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 一 章   天空一碧如洗, 只偶有几片浮云飘过。
  
  旭日初升, 朝阳为鳞次栉比的屋宇披上一层金辉, 春天是一个生长的季节, 偶尔拂过的微风, 都带上了冬日所没有柔和。
  
  外头春光正好。
  
  安国公府后院正堂, 郑玉薇微微偏头, 非常自然地收回方才投向外面的视线,抬眼注视着上首,脸色和缓的表情始终没有变化, 继续状似认真地听堂上长辈谈话。
  
  她现在正进行一项每天都有的重要活动,给祖母请安,所以郑玉薇必须端庄娴雅地安坐在高背椅上, 保持她公府贵女的优雅形象。
  
  自来婆媳是冤家, 她的母亲安国公夫人,与她的祖母关系其实并不太和谐, 郑玉薇言行稍有不慎, 很容易便成为母亲被祖母挑刺的缘由, 因此她每天早上, 都必须格外谨慎。
  
  本朝延续旧朝例, 以孝治天下, 因此,请安依旧是后宅重要活动之首。这费时极长,又沉闷无聊的请安, 实在让郑玉薇十分向往屋外明媚的春光。
  
  不过, 她依旧不得不留在屋里,听着长辈们打着机锋。
  
  “既然如此,你就多多费心吧。”上首韩老太君神色淡淡,眼帘微垂,说道:“我年纪大了,就不多劳神了。”
  
  “儿媳不敢烦扰母亲,这些许小事,本就该儿媳操劳。”国公夫人杨氏唇角带笑,一派温婉,对婆母的不喜视而不见,语气十分恭敬地回话。
  
  韩老太君最近这段日子以来,话里话外都有想替她女儿婚事做主的意思。杨氏膝下仅有一儿一女,哪个都是她的心头肉,婚事关乎女儿一辈子,她不亲自把关,如何能放心。
  
  好在,儿女婚事自来是依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哪怕是婆母要做主,没有他们夫妻首肯,亦无法定下。
  
  杨氏态度坚决,寸土不让,一再让婆母碰软钉子,今天韩老太君耐性耗尽,终于决定撒手不管了。
  
  韩老太君面无表情,杨氏笑语晏晏,看上去倒还算和谐,但堂上坐着的,就没一个是蠢笨之人,大家不约而同的安静不语,尽量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杨氏是安国公府女主人,韩老太君则是上任女主人,国公爷之母,这两人一个握有实际权柄,一个天然地位最高,双方都不是好相与之辈,现在碰撞起来,自然没有人愿意上前找凸显自己的存在。
  
  作为两人争锋的焦点,郑玉薇继续保持微笑,充分表现出一个大家闺秀应有的仪态。
  
  韩老太君与杨氏说的其实是郑玉薇的婚事,照理说大家小姐此时会掩面含羞离去,但偏偏两人说话隐晦,暗打机锋,她本应听不懂的。
  
  应该听不懂的郑玉薇,实在不能表现出自己其实很懂,只得如堂上的隔房姐妹般面上稍带疑惑,继续安静地坐着。
  
  郑玉薇今年刚满十四,本来如她一般大的高门贵女,应是早已定下婚约,再不济也相看好了人家,双方都有默契,只等待及笄后嫁入夫家才是。只可惜近年情况特殊,今上年岁渐大,诸皇子长成,偏太子不能压服兄弟,夺嫡之争正如火如荼展开。
  
  神仙打架,向来殃及凡人,上头的争锋,自然是带来了扑簌簌掉落一地的炮灰。这几年来,京里京外不论大小官员还是勋贵世家,跟割韭菜似的换了一茬又一茬。
  
  这种形势下,郑玉薇的父母亲选婿自然谨慎万分。两人前几年倒是看好一家,无奈那家在去年年末倒了,落得个全族流放的下场。
  
  不要说两家只是彼此有意向,就算订下了婚事,安国公夫妇也不可能把独女嫁过去,这事自然不了了之。
  
  郑玉薇现在虽年纪稍长,但这并不算大事,因为京城被耽搁的贵女甚多,大家宁愿观察仔细,也不肯随意许嫁,以免误了女儿不说,还要连累家族。
  
  因此,杨氏选婿的时间虽不多,但仍可认真挑拣一番。
  
  “……院子都收拾妥当了吗?”
  在郑玉薇略略闪神的时候,韩老太君再次发言,向杨氏询问道。她在儿媳那碰了软钉子,本想直接散了,但却偏又想起另一事,就不得不继续再说几句。
  
  韩老太君面无表情,说话不冷不热。这儿媳能与她对峙多年,与其手握安国公府后宅大权实则关系不大,因为她是婆母,身份上占据了天然优势,这个中关窍其实是她那儿子安国公,他像是被杨氏迷了魂,一颗心奔杨氏那边去了。
  
  安国公并非不孝,只是韩老太君稍一为难杨氏,他就要为媳妇撑腰。
  
  这才是韩老太君始终无法喜欢杨氏的根本原因,儿媳霸占着儿子,安国公除了她,一个房中人俱无,这叫做亲娘的心里如何能舒坦。
  
  “回母亲的话,儿媳早已命人,将世安堂后面的玉梨院归置妥当,只待周家表妹母女到府,即可入住。”杨氏依旧眉眼柔顺,笑意盈盈地回话,对韩老太君的神色视而不见。
  
  她心中实则不以为然,不就是老太太娘家的落魄亲戚罢了,刚好塞在正堂后面的院落陪着老太太,好让婆母不要闲着无事老想出幺蛾子。
  
  “嗯,那很好,以后你表妹及文倩母女到了,你多费心照应吧。”韩老太君点点头,说话的语气缓和了些。
  
  韩老太君在后宅浸淫了大半辈子,里头的事儿一清二楚。她无论掌不掌权,都无人敢怠慢丝毫,这也是她安然颐养天年,将国公府后宅交给儿媳的根本原因,但这周家母女作为投奔而来的亲戚,就完全不可同日而语。
  
  周家母女是娘家亲人,韩老太君到底顾念,因此脸色到底好看了几分。毕竟,杨氏无需为难,只要一个不在意的态度,下头的人就会见风使舵。
  
  “请母亲放心,儿媳定不会怠慢表妹母女。”杨氏自然无所不从,就当讨婆母欢心好了。
  
  安坐一旁的郑玉薇听到此处,不由得微微蹙起眉心。
  
  周家表妹,文倩,连起来不就是周文倩吗?这名字听起来怎么这般熟悉。
  
  这名字很有一种似曾相识之感,但郑玉薇可以确定,这所谓的周家表姐她是头回听说,她有些疑惑之余,心头倒是涌上一股强烈的怪异之感。
  
  就像是她忽略了什么很重要的东西。
  
  郑玉薇并不是个转牛角尖的人,平日若是想不起来的话,她也就抛开了,反正就是不太相关的人和事而已。但现在因为这种奇异感,让她开始苦苦思索起来。
  
  她有时候的感觉很敏锐,郑玉薇觉得,自己肯定忽视了很重要的事情,是有关这周氏文倩的。
  但问题是,两人明明毫无交集。
  
  就在郑玉薇全神贯注开小差时,堂上的韩老太君得到满意的答案,“嗯”了一声后,就挥手说自己乏了,让众人退下。
  
  郑玉薇收敛心神,随众人一起站起,告退后鱼贯离开正堂。
  
  出了韩老太君所居的世安堂,郑玉薇有些心不在焉地跟在杨氏身后。
  
  “薇儿可是身子未曾好全?”在儿女面前,杨氏是十足慈母,女儿略有恍惚,她马上察觉,连忙温声嘱咐道:“若是如此,今日就不该早起请安,你身子骨弱,多歇歇才是。”
  
  女儿身体较弱,前几天天气乍然转凉,她就病倒了,昨日才好转,让杨氏颇为担忧。
  
  “娘,我早就好了,不过就是个小风寒罢了,喝两剂药就好全了。”郑玉薇抱着母亲胳膊,轻摇了几下,娇声说道。
  
  杨氏疼她,就算她活泼些,亦不会被认为是不遵大家闺秀礼仪,加以呵斥,因此郑玉薇在母亲面前很放得开。她可不愿意,再次被关在屋子里不许出门了,连忙搂着母亲胳膊撒起娇来。
  
  “你啊。”杨氏掐了郑玉薇小脸一把,笑着摇摇头。也是女儿五年前大病吓坏了她,所以往后都格外紧张。
  
  杨氏端详了女儿小脸一番,见其脸色很红润,心才放下来,她笑道:“好了,那咱们回去吧。”
  
  郑玉薇笑着点点头,之前想不到的问题只能暂时搁置,先随着母亲回去。
   正文 第 二 章   夜色深沉。
  喧闹的白日已经过去, 黑夜带来了静谧。
  
  “呵, 呵……”
  安睡在香闺罗床上的小少女陡然惊醒, 她睁开眼, 倏地坐起来, 犹在惊喘。
  
  郑玉薇光洁饱满的白皙额际, 此时布满密密麻麻的冷汗, 身上的月白寝衣竟已湿透,她神色惊惶,小手紧紧捂住胸.口, 里头的心脏还在激烈地跳动。
  
  “砰砰”的心跳声异常急促,清晰地响在郑玉薇的耳边,跟它的主人一般慌乱无措。
  
  “姑娘, ”大丫鬟良辰闻声撩起帐幔, 急声问道:“姑娘可是魇着了?”
  
  今夜睡在床前脚踏上,负责守夜的正是郑玉薇的贴身大丫鬟良辰, 守夜丫鬟可不能睡死, 要随时注意主子动静, 以供使唤。
  
  床上刚有动静, 良辰便醒过来了, 她伺候主子多年, 骤然听到声音大异于平常时,心里就咯噔了一下,她撩起帐幔, 借着窗棂透进来的隐隐月光一看, 见主子满头满脸大汗,顿时一惊。
  
  良辰手脚利落,赶紧在床头小几上倒了杯温茶,上前伺候主子喝下,好压压惊。谁知她的手刚扶着郑玉薇后背,竟感觉掌下濡湿了一片。
  
  自家姑娘竟是冷汗浸透寝衣,湿得像是能拧下一把水似的。
  
  “姑娘,奴婢这就去禀告夫人,好请个大夫前来请脉。”良辰手里伺候着郑玉薇喝茶,嘴里就急急说道。
  
  她家姑娘是国公爷跟夫人的独生爱女,二人的掌上明珠,打小金尊玉贵,万万可轻忽不得。就算如此,没有伺候好姑娘,让姑娘受惊梦靥,院里下仆一顿责备怕是少不了。
  
  郑玉薇就着良辰的手,喝了几口温茶,心下方勉强安定了些,她一把拽住就要往外奔的丫鬟,重重喘了口气才说道:“不必如此。”
  
  “姑娘!”良辰焦急,跺了跺脚。郑玉薇拉着她的手力气很小,但她却不敢挣脱,只得连声劝说主子,“姑娘,这夜半梦魇可大可小,可万万轻忽不得啊。”
  
  就良辰看来,自家姑娘这梦魇,事儿可不算小,还是尽早召大夫来请脉较为稳妥。
  
  郑玉薇抬手,示意良辰噤声,她定了定神,才继续说道:“我没事,不必请大夫。”
  
  她声音虽轻,但十分笃定。
  
  良辰闻声急道:“姑娘,这可……”
  
