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部 楔子   京城,容成府邸。   夜幕下,这一片雕梁画栋之内人声鼎沸,灯火喧嚣,一场歌舞饮宴正因着容成骞的古稀之贺奢靡上演。   “下官等恭贺首辅大人福如东海,日月昌明,春秋不老,百岁千年!”   高官寿宴从不缺阿谀谄媚之人,此言一出,立即引来声声附和,此起彼伏。   容成骞稳居正位,满面红光,闻言略弯嘴角,波澜不惊。其实他早在十数年前就已退位告老,因着其长子容成耀的继任,众官员才并不改口。   场面正是热闹之时,有报称长公主前来贺寿。   眼见一个华衣贵妇自门外雍容而入,除了容成骞,在场所有人均起身相迎。   长公主看也不看,只朝着容成骞略一低头:“恭贺老大人高寿。”   容成骞这会儿总算笑呵呵的伸手示意:“公主快免礼。”   并无寒暄客套,长公主只停留片刻便转身退场,容成骞次子,驸马都尉容成弘随着一并离去。众人又是相送,回过头来暗中私议已起,这一场寿宴朝中官员来得如此齐全,不但几位亲王派人前来祝贺,连从不在家宴中露面的前朝长公主都屈尊到场,立后之事当真已成定局。   场面很快变得愈发酣浓,觥筹交错间人人皆明白,在相争六年之后,靠着已故贵妃容成敏拼了命生下来的皇长子,薛太后家到底是落了败,一旦容成潇进宫为后,太子之位想来相去不远,容成家的鼎盛局面已经悄然拉开。   这个时候,没有人注意到一个侍从惊慌着凑到容成耀身边耳语几句,让一个手握重权多年的内阁首辅顿时变了色。   与前院的一片通明不同,府宅深处,灯火低垂,一个千娇百媚,眼看着富贵惊天的女子,被人一剑斩断了命运和白皙柔嫩的脖颈,无声无息的躺倒在一片黏稠的猩红之中,凄美又丑陋。   是我杀了她。  上部 第一章 倾城逆水间(一)   我其实并不喜欢用一战成名来形容四年前的那一场对决,很多时候,那种众目睽睽的事并不见得有多难,反而带了些刻意炫耀的意味,不过是阑珊说一定要有这么一件事,便去做了而已。   比起杀掉那个即将成为皇后的女子,四年前的场面并没有给我留下多么深刻的印象,至少没有在扬起手时现了刹那犹疑,也没有在出手过后涌起片刻心慌,我甚至不能确定自己这样做是临时起意还是在心底里早有预谋。   这是从来不曾发生过的状况,我想,我是失控了。   意识到有破空声音飞速接近,靠在廊边的我微微侧身,抬手接下,毫不意外的是一只红柄小镖,我瞄一眼那泛着绿光的镖刃,带点无奈的回头:“绵绵,会死人的。”   “会么?”一个风姿绰约的红衣女子走近,笑得慵懒无邪,“若是能杀了你,岂不是一夜成名?”   我轻笑:“若是你杀人的时候少打几回我的旗号,早不知道成名多少次了。”   顾绵绵,迎风阁烁金堂堂主,花信年华,进倾城五年,擅毒。   烁金堂主掌商产,作为堂主,顾绵绵相当懂得运用自己的无限风情,一个美貌佳人,时而大家闺秀,时而小家碧玉,八面玲珑黑白不惧,到哪里都如众星捧月一般,她自也乐在其中,情人知己遍地皆是。   可惜这样一个美色并情意共绵绵的尤物,并非人们眼中的那般温柔婉约,商界讲究买卖不成仁义在,顾绵绵再如鱼得水,偏是杀起人来不甚方便,尽管她的身手在逆水堂恐怕都能排进前十,却不能随便大开杀戒招惹一堆仇家,于是遇到让她恨极的对手或情郎,偶尔就会恰到好处的被我给杀了。   见过我的人不多,活着的更少,渐渐的开始有人猜测倾城内唯一的女堂主顾绵绵就是我,只是苦于没有证据,也没有胆子求证,对于这些,她笑盈盈的不解释,我更没那个澄清的心思。   “看你说的,”顾绵绵大言不惭,“我那不是为了给你掩饰行踪,顺便帮你维持声名嘛,不然像你这样一年露不了几面,也不怕江湖上把你忘了。”   “有劳了,”我挑眉轻哼,冲她晃着手里的镖,“这毒新配的?”   “嗯,阁主要的,”她点头,眼睛里头带了些期待:“怎么样?”   手指从接下镖就有点发麻,早用了内力抵住,这会儿微微放一点过来试了一下,点头:“不错。”   停一下我又道:“符合你家怀鸣的气质,坦荡狠烈。”   她把手里端的一碗水递到我面前,眨眼:“他会喜欢么?”   我把那镖叮一声丢在碗里,又将手指伸进去沾了沾,随口道:“拿去给他试啊,还怕不小心杀了他么?”   面对我的揶揄,她的声音闲闲的:“也就是你,中了我的毒还能随意谈笑,有时候我真会怀疑自己玩毒的能力。”   “才发现?”确认手上的毒解得差不多,我抬眼看她,“他是唐桀的亲传弟子,什么毒自己配不出来,能让你配给他用,哪里还需要问什么喜不喜欢。”   顾绵绵爱慕宫怀鸣,这是在她没进倾城前就天下皆知的事,也许大多数人会觉得在迎风阁掌管四堂之一地位已经十分荣耀,却少有人知道她曾是西域破月门的唯一传人,以前满堂精英的逆水堂几次邀她加入都被拒绝,她是断了自家门脉来追随宫怀鸣的。   有时候我是真的打心底里羡慕顾绵绵,羡慕她可以勇敢的追逐所爱,可以大声的告诉世人,她爱宫怀鸣,用张扬的态度和手段让那些同样存了心思的江湖女子望而却步,尽管几年来宫怀鸣待她一直若有若无,但至少再没有珠围翠绕在身边,这样,也算是一种回应吧。   顾绵绵看了我一会:“我说,你在我这烁金堂耗了两天了,倒是躲人还是躲事?”   我瞥她一眼:“躲清净不行么?”   “也不是不行,”她盯着我笑道:“只是你再这么出神下去,我可真要一夜成名了。”   我轻叹:“你这么闲的话,不如去逆水那边看看,陆兆元提前回来了,你们阁主一定不会放过他。”   “不早说!”她眼睛顿时一亮,“纹风细水对决,一年也见不着一次了!”   倾城是一座城,坐落在京城东南二十里的山林之中,远离人群和喧嚣,作为本朝第一大帮派,倾城在江湖上的声名远不像那座四方建筑般简单平淡,提起倾城,闻风丧胆的有,心存向往的更多,数万之众的弟子和遍布南北的分堂,让一般门派难以望其项背,在很多时候,这座城扮演着制定规则和惩治奸恶的角色,不见得足够公平,却拥有绝对的实力。   倾城旗下直属一阁一堂,其中迎风阁掌管着这个庞大帮派的日常运转,阁内四堂并六十四处分堂,倾城九成九的弟子都属其中,在大多时候和场合,迎风阁都代表了倾城,迎风阁主宫怀鸣可以代表城主唐桀说话。   如果说倾城迎风代表了势众,那么倾城逆水就意味着危险。   逆水堂,寥寥不足百人,司护卫、杀伐。   迎风逆水,天上地下般的众寡悬殊,逆水堂以这样微小的规模,依然能毫不牵强的上升到与迎风阁并驾齐驱的地位,除了满堂精英,还因为堂内历代都拥有一个人,一个同样可以代表倾城的人。   