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识破
初夏时节, 天刚蒙蒙亮, 松鹤院早早就掌了灯。
身穿秋香色杭绸褙子的文定伯夫人魏氏淡淡扫一眼炕边齐刷刷站着的四位女孩, 冷声问道:“五丫头又没来?”
正撩起帘子迈步进来的二太太张氏身形顿了顿, 不等搭话, 世子夫人钱氏已笑着解释, “才受了惊, 许是没好利索。”
话音刚落,有个天真稚气的声音道:“昨天我还看见五姐姐跟丫鬟们在花园里荡秋千捉蝴蝶呢。”
是才满六岁的六姑娘杨婧。
旁边身穿水红色比甲的三姑娘杨娇“噗嗤”一笑,似是意识到不妥, 忙拿帕子掩住了唇边笑意。
穿鹅黄色比甲的四姑娘杨姵暗中瞪她一眼,不悦地说:“五妹妹闷在屋里整整两天,就不兴出去散散心透透气儿。”
杨婧正要分辩, 魏氏不耐烦地打断她们, “好了,都坐下吧。”
女孩们按照序齿顺次坐下, 中间那把空着的椅子显得格外突兀。
魏氏看着不喜, 沉着脸问张氏:“周太医不是来诊过脉了, 说脉相强健没什么症候, 怎么又不舒坦了?”
张氏支吾着不好作答, 昨天夜里二老爷缠着她闹了半天, 早上险些没爬起来,还真不知道杨妡为什么没有来。
魏氏倒也没指望她回答,淡淡地道:“今儿也就罢了, 明天可不能再误。咱们杨家姑娘走出门去, 哪个不赞声好,这是为什么?就是因为咱们诗书传家有规有矩,规矩可不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得来的,没有百八十年的底子,就算再是财大气粗地位显贵也买不来这好名声……你们几个都听好了,杨家人同根连枝,一荣俱荣,倘若真有那些个不晓事的,咱们杨家也绝不会姑息放纵从而连累他人名声。”
姑娘们恭声应着。
这是在敲打钱氏,去年杨家大姑娘的亲事就经过好一阵子波折,最后虽是魏氏拍板定下了,可结果却不甚美满。大姑娘过得不如意,对娘家便心存有怨,钱氏落得个两边不讨好,魏氏心里也梗着刺儿。
训过话,魏氏这才朝座下最年长的二姑娘杨娥道:“开始吧。”
屋里顿时传来整齐的诵读声音,这是文定伯府的规矩,每天清晨必须读半个时辰的女四书。
张氏舒口气,悄悄对钱氏使个眼色,钱氏知其意,不动声色地点点头,张氏便静默无声地退了下去。
只这空当,天色已然大亮。
经过朝露的滋润,花园里的花木枝叶翠绿,空气里洋溢着朝花的甜香。
得月阁旁边盛开的紫薇花团团簇簇看着便让人心喜,尤其那株难得的翠薇,花瓣蓝中透着紫,平常最得张氏喜爱。
张氏却生不起欣赏的念头,匆匆地沿着青砖铺成的小路,到了晴空阁,进门便问:“妡丫头可起了?”
大丫鬟青菱行个礼支支吾吾地回答:“已经叫过两次,奴婢再进去叫。”
张氏沉着脸一言不发地走进内室,瞧见旁边梳洗用的面盆巾帕均已准备妥当,情知青菱所言非虚,满腹的心火突然就不知该往何处发作,只在绣墩上坐了。
青菱行至床前,轻轻撩起帐帘挂在床边银钩上,低声唤道:“姑娘,快醒醒,都卯正了。”
床上人翻了个身,伸出条雪白似嫩藕的手臂,“别吵,好青儿,再让我睡会儿。”
声音甜腻娇柔,根本不像是八~九岁女孩的腔调。
张氏 “腾”一下站起来,想起昨天青菱提到的种种,脑海中隐约闪过个荒谬的念头,念头一起便似生了根似的,挤着钻着往心底扎,想散竟是挥散不得。张氏犹豫片刻,做了决定,沉声吩咐青菱,“让厨房蒸一碗酥酪,蒸一碗火腿蛋羹,跟早饭一并送来,我在这边用饭。”
青菱躬身退下。
瞧着乌黑长发中掩藏的白净小脸,怎么看怎么单纯稚气,张氏深吸口气,坐在床边,伸手推了下锦被裹住的人,“妡丫头,该起了。”
杨妡迷迷蒙蒙地睁开眼,不情愿地嘟哝着,“天还没亮,起这么早干啥?”
乍醒未醒的她衣衫凌乱,肌肤粉润,迷离的双眸流转着懵懂的慵懒,这副娇态要多勾人就有多勾人。
张氏张大了嘴,越觉得脑门突突跳得厉害,扬声道:“已经卯正了,其他姑娘早就去了松鹤堂。”
杨妡瞧清床前张氏,冷汗立时沁出来,忙伸手笼好衣衫裹紧被子,趁机掩住心中慌张,再抬起头,眸中已是往日的童稚,“娘,您怎么过来了?”
张氏审视般盯着她的眼眸,缓声道:“松鹤堂已经开始了,老夫人不见你过去发了好一顿火。”
松鹤堂已经开始了,大清早晨的开始干什么?
杨妡根本摸不着头脑,立刻又软了神情,娇憨道:“夜里发汗折腾了好一阵子,所以早晨起晚了,待会儿我便去跟祖母告罪。”
张氏已看到她额角细密的薄汗,便道:“既是身子不爽利就打发人请太医,顺道往松鹤堂那里告个假,免得让老夫人不喜……”顿一下,扬声召唤人进来服侍杨妡洗漱,又使人去请太医。
青菱与青藕都是二等丫鬟,在杨妡身边伺候三年多了,动作极为麻利,很快给杨妡穿戴整齐——杏子红的比甲,白绫立领小衫,湖蓝色素面湘裙,乌漆漆的头发梳成双环髻,两边各插只丁香花簪头的金簪。
打扮虽然简单却掩不了她相貌的妍丽,整个人水嫩娇艳得如同外面明媚的好风光。
这么漂亮乖巧的小姑娘,任是谁看了都会情不自禁地和缓几分。
尤其,她模样像了张氏七八分,一双明眸雪后晴空般清澈宁静透着亮儿。
张氏心有些许松软,伸手接过小丫鬟提来的食盒,“你们都下去吧,我这里不用伺候。”亲自将里面的菜肴粥饭一样样摆出来,柔声对杨妡道:“睡到现在才起,饿了吧?吃吧,都是你爱吃的。”
桌上四碟小菜两样粥,两个蒸碗还有一碟核桃卷酥和一碟豆沙包。
杨妡先给张氏盛了粥,然后端起面前的酥酪,掂起汤匙小口小口挖着,眉眼弯起, “真好吃!”
张氏一口粥梗在嗓子眼儿上不去下不来。
杨妡从小就不吃羊奶。
张氏在杨妡之前曾经有过一个孩子,因年轻不晓事四个月时候掉了,将养了两三年才有了杨妡,张氏千小心万小心,还是不满八个月就生了下来。
先前定好的奶娘还没生产,张氏奶水又不足,府里特地买了只奶羊回来,杨妡饿得嗷嗷直哭,可煮好的羊奶硬是半口不喝,怎么灌进去又怎么吐出来。
没办法,只好抱到钱氏那里蹭杨姵的口粮。
因吃过同一个奶娘的奶,杨妡与杨姵这对堂姐妹的关系非常好。
此时,看着杨妡幸福满足的模样,张氏终于忍耐不住,“啪”一声把筷子顿在桌面上,“你到底是谁?”
杨妡目瞪口呆,手里的碗险些捧不住。
张氏直视着她,缓慢却清楚地说:“我的女儿从不吃羊奶,也不会翘着兰花指拿汤匙,更不会用那种狐媚子腔调说话,你到底是谁?怎么会占了我女儿的身子?我的女儿呢?”
杨妡脸色顿时惨白如雪,双腿一软跪在了地上,好半天吐出三个字,“不知道。”
她怎么会知道?
三天前,她年满二十五,杏娘终于应允薛梦梧替她赎身。
薛梦梧在玉屏山附近买了块地,特特带着她去商量盖什么房舍种什么花木,在哪里养鸡鸭,在哪里架秋千,正说得兴起,突然觉得心口一凉,有支竹箭自她身体穿过。
再醒来,她就被张氏搂在怀里心肝肉地叫。
这三天,她过得如履薄冰小心翼翼,好容易揣测着分清了身边的丫鬟,知道了自己的身份,本打算先安定下来再谋后算,没想到这么快就露了馅。
杏花楼的姑娘从来都是夜半睡傍晌起,谁会天还没亮就扰人清梦?
而且酥酪是稀罕物,每天就她们几个声名响的才能捞着一碗,别人只有眼巴巴看着的份儿,怎成想原主儿竟然不吃这个?
正文 无奈
杨妡低眉顺目地跪着, 心里既害怕又觉得委屈。
怕得是张氏既然自己是附体的魂灵, 不知会怎样惩治她。都说鬼魂怕火, 会不会把她架在火上烤?
杨妡胆子颇大, 蛇鼠虫蚁都不怕, 却怕火怕箭。
在这两样上, 她都吃过大亏。
而委屈的却是, 分明她也是受害者好不好?
她根本不想寄居在这个九岁小姑娘身上,她要跟薛梦梧成亲,做他明媒正娶的娘子, 给他生儿育女……熬了十年盼了十年,眼看梦想就要成真,冷不丁, 一切成了空。
这会儿薛梦梧还不知是怎样伤心呢?
想起他, 杨妡就落了泪。
泪珠如雨,簌簌地顺着脸颊往下淌, 悄悄湮没在杏子红的比甲上, 虽不闻泣声, 可她抖动的双肩透露出来的哀伤却是真真切切。
张氏有些不忍, 别管芯儿是什么, 可面前这皮相却是实打实从自个身上掉下来的肉, 是自己捧在手心好容易养大的。
杨妡从小身子弱,会吃饭开始就没断着吃药。近两年渐渐长大了,身体才强壮了些。
三天前, 她带着去田庄玩, 杨妡失足从山坡上滚了下来。
在场的农户都说已经断了气儿,肯定是不行了,要她准备后事。
她不信,抱着杨妡冰冷的身体在菩萨像前跪了一夜哭了一夜,天色将明时杨妡醒了。
郎中瞧过说毫发无损,回府后又请太医诊了脉,也说身体康健得很。
这是她求着菩萨从鬼门关拖回来的闺女,是大难不死必有后福的闺女,怎么芯里就换成别人了?
而且太匪夷所思了,说出去谁信?
昨天青菱提起杨妡不对劲的时候,她没怎么当回事,觉得死里逃生一回行为反常也是有的。可再怎么反常,九岁姑娘身上也不可能有方才那种媚态……她只有刚成亲头一个月,在房里跟杨远桥说话才会那样。
张氏强压着的火气又突突往外冒,她微阖双目深吸口气,默默地想着,追根究底没用,不管她是谁,只要占着妡儿身体一天,妡儿就没法回归本位。当务之急就是把这人魂灵赶出去,再想法找妡儿回来。
思及此,张氏伸手拉起杨妡,“别哭了,哭坏了身子也是我闺女受罪……我不管你是成心还是无意,总之我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你顶着我闺女的脸四处晃悠。广济寺有位方元大师,佛法精深,能看古今通鬼神,明儿一早咱们就去请他看看,最好能有个法子,你还回你自己原身,我等我闺女回来。”
杨妡猛地抬头。
她自然听说过方元大师的名头,他不仅精通佛理佛法,棋艺也是万中无一,薛梦梧做梦都想跟大师手谈一局,辗转求过许多人,甚至还曾求到俞阁老的公子头上,可连大师的面儿都没见到。
张氏这般一说,真就能见着方元大师?
杨妡有些怀疑,可又有些期盼。
要真能各回各身,那再好不过,即便她原身活不长久,至少能回去看一眼薛梦梧,或者还能知道三天前到底发生了什么。
就怕她离开这身,却又回不到原来的地方……可如今人在屋檐下,她不过是个九岁孩童,张氏是她嫡母,她根本无法干涉张氏的决定。
杨妡满腹心事,就着张氏的手起身,低低应道:“好。”
张氏又叮嘱道:“这事你知我知不可外传,传出去对你也没什么好处。”
杨妡已经二十五岁,岂不知其中干系重大,谨慎地点了点头。
经过这番闹腾,两人都没有心思再吃饭。
张氏唤人进来将杯碟撤了,话中有话地对杨妡道:“既是夜里没睡好,就待在屋里歇歇,或者看会书写会字,只别出去乱跑免得伤神,实在闷了,跟丫鬟们翻花绳跳百索都成。”
这是怕她见到别人一不小心说错话做错事。
杨妡心知肚明,她这两天没有四处走动也正是因此,毕竟这个府邸于她而言是完全陌生的。
想想真是不可思议,她怎么就糊里糊涂地变成了杨妡?