  “不必多言,”郑玉薇微微蹙眉,她此刻心情焦虑,很是烦躁,哪怕良辰忠心耿耿,她亦无心与其多加分说,于是声音沉了下来,直接吩咐道:“去把次间的灯挑起来,然后退下。”
  
  “你要记住,不可惊动其他人。”郑玉薇看着良辰,神情严肃,缓缓说道。
  
  她身边伺候的人,都是母亲杨氏一一仔细挑选出的,尤其是贴身大丫鬟,更是杨氏直接从身边伺候的人拨过来的,最是能干,郑玉薇当初让这些人把主子由杨氏转为她,可废了一番功夫。
  
  郑玉薇的行为是杨氏所乐见的,收服身边的人,亦是贵女们需要学习以及掌握的一项重要技术,女儿合格了,她很欣慰。
  
  故而,良辰心中的主子是郑玉薇而非杨氏,话音一落,良辰见她态度坚决,就不敢再劝。
  
  “姑娘,那让奴婢伺候您换了寝衣吧。”良辰迟疑了一阵,还是忍不住开口请示。
  
  听了良辰的话,郑玉薇这才恍觉,身上衣衫已经湿透,披在身上,此时正一阵阵寒意袭来,她点了点头,“嗯”地应了一声。
  
  “你退下后,不可惊动旁人。”郑玉薇换过寝衣,身上舒服很多,心也定了些,她脸色缓和不少,但还是再次嘱咐了良辰。
  
  “奴婢遵命。”良辰面上难掩忧色,很是担忧,但她不好再说什么,只要应声后退下,并将房门掩上,自己守在门外。
  
  次间郑玉薇设为书房,她走到案前,铺开花笺,提笔蘸墨,将思绪稍加整理,随后凝神快速书写。
  
  手上速度快了,字迹难免有些凌乱,但郑玉薇并不在意,她必须尽快将梦中事记录下来,以免日后淡忘。
  
  这事太过重要,一丝一毫亦不能少记。
  
  郑玉薇全神贯注,疾速撰写,一直到天际微微泛白,她才吁了口气,将手中笔搁下。
  
  揉了揉发疼的腕子,郑玉薇仔细将花笺与书本校对了一遍,确认无误,才松了一口气。
  
  在纸张上撰写完毕后,她想了想,觉得这样很是不稳妥,于是就把书架上的几本游记取出来,将信息再次抄录,伪装成批注,因此才一直折腾了大半夜。
  
  郑玉薇神色复杂,将花笺迭起拢了拢,递到烛火之上。她看着花笺边缘被点燃,橘黄的火焰跳动。
  
  花笺几乎燃尽,郑玉薇松手,最后一点纸张掉在地上,变为灰烬。
  
  郑玉薇握着几本游记,有些茫然,她没想到,自己此刻竟然是活在一本书里。
  
  她非此间中人。
  一场意外,让郑玉薇几年前带着记忆来到此处,附身在一个高烧没了气息的小女孩身上。她最初惊慌恐惧,但病愈后,父慈母爱,待她如珠如宝,让以往亲情淡薄的她心安定下来。如今,她全情投入,这日子是新生,小女孩的亲人已是她的亲人。
  
  谁料今天忽然听到一个似曾相识的名字,夜间梦里徘徊,郑玉薇惊觉,她竟身处上辈子出意外前,刚看过的一本小说上。
  
  这是一本无比狗血的豪门虐恋爱情文,郑玉薇从前只因万分无聊,随手翻翻打发时间,没想到,她竟将要担当起文里一个最悲剧的角色,男主的原配嫡妻。她的存在,成为男女主幸福美满最大的天然障碍,于是,只能炮灰掉了。
  
  大家闺秀,出身高贵,容貌绝美,无一分不好,却无端成为全文下场最凄惨的角色。
  
  郑玉薇冷汗潺潺,被惊醒过来,却不得不压下惊慌,先把梦中回忆起来的剧情记下,以免日后忘却。劳碌半夜,她整理妥当,方有闲暇坐下来将事情理上一理,看日后自己究竟要何去何从。
  
  那书,郑玉薇并没有看全,只看了一部分,通篇都是出身高门的男主,与门第不显的丧父女主苦恋,爱得个死去活来,只奈何形势比人强,男主被迫另娶,女主被迫另嫁。
  
  然而故事并没结束,女主婚后不到一年,居然就丧夫了,并重新与男主纠缠在一起,继续苦恋。
  郑玉薇当时看到这里,已是索然,打发时间的的意思都尽去。你说,你一个已婚男人,虽然身处于三妻四妾合法的古代,但为什么就跟一个寡妇无媒苟合,还生下所谓爱的结晶。
  
  她随手翻了翻结局,果然不出所料般狗血。男主嫡妻常年被冷待,忧郁成疾,一病呜呼。然后原配所出嫡子被过继,女主登堂入室,爱的结晶由无继承权的外室子,鲤跃龙门成为继室嫡子,因为兄长被过继,他还是男主膝下唯一的子嗣。
  
  这是何等狗血的剧情,郑玉薇鄙夷丢开手,再无聊也看不下去。
  
  不过,还没等她找到能打发时间的物事,就遭遇了意外,一命归阴。郑玉薇本来很绝望,没想到再次醒来,竟然重获新生。
  
  她站起身,将手里的几本游记拢了拢,仔细放好回原位。郑玉薇在此间几年,这里一切真实而合理,没有任何虚构迹象,她觉得,这地儿应是一个平行空间,用一本狗血文来形容它,实在太过肤浅。
  
  经过大半夜时间沉淀,郑玉薇眼神沉静下来。戏如人生,人生如戏,不论如何,她都觉得这是真实的人生,既然有幸重获新生,她就要竭力过好。
  
  如此,方能对得起上辈子绝望频死的自己,以及这辈子疼她爱她的亲人。
   正文 第 三 章   此时, 天色已经朦朦亮。
  
  郑玉薇敛神, 抬起头, 沉声轻唤道:“来人。”
  
  她眼神清明, 一双明亮的眼眸熠熠生辉, 看起来很是镇定。经历过一次死亡, 对于郑玉薇来说, 没什么比伤重等死更可怕的事了,哪怕她真成了那男主原配,她亦绝不会为一个不爱自己的男人忧郁病逝。
  
  更何况, 她现在手上的牌还好着呢,婚事未定,她只要不嫁男主为妻, 不掺和那些破事, 这炮灰女配就没自己什么事儿了。
  
  这辈子的父母亲视她为掌珠,郑玉薇觉得, 这事只要好好谋划一番, 摆脱炮灰身份的几率, 还是很大的。
  
  房门“吱呀”一声响, 从外头被推开, 大丫鬟良辰与美景走进房门, 福身行礼,齐声道:“奴婢给姑娘请安。”
  
  良辰亲身参与,自然清楚此事, 美景对主子作息亦十分熟悉, 此时难免一脸忧色。
  
  “回房梳洗罢。”郑玉薇拂了拂寝衣袖口,缓声吩咐。她平日会晚些再起,不过今日没打算睡回笼觉,干脆就早些给母亲请安去吧。
  
  郑玉薇让良辰回去休息,梳洗妥当后天已大亮,她在一群丫鬟婆子的簇拥下,出了她所居的碧澜院,往国公府中路正院荣华堂而去。
  
  她一路缓步徐行,不久便到了地方,郑玉薇进母亲屋里向来无需通禀,自行进去便可。
  
  于是,她如往日一般,领着贴身丫鬟往杨氏正房走去。
  
  “……不过就是矮子里头拔高个,那秦二又怎配得上我的女儿,不过是看那宣平候府颇为安分,我只想薇儿平安罢了。”
  
  杨氏声音惋惜,很是嗟叹,她女儿万般好,却因嫁期适逢时局变幻不定,她不得不以平安为最先考虑要素,挑来选去,竟是一个不能承爵继室嫡子条件最好。
  
  说到此处,杨氏是无论如何也高兴不起来的,她话罢片刻,旁边响起嬷嬷安慰她的话语。
  
  郑玉薇闻言,却是眼前一亮,瞌睡来了有人送枕头,她正发愁如何了解自己婚事进度,以及跟母亲挑起拒绝的话头,就听见这话。
  
  郑玉薇昨夜一梦,把那原文主要几个人物记得清清楚楚,男主正是宣平候府二爷,姓秦名立轩。
  
  而那原文女主,正是郑玉薇昨日在觉得异常熟悉,不知是她表姐还是表妹的周家玉倩。
  
  郑玉薇精神一振,抬脚就往里屋走去。在古代,大家闺秀是绝对不能谈及自己的婚事,她也就是持着杨氏疼爱自己,才能伺机说上几句,要是换了家教严厉的门庭,怕是要被责罚一顿,兼且毫无结果。
  
  其实,安国公府及杨氏也很严厉,她只是对膝下一双儿女宽容些罢了。
  
  “娘,”郑玉薇进了门,几步上前偎依在杨氏身边,搂着她的胳膊,撒娇摇了几下。
  
  “你这孩子,今天怎么起得这般早?”杨氏刚梳妆妥当,正端坐在紫赤色黄花梨妆台前,一听见爱女声音,立时眉开眼笑,她回身搂着女儿,笑道:“都这般大了,还跟娘撒娇呢。”
  
  杨氏嘴里抱怨,但行动上却并非如此,她低头端详女儿,见郑玉薇眉宇间不见困倦,神色不错,这才张臂搂住,轻拍了拍。
  
  “我多大都是娘的女儿,都可以撒娇的。”杨氏真心疼爱她,母爱不掺杂半丝杂质,郑玉薇早就把她当成亲娘,感情亦不作假。
  
  “好,好。”杨氏嘴角噙笑,连声答应,她随手挥退屋里伺候的丫鬟婆子,对女儿温声询问道:“薇儿,这是怎么了,可是有烦心事,快与娘说说。”
  
  郑玉薇说话虽是高兴,但神色却有些迟疑,杨氏对女儿观察入微,这些自然逃不过她的眼睛,她想了想,挥退了下仆,询问女儿。
  
  杨氏了解自己的女儿,要是不是隐秘之事,她早就跟自己诉苦了。
  
  “娘……”郑玉薇蹙了蹙眉心,她有万语千言想要诉说,但依时下对女子的约束,她一时不知如何说起。
  
  “你这孩子,跟娘还有什么不好说的。”杨氏见状,连忙宽慰道:“跟娘说,娘为你做主。”
  
  女儿大了,有主见了,自己也能处理事情了,而且她还是家里嫡长女,金尊玉贵,谁敢怠慢她。杨氏觉得,要是事儿小她可不会如此。
  
  杨氏站起身,牵着女儿的手,行到窗下短塌,搂着着她坐下,蹙眉道:“可是你祖母为难你了?”她想来想去,就只有韩老太君,才能为难她女儿。
  
  “不是的,娘,跟祖母没关系。”郑玉薇抹了把汗,连忙澄清道。祖母不喜母亲,连带会挑她刺这没错,但她到底是祖母的嫡亲孙女,要说老太太会多难为她,那倒是绝对没有的。
  
  “娘,你是不是想跟那,那宣平候府的秦家二表哥定下婚事?”
  
  郑玉薇组织了一番语言,到底还是选择单刀直入,毕竟她一个未婚女子,是不能说太多类似语言的,杨氏允许她询问几句,但肯定不会跟她多加讨论。
  
  京城勋贵人家大多沾亲带故,很多转折亲,郑玉薇跟那男主秦立轩,也是这种连转带拐的亲戚关系,因此她称其为二表哥。
  
  询问自己婚事,郑玉薇不能直接开口就跟杨氏说,是否想把她嫁过去,只能迂回说是定下婚事。不过,意思也一样,毕竟杨氏膝下就一女,只会操她的心。
  
  杨氏挑眉,看着女儿,刚要启唇说话。
  
  郑玉薇不等母亲发言,连忙把自己的意图先说清楚,“娘,我很不喜欢秦二表哥,咱家不要跟他家结亲好不好?”
  