历代的这个人都是自幼在极为苛刻的条件下选出来培养,跟在城主身边却非弟子,不参与任何阁主堂主的争夺也不会被指定继任城主,却是除城主外唯一能同时调用迎风逆水的人,所学比城主更甚,拥有倾城全部的不传绝学,必须天赋极高,必须少年成名。   这是一个把倾城的影响发挥到极致的人,是整个倾城的图腾。   上一代的这个人叫阑珊,没人知道她的真名,只知道她后来成为了城主唐桀的妻子。   这一代的,叫落影,十三岁一战成名,代替阑珊站到了江湖的中央。   看着两人兀自缠斗,顾绵绵还是问了那个谁都会问的问题:“落影,他们两个到底谁强一些?”   若说江湖中最能让迎风阁主宫怀鸣咬牙切齿又无可奈何的人,当属逆水堂主陆兆元,这两人同年上任,互相瞧着不顺眼,谁也不服谁,见面总要拼个高低。   我盯着那两柄剑,看他们的路数变化,心里感叹着宫怀鸣的沉稳依旧和陆兆元的愈发细腻,轻描淡写的答:“高手过招输赢也就是一招半式,他们只是互相不服,没有到拼命的份上,看不出来的。”   “哦,”她忽然起了兴致一般,歪头看我,“那你呢,你有把握胜他们么?”   我知道她的心思,也不去看她,就只淡道:“我与兆元过手,大概打平吧。”   她有点失望:“你总是藏着暗夜不用,却来妄自菲薄。”   “呐,”见我淡笑着不吭声,顾绵绵意犹未尽,“我给这新配的毒起名叫暗夜如何?”   我愣一下,摇头:“暗夜不是这个感觉。”   暗夜是我的剑,与迎风阁主剑纹风和逆水堂主剑细水整日被他们抓在手上不同,我很少拿出来用。阑珊说,这是我最后一道防线,不要轻易亮出来,所以我平时都是随便抓一把剑来与人过招,落影并不嗜杀,但是暗夜之下没有活口。   她凑近我:“那是什么感觉,你说说看,我照着配一剂送你。”   “暗夜——”我垂下眼睛,在脑海里回想暗夜的模样,不知为何浮上来的却是杀容成潇的刹那,想想真是不可思议,我竟然如临大敌般拿出暗夜来杀一个毫无还手之力的娇弱女子。   “那是一种黯淡中见凌厉的光芒,盯着它看的时候觉得普通,错开眼睛时又觉得耀眼,每次的感觉都不同,有时候是一种压抑过后的狠绝,有时候则是逼到悬崖的无奈,”停一下,抬眼看她,我道,“但无论如何,总是不会无功而返。”   她挑眉:“就没有例外?”   我笑笑,刚要说话,忽然瞧见院子门口进来了人。   是唐桀身边的小徒,略一张望,跑到我面前道:“落影姐,黎原派了人过来,说有事叫你尽快进京一趟。”   我愣一愣,心里发了沉,过会才点头:“我知道了。”   顾绵绵在一边撇撇嘴:“还不是城主呢,谱就越来越大了。”   温和优雅的黎原,拥有那样一个身份,难得的身上没有戾气,在我看来,样貌气质都比宫怀鸣强不少,绵绵偏就瞧他不顺眼,每每都是没好气。   我垂下眼睛没说话,她很快皱眉:“你倒是怎么了,又开始发呆。”   沉吟一下,我歪头看她:“绵绵,如果有一天宫怀鸣要娶妻,你怎么办?”   她没料到我会这么问,笑着挑眉:“啊?”   我不吭声,等着她答,她见我认真,才收了笑:“这几年这样跟着他是我心里乐意,他心里若是没我,我今天也不会出现在这,既然已经能在一起,有没有那纸名份,又有什么要紧。”   “再者,”她似乎认真的想了一下,道,“论起身份样貌,我不算高攀,所以虽然不一定要嫁他,却也不能让他娶别人,自是要想尽办法拦着。”   “怎么拦?”我看着她,似玩笑般,“以身相许么?”   她对上我的眼睛,仿佛在推敲我到底想问什么,却终是没有揭穿,平静道:“这男人若是我的,以身相许是水到渠成的事,但若不是我的,献身也不会改变什么。”   停一下,又听见她带了一点嘲弄的声音:“不过若是他有了新欢,我心里头又放不下,那就干脆先杀了那新欢,再去逼他就范,他若肯就罢了,不肯——就把他也一起杀了,在我这里,可没有成全这个说法,既然我得不到,也不能叫旁人占了便宜去。”   “当然,这是下策,下下策,”见我讶异,她妖孽般的笑,“谁叫我喜欢他呢。”   我盯着她愣了一会,慢慢的笑出来:“好,我知道了。”   她没有再追问什么,我却在迈了一步之后转回身,淡道:“你可以叫我言言,知道这个名字的人比见过暗夜的例外还要少。”  上部 第一章 倾城逆水间(二)   京城内城,东富西贵,以正穿皇宫的中轴干道为界,达官贵族聚集于西侧,偏北为各部官衙和官宅,偏南是大片私邸,城东边则是繁华街市和殷商富贾大宅交错,寻常百姓住在内城的极少,大多在外城混居。   在一片青灰色泽的官宅之中,间或点缀着几处暗红高墙,不管是威严硕大,还是朴素沉闷,俱无人敢轻视,那出众的高度和与宫墙同等的颜色昭显着身份的尊贵,这些是宗亲王府,必是封王才可获的皇室仪制,便是显赫如容成家也不敢在此方面造次。   我此时就是身在这样一处红墙之内,园子很大,我轻车熟路的奔了一处水榭,一路都没看见人,心里知道要见的人一定已经到了。   果然才一迈进回廊,就有一个青衣身影迎面走来,见了我一愣,随即绽开和煦一笑:“落影。”   黎原,亲传弟子中最得唐桀真传的那一个,与我一样,他在倾城之内并不担任职务,几年来却实际上替唐桀掌管着大小事务,和我一明一暗,搭配的恰到好处。   许多人都认定他会被唐桀指定为下一任城主,尽管二人都不曾否认,但我知道不会。   因为他不光是黎原,他还是沈霖,睿王沈霖,这座红墙大宅的主人。   景夏王朝,建朝一百四十九年,自建元帝打下这片景氏江山至今,历经六帝,疆土逐代稳中有张,内有沃土辽阔,边有险关坚固,百姓安居,四方和睦。   当然,这是天下人看到的部分。   比起元、成、安、平四帝均在位二十五至四十年不等,先建德帝仅在位十年便英年早逝,给这份绵延百多年的稳固平添了波澜,自那个突如其来的国丧降临之日起,这一派平定安和就已暗存了隐患。   先帝亡时膝下唯一子嗣年仅十岁,幼帝登基,朝政旁落,尽管薛太后垂帘,薛家却没有能力大权独揽,反而让朝内的明争暗斗愈演愈烈,分姓割据,抢权夺势甚嚣尘上。   大夏朝三大家族中,以容成家最为势高权重,三朝重臣,两代官至内阁首辅,位极人臣数十年,又是皇亲驸马之家,内政外务大权在握,根基极其深远。照理,显赫不足二十年的薛家本无力与其抗衡,先帝在时,薛太后甚至都不是皇后,只是在最后一刻,薛家意外得到太子,这才放手一搏,联合佣兵宣誓辅佐幼主的睿王从容成家手中夺得半壁大权。   