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做鬼   人老了总喜欢回头看, 做鬼做久了, 也不免喜欢回望前生。
  
  宜生做鬼时间不算长, 五年而已, 比不得话本子里动辄百年千年的老鬼, 可她最近总时不时想起生前旧事, 把那些事儿揣在肚子里反复咂摸, 别说,还真咂摸出了点东西。
  
  这排在最前头的一条,就是她娘可真给她取了个好名字。
  
  姓渠, 叫宜生,渠宜生,屈一生, 她可不就是憋屈了一生?最后还把自己生生憋屈死了。
  
  虽做鬼后自觉已经通透不少, 可每每想起这个,宜生还是忍不住想给生前的自己比个中指:个没出息的!
  
  不过, 若按世人眼光, 她那一生其实算不得憋屈, 说不定还有许多人歆羡不已。
  
  可不是么, 出身高贵, 嫁得夫君虽不算最好, 当年却也是翩翩公子。只是中途出了点儿差错,受了点儿磋磨,可后期夫君宠爱, 子女争气又孝顺, 即便最后倒霉催地挂了,那也是心甘情愿为闺女挡刀。
  
  生前被夸贤良淑德,死后大约也是慈母典范。
  
  相比芸芸众生,她已经算得上幸运,再抱怨似乎实属不该。
  
  然而,终究意难平。
  
  回望前生,她为父母活,为子女活,却独独没为自己活过。即便心中有岩浆翻滚,面上却从来云淡风轻,温婉柔顺。即便那从来不是她所求。
  
  不过,生前事生前了,如今做鬼的宜生也就比比中指感慨一下,大多时候,她的鬼生还是很愉快的,没那么多功夫伤春悲秋。
  
  可最近,宜生很不愉快。
  
  不愉快的原因,在于最近生活质量日益下降。
  
  宜生不知道别的鬼怎么过日子的,也没见过别的鬼,但她觉着自个儿情况应该挺特殊:哪家的鬼像她一样,整天泡网上看小说过日子?
  
  这事儿说来奇怪,她搞不明白为何死了没进阴曹地府,反而来了这么个叫做“晋江文学城”的地方,然后她别的什么也不能干,就只能看看这个城里的话本子——当然,后来她知道了,这个“城”不是真的城,这个“城”里的人也不管话本子叫话本子。
  
  闲言少叙,总之,她成了一只飘荡在晋江的鬼。
  
  飘在晋江,能做的事自然只有看文,而在花费了整整一年时间将整个“晋江文学城”摸索完毕后,宜生也彻底沦为一只沉迷话本子的鬼。
  
  这着实有些不应该。
  
  宜生生前也是看过话本子的。虽然只是在做姑娘时偷偷看过一次,虽然看过那一次后,她被罚抄了十遍《女诫》。但不管怎样,她也是看过话本子的鬼,死时又已是将近四十“高龄”,本不应对话本子这种小姑娘感兴趣的东西着迷。
  
  然而,晋江上的话本子却与她看过的全然不同。
  
  那是一个个新世界。
  
  是生前的渠家嫡长女、威远伯少夫人渠宜生最隐秘的肖想、却从未敢真正细想和窥视的世界。那些世界里,子女不必对父母事事顺从,妻子不必对夫君俯首帖耳,什么三纲五常,什么君臣父子,俱已化作一抔黄土,新的准则取而代之,世界变成她从未见过的模样。
  
  若是换个别的古代鬼来,说不得会对着这些话本子怒叱:“伤风败俗!世风日下!道德沦丧!烧了烧了,全都烧了!”
  
  宜生起初也是惶恐的。
  
  就像当初看话本子被发现,被责罚,被说那不是大家闺秀该看的东西后,她就再也没看过话本子。哪怕后来成了婚,生了子,可以随意看话本子了,她也自觉地不再触碰。
  
  而这个晋江文学城里的“文”,比之她看过的那些话本子,又离经叛道了何止十倍!
  
  不过,做了鬼就这点好处:再没人对她说,你应该怎样做,不应该怎样做云云。
  
  于是宜生也就有些肆无忌惮了。
  
  最初的震惊和惶恐之后,她像饥渴了数日的乞丐陡然看到满眼美食,无法自持地扑上去,然后夜以继日地沉浸在那些世界,接触着那些从未接触过的新鲜道理。
  
  许是因为,那些话本子里的故事,是比五柳先生笔下的世外桃源更令她心向往之的世界。她彻底沉迷了进去。
  
  当然,也不是所有的晋江文都合胃口。宜生摸索了许久,发觉只要避开“古代”这个标签,就能淘到许多合胃口的文,无论是那些读者作者口中的近代现代还是星际未来,都对她这个货真价实的古代鬼有着莫大的吸引力。
  
  至于那些古代文?——曾经在真正的古代生活了三十九年,宜生实在不怎么想回味。
  
  于是,做鬼的这五年,宜生几乎把晋江的现代文翻了个遍。
  
  问题就出在“翻了个遍”。
  
  晋江文多,可再多,也挡不住一只鬼没日没夜,又不用担心近视眼地看。尤其看得多了,宜生也挑剔起来,再不像开始那般来者不拒。文笔、剧情、节奏缺一不可,从网文菜鸟晋升为老白的宜生口味愈发挑剔,在晋江的现代频道溜溜达达半天,愣是没找着一本能入口的新文。
  
  这事儿可大发了。
  
  用个从晋江读者口中学来的词说:宜生文荒了。
  
  对于一个只能看文消遣的鬼,文荒是件多么残忍的事。
  
  人食五谷杂粮,鬼也得有精神食粮,如今精神食粮断了,宜生顿时就恹恹了。
  
  再次翻了一遍现代频道也没找着能入口的文后,宜生盯着古言频道瞅了五分钟,最后,抱着神农尝百草的悲壮心情点了进去
  
  又五分钟后,宜生看着一篇名为《富贵荣华》的文愣了神。
  
  这是篇典型的宅斗文。
  
  女主是名穿越人士,穿越前叫沈琪,是名普普通通的小职工,一朝穿越,变成大梁朝威远伯府嫡女沈七月。沈七月虽是伯府嫡女,处境却算不得风光:一来威远伯府早已没落,沈七月的祖父虽然袭了爵,她父亲还能不能袭爵却很悬,再加上沈家没什么出色的男丁。只有一个爵位的名头,而且眼看还要不保,这样的威远伯府,在权贵云集的京城根本排不上号。
  
  二来,伯府内上有偏心的祖母亲爹,下有恶毒的姨娘庶姐,偏偏沈七月的亲娘威远伯少夫人性子别扭,既狠不下心收拾庶女姨娘,又放不下身段讨好夫君婆母,偏还没个亲儿子傍身,身份不上不下地,尴尬地紧。
  
  这还不算,最重要的是,原来的沈七月不仅生日不太吉利——恰恰生在鬼节节,还是个傻子!
  
  因为威远伯少夫人护着,沈七月的处境不至于凄惨,但想要多风光却是不行,而且看着那些姨娘庶姐蹦跶,也闹心不是?
  
  当然,这一切在沈琪变成沈七月后都不再是问题。
  
  指点亲母拉拢渣爹,智斗姨娘踩死庶姐,宅斗技能满点的沈琪处境日益改善。而在位高权重的镇国公世子,即男主同志出场后,沈琪的宅斗之路更是顺风顺水,扶摇直上。
  
  终于,沈琪以一没落伯府小姐之身嫁得位高权重的男主,使得书里书外众人羡慕嫉妒恨。不过这还不是结束,生命不息,宅斗不止,从娘家到夫家,对沈姑娘来说不过是换个副本继续刷。
  
  于是继续砍瓜切菜般地斗,斗公婆斗表妹斗不长眼的小妾通房,最终,沈琪稳坐镇国公府当家主母位置,与男主的爱情更是历经考验,打败所有情敌,成为男主唯一挚爱。最后女主一连生了四个儿子,又与男主恩爱情深,几乎是书中所有女子羡慕的对象。
  
  全书完。
  
  这其实是篇几年前的老文,按理来说宜生不应该一眼看到,但千不该万不该,就在宜生点进古言频道的时候,作者从第一章开始全文大修了。
  
  于是,习惯从更新榜上找文的宜生就这么点了进去。
  
  宜生看着配角栏里一个名字出了神。
  
  那是女主沈七月的母亲,在沈琪前期宅斗中占据重要戏份的威远伯少夫人。
  
  按书里描述,威远伯少夫人出身清贵之家,然而为人行事在女主眼中却是大写的不及格。其缺点有数条:
  
  其一、天真、幼稚、不成熟,一把年纪了还对爱情抱有幻想,奢望丈夫只她一个女人。发现后愿望无法达成后,因为自幼的教养没有做太出格的举动,却从此冷心冷面,专爱跟丈夫拧着来,以致丈夫与其愈行愈远,反而与姨娘更亲近了。
  
  其二、对婆婆一味愚孝忍让,对姨娘庶子女心慈手软,只求面子过得去,从不下狠手整治。
  
  因为这两条,沈琪最开始对亲娘是怒其不争的,不过,正是这样才有她的用武之地嘛!
  
  于是,穿越过来的沈琪开始了改造天真包子娘亲之路,帮娘亲拉拢回亲爹,整治死姨娘,威远伯府终于成为母女俩的天下。最终,威远伯府不仅没没落,反而因为男主的帮扶而愈加显赫,女主爹成功袭了爵,女主娘从威远伯少夫人变成威远伯夫人。
  
  是以,女主娘的一生虽比不上女儿,却也颇为人称羡。
  
  只是,在全书接近尾声时,威远伯夫人却死了,死时年仅三十九岁。
  
  这是全书最后一个小高/潮,原来之前被沈琪整死的庶姐并没有死,而是在男主表妹,也就是女主情敌的帮助下改换容貌活了下来,又在沈琪回娘家这天混进了伯府。本来想刺死沈琪,结果,威远伯夫人为救女儿挡了刀。
  
  威远伯夫人最终伤重不愈死去,彻底闭眼前,有一会儿的回光返照时间,威远伯夫人定定地看着沈琪,艰难地说了两个字:“你……是……”
  
  人都说,这是威远伯夫人放心不下爱女。
  
  出了这事儿,沈琪和男主大怒,下令彻查,最后查出这事儿居然跟男主表妹有关,于是新一轮的打脸扒皮开始,小白花表妹和心机婊庶姐自然下场凄惨,男女主的感情也因此被催化升华。
  
  男主对女配表妹彻底寒心,对女主又愧又爱,从此一颗心全部拴在了女主身上,再不看其他女人一眼。
  
  结尾处,威远伯夫人被风光大葬,男女主历经重重阻碍后,深感幸福来之不易,相拥着相视一笑,从此富贵荣华,厮守到老。
  
  整本书里,威远伯少夫人都没有出现名字,如书中其他所有中年女性一样,威远伯少夫人同样只有一个代号一样的称呼——渠氏。
  
  沟渠的渠,渠宜生的渠。
  
  一生何似,渠中泥淖。
   正文 七月   菱花铜镜里映出一张脸, 螓首蛾眉, 皓齿朱唇, 是张不折不扣的美人脸。只是飞扬的眉被青黛描弯, 张扬的眼温顺地微敛, 高挺的鼻沉入阴影, 又兼铜镜模糊, 整张轮廓都柔和起来,便只显得镜中的脸孔温婉动人,端庄娴雅。
  
  宜生恍惚了片刻, 看着铜镜里的人,又看桌椅,看屋内摆设, 看海棠纹槅窗外两个影影绰绰一红一绿的身影, 心下才终于确定。
  
  居然……又活过来了。
  
  即便看了那么多重生文穿越文,宜生也从未想过, 这种事竟会真的发生在自己身上。
  
  重重帷幕与槅窗外, 日光正好, 蝉鸣噪耳, 她醒来时躺在绣榻上, 绣榻根儿上放置冰盆, 没有丫头打扇,但红绡绿袖都稳稳地站在不远处,随时听候她的吩咐。
  
  自打生了第一个孩子后, 她的身子就有些虚, 午间必得小憩两刻。但她睡觉时不惯有人在跟前伺候,虽然午睡,却不像大多富贵人家的女眷那般喜欢令丫鬟在一旁打扇,而只是用冰盆消暑降温。
  
  可是,她生性虽不奢侈,却从不肯委屈自己的身体,这样燥热的天气,屋内四角非得全摆上冰盆不可,而不是像如今这般,只在绣榻旁摆了一个。
  
  她一生富贵,这样连冰盆都只能用一个的“凄惨”光景,似乎只有那几年的时光。
  
  那几年……
  
  “红绡,绿袖!”她唤槅窗外两个丫头,不知是不是许久没说话,嗓子竟然干涩发紧地厉害。
  
  “少夫人,您醒了。”
  
  红绡绿玉赶忙进来,红绡服侍着宜生穿衣,绿袖端着一盆清水,正要伺候宜生洗漱。宜生却止住了两个丫头的动作,脸上带了急色:“如今是何年何月何日?”
  