  杨氏微挑的眉梢压下,蹙了起来,她没有问女儿为何知道自己打算,大概就是刚才听见的,她头疼的是另一事。
  
  “那秦二虽并不算太出色,但你们两人就没见过几面,为何就不喜他了。”杨氏沉吟一番,才开口问道。
  
  杨氏固然对秦二不太满意,只是她挑来挑去,实在没有更好的了。秦二虽不承爵,但背靠侯府,宣平侯府底子也不薄,女儿不靠嫁妆也能过得很好。
  
  嫁汉嫁汉,穿衣吃饭,这话虽俗,却是很是实在。他们夫妻固然会给女儿丰厚陪嫁,但也没打算找一个家底薄的女婿。
  
  杨氏疼爱女儿,这事涉及郑玉薇终身大事,要不是现实约束,她肯定第一时间以女儿意愿为先。
  
  但现在问题是,外头形势严峻,她得先以对方的站位为前提,再考虑家世人才种种条件,整个京城翻了一遍后,竟是这么个秦二最为出类拔萃。
  
  不亲自操心挑选,是不知道现在寻个能看上眼的女婿有多难,杨氏今天听不到靠谱缘由,是不会松口的。
  
  女儿还小,很多事不懂,杨氏觉得,自己这个做母亲的必须给她拿定主意。
  
  “我,”郑玉薇总不能说,秦二日后会痴心周文倩,爱得个死去活来吧,但她此前与秦二基本毫无接触,实在说不出靠谱理由,只能摇晃着母亲耍赖道:“我,反正我就是讨厌他,娘,你不要定他家嘛。”
  
  “行了,这事儿有我与你父亲做主,你女孩子家家的,就别多管了。”杨氏被摇晃得险些坐不住,她搂着女儿稳住身子,嘴里温声说道。
  
  郑玉薇说不出个所以然来,杨氏只觉女儿耍在小脾气,遂安下心,不以为然地拍拍女儿的手,笑道:“好了,咱们要去给你祖母请安去,这可耽搁不得。”
  
  说罢,杨氏唤来下仆,准备出发往世安堂去。
  
  郑玉薇初战失败,很是沮丧,不过也无法,这事实在急不来,只能先搁置,静待日后时机。
  
  她其实很理解母亲,现在局势确实紧张,譬如她父亲安国公作为今上心腹,近年越来越忙绿,待在家里的时间减少许多,杨氏要考虑很多,好不容易选中个合适的女婿人选,实在不可能让她毫无理由就否定。
  
  不过,待女主周文倩出现后,郑玉薇觉得,自己肯定能抓住秦二小辫子,到时候,只要杨氏得知,就算她死活要嫁,母亲也不会同意的。
  
  想到这里,郑玉薇的精神重新振奋起来。
   正文 第 四 章   天色将明未明, 室内相当昏暗。
  
  宽敞的书房并无繁复帐幔勾连, 案桌博古架等物皆坚硬的紫檀木所制, 颜色深沉而厚重, 目之所及, 此间简洁大气, 隐透主人威严之势。
  
  墙角烛台架子上, 有高低数十根的蜡烛,却并没尽数燃起,只点着了最顶上一根。
  
  烛台架子前方不远, 正是书房内间中心,那地方摆放着深紫黑高脚书案,是此间主人日常安坐之处。
  
  宽案后的高椅, 此时坐着一名青年男子, 他身材高大修长,随意坐在宽大的太师椅上, , 身上气势轻易便将这静穆沉古椅案压服。
  
  一灯如豆, 橘黄色的火焰在跳动, 带来的光线并不强烈, 让书房很是昏沉。
  
  男子静坐沉思, 昏黄的烛光从一边投在他的脸上,一侧面庞可见,而另一半则隐没在黑暗中。
  
  他五官深邃宽额高梁, 浓黑剑眉入鬓, 下颌线条硬朗,虽不是时人追捧的白面美男子,倒也颇为英俊。
  
  沉思半响后,男子站起,行至烛台前,将手中那一张窄小纸片置于其上。
  
  纸片燃起,男子松手,看它烧成灰烬方抬起头,道:“准备一下,今晨出发。”
  
  他嗓音低沉,并不大,在静谧的书房中却很清晰。话音刚落下,边上博古架后闪出一条黑色人影,那人影抱拳躬身利落回话,“是,侯爷。”
  
  话罢,黑色人影退出书房,把门掩上,自去安排。
  
  书房门阖上,发出轻微的“啪”一声响,室内此时只余一人。青年男子伫立片刻,缓缓举步,踱回到宽厚的书案前,他抬手,慢慢抚上面前案侧边缘,那里有一道划痕,极浅,在昏暗是烛光下无法看出。
  
  大手摩挲着光滑而冰凉的木质书案边缘,不出意料,指腹下有浅浅的凹凸之感,他找到了记忆中的划痕。
  
  这是他幼年所划,那时候这大书房的主人是他的父亲,他是父亲爱子,淘气进入书房玩耍,那时他尚不及案高,抬臂用小刀在上头划了一记。
  
  那小刀是祖传之物,锋利无比,他偷偷进入父亲房中摸出来玩耍,想试试这刀是否好使,于是在同时祖传之物的小叶紫檀案桌上,调皮地划下一道痕迹。
  
  这书案是宣平侯府第一代主人传下,每一任家主都很是珍惜,不敢轻易有损。父亲发现后,却并没有因此呵斥他,只把小刀没收,说不可玩此物,然后抱着着小小的他,坐在书案后的太师椅上,给他细细说宣平侯府的辉煌往昔。
  
  小小的他听得入迷,心中对先祖很是向往。
  
  青年男子抬头,环顾大书房,欢声笑语似乎犹在耳边,慈父却早已去逝,只余这大书房里的一切,仍陪伴在他身侧。
  
  入目的所有家具都是最上等的小叶紫檀所制,经过岁月的沉淀及打磨,它们古韵厚重而威严大气。
  
  紫檀木家具于京城勋贵人家而言,并不稀奇,每家都有上或多或少一些,但这么齐全以及历史悠久的一整套却十分罕见。
  
  这套家具,见证着宣平侯府煌煌往昔,陪伴着每一任家主历经寒暑。
  
  只可惜,他祖父壮年因意外辞世,父亲自小体弱,担不得劳累,继承爵位后只得勉力操持,亦早早撒手人寰,再之后,他少年承爵至今,已有六、七年。
  
  这短短二、三十年间,宣平侯府没落之势已现,如果他这一代家主再无作为,只怕侯府颓势已定,日后奋起不易;兼之如今朝中风云变幻,夺嫡之争越演越烈,没依持的宣平侯府若不站队,就得迅速被急风骤雨打个零落。
  
  青年男子下颌绷紧,目光陡然锐利,父亲病倒在床时,他与父亲商量过,决意在众皇子中择一良主,盼能保宣平侯府周全。
  
  父亲身体虽弱,但却睿智,早早看透日后局势,在党争初时赞同了他的决定,让他放手去干,如今,他是三皇子心腹。
  
  他才智不及父祖之万一,只希冀能引领宣平侯府趟过激流暗涌,保存祖上荣光。
  
  男子一拂衣袖,往书房大门而去,他步伐坚定,毫不犹豫,一如心中所念。
  
  青年男子动作利落,翻身上马,旭日东升,晨光照在他的线条硬朗的英俊面庞上,倍感坚毅,就仿若他的目光。
  
  “侯爷,您是家主,怎能…….”如此冒险。
  说话的是小跑而来的老管家,他对府里的事了解甚深,此刻一脸忧心忡忡抬头,对马上的主子说道。
  
  “东叔,此事不可托于外人之手。”青年男子低头说了一句。这个老管家是他早逝父亲的心腹,一辈子忠心耿耿,他对其颇有几分看重,倒愿意解释一二。
  
  这趟对三皇子一党极其重要,事出紧急,三皇子连夜传书,他虽知危险,但思虑一番后,仍决定亲自前往。
  
  反正他处于孝期当中,本应深居简出,正适合掩人耳目,秘密行事。
  
  祖母明智,离世前,特地留下遗言,事急可从权,一切以振兴以及保存侯府为要,为她守孝,心意到即可。
  
  “唉,”老管家暗叹一声,他就是猜测到如此,才不敢多劝,要不然,他撑着老脸也要阻止主子以身涉险,“侯爷,请为阖府上下万万保重。”
  老管家无奈退后。
  
  青年男子正是宣平侯府主人,姓秦名立远,他对老管家点了点头,抬臂往脸上一抹,手放下时,马上之人已成了一个相貌普通的方面男人。
  
  策马扬鞭声骤起,马蹄声急促打在青石板上,“哒哒”之声清脆而响亮,如疾风掠过,一行十数骑转眼间消失在后巷深处,不见踪影。
  
  城门早已开启,秦立远一马当先,率众人奔出京城南门。
  
  马蹄声疾疾,一行青壮男子跨于膘健的马匹上,迅速过城门前的官道,扬起地上黄尘。
  
  “倩儿,前方便是京城,到了里头,可不能再如此。”韩氏回头,正看见女儿撩起马车窗帘子,往外窥看,不禁开口说道。
  
  侯府规矩森严,可不同家里小门小户,僭越些亦无妨,韩氏怕女儿不放在心上,一路上已经嘱咐多次。不过,女儿本来也很有规矩,只是路途遥远,京城与江南风土人情相差很大,她才有些好奇。
  
  韩氏对女儿教养颇有信心,因此嘴上说罢,面色倒无变化。
  
  马队刚好在车旁驶过,扬起尘土,周文倩蹙了蹙眉,再瞟了眼窗外,轻轻放下车帘子。
  
  京城繁华且富贵,周文倩想起刚才奔过的十来匹膘肥体壮的骏马,再想想自家的独驾马车,眼帘微垂。
  
  那车队上的人服饰基本统一,很明显是一家子,但偏并无显眼标识,应该就是个普通人家,一出手就是十来匹好马,京城富贵果然是名不虚传。
  
  马匹铁器等物是重要战略物资,本朝管制颇严,富有非官爵人家能购买马匹,但要购置齐全一水儿毛色体型相同,又高大健壮的骏马,就要费上不少功夫。
  
  最起码,周文倩父亲未逝世前,每况愈下的周家就难以购齐。
  
  她想起刚才望见的巍峨城墙,心中向往,这次投奔京城,要是能留下来,就再好不过。
  
  一旁的韩氏见女儿深思不属,有些恍惚,不禁担心问道:“倩儿,你可是身体不适?”
  