睿王沈家一系并非皇族,而是因其祖先的开国功绩,自大夏朝建朝起便册封的唯一的异姓王,在南方有封地,在京城有王府,地位超群,世袭罔替。沈家世代守着祖训,只富贵不显赫,子不入仕,女不入宫。即使是后来被容成家一门独大多年,也未曾出头相争,可见其门楣森严。   所以建德末年沈家的突然佣兵表态,尽管并没有给出公开的解释,但所有人都猜测是建德帝的授意,也只有景夏国君才能暗授兵权,并让沈家打破誓守了百余年的祖训。   建宣六年,宣帝十六岁大婚,说是大婚,却没有立后,因着容成家与薛家的相争不下,后位虚悬,只草草纳入妃嫔十数人,多为名门权贵之女,沈家照例不在其中。   建宣十年,宣帝弱冠亲政,内阁首辅容成耀趁机请宣帝下旨,以预防藩王佣兵做大为由,要求沈家依祖训交还兵权,老睿王随后交权告老离京,其子沈霖留京世袭,却已是虚位闲职,朝堂上辛苦制衡十年的沈家一朝消失。   看了一眼水边的那个人,我对着沈霖淡笑:“我来晚了么?”   “还好,”他侧头朝身后示意,看我的眼神有一些深邃,“他在等你。”   我点点头,刻意忽略了沈霖想要传达的内容,越过他往那个身影去。   素袍白衣,长身玉立,微风中袖袂翻飞,笔挺坚毅的背影伫立,有一种不需要回头就散发出来的冷峻傲然,让人敬畏,又贪恋。我沉默着,尽管知道他一定早听到我走近,依然没有开口,仿佛是在等他的吩咐,又仿佛只是为了能在他身后站一会。   许久,他的声音淡冷袭来:“为什么这么做?”   并不意外,从被叫来,我就知道会有这个问题,只是当他真的这样问出来的时候,心却意外刺痛。   我宁愿他问我凭什么,宁愿他暴跳如雷或是咬牙切齿的责骂我,我早知道自己那样做一定会惹恼他,一定打乱了他的一些计划,毁掉了他的什么筹谋,我没有想过代价,却知道必须要去承担后果。   然而他竟然只是这样头也不回,清清冷冷的问我为什么,虽有薄怒,却无波澜,仿佛在说一件极寻常的事,居高临下的等着我给他一个解释,这让我忽然就开始觉得失望。   一片寂静中,我盯着这个背影,逐渐失去了长久以来的克制和隐忍,任那失望一点点的蔓延开来。   于是我决定给他一个答案,不管他是真的不知道,还是明知故问。   慢慢的上前两步,我吸一口气,从背后抱住了他。   “你要知道为什么,”我闭上眼,声音空彻,“因为我爱你。”   有一些事,隐藏的时候觉得沉重,成真的时候又难免虚幻,头很快开始发懵,我想我是疯了。   这个身躯是我多年来的梦想,把脸贴上他的背,心里涌起泛着心酸的欢喜,不敢相信我竟然真的迈到了这一步,我感谢他没有转过身,没有推开我,否则我一定没有说出口的勇气。   然而我的欢喜并没有持续过一个瞬间,多年习武的经历敏锐的告诉我,尽管怀里的这个身躯伟岸温暖,却是僵直坚硬,无论是我的举动还是话语,都仿佛一头撞入了虚空,半点不曾到达他的身边,与我的微颤形成极端对比的,他的气息心跳稳的没有一丝杂乱。   与此同时,他的声音很淡:“放手。”   简简单单的两个字,没有惊讶和迟疑,也没有迎合或排斥,什么都没有,尽管我看不到,但我想,他开口的时候大概连眉头都没有皱一下。   我倔强的想要坚持,不相信他会无情到这个地步,然而很快他的声音就失去了最后的温度:“不要逼我伤你。”   被扯离他身体的时候我没有抗拒,只是怔怔的对上他转过来的墨色双眸,看着那深不见底的瞳仁映着粼粼波光闪烁,好不容易鼓起的勇气摇摇欲坠,先辈给了他俊美绝伦的外貌,也给了他生来王者的气质,让他爽朗谈笑的时候如和煦春风,凌厉狠绝的时候又像刺骨寒冰。   他看了我一会,少顷微微一叹:“落影,你跟在我身边有四年了吧?”   并不等我回答,他盯着我道:“够久了。”   我闻言愣住,身上几不可觉的抖了一下,心里倏然惊醒,他是谁,早在我跟在他身边以前,他周围就已是花团锦簇,日日都有无数女子将恋慕心思或明或暗的放在他身上,多少美人鹄候垂幸,只求他的驻步一瞥,以他的身份和阅历又怎么可能不明白我的心思。   暗夜的剑痕一眼就能看得出来,我没有给自己留下否认的余地,我想,大概从我杀容成潇手起剑落的那一刹那,就已闯下了祸。如今他问我为什么,并非要听我的解释,而是想给我一个掩饰的机会,一个能继续留在他身边的机会。   我自作聪明的给自己的失控找了一个堂皇的借口,殊不知他才是失望的那一个。   就在我开始忐忑,想要说点什么的时候,他的话已然出口:“落影,从今天起,你不用再跟在我身边了。”   心里一紧,我骤然惊悸:“为什么!”   他半眯了眼睛不说话,深知他的说一不二,恐惧占据了我,急忙上前一步:“不要!”   他此时才皱了眉:“这件事,我会让沈霖跟阑珊解释,你回到倾城去,以你的能力身手,在江湖中会大有作为。”   “江湖?”我愣一下,声音突然就有点抖:“我去江湖做什么?我用了六年的时间,只为了跟在你身边,又用了四年努力追赶你的脚步,你根本不知道我放弃了什么,因为有你,我才是落影,不然什么江湖倾城,与我又有什么关系?”   “为什么这样对我,”我咬一下唇,想着要挽回,又不知道到底该说什么,“十年过去,我比不上一个容成潇么?你知道她——”   “落影,”他打断我,表情很淡,“不要让我说出难堪的话来。”   “是怎样难堪的话呢?”绝望涌上来,我轻声,“我没资格与她比?你早就知道我的心思对不对,赶我走,只是因为我说出来了。你身边那么多女子,哪个不口口声声的说爱你,你能见一个宠一个,为何单容不下一个我?”   “既然知道是见一个宠一个,就不要说爱,无论十年还是二十年,那是你的事,”他语气淡如清水,却又字字清晰,“我不爱人。”   “她也不爱你!”我颤抖着冲口而出,“她心里头心心念念都是别人,半点也没有你!凭什么我等了十年等不到,她却可以名正言顺的站到你身边去?我就是恨不得她死的再难看一点!”   他面无表情的听我说完,默然片刻才道:“既然你一定要问,就不要怪我没有提醒你。”   “你以为我不知道你杀容成潇的时候还同时杀了一个男人?他们的事从头到尾我都知道的很清楚,我都没有插手,谁又容许你来横生枝节!”   仿佛担心我不相信一般,他说这话的时候直盯着我:“少了一个容成潇,至少毁了我两年大计,有多少人和事都要跟着变!不要逼我追究,这些不是你能承担得起的,念你多年不易,能宽容至此,已经很宠你了。”   他的目光愈发淡下去,淡的仿佛已经不再看我:“不知道你是在以什么身份去要求更多,又是在以什么样的身家背景去与我身边的女人比。”   