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良人执戟明光里 第1章 宫女清薇   
  承平元年, 西宫。
  
  自文帝年间, 乃于此营建宫室为淑慎太后居所, 至今凡三十余年。
  
  当今太后周氏为皇太子妃时, 每日由东宫往来此间, 路途遥远, 不知费了多少脚力奔波。一朝成为这所宫殿的主人、端坐堂上时, 方有扬眉吐气之感。
  
  而现在,这西宫之主面色沉沉的歪在窗前软榻上,说话的声音仍旧柔柔的, 却带着某种难言的意味,“你可考虑好了?”
  
  跪下地上的清薇不敢抬头,闻言伏身磕了个头, “奴婢只有这一个心愿, 恳请太后娘娘成全。”
  
  头碰在汉白玉石铺就的地面上,“咚咚”作响, 周太后转过头来看了清薇一眼, 轻轻叹息, “你这又是何苦?难道这宫里不好?还是哀家对你不好?”
  
  这个问题本不必问, 所以清薇也没有回答, 只是继续用力的磕头。
  
  当年她初至东宫时, 周太后怕她教坏了皇太孙虞景,一直心存芥蒂。是清薇跪在地上叩头,再三表明心迹, 演说自己唯一的心愿便是将来能出宫, 周太后这才释怀。
  
  那时情景,倒与如今有几分相似。
  
  只不过时过境迁,那时周太后不愿她留在虞景身侧,而今,却不愿她走了。
  
  非是她小小一介宫女有多紧要,不过因为这些年来跟在他母子身侧,知道太多隐秘,怕她离宫之后不受节制,又平添出许多事端罢了。
  
  这些,清薇自己心里知道,所以今日来时,就已抱定决心。
  
  或是出宫,或是死。
  
  “好了,做出这幅样子做什么?哀家亦未曾说过不允,不过陛下那里,你也知道,哀家如今哪里能做得主?”周太后眼见着清薇额头已经磕红了,这才开口,“起来吧,让陛下瞧见,又该心疼了。”
  
  清薇便止住了叩头,却也并未起身,依旧垂手跪着。刚才磕头时她没有留任何力气,这会儿额头上火辣辣的,脑袋也有些微眩晕之感,只是强自压抑着。
  
  身着蓝袍的内官脚步匆忙的步入,看了清薇一眼,低声道,“太后,陛下来了。”
  
  话音才落,年轻俊美、身着黄袍的帝王便被人簇拥着大步迈入了殿内,见清薇跪在地上,原本就没有表情的脸上更仿佛凝霜,“这是在做什么?”
  
  “这丫头也就那么一件心事,还能是为什么?”周太后叹息一声道。
  
  虞景上前给太后请安,而后在她身侧坐了,这才转头看向地上的清薇,问出了跟周太后一样的话,“就这么想出宫?朕待你不好?”
  
  “陛下和太后隆恩,清薇永世难忘,出宫后必定早晚祝祷、焚香诵经,为陛下和太后祈福,不敢稍有懈怠。”清薇说着,又磕了个头。
  
  “也罢,你是个最滑头的,不想听的话,总能找到歪理来应对。”虞景哼笑了一声,“然而朕既为这天下之主,你的歪理,朕说是就是,说不是,那便不是。”
  
  他的语气很轻,但这最后一个字落下,殿内便陷入了一片寂静之中,针落可闻。
  
  帝王之威,原本就不在声高。
  
  “奴婢知道。”清薇道。声音平稳,竟像是丝毫未曾被帝王威严所震慑。
  
  周太后微微皱眉。她的心情十分微妙,其实本来她也是属意将清薇留下,毕竟这么些年来,身边的人来来去去,唯有清薇是最得她心意的,若没了这个人,便如没了半个臂膀。
  
  然而自从知道虞景有意纳清薇为妃之后,这种意愿便淡了许多。不是她不愿意把自己身边的得意人给虞景,只不过她敏锐的察觉到,清薇对虞景的影响太大了。
  
  帝王身边可以有知心人,却绝不能有弱点。清薇的聪明,周太后比谁都清楚,她绝不乐见儿子被清薇捏在手心。哪怕这种可能微乎其微,她还是更愿意未雨绸缪,防微杜渐,而不是等事情到了那一步再去解决。
  
  “何止陛下舍不得,哀家也一时离不得这个臂助。”周太后慢慢的开口,“只是说起来,从前是哀家亲自开口允了她的,如今虽舍不得,却也不好食言。”
  
  虞景道,“此一时彼一时,况且,清薇的家人早就没了,出了宫也是孤身一人,无依无靠,太后又如何忍心?”
  
  明明是清薇的事,但这两人却根本不问她的意见,兀自商量起来。
  
  清薇只觉得膝盖被坚硬的地面硌得生疼,额头上火辣辣的,脑子里越发昏沉,就连皇帝和周太后的话,也隐隐约约似远似近。
  
  这一个月来,先是先皇病重,储位争夺越发严酷,其后新皇登基又是许多忙乱,再有太后移宫之事也要她主持,清薇每日只能抽时间小睡一两个时辰。好容易撑到诸事都了结,却得知恩放出宫的宫女之中,并无她的名字。
  
  那一瞬间清薇真有天塌地陷之感,若非多年来养成的心性城府,怕是早撑不下去。
  
  但她还是跪在了这里。
  
  太后和皇帝商量片刻,谁也说服不了谁,最后太后看了清薇一眼,道,“哀家乏了,皇帝扶哀家到内室去吧。”
  
  皇帝知道是有不方便当着清薇说的话,便依言起身,扶着太后进去了。
  
  到了内室,太后坐下后,才看着虞景叹气,“也不是哀家不愿意让你纳新人,只是陛下再看重清薇,她毕竟出身低,只能封最低等的侍御。以她的心气,岂肯受这样的委屈?”
  
  别看清薇如今的身份只是个宫女,却是陛下和太后都看重的红人,就是皇后见了,也要客客气气的叫一声姐姐,遑论其余妃嫔。倘若真的做了侍御,却是见个人都要下跪。再者宫中女子的手段,太后自己再清楚不过,没了如今的地位,清薇只怕会受尽磋磨。
  
  虞景闻言,沉默了片刻道,“那朕就封她才人之位。”
  
  “胡闹!”太后轻斥道,“陛下既已登位,便该以国事为重。如今朝政还未尽掌,倒要为个后宫女子破例,朝堂上那班谏官岂肯干休?若是如此,便是哀家也不能留她了。”
  
  这“不能留”的意思,自然不是不能留在宫里。
  
  知道太后已经起了杀心,虞景只得妥协道,“明日朕便宣司礼监的周徽入宫。”
  
  司礼监主祭天之事,善能占卜凶吉。这周徽更是幼年学道,十分精通此事。当年便是他卜出太孙命中有福星辅佐,不久之后陈妃便将清薇送到东宫,称她是个有福气的。而清薇到了虞景身边第二日,就帮他化解了一场劫难。其后她在周太后和虞景身边出谋划策,往往皆能出其不意、逢凶化吉,母子二人渐渐已经认定了她便是所谓福星。
  
  虞景的意思很明显,既是他的福星,自然就要留下。但值不值得给出才人之位,却要看周徽如何说了。
  
  太后沉默片刻,摆手道,“也罢,你去吧。”
  
  虞景应了一声,然后便从内室退了出来。见清薇还跪在原来的地方,便走过去亲自把人扶了起来,“你这又是做给谁看?”
  
  清薇站起身,身子便轻轻晃了晃,险些站立不稳。虞景伸手来扶,却被她避开,后退两步站稳,低头道,“多谢陛下。”
  
  “可怜见的。何必这般折腾自己?到底心疼的还是朕与母后。只是你这苦肉计既被看穿,也就没有效验了。”虞景见她额头上已经微微沁血,不由伸手去触碰。
  
  清薇又后退了两步,一双清凌凌的眸子冷冷看向他,让人不敢造次。
  
  虞景收回手,含笑道,“朕就爱你这个样子,好像谁也不放在眼里。倘若你留下来,想要什么没有,为何这般死心眼的想出宫?莫不是外头还有情郎等着你?”
  
  “陛下请自重。”清薇冷声道。
  
  宫女入宫,就是皇家的人,终身之事是没资格自己决定的,何况是私下还有情郎?
  
  “朕若不自重,你这会儿就该在承恩宫侯驾了。”虞景道。一宫主位之下,没有资格让皇帝驾临自己的住处,承宠时便只能由内侍驾车送到承恩宫中,沐浴更衣,等候圣驾。
  
  说到这里,他话锋一转,问道,“朕究竟哪一点待你不好,你这样不甘不愿?”
  
  清薇想了想,抬头看了虞景片刻,才微微笑道,“陛下龙章凤姿、才华出众、又广有四海,无论才貌权势,样样都好,世间女子见之必然倾心。然而清薇虽然身份低微,却是心比天高,这一世倘若要嫁人,必只为正妻。”她说着眸光一转,紧盯着虞景,颇有咄咄逼人之势,“陛下愿意立我为后么?”
  
  “荒谬!”虞景险些被她的眼神惊住,一甩衣袖道,“一国之母,岂是儿戏?”
  
  “那便是不能了。”清薇语气平淡的道,“既不能,为何不愿成全清薇?我样貌平平,身段也绝称不上多好,陛下素日所见俱是世间绝色,难道还不够么?”
  
  “自然不够。”虞景道,“你既替我挣来了这皇位,自然我想要的,都要拿到手里。——这话还是你教我的,难道你自己反而不记得了么,清薇?”
  
  原本他要留下清薇,是种种原因促使,倒未见得是自己有多喜欢。然而男人多半犯贱,清薇越是拒绝,他心里反而越是有兴趣了。
  
  “奴婢自然是记得的。”清薇垂下头,缓声道,“不过今日,奴婢要对陛下说的是另一句话:世间之事,月满则亏。纵是帝王,想占尽一切好处,亦是不能的。”
  
  然而此刻,初登皇位意气风发的帝王,还听不进这些道理。
  
  “朕不能占尽一切好处,将你留下却是足够的。”
  
   第一卷 良人执戟明光里 第2章 走出宫门   
  虞景离开之后, 几个小宫女才跑进殿里。碧月走到内室, 站在门口探头看了片刻, 转回来低声道, “太后睡了。”
  
  其他人都松了一口气, 碧云拉着清薇的手, 扶她到一旁的椅子上坐下。见她额头上沁血, 又从腰间荷包里摸出个拇指大小的精巧盒子,打开取了淡绿色的膏药替她抹上,然后方问道, “清薇姐姐,陛下和太后不允么?”
  
  其他人也都眼巴巴看着清薇。
  
  这几个小宫女,都是在她之后才来了周太后身边的, 受她调/教, 自然也感念她的恩情。清薇聪明能干,一向得太后和皇帝看重, 人人都看在眼里。在其他宫女眼中, 是顶顶能干的一个人, 仿佛世上就没有她做不成的事。然而再厉害, 又怎么能拧得过主子们呢?
  
  清薇闭着眼, 一只手撑在椅子扶手上, 微微摇了摇头。
  
  几个宫女面上都露出担忧之色,最小的翠华道,“清薇姐姐, 当真要走么?”
  