  路途遥远,韩氏一行辗转两个多月,水路一段陆路一段,她都有些吃不消,更何况是体质较弱的女儿。
  
  周文倩闻言回神,望着母亲轻摇了摇头,“娘,我好着呢。”
  
  这是实话,周文倩看着柔弱,实际上身体不错,一路虽疲惫些,却并未赶到不适。她转头瞥向马车一角,那里有个十二、三岁的男孩,低头安静地窝在角落坐着。
  
  “弟弟可有不适?”周文倩轻声询问。
  
  那男孩抬头,正要答话,韩氏的声音已抢先想起,“不过就是个奴才的种,哪有这般金贵。”
  
  男孩是韩氏抱养的庶子,周父在时,韩氏母女待他不错,但周父逝后,他的日子就一落千丈。
  
  不过,男孩的日子已算不错,韩氏到底顾念自己无子,把这个安分的庶子留下了。另一对韩氏嫉恨的妾室母女,不过一出家门,韩氏就找来联系好的黑人牙子,把妾室母女卖掉。
  
  韩氏待自己的骨肉疼入心坎,但其他个丈夫留下的孽种,那可就是切齿之恨。
  
  周文倩往日在家时,已习惯关心男孩,听母亲话语后,这才再次恍觉她父亲已逝,此时已是离家千里之外。于是,她没再等男孩答话,转过头,收回视线。
  
  男孩垂下眼睑,表情木然,无声低下头,继续沉默地窝在马车一角。
   正文 第 五 章   这个庶子十几年来, 让韩氏如鲠在喉, 现在她虽是夫死, 但也终于不必再端着笑脸, 在庶子面前扮演慈母, 这事让她心头舒坦了不少。
  
  韩氏本就不是个大度的人, 这些年也算憋狠了, 她讽刺完庶子后,才回头继续与女儿说话。
  
  “这回咱们投奔的是你姑姥姥跟和姨母,虽算亲厚, 但到底是人在屋檐下,不比在家时,自己就能当家作主, 咱们还是要注意些。”
  
  说到此处, 韩氏心绪复杂,韩家当年两代, 共有三个嫡出女儿, 命最不好的就是她。
  
  姑母命最好, 出嫁时祖父还在世。祖父能干, 官至正二品, 与前两代的老安国公为至交好友, 姑母到了可堪花嫁之时,两家结为儿女亲家。
  
  姑母进门后,诞育子嗣方面虽有波折, 先诞下两个女儿后才生儿子, 但公公顾念老友,在姑母前头,侍妾并不允许生育。
  
  姑母所出之子是嫡长子,即现任的安国公。
  
  只可惜姑母出嫁不久,祖父急病去世,韩氏父亲才干平平,只勉强考中同进士,韩家亦不是有底蕴的人家,于是家世迅速没落。
  
  到了下一辈,韩氏及笄时,不幸母亲身故。韩氏守孝三载,到了出孝时,年已十八,之前有婚约的人家不愿等待,退了婚事,她家世普通,年纪又偏大,只能匆匆选了一户大族旁支,嫁了过去。
  
  几年后,妹妹小韩氏到了婚配年龄,适逢姑母家二表哥丧妻,二表哥有原配嫡子,续弦肯定得放低要求,姑母想起没落的娘家,干脆聘了倍受继母刁难的小韩氏进门,也算尽了一份心。
  
  近二十年过去,姑母儿孙满堂,妹妹膝下虽只有一女,但有姑母跟表哥照顾,也过得不错。
  
  就只剩一个韩氏,同样是只生了一个女儿,却迫于压力,不得不抱个庶子养在膝下,熬了十几年,却鸡飞蛋打,风流丈夫早逝,留下她孤儿寡母面对狼虎般的族人。
  
  韩氏心一横,孝期结束后,干脆投奔京城。
  
  有子妾室,韩氏不好一分不给,就随意捡了些财物以搪塞族人,至于庶女,则分派到前者头上,然后她就卷起手上大部分家产,与女儿离开江南,奔京城而去。
  
  至于那个一直给韩氏添堵的妾室,她就一定要带上,恰好那妾室出身卑微却贪婪,也很意动,半推半就就跟上了。
  
  韩氏走出不远,态度突变,提脚就将那妾室母女卖掉。
  
  韩氏恍惚间,马车接近城门,安国公府派出的家人候在城门外,与这边碰上头。
  
  安国公府派出的是外院的一名伶俐管事,韩氏微笑应付几句后,放下车帘子,脸色却有些阴沉,她抿了抿嘴,没有说话。
  
  马车安静下来,周文倩亦微微蹙眉。
  
  大表舅是国公爷,自然不可能来接她们,但二表舅也没来,安国公府就派出一个外院管事,他甚至连大管事都不是。
  
  窥一斑而见全豹,安国公府对她们态度由此可见。
  
  自从丧父后,周文倩见识不少人情冷暖,以前后宅的争宠与之相比,简直不值一提,她心思分外敏感,与母亲韩氏一样,第一时间就想到这个问题。
  
  不过就算如此,母女二人亦只能佯作不觉,毕竟,她们上京城前,还打算借着安国公府名头,为周文倩找一个好姻缘。
  
  安国公府表小姐,虽然说到底,不过是个借住的亲戚,但有了这个名头,周文倩的身价就上了几个台阶。
  
  不论是周文倩还是韩氏,都将未来的希望寄托在她婚事上,掀去所有掩饰的外衣,这才是母女千里迢迢进京的最终目的。
  
  其实,安国公府并没有韩氏母女想得那般,毫不重视她们母女二人,最起码韩老太君以及小韩氏不是。
  
  最近圣上龙体微恙,朝中暗潮汹涌愈烈,安国公已经多日不曾返家,郑玉薇的叔父郑二爷,亦在朝中任职,这兄弟二人连带外院忙得连轴转,不要说韩氏母女了,就算是韩老太君外出返家,国事为先,他们亦是无法抽空迎接。
  
  韩氏与周文倩一介妇人,根本无法与朝政大事接轨,这些事,两人自然不可能了解到。
  
  风尘仆仆的几辆单驾青蓬马车辘辘而行,穿过闹市区,驶向城西,在宽阔整洁的正街中走了一段,就抵达安国公府门前。
  
  安国公府开了侧门,让进周家一行,韩氏几人下了马车,换乘公府内巷专用的驴车,毛色黝黑的小毛驴由健壮仆妇牵引,温顺地走着。
  
  小驴车不大,但每人一乘,倒也很是舒适宽敞。周文倩自进入安国公府后,绷紧的心弦略松了松,她神色有些复杂,伸手轻触驴车帘子。
  
  入手软滑舒适,这只用来运送客人的驴车,竟也是使用上好的潞绸为帘垫。
  
  周文倩伸出的纤手攒起,收了回来,这帘垫的料子竟是比她们母女身上衣衫要好,要知道,今晨出门前,因为今日必定抵达京城,她们已经换上新制的好衣衫。
  
  刚才惊鸿一瞥,安国公府房宇鳞次栉比,威严肃穆,大小仆妇衣着光鲜整齐,动作划一,礼数周全,人间富贵乡之感直逼人来。
  
  这般勋贵宅邸周文倩从未得见,震撼心灵的同时,她不觉想起,同时韩家嫡女,姑姥姥不说了,生在好时候,而她的母亲跟姨母,两者生活简直天差地别。
  
  周文倩一直就知道,女儿家婚配等于二次投胎,至关重要,但却从未能似这刻般清晰入心。
  
  “哒哒”的驴蹄声,在宽阔笔直的内巷响起,周文倩知道外头跟着十数仆妇,这些人安静至极,连脚步声也无法听见。她顺着车窗帘子扬起的缝隙瞥了眼,只见她带过来的贴身丫鬟翠儿紧跟在车侧,神色明显拘谨,很明显,公府礼仪周全的普通仆妇已经将其彻底给比下去了。
  
  贴身丫鬟代表着主子的脸面,周文倩脸上火辣的同时,心底已扎根的某些念头愈发茁壮成长,已是不可动摇。
  
  小驴车直接驶到第二道垂花门前,方才停了下来,垂花门后不远处,便是世安堂。
  
  安国公府方面,后宅的大小主子早已齐聚世安堂,等候良久。
  
  老太太的意见很重要,因此哪怕杨氏不心下以为然,也得表现出一副热络的模样。
  
  “大表妹与弟妹一母同胞,只怕模样亦很是相识吧?”杨氏笑语晏晏,温和浅笑,对上首的韩老太君及对面的小韩氏话罢,抬手持帕轻掩唇轻笑。
  
  小韩氏正是郑玉薇叔父的继室,她祖母的娘家侄女,那周文倩的亲姨母。她眉目张扬,五官艳丽,虽年纪稍长,但从那保养得宜的白皙面庞可以看出,年轻时也是位美人儿。
  
  因此杨氏说这话,也有在婆母面前讨趣的意思在。无关她的利益时,她并不介意捧一捧这周家母女,反正鸡就是鸡,捧一捧也成不了凤凰。
  
  韩老太君今天精神头极好,看大儿媳亦顺眼不少,兼杨氏说话有意讨好,于是她乐呵呵地说道:“她们姐妹小时便随兄长离开京城,我现今年纪又大了,倒是印象不深。不过,她们小时倒不怎么相似。”
  
  郑玉薇坐在杨氏下首,闻言微挑柳眉,她倒是记得,那文套路很是老旧,很强调男主秦立轩爱重的是女主此人,而非样貌,因此周文倩虽然样貌不错,但并不是顶级美人。
  
  而担任头号女配的郑玉薇,则是容颜绝色,身段柔美的一个倾城美人儿,加上高贵的出身,无可挑剔的教养,简直就是人无完人里头的那个完人。
  
  虽然,她这一切都是为了凸显男主非庸俗男人,不爱美色,一意为真挚爱情抗争到底而存在的。但这并不妨碍郑玉薇此刻说一句,作为一个女孩子,这实在太合她心意了。
  
  郑玉薇暗咐,她虽未必如文中女配一般,是大家闺秀中的典范,但该有的礼仪她也熟悉了数年,早已顺畅如流水,走出去绝不丢安国公府的脸面。
  
  那也很不错了。
  
  就着郑玉薇闪神时,她二婶小韩氏待韩老太君话罢,就笑着开口说道:“我俏母,而我姐姐则像祖母,样貌无一点相似,怕是不说出来,你们都猜不出这是姐妹俩呢。”
  
  韩老太君含笑看着堂下众人打趣,眉目舒展,眼角的皱纹都浅了几分,显然,能与娘家亲人见面,尤是年纪颇大的时候,让她心情很是愉快。
  
  就在一家子女眷和乐融融的时候,一个嬷嬷挑起门帘,进屋禀报说,韩氏三人已经到了世安堂外。
   正文 第 六 章   “快, 快让她们进来吧。”韩老太君很欢喜, 连声吩咐, 让仆妇赶紧将韩氏几人请进门。
  
  稍等片刻, 站在门边的丫鬟打起帘子, 郑玉薇抬眼望去, 一行数人鱼贯而入。
  
  当先一个三十来岁的妇人行来, 她身穿一身锭蓝色交领长裙,样式并不繁复,只在袖口、衣摆出绣上一些简单的同色花纹, 身上除了头上发髻处插了几根银簪子,就再无其他饰物。
  
  这身很明显的寡居妇人装扮,让郑玉薇轻易判断出她的身份, 这就是韩老太君的另一个亲侄女, 韩氏。
  
  郑玉薇挑眉,那么紧跟韩氏身后的少女, 就是原文女主周文倩了。
  
  她脸上微笑, 看着欢喜, 实际不动声色地观察着对方。
  
  那少女看着比郑玉薇年长一些, 约有十五、六岁年纪, 身段已长开, 看着颇为修长丰满,身穿一袭浅粉色百褶如意月裙,发髻上簪着双蝶戏蕊金步摇, 此刻微微垂首, 小碎步跟在母亲身后。
  