我再没有说什么的力气,怔怔看着那个白色的身影转身离去,渐行渐远,周身剩下的只是自取其辱的悲凉。   十年之后,他告诉我,他不爱任何人,而我,甚至没有爱他的资格。   他说,不要逼我伤你,原来是这样的伤。   留给我这个冷漠背影的,是站在天下顶端的景熠,这个王朝年轻的帝王。  上部 第二章 凭栏望经年(一)   倾城的最北端历来是禁地,连宫怀鸣那些人都不能随便进入,我就是在这里长大的。   四岁那年的冬天,娘带我离开了那个不能称之为家的大宅,爹没有挽留,只是无声的跟在后头送了很久,我那时候并不大能理解到底发生了什么,只记得离别的时候,掉泪的是爹,娘却一直在微笑,尽管她把我的手攥的很紧,紧到有点痛。   娘从一开始就不被容于那栋大宅,那个家族,爹护了她六年,依旧没能留下她。   初见到阑珊的时候,我仰着头看她,又去看娘,迷惑了好一阵子,不明白为什么她与娘长得一模一样,一模一样的面孔,却有着完全不同的目光,一个锐利深邃,一个碧波如水。   娘与阑珊是一对双生姐妹,娘是姐姐,她们一同出生,一同长大,一同习武,原本会一同成为倾城的图腾,却因着娘遇到了爹,让她们原本相同的人生轨迹在建德三年分了两个迥异的方向,一个挥剑叱咤江湖,一个敛衽堕入豪门。   娘说,爹娘的分开是因为相爱,我那个年纪自然不懂,阑珊懂,但她不能接受,对于阑珊来说,朝夕相伴的姐姐有一天突然对她说了一些奇怪的话,然后就消失了,六年后再出现的时候早没了往日的风采,带着一个四岁的小女孩,拖着一个摇摇欲坠的身子站在她面前,我想要不是娘拦着,阑珊一定会去把爹给杀了。   后来过了很长一段时间我才明白,其实最艰难的时候已经过去,随着我的出生和逐渐长大,爹娘并不是不能在一起,他们这样狠心分离,表面上有着同样的借口,实际上却有着各自的不得已。   爹是爱娘的,爱到娘提出要离开的时候,只是沉默一下,就点头放她离开,尽管我不能理解,但是不会怀疑他对娘的心,因为每到娘的忌日,我都能看到一个被心碎愧疚折磨了多年的男人出现在娘的灵前,一年一年过去,那个沉默寡言的男人愈发的沉默寡言。   比起爹来,娘的爱更加悲烈一些,也更难以理解,她的离开,是因为不想死在爹面前。   我不知道娘的身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不好的,第一次看到她半夜里呕血的时候,我吓的哭都哭不出来,可是第二日她却又丝毫不见异样,让我忍不住怀疑自己只是做了个噩梦。   这当然不是梦,娘带我回到倾城,除了不想我独自在那个大宅长大,要把我托付给阑珊之外,还因着要找唐桀帮她续命,娘说,我还太小,她不能死得太早。   极少有人知道倾城城主唐桀在武功修为之外,其实最精深擅长的是医术,唐桀的亲传弟子里面,能得了这方面真传的,就只有沈霖一个。   有唐桀在,娘真的一日日见了起色,我心里欢喜,以为担惊受怕的日子已经过去,却没有想过,命数来了,是挡也挡不住的。   建德十年夏,有一天唐桀和阑珊突然接到了个消息,话都没留一句就急匆匆的走了,一连多日,没人知道他们去了哪,去做什么。   后来我才知道,他们是进宫去了,唐桀倾力为突然中毒的建德帝赢得了五天的时间,在这五天里,发生了很多事,也让建德帝来得及改变一些事。   五日后,建德帝驾崩,身家不足以保全太子的皇后随殉,睿王得到兵权,调兵驻扎城外宣誓效忠太子,薛贵妃得到了太子,有了成为太后的机会。   这些事离当年的我很远,我只知道娘的身子在阑珊他们离开的第二日突然开始恶化,一连几日,她醒着的时候越来越少,昏睡的时候唇边的血几乎一刻不停,多到我怎么擦都擦不净,因着唐桀和阑珊都不在,我找不到人来救娘,也半步不敢离开她身边。   就在丧钟响起,满街素缟的那一日,没有人会想到,在倾城最北端的一间屋子里,一个原本也能名扬天下的女子孤独的走完了她年仅二十三岁的生命,身边只有一个我。   这一年,我五岁。   娘离去的时候我没有看到,她说了一阵子话,又拉着我看了许久,最后说不想脏兮兮的,要我去绞个湿帕子来擦脸,可是我回来的时候却已经叫不醒她,她被折磨了那么久,终于可以安稳的睡下。   五岁的我已经能懂得死亡的含义,娘很早就有这个意识,告诉我每个人最终都会走到这一步,可以悲伤,但不要让悲伤占据的太久。   看着她淡笑的睡颜,我知道她是彻底离开我了,不会回来,以后再也不会有这样一个人。   我认真的帮她把脸擦干净,没有力气搬动她的身子给她换衣裳,就只好拉着她的手坐在床边的地上,太难过的时候就小声哭一会,哭过了就听娘的话留在原地等阑珊回来。   阑珊终于回来的时候,我已经攥着娘那早已冰冷的手独自过了一日夜,听到阑珊冲进来,我慢慢的仰起头看她,没有哭,只是看她,带点渴望,带点困惑。   阑珊说,她一辈子也忘不了我那个眼神。   唐桀跟在后面进来,阑珊看着娘愣了一瞬,突然就朝唐桀冲了过去,又推又打的喊着,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我们救得了天下,救不了她。   我从地上爬起来站在一边,直直的看着唐桀一言不发的搂着阑珊,看着阑珊伏在娘身边撕心裂肺的哭了很久。一直到阑珊蹲在我面前,那张与娘一模一样的面孔泪流满面的对我说对不起的时候,我才又轻轻的掉下泪,轻轻的扑进阑珊怀里。   就算是被阑珊紧紧抱住,我依然不敢大声哭,尽管我很难受,可是我怕一旦肆无忌惮的哭起来,会把娘临死前交待的要我牢牢记住的几句话忘掉,娘那么虚弱,她就只说了一遍,我一个字都不想忘掉。   一天一夜,我都强迫自己一遍遍的在脑子里重复着——   娘的路是自己选的,没有遗憾,没有恨。   不要告诉任何人你爹是谁,包括阑珊。   等你长大一点,要回到你爹身边去。   言言,如果喜欢,就不要放弃。  上部 第二章 凭栏望经年(二)   我是七岁那一年见到景熠的。   那天是娘的忌日,也是大夏朝的祭日,初见面,景熠的剑在我喉间。   他的剑和人一样,很稳,无论是眼看着我即将撞上剑锋还是惊险躲过去,他都没有动一下,见我停下,也没有再出下一招,而是利落的收了剑。   微侧了头看我,声音淡而清亮:“你站在那里就可以了。”   我愣了一下才想明白,他这样差点杀了我的举动,只不过是不想我靠的太近,当即就有点瞠目结舌,原来这世上,竟会有人莫名跋扈至此。   见我不出声,他盯着我的眼睛看了一下,开口并不是提问:“阑珊没有孩子。”   