而且,她活着的时候是天启十二年,可昨天她试探着问青菱,发现这会才是天启二年,足足差了十年。
天启二年,她十五岁,才刚开始接客。
那天是八月十六,刚过完中秋节,月亮像银盘似的明晃晃地挂在天边。
厅堂里长案上摆放的各式银锭子也明晃晃的。
她与另外两个同天□□的姑娘一并躲在帐帘后面偷看那些即将成为她们恩客的公子少爷。
伺候她的青儿悄声问:“姑娘看中了哪个?”
相比其它妓馆,杏花楼的老鸨杏娘算是开通,会让她们自己挑个顺眼的人来完成这头一夜。
她一眼看到了穿鸦青色长衫的薛梦梧,其他人或围着杏娘或搂着其余姐妹说笑,唯独他手执檀香扇,唇角噙一抹浅笑,静静地站在角落里,意态安闲从容笃定。
她喜欢这样斯文淡定的人,就好像凡事都在他手心里掌控着一样。
不出所料,他果真进了她的房。
跟平常人嫁娶一样,杏娘也准备了红烛、置办了酒菜,喜笑颜开地在旁边说了成套的吉祥话。
她既紧张又害羞,低着头不敢开口,就听薛梦梧柔声道:“你别怕,我会好生待你,不教你后悔选了我。”
他不是京都人,话语带着特别的腔调,但是很好听。
说罢,他吹熄红烛,却将窗帘拉开。
如水的月光透过轻薄的绡纱倾泻进来,他伫立窗边取过洞箫低低柔柔吹一曲《相思引》。
都说“月下观君子,灯下瞧美人”,他沐浴在月色里,清俊淡雅气度高华,犹如画中人。
她看迷了眼,听迷了心,完完全全在他修长灵活的指端沉醉……
整整十年,她只接过薛梦梧这一个客人,与他享尽鱼水之欢。薛梦梧待她也是如珠似宝,教她作画,提点她琴艺,每每谱成新曲,第一个唱的就是她。
想起往事,杨妡怅惘地叹了口气,随即又苦笑不已。
她现在占用的是小姑娘的身体,九岁孩童正值天真烂漫,怎会发出这样的感叹。
好在丫鬟们都被打发出去了,屋里并没有旁人。
恹恹地走到书案旁,胡乱翻了翻,案面上除了女四书之外就是《孝经》《心经》并几本颜真卿的字帖,连杜子美或者王摩诘的诗作都没有,更别提柳三变和周美成的词。
铺开的宣纸上有原主小姑娘抄的半本《孝经》,一笔字倒是不错,结字方中见圆架构整密沉稳,美中不足就是力道不足运笔略有凝滞。
杏娘也曾给几位心思敏捷的姑娘请过夫子教授琴棋书画,她先前临赵孟頫的字帖,跟了薛梦梧之后改习柳体字。
字迹虽有柳体的奇骏挺秀,但到底流于柔媚,不若小姑娘写的端庄大气。
可见,她跟原主小姑娘不管是口味还是习性差别都颇大,即便没有今天的酥酪之事,时日一久,也不免被人看破了去。
杨妡心中微动,研了一池墨,正提笔要仿着小姑娘的笔迹写几个字,突然听到院子里传来叽叽喳喳的嬉笑声,“为什么不让见,难道五妹妹还在躲懒没起,还是说我不该来?”
接着是青菱的赔笑声,“奴婢不敢,是太太早先吩咐让姑娘好生歇着……”
“你放心,我进去看一眼,要是五妹妹睡着我转身就走,绝不会扰了她。”
就听脚步渐近,湖水蓝的棉布门帘被撩起,青菱探身进来笑道:“四姑娘过来了。”
紧接着自她身后转出个约莫八~九岁的小姑娘。
看个头跟自己差不多高,脸蛋微圆,腮边两只梨涡,长得一副喜庆相,就是皮肤略有些黑,不似杨妡这么白净,尤其穿着鹅黄色的比甲,更显肤色发暗。
正是四姑娘杨姵。
杨姵大大咧咧地走到案前,瞥一眼铺开的宣纸,“刚看到桂嬷嬷送周太医出门,我猜想你必定醒着。既然身子还没利索,巴巴地抄经干什么?”
杨妡还没想好该如何回答,杨姵接着又问:“太医怎么说,到底是什么病症?”
张氏走后不久周太医就来了,张氏身边的桂嬷嬷在旁边看着,说是惊悸不宁、气短神疲。
这话倒也不错,杨妡来到这陌生之处,真正是寝食不安,既记挂着先前与薛梦梧的相约,又害怕露出痕迹被人当成妖怪焚烧。
此时,便原样说给杨姵听,“……受惊没回过神来,留了几粒现成的丸药让每天睡前服用一粒,另外喝菊花茶也能安神定心。”
“我就说吧,你再不会躲懒的人,六妹妹偏生说你昨天还在花园子玩闹,也不知受了谁的挑唆。”杨姵没好气地说,言语中很是不平。
想来杨姵跟原主小姑娘关系不错。
杨妡试探着问,“祖母可说什么了?”
“不全是因为你,听着好像跟大姐姐沾点边儿,”杨姵撇撇嘴,“反正我娘脸色不好看,祖母也训了好一通话,还罚咱们几个抄五遍《女戒》,整整五遍啊,明儿一早就得送过去……我特地来跟你说一声,别到时候交不上去又累得祖母不喜。”
《女戒》是曹大家所著的闺训,杨妡听说过却从来没读过,杏花楼的姑娘也没人看这个,有闲工夫不如读些诗词歌赋,届时也能搏个才名抬抬身价。
杨妡压根不想抄《女戒》,再者她的字也不容她抄,便笑道:“娘怕我被什么不好的东西冲撞了,说带我去广济寺上香听经再求个护身符,明天许是不能过祖母那边。”
“广济寺?”杨姵一下子跳起来,“我也想去,我这就找我娘……你还记得吧,去年差不多也是这个时候,广济寺后山的杏子正好熟,甜得恨不能咬掉舌头。每年就数那边的杏子熟得早,等明儿咱们还吩咐小厮打些下来吃。”
杨妡抚额,明天见到方元大师还不知道会是什么情况,哪里有心思惦记杏子,不由摇头苦笑。
杨姵看她两眼,忽地走近,狐疑地盯着她的双眸,“你真是被冲撞了吧,怎么笑得这么古怪?”
正文 进山
难道自己跟原主相差这么明显, 连这么个小姑娘都能看出来?
杨妡愕然, 背后“嗖”地沁出层细密的冷汗, 却强做镇静, 不悦地道:“我头疼得难受, 你还取笑我, 我哪里古怪了?”
杨姵连忙笑着赔礼, “我随便说说,别当真……也不是古怪,就是觉得跟平常不太一样。你头很疼吗, 那你快躺下歇会儿,我赶紧去找我娘,明天千万等着我, 别自己偷溜了。”说罢, 急匆匆地离开。
杨妡走到妆台前对着镜子挤出个笑容,想一想, 又学着杨姵的样子咧开嘴, 反复几次终于明白, 自己欢场上行走的时候太久, 早就习惯戴着假面示人, 没法再像杨姵那样真真切切发自心底的开怀大笑。
孩子其实最灵敏, 固然分不出真笑假笑,却能够感受到两者的不同。
可想而知,如果真要寄居在原主身体上生活该是多么的不容易, 恐怕没几天阖府上下都就看穿了自己。
想到这节, 杨妡愈加烦躁,只恨不得快些回到原来的身子,过自己习以为常得心应手的生活。
吃完中午饭,张氏身边的桂嬷嬷笑呵呵地过来,“回姑娘,太太已经安排好了,特地吩咐奴婢过来禀报声。明儿辰初出发,要在庙里过一夜,后天中午吃完斋饭再回来,姑娘捡着爱看的书带上两本免得无聊。”
果然文定伯府面子大,张氏早晨突发的念头,才半天,就已经安排妥当了。
杨妡不免感慨,问道:“只我跟……娘亲去,还有别的人吗?”
桂嬷嬷笑道:“老夫人说难得出去,除了世子夫人主持中馈脱不开身,几位姑娘少爷都一道跟着去拜拜佛祖,请几道平安符。”
那岂不是要去很多人?
杨妡对杨家不熟悉,可想想也知道,自己行五,底下还有个六妹妹,单姑娘就这么多,再加上少爷呢?
到时候别走散了才好。
再者,自己的事情本是要瞒着人的,这么多人跟着,到时候也不一定能不能瞒得住。
杨妡怔忡着目送着桂嬷嬷离开,等回过神来,见身边几个小丫鬟正眼巴巴地盯着自己。
想必是惦记着出去玩儿。
杨妡不懂府里规矩,却不愿露了怯,沉声吩咐青菱,“你看着安排。”
青菱睃一眼杨妡,当着她的面扬声道:“姑娘出门历来都是带一个大丫鬟两个小丫鬟,这次我跟红莲、红芙两人跟着,你们留在家里照样当自己的差,别以为姑娘不在就上房揭瓦,有不明白或者难为的事情就听青藕的,她给你们做主。”
丫鬟们有的欢喜有的遗憾,俱都应下。
待众人散开,青菱特地把红莲和红芙叫在杨妡跟前单独敲打,“叫你们两人跟着是觉得你们机灵有眼色,你们记着,这次出门不比往日,凡事长个心眼,多做多看少说话。要是捅了篓子,别说太太饶不了你们,就是姑娘这边也说不过去。”
红莲与红芙均是十一二岁,以前也跟着杨妡出过门,可从没见青菱如此郑重过,闻言对视一眼,齐声道:“姑娘放心,我们记下了。”
青菱静静等了会,见两人神情严肃,又吩咐道:“赶紧去收拾东西,红莲准备姑娘的衣裳首饰,红芙准备器皿用具,都经点儿心,别到时候用什么东西找不到。”
“是,”两人连声应着,自去收拾物品。
青菱拿起案上的《女戒》试探着问:“姑娘要不要带上,等从广济寺回来,少不得还得抄了送到老夫人那边。”
杨妡抬眸,对牢青菱的眼睛,低声问:“你可觉得我跟以前不同?”
青菱直直地迎着她的目光,说起其他来,“我是在姑娘五岁那年过来伺候的,还差三个月满四年。姑娘自小就守规矩,每天戌正入睡卯初起床,几乎不曾误过,而且姑娘怕黑,夜里虽不留人在榻前伺候,可旁边总会留盏灯。”
杨妡明白了,她来的第一夜嫌灯光刺眼,就把灯给吹了。
青菱又道:“我是张家的家生子,爹娘都在张家伺候,太太见我还算老实,特地回府要了我来伺候姑娘,姑娘且放心,多余的话我半句不会往外说……连太太的陪嫁桂嬷嬷都不晓得。”
意思是,这府里只有她跟张氏知道她是个换了芯子的人。
杨妡暗舒口气,问道:“明天是怎样的情况,你说给我,我也好有个准备。”
青菱却似不愿回答,想了想才道:“明天你跟太太坐一辆车,我在车上服侍,到了护国寺安顿下来直接去找方元大师。”
——如果把她的魂魄赶走,往后的事就跟她毫无关系了。
杨妡知趣地没有再问,倒是拿起那本《女戒》无聊地翻了起来。
文定伯府女眷出行,阵仗照例小不了。
头一辆翠盖朱缨八宝车坐了老夫人,二姑娘杨娥跟车陪着,第二辆朱轮华盖车原本只安排了张氏与杨妡同坐,谁知杨姵非要挤进来,张氏没办法只能由着她去。
其余三姑娘跟六姑娘并六姑娘的奶娘坐一辆车,再往后便是丫鬟们乘坐的马车以及盛放箱笼的车,浩浩荡荡足有十几辆。
少爷们尽数骑马带着护院小厮,半数走在前头开路,一半跟在后面殿后。
听着窗外辚辚的车轮声和喧杂的叫卖声,杨妡忍不住心动,好几次想探头看看外头跟自己生活过的京都是否一样,可看到旁边正襟危坐的张氏只得按捺住。
倒是杨姵看出她的心思,悄悄将窗帘掀开一条小缝,很快又掩上,“到四条胡同了。”
张氏瞪她一眼,低声道:“你们俩都坐好了,要想逛,哪天回了老夫人大大方方地逛,别学那起子没见过世面的,鬼鬼祟祟的。”
杨姵朝杨妡使个眼色,立刻挺直了腰背。
杨妡闻言心里却是大震。
四条胡同往西走一个街口是东江米巷,再往北拐个弯是双榆胡同。杏花楼就在双榆胡同拐角处,与翰林院斜对着,做的就是翰林院和六部的生意。
有一刹那,杨妡几乎想跳下车跑过去看看,杏花楼的老鸨是否还是杏娘,当红的妓子可否有个叫宁馨的。
宁馨是她先前的名字。
那些公子少爷都叫她“心肝儿”,唯独薛梦梧会低喃着唤她“阿馨”。
杏花楼旁边还有家叫做烟翠阁的青楼,两家姑娘争得厉害。
每当夜幕降临,两家廊檐下竞相挂起红灯笼,杏娘会吩咐几个模样好的妓子站在门口,捏着丝帕或者摇着团扇朝向外面浅笑。
烟翠阁也是一样。
薛梦梧揽着她的细腰站在二楼的平台上挨个儿评头论足,“这个太过扭捏,那个自命清高”,最后总会来一句,“阿馨,她们与你相差远矣!”