  她面庞白皙细嫩,五官柔美,生得颇为娇怯,虽及不上郑玉薇,但也算一个不错的美人。
  
  要郑玉薇说第一眼的感觉,那就只能说,这女子看起来实在很有一种惹人怜爱感,柔柔弱弱,让人很有保护欲。
  
  不过这里头的人,就只能如男主一般是男人了。
  
  因为据郑玉薇这几年间所了解到的,大家主母选儿媳,这一款实在不是她们的菜。贵妇选媳第一看家世人才,第二看该女是否落落大方,处事周到,而后才是细碎的林林总总,周文倩这种外形,正好是她们最不喜的。
  
  而且郑玉薇发现,坐在对面的堂妹郑玉蓉虽同样面带微笑,但她清楚看到对方眼里闪过一抹不以为然。那很明显,周文倩在未婚女子眼里,也不能讨人欢喜。
  
  郑玉薇对这堂妹还算了解,郑玉蓉性情直爽,她这是很明显对这姨母表姐不太感冒。
  
  在郑玉薇打量的这片刻功夫,韩氏母女协同毫无存在感的庶子周文正,已是行到韩老天君面前,丫鬟奉上蒲团,她们几人跪下磕头请安。
  
  韩老太君连声称好,乐呵呵地给了见面礼,然后将堂上众人介绍给三人认识。
  
  最后,老太君朝郑玉薇姐妹招招手,笑着对韩氏说道:“这是姑母家的两个孙女,以后就让她们姐妹跟文倩一起玩耍吧。”
  
  不论郑玉薇心中是如何想,此刻她粉唇微挑,脸色温和礼数周全,与周文倩互相见了个平辈礼。毕竟再如何,在老太太面前,她还得表现出一团和气。
  
  周文倩见过礼后,微微抬眼。
  
  两名衣着华丽,通体贵气的少女站在周文倩面前。年幼些那个已是了不得,而年长些那个更尤为引人注目,即使她一身名贵锦衣,鬓上胸前珠翠褶褶生辉,通身气度斐然,但让周文倩首先注意到的,却是她绝美的面庞。
  
  粉面桃腮,眉如远黛,樱唇琼鼻,一双线条精美的凤眸顾盼生辉,低声见礼时,清越柔美的声线响在她的耳畔,婉转悠扬而柔和动听。
  
  真真好一位绝色佳人。
  
  周文倩神色不变,微微垂下眼帘,她也算饱读诗书,居然一时找不出准确的词句来描绘这少女,只觉任何诗词都及不上对方。
  
  她心下一沉,不说这少女,就算旁边一个,她也是及不上的。
  
  来京城前,周文倩曾跟着母亲参加过本地名流宴饮。在那个江南郡城中,身处一群同龄且身份相仿的小姐间,她容貌才识皆是最拔尖的一个。
  
  因此,她在此前,才会这般有自信,就算家世低一些,借着安国公府名头,凭她的相貌人才,找户不错的人家,应是不难。
  
  可是,进了京城后,先是安国公府光凭宅邸一角,所透出来的威仪气度,就把周文倩的自傲打压下去了大半,她第一次清晰地意识到,她与勋爵之家贵女相比,身份上差异竟如天堑。
  
  或许在她们眼里,自己根本没有资格与之相提并论,周文倩眼底晦暗莫名,她心里不是滋味,刚进安国公府,现实便给她迎头浇了一大盆凉水。
  
  她半垂眼睑,遮住眼底翻涌的思绪,有那么一瞬,周文倩很嫉恨两位表妹,两人出身高贵,什么都有,上天为何还要给她们如此美貌。
  
  不过,周文倩并不是轻易打退堂鼓的人,她抬眼,不经意间打量眼前的衣香鬓影,一室华贵,在见识过后,她心中期盼反而越发高涨。
  
  环视一周,最后,周文倩把视线停留在母亲与姨母小韩氏身上,她们姐妹实则相差不过二载,但晃眼看过去,韩氏外貌比姨母生生老了八、九岁。
  
  她视线在小韩氏明艳的面庞上掠过,姨母同样出身不显,不也嫁与公府嫡子了么。
  
  周文倩眼神坚定下来。
  
  短短瞬间,周文倩想了很多,而郑玉薇则站在她身前,饶有兴致的打量她。
  
  说实话,郑玉薇有些佩服对方,豪门贵女们,自小耳濡目染见多识广,兼有良好的教育,在这个年纪,能很好掩饰自己的情绪,倒也不足为奇。
  
  但周文倩出身差了何止一筹,打小的资源同样远不能比,现在第一次身处这生平未见的富贵地方,居然也能一派自然,面上毫不露怯。郑玉薇不相信她心底毫无触动,那就只能是面上功夫了得。
  
  果然不愧是原文女主,她以相对卑微的家世,甚至后来还是丧夫寡妇的身份,居然能牢牢把住一个豪门公子的身心,最后耗费十几年时间,熬死了出身高贵的大妇,登堂入室,摇身一变成为侯门贵妇。
  
  果然没有两把刷子,这活是干不来的。
  
  郑玉薇自问没啥能耐,这浑水还是不要趟的好。
  
  众人落座,韩老太君关切地询问了韩氏一番后,然后话锋一转,说起周文倩的婚事来了。
  
  周文倩因父丧守孝三年,今年已经快十六了,韩氏携她远赴京城投奔,那估计以前看好的人家是没有着落了,女儿家婚配至关重要,可耽搁不起,韩老太君作为娘家长辈,自然是要关心一番。
  
  韩氏初来乍到,毫无人脉,韩老太君怜惜娘家人,若是侄女愿意,她打算操心一番。
  
  韩氏果然喜出望外,她眸带点点泪光,如此这般诉苦了一番,最后得出结论,自己无用,耽搁了女儿,只盼姑母能搭上一把手,好给唯一的骨肉说门好亲事。
  
  郑玉薇闻言精神一振,这冗长的亲人会面场合里,终于出现让她感兴趣的的话题了,她微笑不变,立即不动声色地关注起来。
  
  周文倩则坐在郑玉薇下手,她双颊晕红,一般女子,此时早该避了出去,不听这个话题,但周文倩一来人生路不熟,无处可避;二来,这事是她来京的主要目的,她实在不想避开。
  
  于是,周文倩便在郑玉薇的余光中,侧身垂头,掩面坐在原位,看似害羞,实则全神贯注留意着堂上对话。
  
  韩老太君沉吟一番,最后开口道:“过些日子便是春闱,待殿试过后,要是你们母女愿意,老婆子便为你留意一些家境殷实,家中人口简单的新科进士。”
  
  她抬眸看着韩氏,问道:“你意下如何?”
  
  举人中了进士,殿试过后,即可授官,优秀者留馆,其他或留在京中任职,或外放出京。
  
  总之一句话概括,这群人已带上乌纱,成为官身。
  
  能让安国公府老太君认为家境殷实者,那么钱财是绝不会少的,而家中人口简单,新妇进门后,就会少了很多烦心事,可以安心过小日子。
  
  韩老太君亲自出面主持,周文倩以国公府表小姐身份出嫁,那安国公府就是她身后的靠山,只要安国公府不倒,一般殷实人家,估计会直接把周文倩供起来。
  
  郑玉薇闻言,暗暗点头,祖母为了这母女二人,很是费心了,方方面面都已考虑清楚,如果周文倩能知足,顺从地嫁过去,她确实能过得很好。
  
  周家在江南,确是一个枝繁叶茂的大家族不错,但周文倩父亲只是其中一个旁支,而且还不是官身,实际上,她就是个普通门第的丧父孤女罢了。
  
  老太太一番打算可谓真心实意。
  
  不过,郑玉薇觉得,这殷实进士与侯门贵公子差异实在太大,周玉倩应该不会满足于此,哪怕她现在还没认识秦二。
  
  在此间待了五年,郑玉薇已完全掌握这里规则,虽然本朝对女子的约束,并不到无意碰触就得砍手的骇人程度,但对男女大防还是相当重视的,特别是未婚女子。
  
  周文倩能以闺阁小姐之身,与秦二相识并产生深厚感情,以致秦二婚后对其念念不忘,这绝对不是一次半次偶然碰面能办到的。
  
  按照时下的男女大防,郑玉薇觉得,这很能体现一番她胸怀大志的程度。
  
  果不其然,郑玉薇瞥向右侧的眼角余光,在老太太话音刚落时,看见放在粉色裙摆上的白皙手掌,猛地往里收了收,但几乎立刻,就放松下来。
  
  这动作极快,如果不是郑玉薇专注留神,估计不会发现,她唇边微笑的幅度略增,这周文倩果然城府不浅。
  
   正文 第 七 章   老太太话毕, 韩氏脸色却微微一僵, 不过她反应极快, 马上掩饰性地低下头, 用帕子拭了拭眼角后, 才抬眼感激地对韩老太君说话。
  
  “如此便劳烦姑母了, 侄女无用, 让姑母费心。”韩氏眼角微湿,看上去情真意切。
  
  韩老太君笑道:“你既然唤我一声姑母,老婆子难道还能不管你们母女?”
  
  说到底, 老太太对败落的娘家很是痛心,虽然她有子有孙,娘家不兴对她的地位已毫无影响, 但这并不妨碍韩老太君对娘家亲人心生怜惜。
  
  侄子侄孙浑噩无能, 扶也扶不起来,加上两者相距万水千山, 韩老太君鞭长莫及, 几次过后, 她干脆撒手不管。但如今孤苦的侄女来投奔, 她这当姑母的怎么也得尽心一把。
  
  因为韩氏隐带悲伤, 堂上的热切的气氛降了温, 杨氏看时间耗了这么久也差不多了,于是,她微笑对韩老太君说道:“母亲, 表妹娘三一路奔波, 怕是累狠了,不若让她们好生梳洗歇上一歇,再与母亲说话。”
  
  韩老太君一听,这话很是在理,于是点头对韩氏笑道:“老大家的说得对,是老婆子唠叨了,竟是忘记你们路途疲惫。”
  
  韩氏自然连声说不累。
  不过,韩老太君还是坚持散了,让几人先下去歇息,小韩氏主动请缨,要领姐姐母女前去早已收拾妥当的玉梨院。
  
  至于韩氏庶子周文正,韩氏之前的书信并没有提及此人,因此国公府没有准备,不过,杨氏掌家多年,这么个小状况对她来说不算什么。
  
  国公府规矩,男孩子七岁后,就不能继续养在后院。譬如郑玉薇的亲弟弟,今年十岁的安国公世子郑霁元,早在三年前,就已搬到外院居住,给长辈请安的时间亦与女眷错开,轻易碰不上面。
  