我愣了一下才出声:“我不是。”   他个子比我高不少,我看着他是微仰着头的,发现他除了长得好看,目光也很特别,一双纯黑的眸子,看不出情绪,看不出喜怒,就那么盯着我,又深又浓,直让人错不开眼睛。   大概是我微红的眼眶给他提示,他忽然轻笑一下:“想不到这倾城里面,竟还有能被剑吓哭的人。”   不可否认,他笑起来更好看了,我却有点委屈,平日并不喜多言的我转身离去前还是开口,咬唇说到娘的忌日,于是听到他问:“你去祭拜她了么?”   我回身,看着他点头:“嗯。”   随后我朝西北方指了一下:“她就在那边。”   他停了一下,朝我指的方向看了一眼,少顷道:“至少你还能去祭拜。”   我不明白他的意思,他也没有解释,不知道为什么,我总觉得他方才还稳如磐石的眼神中带了一点哀伤,只是感觉,再要仔细看的时候,又倏然不见。   忍不住问:“你在难过么?”   他一怔,扬起嘴角笑了一下,没有直接否认,却用别开眼睛不看我的行动表达了抗拒。   如果说他之前的轻笑是一种明媚的灿烂,哪怕出口的话再难听,依旧给人以贪恋或者逃离那张容颜的冲动,那么此时这个刹那已彻底改变了那种感觉,彻底出卖了他,也让我心里突然就有一个什么东西,猛的晃动了一下。   长大以后,我常常会回想这一刻,回想我为什么能在那样一个普通的笑容里面看到他的悲伤,笃定他的孤单。   我想,也许只是因为在那样一个时刻,我们都在难过着同一件事,都试图掩饰,却都掩饰得不够好,我们从各自的悲剧中走来,相遇,就注定会有心灵相通的一个瞬间。   我轻皱眉,气他的轻蔑:“你笑什么?”   “不笑,难道哭么?”他把眼睛慢慢的挪回来,“笑不出来,哪怕沉默,也不要哭,有旁人在的时候,掉泪会凸显你的懦弱和没用,自己一个人的时候,哭起来只会更难受。”   我在心里一个字一个字的重复着他的话,许久,我问:“你是谁?”   他此时已经完全恢复了最初的状态,清淡幽冷的转过头去不再看我:“你不需要知道。”   直到唐桀和阑珊急匆匆的回来带走了他,我才知道,那是景熠,冲龄即位的建宣帝。   我并没有想过他会是这种身份,也没有太过意外,那样华丽又璀璨的一个少年,也只有这样的身份才配得起他,才能解释他为何会以这样的年纪就拥有那么深刻隐忍的情感。   同时我也明白自己猜中了,他的确是在悲伤,这一日是他同时失去爹娘的日子,是让他从一个天底下最最尊贵无忧的孩童变成一个孤独少年皇帝的日子。   倾城的秘密中,最大的一件莫过于其与大夏朝皇室的关系,历代帝王的武功都是由倾城教授,景熠也不例外,几年来唐桀一直在教他武功,而阑珊的使命则是在他出宫的时候护在他身边,并帮他做一些他不能或者不方便亲自去做的事。   我做出那个决定并没有用很长的时间,阑珊送景熠回宫后回来的时候,我第一句话就告诉她:“阑珊,我想成为你。”   落影阑珊,落影原本该是娘的名字,一刹那就成为了我的梦想。   这是建宣二年,景熠十二岁,我七岁。   从建德帝驾崩,唐桀有好多年的时间没有再收徒,除了我,就只有景熠和沈霖,开始的时候,他们两个总是一起来,一起走,到后来,景熠来的越来越少,甚至会好几日不出现,待到他十六岁大婚之后,我们甚至一度要到京城睿王府里去才能见到景熠。   所以这些年我反而是见沈霖比较频繁,比起景熠的不多言,沈霖温和有礼的多,这个同样俊朗的男子有着宽淡的心性和爽朗的气质,随着年纪的增长,更添了似水的儒雅,唐桀很喜欢他,也只有他在武功之外得了唐桀的医术真传。   这方面我和景熠都学的不多,唐桀说,医者素淡,景熠因着身份必须狠绝,我则太过急于成为落影,我们各自有着急切的理由,所以学不成的,干脆不必浪费时日。   要成为落影,我的功课极其繁重,除了从唐桀那里学全倾城四大四小八个支系剑法,更多更重要的是阑珊教给我的许多庞杂武功,从内功兵刃,到医毒暗器,甚至倾城剑法每一支系的优势弱点,她说,这才是落影阑珊这类角色所必须具备的,要成为一座城的图腾,必须要比里面的任何一个人都强,不鸣则已,站出去就能撑起整场。   从手里拿起剑开始,我就再不是那个备受宠爱的小女孩,我需要时刻牢记的是,对自己越苛刻,才能将倾城的秘密和使命传承得越久,才能离他越近。   面对这些常人难以想象的艰辛,我从未有过半句怨言,景熠和沈霖因着各自的身份并没有太多时间来学武,我不同,我已经放弃了所有身份,所有的时间气力都可以用来精进自己,也只有这样,见不到景熠的日子我才能觉得安心。   景熠是我坚韧的根源,他在的时候,我常常盯着他看,耽搁掉大块的宝贵时光也在所不惜。   不敢正对着他,会被他发现不说,他的正面太冷,是那种单凭一个眼神就能让你冷透的寒凉,让人望而却步。也不愿在他背后,当看不到表情只有背影的时候,会觉得那个身躯太硬,是一种坚定的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生硬。   于是我偏爱他的侧面,特别是他肃然沉默的时候,可以看到他那挺括线条勾勒出来的完美轮廓,五官锐利精致,微抿的如刻薄唇,长睫下有着淡淡的影,阳光明媚的时候倾世耀眼,乌云密布的时候同样卓群,是一种可以让人平静仰望的轩昂风情,看他的时候,周围的一切都会黯然失色。   我进步的很快,四年后就学完了他们能教的,开始拿起暗夜,这比当初的娘和阑珊早了整整两年。   唐桀说过,我拥有娘留给我的得天独厚的身体素质和天赋,内力修为方面可以优之常人十年,早在当年见到我时就想选我做阑珊的传人,只是娘那时候拦着,说不想我像她们姐妹一般自幼被人安排了命运,希望等我长大一点时能有自己选择。   他几次提起,言言,千万千万不要浪费了你的天赋。   我那时候听到这些只是觉得开心,狠狠的点头,我知道这意味着我拥有比旁人更高的起.点,我可以实现自己的愿望,可以经常见到他,可以在数年以后站到他身边去,我从没想过要追问为什么我能拥有这种天赋,也从没想过这其中的份量根本不像唐桀似不经意间提起的那么轻描淡写。   就连娘说过的,让我回到爹身边的话也被我在常常能看到那抹身影的日子中,简单的忽略了。  上部 第二章 凭栏望经年(三)   建宣八年的一天,原本是极普通的日子,沈霖却在这日闯了祸。   “这是什么东西?”我看着手里的小瓷瓶,问沈霖。   “景熠叫我配的药,”沈霖道,“想让师父给看一眼。”   旁边的阑珊一挑眉:“你配出来的还不放心?什么药这么慎重?”   “是要慎重一点,”沈霖笑笑,遥遥示意,“在宫里使的。”   闻言阑珊点头没再多问,沈霖很快又嘱咐我:“直接给师父就好,你不要打开来。”   我嘴角一扬,嗤道:“这么要紧?你配的是毒药么?”   “不是也差不多了,总是对身子不好,”沈霖依旧温和,补了一句,“特别是女孩子。”   “拿来我看一下,”我还没多问,阑珊就把瓷瓶要了过去,近来她醉心于制毒,此时起了兴致,问沈霖,“他这是又要对付谁了,这么大费周章。”   沈霖还未说话,阑珊已将那瓷瓶的塞子拔了,很快一缕淡香飘出来,淡的若有如无,又不可忽视,十分特别,让我隐约有点熟悉。   不觉叹道:“味道这么特别……”   “嗯,”沈霖点头,微微皱眉,“就想着去掉这味道,却找不到合适的替代之物,所以来让师父给看一下。”   半晌没有出声的阑珊此时忽然开口:“这东西对女子是什么功效?”   趁着沈霖一愣的工夫,我插话道:“总不会是驻容养颜的东西——”   说着心里一动,带点惊讶的朝沈霖看过去,果然见他点头:“是避孕的。”   阑珊顿一下,问:“若是已有孕的呢?”   “受孕三个月内的都保不住,”也许沈霖意识到了什么不妥,补了一句,“皇长子出生在谁家事关重大,也怪不得景熠狠心。”   阑珊听了淡淡的:“他站在那个位置,狠心一点倒是无妨。”   沈霖这才放下心,道:“为防有失,那就劳烦师娘回头给师父瞧一眼,我这会儿有事要赶回去。”   “不用给他看了,这药配的没错,”阑珊沉默了一下,唇边淡笑,“只是不必浪费时间,这香味是去不掉的。”   沈霖一怔:“师娘也知道这——”   “没事了,你回吧,”阑珊打断他,转过身往屋里走,随着吩咐我,“落影送他出去。”   沈霖离开以后,我慢慢往回走,心里有些疑惑,比起沈霖,我更了解阑珊,也更惯于观察,在我看来,阑珊刚才那一笑存了太多情感在里头,虽然一闪即逝,但还是看得出有些勉强和凄恨,远远地看见唐桀走过去进了阑珊的院子,我心里忽然就电光石火的闪了一下,骤然一惊。   我六岁那年阑珊曾经有过身孕,后来小产了,往后再没有过孩子,唐桀只说她是因着内力冲了气血,保不住孩子,也不易受孕,多年过去,阑珊早已认命,要不是刚才沈霖拿出来的那药,我可能根本不会想起来,那香味,分明就是唐桀和阑珊寝室里的味道!   我极少到他们寝室去,仅有的一两次还很快就被唐桀支走,现在想想,难道——阑珊刚才叫我落影,没有外人的时候她从来不这么叫我。   心里立刻急起来,拔腿就朝阑珊的院子奔过去。   然而还是晚了,当我以极快的速度掠过院子跃进屋门,只听到一声不大却清脆的声响,那个小瓷瓶在唐桀脚边碎开来,淡香气味随即在屋里弥漫开来,阑珊就在这样的淡香中提起一把剑朝唐桀刺了过去。   我不知道他们两人在方才那短短的时间内说了什么,一切都发生的太快,我迟了一步,已经来不及伸手阻止。   一个驰骋江湖多年的倾城城主,面对这样一把失去冷静和章法的剑,要避开或制服简直轻而易举,但他却没有动作,甚至都没有试图躲闪,只是用一种愧疚中夹杂了复杂情感的目光迎面看着她,然后一声都没有吭的任凭那把绯色长剑贯穿了胸膛。   伴随着的是阑珊悲伤绝望的声音:“你为什么这么做——”   看着唐桀被阑珊用剑死死的抵在墙上,我连忙冲过去拉阑珊:“姨娘,你——”   阑珊身上颤的厉害,狠狠盯住唐桀,像是等着他说什么,唐桀微闭了一下眼,张了嘴,艰难吐出一句:“对不起。”   “师父!你别说话啊!”   我震惊于唐桀还敢开口,学武之人谁不知道,被剑刺穿胸口,首先跟不上的就会是气息,要立刻提气护住心脉才有救,他竟然散了气息来说话,难道疯了么!   况且不管是解释还是掩饰,阑珊想要的是一个理由,他冒了生命危险开口却只说对不起,不但不会有半点帮助,还会更加激怒阑珊。   果然阑珊的面色瞬间变得更加惨白,表情狰狞了下,恨意涌入眼中,也不说什么,一把推开我,作势就要把那剑拔出来。   我见状大惊,这会儿把剑拔出来,唐桀还能有命么!   当即也顾不得什么,劈手就去拦阑珊,情急之下自然捡了最厉害的招式,一招就逼阑珊把剑撒了手,拦在唐桀身前,大声对阑珊喊:“姨娘,你冷静一下,你真要他死么?”   “你让开!”阑珊抄起一边桌上唐桀的剑,一招划过来,“他害死了我的孩子,我要他死!”   我危危险险的躲过一招,被迫之下亮出手中的暗夜招架,尽管经常和阑珊过手,但我从未面对过真正杀机四射的她,她不管不顾,我却不敢伤她,眼看着唐桀已经支撑不住缓缓滑坐下去,我心里焦急万分,既盼着有谁能出现来帮忙,又担心有人来了看到这一幕,传出去是天大的事。   一连让了十几招,僵持不下,直到差点被阑珊一剑刺中,我知道这样下去三个人都不会有好结果,这才终于发了狠,尽了全力化守为攻,把丰厚内力和精妙剑式发挥到极致,没几招就掌握主动占了上风。   其实并非我身手强过阑珊,而是她此时心智已乱,招式套路混乱不堪,屋内并不宽敞,她拿着唐桀的长剑本就不顺手,又不大施展得开,这才让我凭着人的果断清醒和暗夜的精妙灵活取了胜。   趁着阑珊被我逼得后退失去重心的空挡,我欺身而上夺下她的剑丢开:“姨娘!”   阑珊站在原地看着我,似乎平静了一些,少顷她又缓缓转过头去看唐桀。   此时唐桀的胸口已经绽开了一团血迹,人也有些虚弱,两人对视着,不说话。   我看着他们两个,也不敢轻举妄动,只是轻轻把暗夜收起。   阑珊的眼泪终于掉了下来,只哭,并不开口,少顷慢慢的朝唐桀走了过去,我忙要凑上前去拦,唐桀却向我抬起一只手,示意我不要过去。   阑珊走得很慢,从我的角度看不到她的眼睛,只能看到唐桀半仰着头,目不转睛的看着她,目光温和忧伤。   终于走到唐桀面前,阑珊蹲下来,把手放在了唐桀伸向她的手中,哭得愈发伤心,后背颤抖着让人心疼,唐桀此时已经说不出话,只是任由阑珊把他的手抓得很紧。   好一会,听到阑珊的声音:“言言,你已经学成了。”   她说话的时候没有回头,依旧是看着唐桀,这让我立时有点惶恐,讷讷:“姨娘——”   “回头出去做一件大事,让落影这个名字为天下所知,”她的语气淡淡的,听不出哭过的样子,“从此以后,倾城和景熠就是你的责任了。”   我怔住,没想到梦想会在这样一个时刻,实现得如此突然,不知真假,看不到阑珊的样子,唐桀也不看我,只依旧那个表情看着她,阑珊此时缓缓地将手抽了出来,唐桀微微急切,竟是抓不住她。   