也不知薛梦梧如今怎样了?
杨妡摇摇头挥去缠绕在脑海里的往事,斜眼看到张氏双目半阖,口中念念有词,隐约听着像是什么经文。
是在为真正的杨妡祈福?
亲生的闺女莫名其妙被换了芯子,想必她才是最不好受的那个。
杨妡想起乍乍醒来时,张氏哭喊着搂住自己的情形。
当时她觉得尴尬又无措,只能闭上眼睛假装昏迷,现在想起来,狂喜到极致表现出来岂不就是大哭?
杨妡忽地心就软了,拎起暖窠里的茶壶倒了一盏递给张氏,“您喝口茶。”
张氏神情复杂地看杨妡一眼,默默地喝了两口。
再行不多久,马车渐渐停下来,有个清朗的声音在车外道:“母亲,广济寺到了,祖母要坐软轿上山,要不要给您也叫一顶?”
张氏撩起车帘,笑道:“不用,我同你几位妹妹一道走上去便是。”
杨妡趁机看清了那人——相貌很周正,穿一袭绣着翠竹的素白长袍,袍边坠着块水头极好的碧玉,乌黑的头发用同样成色的玉簪簪着,有些许发梢被风微微扬起在他耳旁飘动,斯文又带着几分不羁。
年岁很轻,十五六的样子,应该不是张氏所出。
假如她没看错的话,张氏才刚过花信之年,生不出这么大的孩子。
那人注意到杨妡的目光,含笑问道:“路上鞍马劳顿,四妹妹跟五妹妹身子可还好?”
虽是笑着,笑容却未达眼底。
杨妡微笑,听杨姵热络地说,“才这点儿路,哪里就累了,再坐一个时辰也成。”
那人眼底真正显出笑,又看向张氏,“母亲上山慢点走不用太急,我去吩咐小厮把箱笼抬上去。”
张氏点点头,“去吧。”
那人躬身做个揖正要离开,杨姵俯在窗口叫住他,“三哥哥,记得把我和阿妡的箱笼放在一处,我们要住同一间房。”
那人笑应,“好,我记住了。”
这会儿杨姵的丫鬟松枝拿着帷帽从后面马车过来,青菱也替杨妡戴上帷帽,小心地扶她踩着车凳下了车。
杨妡趁机问她:“这位三少爷叫什么名字,不是娘亲生的吧?”因见青菱不太想说,又补充道,“待会见到几位姐妹,说不定会聊起哪些话题,我别说漏了嘴。”
青菱飞快地瞥张氏一眼,低声答:“三少爷名叫杨峼,是先头二太太所生。”
原来张氏是继室,难怪杨峼对她态度尊敬却不亲热。
杨妡了然,默默念几遍杨峼的名字,忽地想起来,以前似乎听薛梦梧提到过这个名字。
可到底因什么事情提起他呢?
正文 随缘
杨妡绞尽脑汁没想起来, 杨姵已牵住她的手往山门走。
广济寺在京都名声并不太响亮, 论尊贵有护国寺, 论久远有戒台寺, 论香火有潭拓寺, 可广济寺胜在地理位置好, 离着皇城近, 进出多是有头有脸的贵人,非常清静。
山门的两侧各有数棵合抱粗的老槐树,浓密的树荫遮住了寺庙围墙, 看着就让人神清气爽。
穿过殿宇,再经过一大片竹林,有七八排小巧的宅院, 是广济寺专门为香客准备的暂住之处。
院落是两进三开间带左右厢房, 少爷们带着小厮住在倒座房,第二进则留给了女眷。
杨姵如愿以偿地跟杨妡住在了同一间。
进到房间, 杨妡再一次震惊了。
床上铺的被褥, 挂的帐帘, 桌子上摆的茶杯、矮几上供的花觚, 甚至洗脸用的面盆无一不是府里带过来的。
难怪出门时会有那么多马车。
这才是到广济寺, 要是出了京都, 岂不要把晴空阁整个带上?
趁着杨妡四下打量的空当,红莲已端来清水伺候她洗漱,红芙将要换的衣裳准备好了。
虽然只短短一个时辰的车程, 可衣裳裙子都压上了皱褶, 肯定要换,头发被车壁蹭毛了,也要重新梳过。
杨家姑娘不管在何处都得打扮得体面齐整。
两人收拾妥当,便一道往正房的厅堂给魏氏问安,杨妡终于见到了原主小姑娘的姐妹们。
怎么说呢,相貌有美艳的有清秀的,大致都还不差,穿着也齐整,可就是太规矩了,毫无美态。
不管是年岁大的杨娥还是年纪小的杨婧都正襟危坐在椅子上,脊背挺直,目不斜视。
杏娘最恨她们摆这种姿态,常常恶狠狠地骂,“装什么洋相,想看正经的,男人自会回家看自个婆娘,犯得上花银子到这里来。你们个个都记着,眼神要柔要媚要会说话会勾人。”
笑的时候自然要秾艳夺目,哭的时候也不能扯着嗓子干嚎,要目中含泪,让泪珠儿一滴滴顺着脸颊滚,妆容是丁点儿不许乱。
这样梨花带雨才楚楚动人招人心怜。
想起杏娘的话,杨妡心头忽然升起个念头,也不知杨家姑娘们哭起来是什么样子,会不会跟那些到杏花楼闹事的太太奶奶们似的,云鬓散乱胭脂花粉糊一脸。
一时禁不住好笑,忙忙地用丝帕掩了嘴角,挨着杨姵坐下。
自打杨妡进门,张氏就一直提心吊胆,短短几步路,她硬是扭着腰肢如同弱风拂柳,眼神也不定,滴溜溜地乱转,更别说捏着帕子掩唇的姿态……杨家何曾有过这样搔首弄姿的姑娘?
好在魏氏赶路似乎有些倦怠,并不曾注意到。
张氏松口气,赔笑对魏氏道:“母亲,姑娘们都齐了。”
魏氏打起精神,四下打量番,目光落在杨妡身上,沉声道:“出门在外,又是佛门圣地,都规矩些,别坏了自家名声。”
这番话,昨天魏氏已经嘱咐过一遍,但杨妡没听到,这会儿便是特意说给她听的。
杨妡连忙坐正身子,低低应是。
张氏等魏氏说完,起身道:“母亲先稍作歇息,我领着妡丫头去拜见方元大师,讲经堂另有高僧给姑娘们讲经,里面已经安排妥当,也吩咐了小沙弥在外头看着,不会让闲杂人等闯入。”
广济寺她们隔两年就来一回,回回都平安无事。
魏氏并不在意,没精打采地挥手让众人离开。
杨妡随在张氏身后出了院子往南走,快到大雄宝殿时穿小径来到西院的静业堂。
门口站个七八岁的小沙弥,见到两人也不问姓名来意,径自双手合十,朗声道:“两位施主有礼,大师已在堂内恭候多时。”
张氏含笑谢了他,再瞧眼身旁的杨妡,目光晦涩不明,却是什么也没说。
静业堂院子不大,正中一株老松树,枝干遒劲针叶茂密几乎遮住了小半个院落,树下摆着石桌石椅,一位穿着缁衣的老和尚正独自摆棋谱。
听到脚步声,老和尚头也不抬地念出一句偈语,“万发缘生,皆系缘分。”
突如其来的一句话。
杨妡正疑惑着什么意思,就见张氏噗通跪了下去,头低低地俯在地上,悲声哀求,“我女儿如今身在何处,请大师指点迷津。”
方元大师视若无睹,直到摆弄完棋子,才抬起头,露出清癯的脸庞。
杨妡讶异地发现,他的眼眸竟然是墨蓝色的,而且眼窝深陷,使得眸光尤为深邃湛然有神,像是能看透世间万物般犀利透彻。
被这种眼神骇着,杨妡双膝一软,紧挨着跪在张氏身旁。
方元大师淡然浅笑,声音和缓平静,宛如自九天玄空传来,“施主何出此言,你女儿不就在你身边?”
“不!”张氏大声否认,直起腰已然满脸泪水,“大师佛法高深目光如炬,想必已经知道,她只是强占了我女儿的身体,并非我亲生的妡儿。”
“非也,非也,”方元大师摇头,“一切有为法,尽是因缘合和。命中注定她跟你有这一段缘分,这是天意。”
“不可能,如果真有缘分,她一早就该托生在我肚子里,可见并非天意,我的妡儿才是我真正的女儿。大师慈悲,请把这位姑娘送回她本来的所在,好让我的妡儿能够回来。”
杨妡随着哀求,“请大师怜悯,如今虽锦衣玉食,可这并非我该过的日子,我想回到从前回归原身。”
方元大师温声道:“上天如此安排自有他的道理,老僧一介凡人窥探天意已是不该,绝无可能逆天行事。佛曰,缘起时起,缘尽还无,二太太,以前母女情分已然缘尽,这位才是你真正的缘分,且尊天命,不得忤逆。”说罢,将目光投向杨妡,“今生种种皆是前生因果,杨姑娘既来之则安之。”
边说边将棋子收入瓮里,飘然离去。
杨妡犹在回味方元大师的话,冷不防旁边张氏站起来劈手扇向她的脸颊,“你走,你去死,把我的妡儿还回来!”
她下手极重且急,杨妡根本来不及反应,只觉得脸颊跟火烧似的,热辣辣地疼,泪水毫无预兆地流了下来。
而张氏已扬长而去。
杨妡呆呆地坐在地上,就见门口那个七八岁的小沙弥走近,同情地问:“施主可要帮忙?”
杨妡捂着脸颊想了想,低声道:“可否找我的丫鬟过来,最好带上妆粉……我在文定伯杨家行五。”
“好,我这就去,施主请稍候。” 小沙弥不假思索地答应,一溜烟跑了出去。
杨妡缓缓起身,拍拍裙裾沾染上的尘土,在石凳上坐下。
虽已临近正午,石凳仍是凉,寒意丝丝缕缕地自身下弥漫开来,杨妡整个人如同浸在冰窟里,冷得难受。
又是满心的委屈。
但凡有办法,她也不想在杨家待着好不好?
每天卯初起,赶着去松鹤堂做早课,然后抄经书背《女戒》,这倒罢了,最难为的是一天到晚拘在二门里,轻易不得出去。
哪里比得上她从前的生活?
虽说是妓子,可薛梦梧对她情深义重,愿意每月给杏娘奉上大笔银钱。
她需要弹琴唱曲,但不必逢迎其他客人。
闲暇时,薛梦梧会带她到街上吃可口的点心,买好玩的物件,春天到桃花坞看桃花,秋天去菊花苑赏菊花,也会在清冷的冬日,他抚琴她起舞。
日子过得几多惬意几多逍遥!
越想越觉得不忿,索性俯在石桌上,哀哀地哭了个痛快。泪水浸过脸上掌掴处,痛得愈发难受。
也不知哭了多久,忽听耳边多了个陌生的声音,“佛门净地,姑娘缘何在此哭泣,可是有何为难之事?”
杨妡顿时发作起来,一把抹掉眼泪,抬头就骂:“我哭不哭跟你有什么关系?哪条戒律说不能在寺庙哭泣?”
骂完才发现面前的是个十六七岁的少年,星眸朗目面如冠玉,穿件极为华丽的宝蓝色直缀,头上戴着白玉冠,手中攥一把象牙镶金边的折扇,目光温柔,透着浓浓的书卷气。
少年“啊”一声,吃惊地问:“五妹妹怎么了?”
很显然认识她。
会不会是府里的人?
杨妡虽疑惑,可心中到底气难平,毫不留情地怼回去,“用你管?我就是想在这里哭一哭,有本事你请主持来把我撵出去。”
少年丝毫不着恼,语气反而愈加温和,“五妹妹若有烦心事,不妨去听两卷经,这样哭泣被人瞧见恐有闲话。”
杨妡仍是没有好声气,仰着下巴鄙夷地说:“狗拿耗子多管闲事,咸吃萝卜淡操心。”
“好,那我走了,”少年唇角露出无奈的笑,“如今天气虽暖,树荫下终究凉,而且时辰不早了,想必老夫人那边要摆饭了,五妹妹还是早点回去为好。”
杨妡扭转身子不愿搭理他。
少年失笑,摇摇头迈着方步离开。
一顿火气发完,杨妡略略舒畅了些,掏出帕子拭掉眼泪,不免想起青菱的话。她提过,府里的人来上香或者听经,寺里会封了山门,把不相干的人都赶出去。
这少年称呼魏氏为老夫人,显然不是府里的少爷,也不知是什么来头,怎么混进来的?
正想着,就见先前的小沙弥引了青菱过来。
青菱不曾想到杨妡会是这般狼狈的模样,忙从怀里掏出一个纸包递给小沙弥,“小师傅,能否请你帮忙端盆水来?”