  两个丫头脸上都露出惊诧的神色,宜生看出两人诧异,却丝毫没有理会,只紧张地等待答案。
  
  “少夫人,如今是承庆元年,六月十五啊,您昨儿不是还说快到姑娘生辰了,要奴婢准备么?”红绡素来稳重,即便心中诧异,也老老实实地回答。
  
  承庆元年,六月十五!
  
  宜生抓紧了胸前衣襟,目光焦急而迅速地在卧室内外扫视了一圈,没看到想要找的人后,眼中几乎泛出泪来,又咬唇,将泪意硬生生憋回去,稳了稳声音,对红绡道:“姑娘在哪儿?快去将姑娘找来!”
  
  红绡应声去找,绿袖留下来,继续伺候宜生洗漱。
  
  宜生任由绿袖伺候着穿上外衣,洗手,净面,梳拢因午睡而散掉的发髻。她看着绿袖,那是张圆润的、充满了朝气和喜悦的少女的脸,而不是记忆中,那个终日畏缩惶恐,最终又惨死的妇人。
  
  又看向镜中,那熟悉的眉眼,的确不是她死时的样子,而是年轻了许多。
  
  真的回来了,回到了承庆元年!
  
  红绡很快回来,怀里抱着一个粉雕玉琢的女娃。
  
  女娃七八岁的样子,低着头窝在红绡怀里,即便进了屋也没有抬起头,只专心地玩着手中的九连环。那九连环是白玉制的,玉色温润,十分精巧,女娃白嫩嫩的小手也如白玉一般,只是比白玉胖了不少。她的动作有些笨拙,像还不会玩儿的三岁娃娃,那九连环在她手里颠来倒去,叮当乱响。
  
  宜生眼眶又是一热,快步上前,将女孩儿紧紧抱进怀里,低低地唤了声:“七月!”
  
  沈七月依旧不抬头,像是没听到母亲的唤声一样,目光执着地盯在那九连环上,没有看宜生一眼。
  
  沈七月生下来就有些不足,即便后来仔细调养,身子却也比寻常孩子弱许多。此时虽然看着才七八岁,但其实已经整十岁了。在这个时代,十岁已经是大孩子,该懂的也都懂了,这样的不理不睬的应对,实在有些失礼,也让做娘的心寒。
  
  绿袖年纪小,伺候宜生时候也不长,见沈七月这样,怕宜生不悦,忙解释:“少夫人别见怪,姑娘刚得了这九连环,这会儿新鲜劲儿还没过呢。”
  
  红绡不禁扶额,赶紧忙拉了绿袖一把,心道这丫头实在是实在,可也太实在了,实在地都有点傻了!
  
  难道她还怕少夫人对姑娘生气么?这整个威远伯府,谁都可能会对姑娘生气,唯独少夫人不会。
  
  宜生也被绿袖的傻话弄地一愣怔,随即失笑地摇摇头,从方才便紧绷的心情倒是放松了些许。
  
  她看着怀里的小人儿,只觉得胸口的心脏砰砰跳得厉害。“七月?”她又叫了一声。
  
  沈七月依旧没有回应。
  
  绿袖在一旁看着着急。她是最近才调到少夫人身边,之前听人说姑娘是个小傻子,可见了姑娘几次后,绿袖却觉得,即便姑娘真是小傻子,那也是天底下最好看、最可人疼的小傻子!
  
  府里人对姑娘少有善意,少夫人更是因为姑娘的缘故遭受不少非难,最近尤其如是,几乎可以称得上步履维艰。无端遭受这样的冷遇,即便是亲女儿,也不免会迁怒吧……就像她娘一样。
  
  所以即便红绡拉了她一把,绿袖还是忍不住想为姑娘说话。
  
  不过,当她看到少夫人的眼睛时,却蓦然止住了脚步。那样小心翼翼、饱含期待,像看着世间最珍贵宝贝一样的眼神……
  
  宜生没有注意小丫头的心思,她抱着七月,又轻轻唤了一声,然后便紧张地等待七月的反应。
  
  沈七月依旧在玩九连环。
  
  白胖的小手已不似方才那样笨拙,反而越来越灵活。一根根小胖指头穿花蝶儿般,在白玉小环与环柄间来回穿梭,那速度越来越快,越来越快,最后,快得让人几乎分不清玉和手。
  
  “哗啦”一声,九个白玉小环和环柄完美分开,再无一丝勾连。
  
  绿袖目瞪口呆地看着沈七月,不由脱口道:“姑娘真聪明!”
  
  “阿娘。”
  
  软糯糯的声音响起,沈七月手上还抓着九连环,头却终于抬了起来,小脑袋朝宜生怀里蹭了蹭,软绵绵地叫了一声。
  
  那抬起的面孔精致无比,唇如涂朱,齿若编贝,水汪汪的大眼睛黑白分明,清澈沉静如深泉,清晰地倒映出宜生的身影。虽还年幼,却不难看出长成后将会是何等的绝色。
  
  宜生生得美,闺中时便名满京华,而她的夫君沈承宣,论皮相也是一等一的好,虽不至掷果盈车,却也是不少闺中少女的梦里人。两好合一好,沈七月的相貌便更是青出于蓝。
  
  看着熟悉的小脸,听着熟悉的嗓音,尤其那声平平淡淡,似乎不够甜,却没有一丝刻意的“阿娘”,宜生瞬间眼眶酸痛,泪珠大颗大颗地落下。
  
  红绡和绿袖惶然对视,不知如何是好。
  
  “少夫人……”红绡担忧地唤了声。
  
  宜生摆手,流着泪的脸忽又绽出笑来,“无事,我……我是高兴的……我很高兴……很高兴……”说罢伸手要抹脸上的泪水,却被一颗毛茸茸的小脑袋挡住。
  
  宜生与丫头说话的时候,七月软趴趴的身子伸直了些,歪着脑袋,看着娘亲脸上的水珠,忽然凑近宜生的脸,伸出小脑袋,用温软的脸颊靠近,一点点蹭起那些泪珠。
  
  温暖柔滑的感觉让宜生身子一僵,直到七月将她脸上的泪珠蹭完,身子才恢复松软。只是,原本已经止住的泪意,却似乎又要倾盆而出。
  
  七月蹭完泪珠,脑袋又埋到宜生怀里,拱了两下,便不再动了。很快,宜生胸前便响起了小呼噜。
  
  “姑娘睡了。”绿袖笑着小声说道,声音里带着松快。夫人这样子,哪里会是迁怒姑娘的样子。果然,娘和娘是不一样的。
  
  宜生摆摆手,示意两人下去。
  
  红绡绿袖便安静地退出内室。
  
  宜生抱着怀里的七月,走到绣榻旁,却没有将七月放到绣榻上,而是依旧自己抱着,贪婪地看着怀中的睡颜,仿佛数年未见一般。
  
  可不是数年未见。
  
  算上做鬼的日子,已经整整十五年。
  
  即便是一样的脸,即便一样叫着“阿娘”,可一个母亲,又怎么可能会对女儿的变化毫无察觉。
  
  人都说威远伯府嫡长女沈七月是个傻子,十岁了还只会叫一声阿娘,又是个鬼节出生的鬼孩子,看人都直勾勾地盯着,要惹她不高兴了,保不准还会挠你一爪子。
  
  这样的孩子,长得再美也不讨人喜欢。
  
  谁知,沈七月十岁生辰前半个月,不小心从假山上跌落,再醒来,傻病却慢慢好了!不仅病好了,还聪明灵巧地让人惊叹!
  
  沈七月的爹沈承宣大喜,自此对沈七月热络不少,连带着对夫人渠氏也多了些耐心。
  
  即便是一向不喜欢这个孙女的威远伯夫人谭氏,也对此表示了欣喜——家里有个傻姑娘毕竟不是什么好名声,不仅带累府里其他姑娘,说不得对宝贝孙子们的婚事也有妨碍。
  
  所以,沈七月傻病一好,除了少数人外,真真是皆大欢喜。
  
  宜生起初也是欢喜的,比任何人都更欢喜,欢喜地甚至忽略了很多东西。
  
  可是,逐渐的,这欢喜变了味儿。变成一颗怀疑的种子,在内心深处萌发、生长,绞缠着心肺,啃噬着脏腑。她想要将之拔除,却又不敢,因为拔除之后,很可能将是剜心之痛。
  
  她的七月话不多,十岁了还只会叫阿娘。但她的七月的每一声“阿娘”都是出自自然,没有半分生疏或刻意。
  
  她的七月喜怒摆在脸上,不高兴就是不高兴,而不会用无辜的脸孔做出迷惑人的假笑。
  
  她的七月不喜欢理人,不喜欢叫人,却绝不是傻子,她知道谁是真正对她好,她解九连环的速度谁也比不上。
  
  她的七月……
  
  她的七月纵有千般不好,也是她揣在心口,含在舌尖,疼了整整十年的七月。
  
  那个七月再好,也不是她的七月。 正文 请安   虽然是伯府少夫人, 但宜生自有自个儿的院子, 而不是与丈夫沈承宣住在一块儿。当然, 起初并非这样, 不过在她生了七月, 且下/身恶露不止, 惹得婆婆嫌恶后, 婆婆谭氏以让她养病为由,另拨了一个景色清幽,位置却有些偏的小院子给她住。
  
  她前脚刚搬出去, 后脚紧跟着,谭氏就给儿子塞了两个如花似玉的通房。
  
  从那之后,宜生与沈承宣便愈行愈远。
  
  那时心灰意冷, 黯然神伤, 这时想起来,却只觉得, 幸好幸好。
  
  七月倒是与宜生一起住的。小时候, 宜生搂着她睡, 七岁后, 七月开始一个人睡, 不过依旧在宜生卧室旁, 中间只用格子窗做了隔断。
  
  重生后的第一个晚上,沈承宣没有来。
  
  两个丫头背着人说悄悄话,红绡拧着帕子, 面带忧愁:“少爷已经快整月未踏进少夫人的院子了, 这样下去,少夫人的处境定然更糟。那起子小人,各个跟红顶白,最近连少夫人吩咐的事儿都敢怠慢了!”
  
  绿袖的关注点却不在这儿:“少爷定是又去苏姨娘那儿了。苏姨娘明明没有咱们少夫人美,少爷都不长眼睛的呀!”
  
  红绡立即瞪了绿袖一眼,又瞅了瞅四周,没瞧见人,松了一口气,心下却更忧愁了。
  
  原本少夫人跟前两个大丫头,一个是她,一个是绿绫,都是被调/教已久的,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可前阵子绿绫嫁人,求少夫人恩典赎了身出府,这大丫头的位置便腾出了一个。
  
  威远伯夫人着人送了十几个丫头让夫人挑,少夫人直接让她做主挑一个。少夫人信任倚重她,红绡自然高兴得意,可一看老夫人送来的那些丫鬟,顿时就愁上了眉头。
  
  那一个个妖妖娇娇的,哪里是给少夫人选丫头,是给少爷选备用通房呢吧!
  
  红绡挑了半天,最后挑出了绿袖。
  
  绿袖长得也好,可她年纪小,才十三岁,还是一团孩气,规矩都不怎么懂,估计是那十几个人里凑数的。红绡那时想着,规矩不懂可以慢慢教,可心要不正,那可就难扳直了。
  
  可想是想,真教起来,也是心烦。
  
  绿袖这嘴上没把门儿,什么都敢说的性子,万一什么时候给少夫人惹了祸,那她才是后悔不迭。于是,瞪过之后,又把绿袖好好训斥教导了一番。
  
  绿袖老老实实地听着红绡的教导,其实心里还有点儿委屈:她又没说错,少爷可不是没长眼,那苏姨娘,还有什么柳姨娘方姨娘的,哪一个比得上少夫人!
  
  红绡未尝不知道她的心思,正是知道,所以训斥地并不怎么严厉。训斥她不是因为她说错话,而是因为她把实话给说出来了。主子再不好,也不是下人可以妄议的。
  
  再说,少爷也不是没长眼。
  
  正是因为长了眼,日日对着一张脸,再美也看腻了,所以想找些新鲜吧。
  
  只是这些,绿袖定是不懂的。红绡悠悠叹了一口气,只觉得调/教小丫头之路,任重而道远。
  
  宜生自然不知道两个丫头的心思,沈承宣不来,却是正合她意。夜□□下来,宜生和七月一起在自个儿小院子里用了晚饭,饭后又陪七月玩了会儿,便到了睡觉的时候。
  
  宜生没有让七月再在隔壁睡,而是将七月抱到自己的床上,搂在怀里,摸着柔软的发,闻着香甜的气息,就像拥抱着整个世界。
  
  一夜安稳。
  
  天还蒙蒙亮的时候,宜生便起了身,在梳妆台前坐定,顶着两个丫头不解的眼神,细细画了眉眼。
  
  自己收拾好了,又轻手轻脚地给还在睡的七月穿衣洗漱,中间七月醒过来几次,迷迷糊糊叫了声阿娘,然后就又睡过去,任由宜生摆弄。
  
  宜生生第一胎时伤了身子,到生七月时,她便明显感觉精力不济,身体不如以往。许是这个原因,七月刚生下来时瘦弱地可怜,小脸儿红通通皱巴巴的,像只丑兮兮的小老鼠。威远伯夫人谭氏,也就是七月的亲奶奶,见到七月第一面,就嫌恶地撇了脸:“怎么像只小老鼠崽儿!”
  