就在我就这样一愣神的工夫,阑珊站了起来,低头对着唐桀说了这样一句:“如果你今天死了,我也会死了去陪你,若你没有死,以后的日子,我会倾尽全力去杀你。”   我回神,倏然意识到阑珊要做什么的时候,她已经将那把刺入唐桀胸口的剑拔了出来。  上部 第二章 凭栏望经年(四)   唐桀闷哼一声,才稳下来的呼吸立刻就散乱了,血很快涌出来,我慌忙冲上去封了他胸前大穴,一手运了力抵住他的背心,扭头去看阑珊,完全不敢相信她真的能下这样的狠手,这样一对前一日还鹣鲽情深的江湖侠侣,这一刻竟然已经到了生死相见的地步。   阑珊握剑的手在抖,面色极难看,眼神却是稳的,怔怔看了唐桀一会,转身离去。   我已经顾不上去管她,此时唐桀的危在旦夕让我有点惶急,他伤得很重,不敢移动,只得就地撑住他的身子,封穴护心脉,将一颗唐桀亲配的救急丹丸送入他口中,最后简单处理伤口,一连串下来,总算给他争得一个得以喘息的空挡,这才小心开口:“师父,你能提住气么?我去找人来。”   唐桀面色苍白,慢慢的摇了摇头:“去看看你姨娘,别……”   我急起来:“只要你活着,她就不会有事,你忘了,她还等着杀你呢!”   他略略扯动嘴角,没再坚持,声音低下去:“不要宣扬,如果有事,叫沈霖来主持大局。”   见我变了脸色,停一下他又道:“我能撑上一个时辰。”   得了他的话,我半刻不再耽搁,立即动身进京。   当我被傅鸿雁带着出现在景熠和沈霖面前的时候,他们的表情十分精彩,连一向不形于色的景熠也阴沉着皱了眉,我迅速跟沈霖说明来意,不忘小心翼翼的低头跟景熠道歉:“对不起,实在是事出紧急,给你添麻烦了。”   这是我第一次见到在宫里的景熠,跟外面很不一样,那一身龙袍让我不大敢看他。   景熠没说什么,只是吩咐傅鸿雁去善后。   的确是需要善后,我为了进内宫,故意在外宫露面杀了个侍卫引开防守,惹起轩然大波,连京禁卫都惊动了,想必消息早传到景熠这,不出意料的傅鸿雁出来查看,我便趁机现身叫他带我进来。   后来好几个人都说我胡闹,我也没什么可辩解,只是心里遗憾当时没有好好的把身为帝王的景熠看看清楚,那个一身白衣以外的模样我很久都没有再看到。   沈霖没想到自己会无意中闯下如此大祸,虽然他的医术很快让唐桀转危为安,但唐桀阑珊之间的关系却是破镜难圆,几年来我和沈霖想了各种办法都没能回转。   从那天之后,阑珊说到做到的离开了人们的视线,或剑或毒,悉心钻研倾城剑法的破法,将自己的武功拉到了与倾城对立的一端,只一门心思试图杀掉唐桀,她每想出一种新的手段,都会去找唐桀试,也会教给我,要我去找宫怀鸣和陆兆元比高下,然后要求我不要叫她姨娘,不要叫唐桀师父。   唐桀从不躲避,并不断的去找阑珊,有时与她说话,有时就只是站着看她,阑珊要么不理,要么就大打出手。唐桀只招架不还手,所以经常受伤,或轻或重,轻的时候风雨不改,重的时候就会消失几天,好在唐桀医术超群,总不致死,于是就这样周而复始,一如既往。   随着阑珊的淡出江湖,唐桀也不再露面,倾城的担子只好落在了愧疚难安的沈霖肩上。   其实后来我也想过,以阑珊的能力,就算心里再慌再乱,面对一个不闪不躲的唐桀,若真要他死,当初那一剑刺过去,不必拔他也没有活路,又怎么可能留给我时间去救。   所以无论怎样,阑珊还是在那一刻留了情,这对她来说,一定是一种近乎疯狂的艰难。   而她后来说的那句同死不同生的话,到底是恨多一些,还是担心唐桀灰心求死多一些,就没有人知道了,只能说,他们的爱情,悲伤又惨烈。   这些我能看得懂,唐桀更不会糊涂,在同生同死之中,他选择了不断活着送上门去给阑珊出气,每每伤重伤愈,再出现,时不时的还会变化身手套路,给她目标,给她动力,希望有朝一日她能够松动。   对此唐桀很少说什么,只有一回他提起:“也许这样恨着,会让她好过一些。”   我曾经问起唐桀最初的缘由,为什么不要那个孩子,又不让阑珊再怀上孩子,他淡然道:“如果她有孩子,会和你娘面对同样的结局,先天注定,无药可医。”   我愣着,很快问:“她知道么?”   唐桀笑笑:“当然。”   “知道是一回事,做是另外一回事,她只是恨我替她做了决定,但我宁愿她恨我,也不能冒这个险,”见我不解,唐桀沉默了一下,告诉我,“你娘也知道,她还是坚持生下了你。”   我到这个时候才懂得为什么娘临死前要我回到爹身边去,她爱的那么深刻,深刻到明知结局还要生下我,就是为了给爹留一个念想,而我已经让这个念想迟了许多年。   我也明白为什么唐桀嘱我千万不要浪费了天赋,因为这天赋是娘以性命换给我的。   心里突然狠狠的痛,尽管娘说她不恨,但是我无法不恨,也许从来不说,但我在心中一直深深的恨那个大宅,也会怨爹那么轻易的放弃了抗争,然而在娘离开我八年之后,我才蓦然明白,我所怨恨的那些只造成了娘的不幸,真正害死娘的,是我。   我去找阑珊的时候,她嚎啕着哭得像个孩子,比当年娘死的时候还要伤心绝望,末了,她对我说:“言言,你要好好的,要快乐,要幸福,替你娘,也替我,如果这是我们姐妹的劫,你是我们唯一的希望。”   于是我十三岁那年,胜了一场众目睽睽的对决,杀了一个举世瞩目的人,让自己成为了举世瞩目的那一个,以落影的身份取代阑珊出现在倾城逆水,出现在景熠的身边。   我也在离开九年之后,第一次回去看了爹。   睿王府水榭边,景熠的背影早已消失不见,我就这样站在原地,任十年来的事反反复复在脑中纠缠,懊恼着自己的鲁莽让多年的梦想一朝成空。   直到沈霖不知什么时候来到我身边:“落影,回去吧,我陪你。”   认识沈霖跟景熠一样久,同样的十年,一起长大,与他相处的时间几倍于景熠,他一直待我极好,好到许多认为他会成为倾城城主的人,都觉得我会步阑珊的后尘嫁给沈霖,比如宫怀鸣和陆兆元,还有顾绵绵,甚至包括知道他身份的唐桀和阑珊。   对于这些,沈霖从不理会,我们也并不避忌彼此的亲厚,我会欣然承受他待我的好,是因为我了解他就像他了解我一样,他温和儒雅,不多情泛滥,也不会专制极端。   我想,沈霖大概是第一个知道我迷恋景熠的人,多年过去,他早已看到了我的坚持,不会浪费不必要的感情在我身上。   仰头看他,我笑了一下:“好。”   回去时,我一路无言,他也没有来引我开口,一直到了门口,不见他下马,我才问:“你不进去么?”   “我有事马上要去一趟海津,”他看着我,意有所指,“过几天再去找阑珊。”   我垂下眼睛没有出声,沈霖不兼官职,能劳动他亲自出去办的事自然是景熠吩咐,这原本是我的份内,竟然这么快就失去了。   