名的小姐,一下子有了通往内宫的途径。
  虽然不是坦途,但对于现在一无所有的她来讲已经好很多了。
  十年前无人知道她为何兵败而死,她自己却清楚得很。
  
  她摆了摆手道:“罢了,不过这莲子汤我还必须就得吃到,秋韵你去一趟吧。想来他们多想想也会知道,等二娘子进了东宫,府上的嫡姑娘还能有谁。”她这话说得,语气里颇有些疲累,似乎在烦心那些下人没有眼色,还得遣一个大丫鬟过去提点似的。
  
  秋韵放下绣筐,从冬情手里拿过托盘小步跑着去了。
  
  她才没走两步,郑七郎郑琛荣的乳母荀氏又冒了出来,牵着七郎道:“三娘子,二娘子叫你同郎君一道去西苑。宫里头赏赐了好些珍贵物什,三娘子叫你去挑呢!快快快!”
  
  冬情素来和这个荀氏不对付,方才又在厨娘地方受了气,语气有些冲:“急什么,眼皮子浅的,东苑没有好东西么?”
  
  荀氏说:“东苑确实好东西不少,但哪能跟宫里头的赏赐比呀?二娘子这般惦记着你和郎君,你可不得快去?二娘子在那眼巴巴地等着你呢!”
  
  冬情哼唧了一声:“荀妈妈,怎么我瞧着你倒是不像咱们东苑里的,倒像是西苑里的妈妈一样,你哪只眼睛瞧见二娘子眼巴巴等我们家娘子了?”
  
  “小蹄子,吃了火药了?脾气爆得像个二踢脚,当心娘子受不了把你发卖了出去!”荀氏骂道,转而又换了一副谄媚的面孔,推了推七郎道,“郎君,咱们刚才可都瞧见了,宫里头的金器玉器绫罗锦缎是成箱成箱地往西苑送,咱们方才不是瞧见了那只嵌明钻海水蓝刚玉雕的麒麟兽,你若再不去向你二姐姐讨,一会儿就让九郎君给要去了!”
  
  七郎看了一眼荀氏,似乎颇有些心动的样子,又拿一双眼睛过来瞧康平。
  
  康平本来倚靠着凭几,这会儿倒是起身了,对着七郎笑眯眯问道:“你喜欢那个麒麟兽?”
  
  荀氏帮着七郎抢答道:“那麒麟兽材料多珍贵,做得也极其精巧,七郎自然欢喜得紧……”
  
  “我问的是七郎君,这里有你说话的地方么?”康平的语气,突的变冷了。
  
  她稍稍直起了身子,一双眼幽幽望向荀氏,看不出喜怒,却没由来得叫人心头发慌。
  荀氏吓得腿一软,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上,颤巍巍抬头去看,却见她端着少有正经的坐姿,浑身上下的肃杀之气逼得荀氏赶快又把头给低下了。
  
  三娘子平时都是像没骨头似的堆在榻上,坐没坐相的,虽然偶尔会有几个怕人的表情,却从未如此唬人过。她没见过宫里头大人娘娘是怎么坐的,也不明白为什么这种坐姿会让她觉得三娘子气势凌人,只觉得她这样正经地坐着,一双眼睛微微眯起,刀锋一样锐利的目光割在她的肉上,让她的心突突地跳个不停。
  
  康平朝着七郎招了招手,把他带到了身边来,又问:“你真的瞧上了那个麒麟兽?”
  
  七郎怯怯地看了一眼荀氏。
  
  康平却把他的脸掰了过来:“告诉阿姐,你真的看上了那个麒麟兽?”
  
  七郎说:“只是觉得好看。”
  
  “很想要?”她又问。
  
  七郎说:“也没像荀妈妈说得那么想要……”
  
  康平说:“那你准备去向二姐姐讨么?”
  
  七郎点了点头:“荀妈妈说,若是我们去向二姐要,她定然会给我的。”
  
  “那你就准备向她去要?”康平的目光冷了冷。
  
  七郎发觉阿姐生气了,忙说:“也不是……”
  
  “七郎你记得,什么是好东西、贵东西,这些都不重要。人家愿意把她自己的东西给你,那是她们慷慨,你就受着便是,但你自己眼巴巴的凑上去去讨,实在是有失身份。”她叹了一口气,语气听着软,字里却是极为强硬。
  
  荀氏在一旁听得战战兢兢。
  
  康平却不再多言那个麒麟兽的事情了,突地问起书来:“夫子可曾教过你何为风骨?”
  
  “泰而不骄。”七郎有些摸不着头脑,不过还是答道。
  
  “很好,那何为泰?”
  
  “温而厉,威而不猛,恭而安。”七郎对答如流。
  
  康平的面色终于有些缓和,小孩子年纪轻,容易走入岔路,必须在他未长成前,树立起正确的价值观。幸而他读书还算用功,道理也说得通。趁着一二个刁奴还未将他带偏,必须下狠手,砍去胡长的枝叶,方能留住笔挺的树干。
  
  “此句出自《述而》,人各有欲,顺应自然,但情感欲求必须合乎‘中和’之道。我今日说你,不是责你喜欢那个麒麟兽,而是责你放纵自己内心所欲,不加约束。懂么?”
  
  七郎恍然大悟,原来阿姐还是在说那麒麟兽的事情,他轻轻点了点头。
  
  “你也十岁了,该有自己的判断。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自己应该清楚。”她温和地摸了摸七郎的发髻。随后,她又看向了荀氏,语气又有些冷:“荀妈妈也服侍你多年了,含辛茹苦。我这里拨两个小厮到七郎房中帮着荀妈妈服侍吧。” 雕阑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 第 3 章   乳母荀氏也是府上的老人了, 七郎郑琛荣又是她亲自奶大的, 整个东苑对她都颇为敬重, 故而她自己虽是奴婢, 却生出了几分长辈的底气来。康平最烦旁人对她说教, 但是荀氏毕竟是七郎身边最贴心的人, 平素里当着七郎的面, 她也会给荀氏留几分薄面来,以免让七郎不快,姐弟二人生出嫌隙。
  
  不过在弟弟的教育问题上, 她绝不容许荀氏托大,哪怕将七郎带入一点点的歪路,她都无法容忍。
  
  荀氏一听康平的处置, 就知道她是要分了她在七郎君房内的权。七郎身边现在就两个书童, 都是十岁的年纪,只负责读书研磨, 不负责生活起居。郑七郎的所有起居生活都是荀氏一手打理来的。
  
  她也正是仗着这独揽的权力, 才敢在主子面前卖乖托大, 在东苑的其他下人面前颐指气使。若是没了这份权力, 往后东苑里谁还卖她面子, 她还如何压着那些不安分的丫头小厮?
  
  她悄悄抬起头来, 壮着胆子瞥了一眼三娘子。
  
  三娘子笑意盈盈地,在帮七郎君整理领子,面上一片和善, 哪里还有刚才威严训斥弟弟的样子?
  
  这三娘子的面就像是龙都夏日的天, 上一刻还艳阳高照的,下一刻就电闪雷鸣、大雨瓢泼,再过一刻,又云销雨霁了——性子乖戾不定至此!
  
  见康平脸上的怒意烟消云散,荀氏胆子顿时肥了起来,心里头开始腹诽,夫人这几年娇生惯养着,这三娘子还真当自己是顶顶尊贵的嫡娘子了不成?她那短命的娘亲早就一命呜呼了!若不是她荀氏当年守着东苑辛苦操持,哪里能叫他姐弟俩长那么大?
  
  现在倒好了,想要分她的权了?不过是个没了娘的小姑娘罢了!如今西苑的娘子做了太子妃,她以为她还能风光多久?
  
  “荀妈妈,瞧你那眼珠子地里咕噜的,是在动什么脑筋?”一旁一直观战的冬情挑了挑眉,故意抬高了声音问道。
  
  荀氏谄媚一笑:“冬情你说笑了,我哪里能动什么脑筋,只是觉得三娘子说得实在是有道理罢了。”
  
  冬情不屑地撇了撇嘴,就连她都瞧出荀氏眼里头全是不满,一定是在打得什么歪主意。
  
  “荀妈妈最近是辛苦极了,合该叫夫人多给你点儿赏。咱们东苑没啥好东西,荀妈妈不如去西苑要吧!”冬情不依不饶,尖刻地说道,一点都不遮遮掩掩,就差把吃里扒外四个字直接丢出来了。
  
  等冬情说完,康平才装模作样地斥责了一句:“冬情,别瞎说。”别瞎说什么大实话。
  
  荀氏小心翼翼地瞥了姐弟二人一眼。七郎君瞧她的神色似乎不似原来那么信任了,三娘子还是一贯的漠然。
  
  康平站起身来,吩咐冬情:“你让夏冰和春熙去七郎那里帮忙。夏冰会识文断字,春熙心思缜密,放在我这儿只能做苦力小厮,不若去照顾七郎君。”冬情欢欢喜喜应了一声是,又甩了个胜利眼神给荀氏,高兴地跑出院子去找春熙、夏冰两个小厮了。
  
  荀氏大惊,况且旁的小厮也就罢了,竟然是这两人!
  
  原来夏冰和春熙皆是外苑的杂役。夏冰签的是活契,来镇国公府做事前,在家乡念过一两年书,为人十分刚直,不懂变通。春熙倒是家生子,但春熙的娘和荀氏本来就有过节!三娘子叫这么两人登堂入室,分明是刻意,不仅要分了她在七郎君房里的权力,更是要将她整个儿架空了!
  
  “三娘,这夏冰和春熙都是外头的杂役,这下子立刻就提了近身伺候的,恐怕什么都不会。再说了,夏冰酸腐,春熙又毛手毛脚的……三娘子不常去外头不知道,奴婢可是经常在外苑走动的,这两人在外苑做的也不是顶好……”
  
  “哦是吗?”康平瞥了荀氏一眼,“我倒是觉得这两人不错。如果不会伺候人,就叫秋韵去教导教导便可,不妨事。”说罢,她又挽起琛荣的手,道:“方才我说的,你可都记得了?”
  
  郑琛荣点点头。
  
  康平又问:“功课都做了么?”
  
  郑琛荣有些踟躇:“荀妈妈说今日府上大喜事,可以休息一日。”
  
  康平扫了一眼依旧趴在地上的荀氏,淡淡道:“你也大了,确实应当知道劳逸结合的道理。若今日你觉得能休息了,便休息。功课是做给你自己的。”
  
  郑琛荣十分乖巧地点了点头。
  
  *
  
  宋氏和郑珍容坐在西苑里头,一箱一箱的赏赐接二连三仿佛永远不会断似的,来一箱,她们就得叩一次头,叩得郑珍容眼睛都花了。可瞧着那雕花盘里头红绸盖着的瑞脑金兽,那鱼眼睛一般大的十二斛东珠,那红莲业火一般的赤丝锦缎,那并蒂莲的翠玉如意,那绣了八只各异青鸾的团扇,她就觉得把脑袋磕破了都是值得的。
  
  现在南阳郡公府上的主母宋氏,在南阳郡公发妻李氏还在时,不过是郑府上的贵妾罢了,又率先诞育了长子、长女,故李氏故去后,她便被抬作续弦。
  
  北燕皇庭乃是胡人血统,对礼法并不看重,慕容康平死后,她所推崇的汉家礼法更是被慕容焕堆到了角落里蒙了尘土。宋氏虽然宠妾灭妻地上了位,但这郑家主母的位置,这几年坐得也颇为稳当。
  
  身为后母,表面的慈善大度是少不得的,背地里给发妻嫡子女下的小绊子更是样样不能少。幸好康平是个心眼大的,从不把这些后宅小伎俩放在眼里,也懒得和那宋氏计较,否则那宋氏在她手中这几年还不死去活来好几回了?
  