  即便后来七月越长越漂亮,也没能让谭氏扭转了印象。
  
  宜生千万般小心地调养,才让七月平平安安地长大,但却依旧没能从根子上改善七月的体质。长得比同龄的孩子矮小,还特别爱困,即便白日里睡过了,晚上也要睡许久,早上更是不到辰时醒不过来。
  
  往常宜生醒来时都是不打扰七月,让她继续睡的,可今日,她却将七月也挖了起来,穿衣洗漱好后,便带着还睡得迷迷糊糊的七月,去了上房。
  
  伯府人不算少,平日并不都在一处吃饭。中饭晚饭都是各自在自己住处吃,只不过有的有小厨房,如宜生,如苏姨娘;有的只能吃大厨房做的,如其他的姨娘。
  
  但规矩还是要立的。
  
  谭氏不喜欢宜生,不爱见她,所以晚上的请安就免了,但早上的却不能免。谭氏上了年纪,觉浅,醒得早,每日不到卯时便醒,早饭也用地早,不到辰时便开饭。
  
  年轻人少有能起那么早的,但谭氏自然不会是体恤儿媳的人。她的规矩,她醒了,媳妇们也得醒,她用早饭前,儿媳必得去请安,去伺候着她。不过谭氏可不觉得自己是苛待儿媳,人家说了,请安是心意,随便你去不去,不去也没什么,她可是最最心慈不过的。当然,是不是真没什么,就不得而知了。
  
  上辈子,宜生虽然跟沈承宣闹过几次,在伺候公婆这点儿上,却是没出过半分差错。即便谭氏依旧处处挑刺,在外人面前,却是没落下一点话柄。
  
  卯时就起,请安伺候,这样的日子,宜生上辈子过了十几年。
  
  *****
  
  宜生来的已经算早,可有人比她来的还早,还没进屋,远远地便听见上房里笑声融融。
  
  “不是我说,夫人这把头发,真真是把咱这满屋子的人都比下去了!也不知是用的什么秘方,夫人您疼疼我,快教教我罢!”苏姨娘代替了丫鬟的位置,站在谭氏身后,为她梳理着一头乌黑的发,一边梳发一边说笑道。
  
  苏姨娘生得杏眼桃腮,是个很标致的美人儿,头上斜插金钗步摇,行动间金钗颤颤,步摇危危,更衬得容貌可人。
  
  苏姨娘这话一落,旁边便有丫鬟接道:“姨娘真是说笑,谁不知道咱们夫人是天生的好头发,也没特意保养过,洗头用的也都是些寻常东西,哪里去找个秘方让你学。”
  
  谭氏面色不动,眼里却已经满是笑意。
  
  不论多大年纪,人总是喜欢听好话的,尤其这好话正搔到了得意处。谭氏年届六旬,肌肤早已松弛下垂,身材也走了形,唯独一头乌黑秀发,可以让她骄傲自得。当然,平常是不是真的没有特意保养,也无人探究。
  
  苏姨娘原是谭氏的梳头丫鬟,对谭氏的这点儿心思再清楚不过。
  
  见谭氏眼中带笑,一屋子人便都笑了起来,七嘴八舌地为老夫人的好头发赞叹着。
  
  宜生进去时,见到的便是这幅其乐融融的情景。小丫头为她打起帘子,屋里的人看到她的身影,融洽的气氛为之一滞。
  
  宜生施了礼,请了安,等谭氏发话让她落座,就把自己当做透明人一样,在一旁安静地坐着。
  
  不过,显然有人不愿意让她当透明人。
  
  “少夫人居然把大姑娘也带来了?真是稀罕,我可好些天没见过大姑娘了,霜儿总说想跟姐姐玩儿呢,可惜大姑娘平时不出门,霜儿都见不到她姐姐的面。”苏姨娘掩唇笑着,看向宜生怀里的七月,眼里笑意更深,又转头对谭氏道,“夫人,您看,大姑娘来给您请安来了。”
  
  谭氏鼻子里轻轻哼了一哼。
  
  谭氏不待见七月,尤其七月长到十岁,竟还是只会喊阿娘,其余祖父祖母乃至父亲,都是一律不会叫的。跟其他嘴甜会说话的孙辈比,可不就是个小傻子!
  
  一个连叫人都不会的小傻子,会请什么安,施什么礼?尤其谭氏斜眼一瞥,就瞥见那孩子还在她娘怀里睡着香,别说要请安了,这是压根没把她放眼里!
  
  所以,苏姨娘这话一说,轻轻巧巧地就把谭氏的火给挑起来了。
  
  “得了得了,我看我这辈子都听不着咱大姑娘请安了,我啊,就没那个福分!”谭氏说着,褶皱下垂的眼皮颤动着,浑浊的眼珠狠狠夹了宜生一眼。
  
  这儿媳虽然不讨喜,可也好收拾,往常只要这么一瞪,她立马就得认错赔礼。所以,谭氏瞪过后,就端着身子等宜生诚惶诚恐地跟她认错。
  
  可是,没有意料中的认错赔礼。
  
  那人依旧直直地坐着,即便怀里抱着孩子,身条儿也窈窕直立如春柳,看着柔软动人,却又似乎带着一股难以言喻的刚直意味。
  
  便听那人说道:
  
  “正要跟娘说呢,七月最近身子不大舒服,许是热地厉害,苦夏,夜里都睡不好,媳妇也被折腾地不轻。”说罢,那人苦笑了一下,指了指自己眼下。
  
  众人定睛去看,就看到她眼底青黑一片,显是没睡好所致。
  
  “所以,今儿想跟娘请示,免了儿媳最近的请安,也省地媳妇这幅样子,让娘看了心疼。”她笑盈盈说着,表情真挚,话语舒缓,仿佛真的是怕婆婆心疼一般。
  
  谭氏捂住了胸口。
  
  心疼?
  
  她心疼个屁!
   正文 交锋   媳妇不事公婆固然不是什么好名声, 但婆婆苛待媳妇, 这名声却也好听不到哪儿去。虽然当婆婆的有权任性, 你要倚老卖老撒泼打滚, 世人碍着你身份年纪也没辙, 但谭氏觉得, 那是粗鄙的乡下老婆子才有的做法, 她自诩出身高贵,自然不可能做出这样丢份儿的事。
  
  所以谭氏虽不喜宜生,经常给宜生添堵, 但起码在大面儿上,却从不给人把柄,因她还要名声, 还想让人夸她慈祥和蔼。所以她不明着克扣媳妇的生活用度, 比如这热天用冰问题。
  
  宜生怕热,这种天气, 屋子里只摆一个冰盆是远远不够的, 但前世的宜生, 却过了好几年夏天冰不够用的日子。原因么, 则是谭氏说府里开支大, 进项少, 府里挖的冰窖存冰不足,外头的冰价又太贵,是以全府上下都省着用冰。而且, 就连谭氏自己也只用一个冰盆, 所以宜生这当媳妇的,自然也不可能要求多。
  
  谭氏的确是只用一个冰盆,但这却不是因为她真的节省,要以身作则给媳妇做表率,而是她有老寒腿,怕冰盆摆多了会犯病。
  
  就是这么一戳就破的把戏,但前世的宜生却忍受了几年。不是愚笨地看不破把戏,而是被名为“孝”和“贤”的两座大山压得不敢说破。
  
  现在想想,宜生只觉得上辈子的自己是个傻逼。
  
  宜生的话一落,屋子里静了一瞬,谭氏捂着胸口,怒极反笑:“不想来自然可以不来,我这半截身子入土的老婆子,也用不着人跟前伺候。嫌热就多用些冰,咱伯府家底儿虽薄,可也不能委屈着媳妇不是?就算掏光了家底儿,也得让你用上冰!”
  
  虽然允了请求,但任是谁听到这夹枪带棒的话,都很难坦然受之。
  
  以往时候,宜生也不是没提出过要求,谭氏也是这般,说是应允了,但那应允的话,却能直接让人主动打退堂鼓,还得再陪着小心哄她。
  
  而且,以前谭氏的话还没这次难听,宜生每每听到都羞耻地主动不再提起,而这次,话都说到这份儿上了,她这媳妇该马上认错了吧?
  
  谭氏面色阴沉,心里却很笃定。
  
  许是谭氏的话声有些尖锐高亢,七月不舒服地在宜生怀里扭了扭,宜生轻轻拍了拍,看七月再度安稳地睡着,才面向谭氏柔声道:
  
  “娘这话说的不吉利。上次哥哥让张太医给您请平安脉,不是说您老身子骨好着呢么?”她微微笑着,“半截身子入土什么的……这话可不能再说了,哪能自个儿咒自个儿呢?”  
  
  这里说的哥哥,是宜生娘家,渠家的哥哥。
  
  威远伯府虽是伯府,府里却没一个掌实权的,想要请太医给府里人看病,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儿。但渠家不同,渠家世代翰林,虽也不算有多大权,却也比威远伯府强得多。起码,宜生的哥哥能给谭氏请来太医,沈承宣却不行。
  
  宜生说这话,是故意膈应老太太呢。
  
  你觉着你伯府勋贵人家出身高贵,可请个太医,竟还得靠你瞧不起的儿媳妇娘家。
  
  你觉着你的儿子是块宝,可他却连你儿媳的娘家哥哥都比不上。
  
  果然,一听这话,谭氏眼珠子立即瞪起来了。
  
  可是,宜生还没说完。
  
  “不过,不知是谁蒙蔽了娘,竟会让娘觉得,买些冰就能掏光咱们伯府的家底儿。”
  
  “如今外头冰价十两银子一筐,马上又要入秋,媳妇再怎么用,也只十来筐,百多两银子便尽够了。”宜生目光扫了一圈,最后落在谭氏身前的梳妆台上,浅笑道,“娘眼前这闻馥阁的百花头油,一小盒就要五十两银子呢。”
  
  谭氏一张老脸登时涨红,那眼神恨不得生吃了宜生。
  
  似乎没看到谭氏的眼神,宜生话锋一转:“当然,娘是长辈,又是伯夫人,用多少两银子的头油都是应当的。”  
  
  说罢,却又将目光转向苏姨娘,“不过,我瞧着,苏姨娘用的这面脂和胭脂,是天香楼的吧?天香楼的胭脂水粉可不是寻常人用得起的,一盒至少至少,也得四五十两,多的上百两也不出奇。对吧,苏姨娘?”
  
  谭氏指责宜生的话虽然夸张了些,但有一点却没说错:威远伯府家底的确不厚。
  
  谭氏的确用着五十两银子的头油,但她是当家主母,又是长辈,出去代表的是伯府的脸面,是以宜生说她用得应当,也不全然是挖苦。而且,这话恰恰说到了谭氏心坎儿里。
  
  在谭氏心里,她自然应当是这阖府上下的女人里,样样最好的一个。就算伯府家底儿薄,供她奢侈一下还是应当的。
  
  可是,一个姨娘而已,居然用上百两一小盒的胭脂水粉?
  
  威远伯府可没那么多钱。苏姨娘自己,也不该有那么多钱。
  
  苏姨娘原本是谭氏的梳头丫鬟,说起来算是女承母业,因苏姨娘的娘,便是谭氏原本的陪嫁丫鬟之一,专门负责给谭氏梳头的。而苏姨娘的爹,则是谭氏奶娘的儿子。
  
  是以,苏姨娘一家子,可以说都是谭氏倚重的心腹。
  
  然而,再怎么是心腹,再怎么倚重,也不过是奴才罢了。
  
  一个奴才,穿用居然越过了主子?!
  
  即便心知宜生说这话是挑拨,谭氏却还是朝苏姨娘投去了狐疑的目光。
  
  挑拨是挑拨,她自然不会放过宜生,但是,若她说的属真,那么苏姨娘也别想好过!
  
  苏姨娘身子僵了一瞬,很快又反应过来,笑盈盈地道:“少夫人真是好眼力,想来是天香楼常客了。妾命贱福薄,因着夫人怜惜,才攒了些银两,前些日子第一次踏进天香楼的门,只是想着府里快有喜事了,妾也得好好收拾收拾,省得丢了咱伯府的脸面。只是,一盒胭脂就要五十两,妾身可是肉疼了许久,接下来都要吃糠咽菜了,夫人您可要再疼疼我。”说到最后,已经歪到谭氏身上,做出小女儿的撒娇举动了。
  
  抵赖不认自然可以,但谭氏信不信就是两说了。所以,还不如干脆承认,自退一步。
  
  但是,退不是认输,而是哀兵之策,是顺便给对手上眼药。
  
  一个出身下贱靠谭氏生存的姨娘,和一个出身高贵还会跟谭氏顶嘴的儿媳,在谭氏的逻辑里,后者显然更可恶。
  
  果然,苏姨娘这话一说,谭氏的脸色变好了些。
  
  不管苏姨娘怎么样,到底是自己的人,就算有什么问题,回去再说不迟。现在,她得好好看看她这个好儿媳。
  
  才一天不见而已,原本唯唯诺诺的小媳妇,居然也敢顶嘴,敢挑拨,敢下她的脸?
  