  清薇想出宫这事, 不论是从前在东宫和还是如今搬到西宫,都不算是隐秘。这也是其他宫女服气她的地方,皇宫是这天底下最富贵的地方,就算是宫女,伺候的也都是顶顶尊贵的贵人们,那是几辈子换不来的福气,偏偏清薇就能舍得下。
  
  舍得下也就罢了,她还能让太后开口答允。
  
  须知虽然年满二十五岁的宫女均可出宫,但也不是年年都有这样的机会。有了机会,也不是人人都能走。
  
  今年恰是新皇登基,恩赦天下,宫中自然也不例外。所以之前清薇说要走,大伙儿虽不舍,却也没人开口挽留过。这宫里的日子好不好,不过在自己心里罢了。清薇想走而能走,正是多少人都盼不来的。
  
  谁知等内府出了名册,清薇却根本不在上面。
  
  这种事,内府是不会弄错的,那就只能是太后这边拦着。主子要留人,清薇自然就走不了。所以她回来求太后恩典,众人自然都跟着担忧。这会儿听说果然未允,不免担心清薇心里过不去。
  
  所以翠华这样一说,清薇还未开口,其他人也都七嘴八舌的说起留下的好处,又个个都说不舍得她,留下与众人作伴正好云云。
  
  清薇睁开眼睛,微笑道,“你们的心意我领了。”
  
  这就是不死心的意思了。
  
  小宫女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时也不知该说什么。清薇又道,“各人手中都有差事,也别在我这里耽搁了,仔细待会儿嬷嬷们查问起来,无法交差。”
  
  众人这才散去,只有碧月留了下来,低声在清薇耳畔道,“姐姐,张总管让婢子带话,陛下明日召司礼监周大人入宫。”
  
  “周徽。”清薇念了一遍这两个字,微微点头,“我知道了。”
  
  碧月也离开之后,清薇才放松下来,在椅子上靠了一会儿,估摸着时候差不多了,便进内室去,候着太后起身。虽然额头上的伤痕还在,但清薇就像之前什么都没发生过一般,仍旧尽心伺候。周太后见状,不免一叹,“哀家也想放你出宫,只是陛下那里,着实为难。”
  
  她虽然是太后,但皇帝已经成人,并且身登至尊之位,御宇天下,纵是生身之母,也管束不得。
  
  “蒙太后垂爱,奴婢心中都记着呢。”清薇道,“其实奴婢要出宫,非但是奴婢想走,亦是不得不走。”
  
  “这却是怎么说?”太后问。
  
  清薇微笑道,“方今陛下登基未久,虽然有先帝留下的一班老臣辅佐,大事上不会有差错,但几位皇叔犹在壮年,朝中却仍是暗流涌动。是以如今最紧要的,乃是收服人心,并诞育皇嗣,如此朝堂可安。”
  
  “理应如此。”太后不由点头,“你素来是个仔细的,这些事情上不会看错。”
  
  “太后谬赞。”清薇谦辞一句,才继续道,“然而如今陛下潜邸旧人未及分封,便要赏奴婢天大的恩典,倘若此事当真成了,只怕前朝后宫都不得安宁。非是奴婢有多紧要,不过人人都正要看陛下如何行事罢了。”
  
  清薇方才坐在那里闭目养神,可不是在发呆,而是在细细思量这件事。皇帝的态度不必再提,但太后那里,却是十分微妙。
  
  她不愿意让自己出宫,是怕没了辖制,但也不愿自己留下,怕皇帝受到的影响太大。
  
  想明白了这一点,清薇便决定对症下药。所以方才这一番话,句句都暗合了太后心思,让她不由自主的产生“清薇不能留在宫里”的想法。这样一来,自己的下一步,方可实施。
  
  第二日周徽进宫面圣。
  
  他已年届五十,两鬓微白,留了几缕长长的胡须,身上穿的不是寻常官员补服,而是广袖长袍的水合服,脚踏芒鞋,头顶云冠,颇有几分仙风道骨之意。
  
  虞景虽然意气风发,但见了他,也不由端正敛容,亲手将周徽福气,又吩咐身边的内侍,“给周大人看座。”
  
  等周徽落座之后,虞景便道,“今日请周大人入宫,是为朕的一桩私事。八年前,周大人曾为朕占卜,言朕身边有福星辅助。不知如今可有变化?”
  
  周徽低头道,“请陛下恕臣冒犯之罪。”然后才抬起头来,细细打量虞景面相,一面轻捋胡须,掐指推算,然后面色渐渐凝重起来,眉头紧皱,显然情况并不乐观。
  
  虞景见状,不由眯了眯眼睛。
  
  片刻后,周徽放下手,道,“从前老臣便对陛下说过,世间祸福本是恒定。因有福星忠心侍奉,陛下自然也得可借得福气。只是俗语云,有借有还,如今怕是到了该还回去的时候了。”
  
  “这是何意?”虞景问。
  
  周徽细细解释,所谓的将福气还回,即是接下来的一段时间,自身都会陷入低潮之中,诸事不顺,直到将这些福气尽数还清。也就是说,接下来继续将清薇留在身边,非但没有好处,反而可能会有坏处。
  
  说完之后,周徽还安慰道,“不过陛下既是真龙天子,得天庇佑,想来就是将福气还回,也无大碍。”
  
  然而虞景的眉头却缓缓皱了起来。这话听起来荒谬,他却不能不信。
  
  毕竟先皇驾崩,虞景以皇太孙的身份登基,上头还有四五位年富力强的叔父在。这几位王爷各有心思,不可能甘心就这么被侄子辖制,加上手里也不是没有任何势力,要给虞景添些麻烦,是很容易的事情。
  
  真龙天子得天庇佑,不会有大碍,前提是没人给他找麻烦。而如今这样的局势之下,虞景赌不起。所以这件事,宁信其有,不信其无。
  
  原本是想用周徽的话堵住太后那边的异议,将清薇留下,未料却惹出了新的问题。虞景思量片刻,问道,“不知周大人可有化解之道?”
  
  周徽道,“这却也简单。只需陛下将那福星远远送走,便可减缓福气逆回的速度。倘若能让福星潜心为陛下祈福,或许反能有所补益。”他半个字也不问福星是谁,只道,“老臣家中有杨一真人手书《五斗经》一卷,世受供奉持诵,颇有妙验,愿献与陛下。”
  
  虞景只微微沉吟,便点头许了。
  
  周徽离开之后,他并未立刻前往西宫,而是将今日奏折批复完毕,待心绪平复,这才起身摆驾前往。
  
  太后已是等候多时,见了人,立时拉着他的手问,“周大人怎么说?”
  
  清薇立在太后身侧,低眉顺目,仿佛对此事一无所知,闻言立刻福身告退,好让母子二人说些私房话。
  
  虞景眼神从她身上扫过,不紧不慢道,“周大人言,祸福恒定,借用的福气难以长久,总要还回去。若要破解时,便需将福星远远送走。”
  
  他说完这句话,清薇已退到门口,抬手将门扉合上,然后才觉得心跳略微平复。
  
  皇帝是在疑心她了。
  
  也是,她这里才想出宫,那边就这样凑巧,周徽偏相出了这样的结果。他这会儿过来试探一番,也是正理。
  
  殿内周太后听到他的说法,也不由皱眉,“这样凑巧?”
  
  “想来她也没有这样的能耐。”虞景哼笑道,“应是巧合无疑。事已至此,就算母后舍不得,怕是也只能放人了。”
  
  周太后微微颔首,“也罢,既是天意如此,便不得不从。其实认真思量,如此也未必是坏事。陛下的心思,哀家都知道。让这丫头出宫去住几年,等这宫里宫外的事情都处置停当了,再让她回来,岂不好?”
  
  虞景沉默片刻,起身道,“就依母后所言。儿子那里还有些公事未完,便先告退了。”
  
  从殿中出来,见清薇守在门口,虞景站住脚,深深的看了她一眼。清薇本以为他会开口,但虞景竟只站了片刻,便拂袖而去。
  
  她转身进入殿中,走到周太后跟前跪下。
  
  周太后拉着她的手道,“你是个好孩子,苦了你了。出宫之后,也当小心行事。若有过不去的坎儿,便进宫来,哀家与你做主。”言辞恳切,极是动人。
  
  清薇低下头去,轻声应道,“奴婢省得。”
  
  在内心深处,却至此时才微微松了一口气。这如履薄冰的日子,这要命的深宫生涯,终于结束了。
  
  皇帝不会知道,清薇自然是没能耐制造这样的巧合。真正主导这件事的人,正是他的母后。
  
  承平元年四月初三日,清薇携着个不大的包裹,过了安定门,便这般走出她生活了整整十五年的皇宫大内。
  
   第一卷 良人执戟明光里 第3章 将来打算   
  安定门在皇城以西。出了此门, 再往西便是鼎鼎有名的西市, 京城绝大多数的货物在此交易, 几乎从早到晚都是摩肩接踵, 热闹非常。西市周围, 则是普通百姓的居所, 划分成各个里坊。
  
  清薇在宫门口略站了片刻, 往前看是一片熙攘热闹,往后看是巍峨高墙,重门深锁。
  
  直到这时候, 她才有了一点真实的感觉。
  
  是真的离开皇宫了。虽然从十五年前入宫那日起,她就一直告诉自己迟早能出去,一直在为这一日做准备, 但究竟能不能坚持到这一天, 其实连清薇自己也不知道。
  
  好在到底还是过去了。
  
  皇城外每日都有羽林卫巡逻守卫,这会儿清薇站在这里, 自然很快便有人上前驱逐。
  
  “皇城重地, 不可久留, 姑娘快走吧。”那人还算客气的道。——这几日宫中放还宫女, 时常有人出来, 众人都习惯了。清薇是从宫中出来的, 也许从前就在哪位贵人跟前当差,自然还是客气些为好。
  
  清薇这才回神,转身一步步往前走。
  
  她的脚步一开始有些沉重, 但渐渐便轻快起来了。无论那深宫之中发生了什么, 如今都跟她没有关系了。而崭新的生活,正在不远处等着她,让清薇心头不由雀跃。
  
  既是早就决定要出宫,清薇自然也做过相应准备。她早托了人,在西市附近购置了一处小院子。地方不大,只得三间屋子,十几步远的天井种着一株高高的丁香树。这会儿正是花开时节,紫色的丁香花坠了满树,空气里弥漫着淡淡香气。
  
  清薇将这院子里外看了一遍,心中十分满意。虽然京城居大不易,这个小院子几乎花去了她大半积蓄,但都是值得的。
  
  看完之后,清薇出门,上街找了个掮客,让他帮忙寻人来打扫院子。不一时掮客便领了三五个妇人过来,清薇同她们议定了工钱,给了掮客佣金,这才领着人回来,指挥她们将院子里里外外都收拾一遍。
  
  这些妇人们也都住在附近,不过是为挣两个钱补贴家用,这才出来做活儿。清薇一面带着她们打扫,一面便问起附近的事。妇人们拿了工钱,自然也十分热心,不一时清薇便得到了自己想要的信息。
  
  这院子所在的里坊名叫长寿坊,坊中唯一的奢遮人物在羽林军中供职,就连里长也十分敬畏。有他镇着,这长寿坊中,连那些三只手和拍花子都是不敢来的,安宁得很。说来也巧,这人就住在清薇隔壁。
  
  清薇独身一人,要入住这小院,妇人们自然也对她的来历十分好奇。清薇知道自己今日说的话,明日恐怕整个长寿坊都会知道,不过她也有借这些人的嘴的意思,便也不隐瞒,直言自己是才放出宫的宫女,因着家中早没人了,所以便留在城中讨生活,请众人往后多多照应云云。
  
  京城脚下的百姓对朝政更加敏感,何况是新皇登基这样的大事,哪怕是市井妇人,也有耳闻。新皇登基之后,按例大赦天下,宫中亦得蒙恩典,更是近来京城百姓都会议论的新鲜事。何况出宫的宫女不独清薇一人,因此纷纷恍然,不再多问。
  
  心中对清薇便多了几分说不明的敬重。哪怕是个宫女,在宫中那也是侍奉贵人的,无论眼界还是能力,都非一般人可比。自然跟她们这些普通人不太一样。
  
  忙忙乱乱,总算将院子收拾停当,清薇又请其中住得最近的一位妇人领着自己去采购各种日用品。这些东西,倘若清薇一个脸生的大姑娘自己去买,说不定就会遇上欺客的。带了熟人前去,既能挑到好的,还可以请她帮忙杀价。
  
  饶是如此,等这些东西买完,清薇囊中便也不剩多少钱了。
  
  她抓了一把铜子递给帮忙抬东西回来的妇人,“刘嫂子,真是多谢。若不是你,我一个人还不知怎么好。这些钱拿回去给孩子买糖吃,可不要嫌少才好。”
  
  “这怎么好意思?”刘嫂子推辞两句,到底接了,面上便现出几分赧然,“你一个姑娘家,往后一个人过日子,要花费的地方多着呢!”
  