小沙弥打开纸包见是窝丝糖,立刻眉开眼笑,很机灵地说,“多谢施主,我这就去……不告诉别人。”
不过片刻,小沙弥晃晃悠悠地端了只铜盆来。
青菱谢过他,绞了帕子服侍杨妡擦脸,一边道:“……哭得眼睛都肿了,脸上的印子一时半会儿怕也消不了……武定伯府的几位少爷经过此处,听说咱们府在上香,特地进来给老夫人请安,老夫人留了饭……两家是世交又是亲戚,必然要相见的,这可怎么是好?”
杨妡冷声道:“我哪里知道,想必二太太有法子……”
否则何必下这么大力气?
“姑娘!”青菱止住她,“为人子女不可非议长辈。”
杨妡抬眸盯向青菱,讥刺道:“这话你不觉得违心?你服侍你家姑娘这些年,可曾见二太太动过她一指头?”
二太太没把她当闺女,她自然也不会把二太太当娘亲。
这又算是哪门子的长辈?
再者她没有还手已经不错了,难不成被打了左脸,还得巴巴地将右脸送过去打。
青菱哽一下,开口道:“旁人可都知道姑娘是太太捧在手心养的女儿。”
杨妡默了默,阖上眼,任由青菱敷粉涂胭脂,良久徐徐吐口气,“我去求方元大师……”
正文 遇见
说罢, 并不理会青菱, 径自到静业堂门口寻到小沙弥, “我想见大师, 能否请你通传一声?”
小沙弥塞了满嘴的糖, 却仍是有礼地双手合十, 含含混混地说:“大师不轻易见外人。”
“我就在院子里头算什么外人?”杨妡有意欺哄他, “要是你不帮我通传我就直接进殿了,反正先前也是你放我进来的。对了,刚才你不在, 可是有人闯进来过……”
小沙弥果然有些惊慌,飞快地咽下口中糖碎,“施主稍等。”
未几, 蹦蹦跳跳地回来, “大师请施主进去,”声音忽地又低了, “刚才真有人来过?”
杨妡也压低声音, “嗯, 但我不会告诉别人的。”
小沙弥感激地笑了。
沉闷阴暗的殿里, 迎面供着无量寿佛, 方元大师盘膝而坐, 手中持一串念珠,缓缓地拨弄。昏黄的烛光跳动,仿佛替他镀上了一层金光, 格外的肃穆庄严。
杨妡油然生起几分敬畏之心, 耐心等他诵完,才开口道:“我有事相求。”
方元大师抬眸,墨蓝的眼底满是慈祥,“意念放下万般自在,施主以后大有福报,不必执着于前生。”
“非也,”杨妡翘翘嘴角,“大师,我所求不过一顿斋饭。我饭量不大,一碗薄粥一碟小菜足矣,没有小菜,稀粥也可以果腹。”
方元大师微怔,眸中渐渐溢出笑意,“寺中虽清贫,斋饭还是有的……施主灵慧,当知道人心换人心,你尽到自己本分,自有福泽加身护佑于你。”
是劝她将张氏当作娘亲,将文定伯府当成自家相处。
杨妡沉默片刻,道:“多谢大师。”
方元大师颌首,轻轻敲了下面前的木鱼,从殿外进来一个年纪稍大的沙弥,恭敬地俯身问道:“大师有何吩咐?”
方元大师指指杨妡,“到客舍给文定府那边送个信儿,说我与五姑娘参禅,顺便留饭。”
沙弥飞快瞟一眼杨妡,应声而去。
杨妡谢过方元大师,出了殿门仍在院中石凳坐下。
青菱不明所以地望着她,杨妡本不想搭理,可思及方元大师所言,淡淡地道:“大师留我用过斋饭再走。”
方元大师极少见客,更遑论留饭。
青菱讶然,看向杨妡的眼神骤然亮了起来。
斋饭清淡却很可口,而且还配了盘黄澄澄的杏子。
杨妡胃口大开,一碗米饭吃了个干净,又吃了两只杏子,直到脸颊不像先前那般热辣才回了住处。
杨姵正无聊地跟丫鬟桃枝翻绳,瞧见杨妡,立刻丢下手中花绳嚷道:“怎么去了这大半天?”又低下声音,嘟嘟哝哝,“跟个老和尚有什么可谈的,多无趣?你不知道,魏家表哥来了,祖母留他们用饭,大表哥还问起你,二姐姐气得手里丝帕都快扯烂了,偏生三姐姐还在旁边点火架秧子,当心二姐姐在祖母跟前说你闲话。”
杨妡马上想到刚才在静业堂见到的那个衣冠楚楚相貌不凡的少年,既然能进到寺庙来,兴许就是魏家几位少爷其中的一个。
生成那般模样,想必那个大表哥长得也不错,难怪原主的几位姐妹会含酸掂醋。
杨妡在杏花楼待了十好几年,怎可能猜不出小姑娘们的心思。
看来,规矩再严的人家也挡不住知慕少艾。
杨妡莞尔,不意牵动腮帮子,顿时“嘶”一声。
“怎么了?”杨姵问道。
杨妡不欲她细看,忙捂住挨打的那半边脸,“吃杏子酸了牙。”
杨姵恍然想起来,一边抱怨她“就知道自己吃不想着给她留一个”,一边拉着她往外走,“找人打杏子。”
杨妡根本不想见人,只好搬出魏氏来,“祖母定然不许。”
“你忘了祖母吃过午饭总要歇晌的?”杨姵性子爽直心眼却不少,低低笑道,“再说我也不是自个去打,我到前头求三哥哥,就说打几只杏子招待表哥们。”
话说完,想到杨妡跟杨峼关系冷淡,便松开她的手,“算了,不用你,你只等着吃就成。”
杨妡乐得留在屋里,对着镜子照了照,脸仍是肿的,也就是杨姵大大咧咧的,换成别人早就看出来了。
她将妆粉洗掉,吩咐青菱要了盆新打上来的井水,绞了棉帕敷在肿胀处,靠在床头叠好的被子上,趁机问起魏家的事。
这半日,青菱见她虽不如原本的姑娘那么乖巧听话,可行事却果敢知机,并非莽撞妄为之人,稍加犹豫便把自己所知尽数说了出来。
原来杨家跟魏家在太宗皇帝那代就有交情,真算得上是世交了。
在万晋朝,文官比武将容易升迁,但对于勋爵来说,武官更容易些。放眼满朝四公十二侯二十四伯,除去恩荫之外,其余都是凭借军功得爵。
只有一个例外,就是当年凭《兴国策》惠及天下苍生,又凭三寸不烂之舌游说天下有名侠士魏一刀归于代王麾下的杨文英。
代王得位后封杨文英为文定伯,封魏一刀为武定伯。
两人一文一武辅佐朝政,又是比邻而居,还沾着亲戚,关系非常紧密。
文定伯夫人魏氏是老武定伯的亲妹妹,换句话说魏氏就是现在的武定伯魏剑鸣的亲姑母,魏家的几位少爷应该称呼魏氏为姑祖母。
而杨妡的父亲杨远桥头一个妻子是魏剑鸣的亲妹妹魏明容,也就是魏氏的亲侄女。
魏明容生了三少爷后,在生杨娥时因难产伤了身子,好容易熬过杨娥周岁便撒手西去。
杨远桥续娶张氏,魏氏怕张氏苛待杨娥就把杨娥养在了松鹤堂。
饶是如此,魏氏平常也没少给张氏上眼药,话里话外说她对前头两个子女不上心。
杨峼长在外院被杨远桥看得紧,魏氏又把杨娥当成眼珠子,张氏想关照也插不进手,何况还怕被人误解。故而,张氏一颗慈母心尽数用在自己嫡出的闺女身上。
偏偏杨妡占了她的窝,生生地将张氏心尖尖上的肉给挖了。
杨妡微闭着双眼听青菱说完,心头感慨不已,默默思量片刻,坐直身子,“带我去二太太那里看看。”
张氏正躺在床上长吁短叹,听到丫鬟锦红禀报,毫不犹豫地回绝了,“跟姑娘说我累了,正在歇息。”
杨妡才不管这些,沉着脸往里闯。
锦红虽诧异杨妡的做法,可又不敢真拦,抖着双手无计可施。
青菱挽着她的胳膊悄声道:“姑娘有几句体己话给太太讲,咱们且到外面避避。”
锦红知道青菱在张氏眼里不一般,虽说是二等丫鬟,可比有些头等丫鬟都体面,便半推半就地随了她出去,却不敢远离,就站在院子里。
杨妡直入内室,迎面看见张氏佝偻着身子侧躺在木床上,满头的金玉钗环已卸掉,早起时精致的发髻乱七八糟地散着,浑身笼罩着让人无法忽视的悲哀与绝望。
这是一个失去爱女的母亲。
杨妡心骤然软下来,慢慢走到床前,低低唤了声,“娘。”
冷不防被骇着,张氏一个激灵坐起来,见是她,本想唤人撵她出去,总算尚存一丝理智,压着声音道:“滚!”
杨妡在床边坐下,直视着她,“娘是打算一辈子不见我?只不知娘想怎样跟祖母与父亲解释?”
张氏愣住,双手捂在脸上,泪水扑簌簌地从指缝滚落下来,声音嘶哑而无助,“求求你,你还我女儿!”
“娘想让我怎么做?”杨妡轻声问,“跳河、自缢还是撞墙,是不是我死了,您亲生的闺女就一定能回来?”
张氏泪水流得更急,却拼命捂着嘴尽量不发出声音。
杨妡动容,垂了头看着自己细嫩如青葱的手,沉默片刻,抬眸道:“只要你愿意,我就是你的女儿……大师说,天命难违。你想得开也好,想不开也好,以后我会尽心尽力做你的女儿,也希望你能有同样的心思……其实我原本比你小不了几岁,马上就要嫁人了……你要实在过不去这个坎儿,就好生把身子调理好,再生养一个。”
杨妡又换了衣裳,现下是穿件嫩黄色的比甲,里面鸭蛋青的中衣,乌鸦鸦的墨发上插一支初绽的紫薇花,显得她白净的肌肤更见晶莹。
模样仍是以前的娇憨乖巧,眼眸也如往日般澄清黑亮,这黑亮里却蕴着许多说不明的意味。
没有恶意,只见真诚。
张氏只觉得胸口发酸眼眶发涩,眼泪又滚落下来。
好半天,吸口气稳住心神,淡淡道:“老夫人最不喜欢紫薇花,还是摘了吧。”
杨妡取下那朵花,捏着花柄在指间转了转,“青菱说娘喜欢。”
张氏避而不答,默了默,才开口,“讨好我有什么用,讨好老夫人才是正经,婚姻大事都攥在老夫人手里,我也做不得主。”
杨妡启唇淡淡一笑,“可是娘生了我……我既担着闺女的名分,自然会孝顺娘,再者即使我费尽百般心思,恐怕也不能在老夫人心里占有一席之地吧?所以,在这府里,我只有娘,娘也只有我。”
张氏讶然地看杨妡两眼,她以前也曾这样叮嘱女儿,女儿听话,天不亮就到魏氏跟前尽孝,没少被杨娥挤兑。
便是如此,魏氏也从没高看女儿一眼。
没想到眼前这人倒是通透。
或许方元大师所言没错,她们果真有母女缘分。只是她亲生的女儿呢,也不知在哪里,能不能另有个疼她爱她的娘亲?
张氏又默默垂会儿泪,良久,哑声道:“待会请主持给我那苦命的孩儿供盏长明灯,你要是有放不下的人也一道供上……一天的缘分也是缘分,过去的了了,以后踏踏实实过日子。”
这样也好,还了前生的情,从今而后,她就是文定伯府的五姑娘。
杨妡想一想,开口,“记挂的只有两人。”
她五六岁上就被卖到杏花楼,根本不知道自己亲生的爹娘是谁。杏娘虽然引她入风尘,但也养大了她,算是头一个与她有恩的人。
另一个就是薛梦梧。
“那就供上三盏,”张氏答应着,忽地又问,“你以前住在哪里,家里是做什么的?”
正文 侍疾
家里做什么?
能说是开青楼吗?
杨妡用脚趾头想也知道, 张氏接受她已然不易, 万不会接受亲生女儿的身体被青楼女子占用。只要她照实说出口, 张氏肯定变脸, 说不得还会豁出去把她给烧了, 但不说也不行, 好容易劝服了张氏, 总得拿出点儿诚意来。
杨妡思量片刻,避重就轻地道:“也住在京都,家里做点小生意, 勉强能够糊口。”
难怪举手投足总有股扭捏做作的小家子气,肯定是经常抛头露面又没人好好教导。
以后且不能如此,现下年岁小还成, 过上一两年到了说亲的时候, 哪家勋贵能看中这样拿不上台面的儿媳妇?