  谭氏目光阴沉,朝苏姨娘说道:“瞧你那没出息的样子,不过是盒天香楼的胭脂而已。学学咱们少夫人,说起天香楼头头是道,想来是没少去吧?”
  
  宜生笑笑。
  
  “娘说笑了,媳妇不过是记性好罢了。不过天香楼啊……以前做姑娘时,倒的确是常去的。”
  
  做姑娘时常去,对应的自然是嫁人后不常去。
  
  渠家清贵,家底也不厚,但姑娘跟媳妇的待遇到底不一样,宜生又是嫡长女,做姑娘时父母兄弟宠爱,因此的确是娇养出来的。
  
  可是到了伯府,境遇便立即变了。
  
  这话说的,就只差直接说伯府穷酸,比不上亲家了。
  
  谭氏心头一口血涌上来。
  
  宜生却不等她发难,将话头又绕了回来。
  
  “娘您看,不过是买些冰,天香楼的两盒胭脂罢了,哪里会到把伯府家底儿败光的地步。您怜惜苏姨娘,也怜惜怜惜我和七月吧。”
  
  她笑嘻嘻地说着,那模样,竟浑似个无赖。
  
  以往的威远伯府少夫人,哪里会做出说出这这等无赖话!
  
  谭氏又捂住了胸口。
  
  在以往跟儿媳的较量中,谭氏可以说是无往不胜。但那不是因为谭氏口舌多厉害,而是宜生完全不反抗,谭氏连锻炼口舌的机会都没有。
  
  所以,宜生今儿猛不迭地来了这么一出,谭氏除了目瞪口呆和捂胸口,一时之间竟是想不出话反驳。
  
  不仅想不出话反驳,还臊地老脸通红。
  
  那些话,句句都在打她的脸!
  
  谭氏呼吸都急促了起来。
  
  “夫人,老爷、少爷,和小主子姨娘们来了!”恰在这时,外头守门的小丫头叫了起来。谭氏先是一愣,随即像是想起什么,立时转怒为喜,当即迈着小脚,由丫头们扶着赶紧出去了。
  
  宜生与谭氏一来一往的交锋间,时间已经过去许久,甚至过了谭氏往常的早饭时间,只是小丫头们不敢打扰,直到人来了,才敢出声提醒。
  
  外间的饭桌上,小丫头们已经开始布膳,而原本空荡荡的地方,也进来了许多人,看到谭氏出来,一群女人和孩子便立即亲热地请安。
  
  唯二没有向谭氏请安的,是两个长相有五六分相似的男人。
  
  一个是威远伯沈问知。他看上去五十来岁,凤目高鼻,白面微须,身着玉带蟒袍,脚蹬黑缎朝靴,颇有几分威仪。
  
  而沈问知身边的年轻人,则更是令人眼前一亮。他有着同沈问知如出一辙的凤目高鼻,五官却又比沈问知更深刻精致,且身形高大,如崖上青松直立,伟岸却不粗糙,端的一副好皮囊。这年轻人,正是威远伯唯一的儿子沈承宣。
  
  沈承宣身着常服,沈问知却是穿的朝服,一看便知是刚上朝回来。
  
  只是,以沈问知的官职,上朝却还轮不着他。他能上朝,凭借的不是自身的官职,而是威远伯这个爵位。
  
  谭氏原本还沉着脸,出来一见丈夫儿子,当下不顾得找宜生的茬,也没搭理姨娘们的请安,只一边吩咐着丫头摆饭,一边面带急切地朝父子俩迎了上去。
  
  “老爷,怎样了?”她伺候着威远伯脱下朝服外衣,脸上带着些焦急地问道。
  
  威远伯笑着摸了摸颔下短须:“折子已经呈上去了,八/九不离十。”沈承宣脸上也带着笑,那笑衬得他越发显得俊眉朗目。
  
  谭氏大喜,双手合拢,朝北拜了三拜。
  
  北边,是皇宫的方向。
  
   正文 爵位   
  宜生抱着七月, 看着三人喜不自禁的样子, 终于想起他们为何欢喜, 也明白了方才苏姨娘说的“喜事”是什么。
  
  现在是承庆元年, 也就是说, 正是新皇登基这年。新皇登基, 心情好, 也少不得要施恩与天下,大赦囚犯、封赏朝臣等都是惯例。更何况,当今圣上可是在太子的位子上坐了二十多年, 直熬到五十多岁才登上那把椅子,心情自然更好。于是,威远伯便也趁着这个好时候, 给儿子沈承宣请封世子。
  
  虽然沈承宣已经二十多岁, 虽然沈承宣的儿子都已经开蒙,但他却还不是威远伯府世子, 而只是威远伯府大少爷。
  
  威远伯府根基不深, 第一代威远伯沈振英出身贫寒, 以军功起家, 半个出色靠谱的族人也无。沈振英娶了两个夫人, 一是贫寒时的糟糠之妻, 二是发达后攀附沈振英的小官之女,因此沈振英既无母族可靠,又无妻族可依, 整个威远侯府, 全凭沈振英撑着。
  
  于是,沈振英一去世,威远侯府便哗啦啦如大厦将倾。
  
  沈振英去世后,长子沈问知成功袭了爵。可是,到了第三代沈承宣这儿,事情就不那么好办了。
  
  沈问知袭爵时,沈承宣就已经十几岁,按理说沈承宣被封世子是顺理成章的事儿。但是,从沈问知袭爵开始,请封沈承宣为世子的折子几乎是年年上呈,却年年都没有回音。
  
  开始沈问知和谭氏还以为是有人搞鬼,请封的折子没能上达天听,后来花重金收买了宫里人,才知道折子早就呈上去了,先皇没理而已。
  
  这意味着什么不言而喻。
  
  君子之泽,三世而斩,而威远伯府,却是眼看连三世都撑不下去了。
  
  京城的人多鬼,一看这架势,立刻明白威远伯府要没落。
  
  老威远伯沈振英是军功起家,儿孙却都是习文,习文也就罢了,偏偏没一个出息的。沈问知学问平平,蒙父荫在礼部领个闲职,半点实权也无。沈承宣倒是有些才华,当年也是正经科举考出来的进士,可谭氏不舍得儿子被外放做官,托了许多的人情,花了许多的银子,才让沈承宣留在京城任职。
  
  沈承宣是锦绣堆里养出的纨绔,吟诗作对,纸上谈兵可以,真要他干实事儿,那是半点也指望不上的。因此,蹉跎了几年,沈承宣官没升几级,吟诗作对的名气倒比为官的名声还大。
  
  这样的父子俩,若再没爵位傍身,威远伯府的未来已经可以预见。
  
  偏偏此时先皇驾崩,新帝即位。
  
  一朝天子一朝臣,先帝不待见威远伯府,新帝却说不定。
  
  先帝重务实,所以不待见沈问知父子俩,可新帝却是个众所周知的颜控。新帝做太子时便喜欢与文人士子结交,尤喜诗文做得好,人也长得俊的风流人物。而这两条,沈承宣一个不落地,全中。
  
  于是,威远伯府便又看到了希望。沈问知一大早便上朝递折子为儿子请封,看他那表情,显然是听了宫里什么消息,以为这次胜券在握了。
  
  看着欢喜的三人,宜生讽刺地笑。
  
  上辈子,沈承宣的袭爵之路可谓坎坷,最终还是靠女婿帮忙,才终于成功袭爵。所以自然地,这次也没能成功。
  
  不过……
  
  宜生皱起了眉头。
  
  这辈子……可没一个沈琪捣乱。
  
  而且,她都重生了,难道别的事也会一成不变么?
  
  宜生的心微微热了起来:不怕变,就怕不变!
  
  那边三人喜不自禁,人人簇拥。宜生这边,却也有人靠了过来。
  
  “母亲。”半大的小少年满脸严肃,恭谨地叫着宜生。小少年身后,一个身着素色罗衣,面相温柔的年轻女子也朝宜生施礼:“少夫人。”
  
  小少年叫沈文定,是沈承宣的长子,而他身后的,则是沈文定的生母方姨娘。除沈文定外,沈承宣还有一子,名叫沈文密,沈文密与沈文定今年均是十岁半,两人生日只差了几个时辰,只是这几个时辰,便决定了长子与次子的差别。
  
  沈文密的生母是苏姨娘,而除了沈文密,苏姨娘还有一个女儿沈琼霜,今年七岁,是沈承宣最小的孩子,嘴甜人美,颇得府中长辈喜爱。
  
  所以,苏姨娘行事张扬一些也正常。
  
  她是唯一一个有两个孩子的,而且,她还有儿子。
  
  宜生也有过儿子,可刚生下来,没活过一天便夭折了。后来只生了七月一个女儿,直至如今,沈承宣和宜生都已年近三十,膝下却依旧无子。
  
  所以,如今的威远伯府,正面临着有长子无嫡子的尴尬局面。
  
  按谭氏的想法,休了宜生,给儿子再娶个才是最好。可偏偏京城人都知道,威远伯府少夫人怀第一个孩子时,老威远伯病重,少夫人贤良孝顺,一直衣不解带地在病榻前伺候。后来老威远伯去世,也多亏了少夫人里里外外地操办丧事。许是因为伺候病人操办丧事太过劳累,老威远伯头七前一天,少夫人早产,生下一个不足三斤的男婴,只活了半天,断气时,正好是老威远伯头七。
  
  这样一个贤良孝顺的媳妇,因为伺候长辈丢了孩子,还坏了身子,虽然无子,却也让人十分同情。
  
  若威远伯府休妻,少不得要被人背后指点。
  
  所以,即便谭氏不喜宜生,却也只得忍着。
  
  更何况,当初宜生贤良孝顺的名声还是伯府主动传扬出去的。
  
  那时谭氏逢人便说,说儿媳太孝顺,所以才累倒早产,又说那早夭的孙子是被曾祖父喜爱,所以才在头七那天一起带走。又说他们威远伯府是仁义人家,感念宜生恩德,必然会善待她。如此云云。
  
  前头已然做出这副样子,后脚再因为人家坏了身子生不出儿子而休妻,那岂不是太打脸?
  
  只是,那时的谭氏可没料到,宜生自那次坏了身子便再也没能生下儿子,因此对宜生的厌恶还不算剧烈。若是谭氏能重生到那时,她指定得给当时的自己两耳刮子。
  
  那段日子,是谭氏对宜生最亲切的日子。
  
  呵。
  
  她当然亲切.
  
  想起往事,宜生摇了摇头,吐出胸中一口浊气。
  
  过去的事,多想无益。
  
  沈文定和方姨娘请过安后便安静地站在一旁,而另外几个姨娘和孩子,却是在沈承宣三人身边凑够了热闹,才挪步向宜生请安。
  
  除了带着两个孩子的苏姨娘外,还有一个柳姨娘。柳姨娘是教坊出身,论出身,是三位姨娘里最低的。原配宜生,妾室苏氏、方氏、柳氏,这便是沈承宣所有有名分的女人。当然,沈承宣的女人不止这几个,但是通房丫头之类的,却是连向正室请安的资格都没有的。
  
  苏姨娘带着两个孩子先向宜生请安,动作,言语,通通符合礼仪,端庄地让人挑不出一点儿错处。只是两个孩子毕竟还小,功力没那么深。
  
  沈文密低下头请安,起身的时候,眼睛便骨碌碌地转,目光从宜生,到宜生怀里的七月,最后溜到宜生身旁的沈文定身上时,不禁嘴角上翘,眼角微抬,带着隐秘的欢喜和俯视。宜生一向不喜这孩子的眼神,前生不喜欢,今生也未改变,只是前生她忍着自己的不喜欢,按下不耐做出一副贤良主母的样子,今生,她却是不想忍了。
  
  是以,见他又这样打量人,宜生面上便淡淡的,与方才面对沈文定时的态度判若两人。
  
  苏姨娘漂亮的杏眼快速抖动了一下。
  
  双方均不喜对方,这是彼此心知的事,但以往的宜生不会表现出来,可今天……
  
  沈琼霜年纪小,也更直接。
  
  见宜生对自己哥哥那样态度,脸上便立刻现出怒容。不过,她虽小,却也知道一个庶女直接挑战嫡母的权威是多么愚蠢的事。眼珠子一转,就转到了宜生怀里的七月身上。
  
  即便四周热闹喧哗,七月却依旧睡得很熟。
  
  “姐姐怎么还在睡呀?祖母说小孩子不能偷懒,偷懒长不高的!”她睁大眼睛,满脸天真地道,随即又委屈地抱怨,“平日去找姐姐,姐姐便总在睡觉,要么就是自己对着堵墙发呆,都不理霜儿,也不跟霜儿说话,霜儿好想跟姐姐玩。”
  
  小女孩清脆悦耳的声音在室内响起,那边犹自沉浸在喜悦中的三人也不禁看了过来。
  
  看着宜生怀里睡得安稳的七月,三人正在高处的兴致陡然降了一降。
  
  沈琼霜年幼不知事,只以为姐姐爱睡觉不爱说话,可在他们,在世人眼中,一个整天睡觉,除了“阿娘”再没喊出过第三个字的孩子,可不就是傻子!封世子一事板上钉钉,这是喜事。可一看到那孩子,这喜悦便立即被冲淡了。堂堂威远伯府,居然出了个傻孩子!这是整个威远伯府的耻辱。
  
  “今儿怎么把她带来了?”沈承宣终于对宜生说了第一句话,眉头微皱。  
   正文 忆情   沈承宣长相俊美, 即便皱着眉, 也无法让人觉得他面目可憎。
  
  “夫君这话说的, ”宜生淡淡一笑, 又拍了拍七月的背好让她睡得更安稳, “七月是伯府嫡长女, 我为何不能带她来?夫君总不去我的院子, 七月见不着爹爹,我只好抱她来见爹爹,也让她爹爹见见她, 以免忘记自己女儿的样子。”
  
  “我……”沈承宣喉咙一堵,面色却突然软和下来。
  
  他看向熟睡的七月。
  
  白嫩的皮肤吹弹可破,粉色樱唇微张, 小鼻头因为趴着的缘故被压得有些扁, 那双漂亮的眼睛却合拢着,长长的睫毛如羽扇, 偶尔扇动一下, 便让人不禁放轻了呼吸, 生怕扰了她清梦。
  
  只这样看着, 倒真是个漂亮得惊人的孩子。
  
  沈承宣的目光又转向宜生。
  
  虽然身边美人环绕, 但若真论起容颜仪态, 这个跟他结螭十余载的发妻,其实远超其余妾室通房。沈承宣还记得当年成功抱得美人归的得意,也还记得最初那段浓情蜜意你侬我侬的日子。只是那段时间太短, 不到一年而已, 身边不断有新鲜的面孔,宜生的性子又越来越拧,人前与他相敬如冰,人后却对他冷面冷心,他心里恼怒,自然也就淡了和好的心思。
  
  可她说这话什么意思?
  