  清薇点头,“正是想问刘嫂子呢,附近可有什么我能做的活计,还望刘嫂子替我介绍一番,也好设法谋个生计。”
  
  刘嫂子说,“能做的事情倒是不少,最差如我这般手脚粗笨的,还能替人浆洗洒扫,清薇姑娘这样伶俐人,自然更不必愁的。我听人说,大户人家都愿意请宫中出来的姑娘们到自家坐馆,教给姑娘们规矩礼仪、针织女红等事。清薇姑娘若有意,回头我替你打听去。”
  
  “说出来不怕刘嫂子笑话,我在宫中做的是端茶倒水的活计,其他诸事一样不通的。怕是做不好这女教习的差事。”清薇道,“可还有别的?”
  
  刘嫂子的脸色就有些变了。宫女也分三六九等,她自然知道,听清薇这样说,便问,“不知姑娘侍奉的是哪位贵人?”
  
  “虽说是在太后娘娘身边当差,不过这端茶倒水的,也不独我一人你,算不上什么,也不入太后娘娘的眼,不敢用她老人家名号招摇。”清薇状似随意的道。
  
  “乖乖!”刘嫂子惊叹一声,心底才冒出来的一点轻视当即消失,面上的笑容更加真切和蔼,“是我眼拙了,姑娘既能得太后娘娘看重,想来必有不凡之处。咱们能与你比邻而居,说不得沾些仙气,说出去都面上有光。去给人做女教习,反倒是误了你了。”
  
  侍奉过太后,那就不是什么人家都有资格请她去做教习的了。刘嫂子想着,回头就告诉外头那些人,对这位姑娘还是敬着些为好。虽然清薇说是不入太后的眼,但刘嫂子怎么会信?只当是她的谦辞罢了。
  
  就不说能在太后跟前说上话,宫中随便哪个人随口一句话,他们这整个长寿坊,怕是都担待不起。
  
  这么一想,心中自然就不敢再有别的念头了。
  
  清薇也不是真的要寻差事,不是她自夸,若要养活自己,随便做什么不成?之所以要起这个头,不过是想借这张嘴将自己的事情宣扬出去,让其他人心里有数,别贸然来找茬。
  
  她以前看话本故事里,对那些有能耐的人大隐于市十分不解,你不露出你的厉害之处,又怎么能怪别人不长眼上来冒犯?毕竟世上多的是凡人,看不透高人的伪装理所当然。
  
  尤其她一个姑娘独自居住,倘若真的神神秘秘,恐怕不久之后,就要被流言蜚语淹没了。而且又容易引来那些闲汉和登徒子,摆明了身份,才没人敢随意招惹。
  
  清薇跟刘嫂子定好了明日治一桌席面请今儿过来帮忙的妇人们暖灶,让她帮忙去通知各家。刘嫂子很高兴的应了。今日来了那么多人,清薇独留下她帮忙,多赚了一注钱,已经是好事了。现在清薇又请她帮忙,自然比别个更亲近,想来往后总有好处。因此她还主动提出明日一早就带人过来帮忙准备。毕竟清薇一个身娇体弱的姑娘,肯定是做不来这些的。
  
  清薇再三道谢,送她到门口离开,心想这些新邻居倒也不算难以相处。
  
  她在宫中,不知见过多少难缠的人,自然不惧与这些市井妇人们周旋,但若能和睦相处,她也乐得少费力气。
  
  关上了院门,清薇走到那株丁香树下,仰头看着满树紫色的花朵,心情也跟着轻松明快起来。
  
  “真好啊——”她轻声感叹着,忍不住闭上眼睛,张开双臂,放松的吸了一口气,然后慢慢吐出来。
  
  等这一口气吐尽,清薇睁开眼睛,却冷不防撞进了一双深邃黑沉的眸子之中。
  
  就在丁香树前面的院墙上,不知何时出现了一个身材高大、面容刚毅的男子。由清薇的角度,只能看到他半个身子,想来应是站在墙那一侧的梯子上。他一手扶着墙,一手抓着个坛子,目光沉沉,带着几分审视的盯着她。
  
  骤然看到陌生男子出现在自己面前,若换了别的小姑娘,怕是要忍不住失声尖叫。但清薇虽然吓了一跳,却不过后退两步,立刻回过神来。
  
   第一卷 良人执戟明光里 第4章 羽林将军   
  刘嫂子方才提过, 她隔壁住着的, 就是那位长寿坊唯一的大人物, 在羽林军中供职的, 听说还不是普通侍卫, 算是个小将军。至于具体是哪一等级的军衔, 平头百姓哪能说得清楚?
  
  想来就是他了。
  
  既然弄明白了对方的身份, 不是不明不白出现的陌生人,清薇自然也就镇定下来,福身施礼道, “这位将军,小女今日才搬来此处,往后还要请将军多多照拂。”
  
  “你认得我?”男人沉默的看了她片刻, 才将手中坛子小心放下, 开口问。
  
  清薇笑道,“虽然未曾见过, 但今日来帮忙的嫂子们都言, 这长寿坊多赖将军看顾, 才能如此安定。”
  
  高帽子谁会不喜欢?反正只是不要钱的好听话, 清薇并不吝啬。
  
  老实说, 之前听说是羽林军中的将领, 她本以为会是个有家有口的中年人。毕竟能入选羽林卫的平民子弟很少,能被擢拔提升者多半都是靠熬资历。现在见是个年轻力壮的男子,心里自然也有些忐忑。
  
  所以, 多说些好话, 将对方架在道德制高点上,能最大限度的保证自身安全。毕竟被人看成大英雄和保护神,自然会不由自主的往这个方向靠,不会轻易做出不符合这种“人设”的行为。
  
  比如调戏民女什么的。
  
  清薇很高兴的发现,站在墙上俯视着她的这个男人,也未脱离这个范畴。听闻清薇的话,他似乎有些赧然,忍不住抬手在颈后抓了抓,“姑娘谬赞,都是近邻,互相帮衬罢了。”
  
  顿了顿,又说,“在下姓赵,赵瑾之。”
  
  清薇笑了,“这可真是凑巧了,我也姓赵。”虽然这个姓,自入宫之后便再未用过。其实清薇也不是她本来的名字,是已故陈妃娘娘赐的名。不过清薇觉得比自己从前那个好听,倒更喜欢这个。
  
  赵瑾之面上也露出几分意外,接着就放松了许多。在这时人的眼中,天下同姓之人,若细细推敲起族谱来,往上数几代,说不准都是一家。如此一来,原本因为单身男女对话所带来的拘束和不自在,就消散了许多。
  
  “原来是赵姑娘。”赵瑾之道,“不知你家里还有些什么人?”
  
  清薇垂眸道,“不瞒赵将军,小女子家中已是无人了。”
  
  “那你怎么孤身一人到京城来?”赵瑾之有些吃惊。毕竟要住在京城,开门七件事,足以拖垮一户人家。就是他这个单身汉,羽林卫俸禄虽不低,但每个月所费颇多,其实也是没什么结余的。若不是自己还有些手段,恐怕连家底都攒不起来。他尚且如此,何况清薇一个姑娘家?
  
  所以如果清薇一个人,自然是住在小地方更好,搬到这里来,却是令人不解。
  
  清薇道,“非是从别处搬来。我自幼便进了宫,今年蒙陛下恩典,方才出宫。只是在宫里时已经托人打听过,我家里已是一个人都没了。既然家中已经无人,回去也没意思,索性就留在京城度日。”
  
  毕竟从小住在当地,和忽然搬回去是完全不一样的。小地方的民风保守,一个单身的姑娘想要住的安稳并不容易,尤其是周围没人帮衬的时候。倒还不如留在这里。
  
  但赵瑾之听了这番话,第一个念头竟不是这些,而是吃惊的看着清薇,“你今年有二十五岁了?”
  
  清薇:“……”
  
  她有些哭笑不得的摸了摸自己的脸,“难道我瞧着这般不像么?”
  
  “不像。”赵瑾之老实的回答。
  
  羽林卫负责戍卫宫廷,他自然也是见过一些宫女的。但是在他的印象中,那些宫女看上去都灰扑扑的十分老气,怎么看也没办法跟清薇联系在一起。
  
  清薇听了他的这番解释,顿时哭笑不得。只得解释了一番宫女职责不同,服饰和装扮也不同的道理。羽林卫能看到的宫女,多半都是做粗使活计的,自然穿着和打扮都力求不起眼才好,可贵人们身边伺候的,若也都灰头土脸,岂不跌了脸面?
  
  不过身为女子,有人称赞自己年轻,到底还是件令人开心的事。清薇心里给这个赵将军贴上了个鲁直的标签,对他倒生出了几分好感。至少不像是个会仗势欺人的。自己住在他隔壁,想来能省去许多麻烦。
  
  这倒是无形中免去了清薇最大的隐患。毕竟她不怕那些人白天来骚扰,就怕夜里有人偷摸进自己院子里,若是闹大了,她就真是跳进黄河都洗不清。但有赵瑾之在,就不必担忧了。
  
  一番对话之后,二人都不再这般拘谨,清薇见赵瑾之换了两次手,知道他站在梯子上想必十分辛苦,便主动道,“我今日搬来,行囊还未收拾,就先告辞了。”
  
  赵瑾之松了一口气,“你且去忙。”顿了顿,又道,“咱们既是同宗同姓,自然该互相帮衬,赵姑娘若往后有什么要使力气的粗活,只管唤我便是。”
  
  清薇含笑应了,但却没想过真的叫他帮忙。
  
  邻里一场,对方愿意照拂自己,这是情分。这样的情分岂可挥霍在平日里这些无足紧要的小事上?
  