  当然,若是有心,还是可以碰头的,郑玉薇姐弟一母同胞,感情极好,虽然规矩所限,但两人还是时常见面,好好亲香一番。
  
  杨氏提议,将周文正安排在外院居住,日后也可以与世子一起读书习武,韩老太君点头应允。
  
  虽然实际上,周文正与安国公府毫无关系,但按照礼法,他同样是韩氏之子,府里的亲戚。杨氏跟韩老太君什么人物,不管内心如何想,大面上都不会欠缺分毫。
  
  其实让杨氏说,她始终对韩氏母女喜欢不来,反而对这个境况艰难男孩有些怜惜。
  
  后宅的一套,杨氏早已通透无比,周文正现在什么处境,她不用想都清楚。
  
  于是,杨氏吩咐嬷嬷,让她带周文正先去世子院里安置几天,待新院子收拾妥当后,再行搬过去。
  
  周文正表情木然,反应慢人一拍,半响后,才醒悟过来,呆滞地对老太太跟杨氏致谢。
  
  他低下头,目光却闪了一下,父亲去世后半年,他的先生因家中出事致辞,此后,韩氏没再请先生,周文正已辍学两年有余。
  
  周文正自得知自己要上京以来,头一回由衷感到欣喜。
  
  ******
  
  玉梨院。
  韩氏领着周文倩回了屋,她挥退了国公府的下仆,室内仅于嬷嬷以及丫鬟各一人,俱是她们从江南带过来的心腹。
  
  “倩儿,你……”韩氏沉吟片刻,却说不下去,她本来想问问女儿打算,但转念一想,周文倩尚未出阁,这些话不好开门见山讨论。
  
  经过几天适应,她们母女已经在安国公府安置下来,韩老太君实现当初承诺,开始打听参加春闱的学子,今天又跟韩氏稍提了一遍。
  
  韩氏知道母女要在安国公府过得好,是离不开老太太的,因此她热络地应承着。
  
  但心中却是憋着一口气。
  
  殷实进士固然不错,但与母女之间的渴求却是差了一大截。
  
  韩氏只得一女,她一生寄望都在女儿身上,兼之当初周文倩在江南小郡城一干闺秀当中,那是出类拔萃,这十几年来思想早已根深蒂固,导致母女期盼极高。
  
  虽现在已直面现实的艰难,但母女俩潜意识里,依然觉得,以周文倩之人才,绝不止配个家境殷实无背景的小进士。
  
  韩氏觉得,她女儿这般优秀貌美,就算比不得公府小姐,依着安国公府表小姐的身份,配个中等官家之子,还是可以的。
  
  “娘,”周文倩轻拍了拍韩氏的手,接上话头,“等会儿,娘让人到外头,把京里的事儿打听一番把。”
  
  “咱们可不能当聋子瞎子。”周文倩眼神平静,但十分坚定,徐徐开口说道。在母亲面前,她无所谓矜持,现在已到关键时刻,再矜持下去就什么都晚了。
  
  她们自江南进京,除了变卖所有产业,换成银钱带在身上外,还带上了一房忠心耿耿的家人。这家人中,有能在外头跑腿的男人,周文倩的意思,就是让其打听消息。
  
  安国公府下头的世仆固然久居勋贵之家,大小消息极为灵通,但府里规矩严谨,她们向仆妇打听,估计只能知道一部分。
  
  杨氏掌家,母女只能打听到杨氏让她们知道的,兼之里头肯定有耳目,就算仆妇敢说,周文倩也不敢向其打听。
  
  这里就没有笨人,一张嘴,很容易就被人猜出心中所想。
  
  周文倩心中志向可比她母亲韩氏高得多,见识过国公府的富贵生活,让她怎能不向往。
  
  国公府表小姐的身份,现在对周文倩很重要,绝不容有失。
  
  “这样很好,”韩氏击节赞叹,摸清情况,才能谋划,她女儿就是聪颖,怎能就配个普通小进士呢,“正好老太太帮我们置些产业,李大父子近期在外跑腿,这样也不引人注目。”
  
  韩氏打算置些产业,以便女儿日后嫁妆以及自己手上攒些。
  
  这虽不用韩老太君出钱,但她的帮助至关重要,在天子脚下,勋贵官员云集,正常交易没人领着,怕是有钱也买不上好的。
  
  她接着说道:“你姑姥姥那边,娘先搪塞着,有老太太在,你表妹可不好丢下你。”
  
  “倩儿,这段时间你可要多认识些人。”韩氏最后嘱咐道。
  
  “嗯,娘你放心,女儿知道的。”周文倩目光笃定,点了点头,这事也很重要,如果困在后宅,那可就什么也做不成了。
  
  母女二人谋划一番后,遂开始里外不着痕迹地打探消息,以便充实耳目。
  
  ******
  
  荣华堂,正房。
  
  “娘,明天真的要跟那周表姐一起出门吗?”郑玉薇蹙眉,对杨氏问道:“不让她去不行么?”
  
  一晃半月过去,转眼间,便到了原文里女主周文倩命运发生重大转折的时刻,她初识男主秦二,两人一见钟情。
  
  周文倩随国公府的人去进香,途中独身遇上秦二,于是两人擦出爱火花。
  
  想到这里,郑玉薇无奈扯扯嘴角,书中视角太过狭隘,才让周文倩的行为有了合理性,让她能继续保持白莲花般的形象,但她此刻身处期间,实在是无力吐槽。
  
  就算普通大户人家,女眷出行无一不是前呼后拥,丫鬟婆子至少十余人鞍前马后,一个闺阁小姐想“巧合”落单,实在毫无可能,更别提规矩严谨的勋贵之家了。
  
  周文倩想独身外出,只有一种可能,就是她刻意为之。
  
  郑玉薇想想就头疼,古代社会讲究一损俱损,一荣俱荣,周文倩现在顶着安国公府表小姐的名头,要是行为出格有损闺誉,她难以避免被牵连。
  
  闺誉对于大家小姐而言,实在重愈生命啊,郑玉薇不介意男女主勾搭上,但她介意被连累。
  
  不过,周文倩这大半个月以来,安分守纪温柔少语,家里人对其印象颇佳,就算是杨氏,亦并无恶感,只当是一无可无不可的亲戚罢了。
  
  她恐怕连说服母亲都不能,更被提让杨氏出手操作了。
  
  郑玉薇无端沮丧,自从女主出现后,她就一直被打击,这次估计亦如此。
  
  果然,杨氏闻言笑了笑,睨了无精打采的爱女一眼,嗔道:“你这孩子,不喜欢她,不与她一起玩耍就是了。”
  
  听到这话,郑玉薇更加卒郁,这周文倩状似柔弱,实际一有见外人的机会,就死扒着她不放,誓要借东风打进贵女圈不可。
  
  说句粗俗的话,对方真是她去茅房都得跟着,实在让郑玉薇不胜其扰。
  
  这些话郑玉薇跟母亲抱怨过,杨氏当然清楚女儿的心思,她抿了口香茶,颇为不以为然地接着说:“不就是个投奔的亲戚罢了,薇儿无需顾忌。”
  
  她十分笃定地笑笑,“虽说她是老太太娘家人,但薇儿你可是老太太亲孙女,你不领着她,你祖母也不会为难你。”
  
  杨氏抚摸女儿的鬓发,安慰道:“你别管她,就当出去松散一番罢。”
  
  韩老太君寿辰在即,往年过生日前,老太太都会上京郊潭拓寺斋戒一番,今年自然不例外,于是,便有了明日之行。
  
  安国公府后宅不能倾巢而出,总要有人留下操持,因此掌家的杨氏是不去的,大房就郑玉薇一人随老太太出门。
  
  郑玉薇见谈话老是够不到她要的方向,也知道事不可为,只得叹了一口气,无奈接受了现实。
  
   正文 第 八 章   出了第二道垂花门, 贴身丫鬟良辰扶持着郑玉薇, 踏上脚蹬, 美景打起车帘子, 她微微垂首, 抬脚跨进马车。
  
  细长的鞭子轻轻甩在马背上, 毛色油亮的骏马撒开四蹄, 翠盖珠缨八宝大车缓缓前行,紧跟着前头的朱轮华盖大车后面,在安国公府宽敞的内巷徐行。
  
  马蹄踏在青石板地面上, 发出响亮而富有节奏的“哒哒”声,安国公府府门大开,一行十余辆悬挂醒目府徽的大车驶出。
  
  郑玉薇眼尖, 瞥到周玉倩嘴唇微动, 便知道对方要说话,她实在被她缠怕了, 连忙抢先阖上双目, 微斜身子靠在柔软的锦垫上, 佯装晨起困倦, 此时要略加休憩。
  
  这辆马车十分宽敞, 共坐了三位未出阁的主子, 郑玉薇及时避开,于是,周文倩便与她的亲姨表妹郑玉蓉说起话来。
  
  周文倩的声音与其外貌一般, 皆娇柔细弱, 但显然郑玉蓉不吃这套,她近日也被这表姐缠得不轻,不过到底教养还在,只能耐着性子听着,偶尔有一搭没一答地回应。
  
  郑玉蓉比郑玉薇小两岁,今年十二,面上功夫浅些,加上她性情较直爽,大概觉得这表姐日后跟她不是一个圈子的人,因此此刻说话间,隐隐带些不耐烦。
  
  郑玉薇颇为了解堂妹,一下子就听出来了,她心中暗笑,周文倩年纪不小,形势所逼,难免急于打入贵女圈,郑玉蓉不笨,自然难有好感,只不过碍于对方是亲姨表姐,只能耐着性子应承。
  
  京城的贵女们,哪怕近年局势紧张,她们在十六、七岁前,都会定下婚事,因为勋贵之家婚嫁流程繁琐,一般定下婚事后,最少次年才能完成六礼,嫁进夫家。
  
  赶早不赶晚,万一耽搁成老姑娘就麻烦了。
  
  周文倩初来乍到,但却颇有志向,因此她哪怕城府再深,亦难免有些急躁。
  
  郑玉薇并太多心思听两人闲聊,她此刻心绪有些复杂,有了原文剧情,她肯定周文倩会在这次出门整幺蛾子,要是不抹黑安国公府,她并不想理会,但问题是,这估计不大可能。
  
  因此,郑玉薇早已决定尽力阻止对方的行为,这没什么好思虑的,她现在想的是另一件事。
  
  如同人永远不能忘怀他的母语一般,郑玉薇经过前世多年熏陶,一夫一妻制早已深入她的心扉。
  
  但此一时彼一时也,她重获新生固然好,不过却已非身在男女相对平等的现代,这地儿是一个男权社会,男性三妻四妾只是寻常事。
  
  要想以一人之力扭转社会大势,这绝对是不可能的,最起码,郑玉薇认为自己没有这能耐。
  
  要想活得好,前提就得适应大社会,任何情况下,标新立异脱离大众观点的人,都不会有好事儿发生。
  
  在何场合就必须做出符合情景的行为来,就譬如上个高档西餐厅,大家都安静用餐,如果你在大声爆粗,吐痰抠脚丫子,那结果肯定会被请出去的。
  
  用餐被请出去没啥,最多就换个地而再吃罢,但郑玉薇若是行为差错太大,就算她有娘家依傍,估计最轻的下场也会让日后的生活很不如意。
  
  来这里已有五年,郑玉薇发现,此间大多数女性的生活并没有想象中的不如意。她们爱自己,爱父母,爱孩子,然后爱一点点男人,前提是他睡其他女人自己不会太难受,而回来睡自己也不会太恶心。
  