  表面上是呛了他,讽刺他不关心妻子女儿,可是——呛声也好,讽刺也好,归根结底,还是在乎他。这对宜生来说,已经是很大的让步。
  
  要知道,最近几年两人闹了别扭,都是沈承宣先找由头和解,宜生绝不会主动抱怨,就像块冷硬的石头,捂不热,揉不软。你对她好,她表面也会变热,但沈承宣知道,渠宜生的心就像那石头,外面温热了,里面却还冰凉着。
  
  妻子不爱抱怨固然好,可是,冷落了她,却连一丝丝抱怨都没有,那他这个夫君在她心里又算什么?可有可无的东西么?
  
  现在,她终于抱怨了。即便是用那样讽刺的语气,沈承宣却不仅没发怒,反而有一丝窃喜爬上心头。以宜生一向的作风,这样的抱怨不是示威,而是服软。
  
  她对他,终于有了依赖和在意了么?
  
  想到这里,沈承宣的目光变得柔软,声音也不自觉放轻:“你明知我不是这意思。若不是你跟我拧,我又怎么会赌气一个月不去看你?七月——”他停顿了一下,“七月的生辰不是快到了么?最近我出去都留意着呢,搜罗了许多东西,七月指定喜欢。”
  
  说罢便探向腰间的荷包,摸出一条青色发带,“看,七月戴这发带肯定好看。”
  
  那发带用的是上好的绸缎,颜色青翠可人,带子上缀着珠玉,一颗颗攒成紫葡萄,还有碧绿宝石雕刻而成的葡萄叶。珠玉用的都是些边角料,但胜在做工精细,造型可爱,正适合年纪小的女孩子。
  
  一见沈承宣拿出那发带,原本挽着谭氏胳膊撒娇的沈琼霜立即瞪大了眼睛,挽着谭氏的那只手也猛然抽出。
  
  苏姨娘站在谭氏身后,见状忙死死拉住沈琼霜的手。沈琼霜脸上现出痛色,双手复又老老实实垂下来。
  
  可双手老实了,双眼里的情绪却更加掩藏不住。
  
  狠狠地、愤恨地瞪着宜生怀里的七月。
  
  宜生微微一笑接过发带:“夫君有心了。”
  
  似乎没看到沈琼霜的异常。
  
  最近几年,宜生已经很久没有对沈承宣笑过了,即便是笑,也是在外人面前,故意做作的笑。而这次,宜生冲着沈承宣微微一笑,那笑其实并不灿烂,也不甜美,反而淡淡的,只嘴角微翘,眼中带了一些笑意罢了。但是,起码里面没有嘲讽,没有冷硬,而是二月春风一般,柔柔地吹过沈承宣的心头。
  
  沈承宣不禁心旌一荡。
  
  “宜——”
  
  “食不言寝不语,规矩都学到哪儿去了?”一道苍老沙哑的厉喝倏然打断了沈承宣,与此同时,还伴随竹箸拍到桌面的声音。
  
  说话间,小丫头们已经布好饭食,众人纷纷落座,只是还没开始用饭。眼见沈承宣柔声与妻子说话,谭氏一脸阴沉,刚从小丫头手里接过筷子,立马便拍在了桌上,吓得小丫头浑身一哆嗦。
  
  谭氏打断的是沈承宣的话,那刀子似的眼神,却是紧紧黏在宜生身上。
  
  沈承宣一脸无奈:“娘,咱们自家人,哪有那么多规矩。再说,这不还没用饭呢么?”
  
  谭氏的眼皮快速翻动了两下,视线从宜生转到沈承宣身上,脸色立刻柔和下来。“轩儿,你都要封世子了,不能像以往那样。家里怎么了?家里更得守规矩。”她说地语重心长,似乎还想说什么,看了眼宜生,却又咽了回去。
  
  接下来的早饭,还算是平安无事地渡过。
  
  中间七月醒了,依旧是只叫了一声阿娘,对满座其他的人视若无睹。谭氏黑了脸,却不知为何没有发作,一直到一顿饭吃完,都风平浪静地没再起什么波澜。
  
  吃过早饭,众人纷纷告辞离去,宜生抱着七月离开,正要沿着抄手游廊回自己的院子,身后便传来急促的唤声。
  
  “宜生!”
  
  沈承宣俊俏的脸上带笑,那一声“宜生”叫地很是温柔缱绻,仿佛之前一个月的冷战全然不存在,他们还是那对初初结为夫妻的少年少女。
  
  “我不是有意冷落你,只是密哥儿近日学问上有些吃不准,要请教我,我才多去莞儿那坐了几回。”苏姨娘芳名苏莞儿。
  
  “再说,上次若不是你赶我出去,我又何至于一月不去找你?你看,但凡你稍微服软,我都不会再计较了。”沈承宣继续道。
  
  宜生抱着七月,微微低下了头,以致沈承宣看不清她的表情。
  
  不过,是一时别不开脸吧……相处十多年,沈承宣也算了解宜生,知道她外表柔顺,其实最是刚强,今天那样状似怨妇的抱怨,可以说已经是她的极限。
  
  所以,他不能着急,不能逼太紧,要给她些缓冲……
  
  沈承宣想着,脸上又露出温柔的笑:“你先回去,今晚我——”
  
  “少爷,夫人唤您进来,说是有重要的事。”一个脆生生的声音打断了沈承宣的话。
  
  沈承宣转头,就见母亲身边的大丫鬟翠缕俏生生地立在门前,一边唤着他,一边指着屋内。
  
  沈承宣无奈,转头匆匆对宜生撂下一句话:“今晚等我!”说罢便回转,跟着翠缕进屋见谭氏。
  
  宜生抬起头,轻舒一口气。
  
  *****
  
  “少夫人、少夫人!”刚走进自个儿院子,红绡就憋不住高兴地叫了起来,“少爷说今晚会来!”不仅说会来,还那么温柔地对少夫人说话,还送姑娘发带,还为了少夫人跟夫人争辩!红绡跟了宜生五年,可从未见过沈承宣这副样子。
  
  少夫人做了什么呢?
  
  不过是语带讽刺地说了几句话而已!这说明什么?说明少爷对少夫人并非没有感情,相反的,少爷对少夫人其实很看重吧?红绡高兴极了,以致失了平素的稳重,刚一进院子便忍不住激动地叫了出来。
  
  进到屋里,留守的绿袖迎上来,没听见红绡院子里说的那句话,只见红绡几乎要手舞足蹈的兴奋模样,便好奇地戳戳红绡肩膀,“红绡姐姐,什么事这么高兴啊?”
  
  红绡看了宜生一眼,见宜生没反对,便绘声绘色的将一早上的事儿都跟绿袖说了。
  
  除了少爷的改变,早上呛夫人和苏姨娘那一幕,也是大快人心啊!
  
  红绡觉得,跟了夫人五年,再没有哪一刻如今天早上那般畅快。
  
  绿袖听得一愣一愣地,一边听一边忍不住去瞅少夫人。
  
  少夫人不是最软和不过的么?对她们这些小丫头都和颜悦色,极少跟人红脸,人人都说少夫人性子好,最柔顺不过。这样的少夫人,居然跟夫人针锋相对地呛声,还把夫人逼得说不出话来?
  
  绿袖觉得自己有点懵。
  
  很快,红袖便讲到饭桌上,以及离开上房时那一幕。
  
  “真的?”绿袖瞪大眼睛,“少爷真那样说呀?”
  
  “当然!”红绡笃定地点头,“少爷说了,今晚要过来,而且少爷还送了姑娘一根发带,说是为姑娘的生辰准备的!”
  
  绿袖眨巴着眼:“可是……姑娘的生辰不还有一个月么?少爷这么早就送了呀?”
  
  红绡猛然梗住了。她想起了当时情景。
  
  当时不觉,这会儿想起来,却怎么想怎么觉得:少爷好像就是随便从荷包里摸了个东西?
  
  红绡想不明白。
  
  不过,不明白不要紧,要紧的是,少爷今晚真的要来了。
  
  而且看少爷的态度,是想跟少夫人重修于好?红绡没当上宜生的贴身丫鬟时之前,听院子里的老人说过,少爷少夫人曾经可不是这幅模样。曾经的威远伯府少爷和少夫人,那可是一对儿人人羡慕的金童玉女,恩爱夫妻呢。
  
  再说,就算真是临时找的东西充数,却也代表了少爷的态度。要知道,少爷可几乎从没送过姑娘东西。
  
  而且,最重要的是,少爷今晚要来!
  
  少爷和少夫人要和好了!
  
  “快收拾收拾屋子,少爷喜欢玉蕤香,我记得还有二两,拿出来——”
  
  “不用麻烦。”一个平稳的声音打断了红绡。
  
  “少夫人?”红绡顿住脚步,疑惑地看着宜生。
  
  宜生坐在梳妆台前,正对着菱花铜镜,用软布蘸水,轻轻擦拭着眼底的青黑,那青黑色一沾水便融化,沾在软布上,露出下面白皙的皮肤。
  
  “我说,不必收拾屋子,也不必准备熏香,”眼底青黑色全部被擦掉,宜生放下软布,对着两个愣怔的小丫头道,“不必那么麻烦。”
  
  “少爷今晚不会来。” 正文 所求   苏姨娘将一朵崭新的珠花插到沈琼霜发上, 退后打量一下, 便故作轻松地笑道:“看, 这珠花多漂亮, 霜儿别气, 娘给你买首饰, 买好多首饰, 绝对比那条发带好看。”
  
  沈琼霜却遽然将珠花扯下,双手用力撕扯,一边撕扯一边愤怒地大喊。
  
  “我才不要什么珠花!我就要发带!那明明是我的发带!爹爹居然给了那个傻子!呜哇……”她哭了起来, 是实实在在地伤心,仿佛沈承宣给出去的不是一条发带,而是她的命一般。
  
  苏姨娘呼吸急促, 快速出去将房门关上, 回来便训斥道:“霜儿,跟你说了多少次, 不许叫大姑娘傻子!”
  
  沈琼霜正哭着, 被苏姨娘这一喝, 登时打了个嗝儿, 愣怔怔地看着苏姨娘。
  
  “哎呦你这是干嘛, 咋能训霜儿呢?那丫头不就是个傻子?说实话还有错了啊?”一个身材削瘦双眼浑浊, 身上还带着酒气的妇人冲苏姨娘一瞪眼,又一把搂住沈琼霜,“乖乖不哭不哭, 那破发带给她就给她了, 反正你爹疼你,下次你再缠缠你爹,指定有更好的,一根发带算什么?就当施舍路边的叫花子!”
  
  “娘!”苏姨娘气得跺了脚,“那话是她该说的么?咱们自个儿悄悄地说没问题,可霜儿年纪小,万一她不小心在外面说漏嘴怎么办?”
  
  苏姨娘的娘刘婆子撇了撇嘴。
  
  “说漏了又怎么样?本来就是个傻子,还不兴人说啊?夫人都说她是傻子了,姑爷也嫌弃她,就你还把个傻子当回事儿。”说罢又扭头抱着沈琼霜,干皱的老脸笑成菊花,“乖乖啊,下次跟你爹要东西,可别再要那不值钱的珠花啊发带啊,要金的,银的,玉的!那才是好东西啊,姥姥以前有个大金镯子记得不?那叫一个好看啊,可惜没喽,唉……”她一脸肉疼和遗憾的表情,一边说一边瞅苏姨娘。
  
  “莞儿啊,你看我这头上手上都光秃秃的,像什么样子?出去也丢你的人不是?”
  