张氏细细打量眼杨妡,沉声道:“把脊背挺直腿放正了, 别斜着歪着, 走路时候不许扭捏, 还有看人的时候抬起脸来正大光明地看……老夫人的娘亲出自京都大儒徐家, 最注重规矩教养, 你即便不存心讨好她, 可也不能落了她的眼。”
杨妡挺挺胸背,浅浅笑一笑,“是, 娘。”
张氏淡淡挥挥手, “你去吧,我静一会儿。”
吃过晚饭,张氏就请主持点了长明灯。
长明灯供在大雄宝殿后殿的释迦牟尼像前,灯光黯然如豆,将佛像的影子拉得老长。
张氏跪在蒲团上一遍遍念《金刚经》,神情虔诚而庄重。
杨妡默默地跪在旁边听着,只觉得心里一片平和。
这一跪就是大半夜,等到张氏终于念完九九八十一遍经文,杨妡的两条腿就像灌了铅似的,酸麻得走不动路。
夜风清冷,吹在身上凉飕飕的,青菱手里的灯笼也被吹得摇摇晃晃。
杨妡仰头瞧前头张氏,见她身形挺直修长,如同晴空阁门前那一片翠竹,有种静默无声的美。
一路无言,走到所住小院,张氏停下脚步,简短地说了句,“这几日你先跟着我。”
杨妡本能地点点头,还待再问,张氏已头也不回地进了房间。
杨妡虽已二十五,但这副身体却只九岁,整整一天奔波劳碌已是无比困乏,胡乱洗把脸就沉睡过去。
第二天一早,青菱急匆匆将她唤醒,“姑娘快起来,马上要收拾东西回府。”
杨妡还没回过神来,迷迷蒙蒙地问:“怎么了,不是吃过晌饭才回?”
“太太病了,刚请寺里医僧把了脉,说是受凉染了风寒,老夫人吩咐赶紧回去请相熟的太医再诊诊。”
杨妡一个激灵坐起来,突然就明白了张氏昨晚说的话。
张氏生病,她理应侍疾,就只能跟着她。
下人们手脚很伶俐,只小半个时辰便将所有物品都装进箱笼里,一家人浩浩荡荡地回府。
杨妡仍与张氏同车,杨姵怕过了病气,被老夫人吩咐着跟三姑娘她们同车。
张氏斜靠着车壁,身上搭床薄毯,双目阖着,两腮显出不自然的红色……杨妡抬手试试她的额,果然是发热了。
一时说不出心里是什么滋味,低声道:“娘何苦如此,生病可非小事。”
“我三舅家中开医馆,我多少懂点药理……”张氏睁眼看看她,又疲倦地闭上,喃喃道:“半个月工夫,把你身上那些毛病去去,府里的人和事儿也该知道……现在,你到老夫人跟前转上一圈她就能看出差漏来……既然顶着妡儿的名头,就替她好生活下去。”话至此,又带了泣意。
杨妡默然,张氏所说没错,她连杨姵都瞒不过,又怎能瞒得了人老成精的魏氏?
张氏的病好了重,重了好,足足反复了半个月才渐有起色。
杨妡日夜在张氏屋里侍疾,除了每天打发青菱到松鹤堂问安外,再没往魏氏跟前去,也没在姐妹们中间露面。
魏氏怕风寒过给几位孙女,也拘着她们不到二房院转悠。
张氏病是真的,却真心没这么严重,杨妡侍疾也是真的,可除了端汤端水之外,更多的就是跟着张氏学规矩,改毛病,临摹原主字迹,熟悉府里各处事务,总算把几位少爷姑娘给弄明白了。
现在的文定伯杨归舟是杨文英的嫡孙,生有两子,均为魏氏所出,长子也就是世子爷杨远山,娶妻钱氏。二子杨远桥则是杨妡的父亲。
府里姑娘共六位,二房的有杨娥、杨妡还有个庶女,就是薛姨娘生的三姑娘杨娇,而长房则只有杨姵是钱氏嫡出,大姑娘杨婉和六姑娘杨婧都是庶出。
少爷共四位,其中长房有三位,二房只有三少爷杨峼一个男丁,是杨远桥的原配魏明容所出。
所以不管魏氏还是杨远桥,都很看重杨峼兄妹。
可想而知,张氏在府里的处境并不好,虽是明媒正娶,可上面有强悍的婆婆管制,下面有原配的两个子女挤兑,地位可能只比薛姨娘强那么一点点。
也难怪张氏才二十六七的年纪,眼角已有细细的皱纹,肌肤也有松弛之状,远不如当初杨妡二十五岁时候的光滑细致。
杨妡越发同情张氏,暗暗生出帮她在府里站稳脚跟的心思。
等到张氏终于好利索能够出门见人,已经是六月中了。
杨妡起了个大早,捧着厚厚一摞簿子去见魏氏,不出所料,众位姐妹都在。杨妡屈膝行过礼,奉上簿子,“这阵子虽然没来,但祖母布置的功课却不敢落下,请祖母审阅。”
魏氏随手拿起一本,见是装订得整整齐齐的《女戒》,再下面还有几本《金刚经》。
杨妡笑道:“在广济寺时,方元大师曾说,许多穷苦人家有心向道,却无经书可读,如果抄写经书散出去,也是积攒功德之美事。我年纪小,压不住福分,还请祖母代为发散出去。”
说压不住福分,就是要把抄经书的功德算在魏氏头上。
老人最喜欢在佛祖面前积功德。
魏氏也不例外,脸上顿时露出慈祥的笑容,“好孩子,知道你是个孝顺的,伺候你娘这些天,看累得下巴都尖了,回去好生歇两天,有什么想吃的尽管吩咐厨房里做。”
杨妡眯了眼,甜甜笑道:“谢祖母,我还真有道想吃的菜,记得去年也是这个时节,厨房里做过荷叶羹,上面还浮着荷花瓣儿,又好吃又好看。”
杨娥“哧”一声,“不就是鲈鱼丸汤吗,有什么稀奇的?”
“是吗?”杨妡歪着头稚气地问。
魏氏笑着应和,“可不是,把鲈鱼去了刺,单把肉剔下来剁成肉泥,汆成丸子,去年王大家的不知道怎么生了个念头,揪了片荷叶和几朵荷花瓣放了进去。鲈鱼丸你没想起来,这个倒记得清楚……五丫头既然提起来了,问问厨房里有没有鲈鱼,咱们中午就吃这个。”
杨娥笑着吩咐下去,又道:“祖母偏疼五妹妹,但也不能冷落别的姐妹,六妹妹喜欢吃什么,也只管点来。”
杨婧毫不犹豫地回答,“我想吃红烧狮子头。”
魏氏不怎么喜欢这个庶出的孙女,但因她年龄最小,总还能包容点,于是笑着答应,“行,你们几个想吃什么?”
杨娥、杨娇和杨姵分别点了菜,都是尽着魏氏的口味点的。
松鹤院的丫鬟珊瑚拿笔记下,找人送到厨房准备。
大家正嘻嘻哈哈地说笑,忽见帘子晃动,丫鬟玛瑙进来回禀,“回老夫人,武定伯府的常嬷嬷来请安。”
常嬷嬷是武定伯夫人秦氏身边的人。
魏氏忙道:“快请进来。”
不一会儿,一个四十出头的婆子随在玛瑙后面进来,先给魏氏磕了头,然后给众位姑娘行过礼,笑呵呵地掏出一张大红烫金帖子来,“府里没别的好景致,就是一池荷花开得娇艳,正赶上二爷一家回来了,想请姑娘们都过去消遣一天,顺道也见见新来的几位。按理,那边该过来先给老夫人磕头,可二太太病了这些日字,想想还是等几日入了族谱再一并认亲行礼……有失礼数之处,万望老夫人海涵。”
武定伯魏剑鸣是魏氏的亲侄子,两家跟一家差不多,有什么不能包涵的?
何况,魏家的恩怨,魏氏也不是不明白,便问:“定下入族谱的日子没有?”
常嬷嬷答道:“这个月太仓促,下个月是鬼月,暂且定在八月初,正好入了族谱一家人团团圆圆过个八月节。”
魏氏点点头,打开帖子看了看,是六月十八,大后天,笑着应了,“行,到时让老大媳妇和老二媳妇带她们都过去。”
常嬷嬷又磕个头,告辞离去。
几位姑娘听到能出门做客顿时喜形于色,可碍于规矩不敢多言。只杨娥底气足,问道:“舅舅家里到底为何请客?”
魏氏本不想说,但看杨娥已经十三,杨娇也十一,该懂这些人情世故了,便道:“是你二舅母带着几个孩子回来了……你二舅战死宁夏已经六七年了,早几年让他们回,说是孩子小经不住鞍马劳顿。你二舅家里两个儿子一个女儿,现在最小那个怕也十三四了,说不定……”是为了亲事才回来的。
话到嘴边,想起面前都是不曾定亲的女儿家,又生生咽了回去。
杨娥了然,淡淡笑道:“表哥表姐们一直生活在西北,也不知道能不能跟我们合得来……还是大舅家的更亲近些。”
说罢,腮边已带上浅浅红晕,娇羞动人。
魏氏心知肚明,安抚般拍了拍她的手。
自松鹤堂回去,杨妡拐到二房院跟张氏说起常嬷嬷送帖子的事来,又特意提到杨娥的表情。
张氏道:“老夫人有意把二姑娘嫁回娘家,魏家的几位少爷,就属长房阿璟最出挑……人长得斯文俊俏不说,读书也有天分,连你大伯都夸他的时文做得好。春天他满十六,武定伯已经上书给他请封世子,就等着户部批示了。”说罢,低叹,“可惜,你还小,年纪相差太多了。”
杨妡挑眉,“娘不会也相中魏家大少爷了吧?”
正文 口角
那可是魏氏替杨娥选的夫婿。
在杏花楼, 姑娘们虽然用尽手段争抢恩客, 但恩客相中了人, 其余人再横插一杠子是要挨揍的, 最不济也得罚百两银子。
杏娘常说, 有本事从对面烟翠阁那里抢人, 在自家窝里争食算什么能耐?
这段日子, 杨妡陪在张氏身边,虽是母女的身份,有时候又像朋友, 张氏说什么话杨妡也能附和上去,两人倒真是生出些情意来。
听得此问,张氏并不隐瞒, 直言道:“那般人物, 不但是我,就是你大伯母也看在眼里, 只碍于你祖母没法提罢了……其实说起来, 差七岁也不算什么, 年纪大点会疼人。”
看来魏家大少爷还真是个香饽饽, 这么多人抢。
杨妡暗自嘀咕, 忽地眼珠一转问道:“祖母既是有意, 为什么没早定下来?难道魏家不同意?”
“那边说魏璟想进学,没打算太早成亲,”张氏犹豫片刻, 压低声音, “武定伯是亲侄子,肯定听老夫人的,秦氏向来唯伯爷马首是瞻,关键是魏璟死扛着不松口,说长相不合心意……”
是因为这个?
杨妡目光闪了闪。
杨娥虽说肤色有些暗淡,但眉眼生得非常俏丽,打扮起来,绝对是个百里挑一的美人儿。
没想到魏璟竟然看不上,也不知他自己是副什么样的德行。
如此一想,杨妡忽地对大后天的宴请有些期待起来。
倏忽两天过去,到了魏家宴客的正日子。
高门贵族对这样的花会宴请都非常重视,其一是男人们碍于政局不便明目张胆地交往,内眷们就可以趁机联络感情互通消息,其二花会也是相看未来媳妇或者婆家的好时机。
虽然杨妡还不到说亲的时候,张氏依然再三叮嘱让她打扮漂亮了,越漂亮越好。
杨妡对女红厨艺基本一窍不通,琴棋书画算是略有涉猎,唯独梳妆打扮再拿手不过,闭着眼也能把自己捯饬好看了。
可毕竟是头一次顶着杨五姑娘的名头出门,杨妡仍是听从张氏的话早早起来漱洗。
杨妡的首饰盒有四只,清一色的黑檀木,尺许见方,盒盖上分别雕着填漆的梅兰竹菊图样,其中梅盒里装着幼时的长命锁金手镯等物,兰盒里是逢年过节亲戚朋友的赏赐馈赠,竹盒是她平常戴的首饰,菊盒则是出门见客戴的。
四只盒子都盛得满满当当。
这才是九岁,倘若长得十五,岂不要盛满八只这样的盒子?
杨妡不止一次感慨,生在富贵人家也真是不错,至少不为吃穿发愁。
待杨妡净过面坐到妆台前,青菱打开菊盒,挑出两套样式差不多的赤金镶红宝头面,与事先备好的粉色比甲水红色罗裙一道给杨妡过目,“这套凤钗显得庄重,这套蝴蝶钗显得活泼,姑娘想戴哪套?”
杨妡哪套都不想戴。
粉色配金看起来虽富贵喜庆,但老气且土气。她才九岁,又不是十九二十九。
杨妡摇头,吩咐青菱把罗裙换成月白色绣着粉色月季花的挑线裙子,又打开妆盒,亲自选了只小巧的珍珠花冠。
青菱见状犹豫道:“这花冠姑娘戴过好几次了,这会出门再戴,怕老夫人觉得姑娘不看重魏家。要不换这只珠钗,上面镶着玛瑙石,更鲜亮些?”
杨妡唇角弯一弯,“你看着就是。”说罢,侧头将刘海留出来,其余头发结成三股辫,一圈圈往头上绕,边绕边用簪子固定住,最后定型成五瓣梅花状。
那只珍珠花冠正戴在头顶,左右鬓间各插朵粉色小绢花。
青菱看得入神,惊讶道:“真好看,这叫什么发髻?”