  反正大魏国民风开放、商贸盛行,这天子脚下的京城更是风气最盛之处,举凡能够想得到的物事,就能找到卖它的人。沿着门前巷子走出去,到了街上,随处可见出来卖力气的年轻男子,花上一点铜子请人并不麻烦。
  
  不过,想到这个“钱”字,清薇将自己剩下的家底取出来又清数了一遍。
  
  大件就是两根金钗,两只银簪并一盒子各色宝石。原本还有一盒珍珠,但珠子不易保存,放久了便会发黄,到那时便不值钱了,因此清薇买这院子时,便将之兑了银子。除却买房和今日置办各色物品的花费,剩下的就是清薇手中能动用的现银:十两的银锭两个,碎银子七八两,三吊铜子。
  
  一盒子宝石,是清薇保命的东西,清点结束之后,她便找来工具,将床底的一块地砖撬开,挖出巴掌大小的空隙,郑重的将密封了的铁盒子放进去,重新盖上地砖,又在上面放了几只箱子作为伪装。除非是要命的大事,否则这些东西,她都不打算动用。
  
  两根金钗是应急的东西,若有个病痛或是意外,才会拿出去兑银子,暂时也用不到。
  
  余下的便是她现在可以动用的钱了,加起来不到五十两银子。
  
  五十两看起来很多,寻常小康之家,一年也不过这些抛费。但那是在别处,住在京城里,早上睁开眼睛,连洗脸水都要花钱去买——不过这个清薇不必担心,她院子里就有一口井,就算水不能喝,平日里使用应是足够了。然而吃穿住行,别的哪一样能省去?
  
  所以虽然还有一点积蓄,但这天夜里,躺在床上时,清薇便开始思量自己要做什么营生了。
  
  她是从进宫时就想着出来了,这十五年的时间,自然不是白费的。之前跟刘嫂子说的话自然都不作数,针黹女红厨艺乃至种花的技艺,她都是学过的。那时候想不到那么长远的事,只知道出了宫,总得有一门养活自己的手艺。因此一有学习的机会,清薇几乎都会认真投入的去学。
  
  她也不是一进宫就有机会侍奉贵人们的。先是在掖庭宫中学了整整两年的规矩,清薇如今所会的这些手艺,多半都是这时打下的基础,但也不过是会了罢了,做出来的东西都是入不得眼的。
  
  然后,清薇遇到了一个对她的人生影响深远的人,那边是先帝的陈妃。
  
  陈妃娘娘是先帝潜邸旧人,温柔和顺,姿容性情都不出众,无子无女,在宫中便如隐形人一般,直至治文三十年,清薇被分到她宫中之后,适逢先帝五十整寿,大封后宫,她才从嫔晋了妃。
  
  圣寿那日,头一次得到机会在陈妃面前露脸的清薇向她献了一瓶茶花,陈妃瞧着喜欢,就选了一枝簪在鬓边。寿宴上先帝见了,便夸了两句。就是这两句称赞,让当时的陈嫔搭上了大封的顺风车,晋了妃位。
  
  因了这事,陈妃对清薇十分看重,说她是个有福气的孩子,便将人带在了身边。
  
  这之后整整五年的时间,清薇一直跟在陈妃身边。宫中都说陈妃没有任何出众之处,但唯有清薇知道,这个女人究竟有多厉害。她现在所有的一切——眼界、学识、气度、城府甚至行止仪容,包括她所有能够拿得出手,曾让周太后和皇帝虞景频频夸赞的各项技能,女红厨艺、辨识茶叶药材甚至精研佛经,全部都是陈妃教给她的。
  
  所以周太后和虞景从不知道,在清薇心中,她的主子从始至终只有一个人。
  
  她视陈妃如师长、如父母、如主人。陈妃薨逝后,她遵照陈妃的意思来到当时还是太子妃的周氏身边,尽心尽力的辅佐这母子二人,但在她内心深处,那深宫之中已再无值得留恋的东西。
  
  甚至最初究竟为什么惦记着要出宫,清薇都忘了。她只记得陈妃说,“你是宫女,你能出去。”
  
  多年后清薇已经懂得,那个温柔如水的女子在自己身上寄托了怎样的厚望。
  
   第一卷 良人执戟明光里 第5章 家常滋味   
  在清薇学习到的所有技艺之中, 毫无疑问, 刺绣是最费工夫、但也最容易挣钱的手艺。何况她学的还不是一般的刺绣手艺, 而是早已失传的璇玑纹。
  
  这种纹样最初是一位名为璇玑的女子所创。这位蕙质兰心的女子究竟是何身份, 如今已不可考。坊间虽流传着种种说法, 但应该都不足采信。唯一能够肯定的是, 璇玑姑娘存世的作品并不多, 只有十几幅。
  
  因为这种作品耗费心神和精力,往往一两年才能得一幅,而虽然没有明确的说法, 但璇玑早逝时不到三十岁,应该是可以肯定的。刺绣要学好并不容易,假设她十五岁便成名, 三十岁逝世, 中间也不过十五年而已。
  
  因其稀少与难得,所以璇玑纹的价值非常高, 是许多达官贵人趋之若鹜的藏品。
  
  而璇玑纹之所以被人看重称誉, 是因为它采用独特的手法, 能在细纱上绣样而不让纱走形, 且绣出来的图案灵动逼人、栩栩如生, 又不会影响细纱的轻薄柔软之特性。而且绣成之后, 双面皆可看出不同纹样,巧夺天工,令人赞叹。除此之外, 每一幅璇玑纹的作品之中, 都藏着一个独一无二的暗纹。
  
  截至目前,已经证实是璇玑纹的六幅作品都是已经破解了暗纹的。剩下那些无法破解的,自然也就只能存疑。
  
  这样贵重的璇玑纹,就连皇室也只藏有两幅正品,许多人挥洒千金只愿求一见而不可得。清薇可能是这世上见过璇玑纹最多的人了,因为在陈妃的宫殿之中,藏有不知多少件这样的绝世珍品。不过她临终之前,已吩咐清薇将自己所有作品尽数付之一炬。那样的盛况,想来永不会再有了。
  
  也正是因为数量过于稀少,市面上根本不可能有流通,所以清薇是不可能用这门手艺来挣钱的。如同那一匣子宝石一样,这些都是她压箱底,用来保命的东西,不到千钧一发万不得已,绝不会动用。
  
  毕竟现在的她,小心低调才是正确的选择。若不懂得藏拙,树大招风,说不准顷刻间祸患就会降临。
  
  不过寻常的女红绣品,也难不住她。时下商业之风盛行,本来就有许多不便出门抛头露面的闺阁女子在家中纺织刺绣为生,市面上自然也有不少收这些东西的商家,不愁卖不出去。清薇手艺好以此养活自己绝无问题。
  
  但她并非一般闺阁女子,更不可能真的每天都关在家里埋头做针线。她若是这样的人,当初也就不会一心想着出宫,该努力锻炼自己的技艺,去尚衣局下的绣坊才是。那里有全天下手艺最好的绣娘,经手的每一件作品都精益求精,两三年才能做出一件衣裳也不是什么稀奇事。而若宫中能出个会璇玑纹的绣娘,她自然能名传天下,得到无数赞誉、名利滚滚而来。
  
  但清薇不喜欢。
  
  她是受不得束缚的性子,这些技艺她都学了,也十分用心,但像许多绣娘一样痴迷,乐在其中,她自问是做不到的。对她而言,技艺就是技艺,是她赖以傍身的手段,却不能左右她。
  
  她连皇宫都闯出来了,又怎么可能再把自己关在屋子里?
  
  所以偶尔做一两件绣活补贴一下可以,但还是要有别的营生才好。至于具体做什么,还得这几日上街去瞧过了才知道。
  
  一晚上睡得并不安宁,清薇久违的梦到了陈妃。梦里应该是春日,陈妃坐在永宁宫西殿的耳房内,倚在靠窗的软榻上,低着头做针线。她做针线的时候全神贯注,几乎注意不到周围的环境变化,而屋里又只有清薇一个人。于是清薇便像之前的很多次一样,光明正大的偷看她。
  
  陈妃娘娘真好看哪!那时她的心理只有这一个念头。
  
  很奇怪,陈妃容貌并不绝美,身段也只算普通,但清薇就是无端的觉得,她才是这天底下最美的女子。那时她年纪还小,对将来的思考并不确切,只隐约的在心里埋下一个念想。
  
  ——她想要成为像陈妃那样的人。
  
  醒来时清薇满心惆怅,翻身看到这与永宁宫截然不同的屋子,鼻尖一酸,眼泪便毫无预兆的落了下来。
  
  但不等她稍微酝酿情绪,就听见了拍门的声音,伴随着刘嫂子的大嗓门儿,“清薇姑娘可起身了?”
  
  清薇连忙拭了泪,下床穿了衣裳,略作整理之后,才出去开门。
  
  “嫂子来得真早,我正要出去买些过早的吃食,只是才刚搬来,也不知究竟哪一家好。”清薇开了门,先不让人进来,笑着取了一串钱递给她,“就劳烦嫂子帮忙去挑几样吧。选你们素日里吃着觉得好的便是。”
  
  一串钱是一百文,买早点无论如何用不了这许多,余下的钱清薇没说,但刘嫂子知道就是给自己的辛苦费,因此含笑接了,“昨儿我就通知了大家伙儿,听说清薇姑娘请席,都答应了,说是提早来帮忙准备。我想着姑娘这边也许有事,就提前来了。”
  
  “正要劳烦嫂子,待会儿领着我看看这里的菜市。”清薇道。
  
  等刘嫂子答应着去了,她才转回来打水洗脸。洗完脸一抬头,就又在墙头上看到了赵瑾之。他手里还是拿着个坛子,小心在墙上放下,见清薇看他,便解释道,“是一味药,须得这样晒过才能用。”
  
  清薇点头,并不问究竟是什么,将盆中的水泼了,向赵瑾之道,“赵将军,昨日我搬来,多得附近的几位嫂子过来帮忙。因想着总要暖灶,便合计请几位嫂子过来热闹一番。赵将军自然是不适合跟我们这些女流坐在一处,若不嫌弃,我就留些饭菜,晚上送过去。”
  
  羽林卫轮值时,中途是没有休息时间的。清薇虽不知道他们怎样吃饭,但他只能晚上回来,却是可以肯定的。
  
  赵瑾之道,“赵姑娘这称呼我可担待不起,我算什么将军?让人听了笑话。你若不嫌弃,就称一声赵大哥。”
  
  “赵大哥。”清薇从善如流的改了称呼。
  
  又寒暄了两句,赵瑾之要出门,便各自走开了。刘嫂子很快带回了早点,也带来了其他几位妇人,众人聚在一处用了点心,清薇挑了两样合胃口的,问清是在哪里买的。往后如无意外,这些恐怕就是她的早饭了。
  
  吃完之后,趁着时辰还早,众人簇拥着清薇去菜市看过,采买了各种蔬菜和鱼肉,回来之后便开始动手。
  
  虽然跟赵瑾之说的是给他留下饭菜,但清薇后来想想又觉得不妥,因此先取了一点肉和菜进屋收好,预备晚上做了新鲜的送去。剩下的便都下了锅,最后做出来满满当当的一桌子菜。这里头还有个小插曲,做菜的时候清薇才发现自己这里诸般炊具几乎都没有,于是现在这桌上放着的锅碗瓢盆,几乎都是各家借来的。
  
  吃完之后,清薇索性就让她们连碗带剩菜一起打包带回去了。
  
  这顿饭因为做得隆重,等吃完时已近黄昏。送走了其他人,清薇转头看见重新被收拾齐整的院子,不由微微一笑。心想这些妇人别的不知道,但勤劳这一点却是很值得赞赏的。
  
  清薇锁了门,在长寿坊中转了一圈。因着这两日的动静,不少人家都知道赵将军家隔壁搬来了个刚刚出宫的娘子。不少人见了她,都会上前询问招呼,清薇体会着这平凡简单的市井生活,只觉得别有滋味。
  