  苏姨娘拧眉,定睛一看,果然刘婆子头上手上一件首饰都没有。
  
  苏姨娘呼吸一窒:“娘,你又去赌了!”用的是肯定的语气而不是疑问。
  
  “大惊小怪做什么?小赌一把而已。”刘婆子翻了翻白眼,“我这么大年纪,辛辛苦苦把你拉拔大,就这么点子乐趣,你还不知道孝敬,不孝女!”
  
  苏姨娘按了按太阳穴,只觉得那里突突地疼。她不是不孝敬,可她哪里来那么多钱去孝敬?而且今儿就被少夫人挑了错处,接下来更得谨小慎微,不能再出半点差错,不然夫人一狠起来……她猛然打了个哆嗦。
  
  门外突然传来了“笃笃”的敲门声,苏姨娘赶紧去开门,就见外面站了个没留头的小丫头。
  
  小丫头低头小声说道:“翠缕姐姐让我跟姨娘说,少爷本来去追少夫人了,夫人又把少爷喊回去说话了。翠缕姐姐说,姨娘不用担心。”
  
  “哎呦,我就知道咱们夫人有手段!”刘婆子一拍大腿笑道。
  
  苏姨娘太阳穴又是一突,几个铜板打发了小丫头,也顾不上说刘婆子,只细细思索着小丫头的话。今儿少夫人的举动很反常,不仅会反驳夫人了,还把夫人逼地差点下不来台,早饭时又跟少爷那样说话,引得少爷服软……
  
  表面上看起来,少夫人出气了,少爷心软主动跟少夫人和解了,只有她和夫人吃了瘪。
  
  可是,在苏姨娘看来,少夫人今儿实在有些不明智。
  
  夫人是什么样儿,少爷又是什么样儿,苏姨娘再清楚不过。
  
  少夫人敢让夫人吃瘪,夫人就绝对不会让少夫人好过。让人不好过,最好的莫过于打击其所在意,所求的东西,让她求而不得,得而复失。恰恰少夫人又做出挽回少爷的举动,那么,接下来夫人会做什么也就可想而知了。
  
  至于少爷?
  
  呵,男人的话要能信,她苏莞儿三个字倒过来写!
  
  *****
  
  “所以,夫人恼怒少夫人,会在少爷跟前说少夫人坏话,不让少爷过来?”绿袖瞪大眼睛说道。她正研着墨,这一激动,墨汁都弄到袖口上了。
  
  “不一定是坏话。”宜生温声解释道,“但一定是让少爷不想再来的话。”
  
  说她坏话,这种招数谭氏用了不止一次了,但正因用得多,沈承宣现在已经基本免疫了,可谭氏的招数却远不止背后说坏话这一招。
  
  至于具体什么招,她不知道,也懒得知道。
  
  她只要知道,接下来一段时间,她能过上安静日子就行。
  
  “夫人怎么这样!”小丫头愤愤不平,“少爷和少夫人和和美美地不好么?干嘛非得搞破坏?哪有这样做婆婆的?”
  
  红绡扯绿袖的袖子,瞪了她一眼。绿袖吐吐舌头,不甘不愿地闭上了嘴。
  
  宜生笑笑,面上没一点不平的样子。
  
  求仁得仁,有什么好不平呢?
  
  从重生回来,她最强烈的愿望,最迫切的渴望,不过只一个而已。至于什么少爷,什么夫人,她通通不想搭理。可是,身在牢笼,想要清静也不容易。于是,就有了早上那么一出。
  
  不再看两个小丫头的反应,宜生摊开雪白的宣纸,在紫檀案前坐定,拿笔蘸墨,在宣纸上认真勾划着。
  
  红绡嫌弃绿袖墨磨得不好,索性将绿袖赶去一边,自己上阵研磨。一边磨墨一边好奇地看着宜生写在宣纸上的东西。
  
  看了半天,“少夫人,这是什么啊?”
  
  跟大多数丫鬟不同,红绡是识字的,不过识得不多,也没看过几本书,只勉强认得一些常见字罢了。
  
  “这个啊……”,宜生又落下一划,停顿了一下才说道,“嗯……应该是算术吧。”红绡看着纸上的字,似懂非懂,“算术?学不用算盘么?”
  
  宜生笑笑,“这个不用的。”
  
  这个,也算是做鬼那几年的收获之一吧。
  
  仅仅是从故事里的只言片语,宜生也已经发觉,那个世界的人们有着远超于这个时代的知识,尤其是格致数理方面,有时作者只是在文中随意提起,好像是常识的东西,她却要花费好长时间才能理解。苹果落地是因为地心引力?天圆地方是错的,人们脚下所踩的土地是一个球?数学三大猜想是什么?如此等等。
  
  当然,这只是些细枝末节的东西,很多时候即便不理解,也不妨碍阅读整个故事,但是,宜生却不由自主地关注起这些细枝末节。
  
  只因为,她经常想起生前那三十九年,想起女儿“傻病变好”之前,似乎对这些格外感兴趣,且富有天分。而病好后的“女儿”,却最是厌烦计算。
  
  于是,她格外注意文中这些东西,从故事中找出零零碎碎的信息,然后像初开蒙又无人教导的幼童一般,努力而艰难地理解吸收着那些对她来说像是天书一样的知识。
  
  那时候辛苦,可现在想来,却只觉得幸运。
  
  虽然比起那个时代的人,她依旧是缺乏常识的,但是,总算学到了一些东西,学到了些可以教给七月的东西——虽然很可能,这些东西对七月来根本没有用处。
  
  将脑中记得的东西一一誊在纸上,宜生又拿出一本这个时代的数算书,细细温习起来。
  
  因为默认七月是傻子,伯府并没有为七月请先生。宜生只好自己教七月认字。没有人觉得一个傻子能够认字,即便宜生再怎么说也不信,因为七月从来都拒绝交流。可是,宜生觉得七月学会了,只是她从不念出、不写出而已,所以宜生一直坚信七月并不傻,她只是不爱说话而已。不过,也只是教认字而已,数理之术,却是几乎完全没教过的。
  
  既然可以认字,那么,格物数理应该也没问题吧……
  
  虽然学这些似乎没有用处,但也许,能让七月封闭的世界开阔一些,哪怕是无法与别人沟通的内心世界。只要这样,就是值得。
  
  *****
  
  当天晚上,沈承宣果然没有来。红绡绿袖愤愤不平,只不过一个埋在心里,一个表现在脸上。
  
  宜生却似乎根本没有注意到这事一样,用过晚饭后,便拿着算术书,教七月背九九歌。九九歌本是基础,但因为七月没有上蒙学,以往宜生也只教她认些字,因此即便是这样基础的东西,七月也是第一次接触。
  
  宜生指着书上的九九歌,一遍遍地轻声念着,又仔细解释加乘法的意义,七月安静地窝在宜生怀里,似乎在仔细聆听,但若让外人来看,恐怕倒会觉得她是在发呆。
  
  念了约五六遍九九歌诀,宜生握着七月的小手摇了摇,“七月,告诉阿娘,三三得几呀?”
  
  七月漂亮的眼睛张得大大的,嘴唇翕动,最终却还是没说出什么。
  
  宜生不以为意,将手里的算术书放在桌上,看着七月,笑眼弯弯,“没关系,七月最聪明了,阿娘知道七月其实什么都知道的,不想告诉阿娘就不说,当做七月的小秘密,好不好?”
  
  七月将脑袋埋进宜生怀里,蹭了蹭后抬起头,扭头去看放在桌子上的书。
  
  “七月想看书么?”宜生将书拿到七月面前。
  
  七月伸出白嫩嫩的手指,准确地指在书上某一点。
  
  宜生看过去,便见那根白玉似的指头盖住了一个字,而那个字前面,是“叁叁得”。
  
  ——七月,告诉阿娘,三三得几呀?
  
  ——三三得九。
   正文 守护   不用每日早起请安伺候, 也没人上门打扰清净, 威远伯府少夫人的院子仿佛与世隔绝了一般, 沈承宣没有再来, 伯府其他人也选择性忽视了少夫人的存在。
  
  绿袖觉得, 最近少夫人很奇怪。
  
  不说前些天在上房弄的那一岀, 就说少夫人最近对待姑娘的态度, 也让绿袖觉得奇怪。
  
  少夫人好像……太看重姑娘了?
  
  无论做什么事,少夫人都一定要让姑娘在自己的视线之内。姑娘在院子里看蚂蚁,少夫人就在旁边兴致勃勃地陪着姑娘一起看;姑娘在屋子里玩九连环, 少夫人就坐在姑娘旁边看书;晚上睡觉时,夫人不再让姑娘一个人睡,反而日日搂着……
  
  这两天更是离谱——连姑娘出恭, 少夫人都要在外面等着!
  
  以往少夫人当然也疼爱姑娘, 可那也就是普通母亲对女儿的疼爱,可现在, 少夫人整个人都紧绷着, 时时刻刻守在姑娘身边, 就好像……就好像是怕如果一刻不在姑娘身边, 就会永远失去姑娘似的……
  
  虽然姑娘身子有些弱, 但也算健健康康的, 完全不用那么紧张啊。
  
  绿袖百思不得其解,最后终于想到一个理由:虽然少夫人嘴上说着不在意少爷来不来,但内心肯定深受打击, 进而对少爷彻底死心, 转而把所有感情都转移到姑娘身上来,把姑娘看成最后的依靠,所以才会把姑娘看得那么重要!
  
  嗯,一定是这样。绿袖越想越觉得自己的推测有道理。
  
  宜生等在恭房外,丝毫没有觉得自己的行为有什么不合适的地方,甚至如果不是考虑到七月已经十岁,应该独立地完成一些日常活动,她甚至想陪着七月一起进入恭房。
  
  她看到绿袖惊诧的眼神,却没有解释,也没有想要改变什么以掩饰自己的异常。
  
  她的确紧张七月,紧张地全身每一块肌肉,每一滴血液,每一根骨骼都严阵以待,因为,时间不多了。
  
  距离记忆中七月摔下假山,然后被取而代之的时间,仅仅只剩一天而已。明天,就是在明天,记忆中她的七月就会消失不见,变成另外一个有手段有心机,人人称赞的七月,变成穿越女沈琪。
  
  她不恨沈琪,毕竟曾经母女一样相处了十年,甚至最后还为沈琪挡了刀,哪怕那时她早已起了怀疑。可是,不恨不代表期待,她只希望,这辈子永远不要再出现沈琪!
  
  她只要七月。
  
  所以她紧张,无措,做出的一切举动,都是为了能够更好地守护住七月。故意跟谭氏闹一场,目的其实很简单,真的只是想要免去早上的请安,然后让沈承宣继续“冷落”自己而已。她就可以一直待在自己的院子,清清静静地,无人打扰地,时时刻刻守着七月。
  
  可是,随着时间越来越近,她还是抑制不住地心慌了。
  
  神经紧绷,不敢有一刻放松。
  
  即便她守住了七月不让她去爬假山,可是,被穿越一定要摔下假山么?她都重生了,剧情还会跟前世一样么?
  
  她不敢赌。
  
  所以她只能守着,一刻都不敢离开,哪怕显得举动怪异。
  
  难捱的一日过去,明天就是记忆中的日子。
  
  到了晚上,宜生照旧将七月搂在怀里睡,轻轻拍着七月的后背,看着七月闭上眼睛熟睡过去,夜也越来越深,可是,她却一直无法睡去。哪怕强迫自己睡去,也丝毫没有睡意,就怕一觉睡过去,怀里的人还在,内里却换了个芯儿。
  
  卧室的灯一夜未熄,宜生也一夜未睡。
  
  她眼睁睁地看着纱帘外的光线由昏黄的灯光变为明亮的自然光,听着外间的红绡绿袖发出轻微的声响,最后,怀里的七月微微动了一动,睁开眼睛,叫了一声,“阿娘。”
  
  明明一夜未睡,宜生却丝毫不感觉疲惫。
  
  宜生记得清楚,上辈子,就是在这一日的午后时分,她像往常一样午睡,睡到一半的时候,却突然被摇醒,从下人口中得知了七月摔下假山的消息,急匆匆请了大夫,大夫说是脑袋磕了,其余倒无大碍。
  
  当时府中人纷纷议论,说大姑娘脑子本就不好,这再一磕,可不就更傻了。
  
  她不信,守了一夜,第二日,七月醒来,没有如旁人说的那样变得更傻,但却已经不再是她的七月。
  
  就在这一天。
  
  这次,她绝不再午睡了。
  
  她要好好看着七月,任何妖魔鬼怪都别想再侵占七月的身体。
  
  她握紧了双手,斗志昂扬。
  
  她陪着七月待了一上午,拉着七月的手,没有片刻松开过。很快,中午来临,主仆几人简单用了午餐,红绡绿袖吩咐小丫头收拾碗盘,宜生没有像往常一样在院子里走几圈然后去午睡,而是依旧陪着七月。
  
  她看着围墙日影从长变短,又渐渐从短变长,心也像那日影一般,长长短短,无法自控。
  
  当日影遮住围墙下的芭蕉时,院门陡然被拍响。
  
  宜生的心脏猛然一跳。
  
  绿袖去开门。
  
  “我们姑娘想跟大姑娘一块儿玩儿呢,这亲姐妹的,都快一个月没见过面了,叫外人听了也不像样子不是?”门外传来妇人虚假的笑声,带着丝趾高气昂,居高临下的指点意味。
  
  宜生抱着七月,绷着脸,吩咐红绡,“让她滚。”
  
  红绡吃惊地看着她。
  
  因为自小的教养关系,即便再怎么生气窘迫,少夫人也从未说过这样直接,甚至可以说是粗俗的话。
  
  “我说,”宜生握紧拳头,又重复了一遍,“让她滚!”
  