  她做长公主的时候杀人都没眨过眼睛,当初朝堂上祸乱朝政的宇文、尉迟、贺拔三公,哪个不是机关算尽,手段可比宋氏这些妇人伎俩高明不知道多少了去,还不是被她一并打包送下阎罗殿?
  
  东苑在她的掌控下像是个铁桶似的密不漏风,宋氏每次给她姐弟俩使的绊子,都像是重拳击在棉花上一样无用。郑珍容更不必说,本身年纪小,阅历浅,更加短视些,在康平的手上从未讨到过好处。
  
  可如今当了太子妃,她便觉得自己已经今非昔比。
  
  宋氏的亲儿子,郑家大郎郑玖容也在西苑,瞧着那流水似的珍品妆奁,也是眼睛发直。宋氏便笑他:“像是没见过好东西似的,母亲难道都短着你的嚼用不成?”
  
  郑玖容轻轻咳嗽了一声,板正了脸:“我才不是稀罕这些珍珠玉器,我是在想,咱们二娘如今要做太子妃了,将来就是国母,那我未来岂不是国舅爷?”
  
  郑珍容嗔了他一句:“阿兄,这等僭越的话可莫要说!”
  
  “怕什么,如今此处就母亲,你我三个。呵呵!那我便是未来的国舅爷了?等你当上了太子妃,想怎么处置那两个就怎么处置那两个!”郑玖容高兴地去抓她的手,激动得脸色都潮红了起来,“那我还读什么书呀,你都要是太子妃了,给阿兄弄个官当当还不行么?”
  
  郑珍容拿着帕子掩了掩嘴角,可是眼底的快意怎么都盖不住:“阿兄你说的什么笑话,你本就是镇国公世子,将来是要袭阿耶的爵的,还需要靠我这个妹妹不成?再说了,东苑那个郑琛荣,本也算是我的弟弟,将来不还是国舅么?”
  
  郑玖容一屁股坐在胡床上,嬉笑道:“他难道是从母亲肚子里爬出来的不成?本就是个出身克母的,若不是郑珈荣护着,能长到今日?哈哈,将来,你是皇后,我是国公,郑琛荣、郑珈荣两个怎么翻也翻不动了!”
  
  宋氏坐在一旁听着,怒骂了句:“年纪都不小了,还是那么不稳重,将来的事情能是随便说的么?”
  
  但郑玖容、郑珍容兄妹俩显然已经高兴得发了昏,郑珍容甜甜地依偎到宋氏的怀里,笑道:“阿娘难道不高兴么?您这些年忍辱负重,可咱们兄妹两个处处还得低那个贱人生的姐弟俩一头,如今女儿雀屏中选,当入主东宫,将来,也必定如阿兄所言,母仪天下的。阿娘将来肯定能做个诰命,可郑珈荣能给阿娘带来什么呢?”
  
  宋氏嗔怪地看了女儿一眼。
  
  郑家几位姑娘的皮相都还算不错,郑珍容又是顶顶好的一个。她素来穿着素净,气质沉静,进退得体,最是龙都贵妇们喜爱的儿媳样子,又常年周旋在龙都贵女圈子里头,贤名远播。宋氏将她这样培养出来,就是存了攀高枝的念头。女儿也的确争气,此番东宫采选,竟然一举夺魁,被御点了做太子妃,她觉着自己实在是好好扬眉吐气了一番!
  
  *
  
  东苑里头,康平正靠着榻养神,却觉得鼻子无端发痒,没忍住打了两个喷嚏。
  
  秋韵连忙问道:“三娘子这是着凉了么?”
  
  她摸了摸身上厚实的衣服,浅笑一声,说:“估计有谁背后编排我呢!”
  
  冬情藏不住话,接茬道:“肯定是大郎君和二娘子。今日里二娘子飞上枝头变凤凰了,西苑里头的尾巴都要翘上天。哼,她在外头是个贤惠得体的,皇家人怎能想到她在家里头是多嚣张跋扈?”
  
  康平淡淡道:“那又与咱们东苑何干?少嚼西苑的舌头,平白丢了身份。”
  
  冬情俏皮地吐了下舌,表示她“不嚼舌头”了,又去帮着秋韵分线了。
  
   雕阑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 第 4 章   酷夏才刚冒了个头的时候, 宫里头传来消息, 皇后要举办宴会, 邀请京中几位宗室、公爵家的贵女, 郑家的几个姐妹赫然在列, 连庶出的五姑娘、六姑娘都接到了帖子——还是写着自己姓名的, 独一份儿的请帖。
  
  康平看着那镀金描银的花帖, 颇有些不屑:“那么热的天,皇后请人逛御花园?”
  
  这十年来,她好不容易挣下的北燕家底, 都给慕容焕霍霍得差不多了。国库空虚的很,连带着曾经奇珍异草竞相斗艳的御花园都不如她在世时繁花似锦。皇后又是个没审美情趣的人,这十年真不知道把她当年布置的花园给糟蹋成了什么样子, 她才懒得去逛那园子。
  
  冬情说:“三娘子, 听闻旁的贵女都是一家子姐妹,就一个请帖, 独我们郑府, 每个娘子都收到了一封。”
  
  秋韵知道慕容康平的性子, 道:“那又如何, 若是我们娘子不愿去, 饶是请帖全北燕就下给她一个, 她也不会去承这个人情的。你说是吧,三娘子?”
  
  慕容康平将那请帖在手中把玩了一阵,淡淡道:“看来皇后对咱们这未来的亲家挺重视的, 庶出的五娘、六娘她都下了独自的帖子去请, 若我没猜错的话——”她嘴角露出个了然的笑容,“看来二姐还是挺得慕容旭青眼。”
  
  听她竟然张口便是太子的名讳,冬情脸色一白,慌忙道:“三娘子您怎能不避讳一下……这让旁人听着实在是……嗨呀!”说着,连忙跑去门口张望了一番。
  
  慕容康平把手揣着袖子里头,翘着个二郎腿,不屑道:“东苑还能有什么旁人?”她做长公主的时候,慕容旭多少丑事她未见过?穿着开裆裤满院子遛鸟都是她带着的,现在让她尊他一句“东宫太子殿下”,还真是说不出口。
  
  秋韵却突然道:“三娘子说,这宴会其实是为了二娘子和太子办的?”
  
  “肯定是吧,大约二姐在冯皇后那里表现得不错,冯皇后又是个喜欢热闹的,急着想给各家贵妇看看她选的好儿媳。”慕容康平说。
  
  秋韵却拧了眉头,颇有些担忧:“奴婢总觉得,二娘子也卯足了劲想像咱们来耀武扬威呢。”
  
  话音刚落,性急的冬情立刻就抢道:“是啊,从小二娘子得了什么好东西,都要来咱们这里招摇一番,非得瞧见咱们眼红她才成。这回她当了太子妃,肯定是要千方百计地三娘子去瞧瞧她的无限风光的!”言罢,已经是热锅上的蚂蚁团团转了起来。
  
  秋韵连忙拽住她,斥责道:“那又如何,二娘子哪次成了的?咱们三娘也不是她想撺掇就能撺掇出去的。太子妃又如何?三娘子不去宴会,她难道还能五花大绑了咱们三娘出去不成?”
  
  秋韵一番话颇和康平的心,她斜斜倚靠在软垫上,一手拿了个茶碗晃荡着,一只手打着扇子,满脸的不在意。
  
  冬情却急红了脸,仿佛西苑两兄妹真的已经拿了麻绳来捆她,硬要逼她去看太子妃娘娘的尊荣似的。她被秋韵盯着,一肚子火没法释放,只能硬生生憋着,胸脯一起一伏。
  
  慕容康平见她那护主小模样,也乐得笑了一下:“别恼了,二姐好容易雀屏中选,还不许她来炫耀炫耀?何况我如今是太子妃的嫡妹,实在是无上的尊荣。”
  
  “三娘子你说的什么话!”冬情差点跳起来,这种时候哪里还管什么嫡妹不嫡妹的,那西苑的二娘子何时把她家三娘子当嫡妹看过。简直就是上辈子的冤家,这辈子的宿敌。她在府上碰见了三娘子,是要拿狼崽子似的绿眼睛去死盯着瞧的。这个家里谁都能享到二娘子的福气鸡犬升天,独独三娘子是不可能!
  
  慕容康平也不同她解释,只是道:“我也不指望着二姐能给我什么好处,只一点,一个太子妃嫡妹的身份就够了。冬情、秋韵,你去帮我挑挑看衣服,这回的宴会啊,我还就非得去了。”
  
  二位婢子皆是大吃一惊,连素来沉稳的秋韵都有些呆滞:“三娘子不是说笑的吧?”
  
  “我说什么笑?去去,把我的好看衣服都拿出来好好选选,宫里头的宴会可不能怠慢。”
  
  冬情还想说些什么,秋韵一把拽住了她,拉着她到后间给慕容康平找衣服去了。
  
  慕容康平依然懒洋洋靠在软垫子上,晃着茶碗,唇角微扬。皇后冯氏,她还真是许久未见了,此番入宫能得见故人,让她心里实在是——颇为愉悦啊!
  
  “……三、三姐姐。”院门外头冒出了个瘦弱的身影,瞧着神情有些怯怯,见到慕容康平坐没坐相地歪在榻上,先是缩了缩脖子,才敢出声。
  
  “六妹妹可是稀客。”慕容康平微微直起腰来,稍微把坐姿拜正了一些,但依然是瘫软在那里,像是没有脊梁一般。
  
  这个六姑娘郑悦容,生母是姨娘韩氏,还有个一母同胞的庶兄,行四,另一个一母同胞的庶弟,行九。母子四个挤在北面的小院子里头,在整个郑家都没什么存在感。若不是今日皇后的帖子一道邀请了五、六两个庶女,康平都快忘了她这具身子的父亲,是个多大的种马了。
  
  韩氏不是北燕人,娘家是南边楚国的,因此根本没什么靠山。可是偏又长得娇软,颇得南阳郡公的喜欢,霸宠许久,母猪似的一连生了三个子女。府上唯二的两个庶子都是她所出。不过儿子生多也就风光了一时,差点被主母宋氏视为眼中钉,生完九郎之后她便像是只鹌鹑一样,护着自己的两个儿子一个女儿,钻在自己的小窝里头,终日里也不理事,低调得仿佛要把自己的存在从这个府上抹去一样。
  
  连带着养出来的六姑娘,也是这般谨小慎微的懦弱性子。
  
  二、三两位娘子在府上水火不容,二姑娘仗着主母嫡出,从不把几个庶出弟妹放在眼里,而三姑娘性子乖戾,也不吃二姑娘那一套。她们母女明哲保身,东西两苑哪个都不去招惹,康平都有许多年未曾见过这个六姑娘了,她一出现,她差点都记不起来这是谁。
  
  “三姐姐……”六姑娘站在房门口忸忸怩怩了一阵。恰好内室两位婢子择了几件华服,要给康平过目,捧着出来。
  
  冬情瞧见六姑娘,惊讶道:“这不是六娘子么,怎么今日有兴致到咱们东苑来了?”
  