  转了一圈回来,她便将之前留下的食材取出。先洗了米上锅蒸好,然后才开始择菜,清洗,切好备用。
  
  等到饭上了气,清薇便开始做菜。
  
  她做菜不是在大灶上,而是点了炉子,放上小锅,然后将洗净切块的五花肉放进去干煸,直到煸出了油,再依次加入红糖、料酒、老抽和腐乳,最后下葱姜和大料,加水焖煮。
  
  这红烧肉味道重,清薇在宫里只做过一次,因为陈妃说,嫔妃们要侍奉陛下,必须保持身体洁净,这种口味重的东西,是不能用的。况且煮得满宫都是想起,也太惹眼了些。
  
  但陈妃秘制的方子的确很好,等清薇炒好了另外两个菜,又煮好汤时,整个长寿坊上空便都飘荡着这红烧肉的香味了。
  
  ……
  
  羽林卫中,像赵瑾之这样的单身汉并不少。能够选上羽林卫的,在这京城中多少都有些关系。只是这些被塞进来的子弟大都没什么前途,不被家人重视,跟家中的关系自然也不会有多好。
  
  时人的习惯,每日只吃两餐,其他时候多是买些点心糕饼充饥。第一餐在辰时,第二餐在申时。偏羽林卫酉时下值,回去时早过了饭点。这些子弟们既然和家人关系不好,自然也没人费心等他们,有些更是回去了连剩饭都没有一口。
  
  赵瑾之年龄最大,又是中郎将,军衔比其他人都高些,因此平日里下了值,便总会叫上这些小兄弟,一起出去喝酒吃饭。他大半的俸禄,倒都砸在了这上头。
  
  今日下了值,一班子弟便凑过来问,“赵大哥,今日咱们去哪里?缀锦楼还是小张楼?”
  
  赵瑾之略略犹豫,摇头道,“我今日就不去了。”又取出钱袋,拿了一吊钱出来,“这个给你们去花费。”
  
  打发了这些人,他转身回家时,想到自己竟也有能吃得上一口热饭的时候,脚步不由轻快了起来。
  
   第一卷 良人执戟明光里 第6章 一束蔷薇   
  赵瑾之是顶着一坊人的注视走回家的。
  
  开始他不知道是为何, 但等到进了巷子, 那股让他闻了之后肚子就开始咕咕叫的香气越发浓重, 他就有些明白了。怕是人人都知道这东西是清薇煮的, 但是又不敢进来打探吧?
  
  这样想着, 他在清薇门前停下来, 本来想抬手敲门, 不知为何又放下了。他几步走回自己的院子,将腰里的刀子解下来,便爬上了靠着院墙的梯子, 居高临下的往下望去。
  
  清薇正费力的用刀子劈砍将剔了肉剩下的大骨头,打算用来炖汤。
  
  赵瑾之一见她举着比她手臂还粗的骨头刀,动作摇摇晃晃, 仿佛下一刻就会砍歪, 不由提起了心。抓了个清薇停下来喘气的空档,连忙开口, “赵姑娘。”
  
  清薇回过头, 对他总是出现在墙头上已是见怪不怪, 含笑道, “赵大哥回来了。”
  
  “你这是在做什么?”赵瑾之问。
  
  清薇道, “这些骨头丢了可惜, 我想用来熬汤。大锅里小火焖上一整夜,就是上好的高汤,又香又浓, 下面条做汤头最好不过。”
  
  赵瑾之看着地上一堆骨头, 不由微微挑眉,“你一个人住,熬这样一大锅汤难道还能自个儿喝了?”
  
  “自熬好了分送邻里就是。”清薇不在意的笑道。
  
  赵瑾之微微皱眉,想了想,站在墙上,将梯子抽过来搭在这边,爬了下来。他走到清薇身边,接过她手里的刀子,开始动手劈那些大骨头。他的手掌宽厚,胳膊有力,握着骨头刀也十分稳当,几乎每一刀都能恰到好处的将一块骨头劈成两半,不一时一堆骨头便都弄好了。
  
  他将刀子放在一旁,抬手擦了擦额头的汗,这才看向清薇,表情有些凝重的道,“我今日出门时听说,赵姑娘搬来两日,前后便花费了近十贯钱?”
  
  清薇吓了一跳,“赵大哥从哪里听说的?”她自己一笔一笔算过账,这才知道花用了多少钱,如何外头就都知道了?
  
  赵瑾之叹气,“我知道你刚从宫中出来,里头的规矩不大一样,且你一个姑娘家独自住在这里,自然想与邻里为善。但须知升米恩斗米仇,你这般大手大脚的抛费买好,能有多少用处且不提,只怕会引来宵小觊觎,还是当心些好。”
  
  清薇听他轻描淡写说出自己的打算,言语之间颇有不以为然之意,不由涨红了脸,虽然没有开口说话,心里却是不服气的。
  
  正是为着怕人觊觎,所以她才要做出财大气粗的场面来,让人轻易不敢打她的主意。毕竟对不了解的人来说,她从宫中出来,谁知是不是认识什么奢遮人物?那些宵小之辈多半胆小谨慎,不是亡命之徒,见她如此,心下自然也就有了顾虑。
  
  只是这些打算,却不必与赵瑾之分辨。
  
  赵瑾之见她不说话,也意识到这番话说得有些重,“是我造次了。”
  
  “不妨,赵大哥也是好意。”清薇也回过神来,念及赵瑾之的性子,会当面直言倒不令人意外。话虽说得直白,却也是为自己好,因此重新挂上笑脸,“饭菜我都已准备好了,赵大哥是在这里用,还是带回去?”
  
  “带回去吧。”赵瑾之略略犹豫,便道。
  
  虽然关上了门户,不会有人知道自己在这里,但君子慎独,不因别人不知道就放纵,他自然不能久留。
  
  清薇也早料到,拿了一个大的盒子过来,将饭菜都盛好放入,交给赵瑾之。
  
  赵瑾之提着盒子,翻墙回到了自己的住处,才将几样菜一一取出摆在桌上。闻着扑鼻而来的香气,他扫了一眼四个菜,先夹了一块红烧肉,肥而不腻的五花肉入口即化,滋味上佳。赵瑾之忍不住又吃了几块,这才将筷子转向别的。
  
  清薇做的四个菜里倒有三个是肉菜,吃得赵瑾之十分满意。他习练武艺,胃口本来就较常人更大,这些菜吃完了,看着光光的盘子,竟还有几分意犹未尽。
  
  赵姑娘的手艺可真好!
  
  这新鲜的、带着热乎气的、才出锅的的菜,怎么看也不像是大锅里做出来的。然而清薇跟他非亲非故,若说只是作为邻居将暖灶的饭菜送些过来,倒也正常,若单为自己下厨,便有些不妥了。
  
  所以清薇不说,赵瑾之也不提。
  
  心下却有些后悔之前对清薇说的那些话,人家好心好意请自己吃饭,就算知道某些地方不妥帖,暗地里照拂一下也就是了,何必当面揭穿?
  
  ……
  
  第二日一大早,清薇就起身了。
  
  然而她起得早,还有人比她更早。开了房门出来,便见丁香树下,昨日给赵瑾之拿走的盒子,已经安安稳稳的放在那里了。
  
  清薇转头往墙上看,昨晚被赵瑾之收走的坛子也放在上面,显见得他是早就起了,没有惊动自己的将盒子还了回来。这般想着,清薇将盒子拿过,打开看了一眼。
  
  碗筷已经清洗过,规规整整的摆在盒子里。但令清薇意外的是,碗筷旁边竟摆着一小束洁白的蔷薇花!
  
  花朵上还带着露珠,花瓣完好,显然是早上才新摘下来的。清薇小心的将之取出,发现枝上的刺也已被人细心的剔去。她凑近嗅了嗅,一股清淡的香气便在鼻端蔓延开来。
  
  想是他自己也知道昨日失言,因此不敢见她,又特意送了花来道歉吧?
  
  这样想着,清薇心上昨日生出的一丝芥蒂,便烟消云散了。这个赵将军能在这个年纪被擢拔提升,又得整个长寿坊的人敬重,绝不只是因为他差事办得好,这人情世故上,想必也不差。
  
  将盒子并碗筷送回搭在院子里的厨房内,清薇拿着那束蔷薇回到屋子里,找了细颈的瓶子将之插好,摆在桌上,看了一回,忍不住择了一朵插在鬓边。
  
  蔷薇这样不起眼的花,宫中是没有的。
  
  又恰巧她的名字里有个薇字,出宫后收到的第一份礼就是它,倒也算难得的缘分。
  
  不过簪了一会儿,清薇还是将那朵花取下了。她今日要忙碌,打扮得过分细致并不好。——这也是昨日听了赵瑾之的话之后,她夜间思量的结论,该给人看的都给过了,接下来还是低调行事为好。
  
  所以清薇换了利落的短打扮,头发全都梳上去用帕子扎起来,然后便到厨房里开始忙碌。
  
  昨日那些骨头,她放在大锅里熬了两个时辰,然后又埋了火,只留一点小小的火种焖着,过了一夜,汤的味道便又香又浓,清薇将骨头捞出来丢掉,又洗了米放进锅里,开始熬粥。
  
  夜里她已经想明白了,之前那个花钱的架势,的确会让人怀疑她家底丰厚。财帛动人心,未必就没有敢于铤而走险之人。所以现在,她需要让人知道,这几天花出去的就是她全部家底,或者就算剩下,也不多了。
  
  所以这一次,熬了粥,她却不打算继续分送邻居们了。
  
   第一卷 良人执戟明光里 第7章 一笔进账   
  粥还未熬好, 刘嫂子就上门来了。昨日清薇炖红烧肉, 那一闻就是肉味, 刘嫂子为人厚道, 想着若是那时登门, 清薇少不得又要分送自己一些, 便没来。今日闻着是米粥的香气, 虽然比之寻常米粥不同,但总不会比肉更金贵,她这才过来。
  
  “姑娘这是在做什么?香得我在家里都坐不住了。”她进了门, 便含笑问。
  
  清薇道,“嫂子来得正好,我正要讨嫂子的主意。我昨日吊了一锅高汤, 自己一个人吃不掉, 因此想着,多多的熬了粥, 抬到接上去卖, 嫂子看可行?”
  
  “可行可行!这样香的粥, 怎么不行?”刘嫂子连连点头, “我这一路过来, 看着大伙儿都好奇姑娘在做什么呢!现下付了钱就能吃到, 只怕顷刻就抢光了。姑娘可得先给我留些才好。回头我家去拿钱给你。”
  
  “嫂子在这里用便是,谈什么钱不钱的?”清薇道。
  
  刘嫂子脸一板,道, “话可不能这样说。姑娘同我亲近, 我自然是高兴的。但生意归生意,钱还是要给的。否则开了这个头,往后你有多少能送?”
  
  “嫂子是爽快人,那我就愧受了。”清薇不好意思的笑了笑,“咱们往后还要常来常往,先定下规矩也好。”
  
  其实她虽然想做生意,其实还有些抹不开面子。毕竟自己在宫中时,除去最开始学规矩的两年,一直都是有身份有体面的大宫女,受主子倚重,许多事情不必开口就有人争着去做,这利润铜臭之事,自然也是不消她操心的。——给主子们用的东西,自然紧着最好的来,何曾计较过要花费多少?
  