  “不论是谁,都让她滚!”声音里已经带上明显的怒气。
  
  明明是听惯了的、最是温柔悦耳不过的声音,却平白让红绡觉得不寒而栗。红绡浑身打了个激灵,急忙跑了出去。
  
  绝不能让她们进来!
  
   正文 毒妇   红绡跑出来, 就看见院门处, 瘦瘦小小的绿袖面前站着两个婆子, 并没有二姑娘沈琼霜的身影。扭着腰正跟绿袖说话的, 是个腰圆体壮, 穿着普通的粗使婆子, 红绡眯着眼, 隐约想起似乎在苏姨娘院子里见过。
  
  而另一个婆子,却穿着银红洒金杭绸褙子,脸上敷了厚厚的粉, 发上还插了只赤金的小凤钗,显然不是一般的粗使婆子。这个人,红绡倒是一眼就认了出来——正是苏姨娘的母亲刘婆子。
  
  刘婆子原是伯夫人谭氏的梳头丫鬟, 二十岁时被放出府, 配了谭氏的奶娘之子苏柱儿。苏柱儿跛了一只脚,长得也寒碜, 但耐不住有个疼他的娘, 临死时把伺候人一辈子的积蓄, 换成两百亩地并一座宽敞的农家大宅, 还雇了长工短工, 什么都打理妥帖了, 又求谭氏给苏柱儿指个媳妇儿,最后看着儿子跟貌美如花的儿媳拜了堂,才终于了无遗憾地咽了气。
  
  刘婆子就是这样被配给了苏柱儿。当然, 那时的刘婆子还不叫刘婆子, 也不是现在这幅形容粗鄙的模样。
  
  苏柱儿虽然虽然人磕碜,但有那两百亩地,按理说刘婆子也能跟着过上吃穿不愁的日子。可谁料到,在苏姨娘八岁时,刘婆子带着女儿投奔伯府,说苏柱儿烂赌把家产输得精光,后来又得病死了,家里没了钱也没了男人,母女俩孤苦无依,想起老主子,就投奔伯府来了,要主动卖身为奴。
  
  于是,转了一圈,本来已成自由身的刘婆子和她的女儿苏莞儿,就又成了奴仆之身。当时许多人都同情母女俩,觉得两人命不好。
  
  不过,现在不一样了。
  
  苏莞儿成了沈承宣的姨娘,因为有两个孩子傍身,不说最得宠,但地位却是最稳固的,再加上还有伯夫人谭氏的支持,正牌少夫人又没亲生儿子,种种原因综合之下,现在的苏姨娘可以说是风光无限。
  
  而刘婆子,自然也母凭女贵,从一个潦倒破落户,成了现在伯府内院婆子们的头头。
  
  此时,刘婆子两手抄在袖子里,也不跟绿袖说话,只状似不经意地往院门内瞅。那样子,就像在打量院子里有多少值钱的东西好让她搜刮似的。
  
  红绡心中不悦,眉头微皱,但转眼却又笑颜如花,迎了上去。
  
  “刘妈妈,实在不凑巧,我们姑娘正午睡呢,劳烦您回去告诉二姑娘一声,说改日再请二姑娘来玩。”
  
  刘婆子鼻子里喷出一声冷哼,“你这小丫头,还学会诓我了?我都听见大姑娘的声音了。二姑娘要找大姑娘玩,这是姐妹情深,你这贱蹄子故意拦着大姑娘不让见妹妹,是什么居心?啊?咱们少夫人最是贤良淑德,也是乐见两位姑娘姐妹情深的,你赶紧去通禀,就说二姑娘找大姑娘玩儿,说不定还能见着姑爷呢!快去快去,少夫人指定让大姑娘出来。”
  
  她掐着腰,声音粗哑如破漏的风箱,嗓门却不小,就是屋子里的宜生,也将她的话听得清清楚楚。
  
  红绡似乎又跟刘婆子说了什么,刘婆子执意不依,推推搡搡间就要硬闯进来。
  
  “你做什么?刘妈妈!少夫人和姑娘在休息!”红绡的尖叫声传来。
  
  “哎呦,这都什么时辰了,还休息个啥,小孩子就是要多跑跑跳跳才能长得好嘛,你看我们霜儿,长得多好,大姑娘就是要跟着霜儿多玩玩,才不会跟个老鼠崽儿似的……”刘婆子喋喋不休的话从远及近,似乎已经走到了院中。
  
  红绡和绿袖竭力拦着,院子里其他下人却没一人敢上前。
  
  宜生牵着七月,站起身,推开窗户。
  
  窗前摆着紫檀桌案,上面陈列着笔架、一叠宣纸,几本宜生教七月用的数算书,以及一方砚台,一条乌木镇纸。
  
  院中,刘婆子脸上现出惊喜:“哎呦,我就说嘛,看看看看,少夫人这不醒着呢么?还诓我,是瞧不起老婆子我怎么的?红绡你这黑心烂肺的小蹄子,真该早早发卖了出去……”一边说着,一边往前走。
  
  红绡脸涨地通红,却依旧上前想要拦住刘婆子。绿袖早已在先前的推搡中就被推倒在地,见红绡的动作,正要爬起来帮忙。除红绡绿袖外,整个院子里,其余的下人都躲得远远的。
  
  “红绡,让开。”
  
  一个沉稳的声音传来,红绡愣怔怔地停住动作,眼看着刘婆子满脸带笑地又往前走。
  
  宜生将七月放在书案前的太师椅上站着,一只手揽着七月脑后柔软的发,将其面向自己埋进自己怀里,一边拿起书案上的乌木镇纸。
  
  “七月,捂耳朵。”
  
  七月大眼睛里有些迷茫,但什么都没有问,只乖乖地抬起两只白胖胖的手,捂住小耳朵。
  
  “七月乖。”宜生柔声夸赞,甩了甩手腕。
  
  “啊——!”
  
  杀猪般的惨嚎响彻小院上空。
  
  乌木镇纸从窗内飞出,不偏不倚正正砸中刘婆子额头。砸中额头后,镇纸行进受阻,偏了方向后又飞了几米,这才力尽落地。
  
  “啊啊啊啊——”刘婆子额头上血流如注,她愣愣地抹了一把,看见那满眼的鲜红,惨嚎才脱口而出。
  
  刚开始是真的因为疼而嚎,但逐渐地,“……杀人了!少夫人杀人了!”刘婆子高亢的叫声传出小院,几乎传遍整个威远伯府。
  
  “红绡。”宜生叫了声已经愣住的红绡。
  
  红绡双眼发亮,“少夫人!”
  
  “掌嘴。”宜生道。
  
  刘婆子的哭嚎顿时哑在嗓子里,像只被掐住脖子的鸭子。她不敢置信地看着窗内的人。
  
  红绡也顿住了,但随即就俐落地上前,趁着刘婆子似乎还没反应过来,扬起手掌,狠狠扇了下去!
  
  “啪!”,清脆的耳光声。
  
  “啊!”刘婆子的惨嚎声。
  
  红绡右臂微抖,只觉得手心发麻,心里却有种畅快之感。
  
  这刘婆子,仗着自己女儿成了姨娘,平日里可没少欺负她们这些小丫头,跟了夫人后还好些,以往还没伺候夫人的时候,刘婆子简直是掌握小丫头们生杀大权的阎王,得罪她后被发卖的小丫头就有好几个。
  
  “少夫人你行行好饶了老婆子吧,老婆子给你下跪,给你磕头,我不该来找大姑娘啊!我不知道少夫人不喜欢姑娘们一起玩啊!老婆子只以为少夫人宽容大度又心慈,肯定乐见姑娘们姐妹情深,这才冲撞了少夫人,我该死啊!只是斗胆求求少夫人,看在老婆子伺候了夫人十几年的份儿上,饶我一命啊,老婆子给你磕头了啊……”
  
  又一声惨嚎过后,刘婆子捂着额头,反应过来后正要上前扑打红绡,眼珠一转,忽然又干嚎起来,声音甚至比之前更大。一边嚎着,又一边作势要跪下磕头
  
  “红绡。”
  
  相比刘婆子响亮的嗓门,宜生的声音很轻,但红绡却清清楚楚地听到了,“继续打,打到叫不出来为止。”
  
  红绡甩甩发麻的手,快速上前,对准正弯着腰似乎要磕头的刘婆子,再次狠狠扇了下去!
  
  红绡虽然是女子,身材又苗条,但到底正当青年,身强体健,这一掌使出全力,也不是一般人能够消受的。刘婆子又弯着腰,身子不稳,是以一掌下去,刘婆子就跟不倒翁似的,原地晃了三晃,才终于站稳了身子。
  
  但是,刚刚站稳,耳边就又听见清脆的耳光声,随即,已经肿起的脸颊更加火辣辣地疼了起来。
  
  “啪!”
  
  “饶、饶命啊!”
  
  “啪!”
  
  “别打了老婆子认错了,少夫人您——”
  
  “啪!”
  
  “发发慈悲——”
  
  “啪!”
  
  “啪啪!”
  
  红绡的手臂已经麻木不堪,眼睛里看不到别的,也听不到别的,只记得少夫人的那句话,“继续打,打到叫不出来为止。”可是刘婆子还在叫,那就继续打。
  
  刘婆子终于明白撒泼使计没用,想要反抗,但是,已经晚了。
  
  额头的伤并不算太重,不然她也不会有力气哭嚎卖惨顺带耍心眼子,仅仅额头上的伤还不算什么,但还有紧接着的一个个耳光,刘婆子上了年纪,身体又几乎被酒精掏空,受伤又失了先机之后,即便有心,也完全无法再反抗红绡。
  
  她开始哭嚎叫骂着让一起来的婆子帮忙。
  
  那婆子踌躇了下,想起苏姨娘,正要上前,眼睛往窗户一瞅,便见站在窗前面色沉静的少夫人,以及少夫人手里的那方沉甸甸的砚台。
  
  镇纸是木头的,砸到顶多受伤,还死不了人,但是,那砚台可是石头的啊!
  
  婆子打了个哆嗦,后退几步,试图将自己硕大的身躯藏进花木里。
  
  院子里的其他下人则更加噤若寒蝉。
  
  于是,一时间,院子里竟只剩下清脆的耳光声和刘婆子的叫骂和求饶声。
  
  然而,无论刘婆子怎么叫骂,怎么求饶,那耳光声依旧不停,雨点一样落下来,噼里啪啦,将刘婆子的话声割裂地七零八碎。
  
  最后,终于只剩下耳光声。
  
  不知何时,刘婆子已经没了声息,
  
  “好了,红绡。”一道足以称得上温和的女声打破了这诡异的宁静。
  
  红绡茫然地转了头,看到窗内宜生的脸,扬起的手臂才终于无力地垂下。
  
  好酸。
  
  打人真是个力气活。
  
  刘婆子瘫软在地,鼻涕眼泪合着鲜血糊了满脸,被打的那半边脸颊更是肿地老高,跟另一边枯瘦的脸颊形成鲜明对比。她瘫软着一动不动,若不是还有小声的□□和呜咽,几乎让人以为已经是个死人。
  
  即便耳光已经停下来,她也不敢再说什么了。
  
  耳中似乎还有那一声又一声清脆的啪啪声,声声响在耳边,然而,比耳光声更可怕的,是那个女人温和,却恐怖之极的声音。她温和地让女儿捂上耳朵、温和地将镇纸狠狠砸向她的额头、温和地吩咐丫鬟打自己;即便已经在话语里设下陷阱指桑骂槐,她却依旧用着那样温和的声音,像吩咐丫鬟捶腿打扇一般,说出“继续打,打到叫不出来为止”的话。
  
  这哪里是众人口中贤良软弱的少夫人,分明是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魔,恶魔!
  
  “知道为什么打你么?”
  
  那个声音又响起来了!
  
  刘婆子浑身一哆嗦,颤抖着睁开一只被血糊住的眼睛,看向身前。
  
  那个女人,那个她从来都以为软弱可欺,从来都以为终究会被自己女儿取代的女人,正站在自己身前,身着雪青色素纱中衣,发髻松松挽就,眼眸沉静如秋水,全身上下一尘不染,连怀里拥着的女孩儿都干净漂亮地不似尘世之人。
  
  越发衬托出她的卑微和狼狈。
  
  她嗫嚅着:“我错了、我错了,少夫人饶了我吧……错了错了……”
  
  “错在哪里?”然而那人却不依不饶。
  
  “错在不该来打扰少夫人和小姐,错在不该强闯院子,错在——”
  
  “——娘!”
  