  六姑娘瞧着冬情手中托盘,目光犹疑了一下,有怯怯地望向康平,才问:“我……受到了皇宫里的帖子,三姐姐是不是也要去?”
  
  康平含笑瞧着她:“是要去,正在让秋韵、冬情帮我选衣服。既然你来了,也帮着我择一择吧。”
  
  六姑娘绞了绞手指,轻轻点了下头。
  
  秋韵看了一眼六姑娘,瞧她一张脸涨得通红,又像是脚底黏住了似的,扎根在门口就是不愿进来,笑道:“六娘子选好穿什么了么?”
  
  六姑娘像是被人踩了尾巴的猫,立刻抖了一下,半晌才道:“还……没。”
  
  康平这时候终于直起了身子,下了榻,笑眯眯道:“我这边前两年做了好多衣服,还没穿过一次呢,现在都穿不下了,既然六妹妹还没选衣服,不如来姐姐这边挑一挑?”
  
  六姑娘闻言,惊讶地抬起头来,似乎是不敢相信。
  
  康平只兀自下了榻去瞧冬情、秋韵手里的衣裳。
  
  她好歹也是多活了那么多年的人了,十二岁的小姑娘一张嘴她就知道她想干什么。宋氏对她这个原配嫡女虽然不算苛待,可对北边那些莺莺燕燕可没少打压。六姑娘的生母韩氏又是个成天钻在自己一亩三分地里,连讨好宋氏都不敢的。她要是能有能穿得出去的衣服可就有鬼了。此番眼巴巴跑过来,又这般忸忸怩怩欲言又止的,铁定就是过来借衣服穿的。
  
  虽然这个六妹从来和她没有交集,说不上有什么感情,但是康平顺水的人情还是随手能做的。反正那些做衣服的料子又不是掏的她自己的钱,宋氏怕落下苛待原配子女的名声,毁了她姑娘的前程,对她这个李氏所出的孩子,还是比较大方的,吃穿嚼用,一向都是比照着郑珍容兄妹,所以她的衣服不算少。至于宋氏给他们东苑送布匹的时候是多咬着牙,红着眼,这可就不是康平在意的事情了。
  
  她吩咐道:“秋韵,去库房里看看,我记得前两年原来有件织云绸的襦裙,一直没穿过,那颜色挺趁六妹妹的肤色的,拿过来给六妹妹看看喜不喜欢。”
  
  六姑娘绞着手指,一张怯怯的脸上满满的都是期待。
  
  她原以为三姐姐性格乖张,定然不肯轻易借给她,心里忐忑得很。可去找二姐姐借,母亲本就不喜欢她,二姐姐那个铁公鸡定然是一毛都不肯拔的,所以才鼓足了勇气跑到东苑来。没想到话还没说,三姐姐竟然主动提出给她,还要为她找那名贵的织云绸,她看了一眼面无表情的康平,眼中满是感激。 雕阑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 第 5 章   郑珍容原以为按照郑三娘那个乖戾避世的性子, 定然会直接将皇后的帖子也毫不客气地拒了的。到时候她再去皇后面前“请罪”则个, 正好一来全了她孝悌的贤名, 二来再把三娘本就不大好的名声给抹黑一番, 实在是一箭双雕。
  
  谁知道十年不参与这种宴会的郑三娘像是又吃错了药一般, 竟然打扮得花枝招展地要去。
  
  她才出西苑, 就看见郑三娘一袭妃红云锦罗织襦裙, 裙角下绣着大团大团的祥云,肩上轻轻搭着一条彤色披帛,远看过去像是一团火烧的晚霞。偏她气质清冷, 眼角眉梢都是出尘的寒意,硬生生压住了这一大团艳色,看着竟然丝毫都不艳俗, 反倒是叫人移不开眼睛。
  
  三妹的长相并不比她差, 气质更是比她出众,今日还特意穿了那么一身打眼的颜色, 只怕到了御花园中, 所有人的目光都给她吸去了, 谁还记得她是主角?
  
  可她为了讨好皇后, 又不敢穿得太过大胆艳丽, 身上依旧是常穿的杏黄柳绿, 看着颇为温柔娴静,气势上却被三妹那红艳艳的一片给压得干干净净。
  
  冬情注意到了郑珍容不善的脸色,待拐过弯来, 立刻强压着笑意凑到康平的耳朵边上说:“方才瞧着二娘子, 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定是在妒忌三娘子身上的云锦!”
  
  康平哂笑一声,小姑娘家家没什么可比较的,只会在服装衣饰上争个短长。可今日你穿得好看,明日我穿得好看,这究竟有什么可比的?服装、饰物甚至是皮相都是身外之物,揪着这么些外在的东西不放,硬要角逐出个三六九等,实在是无聊透顶。她懒得和她计较,施施然朝着自己的马车走去。
  
  郑珍容却上赶着几步跑上来叫住了康平:“三妹!”
  
  康平不情不愿回过眼,瞧着郑珍容一双眼死死黏在她裙带上,浅浅一笑:“二姐姐找我什么事情?”
  
  郑珍容咬住下唇:“今日宫中宴会,皇后娘娘素来节俭,不喜大红大绿,妹妹这一身恐怕太过招摇,让娘娘不喜。”
  
  瞧着郑珍容眼睛里都快要喷出来的妒火,康平才不相信是真如她所言,怕她穿得太过艳丽引发皇后不满。她抬抬手道:“我也不觉得我穿得很艳丽呀?倒是姐姐穿得实在是灰头土脸了点,实在是不像是去皇家赴宴的。”
  
  “你……”郑珍容宛若被一团糯米黏住了嗓子,还未等她再言,康平已经转身施施然离去。也不知道是有意还是无意,她转身时优雅地伸手撩拨了一下裙摆。裙裾上掺着银线绣成的祥云本就媸丽,这么一撩,在阳光下熠熠生辉,竟然衬得康平背影像是腾云驾雾一般,开出一朵迤逦的花来。她又生雪肤乌发,一个冷冷的眼神丢过来,简直像是书中所言的洛水女君一般。
  
  郑珍容眼睁睁看着她上了那辆雕栏画栋的马车,又瞄了一眼身上虽然是精心挑选,却还是相形见绌的衣裙,只得从牙根子里头愤愤然挤出两个字:“庸俗!”
  
  身旁婢子也是气不大过,问道:“二娘子,要不咱们将腰带颜色换一个?”
  
  “换什么!瞧她穿得火鸡似的,上赶着去开屏呐!”
  
  上车后冬情终于忍不住,笑得眼泪都要出来了,道:“方才二娘子简直要把我们三娘子给吃了!”
  
  慕容康平垂着眼,做长公主的时候,她穿过的衣服可比身上这身招摇得多了去了,也不曾有人说她是庸脂俗粉。何况方才郑珍容所说,皇后喜欢素净,她怎么不知道呢?
  
  当年她还活着的时候,冯皇后可是最喜欢大红大绿、锦衣华服的了。只不过这几年国库空虚,她身为一国之母不好太过铺张,只能强撑着说自己简朴罢了。而国库空虚又是谁之过错?她还是镇国长公主的时候国库可从没空虚过,每年都是谷粮满仓、堆金积玉,结果她一死慕容焕就撑不下去了,前两年和南楚连年摩擦不断,大把大把的钱全填了兵窟,国境上依然未能分出个短长。税收连年加重,横征暴敛却收效甚微,搞得百姓怨声载道,气得她简直要狠敲慕容焕的脑壳,当年她教给他的治国之策,全都给学到粪坑里去了!
  
  她抬手作势敲了冬情一下,道:“今日二姐才是主角,你可要记得。人家可是太子妃,一会儿进来宫,收敛着点,也别和西边那帮人起争执,省的毁了二姐苦心经营的贤名,倒时候被东宫给退了,咱们一家的名声都得毁了。”
  
  冬情哼唧了两下,她还是没法理解为何叫二娘子当了太子妃,他们东苑就能有好处了?二娘子当上太子妃后,对东苑捏圆搓扁的。瞧这几日西苑那边人趾高气扬的态度!
  
  康平却始终笑而不言,揣着手,由着马车一路抵达宫中。
  
  十年,她原以为还需费些时日,不曾想今日却借着郑珍容的东风,重回这雕栏玉栋的北燕皇宫。
  
  皇城朱墙绿瓦,气度威严,郑家的马车自朱雀门中而入,宫门次第打开,门两侧皆立着黑甲执戟的羽林禁卫,神情庄严肃穆。自朱雀门到皇后所居立政殿的路径康平早就烂熟于胸,马车经过了三个拐弯之后,停在了宣华门,之后便需要换成肩辇到立政殿后的御花园赴宴。
  
  未多时,康平便抵达御花园,递上门帖。园门口女官穿着三品朱裙,头戴金扣,阶品不低。她接过门帖,不卑不亢行了一礼:“郑三娘子。”
  
  康平四平八稳回礼:“有劳大人。”
  
  郑家三娘因不喜宴饮之事,宫中盛传此女性格乖戾行事浮躁。她又素有奢侈之名,女官本对她存了三分看轻的心思。
  
  只是女官那一垂眼,便看见她裙裾上罗织的云纹,再抬眼,瞧见她姿容不俗,五官浓丽,眉眼之间贵气天成,心中暗暗吃惊。但她到底是御前行走之人,行事稳妥,没叫康平看出端倪,只抬手指路:“郑三娘子请。”
  
  郑家三娘微微颔首,步履稳健,仿佛踩着祥云一般迈入园中。
  
  冯皇后本与几位嫔妃在园中一角赏花谈天,等待开宴,听人传报是郑家娘子,以为是郑珍容到了,便抬头看了一眼。可只看见御花园外一绯衣女子施施然走进。烈日灼眼,她看得并不分明,只觉得那身形步伐瞧着几分熟悉,竟让她无端端胆边生出三分寒意来。
  
  “这是郑二娘?”她连忙问道。
  
  身旁女官以为她迫不及待想见是何家娘子,叫太子殿下一见倾心,便笑道:“这是郑家三娘子,并非太子殿下瞧上的二娘。”
  
  皇后对这位深居简出的郑家三娘不过是有所耳闻,便问道:“她似乎同京中贵女都处不大来?”
  