  古来避子汤伤身,而女人超过三十后,怀孕生子的危险性会大增,因此据郑玉薇所知,有很多贵妇膝下儿女环绕后,甚至还会主动让丈夫睡别的女人。
  
  她们的生活态度很健康,若要发落妾侍,大部分原因,是因为眼下状况有些脱离自己的掌控,基本与情爱无关。
  
  当然,情深一往的男人不是没有,郑玉薇就认识一个,那人就是她的父亲安国公,然而这情况太实在罕见了,罕见到,母亲杨氏向来是京中贵妇们羡慕妒忌的对象。
  
  专情男可遇不可求,郑玉薇不觉得自己有中大奖的运气,能在茫茫人海中,成功捕获那万中无一的男人,因此这五年来,她早已调整好心态,准备日后当一个普通的贵妇人。
  
  丈夫有妾但重妻,她的地位不可撼动,然后生儿育女,待孩子长成后安享晚年,这样就很好了。
  
  毕竟,人若奢求太过,很容易会把福气全给折腾干净。
  
  现在问题是,前段日子随着周文倩的出现,郑玉薇发现竟自己是一本书中的女配。
  
  摆脱女配身份那是一定得努力的,这不必多说,而且她觉得,可能性还不小。
  
  但若能成功,郑玉薇始终还是要嫁人的。
  
  有了原文的描述,她除了知道剧情大概发展外,还得知了这世上,原来另有一个类似父亲的专情男人,这让郑玉薇已经坚定的心湖再起波澜。
  
  作者大概是秉承男主是女主的,而男二是大家的原则吧,在文中勾勒了一个情深优秀的男二,落在郑玉薇眼里,这专情男二实在比男主好太多了。
  
  男二是男主的兄长,宣平侯爷秦立远。
  
  这次潭拓寺之行原文也有,因为韩老太君要在寺中斋戒几天,原身如郑玉薇一般,会在寺中静院住上几天,陪伴着老太太。
  
  男二秦立远重伤之下,还得躲避追杀,无奈夜里潜入原身静室,原身救了垂危的男二,对方对她情愫渐生,并愈演愈烈。
  
  偏男二伤势很重,把伤养得好一些后又外事缠身,等他回头打探原身时,伊人竟与同父弟弟定下亲事。
  
  二人擦身而过,有缘无分。
  
  秦立远死心眼,虽恪守礼仪,但却管不住自己的心,一直恋慕着佳人,原身能在那对鸳鸯逼迫下坚守十几年,不得不说他的态度很重要。
  
  郑玉薇估计,如果不是原身病逝,有大家长秦立远在,估计那对苦情鸳鸯是决不能修成正果的。
  
  原身逝去,秦立远心痛难抑,他不想再看荒唐的弟弟,但又怜惜心上人所遗独子,于是主动提出,将此子过继到自己膝下,成为他的儿子。
  
  早些年,秦立远无奈另娶,妻子新婚后却染病早逝,不久后,原身诞子恰逢秦二事发,他心有所爱不想续弦,又眼看弟弟不成样子,遂决定日后让这孩子承爵。
  
  秦二只顾心上人,全然不管原身母子,孩子全凭秦立远教导成人,两人无父子之名,却有父子之实。
  
  心中重要的人郁郁而终,两人各自黯然神伤,之后,秦立远干脆把孩子过继在自己的膝下。
  
  那孩子向来敬仰伯父,不喜漠视他们母子的亲父,后来母亲死后,他更对父亲厌恶万分,只欣然同意。
  
  而男主这边,儿子有好去处,还不必委屈心爱女人,秦二假装犹豫一番就答应了。
  
  作为先是客观看文,然后身处其间的郑玉薇,她一直都不喜欢男主,这点并无改变,但她却不免会有那么一咪咪肖想男二。
  
  多情深难得的好男人啊,在现代都难得一见,更别说这古代了,为了心上人,居然能选择不要亲子。
  
  侄子虽然是秦家血脉,但并不是己出,这事有权有势的现代男人都很难办到,更别说深受封建思想教育长大的古人。
  
  不身在其间,实在无法感受这种震撼。
  
  按照事情的轨迹,郑玉薇遇上重伤的男二可能性极大,她自问与温柔和婉的原身不大相同,对方不喜欢自己也不是奇事,但她心中还是忍不住有些忐忑。
  
  郑玉薇自认不是个清高不染尘埃的女子,她心动了。
  
  说句老实话,男人能专享谁愿意公用,郑玉薇之前思想上的妥协,不过是权衡利弊后的决定罢了,现在出现了一个专情好男人,她难免会心生希冀。
  
  至于在文中,对方热恋原身的事,郑玉薇此刻并无觉得不适,因为说实话,她连这人是圆是扁都不知,更别谈感情,没有感情,心下自然毫无触动。
  
   正文 第 九 章   小巧玲珑的紫铜鎏金香炉, 正置于蜻蜓腿三足圆香几之上, 在室内一角徐徐吐出袅袅香雾, 淡淡的苏和香气弥漫在安静的室内。
  
  郑玉薇斜斜靠着软枕, 正坐在攒边围子罗汉榻之上, 缓缓翻着手上书本, 在室内侍候的丫鬟婆子皆垂首静立, 室内只偶尔听到翻启书页的轻微声音。
  
  这是安国公府一行抵达潭拓寺的第二天。
  
  潭拓寺是本朝开国皇帝亲自驾临,并敕封的护国寺,渐渐地, 这潭拓寺就成为京城声望规模最大的寺庙。
  
  历经几朝,潭拓寺规模宏大,早已成为京中权贵上香斋戒的首选之地, 但它并不只接待权贵, 寺院方向来对贫富贵贱一视同仁。
  
  虽说如此,潭拓寺既然在京郊, 那么勋贵们还是有些特权的, 安国公府就入住在寺庙后园, 那里有一片专门供权贵们斋戒的静院。
  
  安国公府一行分住几个院子, 郑玉薇的祖母韩老太君早已闭门斋戒, 不理窗外之事;而二婶小韩氏因无子, 多年来亦一起闭门斋戒祈愿,堂妹郑玉蓉年岁稍长,明白同胞兄弟对母女二人的重要性后, 早已随母亲一起行动。
  
  因此, 昨日抵达的安国公女眷,还能悠闲的只有韩式母女以及郑玉薇。
  
  郑玉薇自穿越以来,就相信了冥冥中事,昨日亦有虔诚叩拜,但她虽信但不迷,过后便开始悠闲度日,并高度关注起韩式母女二人。
  
  美景轻手轻脚地捧着红漆茶盘,走近罗汉榻,端起青花缠枝纹茶盅,换下榻旁小方香几上的残茶。
  
  郑玉薇搁下书本,随手接过茶盅,微微垂首抿了一口今年的新茶。
  
  芳香扑鼻,齿颊留香,果然是品质极佳的明前龙井。
  
  郑玉薇正打算再饮一口,谁知这时,外面突然传来急促的奔跑脚步声,紧接着静室房门被来人推开,良辰的声音响起来。
  
  “姑娘,姑娘,”良辰呼吸急促,面色涨红,冲到罗汉榻前,匆匆福身行礼后,她迫不及待开口说道:“那周表小姐果然如小姐所料,带着个丫鬟就出去了。”
  
  郑玉薇闻言,迅速抬起头望着她,手上动作猛地一滞,满杯的香茶溢出些许,溅在裙摆上。
  
  茶刚沏好,很是滚烫,美景惊呼一声,连忙伸手接过茶盅,放在方几上,随即执起帕子给郑玉薇擦拭。
  
  那处裙摆下面是锦垫,郑玉薇并没有烫着,她止住美景动作,抬头示意良辰继续说。
  
  良辰愤愤地接着道:“那周夫人好生厉害,她发现了奴婢,竟是硬生生拽住,不让奴婢回来。”
  
  “奴婢装作刚巧经过,要急着回来伺候姑娘,周夫人也不放行,后来纠缠了快一刻钟,奴婢无法,只得搬出姑娘,那周夫人才放了人。”
  
  良辰神色沮丧,眼眶有些红,“噗通”一声跪在地上,“奴婢耽误姑娘大事,请姑娘责罚。”
  
  良辰伺候郑玉薇多年,对其颇为了解,主子之前面色凝重,再三叮嘱,很显然这事很重要,她现在却把差事办砸了。
  
  良辰衣衫有些凌乱,脸颊刮出几道红印子,可见已尽力挣脱了,这贴身丫鬟向来忠心耿耿,郑玉薇自然不会怪她。
  
  “起来吧,她到底是主子,要为难你轻而易举。”郑玉薇抬手,示意良辰起身。
  
  潭拓寺后园贯彻寺庙简洁风格,巷道上无遮无挡,静院挨得又近,她被发现太正常了。
  
  只是韩氏这违和的画风,很能说明问题啊。
  
  郑玉薇心下沉凝,责备忠婢毫无用处,反倒亲者痛仇者快,她还想想对策吧。
  
  这潭拓寺后园子权贵家眷不少,京中上游圈子又不大,要是周文倩与秦二被人窥见,郑玉蓉小两岁还好些,适婚年龄的她是头一个受害者。
  
  周文倩果然是个聪明人,虽然在她姐妹面前急躁了些,但在长辈面前却保持良好的形象,温婉娇怯,安分守纪,因此就连杨氏都觉得她无害。
  
  这样的结果,就直接导致郑玉薇此刻行动上的孤立无援。
  
  她虽是父母掌珠,日常也随母亲学习打理家事,但那些个管事嬷嬷的主子是杨氏而非她,仆妇们精明的很,韩式母女得老太太看重,郑玉薇对两人使绊子固然没事,但操作的奴仆就要遭殃了。
  
  郑玉薇经母亲仔细教导,早已深得其中五味,她知道这些人就算答应,亦会阳奉阴违,因此干脆打消这念头,她手里的人手就自己院子这批死忠。
  
  她只得派出良辰监视韩使母女。
  
  “良辰,把院子的人都派出去,暗地里寻找周文倩,特别要注意通往南苑以及前院的月亮门。”郑玉薇略略沉思,实在无法可想,只得如此吩咐。
  
  潭拓寺的后园子分南苑北苑,北苑住女眷,南苑住男眷,两者相连仅一道月亮门,有小沙丘守着,而南北苑通往前面寺院则各有一门,把守更严密,以防前殿香客误入,引出祸事。
  
  寺里的和尚精明的很,早早预料好可能发生的情况,只要不是本人有心,贵眷们出事的可能性几近于无。
  
  因为这潭拓寺还有武僧拱卫,这也是郑玉薇敢将自己带来的仆从几乎全派出去的缘故。
  
  郑玉薇之前打听过,宣平侯府并有住在后园,那秦二很可能是今天陪伴母亲前来的,他可能即日来回,也可能住进南苑。
  
  良辰衣衫鬓发微乱,但却无心整理,当即领命而去。
  
  “姑娘,您且宽宽心,那周家表小姐应该弄不出幺蛾子的。”美景重新捧起小方几上的茶盅,递给主子。
  
  美景是安国公府家生子,一家人都是府里的世仆,这勋贵人家的条条道道,她很是明白。周文倩这反常一出是为的什么,她能猜到,对自己主子的危害亦清清楚楚,但事已至此,她只得这般安慰主子。
  
  整个院子现在只余主仆二人,比之前更寂静几分,郑玉薇接过茶,叹了一口气,若是阻拦不住,她现在只期望周秦二人不要被人窥见,那也就无碍了。
  
  原文描写很片面,通篇就爱恨情仇,很少有别的东西,譬如周秦二人是否被人看见,就没有提起。
  
  文里没有提及,可并不代表没人看见,潭拓寺香火鼎盛,兼附近风景颇佳,四季游人不少,现在又正藉春季,实在让她很是担忧。
  
  风景优美,春季。
  桃花林。
  
  想到此处,一个尘封的记忆突然无比清晰,郑玉薇栗然一惊,随手将茶盅掼在小方几上,玉手“啪”地一声,重重地拍在坚硬的红木几面上。
  
  她力道极大,玉白的小手立即通红,腕上那个青翠欲滴的玉镯子重重砸在几面上,应声断裂开来。
  
  郑玉薇却无心顾及,她倏地站起身,套上绣鞋往外面行去。
  
  美景喉间的惊呼声咽了回去,连忙急急跟上。
  
  郑玉薇出了院门,避开左侧韩氏的院落,往右边行去,绕过院子,准备直奔后山。
  
  刚才电光火石间,郑玉薇骤然忆起一事,是她之前午夜梦回都没有想起的。
  
  潭拓寺周围风景不错,尤其是春日,因为后山整有一片桃林。
  
  这桃林历史悠久,桃树虬结盘曲,蔓延了整个山头,每到春日桃花怒放,如云的绯粉染红了整个山头,实乃京郊最著名景点之一。
  
  如此美景,自然吸引了一大批文人骚客以及权贵子弟,自古文人多自傲,这些读书人自是不愿意与肆意嬉笑、无所事事的权贵二代混一起,于是,这两拨人就渐渐形成两个据点,一南一北,相距极远。
  