  伴随着一道悲切凄厉的女声,小院的宁静被打破。
  
  苏姨娘提着裙子,满脸泪珠地跑到刘婆子身边,抱着满身狼狈的刘婆子痛哭,而在苏姨娘身后,还有许多人。
  
  苏姨娘的儿女沈文密沈琼霜,以及威远伯夫人谭氏是一波,这波人之后,还有一群人,却是从西边赶来的西府二夫人聂氏,二少夫人李氏。
  
  老威远伯沈振英有三子,长子沈问知袭了爵,居东府,次子沈问章居西府,两府本是一个宅院,不过因分家,区别了叫法而已,若论空间,其实还是在一个大宅院里住着。宜生的院子偏离东府上房,离西府倒不远,刘婆子之前的哭嚎,想来是既传到了东府上房,也传到了西府。
  
  两拨人,主子下人加一起,足有十几号人,瞬间就将原本空荡荡的小院挤得满满当当。
  
  沈文密沈琼霜紧随苏姨娘其后,看到刘婆子的惨状,沈琼霜“哇”地一声哭了出来,跌跌撞撞地跑到刘婆子身边,跟苏姨娘抱在一起哭。沈文密却脚步一顿,先四下瞅了瞅,看到身后谭氏脸上现出怒容后,才加快脚步,跑上前跟母亲妹妹一起哭。
  
  “渠氏!你这是做什么?在自个儿家里喊打喊杀的,你能耐了啊你?自个儿留不住丈夫的心,就拿妾室的老娘出气,你可真是渠家教养出的好女儿!”谭氏也被丫鬟搀扶着进来,伸着手指指着宜生怒骂。
  
  “大嫂,这苏姨娘的老娘,不是您以前的梳头丫鬟吗?俗话说,打狗还得看主人呢,咱们少夫人怎么把您的狗给打成这样儿了?”西府二夫人聂氏捏着手帕,故作惊讶地道。
  
  “想来……是不怎么把狗主人放在眼里吧。”二少夫人状似不经意,却极其顺畅地接上了婆婆的话。
  
  谭氏狠狠瞪了二人一眼,又看向宜生,张口道:
  
  “枉你平日做出个贤良大度的模样,背地里竟然如此狠毒,对一个老婆子都能下这样的狠手,要不是刘婆子惨叫让人听见通报了我,你是不是就准备打死她了啊?毒妇,我们威远伯府可容不下你这阴狠善妒的毒妇!”
  
  “咦,大嫂这是要给大少爷休妻?这可不太好吧?少夫人好歹伺候咱爹过世,又因此没了孩子,休妻实在不厚道啊。”聂氏又捏着帕子似笑非笑道。
  
  “怎么处置儿媳是我的事儿,就不劳弟妹费心了。”谭氏又瞪了聂氏一眼,声音硬邦邦地回道。
  
  转眼又朝宜生冷冷一笑:“你于伯府有恩是不错,可你今日行事实在太过刻毒,只因嫉恨就这般毒打妾室的老娘,谁知道你还干了什么?这样的媳妇儿,呵呵……”
   正文 尊卑   伯府容不下……阴狠善妒……行事刻毒……
  
  婆母用这样的话指责儿媳, 几乎等同于要休妻的意思了。而且, 休妻的同时, 还狠狠泼了一盆脏水。若是少夫人真的顶着这样的名声被休弃, 那么, 别说再嫁, 只怕都没脸出门见人了!而且, 少夫人又是出身那样的人家,若真是这样被休弃,少夫人的下场会很惨!
  
  绿袖终于忍不住:“夫人, 不是这样的!少夫人她——”
  
  谭氏阴狠的眼神从绿袖身上绕了一圈,嘴角刻薄地抿起:“让你说话了吗?不知上下尊卑的混账,翠缕, 给我掌嘴!”站在谭氏身旁的翠缕挽起袖子就要上前。
  
  看着翠缕气势汹汹的样子, 绿袖瞬间吓傻了。
  
  翠缕扬起手——
  
  “慢着。”宜生出言喝止。
  
  翠缕却看都没看宜生一眼,扬起的手只顿了一顿便要继续往下落, 然而, 这一掌却是怎么也落不下来。
  
  “我说慢着。”宜生再度开口, 同时伸出一只手, 紧紧抓住了翠缕扬起的手臂。
  
  翠缕一愣, 看向谭氏。
  
  “渠氏, 你做什么!”谭氏恼火地道。
  
  “娘,”宜生一手钳住翠缕,一面转身温声对谭氏道, “敢问, 您为何处罚绿袖?”
  
  谭氏眉毛一挑,“这还用问?贵贱有别,尊卑有序,主人说话,一个丫头不经允许就插嘴,我处罚她还亏了她了?渠家连这都没教你?也配称书香世家!”
  
  绿袖身子一抖,又要说话辨别,却被看见的红绡赶忙制止住,又往后一拉。
  
  “贵贱有别,尊卑有序,这个我自然是知道的。”见绿袖已经退后,宜生便放下擒住翠缕的那只手,对谭氏道,“只是,我还以为娘忘了呢。”
  
  “我忘了?”谭氏高声重复。
  
  宜生点头,“自然是娘忘了。”
  
  说罢,不带谭氏回答,便走到抱成一团的苏姨娘一家面前。
  
  宜生与谭氏说话间,已经过了好一会儿,但刘婆子却依旧躺在地上,连伤口都没处理一下,只苏姨娘用帕子捂住了刘婆子额头上的伤口,然后母子三人便围着刘婆子哭。
  
  见宜生靠近,第一个做出反应的不是苏姨娘也不是沈文密,而是沈琼霜,她跳出来,挡在刘婆子身前,“你做什么!还要打我姥姥么?我不会让你得逞的!”
  
  她个子小小,还是个娃娃,满脸泪痕,但站在那里,却像是有着一夫当关的气势似的。
  
  “霜儿!”苏姨娘慌忙上前搂住沈琼霜,对宜生道,“少夫人别介意,霜儿年纪小不懂事儿,您别跟她小孩子计较。”
  
  “怎么?欺负了老的再来欺负小的?霜儿是我们伯府的二小姐,即便你是她嫡母,也不能任意欺凌她!”谭氏赶忙上前为沈琼霜撑腰。
  
  宜生摇了摇头,没说话,只又上前一步,看着沈琼霜,直接对上她还含着泪的眼睛。
  
  沈琼霜到底年纪小,被宜生这么看着,就有点儿顶不住,但偏头看了看站在自己身边的谭氏,复又挺起了胸膛。
  
  “霜儿,你要跟姐姐一起玩么?”宜生指了指怀里的七月。
  
  七月抬头看了看宜生,又一脑袋扎进宜生怀里,连个正脸都没给沈琼霜。显然,这是不待见沈琼霜。
  
  沈琼霜当然也不待见七月。
  
  她满脸嫌恶:“谁要跟个傻子玩儿!”
  
  “霜儿!”
  
  苏姨娘脸色惨白,扬起手掌就要去打沈琼霜,但是,如同翠缕一般,手臂被宜生抓住。
  
  苏姨娘愣愣地看着宜生。
  
  宜生继续看着沈琼霜道:“可是,方才不是你让你姥姥来,找七月跟你玩的么?”
  
  刘婆子忽然挣扎着要起来,嘴里发出呼喝之声,“霜——”
  
  然而,没等她叫全沈琼霜的名字,沈琼霜便已瞪大了眼睛,愤怒地大喊:“我没找她!我才不找个傻子呢!我刚刚跟姨娘在一起呢,干嘛要找她!”
  
  小孩子不是不会说谎,但此刻沈琼霜的语气表情,却显然不在“会说谎”之列。况且,这个谎,她说了没好处,坏处倒是大大的有。沈琼霜年纪小不明白,周围的一圈儿大人可明白地很。
  
  既然沈琼霜没吩咐,那刘婆子所谓的“二姑娘想跟大姑娘玩,所以来请大姑娘”的说法是怎么回事儿?
  
  就算沈七月是个傻子,那也是伯府的嫡小姐,这个身份就注定了她高高在上的地位。刘婆子是苏姨娘的亲娘,但她依旧是下人。一个下人,没主子的吩咐,假传命令,擅自要带走伯府嫡小姐,往好了说,可以说刘婆子想让两姐妹培养感情,因此自作主张了;但若往坏了说……那真是什么都可以说。
  
  若是死掐着不放,甚至能给刘婆子扣上个谋害主子的罪名。
  
  围观许久的二夫人聂氏团扇掩唇,脸上故作惊奇之色:“咦?这么说来,二姑娘没让刘婆子来?那刘婆子是来干嘛的?作甚要让大姑娘出去?这是准备带去哪儿,做什么?”
  
  说着往七月身上上下打量了一番。
  
  七月是个傻子,这是阖府皆知的事,但这个傻子有人疼,全身上下穿的用的,无一不是好的。金的,银的,玉的,沈琼霜的穿戴恐怕还不及她十分之一。
  
  若说刘婆子诓七月出去是要让她跟沈琼霜培养姐妹感情,在场众人自然没一个会信。但若不是,她目的到底为何?
  
  众人疑惑的目光看向了地上的刘婆子。
  
  苏姨娘也愣住了,看了看瘫软在地的刘婆子,像是想到什么,忽地俏脸一白。
  
  这边,宜生在招呼绿袖,“绿袖,方才刘婆子都说了什么,做了什么,巨细无遗地,给夫人们说一说。”
  
  绿袖性子憨直莽撞,但却不笨,尤其听觉记忆非常好,如这般刚发生过的事,她能一字不落地给复述出来。而且,更绝的是,她扮演能力一流,一个小丫头,能把老妪扮演地惟妙惟肖。
  
  听得宜生吩咐,绿袖当下便把方才刘婆子的一言一行全都复述了出来,言语加动作,直把刘婆子的行为学了个十成十。
  
  而随着绿袖的复述,一圈儿人的脸色也是各有不同。
  
  西府的二夫人聂氏和二少夫人李氏,就跟那茶馆里听说书的看客似的,兴致勃勃,唯恐天下不乱,在绿袖演到好处时,不顾谭氏的脸色,捧哏儿似的引着绿袖继续说。
  
  绿袖讲到,刘婆子说是沈琼霜想找七月玩儿。
  
  “咦,二姑娘可不是这么说的啊,难不成刘妈妈年纪大脑子糊涂,记错了?”二夫人聂氏道。
  
  绿袖讲到,刘婆子让她们通报少夫人,说若大姑娘去跟二姑娘玩儿,说不定还能见着姑爷。
  
  “姑爷?这是什么称呼?”聂氏脸上笑得灿烂,语气却是十分疑惑的样子,“刘妈妈又不是渠家的奴才,怎么叫承宣姑爷?这是哪跟哪儿啊?难不成,是觉着自个儿闺女跟了承宣,承宣就是她姑爷了?!”
  
  苏姨娘脸色惨白,听到此言,却还是急急忙忙打断聂氏,“二夫人,定是绿袖听错或是记错了!”
  
  绿袖委屈地瞪眼,“我才没听错记错呢!刘妈妈说地可清楚了!她还说自己是少爷的岳母,我们敢怠慢她,她就把我们发卖了呢!”
  
  谭氏的脸从阴狠到铁青,听到这话,再也忍不住,厉声啐道:“都给我闭嘴!”
  
  绿袖和苏姨娘立刻噤声。
  
  “娘,方才绿袖说的句句属实,若是您不信,大可问问这院子里,和这院子附近的人,刘婆子身体康健,嗓门不小,她喊的那些话,想来听到的人不少。”宜生说道。
  
  “媳妇跟七月正在午睡,刘婆子闯上门来,说是要带七月去跟妹妹玩,丫头们阻拦,她便硬闯,惊扰了媳妇和七月午睡。”
  
  “若真是代霜儿找七月玩,听到七月在午睡,也该回去回禀,哪能做出这般强闯的行径,这哪里是下仆——这分明是强盗!”
  
  宜生看着众人,“她是仆,我是主,主子教训一个不懂规矩侵扰主人的下人,不是天经地义的么?跟善不善妒、刻不刻毒有什么相干?娘,您说是不是?”
  
  “贵贱有别,尊卑有序,我从来都记得,不过,娘似乎不记得了,不然又怎会因为儿媳处罚一个犯了错的下人,便说儿媳阴狠善妒,行事刻毒呢?”
  
  院子里阒然无声。
  
  聂氏拍手大笑:“哎呦,可不是这个理儿!处罚个下人而已,大嫂怎么就给儿媳扣了这么大一顶帽子?难不成还要为个下人休弃儿媳?这要传出去,满京城人笑掉大牙不说,也堕了大嫂你威远伯夫人的名头啊!”
  
  谭氏面色铁青,也不用丫鬟搀扶,上前几步,抬脚便要往刘婆子身上踹去,一边抬脚一边骂:“我打死你个不争气的东西,老了老了还把脸扔地上给人踩,你怎么不寻根绳子自个儿吊死!”
  
  “娘!”苏姨娘喊了一声,也不知是喊谭氏,还是喊刘婆子,只喊过后,便挡在刘婆子身前,谭氏那一脚,便正正揣到了苏姨娘的心窝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