  女官说:“听闻这位三娘子行止怪异,不愿与人相交。她幼时病弱,如今一直未好,便总是待在府上不肯外出,京中无人是她的手帕交。反观二娘子,却是人缘极好,几位郡主郡君对她都是交口一词的称赞呢!”
  
  知她并不是儿子看上的那位郑家娘子,皇后竟然觉得松了一口气下来。又仔细将郑家三娘看了两眼道,“长得还算不错,一身衣服惹眼了些。”
  
  岂止是惹眼。今日里贵女妇人都穿得烟粉柳绿鸦青这些颇为素净的颜色,独独她一个,像是一团烈火,滚进了御花园,方一进门就把一半人的目光给吸引过去了。
  
  可她丝毫不在意,信步游览裙裾蹁跹,看着像是逛自家园子一般。
  
  冯皇后身侧的高淑妃笑道:“这郑三娘实在是百闻不如一见哪。”
  
  那边康平却丝毫不在意周遭的纷纷议论。她知道自己常年深居简出,第一次出门赴宴,肯定要被指指点点。但她上辈子早就习惯这种“众星捧月”的生活了。
  
  她远远望了人头攒动之处,冯皇后温善地坐着,偏头在和一位宫妃说话,瞧着十分和蔼,通身是母仪天下的风度。
  康平内心冷冷笑了一下,这皇后现在瞧着还真是贤后的典范,只不过国有如此“贤后”,这两年税收似乎也没好到哪里去嘛……
  
  不知道慕容焕现在有没有想通,当初费那么老大劲把她弄死,结果自己和冯后照样挑不起这个帝国的担子。
  
  好好一个燕国被搞得千疮百孔,就连御花园都被糟蹋的不成样子!
  
  尤其是南侧那排太湖石,是她当年特地着人从南楚太湖挑选而来,差遣数十南楚巧匠,在园中凿出山池,太湖石与草木的种类排布皆有说道。那些南地移来的奇珍,也都是让南人花匠悉心养护,夏日里本该是开得最艳丽的,结果现在呢,此前寻来的花木早就被移种,也不知是被养死了还是怎的。只剩下半拉子紫藤,半死不活地攀在假山头上,花倒是顽强地开了好大簇。
  
  缺了花木相承托,这些嶙峋怪诞的太湖石就像是失去了灵魂似的,尴尴尬尬,不伦不类。康平只觉得自己的心头在滴血!
  
  “咳咳——咳!”假山后头突然传来咳嗽的声音,听着就像是风箱鼓动,咳嗽之人虽然在费力压制,可依然叫人听了有些心惊。
  
  “世子爷,咱们还是到别处去吧,您对这花粉过敏,在此处实在是不妥……”
  
  “不必——咳,就再多待一会儿。此处的花原来是她手植,如今只剩下这些紫藤,我在这再多坐一会儿便走——咳!”男子的声音颇为沙哑,显然压抑得极为辛苦。
  
  康平眉头一挑,哪有这般不爱惜自己的人?既然过敏,何必再待在紫藤下头! 雕阑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 第 6 章   康平现在用的这具身体也是极其病弱, 自然知道这哮喘之症的苦楚。而那人偏为了当年她种的紫藤待在此处, 一点都不在乎自己的身体, 叫她没由来的一股无名火, 蹭蹭地往外燎。她三两步跑到山石后, 道:“当年种这花的人, 肯定也烦透了看见你这样, 她种此花才不是让你过来喘的!”
  
  男子本在咳嗽,康平冷不防从假山后头跳出来,顿时一张脸发白, 豆大的汗珠从额间滚落,却还偏硬撑着从喉咙缝里头挤出几个字来:“这位娘子是?”
  
  康平怒道:“你现在管我是何人?”言罢,赶快上前, 从袖中拿出一个药瓶, 掏了两颗药丸出来,欲塞入男子嘴中。
  
  男子身旁的侍从大惊, 慌忙上前来拦, 却被康平一把拍开:“蠢材!你家主子有这个病, 也不知道随身带着药, 还让他到过敏的地方来!种花的人才不想有个找死的, 一命呜呼在她的紫藤下头, 太晦气了!”言未毕,已经不由分说,将药丸塞进了男子嘴里, 掐着他的下巴逼他吞了下去。
  
  男子本来就因为哮喘而病弱, 哪里是康平的对手,含着泪将药丸吞下后,却奇迹般地停了喘息。这时那瞪大了眼睛的侍从才缓过神来,连忙要来拜谢康平。
  
  康平只瞥了那男子一眼。
  
  方才光顾着救人,没能仔细去瞧那人是谁,竟然还冒着生命危险来紫藤花下缅怀她这个乱臣贼子,现在定睛一瞧,才发觉,竟然是刘易尧。方才听那个侍从叫的世子,原来是镇西王世子啊。
  
  刘易尧长眉入鬓,目若寒星,一张脸虽然清隽,却透着一股生人勿近的寒意。在看他唇色略微发白,瞧得出身体病弱,平白减去了三分俊逸。
  
  她心里顿时涌上一股心酸无奈来。小时候还真是没白疼这个孩子,竟还记得跑来紫藤花架下缅怀她,只这么多年,他怎么还是那么倔——既然患上了哮喘,还跑到这花粉下头做什么?
  
  刘易尧顺过了气,靠在假山石头上喘息了一会儿,亦是抬眼去看康平。康平缓慢敛了眸,将剩下的药瓶子给他,道:“世子,我知道大概种花的人在你心里头不一般,只不过她大约也不愿瞧见你这般不爱惜自己。”
  
  刘易尧见她的语气竟然突然缓和了下来,思及方才确实是她救了他性命,便也微微笑了笑道,“左右她也瞧不见了。我这个罪臣之身,每年也没几次几乎能来瞧瞧这山池。”
  
  他垂着眼,眸中一片雾蒙蒙的酸楚。
  
  康平很想伸手摸摸他的发髻,就像十年前小时候那般,只是现在刘易尧已经是个加冠的青年了,而她却占着一个闺阁女子的身躯,实在不是当初他的长辈,这样做委实失礼。康平硬生生把手给克制了下来,问他:“世子是怎么染上这个病的?”
  
  她记得十年前,刘易尧还十分的康建。镇西王妃去世得早,镇西王又忙于镇守边关,不肯续娶。这个孩子从小是跟在她的身边的,她将他养得还不错,十岁的时候白白胖胖的一个,看着颇为讨喜的样子,如今十年过去,却怎么如此病弱不堪?
  
  当年慕容焕答应她会善待刘易尧,竟然是这样善待的么?!
  
  刘易尧的目光沉沉地挪向湖面。那片原来是大片大片从南地移栽来的睡莲,如今也已经不在了,整个池子死气沉沉的。
  
  “十年前一场大风雪,我在雪地里跪了一夜,后来就这样了。”他说得颇有些轻描淡写。
  
  可慕容康平心头一跳。十年前那场大雪,不正是她自裁于镇国公主府那一夜?易尧竟然在雪地里头跪了一整夜么!
  
  刘易尧的眼神倏忽落到了她的身上,看她惊讶神色,唇角带上一抹讥诮的笑意:“怎么?三娘子难道不知道我的身份,不知道十年前的事情?”
  
  方才这位娘子出手相救,不过是因为善心。可他戴罪之身,本是质子,没有人不会顾及他的身份。他一双眼幽幽看向康平,去观察她面上的反应,期待着她知难而退。
  
  谁知道康平的脸色却变了变,没变成他所期待的震惊,反而是一抹叫他读不懂的情绪。
  
  “蠢货!”她突然骂道。
  
  “放肆!”侍从连忙喝止。刘易尧虽然是质子,却依然保留着世子之名,这个小姑娘却是个平头百姓罢了,纵使方才她救了世子一命,也不能出口就责骂世子!
  
  “蠢货!!”康平却越发气恼了。她当年自尽为的是谁?还不是为了让慕容焕放过刘易尧一命!可这个傻孩子竟然自己个在雪地里跪着,把身子骨给弄垮了,叫她百年后如何下地府去见他早逝的母亲?!
  
  她真是恨不得把这熊孩子倒吊着那竹篾子好好抽一顿,好叫他脑子里进的水给倒出来!
  
  刘易尧阴沉的目光看向她的眼睛,却见她目光一片澄澈,眸子里燃着熊熊的怒气:“镇国公主都要被你气得——敲棺材板出来了!”
  
  刘易尧始料未及,这位娘子竟然这般大大咧咧地将镇国公主之名脱口而出,他的眼神里马上染上一抹狐疑。
  
  康平自觉失言,立刻垂了眼,微微抬起下颌,补充道:“当年镇国公主之事龙都城谁人不知。世子真当我只在家里头绣花,什么事情都不做的么?”
  
  诛杀长公主一事,当年闹得龙都满城风雨,慕容焕更是自毁了半壁江山,才将镇国公主府的势力铲干净。虽然如今大家对那件事情,明着都不做声,背地里还是会拿出来嚼一嚼舌根。
  
  她这解释还不算太差劲。
  
  只是她实在是怕,在刘易尧面前会绷不住自己,平白露出了马脚。此处又不是什么郑府,多少慕容焕的眼线盯着。她的复仇大计才刚刚踏出半步,断不能就这样被扼杀了。
  
  她不再多言,扶了扶身子,转身欲走。
  
  “阿尧,你怎在此处?”背后一道清丽的声音响起。康平抬眼,却见一个宫装妇人被侍女搀扶着,缓缓走来。她眉目和顺,周身上下一派平和之气,手中捏了一串佛珠,看上去像是个常年礼佛之人。
  
  妇人瞧见康平,顿了顿。
  
  康平连忙行礼:“郑家三娘见过睿王妃。”
  
  睿王妃打量了她一眼,笑道:“原来是太子妃的嫡妹。怎不去同其他小娘子一道玩耍?”
  