  如今却连几个铜子的粥也要锱铢必较了。
  
  但清薇也很清醒。宫外跟宫中不同,往事如烟再要休提,以后的日子怎样,还要看自己如何过。无论如何,这些事情是该学起来了。
  
  想明白之后,她便向刘嫂子请教起来。
  
  刘嫂子自己也不是没有做过这样的小生意,可惜手艺不行,卖不出去,就没有赚头,因此后来才改成了帮人浆洗缝补、洒扫庭院,做些粗笨活计。不过之前的经验总是在的。
  
  所以在她的帮助之下,清薇很快定下了每一份粥的定价和分量。此外,因着清薇的器具不全,没有桌椅板凳和足够的餐具让人坐下来吃,因此刘嫂子给她出主意,让大伙儿自己带着大碗或是盆来,买了带回家去。
  
  并且刘嫂子自告奋勇,愿意当这个免费的活广告。
  
  所以接下来,她就招摇的端着一盆粥,穿街过市的回了家,一路上粥香弥漫,自然引得不少人来问,刘嫂子有问必答,顺便帮忙宣传了一番。于是等她拿了钱回去付账,跟清薇一起将粥抬到街口时,已有不少人拿着食具在这里等候了。见两人来了,便一拥而上。
  
  清薇见状又是心慌,又是松了一口气。
  
  心慌的是这么多人,又忙又乱,自己一个人怕是应付过来。松了一口气,自然是因为这阵仗根本不需要她站在街上吆喝叫卖,考验自尊。
  
  好在刘嫂子在一旁帮忙盛粥,清薇只管收钱,倒也还算能应付。没多久,满满当当的一桶粥就都卖完了。还有不少没买到的留在原地不肯走,一边打量她一边问明日还卖不卖粥。
  
  清薇素知大魏治下天下太平,百姓们日子好过,也肯花钱,但今日才算是有了深刻的体会。
  
  她记性好,虽然开始收钱时忙乱了一阵子,但很快就有条理起来,这会儿虽然不能准确的说出这些粥卖了多少钱,但大致估算还是没问题的。就这样一桶粥,收来的钱总有二百文上下。
  
  昨日清薇采买席面所需要的食材,也不过花了一吊钱。其中最贵的是肉菜,骨头算是半搭半送,加上米,成本至多不到百文。
  
  也就是说,这一早上的功夫,清薇就挣了一百文钱。虽说在她看来着实不算多,但这几日只有出没有进,如今好歹是有些变化了。这样想着,清薇便含笑道,“今日这粥也只是试卖,若是街坊们喜欢,明日自然继续,还请大家多多捧场。”
  
  众人都点头答应,又问她几点出摊,俨然是担忧又像今日这样买不到。清薇一一笑着答了,等众人散去,放松下来,才觉得浑身疲惫,是在宫里多年未曾有过的了。
  
  “姑娘不习惯吧?”刘嫂子说,“做生意就是这般,忙起来的时候没个准数,不过挣几个辛苦钱罢了。”
  
  清薇点头,又道,“今日多劳嫂子帮忙,否则我一个人怕是应付不来。”
  
  “姑娘的手艺好,东西自然不愁卖的。”刘嫂子道,“怪道都说宫里出来的人了不得,见过世面,又有手艺,我们家里那些丫头,通被比下去啦!”
  
  两人寒暄着,将带出来的东西收拾好,便打算回去。正要走时,旁边有人抬了两筐新鲜的桑葚走过,清薇连忙抬手把人叫住,“你那葚子怎么卖?”
  
  那人站住了,转头道,“姑娘想怎么买?”
  
  清薇有些不解,刘嫂子已经赶上来拉着她,朝那人笑道,“马五,你这果子博不博?”
  
  “刘嫂子要博果,自然是博得的。”马五便将挑子往旁边一放,“都是今儿一大早摘下来的葚子,新鲜着呢!嫂子说,怎么个博法?”
  
  清薇这时已明白过来,听闻民间赌博盛行,但凡身上所有的东西,都可以拿出来博。这博果自然也是其中一种,或是猜数量,或是掷骰子,或是扔铜钱,不一而足。
  
  刘嫂子转头对清薇道,“姑娘若要买果子,倒不如拿几个铜子出来取乐。”
  
  清薇道,“我没试过这个,听着倒是有趣。”在宫里时,她只听虞景说过,这样的风气须得遏制,如今自己亲眼见了,倒觉得有趣。又问马五,“你这一框葚子值多少钱?”
  
  马五听了,一拍大腿,“姑娘也不必问价钱,若你博胜,这一筐桑葚都送你也罢。若我胜了,姑娘便都买下,如何?”
  
  “马五,你莫不是疯了?这许多葚子,放到明日就坏了,买来作甚?”刘嫂子在一旁道。
  
  马五摆手,“不博就罢了,我这葚子十文钱一斤,不二价!”
  
  桑葚自然是卖不到十文钱这样高价的,马五这么一说,摆明了就是不博就不卖。刘嫂子不由转头去看清薇。清薇笑道,“马五哥是个爽快人,便是买下这一框葚子又如何?那咱们就博这个。”
  
  马五立刻笑了起来,“还是这位姑娘识货,又爽快!”说着从怀里摸出一个色盅递给清薇,“姑娘请。”
  
  清薇接过来,仔细检查了一遍,递给旁边的刘嫂子,“劳烦嫂子做个荷官。”
  
  刘嫂子有些迟疑,胡乱摇了几下,又抬头去看二人。马五道,“姑娘先请?”
  
  “大。”清薇也不推辞,直接道。
  
  马五接过色盅,揭开一看,果然是一个六,一个四,一个三,不由惊奇的看了清薇一眼,咬牙道,“再来。”
  
  “再来,马五哥那另外一筐葚子就保不住了。”清薇笑着道。
  
  马五便犹豫起来。他今日出门,这满满两大筐的桑葚,若是带不回钱去,恐怕家里头又得不安生了。思来想去,只能将色盅揣进怀里,指着其中一筐桑葚道,“罢了,给你便是。”
  
  清薇抓了几个铜子给他,“我不占马五哥的便宜,这是买筐的钱。”
  
  一筐桑葚少说也有十几斤,加上旁边还有不少杂物,因此又只能麻烦刘嫂子帮忙搬回去。
  
  回去的路上,刘嫂子不由道,“姑娘的手段,我是服了。这博果的我也见过不少,往往多是那卖果子的得利,不过几文钱的事,众人也不与他计较。这个马五尤其赖皮,他是从小在赌桌上混大的,年轻时也烂赌,后来娶了媳妇,有人拘束着,才稍好些。只是但凡手里有个东西,便都要博。只这条街上不少人都试过,从没人在他手里讨着好。姑娘今儿才算是让我开了眼界了。”
  
  清薇微微一笑,“只是小道,不足挂齿的。”
  
  回到自家院子里,将东西放下,清薇便数了二十文钱出来,“今日多得嫂子帮忙,不然我哪有如此轻松。这些钱,嫂子手下吧。”
  
  “姑娘万不可如此!”刘嫂子连忙推拒,“我不过搭把手,这钱却是不能拿的。姑娘若真心谢我,把那葚子称两斤与我,拿回家里哄孩子便是。”
  
  清薇想了想,也不强求,找了布袋出来,装了满满一袋子给她,“嫂子拿回去吧。”
  
  刘嫂子看着剩下的大半筐桑葚,不免替她发愁,“姑娘要这么多桑葚来做什么?吃不了,白放着就坏了。这东西还容易招虫子。”
  
  清薇道,“用来做吃的。”
  
  “这也能做吃的?”刘嫂子惊讶,顿了顿,又道,“姑娘是打算做了去卖?”就算是做吃的,这一筐也太多了些,清薇自己要吃到什么时候?加上先有了卖粥之事,她自然有此疑问。
  
  “正是。”清薇笑着点头,“只是究竟能不能卖出去,我心里也没底。嫂子先看我做了,如何?”
  
   第一卷 良人执戟明光里 第8章 一起合伙   
  刘嫂子自然是想留下来看的, 但又想着清薇做的饭菜格外的香, 想必有什么秘方, 自己也不便在场。因此看了看手里的桑葚, 笑道, “姑娘先做着, 我把这东西送回去再来。”
  
  清薇点头道, “也好,嫂子去吧。”
  
  送了刘嫂子出门,清薇回来便去井上打了水, 将桑葚反复清洗数遍,然后在盆里压碎了,兑水用纱布过滤出汁, 然后取了昨儿买的面粉, 用桑葚汁加糖和面。桑葚的颜色本来紫得发黑,但因为加了水, 便没有这样深了, 活了面之后, 便只剩下浅淡的紫色, 十分好看。
  
  清薇将揉好的面用湿毛巾盖住, 放在一边饧着。本来打算做些馅料, 奈何家里没有材料,只得罢了。等面饧了一会儿,她便将之均匀的分成小份, 然后一个个的捏出花瓣的形状, 紫色的花朵整整齐齐的摆在案板上,看上去十分漂亮。
  
  等清薇弄完了,将馒头上屉蒸的时候,刘嫂子才慢腾腾的转回来了。
  
  院子里弥漫着一股甜香,刘嫂子不由心疼的道,“姑娘用了不少糖吧?”
  
  清薇道,“既是拿出去卖的东西,自然要下足了料。客人们吃了好,回头才会再来。”好东西就算价钱贵些,也总有人愿意买。总比粗制滥造,吃过一次就不肯再来要好。
  
  刘嫂子也不由点头。话虽如此,但要她自己来做,却是不会那么舍得的。
  
  又等了一会儿,清薇熄了火,将蒸笼抬了下来。刘嫂子揭开,看见花朵一般的馒头,不由赞叹道,“真好看!难为姑娘怎么想出来?”又拉着清薇的双手看,“更难为这双巧手能做出来,真不愧是宫中出来的!”
  
  清薇已经习惯了自己做什么刘嫂子都推到“宫里出来的”上面去。这样其实对她也有好处,经刘嫂子这么一说,别人反倒不会多想了。因此她只笑着问,“嫂子看我这玫瑰馒头能不能拿出去卖?”
  
  “这个若不能,我看街上那些卖吃食的都该收拾摊子家去了。”刘嫂子立刻道,心中暗暗感叹,自觉这大半辈子都活到狗身上去了。
  
  清薇见她脸上略露失意,便猜是想到从前做生意失败的事了。
  
  她心里本来就已经有了打算,这时用碟子盛了馒头出来,递给刘嫂子,一面道,“我有个想头,说给嫂子听,嫂子别笑话我。”
  
  “姑娘只管说。”刘嫂子拿了一个馒头吃了,松软香甜,不由得又拿了一个。
  
  清薇道,“嫂子也知道,我独自一人住在这里,总要谋个营生。别的我也不会,这点子手艺还勉强拿得出来,因此想着索性做点吃食的小生意。只是一来我不会做生意,二来一个人也忙不转,因此想请嫂子过来帮我。虽然不是什么大生意,但补贴家用想必足够了。”
  
  刚才蒸馒头的时候,她已经数过了,今早收到的铜子,共二百三十一枚。刨去成本,赚一百三十一文。若每日都能如此,一个月也有四贯钱入账。这还只是粥,若搭着卖些别的,比如馒头之类,自然更多。且又只是早上,刘嫂子不至于忙不过来,她下午的时间也可以做别的。
  
  自然,这样的手艺活,苦些累些也是有的,但清薇从决定出宫,便知道会有这么一日,虽然还不太习惯,但已经开始克服了。
  
  刘嫂子闻言,又惊又喜,“姑娘此言当真?”
  