“落梅髻,”杨妡深吸口气,低声答。
这个发型是薛梦梧替她画像时画出来的,她觉得好看,琢磨了好几天才梳成。薛梦梧说她像是梅仙下凡,取名落梅髻。
杏花楼的姑娘看了都跟着学,后来就连街头上的良家女子也学着梳,在京都很是时兴过一阵。
想起那个面容俊雅温文如玉的男人,杨妡心头便是一痛,前世的所有她都可以舍弃,唯独薛梦梧,她怎么也不愿意忘记。
这世间恐怕再无别人能像他那样,愿意把平生所有都用在她身上。
杨妡再叹一声,收回思绪,审视般盯着镜子中的自己。
肌肤若雪,秀眉似黛,脸颊嫣红像云霞,双唇水嫩如凝脂,模样比她之前在杏花楼更美三分。尤其因年纪尚幼,一双秋水般的黑眸清澈明净,不染半点尘埃。
倘若有机会再去杏花楼,准保也能教薛梦梧看直了眼。
如今她身在伯府轻易不能出门,怎可能见到他?
即便见到了,她已不再是往日的容貌,薛梦梧是不是还会像以前那般温柔待她?他会喜欢先前的自己还是如今的自己?
杨妡心念突生,对着镜子飞了个媚眼,镜中单纯稚气的女孩脸上便多了成熟女子的柔媚,惑人之极。
这副样貌,别说男人,就是青菱见了也觉得心跳有片刻的凝滞,忙掩饰般笑道:“姑娘这么打扮真好看。”
是太好看了。
杨妡笑笑,端详她几眼,“你打散头发,重新梳个流云髻肯定也比现在漂亮。”
青菱目光亮了下,转瞬回复暗淡,“我这样习惯了,换成别的发式不自在。”她虽然爱漂亮,可也知道身为下人,切不可太注重打扮,说不定二太太或者老夫人会以为她生了别的心思。
杨妡并不知道青菱的想法,只以为她不相信,也没在意,对着镜子再瞧几眼觉得没有错漏之处,便去了松鹤堂。
张氏还没到,世子夫人钱氏和杨姵已经在那里了,钱氏不等她行礼就一把拉到跟前上下打量着,“听说你娘病这些天把你累瘦了,还真是,下巴都尖了,不过更显漂亮……咦,谁给你梳得头?好看,衣裳配得也好。”
魏氏只大概瞟了眼,觉得杨妡穿月白裙子,头上饰物也少,显得太过素淡,可听钱氏这般说,着意看了看,还真比往常更俏丽些,便点点头,“是不错。”
杨妡弯了眉眼,做出乖巧状,“是祖母教养得好。”
钱氏笑道:“瞧妡丫头这张嘴,是不是抹了蜜?”
杨妡老实地点头,“早起喝了一大杯蜂蜜水。”
魏氏早晨是习惯喝蜂蜜水的,闻言也露出笑意来,“这个实诚孩子,你伯母逗你呢?”
旁边的杨娥见状,低着头,手中丝帕紧紧地攥成了一团。
杨家姑娘模样都还可以,肤色却稍嫌黯淡,杨娥、杨姵还有杨娇都是如此。
为了这次花会,杨娥可是煞费苦心,用了整整两天时间把所有衣裳都试了一遍才配出来这套最扬长避短的。
玫瑰红的褙子,鹅黄色的二十四幅湘裙,梳了堕马髻,头上戴着魏氏特地找给她的赤金镶宝蝴蝶簪。簪子做工极好,蝴蝶眼睛是黑曜石的,两对翅膀均为细如牛毛的金线缠绕而成。走动时裙摆一摇一荡,蝶身也跟着颤巍巍地摇动,像是展翅欲飞。
她对着镜子得意了一早晨,满以为会把一众姐妹都比下去,自己拔个尖儿,没想到杨妡完全不按理出牌。
往常出门,杨妡也是精心往端庄里打扮的,她年纪小,气势不如杨娥足,穿金戴银的真不算出挑,所以杨娥压根就没把她放在眼里。
没想到,杨妡今天这么随意地穿着,却偏偏又那么惹眼?
平心而论,杨娥跟杨妡算是各有千秋,她端庄气派,杨妡娇俏可爱,尤其她已初显少女的模样,胸鼓腰细,很有几分窈窕姿态,而杨妡上下仍是浑圆一团孩子气十足。
但杨娥太过郑重其事,而杨妡又太过随性,两人站在一起,她那点隐藏的小心思便彰然若现。
杨娥一时气苦,不由脱口问道:“五妹妹梳的发髻从来没见过,倒是新奇得很,母亲给五妹妹新找了个梳头丫鬟?”
杨妡已看出她脸色微妙,心里先警戒起来,“没有,是我自己胡乱想出来的。”
杨娥淡淡一笑,“难为五妹妹要给母亲侍疾,还有心思琢磨发式……梳得这么齐整,怕不是练了一天两天吧?”
这话细究起来还真是诛心。
旁边杨姵听着觉得不对劲儿,脸色一沉就要怼回去,杨妡扯扯她的袖子,老老实实地回答,“嗯,练了足有七八日,总算能梳得像样。”转过头,对魏氏甜甜地笑,“我还琢磨着要给祖母做条好看的额帕,只是手太笨,还没有绣成……祖母,我想找个针线房的绣娘教我女红,不知行不行?”
杨姵赶紧附和,“我也想一道学。”
其实府里原本有个绣娘专门教她们女红针黹,但绣娘回乡奔丧再没回来,去年魏氏因大姑娘杨婉的事儿搅得脑仁疼,也便疏忽了这事。
眼下孙女主动要求上进,魏氏岂会不同意,当即叫了身边的贾嬷嬷过来,“针线房里除了郑二家的,还有谁的手艺好?”
贾嬷嬷笑着回道:“何勇家的和吴庆家的都行,但何勇家的眼神不如以前好使了。”
魏氏拍了板,“待会儿让吴庆家的过来回话,要是得用的话,让四丫头五丫头跟她学学针线活儿,还有六丫头也该学着拿针了。”
杨妡连忙道:“谢谢祖母,等孙女练好了,给祖母缝件最精致的裙子,让别人家的老封君见了都羡慕您。”
魏氏喜得眉开眼笑。
杨娥冷着脸低声嘟哝,“等你练好,还不知道那年那月呢?”
杨妡只作没听见仍是笑着,冷不丁抬头,瞧见院子里张氏正往里走,忙到门前掀了帘子,热络地招呼,“娘,早!”
杨娥也收敛神色,曲膝福了福,“问母亲安。”
张氏进门就看到了杨妡,只觉得眼前一亮,却是笑着对杨娥道:“不亏是母亲亲手教导的,瞧着浑身的气度,把一众妹妹都比下去了。”
她不说相貌,只说气度,倒正合了魏氏心思。
魏氏还真觉得一众孙女里,就属杨娥有当家主母的架势与气派,便笑道:“二丫头,这里你年纪最长,今儿往魏家去,你好生管束妹妹们,别让她们惹出是非来。”
杨娥睃杨妡两眼,笑着应是。
待杨娇与杨婧赶来,魏氏重新板起脸把先前说过无数遍的话又说了遍,不外乎要守规矩重礼节,不得妄言乱语,不得随意走动,更不许与人发生口角等等。
见姑娘们都齐声应了,才和缓了语气道:“知道你们都懂事知礼,我也不过是白嘱咐你们,时候不早了,早早过去帮着待客。”
魏家只魏琳一个姑娘,也是秦夫人所出。
杨家与魏家是通家之好,往年办花会,杨家姑娘都会帮忙招待客人。
张氏担心杨妡应付不来,在马车上又特特地嘱咐她,“……你们姑娘在一处少不得吟诗作画,你不必勉强,做不来就推说不会,魏琳性子随秦夫人是个和气大度的,要是有其他不饶人的,你且避让些,自有魏琳处理……遇到不相识的人就跟着姵丫头来,她怎么称呼你怎么称呼。再有,别私自走动,不管到哪里都结个伴儿,跟姵丫头一起最好,实在不行就拉上三丫头或者六丫头,只别落了单。”
杨妡牢牢记着,笑道:“娘放心,我也不是小孩子,凡事自有分寸。”
正文 做客
论起京都的地角来, 最富贵的莫过于什刹海和积水潭附近。
杨文英和魏一刀得爵时, 积水潭那边早就被占上了, 两人一商量, 在澄清坊的荷花胡同圈地盖了宅院。杨家在东, 魏家在西, 中间有条丈许宽的私巷, 来往非常方便。
相比文定伯府只杨远山与杨远桥兄弟二人,魏家的人事要复杂得多。
魏家是武官,已三代驻守宁夏。
魏氏的兄长魏泽也是如此, 成亲没多久就将发妻毛氏留在京都,只身往宁夏去了。男人独自在外怎可能没人照料,所以在那边纳了高姨娘。
魏泽在宁夏待了二十年, 高姨娘生了两儿一女, 毛氏也得了一儿一女。
随着年岁渐老加上伤病缠身,魏泽打算告老还乡, 但放不下宁夏多少年来的经营, 准备从三个儿子中挑出一人承继他的事业。
本来承继父业这种事应该是嫡子的责任, 但毛氏只有魏剑鸣一个亲生的儿子, 万一出事, 偌大家业岂不就完全落在庶子们手里, 所以她坚决不同意魏剑鸣去西北,最后将高姨娘生的魏剑声留在在宁夏。
如今魏泽已故,魏剑鸣袭爵, 不过他身不能扛肩不能挑, 空担了个武将的爵位,但连刀~枪都没摸过,更遑论上战场杀敌,在朝政中根本插不上话,地位很是尴尬。
而魏剑声在宁夏却是风生水起,极受将士们拥戴,只可惜时运不济,不等朝廷犒赏的诏书到达,他就死在瓦剌人一次偷袭中。
彼时,他的孩子年岁还小,军功自然落在了别人头上。
这次要回京都的就是魏剑声在宁夏的妻子王氏和她的三个子女。
魏泽已死,毛氏仍在便不能分家,但魏剑鸣只有一子一女,而魏剑声有三个子女,便是留在京都的另一个庶子魏剑啸也生了两个儿子。
可想而知,毛氏见到枝繁叶茂的庶孙们心里会是多么的郁闷。
尤其魏剑声的长子魏玹还比魏璟大一个月。
魏璟洗三时正好收到魏剑声写的信,说他得了一子,当时宾客们都祝贺毛氏得了嫡长孙,她就顺水推舟默认了。
十几年来,魏璟也一直以武定伯嫡长子的身份自居。
现在魏玹等人要上族谱,生辰八字肯定瞒不了,若按序齿排行,魏璟势必要屈居第二。虽然改变不了他身为嫡子将来袭爵的事实,但长者为尊,有个兄长压在前面还是不那么爽快。
杨妡一面听着张氏的叮嘱,一面为秦氏和魏璟心酸,难怪那天常嬷嬷说得隐晦,本来日子过得挺安生,突然又来这么一大家子跟自己夺家产争地盘的人,怎可能好受得了?
魏杨两家离得近,马车从杨家角门出,到魏家角门停,也就一炷香工夫。
常嬷嬷正等在门口迎客,恭敬地行礼问安后,引着众人往里走。
杨姵已经来过许多次了,并不觉得如何,杨妡却一路东张西望好奇得很。
魏府的风景与杨府大不相同。
杨府隔三差五有小桥流水亭台楼阁,沿着抄手游廊还种了各式花草竹木,处处是风景,处处见匠心。
魏府却整齐划一简洁利落,青砖铺的小路笔直往前,两边或是冬青丛,或是青草地,偶尔有几棵树,也稀稀落落地不成浓荫。
过去约莫一刻钟,行至中门,花草才渐渐繁盛起来,大抵都是常见盆花,并无珍稀品种。
杨妡颇觉失望,说是赏花,可就这几色花草,真生不起鉴赏之心。
所幸没走多远,便有面极为宽阔的月湖呈现在眼前,湖面荷叶翠绿一望无边,碧波荡漾间粉荷摇曳,亭亭玉立。
湖边有座八角亭,一半建在岸上一半立在水里,站在亭中,俯身便可够到湖中荷叶,亭里安着石桌石椅隐约可以看到上面已摆放了不少茶点。
亭子往北是处两层水阁,青瓦粉墙,拙朴中透着雅致,水阁前面站了十数人,正中的是个身穿银红色比甲的美妇人。
见到她们,美妇人紧走几步携了钱氏与张氏的手,嗔道:“你们真沉得住气,再不来,我可就派人去接了。”
这般热络熟稔,显然就是武定伯夫人秦氏。
钱氏笑着打趣她,“就你心急,才刚辰正,哪有大清早就上门做客的?”
秦氏笑道:“想得美,还想当客人,我盼你们来是有差事吩咐的。”说罢,唤一声杨娥,“对不对,小娥?”