  康平垂着眼:“民女不大喜欢交际,所以过来这边透透气,不想遇见了镇西王世子。”她瞥了刘易尧一眼。
  
  刘易尧也对着睿王妃行了一礼。
  
  当初睿王妃徐荼蘼、镇西王妃翟融云、镇国公主慕容康平并称龙都三姝,殊丽的并非容貌而是才情。后来翟融云病逝,慕容康平兵败自尽,只剩下徐荼蘼曲高和寡。
  
  见刘易尧对睿王妃徐荼蘼的恭谨态度,康平大约也猜到了,想来这两年,徐荼蘼对刘易尧帮衬了不少。
  
  她果然没有看错人。
  
  这位睿王妃,算是当年宗室为数不多的能入慕容康平法眼的女人。当年睿王妃和睿王这门亲事,还是康平亲自过手订下的。
  
  睿王慕容烈是康平的堂弟,和慕容焕不同,这个人不喜参政,倒是对汉家儒学颇感兴趣。早年在燕国最负盛名的燕南书院求学,是北燕大儒徐俊卿座下弟子,写得一手华彩文章。慕容康平亦是喜欢汉学,经常和这个堂弟探讨古籍。她这个堂弟也时常借着她的威势,四处搜寻绝版古册,藏了一屋子的书。
  
  睿王妃徐氏,闺名荼蘼,算起来和徐俊卿先生也带点亲故,年轻的时候便在燕南书院做些杂事,顺便蹭点课听,倒也蹭出了满腹经纶。才子佳人在燕南书院一见如故,常深夜辩经,当时在书院也是一桩美谈。只可惜徐氏出身徐家旁支的旁支,出身并不显赫。睿王虽不理政事,却也是皇室宗亲,两人出身并不相符。
  
  那时候慕容焕才刚登基,由慕容康平理政。睿王便拿了十卷古书亲自到镇国长公主府上,求她允了二人婚事。
  
  这个堂弟素来知道投她所好,收下那十册绝版古籍,慕容康平装模作样地对睿王说:“堂姐也不是不通情达理的人,但是你将那徐氏夸得天上地下只此一人,我总得看看是否真的名副其实。待我见过,觉得好,就给你想个法子,让你八抬大轿迎她进门。但她若是不如你所言这般才高八斗,那我也没办法。”
  
  睿王胸有成竹:“阿姐放心,徐娘子的才华比起阿姐来也不遑多让!”
  
  这话她听了虽然不高兴,但也颇为期待这位满腹经纶的徐娘子了。
  
  后来她亲自去了趟燕南书院,见了这位徐娘子,她同徐娘子聊了一夜,从满篇缱绻的《诗》说到循名责实的《法》,发觉这位徐娘子很多观点委实是高屋建瓴,让她颇有相形见绌之感。睿王所说徐娘子的才华同她能够比肩,实在是太过谦虚了!一夜谈完,她顿生惜才仰慕之感,只可惜这位徐娘子同她一般投作女胎,出身又不好,当下便决定,寻个由头将她封为郡君,带回京中,并亲自为睿王夫妻二人主持婚礼。
  
  婚后睿王夫妇纵情山水,经常南下楚国游历,遍访名士古籍,也不忘给她带上一份。
  
  再后来慕容焕对慕容康平心生忌惮,姐弟两人渐渐形同陌路直到你死我活之地,宗室动荡。那几年睿王一直在外游历,没有卷进十年前那场事端,再加上他本就无心朝政,夫妻二人一门心思就扑在学问上头,隆安十三年的政变后慕容焕血洗朝堂宗亲,凡是与慕容康平有所牵连的官员、王爵皆命丧黄泉,只睿王一家,虽然同她交好,却留下了性命。
  
  也幸亏睿王一家得以保全,否则刘易尧在龙都的生活,只怕还会更加艰苦吧。
   雕阑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 第 7 章   十年来睿王妃看着老了不少, 但眉宇之间依然留着年轻时候的书卷气。柳叶细眉轻轻舒展, 额间梨花花钿正是衬她清丽的五官。腹有诗书气自华, 睿王妃才是真清雅娴静的那个, 郑家二娘那端出来的婉约, 是怎么也比不过睿王妃这般从骨子里透出来的钟灵毓秀的。
  
  见刘易尧依然站在花架下头, 她连忙招了招手道:“易尧, 过来吧,不然一会儿又过敏了。”眸中满是慈爱。
  
  刘易尧恭敬地回答:“方才郑三娘子给了我一些药物,现在已经大好了。”
  
  睿王妃连忙紧张道:“你方才竟然又犯病了么!你这孩子!”她眼中全是切切的责意, 但又转过来对着康平,唇边绽开一个浅浅梨涡:“多谢郑三娘子。”
  
  “举手之劳罢了。”康平低头道。“听闻王妃早年在燕南书院求学,乃是女中诸葛, 学富五车, 三娘一见王妃,果真腹有诗书气自华。”
  
  闺中密友再相逢, 却已经物是人非, 康平只觉得一阵酸楚。
  
  “好孩子。”睿王妃答道, 眼里头却升起一股喜爱之意。“你这孩子也喜欢读书么?”
  
  被当年她亲自主婚过的睿王妃称为“孩子”, 康平只觉得有些不大适应, 无奈自己这具身体的辈分的岁数确实摆在那里, 只得还是点点头道:“三娘身体不大好,窝在府上无事可做,便寻些书来看看。有些不懂的, 不知道能否向王妃讨教一二?”
  
  睿王妃和善地点了点头:“我也不是大才, 只不过早年听了几节徐老先生的课罢了。”
  
  康平和睿王妃也做了多年的闺蜜了,自然知道她的喜恶,书的话题一抛出来,徐荼蘼的眼睛立刻亮了亮,话匣子也打开了,亲切地牵了康平的手。
  
  康平说:“世子虽然吃了药,也不好总在花下,不若一道去亭中,听王妃讲讲书经?”
  
  刘易尧知道睿王妃知音难觅,幽幽目光在康平身上逡巡一遍后,到底是点了点头。
  
  正当康平和睿王妃两人亲昵说话间,郑珍容到了,她既然是未来的太子正妃,大家也都知道今日里她是主角,故而她出现的时候,引起了一阵不小的骚动。
  
  她还是穿着出门时候那件鹅黄的衫子,不过腰间那条雪青的束腰换成条颜色更艳的杏红。康平和她差不多同时出的门,她却来迟了那么久,肯定是折返回去换衣服了。
  
  想到这小姑娘实在是太过争强好胜,康平微微挑了挑眉。
  
  郑珍容一进来,一双眼睛就开始到处转得寻找康平,幸好康平那一身绯红装束在灰突突的太湖石中间尤其显眼。郑珍容见到康平和一个衣着并不华美的妇人站在山池边上,她脸上立刻端起了得体的笑容,莲步轻移,走了过来:“三妹妹走得这样急,让姐姐好赶。”
  
  她原以为按照这位三妹的性子,肯定又要说什么狂言,如此一来她便可以装出一副委屈大度样子,坐实三妹不尊嫡姐的罪名,再给自己贤淑识大体的好名声上添上一笔。
  
  谁知那郑珈荣却转了性子,竟然也盈盈笑道:“妹妹头一回参加这种盛宴,一时激动,竟然忘了姐姐,实在是该骂!”
  
  郑珍容大吃一惊,这话是从郑珈荣嘴里说出来的么!她那张狗嘴竟能吐出象牙来,难道是被鬼上身了不成?这语气、这用词,和方才出门时候那个郑珈荣简直判若两人!
  
  郑珍容本来准备好的驳斥之言,这会儿一点用武之地都没有了。
  
  她只得悻悻然转移了话题道:“这位夫人是?”
  
  康平好歹当了那么多年的长公主,宫廷礼仪还是记得的,便规规矩矩道:“这位是睿王妃娘娘。”
  
  睿王徒有虚名,并无实权,睿王妃衣着简朴,容貌也并非上乘,郑珍容心里头便存了三分鄙薄。
  
  转眼,又瞧见一个俊逸郎君,靠在太湖石上头,冷冷的目光瞅着她看,叫她没由来一阵发毛。康平介绍道:“这位是镇西王世子。”
  
  原来是那个乱臣贼子之后,京中的质子。实在是可惜了一副好皮相。郑珍容心里头的鄙薄又加了三分,瞧了一眼康乐,心想这妮子怎么同这些乱七八糟的人混在一处,她现在好歹是她的嫡妹。
  
  可睿王再无实权,睿王妃也到底是她这个太子妃的长辈,郑珍容规规矩矩行了礼,却也不愿在睿王妃这里头耗费晨光,加上康平这里也没讨得什么好处,便急匆匆说道:“那妹妹同王妃好好聊着,姐姐先去给皇后娘娘请安。”
  
  康平巴不得她赶快去讨好冯皇后,赶紧把太子妃之位给坐实了,忙说道:“姐姐快去吧!”
  
  郑珍容狐疑看了康平一眼,心里头不住嘀咕,莫非她这个妹妹半道上让人给夺了舍?待又瞥了一眼无言的刘易尧,心头突然一跳,咬了咬唇。
  
  待郑珍容走后,睿王妃才道:“原来这位就是郑家二娘子。”语气中听不出什么褒贬,但根据康平对睿王妃多年的了解,只怕睿王妃已经不大喜欢她这二姐了。
  
  反正她也觉得这位二姐并不讨她喜欢,睿王妃不喜欢也是正常的。
  
  愉悦的时间总是短暂,康平觉得自己并未同徐荼蘼说上多少句话,便要开宴了。她既然来了宫中,总不能缩在太湖石后头不入席,只得告辞睿王妃徐荼蘼,满腹幽怨地去她们郑家姐妹的所在。
  
  睿王妃徐荼蘼瞧着她远行的背影,笑了笑,对刘易尧说:“这孩子的心性,倒是不错。”
  
  刘易尧的眸子依然垂着,负手站在睿王妃身侧,低声道:“可惜是太子妃的嫡妹。”
  
  徐荼蘼笑了笑:“她同太子妃貌合神离,你竟然看不出来么?”
  
  刘易尧终于抬了眼,却没有说话。
  
  徐荼蘼瞧着他颓然的样子,叹了口气:“这孩子的某些见解颇为锐利,倒有些像是当年镇国公主的风度。眉宇间似乎也有些相似。”她看了刘易尧一眼。
  
  刘易尧自小长在镇国公主的身边,对镇国公主的感情笃深,他想了想方才那郑三娘跳着脚骂他蠢货的样子,一时也有些怔忪,终于嗫㖏了句:“是同她极为相似。”
  
  徐荼蘼垂了眼:“阿平曾经就是太过恣意,持才傲物,才最终招致杀身之祸。这孩子就连性子也像是阿平一样,倒叫我有些担心。”她收住了话头,看了刘易尧一眼。
  
  这孩子自镇国公主故去后,性子就日渐阴沉。加上身份敏感,日子过得极为困苦。她身为镇西王妃翟融云、镇国公主慕容康平生前密友,能帮扶一把就尽力帮扶一把。可她终究人微言轻,有时候心有余而力不足。
  
  她拍了拍刘易尧的肩膀道:“莫要去想了,阿平、融云定也不希望你现在这般颓唐。”
  
  刘易尧想起那句“镇国公主都要被你气得敲棺材板起来了”,唇角竟无端端勾起一抹苦笑来。
  
  若她真的能敲着棺材板起来,他被她责骂上几句又有何妨?
  