  清薇开这个口,自然也是想清楚了的。不提刘嫂子这几日的帮衬,单是方才几次试探,清薇都觉得她是个实诚人。而且自己蒸馒头的时候,她还特特避开,想来是怕看了自己的秘方去,有这份心,合伙做生意自然更让人放心。
  
  因此听刘嫂子这样问,便含笑道,“我就当是嫂子愿意了。”
  
  “愿意愿意!”刘嫂子连声道,“我也同姑娘说过,我原先也做过这样的生意,只是没手艺,做出来的东西没人捧场,只得罢了。如今有姑娘的手艺在,别的事情,就都包在我身上了!”
  
  清薇含笑点头,并不因为自己有能耐,就看低别人。毕竟这些人生活在市井之中,见识经验都比自己多,也懂得这里的规矩,比她自己去瞎撞要好。这也是清薇考虑合伙的原因之一。
  
  譬如刘嫂子应下之后,第一个要提的就是,“姑娘若想在这街上安安稳稳的做生意,怕是少不得打点一番。咱们这里的街头,是刘老大的底盘,他舅舅在衙门里做个吏目,有他照拂,地痞流氓也都不敢来闹事了。只是免不得有人白吃白喝。幸而咱们做的是早点,那时这些人多半还未起身呢。就有一两个,忍忍便罢了。”
  
  若不是刘嫂子提,清薇是断想不到这里的。当下问清行情,便取了银子交给刘嫂子,让她待会儿去打点清楚,明日就要开始做生意了。
  
  接下来自然是商量合伙的方式,利润如何分,谁负责做什么,大大小小的地方都要事先考虑到。
  
  这只是清薇试水的生意,本打算分给刘嫂子五成,但刘嫂子坚决拒绝,只肯拿三成。毕竟无论材料还是手艺都是清薇出,她不过出个力,走到哪里也只算个伙计,几曾见过伙计还能分钱的?清薇厚道,她也不愿占便宜。
  
  两人你推我让,商量起来自然就快,不一时便都定下了。清薇还写了文书,两人各签字画押,才算完成。
  
  ……
  
  赵瑾之下了值,照旧领着手底下的小兄弟们去寻摸吃的。
  
  这些年轻子弟大都是一人吃饱全家不饿,年纪小也没有存钱的想头,有多少便花多少。羽林卫的俸禄不低,所以在吃上就更肯花钱。京城里几个有名的酒楼都被他们吃遍了,如今固定去的只有缀锦楼和小张楼。缀锦楼的东家和厨子都是南人,因此食物口味偏于清淡鲜甜。所以他们更多时候去的是本地人开的小张楼,这里的菜滋味更足。
  
  然而今日,赵瑾之吃着小张楼招牌的红烧肉,却总觉得差了些味道。
  
  比自己昨日吃的差远了。
  
  因此吃了两口,他就放下了筷子,只端着酒杯慢慢啜饮。众人见了不免惊奇,“赵大哥今日怎的斯文起来了?再不动筷,这红烧肉可就没有了。”大老爷们,吃东西都是用抢的,这时候可没人管赵瑾之是他们的顶头上司。
  
  赵瑾之摇头,“你们吃吧。”
  
  心中再次后悔昨日那些话太过。在赵瑾之看来,清薇固然行事有瑕疵,但在她这个年纪,又是个小姑娘,已然十分难得了,自己那番话说来是为她好,却着实不中听。
  
  不过,为着昨日那一顿饭,他从小张楼出来,回到长寿坊时,并未直接回家,而是转去了另一个方向,找到一户人家,抬手敲门。
  
  外号“刘老大”的壮汉今日叫了几个兄弟在家中饮酒作乐,听到敲门声,颇不耐烦。开了门正要骂,抬眼看到赵瑾之那张脸,腰都跟着弯了几度,面上露出讨好的笑,“什么风把赵将军吹来了?您老人家快请进,快请进。”
  
  赵瑾之往里看了一眼,摆手道,“就不进去了。今儿过来是找你说几句话。”
  
  “赵将军尽管吩咐。”刘老大立刻点头哈腰的道。
  
  他能在这长寿坊里抖威风,说起来是因为他舅舅在衙门里,实则是因为赵瑾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要不闹得太过,他都不管。刘老大平日里对他自然也就敬着。今日赵瑾之主动登门,着实让他诧异,心中还不免有些惴惴。
  
  赵瑾之道,“最近坊里可有什么事?”
  
  “托您老的福,都好,都好。”刘老大说着,绞尽脑汁想了几件小事出来,说明在自己的管理下,长寿坊什么问题都没有。
  
  赵瑾之点点头,又道,“看好你手底下那帮人,别什么人都上去招惹。”
  
  刘老大连忙点头答应。赵瑾之扔给他一串钱,然后便转身走了,留下刘老大一个人在原地挠头,这赵将军过来一趟,到底要说什么?难不成就是叮咛几句,给自己送钱?
  
   第一卷 良人执戟明光里 第9章 遭遇危险   
  赵瑾之自然不是去送钱的, 他只是开口之前, 忽然想到不能就这样提起清薇, 否则以刘老大的龌龊思想, 说不准就会以为自己跟清薇有什么。这一起人, 嘴上是没有把门的, 说不准最后会传成什么样子。
  
  所以最后也只能叮嘱两句了事。
  
  不过也不是一点效果都没有。起码第二天早上, 刘老大酒醒之后,想起昨夜赵瑾之的叮嘱,还是忍着头痛爬起来, 叫着一班兄弟,开始上街“巡逻”。
  
  到了接上,刘老大摸着下巴看了一会儿, 问身边的兄弟, “你瞧这些人是不是不大一样?”
  
  “瞧着是与平日不同。”那个兄弟看了一会儿,说, “我看大部分人都在往前走, 不知是要去干什么?”
  
  “过去看看!”刘老大一挥手, 道。
  
  往前走了一小段距离, 拐过街口, 就闻到了香味。刘老大这才想起自己还未用过早点, 顿觉腹中空空,不由问,“这是卖什么的, 这么香?”
  
  “从前好像没见过。”一个小弟说。
  
  另一个小弟说, “是卖粥的。昨儿才开始的,所以大哥没见过。”
  
  “是什么人?”刘老大问。
  
  那小弟说,“是前儿才搬来的小娘子,自己一个人,就住在赵将军间壁。听说是宫里出来的宫女子,那手艺自然是没得说的。大哥,咱们要不要过去吃一顿?”小弟说完,捂着肚子问。闻到这香气,实在是让人忍不住。
  
  刘老大正要往前走,忽然一拍脑门,“你方才说什么?这姑娘住在赵将军家隔壁?”
  
  “正是。前儿才搬来的。”
  
  “她是从宫里出来的?”
  
  “是。”
  
  刘老大一拍掌,“着啊!原来是这么回事!”怪道要自己约束下头的人,却原来是怕冲撞了这位?
  
  羽林卫戍卫宫廷,这女子又是宫里出来的,刘老大并不懂宫里那些繁杂的规矩,只觉得说不准两人从前就认识,所以出了宫,赵瑾之就把人安排在自己身边,显然是十分看重,说不准就是那种关系。
  
  他越想越觉得就是这样,想着自己抓到了赵瑾之的软肋,不由发出笑声。
  
  “怎么了怎么了?”其他人纷纷开口问。
  
  刘老大嘿嘿一笑,正要八卦一番,忽然又闭了嘴。他心里有跟赵瑾之一样的担忧。这件事赵将军不提,那就是不想让人知道。这些兄弟嘴上没个把门的,万一不小心说出去了,到时候赵将军岂不是要来找自己算账?
  
  这么一想,刘老大浑身一个哆嗦,连忙闭上嘴巴,“问那么多做什么?过去瞧瞧!”
  
  街坊们早看到了这群凶人,见他们过去,个个都往旁边让,竟让出一条道路来。刘老大领着人,大摇大摆的走过去。这边刘嫂子附在清薇耳边低声说了来人身份,又主动走出来,从袖子里摸出银子,“刘老大来了,这是咱们小小一点心思,不成敬意,你看……”
  
  倒是识趣。刘老大往后头看了一眼,见站在摊子后面的小娘子细皮嫩肉的样子,心中对自己的猜疑更是肯定,态度也就不那么端着了。他伸手接过银子,本来要走,但那粥的香味一阵阵钻进鼻子里,忍不住道,“这粥倒是很香……”
  
  清薇闻言,已经提了一只砂锅过来,“几位大哥辛苦。我们这里简陋,没有用饭的地方,几位回去喝点热粥暖暖身子吧。”
  
  刘老大见清薇过来,本来还要推辞两句,但边上的弟兄已经迫不及待的伸手接过,只得罢了。他站在原地犹豫了一回,到底咬咬牙,将那封银子递还给刘嫂子,“你们挣的也是个辛苦钱,这个就不必了,粥却得给我备着,我每日让人来取。”
  
  刘嫂子一愣,伸手接了银子,“哎!”
  
  算起来,就算孝敬了银两,刘老大要粥,她们也不敢不给。如今既不收银子,自然是好事。刘嫂子虽然略觉怪异,但有好处自然不舍得推出去。须知这银子里,也有她的一份!
  
  自觉卖了赵将军一个好的刘老大心情极好,离开时脚步都轻松了许多,一边吩咐手下小弟,“往后这里多照看,别让不长眼的人过来蹭白食。”
  
  有了刘老大这句话,清薇和刘嫂子的摊子开得十分顺利,除了每天早上孝敬一锅粥之外,其他时候都安安稳稳,连乞讨的小叫花都知道不能往这边来。
  
  然而刘老大在这长寿坊里称雄,放在整个京城,却是算不得什么的。清薇是生面孔,相较大部分抛头露面的嫂子们而言也算得上年轻,加以宫中养出的一身皮肤又白又嫩,自然招人眼睛。如今生意红火起来,就算有刘老大照应,也还是会有人打主意。
  
  本坊的人不敢动她,从外头请就是了。
  
  这日,清薇结束了一早上的忙碌,便出门打算四处走走,看看是否还有其他商机。结果才出了长寿坊,就见一个人慌慌张张抱着个孩子跑进了巷子里。虽然只是一晃眼,但清薇还是认出来了,那是长寿坊里的孩子,才三岁年纪,据说阖家上下都宝贝得很,时常跟着母亲过来买粥,家中虽不富裕,每次买粥却定要给他拿一个糖馒头。
  
  而那抱着他的人,却是面生得紧。
  
  拐孩子的?清薇没有多想,提着裙子追了进去。倘或真的丢了孩子,一家人该如何伤心难过?
  
  然而进了巷子里,她才发现这竟是个死胡同!而那抱着孩子的年轻男子,也不闪不避,笑着站在那里,一双眼睛不怀好意的盯着她。
  
  清薇新下大呼不妙,连忙转身要逃,哪知身后又跟进来了三个年轻男子,个个看着都不像是好人,走在中间的男人手里还提着根棍子,一双细眼在她身上乱飞,“小娘子长得果真标致!听说你最近做生意发达了?不如爷们把你娶回家,一同乐呵如何?”
  
  事到临头,清薇反而镇定下来了。她冷着脸道,“你们可知道我是谁?”
  
  “不过是宫里出来的罢了,”细眼男子闻言笑道,“小娘子这话能唬得住别人,却是唬不住我的。倘若真是个有靠山的,又怎么会被放出宫?我今日就教你个乖,宫中那一套,在咱们这里可吃不消。不过小娘子若跪下来叫一声哥哥,好好服侍爷们,爷们也不为难你,如何?”
  