  读书人无论内里如何,到了外头,都一副谨守礼仪的模样,桃林很靠近潭拓寺北苑,他们自是避之而不及,于是,文人据点在北边。
  
  那么,权贵之地每年聚集的据点,就在北苑不远外的桃林南坳。
  
  郑玉薇蓦然忆起,原文里男女主初遇时的背景,正是落英缤纷的桃花林中。
  
  周文倩在漫天嫣红的映衬下,平添五分美艳,她身上既有大家小姐的气质仪态,又无闺秀们的矜持自傲,柔柔弱弱,娇怯至极,让没见识过这类型女子的秦二一见倾心。
  
  接着就不用说,就是爱火燃烧,奸.情持续了。
  
  想到这里,郑玉薇的脸色愈发阴沉,这姓周的胆子比自己想象中的要大太多,这桃林久负盛名,基本没有权贵子弟是没来过的,她这是想以安国公府所有未出阁姑娘的名声,来为她的青云之路当垫脚石。
  
  一旦周文倩被这些男子看见,这些权贵子弟自然能把她的身份扒出来,到时,哪怕她只是外八路的表姑娘,安国公府正经小姐郑玉薇姐妹,都得一并成为笑柄。
  
   正文 第 十 章   周文倩已走了很久, 时间刻不容缓, 而这事要是处理不好, 安国公府怕是马上回扬名京城上层, 沦为笑柄。郑玉薇情急之下, 只得亲自出马, 看能否截住周文倩。
  
  绕出北苑, 脚下的路不比园子里头,愈发凹凸不平,而且有不少碎石子在青石小道上。
  
  郑玉薇脚下仅穿了一双轻薄稠鞋, 这类室内榻上专用的鞋子,鞋底仅有一层绸布,比绣花鞋要轻薄多了, 她急切之下没有换鞋, 现在可以说算是直接踩在碎石子上。
  
  本朝不盛行三寸金莲,但大家闺秀的脚几乎都是不怎么走路的, 最多就闲暇时逛逛花园子罢了, 郑玉薇一双玉足细皮嫩肉, 尖锐的石子儿扎在上头, 可谓刺痛至极。
  
  走了一段, 脚下疼痛难忍, 饶是如此,郑玉薇亦不敢稍停,只盼望在周文倩抵达桃花林南坳据点前, 能够及时截住她。
  
  主仆二人一路急赶, 穿过北苑边上的青石小道,踏上后山土道,又走了一截子,仍然没有赶上周文倩。
  
  土路渐渐狭窄,这地儿人烟渐少,草木茂盛起来,郑玉薇低头,这浮土满布的土道上,有一些零星的淡淡脚印子。
  
  来这里以后,郑玉薇每年都会到这潭拓寺北苑转几圈,据她偶然所知,通往后山桃林的路,就仅有一条。
  
  她面色沉沉,周文倩肯定是赶到前面去了。
  
  郑玉薇抬头眺望远处,那边山头一片绯粉,花树漫山遍野,极为美丽,但却与她此刻心情正正相反。
  
  她在回头望了后边的宏伟寺院一眼,停下了脚步。
  
  潭拓寺附近也有武僧巡逻,虽然他们对勋贵们的大小事一律视而不见,但要是有危及香客安全的事发生,武僧们还是会管的。
  
  这也是郑玉薇敢带着一个女婢出门,甚至离开北苑的原因。
  
  这个距离足够远了,不知是否出了武僧巡逻范围,郑玉薇凝眉。
  
  安国公府的名誉固然重要,但在郑玉薇以及父母亲人眼里,想必是她的安全更为重要。
  
  郑玉薇抬头,羊肠小道在前头出现了一个大拐弯,由于草木茂盛,她无法看见弯道后的情景。
  
  观弯道方向,拐过去就已直通南坳方向。
  
  郑玉薇垂头望了眼土路上新鲜的脚印子,她犹豫片刻,最后还是决定抬脚往前,到那拐角眺望一番,如果看不见周文倩踪影的话,那就以安全为上,打道回府。
  
  那弯位很近,主仆二人走了不足二十步,就到了地方。
  
  郑玉薇刚转过拐角,微微侧头,立时便看见前方不过百步远近,有一个身穿浅碧色衫裙的娉婷少女,领着一个小丫鬟,提着裙摆婀娜前行。
  
  这羊肠小道尘土飞扬,她明显不想弄脏衣物,小心翼翼地微提着衣裙缓缓往前挪动。
  
  这少女正正是周文倩。
  
  郑玉薇牙关紧咬,怒火中烧,她足下急奔,提气喝了一声:“周文倩,你这是欲往何处?”
  
  前方周文倩闻声一惊,与贴身丫鬟转过身来,正正好对上郑玉薇,此时双方所距不过十来步距离。
  
  “你今天所做之事,可对得住收容你们母女的安国公府?可对得住一心为你谋划的老太太?”
  
  郑玉薇气极,她此刻对周文倩深恶痛绝,自家好心收留了这母女,没想到对方一点没将这好处放在心上,一到要紧时刻,就用她家女儿名声当了垫脚石。
  
  她与韩氏母女隔了一层不错,但堂妹郑玉蓉可是小韩氏唯一的骨血,一生心血所寄,这母女当真是无情无义。
  
  二房本就不承爵,只是老太太还在,居住在府里罢了,待老太太百年后,二房就会分出国公府,成为旁支,因此郑玉蓉虽是安国公府二姑娘,但身份含金量与郑玉薇差了不止一筹。
  
  郑玉蓉今年十二,小韩氏年后已开始为女儿物事婚配对象,但偏她身份高不成低不就,比郑玉薇要难多了。
  
  小韩氏自是不肯低就,奈何形势比人强,杨氏殚精竭虑,也不过扒拉出一个秦二,她又能如何。
  
  虽离郑玉蓉及笄还有近三年时间,但一说起这事,二婶小韩氏就眉心紧蹙。
  
  作为至亲的周文倩母女,谋划前可有想过小韩氏及郑玉蓉。
  
  郑玉薇双目如冰,冷冷地盯着面前的周文倩。
  
  郑玉薇话音未落,周文倩便攒紧了双拳,“收容”、“老太太谋划”这些词深深刺痛了她的心。
  虽然这些都是事实,但周文倩母女并不想承认。
  
  她们母女确实投奔安国公府没错,但“收容”这一并不含蓄的说辞,依然让周文倩愤怒难抑。
  
  她母女二人投奔国公府,自有长辈主持,郑玉薇一个小辈姑娘,竟说出这话来侮辱于她。
  
  而老太太的谋划就更是好笑不过了,堂堂国公府肯出面,什么人家找不到,怎就只能在穷酸小官堆里寻人?而最让人不齿的,就是对方那副为你考量的嘴脸。
  
  周文倩自认人品才情优秀,只吃亏在父亡家世不显,偏无人真心为自己思虑,她想要有个好前程,现在怎能不拼上一把?
  
  难道要等来日嫁了个进士小官,再来看这国公府嫡小姐的嘴脸吗?
  
  她双目陡然一厉,银牙咬得咯咯作响,修剪圆润的指甲深深扎进掌心,刺痛传来,这才唤回周文倩的理智。
  
  现在绝不是撕破脸的时候,在安国公府待了一段时日,安国公夫妇视郑玉薇为掌珠的事,周文倩不可能不知道。
  
  她很需要国公府表小姐的身份。
  
  “大表妹,你是否误会了,”周文倩收敛气势,扬唇柔柔一笑,看着郑玉薇笑道:“我昨日听闻这后山桃林盛名,征得母亲同意,这才准备今日前往一赏。”
  
  “不知大表妹何出此言?”周文倩表情温柔而包容,微笑睨着郑玉薇,像是姐姐包容不懂事的小妹妹。
  
  郑玉薇闻言挑眉,嗤笑一声,这周文倩睁眼说瞎话的功力果然深厚,她随即打量了对方两眼。
  
  周文倩鬓插海棠滴翠珠子碧玉簪,一袭浅碧色曳地望仙裙,外罩同色烟罗纱衣,裙摆袖口皆绣上精致的暗纹,浑身上下打扮简单雅致,但其衣着却不经意间透出精雕细琢。
  
  郑玉薇冷笑一声,并不答话,穿成这样,跑去权贵子弟出没的地方,只为赏花?
  
  郑玉薇目光中蕴含的意思并不难懂,周文倩立时明白了,她脸色阴了一瞬,有种被人生生刮下脸皮的愤怒感。
  
  这些个勋贵千金,公候掌珠,自出生起便无忧无虑,事无巨细皆有长辈做主谋划好,她们无需费神,便能享受被人仰望的一切。
  
  她们命好,但凭什么指责自己。
  
  周文倩笑容一敛,抬头看了看天色,时候不早了,可不能再耽搁,她淡淡对郑玉薇说:“天色不早了,我答应母亲早些回去,就不与表妹多言了。”
  
  说罢,她瞥了身边的丫鬟翠儿一眼,直接转身,继续往桃林而去。
  
  这回,周文倩的脚步加快许多,连扬起些许黄土也不甚在意,提着裙摆匆匆往前而去。
  
  而那丫鬟翠儿,却立在小道中间,一声不吭站在原地面向两人。
  
  周文倩一言不合竟跑路的行为,实在让郑玉薇错愕又气愤,她追到这份上,怎肯空手而归?
  
  于是主仆二人气愤举步,欲快速追上前去,把周文倩截下回来。
  
  谁知那那丫鬟翠儿却张臂阻拦,挡住了小道。土路其实不大,这丫鬟把它拦了个严实。
  
  “滚!”郑玉薇怒极,娇喝了一声,她从来没见过这么大胆的丫鬟,住在安国公府屋檐下,竟敢阻拦她。
  
  翠儿低头,虽不敢直视郑玉薇,但她却没有退却分毫,不言不语地挡在前头。
  
  偏这丫鬟看似瘦弱,力气却极大,一人就成功拦住了郑玉薇主仆二人。
  
  这也是周文倩把翠儿带上的原因,她怕被人堵截,带上这丫鬟可以应急,如今果然是用上了。
  
  郑玉薇伸出手推了两把,丫鬟纹丝不动,一夫当关拦在窄小的道路上,而道旁人高的茅草长势极茂盛,她绕不过去,且身为主子,她亦不好上前与个下仆纠缠推搡,只得退后两步,眼睁睁看着周文倩走远。
  
  最后,被推到道旁的美景从草丛里摸出一块石头,这才把力气奇大的翠儿放倒。
  
  只是时机稍纵即逝,被耽搁的时间并不短,她们已很难赶上周文倩了。
  
  既然无法赶上,那便如此罢。
  
  郑玉薇虽心下沉凝,很是不甘,但到底以自己的安危为重,不愿冒险再接着往前去。
  
  “罢了,美景,咱们回去吧。”郑玉薇吁了一口气,微蹙眉心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