  *
  
  慕容康平两世最烦的就是这没必要的交际,上辈子仗着自己是公主,能推的全给推了,摆出一副高冷姿态,也没有哪家不识相的小娘子敢去拍公主的马腿。这辈子却顶着一个不受宠嫡女的壳子,要去同那些她看都不惜得看的小娘子们虚以委蛇。实在气恼。
  
  更恼的是,郑珍容把她带到席上,不过是在众家贵女贵妇面前,摆个她太子妃姐妹和睦的样子罢了。假惺惺亲热热地扯着她说了几句话,便又花蝴蝶似的飞入各贵女贵妇中间周旋,将她撂在一处。
  
  她本想着好容易见一次睿王妃徐荼蘼,还想多听听她十年来的进益。却被身份所缚,困在一群莺莺燕燕中间,气得她只想甩手走人。
  
  身后突然有人撞了她一下。
  
  康平最恨这种肢体接触,御花园里虽然人头攒动,但也不至于走个路都能撞上前人。她抬起眼睛,只见是一个青衣少年,头戴藏蓝幞头,腰间一条宽板带,带上压着一枚莹白软玉,身侧还别着一把细长佩剑。
  
  康平一看他幞头袍衫的材质就知道身份贵重,再看他那张脸,哟呵,果真是熟人。
  
  宽额剑眉,目光如炬,还真是人中龙凤之姿。不正是慕容焕嫡长子,现在的东宫之主慕容旭么?
  
  十年未见,当年拖着鼻涕玩泥巴的小皮猴也长那么大了啊。想到他幼年时拽着她的裙裾,奶声奶气唤“阿姑”的情景,这会儿再见太子旭,却成了姐夫。康平只觉得有些恍然。
  
  只不过如今这小皮猴满眼满目地戏谑,语气颇为轻佻:“娘子受惊了。”
  
  慕容康平眉心轻挑,她莫非是被她自己个的亲侄子撩了不成?
  
  少年那张脸颇肖慕容焕,换言之,同她慕容康平前世那张脸也像了个七八成。被一个晚辈用这种眼神盯着这种语气挑逗着——
  
  只让康平觉得有些恶心透。
  
  慕容焕怎么把当年一个纯良的侄儿教成了这副德性!
  
  “殿下安好。”她扶了扶身子,语气却是森冷,“我不是什么旁的娘子,恰恰是太子殿下的姨妹,郑家三娘!”
   雕阑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 第 8 章   慕容旭倒不觉得自己这幅德性有何不妥。
  
  胡人自古不尚礼法, 妻妾兄终弟及, 女奴父死子继的事情多有发生。就算是建了国安定了百年, 这旧习陋俗依然没有破除干净。慕容康平执政时期重汉家礼法, 这些混乱的事情倒是少了不少, 等她一死, 慕容焕将那些礼法道义统统堆到角落里头蒙尘去了, 这种陋习又甚嚣尘上。上梁不正下梁歪,慕容旭仔细打量了眼前这个郑家三娘一番,脑子里立刻冒出了娥皇女英的好主意。
  
  之前慕容焕曾听郑珍容提过她这个嫡妹, 只知道是个性格乖张、不喜交际之人。但是郑珍容也未曾同他细细形容她妹妹的长相,故而慕容焕脑子里头的郑珈荣,一直就是个阴郁的形象。而然此番一见, 只觉得她容颜夺目, 一袭绯色罗裙更是叫人移不开眼。他心里登时一热,想着要不要将这个姨妹一道纳入东宫, 好享受齐人之福?
  
  慕容康平这个芯子也算是慕容旭的长辈了, 小兔崽子屁股一撅她就知道他要放的什么屁。见他轻挑神色, 她立刻面上一黑。
  
  这孩子终日在女人的裙裾间打滚, 怎能成为明君?再看他方才无礼轻挑行径, 康平只想把慕容旭塞进娘胎里重造一回。
  
  她遥遥指了还在女眷中周旋的郑珍容, 冷冷道:“我二姐在那处。”言下之意便是太子你滚吧。
  
  可是慕容旭不知是真没理解还是假没理解她的意思,笑了笑道:“之前未曾见过姨妹,今日终于有幸得以一见。”
  
  若是慕容康平此时手里有棒槌, 定要一棒子敲下去, 好让他□□熏心的脑子好好清醒清醒。她冷笑了一声:“殿下真是说笑了。”
  
  “之前的许多宴会,姨妹为何不参加,是身体不好么?”他故作关心地问道。
  
  通常慕容旭这样皮相,加上东宫太子的身份,寻常女子都是像疯狗见了肉似的往上扑。他只消一个缱绻的眼神,就能勾得东宫那些宫人神魂颠倒。如今他东宫已经有了几个良娣,故而慕容旭自认为在女人问题上,自己还是比较专业的。
  
  只可惜他碰上了慕容康平这个油盐不进的主。
  
  且不说慕容康平的灵魂是他的长辈了。上辈子慕容康平就是眼高于顶,谁都瞧不上的性子。出身皇族,自幼便是最跋扈受宠的公主,先皇曾给她挑了好几个青年才俊,她不是嫌弃人家体格孱弱,就是嫌弃人家文采不兴,挑来挑去到二十多岁都没有挑到一个合适的。
  
  后来先皇驾崩,三公为乱,她领着三百羽林卫杀入宣华门,手起刀落,将为首的宇文沐斩杀在宣华门前,血染金阶。第二天,太极殿前铺开鲜红地毯,她领着才弱冠的慕容焕登上太极大殿,亲手为他戴上了帝王冠冕。那一年她二十三岁。
  
  一个把持朝政,手染鲜血的镇国公主,更没人敢娶了。
  
  所以前世慕容康平直到三十六岁龙都兵变之时,都是孑然一人。
  
  她也乐得自在。没有丈夫要侍奉,想怎么玩乐怎么玩乐;不需要沉湎情\事,大把的时间可以花在研究朝政之上。一个人过得,并不比两个人差劲。
  
  她浅浅笑了起来:“我不参加这种宴会,自然是懒得见人。至于懒得见何种人——”她的目光刻意地在慕容旭的身上游离了一圈,笑颜灿若春阳,“太子殿下圣明。”
  
  说罢,她立刻一扭头欲走。
  
  “站住!你实在是放肆!”慕容旭上前一步,抓住了她的手腕。
  
  慕容康平反手挣开,目色森然——小兔崽子胆子肥了,竟然敢调戏亲大姑不成?
  
  “三妹!太子!”
  
  见是郑珍容过来,慕容旭也松开了手。慕容康平垂了眼,敛住她眼底一片灼烧的怒气。
  
  郑珍容见两人拉拉扯扯,面色有些不善,但碍于对方毕竟是她未来夫婿,深吸一口气,硬生生将怒气憋了回去,挤出一张惨兮兮的笑脸来,忍得颇为辛苦:“旭郎,你来了。”
  
  康平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还未成婚就叫得如此亲热,现在的小辈竟然都这般豪放了不成。
  
  慕容旭有些悻悻然,但对方到底是皇后亲自为他订下的太子妃,他曾经也很是喜欢,便点了点头道:“方才见姨妹一个人在此处,便说了几句话。”
  
  康平却早就待不下去了,冷冷道:“既然姐姐在这里,我就不打扰二位了。告辞。”说罢,一拂袖,愤然离去。
  
  郑珍容瞧着她离开的背影,又暗自观了慕容旭神色,心中顿时了然。她不是不知慕容旭东宫之中已经有了好几位良娣,但慕容旭本就是太子,将来继承大宝,后宫三千乃是常事。她是要做中宫之主的人,绝不可短视妒忌。可若是后宫中有一号叫郑珈荣的,那她可不能依。
  
  思及方才她看见郑珈荣和睿王妃、镇西王世子在一处,她立刻心生一计。
  
  想通了后,郑珍容的神色便也舒缓多了,上前轻轻挽住慕容旭的手,问道:“旭郎可同皇后娘娘请安过了?”
  
  *
  
  一顿宴席,左有慕容旭色眼咪咪,右又郑珍容虎视眈眈,康平吃得颇为不爽,早早告了身体不适,连睿王妃处都没来得及告辞,便扯了秋韵冬情,赶快离开。
  
  半月后,又一道赐婚圣旨降临镇国公府。
  
  冬情一阵风似地跑进内室,瞧见康平正百无聊赖地拨弄着自己的一堆发饰,眼泪都快冲出眼眶:“三娘子!大事不好,圣上给你赐婚了!”
  
  康平转过头来:“这么快?”
  
  冬情一愣:“什么这么快?三娘子,你不知道圣上给你赐的谁!是镇西王世子啊!”她一想起镇西王世子在京中的尴尬身份,真觉得鼻子酸涩,凭什么二娘子当了太子妃,而她家三娘就要嫁给镇西王世子那个质子?
  
  康平却笑了,宴会时郑珍容瞧见慕容旭对她殷勤,那眼神恨不得要将她拆吃入腹一般。她回来的时候就料到郑珍容定会给她搞点什么事情出来。
  
  没想到郑珍容的想象力如此丰富,竟然去求了皇后,把她赐婚给刘易尧么?
  
  “是姐姐那日在御花园中,瞧见三妹与世子情投意合,才自作主张同旭郎提了一句,没想到皇后娘娘十分欢喜。妹妹不会怪我吧?”
  
  冬情回头一看,见郑珍容正盈盈站在门前,身姿绰约,只脸上耀武扬威得意神色,叫人觉得与她清雅容颜不甚相称。
  
  康平却放下手中发饰,毫不在意地起身,淡淡道:“甚好,我怎会怪罪姐姐?”
  
  她脸上盈盈笑意不似作假,郑珍容恍然觉得自己是不是真给她做了嫁衣裳?可一想那镇西王世子尴尬身份,又是病弱之躯,纵使郑珈荣真同他情投意合,嫁过去也没几天好日子过,心里头的气顿时顺了两分。
  
  “妹妹喜欢便好。”
  
  冬情却颇为不满:“二娘子好生大度,自己当了太子妃,也不忘提携提携众位姐妹。”
  
  郑珍容冷冷瞥了她一眼:“啧,妹妹你这院里的下人好生胆大,主子的事情都敢妄议了。”
  
  东西两苑向来水火不容,西苑的丫头婆子在郑珍容的授意下,对东苑这里明压暗打的。冬情本来就很不待见这个二娘子。她翻了一个白眼,转身进了屋子。
  
  郑珍容冷哼一声,却转过脸来对康平说:“镇西王世子虽然是异姓王世子,但与旭郎也算是同辈,咱们将来既是姐妹,也是妯娌,我会让旭郎好好提携世子的。”她脸上笑意盈盈的,好像真的会去叫自己的未婚夫提携自己的妹夫一样。
  
  康平的嘴却从不客气,她幽幽道:“得了吧姐姐,你那位太子可不会那么蠢。镇西王是什么人?当年的乱臣贼子!太子殿下敢提携,东宫之位不要啦?”
  