  “呸!”清薇何曾听过这样的话,顿时面色大变。但呸了一声之后,她却也知道形势比人强,这时候硬顶着并没有好处,所以没有破口大骂,饶是如此,心里还是恨不得将这四个人挫骨扬灰!
  
  是她大意了,这些人捉了孩子,只怕本来就是为了引她入彀。没想到千防万防,竟栽在这上头。
  
  但清薇虽然没有多说,那一句带着强烈厌恶的“呸”却还是惹怒了对面的细眼,“臭□□,这是敬酒不吃要吃罚酒?去!给我把人抓住,今日我偏就要尝尝,这宫里出来的女人是什么滋味!”
  
  那人一声令下,三个走狗自然围上来,要将清薇抓住。
  
  清薇本来打算挣扎,但犹豫片刻,还是放弃了。三个大男人的力气,不是她能挣开的,眼下也绝不是逃走的机会,所以,只能忍耐。三双手抓住了她的肩膀和胳膊,其中一只还在她的背上摩挲了一下,清薇只觉得像是一条毒蛇从身上滑过,浑身的寒毛都竖了起来,费了好大力气,才按捺住的挣开的冲动。
  
  她强自镇定着,试图分散对面那人的注意力,“我知道,是有人花钱请你们来的吧?”
  
  “小娘子倒也聪明。”细眼走过来抬手要摸她的下巴,被清薇闪开。
  
  他眼中闪过一抹恼怒,再次伸过手来。清薇虽然还想躲,奈何被人压制着,只能任由那只恶心的手摸到自己脸上,“这身皮肉养得倒好,今日却是便宜了爷。”
  
  说着手往下滑,就要去撕清薇的衣裳。
  
  就在这时,巷子外忽然传来一声厉喝,“什么人?”
  
  “赵大哥!”清薇一下子听出来人的声音,立刻放声大喊。这条巷子本来也不深,立刻便有脚步声朝这边过来。
  
  细眼被清薇的大喊吓了一跳,抬手就给了她一个巴掌,“臭□□!还真有相好来救你?”
  
  “你知道那是谁?是羽林中郎将赵瑾之赵将军,你说,他能饶过你不能?”清薇寸步不让的盯着细眼,这几日功夫,足够她弄明白赵瑾之的官职,也这个名字,也足够唬得住这些小混混。
  
  果然细眼眼中立刻闪过一抹惊慌,咬牙道,“爷记住你了!”然后便带着他的人翻墙跑了。
  
  清薇被人放开,身子一软,就跌坐在了地上。
  
   第一卷 良人执戟明光里 第10章 与他同姓   
  若不是赵瑾之忽然出现, 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清薇根本不敢去想。
  
  赵瑾之就在这时转了进来, 正好看到攀墙离开的几人, 下意识的便要追上去。清薇连忙开口把人叫住, “赵大哥, 别追了。”
  
  “这等恶人, 怎能放过?”赵瑾之道。但话虽如此,却也没有追上去,而是转回来, 站在清薇面前,有些担忧的看着她,想伸手, 又似乎怕唐突了。
  
  清薇也有些尴尬, 又不愿意在他面前露怯,便道, “赵大哥去看看那边的孩子吧。”
  
  赵瑾之这才注意到旁边地上还倒着个孩子, 走过去检查一遍, 确定只是晕迷过去, 这才松了一口气, 问清薇, “究竟是怎么回事?”
  
  清薇便将事情说了一遍。当然,她省略了那人对自己的调戏侮辱,但赵瑾之看着眼前这场面, 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趁着说话的空档, 清薇终于缓过气来,从地上站起,正小心的整理自己的衣裳,拂去上头的灰尘,尽量让人看不出发生了什么。然而她大约不知道,她脸上那个鲜红的掌印,才是最引人注目的。
  
  清薇的皮肤白,又细嫩,方才那细眼打得用力,这会儿已经微微肿起来了。清薇自己看不见,只觉得火辣辣的疼,也并未十分在意,但赵瑾之却能分明的看见。
  
  他还能看出,清薇不过是在强自镇定,不愿露怯罢了。实则无论眼神还是举动,都难掩惶恐。
  
  这也难怪,任是哪个女子遇上这样的事情,恐怕都会失控。清薇还能保持镇定,已属难得,想来也跟宫廷生活脱不开干系。不过看在赵瑾之眼里,她越是故作镇定,反而越是可怜。
  
  他认识的姑娘们,若遇上这种事,恐怕早就哭天抢地,对着长辈们抹泪诉苦了。
  
  若不是毫无依靠,清薇何必独自苦撑?
  
  原先赵瑾之看着清薇的时候,对她一身傲气总喜欢不起来,觉得她太小看了其他人,迟早会吃大亏。虽然开口劝过,但清薇的样子,不像是能听得进去的。所以他才去“提点”刘老大,让他多留心。哪知道这样还是不够,到底出了事。
  
  但如今看清薇微微低着头站在那里,甚至不敢抬眼看自己,赵瑾之又觉得,她还是从前那样骄傲好些。哪怕不让人省心,但看起来是蓬勃的,鲜活的。
  
  清薇当然是骄傲的。
  
  她的经历决定了她不会像普通女孩那样对外界的事情一无所知,于是下意识的会去依赖别人。连虞景这个皇帝,清薇也不怕当面开口嘲讽。世间男子,在她看来也仅此而已,并不值得崇敬依靠,她靠着自己,也能做得很好。
  
  其实清薇自知这种想法有些偏颇,但她却不愿意改。这是她的骄傲。
  
  但是这一次,那几人却是真真切切的让她明白了,宫中虽有龌龊,但大多数的事情都在暗流之下,而清薇哪怕不是执棋之人,也算是个非常重要的棋子,身上天然就有一重重保护。若非如此,宫中风起云涌,够她死十个来回了。
  
  所以一旦面对这种毫不遮掩的恶意,这种直接而没有转圜的举动,她就彻底陷入了被动之中,只能任由别人控制。
  
  从前那些胆量,都不知道哪里去了。
  
  无关男人女人,每个人活在这世上,都免不了要认输、要妥协、要隐忍。
  
  就算你本来不会,生活也会教会你。如果你从来没有学过,那一定是有其他人替你挡住了那些倾泻而来的风雨。
  
  而清薇没有。所以此时此刻,直面这样恶,那一身骄傲,自然就被打碎了。她不愿表露出来,但其实心中已然生了怯意。
  
  见她如此,赵瑾之没有再提这件事,而是道,“你这般回去,恐怕不妥当。”
  
  清薇低头看了看自己。她身上的衣裳料子不甚好,折腾了这么一遭儿,原本崭新挺括的料子已经皱了,是清薇无论如何没办法抚平的,旁人都看得见。而且,她后知后觉的意识到,自己脸上这般疼痛,看起来不会完好无损,这幅模样,甚至不需要说什么,只需往外一站,人人都明白她遇到了什么。
  
  对一个女子来说,那是灭顶之灾。
  
  就算清薇说自己没有被糟蹋,谁会相信?
  
  如此,往后她就会生活在流言和指点之中,再无一丝安宁。
  
  清薇双手紧紧捏在一处,有些忐忑的看向赵瑾之,“赵大哥的意思是?”
  
  赵瑾之略略沉吟,将已经晕迷过去的孩子往她怀里一塞,道,“你抱着孩子跑出去,大声呼救,阵仗越大越好。”
  
  清薇明白她的意思。如此一来,自己就是去救孩子折腾成这幅狼狈的模样,而且既然抢回了孩子,自然也就没出什么事了。她点头,又问,“那赵大哥呢?”
  
  “我去追那几个贼人。”赵瑾之道。
  
  如此一来,故事就能圆上了。清薇发现有人要偷孩子,然后挺身而出,跟贼人周旋,想夺回孩子,正巧赵瑾之出现,那些贼人便丢下孩子逃走了,而赵瑾之追上去,她带着孩子回来。
  
  其实撇开那些人是被买通这个内情,事情本来也差不多是这样。但是有了这一场戏,就会显得逼真许多。
  
  “那三人不是长寿坊的。”清薇欲言又止片刻,最后道。
  
  赵瑾之有些惊讶的看了她一眼,“你怎么知道?”
  
  清薇低头道,“只是记性好些罢了。这几日在坊里走动,抬头不见低头见,不说都能认出,至少会觉得面熟。那四人,就十分面生。”
  
  赵瑾之闻言更是吃惊。长寿坊并不算小,就是住在坊中的人,也不是个个都认识熟悉。就是他自己,也是花费了一番功夫才将住在长寿坊的人认了个大概。但那是他的职业带来的习惯,别人想必不会费这种功夫。所以听见清薇这样说,倒是对她刮目相看。
  
  恐怕清薇在宫中,亦不会是泛泛之辈,只不知为何竟会被放出宫。
  
  但他也没有追究的意思,朝清薇点点头,便转身追了上去。当然,这也只是做个样子,要查那是什么人,他自然有自己的手段。
  
  清薇目送他离开,这才抱着孩子,转身往巷子外跑,一边跑一边高呼救命。这时已经快到用晚饭的时候,坊里的人陆续归家,听见这声音,自然都出来查看,没一会儿就聚集了不少人。
  
  清薇将情况一说,自有男人们拎着家伙冲进巷子里,妇人们则拉着清薇安慰,又忙着去通知那孩子的家人,又忙着请大夫,就是看到清薇身上有不对劲的地方,也都忽略了过去。
  
  很快孩子的母亲赶来,对着清薇千恩万谢,险些下跪。唬得清薇连忙避让,“不过是正好碰见,当不得嫂子这样的大礼。嫂子要谢,也该去谢赵将军。若不是他出现惊走贼人,结果如何也难预料。”
  
  众人闻言都点头,你一言我一语,将赵瑾之好一番称赞。
  
  清薇冷眼瞧着,这些话倒不都是奉承,以赵瑾之为人,既然住在这里,自然护得着长寿坊安宁。况且他身上有一股子侠气,有人求上门,能帮的忙都不会推拒,如此自然就让这些坊中百姓爱戴不已。
  
  妇人们的闲话没什么主题,称赞了一回赵瑾之,自然就说到了他的家世背景等,但很显然,长寿坊中人亦不知他的来历。议论了几句,便有人感叹,“赵将军自然样样都好,唯独一样可惜。”
  
  “是啊,即便咱们这样人家,到赵将军这个年纪尚未娶妻的也少,都是那些娶不上媳妇的闲汉光棍儿,也不知道赵将军家中是个什么章程。”另一人道。
  
  便有人取笑她,“听说你想作成你那侄女和赵将军,想是没成?”
  
  这人也不否认,“嗨,咱们这样人家,原是高攀不上的,不过是碰个运气,万一就让赵将军看中了呢?也别说我,难道你们一个两个,就没有这样的心思?只不像我心直口快登门去问罢了。”
  
  众人见她揭穿,也不好说什么,只能感叹,“咱们是没指望的,也不知究竟什么样的姑娘,才配得起赵将军。”
  
  有人眼睛一转,看到了清薇,便指着她笑道,“若说咱们长寿坊有配得起赵将军的姑娘,怕也只有清薇姑娘了。她是宫里出来的,见过世面,生得又好,一双手再灵巧不过——这样好的姑娘,再到哪里去寻第二个?”
  
  清薇没想到说着说着就扯到了自己身上,吓了一跳,连忙道,“嫂子们可千万别拿我取笑,我与赵将军同姓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