杨娥笑吟吟地回答:“舅母差遣,自是不敢不应。”
其余众人随之见礼,“见过表舅母。”
杨妡等人从魏氏这边论,合该称秦氏为表舅母,而杨娥的母亲是魏剑鸣的亲妹妹,所以叫秦氏为舅母。
秦氏含笑应了,指着水阁道:“快进去,屋里凉快,趁着别家客人没到,你们先见见二舅母和二舅家的表哥表姐。他们远道回来,从没在京都待过,以后少不了麻烦你们照应。”
门口几位已经跟着过来,其中一人躬身长揖,“见过两位姑母和表妹们,有失远迎万望恕罪。”
钱氏笑着虚扶一把,“快快免礼,两三个月没见,璟哥儿个头又窜了一大截。”
秦氏答道:“净傻吃傻喝了,学问却不见长。”
那人直起身子无奈道:“娘,好歹在姑母和表妹跟儿子留点体面。”
这声音似在哪里听过?
杨妡探头望去,岂不正是广济寺精业堂见到的那人?
难怪被人惦记上了,他生得一表人才风度翩翩,看起来性情也挺好,那天自己极是无礼他也没见愠色。
确实值得一争。
杨妡唇角绽出个意味深长的微笑,正巧魏璟朝这边看来,视线恰恰对在一处,魏璟目光骤亮,笑容也带上了浅浅羞意。
杨妡愣一下,这目光她瞧得清楚,其中有什么意思也猜到了几分。
难不成魏璟看不上杨娥是因为瞧中了原主小姑娘?
原主虽然相貌最出挑,但是才刚九岁,远不到能吸引少年人的年纪。
这下可真正有意思了。
杨妡正思量着,忽然察觉另有一道视线如针芒般直刺过来。
刚才走过来时,杨妡已注意到那边站着四位少年男子,两位脸白两位脸黑,很显然脸白的是长在京都养尊处优的魏剑啸家的少爷,而脸黑的就是从宁夏回来的魏剑声的子嗣。
只不知盯着她瞧的又是哪一人?
杨妡微侧了头,装作无意地看过去,立时就找出了那人。
那人不躲不避,坦然无惧地盯着她。
十四五岁的年纪,身形修长,略略有些瘦削,麦色的面颊上带着西北特有的暗红,脸上轮廓分明,眉宇间干净疏朗。
看起来应该是个挺知礼数的孩子,目光却肆无忌惮,还带了说不清道不明的恨意与恼意。
杨妡确定前生并没有见过他,而今世据张氏说,魏剑声娶妻生子都是在宁夏,这是他的妻儿头一遭回京都,所以跟原主小姑娘也是素昧平生。
真不知他哪里来的仇怨?
杨妡毫不示弱地回瞪过去。
那人似是很惊讶,立刻移开了目光。
杨妡低头暗笑,自己前生活到二十五岁,还怕这个半大小子不成?再敢这么无礼地盯着自己,准保叫他好看。
魏璟本就时不时偷看杨妡,此刻见到她笑容,目光愈加明亮,越过一众姐妹,朗声问道:“上次在广济寺听姑祖母说广元大师留五妹妹参禅,不知是参悟的什么佛理?”
诸人视线顿时都落在杨妡身上,尤其杨娥,目光像刀子般,又冷又利。
杨妡不由好笑,那天他明明看到她在静业堂哭,该猜出参禅不过是个托辞,偏生这会还这么问。有心想再怼他几句,可当着一众长辈,只能仰了头,漫不经心地回答:“哪里是参禅,是我有几句经文不懂,胡言乱语一通,不知大师怎么就起了兴致……这次算是得了教训,以后不懂可不敢随便说话,听经听得我头都晕。”
“你这孩子,”张氏瞪她一眼,“大师指点是你的福分,不许说这种浑话。”
秦氏笑道:“她们这年纪,也太难为人了,我小时候就不爱听经。”
众人嘻嘻哈哈地进了水阁分宾主顺次坐下。
秦氏先着人请了魏剑声的遗孀王氏过来。
杨妡本以为长在西北又独力拉扯三个儿女,会是个泼辣爽利的女子,没想到王氏身姿纤弱,眉目如画,只是肌肤略显苍白了些,加上神色间难掩的愁郁,让她有种弱不胜衣的清丽。
王氏长相纤细,说话也温柔,细细软软的,“见过两位表嫂,本来一早就该上门拜见的,只是我原本身子就弱,这一路赶回来,又累得嫂子替我延医问药……”眼一红,泪珠顺势滚下,颤巍巍地挂在腮旁,扑一下掉了,另一滴紧接着落下来,越发的娇弱。
这一招哭是杏花楼姑娘们必须学的。
杨妡从前也对镜练习过无数次,可她自认做不到王氏这般炉火纯青教人心怜。而寻常妇人,就算像张氏这样的大家女子哭起来也免不了涕泗交流妆容失色,何曾会这般楚楚动人。
一时心念顿起,这王氏不会也是从那种地方出来的吧?
正文 作画
杨妡侧脸瞥了眼适才盯着自己的那个少年。
那人目光空洞神情淡漠, 也不知在想什么。
趁他没主意, 杨妡飞快地收回了视线。
秦氏又开始介绍余下之人, 魏剑声的长子叫魏玹, 今年十七, 次子也即是盯着杨妡看的那人名叫魏珞, 十五岁;魏剑声唯一的女儿叫魏珺, 刚满十四。
魏珺跟王氏截然相反,相貌虽美却略显粗糙,身形也壮实得多, 看起来大大咧咧的很好相处的样子。
介绍完毕,众人论过序齿,相互厮见过, 魏璟带着少爷们往外院去, 秦氏的女儿魏琳笑盈盈地道:“我娘跟姑母她们留在水阁,咱们往闻荷亭去, 那边景致最好。我娘还让人排了曲子, 让他们远远地弹, 待会儿人来了, 咱们喝着茶水对诗作画。”
姑娘们都喜欢热闹, 岂有不同意的, 当即起身往外走。
杨妡悄悄拉住杨姵,“我有话跟你说。”
两人渐渐落在后面,杨妡在湖边站定, 一本正经地道:“这事儿天知地知, 你知我知,你得保证绝不对别人说。”
“什么事儿?”杨姵噗嗤一声,可瞧杨妡郑重的样子,急忙收起笑意,指着满塘荷花正色道:“我跟花神娘娘起誓,绝不会对别人说,若违此誓,教我掉进湖里淹死永世不得托生。”
杨妡才似放下心来,压低声音道:“我觉得我这里坏了,”抬手点点脑袋。
啊!哪有说自己脑壳儿坏了的。
杨姵睁大眼睛又想笑,却拼命忍住了,赔着小心问,“你不是闹着玩儿吧?”
杨妡岂看不出她强忍着的笑意,瞪她眼,皱了眉头苦恼地说,“自从上次病过之后就觉得记不住东西,府里的人还好,祖父祖母一并兄弟姐妹都认识,可来到这里,脑子里一下子就空了,除了大表哥外,几位表兄都辨不清哪个是哪个……你说,待会要是客人来了,她们会不会笑话我是傻子。”
杨姵狐疑地问:“真的假的?”
“是真的,”杨妡愁眉苦脸地道,“你看刚才跟新来的表哥站在一处那两人,我知道是三表舅家的,也知道他们的名讳,可就是分不清谁是谁?”
“真摔坏脑子了?”杨姵惊呼,“怎么不告诉婶娘请太医来瞧?”
杨妡摊开手无奈地说:“谁说没有,你又不是不知道,前前后后诊过好几次脉,太医都说毫发无伤,而且要不是今天来这儿,我何曾知道自己落下这病根儿?你先帮我瞒着,兴许过阵子就想起来了呢……我娘大病初愈,不想再让她跟着担心。”
杨姵同情地看着她,思量片刻,应了,开口道:“戴羊脂玉发簪的是四表哥,戴碧玉簪的是五表哥,他们两人长得像,而且咱们原本见面次数也不多,记不清也没什么……待会客人来了,你要是真记不起来,我就悄悄提醒你。”
杨妡笑笑,记下了。原来右腮有只酒涡的是魏琤,眉头挨着紧的是魏瑜,难为张氏事先说解释那么多,总不如当面看一眼来得真切。
得到杨姵的保证,杨妡心里有了底,从容不迫地走进闻荷亭。
魏琳与杨娥已到二门去迎接客人,杨婧正踮着脚尖看乳娘替她够荷花,杨娇跟魏珺一问一答地谈论西北的人情风物。
杨妡含笑听几句,插话问道:“听说在宁夏独自走夜路要特别小心,如果有人冷不丁拍你肩膀,千万不能回头,是不是真的?”
“是有这个说法,五妹妹怎么知道的?”魏珺惊讶道。
杨姵被吊起兴趣来,追问道:“干嘛不能回头?”
杨妡故意卖关子,先不回答,慢悠悠给自己斟了半盏茶小口小口地喝,急得杨姵抓耳挠腮。杨娇也竖起耳朵问:“是有什么说法吗?”
杨妡喝罢茶,掏帕子擦擦唇角,这才笑道:“因为拍你的是头野狼,你一回头它正好咬住你喉咙。”作势去掐杨姵脖子。
杨姵根本不防备,骇得脸色都白了,少顷回过神来,抓着杨妡胳膊就拧她痒痒肉。杨妡咯咯笑着连声告饶,好容易安抚住杨姵,又问魏珺,“宁夏果真很多野狼,你见过没有?”
魏珺抿嘴笑道:“大哥他们打猎经常猎到,不过我家住在镇上,我倒是从没见过狼,狼也精得很,不会往人多热闹的地方去。”
听魏珺提起魏玹,杨妡顿时想起那个眼神无礼的魏珞。
前世无仇今生无怨,她又安安份份地并无出格之举,他为什么那样盯着自己?
因心里存着疑惑,杨妡有意接近魏珺,便笑着问:“听说宁夏的女孩儿不像京都这边总拘在家里,时不时能出门玩,你可曾遇到过什么好玩的事儿?”
魏家笑道:“那边规矩是松快些,平常姑娘家禀过父母便能出门,不拘是逛铺子、逛酒楼还有赏花游湖都可以,但我娘说我迟早得回京都来,要早早立起规矩来,把我拘得紧,也不怎么出门,每天不外乎做针线或者看书写字。”
“我们也一样,”杨姵不无同情地说,“天天就是这些事儿,等再长两年还得学管家理事,想想就无趣……不过你比我们强,从宁夏到京都这一路也见识过不少风景,我们还不曾出过京都呢。”
“这倒是,”魏珺认同地点头,“我们是过了二月二走的,那会儿宁夏还天寒地冻的,到榆林时就已经桃红柳绿了,到太原时正好槐树开花,我们还吃了槐花饼子,等到京都,都是夏天了。”
几人聊得正热闹,见杨娥引着三人正缓缓走来。
杨姵睃一眼杨妡,见她满脸空茫,侧头对魏珺道:“中间穿大红袄子的是安国公府孙辈的十三姑娘蔡星竹,左边穿银红袄子的是十一姑娘蔡星梅,另外那个穿浅碧色裙子的是孟阁老的二孙女,叫做孟茜。秦夫人是安国公夫人的外甥女,论起来也都是亲戚。”
魏珺感激地说:“多谢四妹妹介绍,否则我真是两眼一抹黑了。”
“谢什么,应该的。”杨姵客气道,伸手捅捅杨妡,“春天赏桃花,你跟蔡星梅因为作诗拌过嘴,要不要上前招呼声?”
竟然曾经争吵过的?
杨妡探头多看了两眼。
蔡星梅约莫十一二岁,个头不高,肌肤白净细腻,眉眼小巧秀丽,说不上特别漂亮,但看着和蔼可亲,不像是能与人发生争执的样子。
杨妡本想问下杨姵,可当着魏珺与杨娇的面儿不好开口,遂笑盈盈地站起来道:“都过去的事了,谁还总记在心里不放?走吧,咱们去迎迎。”
杨姵跟着起身,打趣她,“这会儿知道大度了,那天可是抓着人家诗文里一个错处就不放。”
杨妡心思转得快,已猜出个七七八八来,嘟着嘴不满地说:“她错就是错,为什么非不承认?”