  郑珍容本来也就是嘴上一说,顺便暗地里敲打她一番,好叫这个硬骨头的妹妹晓得,她是未来太子妃,镇西王世子府上的生杀予夺都是她丈夫能定夺的。可这嫡妹竟然像是听不懂一般,她又一次重拳打在了棉花团上。
  
  康平是什么人,朝堂上摸爬滚打那么多年,舔着刀口的血过来的,小姑娘家家的那么点心思她哪能不知道,懒得和她计较罢了。她抖了抖袖子,淡淡地说道:“不过还是要多谢姐姐给我找了门亲事,我得去接旨了。”
  
  康平知道,她若要向慕容焕要回江山,若是终日囿于这南阳郡公府,是断无可能的。为今之计就是嫁出去,嫁到一个她可以自由出入、当家做主之处。龙都城内,没有一个人比刘易尧更加适合。
  
  他因她之事被软禁,身份特殊,拖到二十岁了都没能娶上妻子——细细说起来,也是她的过错。
  
  但一思及当年好友镇西王妃翟融云病逝时,在她的膝头,将四岁的刘易尧托付给她,她内心腾得升起了一股罪恶感。
  
  阿云啊阿云,如今不过是无奈之举,等事成之后,我慕容康平肯定会给易尧找个贤惠可人的妻子的。康平在心中默念了一番,便施施然去接旨了。
  
   雕阑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 第 9 章   第二日便是七月二十九, 康平准备去城外大慧觉寺上个香。
  
  大慧觉寺是座百年宝刹, 大燕建国之时所立。建国初期, 燕皇室笃信佛教, 大慧觉寺盛极一时, 香火络绎。后来三公之乱时, 佛门亦是遭到重创, 慧觉寺的镇塔舍利在一夜之间不知所踪,至今为止对于这枚舍利的去向也尚无定论。失去了舍利的大慧觉寺逐渐门庭冷落。
  
  康平在长公主之位时,曾有意帮扶主持, 每年从食邑税收中拨款,为大慧觉寺新铸了数个佛祖金身。但她死后,因大慧觉寺同她关系紧密, 慕容焕深以为虑, 便断了朝中给寺里的香火钱。很快大慧觉寺的香客人数便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减少了,如今已是门可罗雀。
  
  但它作为离龙都城最近的大寺院, 依然还有虔诚的香客, 定期会去进香。
  
  譬如, “从小身体就十分虚弱”的“郑三娘子”。
  
  好容易有了一桩婚事, 郑三娘子肯定得上一趟宝刹还个愿才行。
  
  西苑里头的郑珍容听闻她出门上香, 哂笑了一声:“还真把镇西王世子当个宝贝了不成?”
  
  郑家并不是虔诚的佛教信徒, 实际上在燕国,大多百姓还是逢神便拜,也不管他是元始天尊座下之道祖还是西方极乐大乘之佛祖。郑珍容也分不清逍遥道和慈悲道的区别, 只知道许了愿要还, 多许愿能多得保佑。至于保佑她的是何方神佛,她就不管了。
  
  她的丫头兰绪也跟着笑:“三娘子实在是短视。将来她做了那个什么劳什子世子妃,能咱们未来太子妃娘娘手里还不是随便捏圆搓扁的?”
  
  郑珍容抿了一口茶,冷哼了一声。
  
  车马一到山下,还未上宝刹,康平便发觉山路旁似乎站了个人,瞧身形,像是个男子。康平不动声色,拾级而上,她礼佛从不带下人,孤身一人走在前头。男子见她并未发觉,悄然跟上了。
  
  大慧觉寺无甚香客,通往山门的石板路上颇为幽静,只能听见风声穿过竹林,沙沙的响声。
  
  突然左侧竹林传来了一声微不可闻的“铮”,康平顿下了步子,偏头望了一眼。
  
  从竹林里窜出来了个黑衣男子。
  
  他长相立体,高鼻深目,肤色比寻常公子郎君略深些,看上去约莫三十出头。一双入鬓的剑眉尤其浓,其下一双眼睛,竟然像是秋日的太液池水般灰蓝幽深。
  
  这双眼若是寻常时,定然是柔情缱绻,可此刻他却双眉紧促,眸中满是紧张神色。
  
  康平幽幽道:“解决了?”
  
  黑衣男子一双灰蓝的眸子望向康平:“属下无能,叫人逃脱了。”
  
  “看清楚是何人了?”她说。
  
  男子摇了摇头。
  
  康平眼睛微微眯起:“身手可熟悉?”
  
  男子答道:“不似大内的人。”
  
  康平点了点头:“那便好,你且先回去吧。到山上等我。”
  
  男子垂下微卷的眼睫,点了点头,旋即步履轻点,转瞬消失在茫茫山林之中。
  
  康平回身瞧了一眼来路。下人们都被留在山脚下了,她一个南阳郡公府不受宠嫡女,哪里值得人来跟踪?
  
  突然路旁竹林簌簌动了两下,康平警觉回头:“贺赖孤?”
  
  竹林中却没有回应,只蹿出一只竹鼠,抬头拿一双豆眼盯了康平一会儿,又一溜烟蹿进林中。
  
  康平垂了眸,继续拾级而上。
  
  竹林后头,青衣男子看着她缓缓远去的背影,双目紧锁,待她身影完全消失在蜿蜒曲折的山路上时,他才微微动了动。
  
  一旁护卫小心问道:“世子爷,我们还要上去么?”
  
  青衣男子正是因十年前振国公主兵败而被圈禁在龙都的镇西王世子刘易尧。他看了一眼侍卫,道:“你可看清楚方才那个男子的长相了?”
  
  护卫道:“他身手太快,只能辨出是个胡人,大抵有些吐火罗血统?恕属下实在是不能看得分明。”
  
  刘易尧冷笑一声:“郑家可没有这样一号人。”
  
  燕国皇室多为胡人,但总体而言皆是鲜卑血统,吐火罗远在西域,那个男子的长相实在是有些扎眼得很。可偏身手矫健,一看武功路数,就知道习得潜行之术。这种人,不是梁上君子宵小之徒,便是当暗卫的。
  
  可那位郑三,撑死是未来太子妃的嫡妹身份,哪里能配得上这么个武功高强的暗卫?
  
  刘易尧知道那一纸婚书来得蹊跷,便留了个心眼。虽然这位郑三娘早已得了睿王妃的青眼,可郑家既然把长女嫁给太子旭,总归是划为冯皇后一党。他一个乱贼之后,要容一个郑家女子进门,少不得先探查一番。
  
  果真这一探查便查出了不对。这个郑三娘子,何德何能,竟然能配有如此身手的暗卫?
  
  “那世子爷咱们是要跟着郑三娘子,一看究竟么?”
  
  刘易尧思索了阵道:“不必这样鬼鬼祟祟,直接上去进香便是。”
  
  康平花了两炷香的时间,才从半山腰气喘吁吁地爬上寺内。而大慧觉寺的住持徹空禅师,早已等在大雄宝殿之前,见康平到来,先是双手奉茶,后合十一拜:“施主来了。”
  
  康平在佛前,自是收敛了自己不可一世的姿容,显得低眉顺目起来,双手合十回拜回去,恭谨道:“大师请。”
  
  徹空禅师将她引入殿内,大雄宝殿一进门便是一尊三人高,宝相庄严的金身大日如来,两侧为十八金身罗汉,乃是大慧觉寺最大的伽蓝。金身如来像是大慧觉寺自建立以来便又的,两侧罗汉本是泥塑,后来由镇国公主出资重塑了金身。可如今大慧觉寺香客减少,大殿中长明灯的数量早就不比往日,曾经熠熠生辉的金身都显得暗淡了许多。
  
  康平在释迦牟尼前跪了下来,闭目祈祷了一阵。身后有禅师的轻声招呼:“施主。”一个略浮的脚步声响了起来,软底的靴子踏在大雄宝殿青石地面之上,发出簌簌的声响,身侧的蒲团微微一陷,一个什么人便跪到了她的旁边。
  
  康平睁开眼,悄悄瞥了一眼来人。
  
  身旁的男子身形略显消瘦,却挺秀高颀,一双桃花眼灼灼然,本是显得轻浮招桃花的长相,但因为生了一个高挺的鼻梁,硬是将那双眼睛里的情意给压下了,只剩下高冷禁欲之意。他就长了一张曲高和寡的脸。
  
  一如他的母亲。
  
  康平思及当年的镇西王妃翟融云,心里头有些涩意,再又仔细打量了一番刘易尧。当年她在易尧这个孩子面前自裁,以求慕容焕能留他一命,慕容焕倒是说到做到,没让融云断了子嗣,却把一个十岁的孩子囚在京中,和家人骨肉分离,孤零零地长大。
  
  如今看他瘦削形容,康平实在是有些心疼得很。
  
  “郑三娘子看够了没有?”本垂着目默祷的刘易尧抬起眼来,一双桃花目对上了康平的眼睛,半边脸俊雅清隽,只唇色有些发白,平添了两分寒意。不过比起当日在宴会上的那副恹恹的病容,整个人倒是稍微有些容光了。
  
  刘易尧皮相继承了当年龙都第一美人翟融云,甚至比乃母更加青出于蓝。那一眼望来,若康平是寻常及笄少女,定是要羞红了一张粉脸,捂着脸落荒而逃。可她壳子里套着的可是慕容康平,如今再见刘易尧,又是相互有了婚约的,她便只剩感慨:这小子,小时候就长得钟灵毓秀,现在出落得越发俊朗非凡了。倒也不负融云所托!
  
  刘易尧见慕容康平目光毫不回避,直直看着他,可她眼中的内容他却无法读懂,轻轻皱了皱眉。
  
  慕容康平浅浅一笑:“看够了,郎君真是风神秀彻,让我心驰神往。”
  
  刘易尧不曾想到,她竟然能笑眯眯地说出如此的话语来,还“风神秀彻”、“心驰神往”,丝毫没有豆蔻少女的娇羞怯懦,可那一双盈盈的眼,眸光沉沉,看上去也绝非在蓄意调戏,他一时有些怔住。
  
  康平又笑问:“郎君也是来还愿的?我俩既然有婚约,在此处相逢,实在是缘分啊。”
  
  刘易尧眸子沉了沉。看她如今戏谑眼神,想来是已经知道,山路上跟踪之人是他了。
  
  康平又说:“看郎君这两日气色比之前宴会好了许多,看来是在保重身体了。镇国公主在天有灵,想必会十分欣慰。”
  
  刘易尧觉得她笑得颇有些……慈爱,正想说些什么,康平却已施施然起身,双手合十行了一个佛礼,拽着长裙悠然离去。
  
  刘易尧立刻起身去追,但一出大雄宝殿,哪里还有那位郑三的身影,问门口立着的禅师,他却只是道一句佛号,不多他言。
  
  刘易尧双眉深锁,快步赶往后山禅院,但却依然空空如也,郑三娘子似乎就此消失在晨钟暮鼓的大慧觉寺宝刹之间。
  
  他的近卫刘奕平问道:“这位郑三娘子实有古怪?”
  
  刘易尧不言,低头思忖了一阵,手却摸到了袖子里头的一个小小的瓷瓶。那还是半月前宴会上她赠予的药丸。
  
  刘奕平看他脸色阴晴不定,复问道:“要不要再去找找看?后山有穿云塔,不若去那处?” 雕阑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 第 10 章   康平到大慧觉寺, 除了礼佛之外, 还有更重要的事情, 便是藏在大慧觉寺后山的三十暗卫。
  
  她做镇国公主之时, 在大慧觉寺后山谷中, 便留有一支三十人的暗卫, 扮作寺中居士, 组成者皆是孤儿。此事连大慧觉寺住持方丈徹空禅师也仅仅知晓一二分,慕容焕则是查都未曾查到。
  
  镇国公主死后,门客尽散, 她托生在时年六岁的郑家三娘身上,根本不可能再同这支暗卫取得联系。直到她这具身体十岁时,她借着病重理由上山拜佛, 循着记忆来到后山禅院, 才发现自己的三十人暗卫这几年间竟然一人都未曾离开。
  
  暗卫长便是那个有着灰蓝色眼珠的男人。他早年流落西域,因长相秀美, 被辗转买卖为娈童, 经手过吐谷浑、西匈奴、高车各族, 亦曾在柔然可汗帐中承欢, 但他后来拼死逃出, 流落至燕国, 被一位姓贺赖的武师收留。康平亲自为他赐名为“孤”。
  
  这位姓贺赖的武师,曾是镇国公主府上的卫长,奉康平之命训练暗卫, 选拔的皆是孤身亡命之徒。贺赖孤经历复杂, 武功刁钻,很快成为暗卫长,深得康平信任。康平兵败之后,贺赖孤带领余下三十暗卫,隐居大慧觉寺,保存实力,以图为康平复仇。果然没过几年,郑三娘便找到了他们。
  
  暗卫从不以真面目示人,这世上知道三十暗卫身份者,仅有已故镇国长公主一人。郑三娘能够一一叫出三十人名姓、来历,甚至对他们各自的武功路数也很熟稔,贺赖孤不得不相信,她便是镇国公主本人。
  
  康平也甚是欣慰,镇国公主死后,凡是朝中与她有关的官员、将领尽数被屠,镇西王远守封地,她身边已经无可用之人。若想东山再起必须一点一滴重新积攒实力,有这三十暗卫,事情能变得轻松得多。
  
  大慧觉寺既然是康平的地盘,刘易尧在此地跟踪她,实在是没选对地方。
  
  大慧觉寺穿云塔曾供奉佛祖舍利,如今舍利已经丢失,穿云塔被列为禁地。康平站在塔顶,居高临下地看着塔下正襟危坐的刘易尧,轻轻叹息,“这孩子甚是警觉,看来十年来改变了不少。”竟然还懂得派人跟踪她了。
  
  但她也暗自庆幸,跟踪她的不是旁人,而是刘易尧。
  
  “不过你今次还是有些打草惊蛇。”她冷冷训斥。
  
  一旁贺赖孤一双灰蓝眸子望向她凝重的侧脸,答道:“属下无能,请主上责罚。”
  
  康平摆了摆手:“下次注意便罢。”
  
  “镇西王一门一向对您忠贞,属下查到世子私底下也在同一些朝臣往来,只是他身份敏感,行差踏错,容易被慕容焕察觉,故一直束手束脚。”
  
  “也苦了这孩子了,我还是没能对得起他母亲。只是目前还未到时机,向他表明我的身份。贺赖孤,你暗地里多帮衬他一点。”
  
  贺赖孤点头答道:“是。”
  
  康平说:“行了,这孩子从小也经不得逗,就知道认死理。这回也逗得差不多了。我下去瞧瞧他。”
  
  贺赖孤抿唇望了她一眼,突然说道:“主上真的要嫁给世子?”
  
  康平回过头来:“你也觉得不合理?”
  
  贺赖孤垂了眼不说话。
  
  康平笑了笑:“我自己这关也挺难过的。不过左右是借他之手从郑家解放出来,我虽然霸占着郑家娘子的身躯,可一颗心已经是老太婆了。这孩子我是瞧着他长到十岁,实在是下不去手。但若我不这么搏一搏,他一辈子都要受慕容焕牵制。现在这样也挺好,我总不能和他真有夫妻之实吧?”言罢,她便转身下塔了。
  
  刘易尧在塔下等了片刻,便看见穿云宝塔之后,慢悠悠走出来一个绯衣女子,神色自然,瞧见他站在院外,丝毫没有惊讶的样子。女子头发用一根玉簪轻轻挽起,乌发云鬓衬得肌肤胜雪,山风微微撩起她额前碎发。
  
  那般飘然出尘模样,叫刘易尧无端端想起十年前狂风暴雪中那名红衣女子。
  
  “郎君是在等我?”她问。眸色戏谑。
  
  刘易尧知道,她身边那名暗卫既然能神鬼不觉地和刘奕平缠斗,她自然也有本事察觉到他此前在山路上的跟踪。只不过方才在禅师面前,没有说出来罢了。
  
  “郑三娘子实在是让人刮目相看。”他淡淡答道。
  
  “哦,过奖过奖!”她笑意盈盈逼近,“不知道郎君找我有何贵干啊?”
  
  十年前,刘易尧还是个才到她的胸口的小男孩,如今已经长到了比她高出一头。她抬着头瞧他,眉眼和唇瓣实在是像翟融云,天知道她是有多想摸摸他的冠冕,只可惜现在这具身体并非是他的长辈了。
  
  刘易尧觉得她那深藏笑意的眼睛实在是叫人容易沉湎。他沉默了一阵。
  
  康平知道他从小就是个三脚踹不出一个屁的性子,便自顾自说道:“郎君是觉得与我订婚,不满么?”
  
  刘易尧沉着脸,目光微微偏开了去:“我一个罪臣,是在惶恐,只怕耽误了三娘子。”
  
  康平歪了歪头:“我不觉得耽误啊。”她抬眼看了看刘易尧,“世子不要妄自菲薄,切记要保重身体,莫让故人挂怀。”
  
  刘易尧眸光一窒。“何意?”
  
  康平笑得淡然:“无甚深意。同为一个药罐子的经验之谈罢了。”
  
  在刘易尧的面前,纵使他已经出落成一个弱冠的青年了,她还是忍不住要去好好说教一番。
  
  刘易尧道:“哦,确实听闻三娘子身体不好,不太参加京中贵女的宴饮?”
  
  康平说:“倒也不是,懒得交际罢了。”
  
  刘易尧挑了挑眉,静候她下一句。
  
  康平说:“同那些人这样凑在一处,能做什么?唇枪舌剑,争些口舌之利而已。你要说争论的是什么军国大事,那也就罢了,可他们最后说来说去,也不过是些后宅里的蜚短流长吧?实在是浪费时间!有这等功夫,还不若花在正道上。”
  
  刘易尧问:“何为正道?”
  
  慕容康平:“听曲,睡觉!”
  
  刘易尧以为自己听岔了,眉心微动。
  
  “总之是让自己高兴,自己不觉得辜负自己的事情就对了。别委屈自己和那些人虚以委蛇,不惜得。人呢,眼光还是要放长远些。”她笑了笑。“譬如刘世子,不好好爱惜身体,怎能图长远之计?”
  
  刘易尧本来还拧着两道剑眉,满腹狐疑地打量她,可听她说了这一番歪理,竟听笑了:“三娘子见解实在是通透啊。”
  
  见他展颜,康平亦是笑了笑:“我呢,就好说个教。”言罢,抬手拍了拍刘易尧的肩。
  
  刘易尧身形微滞,半晌,突然道:“睿王妃曾言你同已故镇国公主颇为肖似,果然如此。”
  
  康平心头突得一跳,但她里子里究竟是摄政十三年的长公主,那点慌乱未曾表现在面上。她云淡风轻道:“是么?”
  
  刘易尧看她面色如常,说:“我以为说你肖似当年长公主,并不是什么好话。”
  
  康平内心轻哼一声,小子学精了,这是在套她的话么?
  
  她答道:“为什么不是好话?”
  
  刘易尧提及当年镇国公主,面色总归又有些冷了:“十年前长公主被诛,三娘子竟然觉得自己像是一个伏诛叛贼,是好话么?”
  
  康平反问:“世子竟然觉得长公主是个伏诛叛贼么?”
  
  她轻巧地把话甩了回去。
  
  她继续道:“成王败寇,镇国公主摄政时的政绩有目共睹。如今大燕光景,难道比十年前好么?此处没有旁人,世子何必套我的话。”
  
  康平向来夸自己从不怕闪舌头,一双眼盈盈落在刘易尧的身上,颇为坦荡。
  
  她说的也是事实。从这几年的政绩来看,慕容焕没有她慕容康平的扶持,并没有把这个国家管得多好,反而在一点一点耗尽她当年的积累。
  
  十年,她痛心的并不是一手扶持上位的亲弟弟的背叛和猜忌,而是亲弟弟并不能将这个国家治理得风调雨顺。
  
  这何尝不是她的失败?
  
  对于她这样的回复,刘易尧始料未及,因此看向她的目光,便有些复杂。
  
  看着刘易尧这幅样子,康平心里头便有些气了,语气便重了些许:“怎么,我记得世子是公主抚养长大的,竟连公主的政绩都不承认么?”那未免也太过白眼狼了些吧?她可就白白把他拉扯到十岁了。
  
  刘易尧又想起她跳着脚说“镇国公主敲棺材板”的场景,幽幽道:“我记得三娘子比我还小四岁,竟像个长辈似的在同我说教么?”
  
  康平心中暗忖,你小子开蒙都是本公主开的,小时候被本公主提着耳朵说教了多少回,现在听一两句就不耐烦了么?
  
  可她到底顾忌自己身份,摇了摇头道:“既然世子不爱听,我就不说了。”语气哀怨,竟徒生了几分“儿子长大不由娘”之感。言罢,她转过身去,“时候不早,我回去了。”
  
  刘易尧看着她离去背影,没有出声阻止。
  
  他现在只是越发认同睿王妃的看法,这个女子确实性子酷似先镇国公主。想起当年他幼时,公主揪着他的耳朵斥责他顽劣,他的眸色又暗了暗。
  
  他始终记得十年前冬月初十,他被羽林中郎崔仲欢缚住,押送至镇国公主府前。狂风暴雪之中,慕容康平一袭红衣,被朔风鼓动猎猎。她秀发不曾束起,迎风舞动,恍若《九歌》中的山鬼,肩头已经落下薄薄一层白雪,益发衬得她发如漆墨,衣如业火。
  
  他看着她端着一杯鸩酒,目光沉沉。
  
  那年他十岁,被崔仲欢按住不得动弹,只能任由泪水在脸上纵横,冻成冰凉的碴子。
  
  慕容康平笑意盈盈:“莫哭,蠢货。”
  
  他眼睁睁瞧着她将那被鸩酒饮下,神色如常。
  
  红衣华服女子放下酒杯,缓缓朝后倒去,刘易尧便也如同被抽走脊梁,轰然跪地,膝下溅起一片碎雪。
  
  可那女子再不能用满眼笑意,举重若轻地训斥他“膝下有黄金,有泪莫轻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