杨姵无奈地看向魏珺,“蔡家向来诗书传家,她家的姑娘都有才名,也在乎这个,阿妡瞧出来私底下告诉她就是,偏偏被人挑唆着当众说出来。”
蔡星梅面皮挂不住,羞恼之下才发生了口角。
魏珺只笑不说话,杨妡却对这个四姐姐多了层认识。
看着快言快语像是没有心计的样子,心思倒是通透,又思及她在广济寺撺掇杨峼找人打杏子的事来,不由暗想,在杨家恐怕还属杨姵活得最自在。
既不惹魏氏厌烦,又不招姐妹们嫉妒,而且还能最大限度地满足自己的想法。
这边想着,已经与杨娥等人汇在一处。
杨妡绝口不提前事,热情地对蔡星梅等人道:“你们怎么凑到一块了,也不早点过来,我们等了好一阵子。”
蔡星梅乍看到她还有些不自在,红了红脸道:“本该早到了,可前面双榆胡同有人打斗堵了路,好容易等到五城兵马司的人来才通……倒是正好遇到孟姑娘。”
孟茜老气横秋地说:“大庭广众之下差点闹出人命,京都也不比往年清静了。”
杨娥笑着挽了她的手臂,“这些跟咱们又不相干,亭子里备好了纸墨,上次那幅桃花图我没得着,今儿你得好生画幅清波碧荷补偿给我。”
孟茜笑道:“有蔡家两位姐姐和小娥在,哪儿容得我献丑。”
几番谦让,孟茜与蔡家姐妹并杨娥均进了亭子,各取纸笔准备作画。
杨妡手捧一杯清茶,静静地看着几人作画,倒瞧了个清楚仔细。孟茜跟杨娥差不多大,五官秀美,戴着对赤金嵌宝梅花簪,身上罗裙老远看着像浅碧色,近处瞧了却是碧中带了蓝,跟一汪湖水似的,是极珍贵的素影纱。
蔡星竹比蔡星梅小两岁,身量中等,椭圆脸带着婴儿肥,说话时眉眼弯弯,看着很讨喜,又因穿着大红袄子,更有一股福相。只是袄子似是小了些,显得有些紧。月白色裙子洗得干净整洁,但襕边已微微泛出黄旧来。
与旁边的孟茜一比,更显寒碜。
看来安国公府果真如张氏所说那样,已经没落了。
可蔡家姐妹神情俱都淡定从容,更难得运笔行墨间有种读书人特有的儒雅,落落大方的。
杨妡便暗暗叹了口气。
少顷,魏琳引了淮南侯府两位李姑娘过来。
都是十二三岁的年纪,李兰心穿水红色袄子,梳双螺髻,带赤金牡丹簪;李兰慧穿豆绿色袄子,梳双环髻,戴赤金丁香发簪。两人都是容长脸,眉似远山,目若秋水,穿一色的月白裙子,非常漂亮。
进了亭子,少不得引见给魏珺,众人又是一番契阔。
说话间,作画的四人次第放下笔,有丫鬟过来将画挂在柱子上供大家品鉴。
同样是画荷,四人侧重点各个不同。
杨娇的画是两片荷叶之上,一株荷花开得饱满张扬;孟茜画得是满池荷花伴着荷叶,簇簇拥拥热闹非凡。相较于前两人的生机蓬勃,蔡星竹画得是枝残花败的秋荷,看上去满目萧瑟。
最特别的是蔡星梅,她以莲叶为背景,着重画了水中嬉戏的几尾游鱼。
鱼儿画得生动活泼,极是传神……
正文 冲动
鱼戏莲叶啊……杨妡心中一动, 想起薛梦梧曾贴着她的耳边呢喃, 说莲既是“怜”, 亦是“恋”。
鱼戏莲叶, 便是鱼水之欢。
就是那天, 他教她作鱼戏莲叶画, 他一手搂着她的细腰, 另一手握住她的手,两人身子挨着身子用了好半天才画完那幅图。
蔡星梅怎地就想起做这样的画?
杨妡不由环视一下四周,见诸人正挨个点评画作的优劣之处, 并无人面有异色。唯独杨娥微怔了下,什么都没说。
也是,都是养在深闺的女孩, 且年纪都不大, 何曾知道这些。
杨妡自嘲地笑笑,凝神聆听众人点评。
便在此时, 不知何处传来一声悠扬绵长的尺八, 紧接着叮叮淙淙的琴音响起, 如同深涧泉水随意自在。
杨妡蓦地变了脸色。
这琴声, 她绝不会听错……薛梦梧左手食指受过伤使不得劲儿, 宫音比起其它四音要弱一些。
想起自己魂牵梦萦的人如今就在不远处, 杨妡身子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她咬咬唇,深吸口气, 颤声问道:“奏曲的人在哪儿?”
魏琳笑着指了指, “就在那边的拂柳亭,琴声隔了水面传过来,格外清雅吧?”
杨妡神不守舍地点点头,顺着魏琳手指的方向望过去,只见湖边垂柳如烟,隐约可见一角青灰色的亭角飞檐。
只隔着二十余丈,走过去就能看到薛梦梧,看看他十年前的样子,是否跟洞房那夜一般无二地风流倜傥,或者还会有机会跟他说几句话。
杨妡再忍不住,拔腿往亭外走。
青菱见状,赶紧跟了上去。
杨妡腿短,却走得急,步子迈得飞快。青菱先不明所以,看见前面的柳林便料定了几分,低声劝道:“姑娘,那边是男客吟诗作词之处,现在又有外面来达到伶人在,万万去不得。”
先后说过几次,杨妡置若罔闻,只作没听见,眼看着离柳林越来越近,青菱无计可施一把拽住杨妡胳膊往后拖。
“你放开,”杨妡低嚷,却因青菱比她大好几岁,无论身高还是气力都远大过她,硬是挣不脱,气急之下,泼皮性子上来,朝着青菱胳膊就咬,青菱吃痛却不松手,
半扶半推着将她带到偏僻处,“扑通”跪了下去。
杨妡红着眼死死地盯着她,“让开!哪有奴才耽误主子行事的?”
“姑娘三思,”青菱虽是跪着,腰板却挺得直,“只要走过柳树林,姑娘的名声就毁了,或者姑娘不在乎声名,可太太在乎,杨家人在乎……姑娘不做杨家人倒罢了,可顶着杨家姑娘的名头,我绝不会放任姑娘妄为……太太原本在府里就艰难,倘若姑娘再不顾惜,太太这日子就更没法过了。”
声音虽低却坚决,大有舍我其谁的气势。
浓重的无力感与挫败感油然而生,杨妡心头一酸,眼泪簌簌滑落下来。
平心而论,她真的不愿在杨家受那么多规矩条框束缚着,可她才刚九岁,不在杨家,就只能卖给别人当丫头或者再到青楼里去。
谁能保证她会遇到第二个杏娘或者第二个薛梦梧?
杨妡越想越绝望,索性一屁股坐在地上掩面抽泣起来。
青菱不拦不劝,仍是跪着,只待她哭声渐弱,起身扶她,“姑娘哭够了就去漱洗一下,时候久了怕有人寻来。”
杨妡反手甩开青菱的手,青菱双腿跪久了仍是麻的,被她这么一甩,踉跄几步,摔在地上。
杨妡不由心生歉意,却没动,站了片刻问道:“哪里有洗漱的地方?”
青菱拍一下裙裾上的尘土,淡淡地说:“来时路边有更衣之处,我带姑娘过去。”
离湖不远,有处简单的三间小屋,往常魏家宴客都会布置成女眷更衣换洗的所在。
刚走近,便有两个十岁左右的小丫鬟迎上来,恭敬地行个礼,“见过杨姑娘。”
杨妡点点头没作声,青菱则给两人各塞了一个封红,含笑道:“劳烦端盆清水来。”
小丫鬟清脆地说:“已经备着了,皂角棉帕还有膏脂妆粉都齐全。”
青菱谢过她,扶了杨妡进去。
三间屋子,中间是明屋,摆着面盆皂角等物,另有面半人高的西洋镜,东西两间都是暗的,东屋放了两只描金漆的马桶,用屏风隔着,西屋则是更换衣衫之处。三间屋子都点了熏香,布置得很周到。
杨妡先到东间如厕,然后才净手。青菱上前伺候,杨妡看到她腕间两道深深的牙印,已经泛成了青紫,有几处甚至渗出血丝来。
她当时真是急了,没想到用力这么重。
杨妡不免心虚,便没用青菱沾水,自己拧帕子洗漱,重新梳过头发。
对着镜子再看,比刚才泪痕斑驳的样子已经齐整了许多,可眼底的红肿却是遮掩不住。
杨妡挑了点面脂匀在脸上,没有敷粉,低声对青菱道:“回去吧。”
闻荷亭里,众人已点评完画作,正有说有笑地围在石桌旁让丫鬟们伺候着吃菱角。
杨姵最先看到杨妡,大声嚷道:“去了那么久,再不回来我们可全吃了?”话音刚落才注意到她红肿的双眼和沾了尘土的罗裙,忙低了声问,“怎么了?”
其余人都抬头看过来,自然也将杨妡的异状收在眼底,却都识趣地没有多问,笑着招呼,“快来吃,刚摘下来的,鲜嫩得很。”
杨妡道谢,敛袂坐下。
杨娥将众人神情看在眼里,她年纪大,与杨妡也是同父姐妹,自是知道她不可能做出出格之举,因怕别人胡乱猜测,便没好气地问:“到底怎么回事?”
杨妡嘴一撇,眼圈又红了,“不留神摔了一跤。”
“看你那点出息,”杨姵松口气,低声斥她句,“可伤了哪里,要不要请太医瞧瞧?”
“不用,”杨妡摇头,“不怎么疼,就是怕被人瞧见。”
是因失了脸面才哭。
魏琳闻言笑道:“五妹妹放心,下人不敢乱说话,咱们姐妹也没人笑话你。”
杨姵恼怒地瞪杨妡一眼,转向青菱,厉声喝道:“你怎么伺候的?”
“是我不当心,青菱是扶了的。”杨妡忙开口。
青菱已跪倒在地上,“奴婢护主不力,愿受责罚。”
杨娥冷冷地看着她,“掌嘴十下,罚半年月钱,回去找桂嬷嬷认罚。”
听起来像是好意,青菱是张氏的人,桂嬷嬷也是张氏身边的嬷嬷,可越是这样桂嬷嬷越不敢徇私,反而会做到十成十。
青菱面如死灰,低声应着,“是!”
魏琳便问杨妡,“你带了替换衣衫没有,要是不嫌弃,我以前的衣裳还在,有几件没怎么穿过,你先去换了我的?”
青菱忙道:“回表姑娘,带了衣裳,在外头马车上。”
杨娥斥道:“还不去拿?”
“奴婢这就去,”青菱低头退出亭外,跟魏琳指使的小丫鬟一道往外走。
杨妡想一想,急步追出去将她叫到一旁,悄声道:“你能不能顺便帮我打听下,那些吹奏的伶人是从哪里请来的?”
青菱讶然抬头,看到杨妡眸里的坚持与恳求,沉默片刻点点头。
没多大工夫,青菱取回裙子来,趁着伺候她换衣的时候道:“是千家班的伶人。”
杨妡从没听说过这家戏班,问道:“千家班很有名?”
青菱回答,“说是家外地戏班刚到京都不久,因想闯出名堂来,前几天给安国公府的少爷奏过曲儿,表少爷听了觉得好才请来的,原本打算好生唱两折戏,秦夫人嫌闹腾,便只叫了三个吹奏上的人。”
杨妡默默算着日子,现在是六月底,还有不到两个月就是她前世开//苞的日子。
想到此,一个念头突兀地蹦了出来。
薛梦梧在戏班弹琴,满打满算一个月能有一吊钱的进账,而她的初夜,杏娘开出的低价是一百两银子。
只有奉上一百两银子才有资格成为候选人。
短短这些时日,薛梦梧是怎么筹到了那么多银两外加一身得体适宜的行头?
况且,寻常人有了银两头一件事就是买屋置地,再娶个好人家的姑娘过正经日子,有几个会花在一夜春宵上?
杨妡越想越觉得不对劲儿。
前世,她跟薛梦梧恩恩爱爱过了十年,薛梦梧从没提起他的银子从哪里来,又花到哪里去?
她只知道他精通词曲琴艺高绝,一阕词填出来杏娘会喜笑颜开地免去他当月宿资,也知道他偶尔给王孙公子奏曲,一场宴席也能拿到不少赏赐。
再多就不清楚了。
反正薛梦梧对她好,她也心安理得地享受着他的好。
再世为人,杨妡突然想知道薛梦梧当初为何会看上自己?杏花楼环肥燕瘦,漂亮女子比比皆是,她并非最出挑那个,也并非最有才那个。
纵然头一夜,是她选中的他,可往后的日子,薛梦梧大可以再找别人。
还是说,薛梦梧真就对自己情有独钟了?
杨妡神思不属地吃过宴席,便随钱氏张氏回了杨家。
刚进角门,杨娥浅浅笑着对张氏道:“母亲,我跟五妹妹有事跟您说,去您那里坐会儿可好?”
张氏略略诧异,却笑道:“好啊,正好你舅母让带回来几只贡上的西瓜,说是又沙又甜,正好切开尝尝。”
杨妡敏感地发现青菱双手垂在身侧,悄悄地攥成了拳头状……
与此同时,武定伯府外院一处古朴拙致的院舍里,黑檀木的太师椅上摊着一方素绸帕子。帕子正中绣着枝粉色月季花,左下角用银线绣了个“宁”字。
正是杨妡与青菱撕扯时掉落下来的。
帕子沾了土,男人也不嫌弃,掂起一角轻轻在鼻端嗅了嗅,轻笑道:“都说杨家姑娘稳重端庄,这位五姑娘却半点儿不沾边,便是帕子上绣个宁字,也没看出安宁来。”
可她的模样实在勾人,细腻如瓷的肌肤,精致如画的眉眼,偏生眼眶里还蕴着泪,又娇又媚,只恨不得让人疼到骨子里去。
寻个机会,总得好生尝尝那滋味是不是跟想象的一般可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