我也懂得沈霖的体贴,已经到了门口,他本可以先去把我的事跟阑珊说了,毕竟是一个大变故,景熠肯定也是希望尽快言明,沈霖自作主张的要等上几天,是想给我一点时间。   神色复杂的笑笑,我点头目送沈霖策马远去,原地沉默了一会,拉转缰绳,掉头回京。 上部 第三章 暗夜惊风雨(一)   四年以后我已经能够想得清楚,如果说娘对爹的爱是一袭超越生死的深刻,阑珊对唐桀的感情是一片至爱至恨的浓烈,顾绵绵对宫怀鸣的追随是一种细细品味的平淡,那么我对景熠的迷恋,就是一份坚韧不拔的执着。   我几乎用了我懂事以后的所有年华对他倾心恋慕,已经站到了离他只有一步之遥的位置,却突然亲手毁了这一切,让我怎么能甘心。   所以,我要再努力一把,如果一定要在寻求回报和无言相望中选一个,我要留在他身边。   左右已经有了一个十年,再来一个又能如何。   在景熠身边这么久,进皇宫我早已驾轻就熟,趁着夜色,并没费多少力气就到达了景熠住的乾阳宫,却不能再近,巡夜的人太多,不敢冒险,我是来试图挽回,就不能惹出任何麻烦。   乾阳宫很大,殿阁甚多,不知道景熠会在哪里,算算时辰,在他就寝的颐和殿和用作书房的文和殿之间寻了一个视野开阔的地方潜伏,等了一会,总算发现了常年跟在他身边的傅鸿雁的身影,悄悄跟上,却见他进了处理政务的政元殿,四年来,我从没进过那里。   躲在一个阴暗拐角,待他出来的时候,一拐弯抽身上前,迅速靠近。   傅鸿雁警惕极高,立时察觉,抬手就要拔剑:“谁!”   我不出声,也不给他抽出剑的机会,一个反手把他压在墙边,低声道:“鸿雁,是我。”   “落影?”他停下动作,看到我十分惊讶,“你怎么在这?”   不解释,我直接说出来意:“我要见他,他在里面么?”   他皱眉:“他才嘱咐了不许你再进宫,你怎么就出现——”   我愣一愣,坚持着:“别管那么多,带我去见他。”   “不行!”傅鸿雁同样此刻表达了他的坚决,一把抓了我的手臂,“快走,我送你出去。”   “鸿雁!”我挣开他,一手按在他胸前大穴,发狠道,“我今天若要进去,你拦不住我!”   “那可不一定,就算拿不下你,拦也是拦得下的,”他也急起来,手握住剑柄,半点不让,“这是我的职责,你再执迷不悟,我就按规矩办事了!”   “规矩是什么?叫人来抓刺客么?”我冷笑一声,手上加力,另一只手亮出暗夜,“你叫多少人来,就会有多少具尸体,你舍得你的手下,我就舍得下手!傅指挥使。”   我把这称谓念得格外清晰,傅鸿雁现在已经是内禁卫指挥使,与京禁卫一内一外,专门负责景熠在京城的安全。   尽管光线昏暗,依然看得到傅鸿雁脸上变了色,低喝:“你疯了!”   他停一下,语气又略缓和:“你这样做,就不怕他恼?”   我沉默一下,咬牙:“今天我必须见到他,不计代价。”   傅鸿雁被我占了先机压制住本就懊恼,挣了两下挣不开,更是气结:“你——”   这时候身后突然有一个声音响起:“放开他。”   我身上一顿,手劲立刻就松了,傅鸿雁趁机脱身,朝着我身后一低头,低声:“皇上。”   我忙转过身,看一眼景熠,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   景熠声音和脸色一样低沉:“进来。”   说罢他转身就走,傅鸿雁含怒看我一眼,紧跟在景熠后面进了屋,我此时没了方才的嚣张,有点忐忑的迈进政元殿这个宫里最大的禁地,站在门口不敢近前去。   殿内一个下人都没有,想来早被轰了,景熠吩咐傅鸿雁:“你先出去。”   傅鸿雁一句话不多说,退出去关了门。   景熠盯着我不出声,我咬咬唇,对上那个不需言语就能让人从头冷到脚的眼神,把心里酝酿了半日的话尽可能平静的说出口:“我做错了,不该去杀容成潇,不该在王府胡乱说话,我以后再不会了,能不能再给我一次机会。”   场面一时寂静,好一会才听到他的声音:“落影,你知道你在跟谁说话么?”   我怔一怔,慢慢的跪下去,低头道:“皇上。”   “原来你知道——”他略讽一句,口气明显含怒,“知道还敢出现在这!这里是你想闯就闯的地方么!”   “对不起,我只是——”被他说得一瑟缩,我吸一口气,道,“鸿雁跟在皇上身边不宜远离,沈……王爷有些事也不方便出面,皇上在宫外还是需要有个人的,我一定尽心竭力,绝不敢再放肆。”   景熠还没说什么,忽听有个尖细嗓子的声音隔着门报:“皇上,慧妃娘娘到了。”   “嗯,”景熠顿了一下才应,“叫她外头候着。”   尽管知道他有很多女人,经过六年两次选秀,现在宫里就住着三十几个,但真有一个站在门外的时候,不可否认的心里还是晃了一下,好在一直低着头,自认掩饰不现。   隔了一会,景熠再开口时不再含怒,取而代之的是轻飘飘的声音:“落影,你想我纳你入后宫么?”   我一愣,仰起头看他,他的表情很淡,朝门外示意了下:“像外头那个一样。”   嘴唇微微一抖,很快被我咬住:“我——”   “哦,也不一样,”他没有等我回答,接着道,“外头那个位份很高,家里有个官至二品的爹,以你的背景,让沈霖帮你造一个外官的身家,特别受宠的情况下,大概可以封至嫔。”   悠悠的看向我,他唇边一抹淡笑:“无论如何,如果你想,我可以满足你。”   喉头噎得有些发疼,我略低头,明白景熠要说什么,或者说,他再一次警告了我什么。   “我没有显赫的身世背景足以匹配皇家,没有足够的心机手段可以在后宫生存,更别说爬到高位,我的天地在外面,刀剑武功在这里什么都不是,”停一下,我再次抬头,“如果我进了宫,也许会连这样与皇上当面说话的机会都没有吧。”   我很快笑一笑:“所以谢皇上,我不想进宫。”   景熠又盯着我看了一会,轻轻点头:“起来吧。”   我应声站起来,不知道他这样子到底算是什么结论。   他转身走到一侧的案边,忽然伸手抽出了一把剑,随手一挽,有着轻锐凌厉的声音,我认得那剑,擎光,大夏朝历代帝王的剑。   因着主人身份的特别,这柄霜色长剑名气虽大,见过它的人比之暗夜不多。   我看着景熠此时把擎光握在手里,对我说:“十招之内你占了上风,你就可以留下。” 上部 第三章 暗夜惊风雨(二)   我听了咬咬牙,没有出声,暗夜随后出现在右手。   景熠看了我一眼,淡道:“你只有一次机会。”   我犹豫一下,右手将剑抛出,左手接下的同时纵身前攻。   暗夜是一柄短剑,长仅一尺,身略宽,常年被我隐在袖中,剑如其名,通体黛色,像我所说的,暗夜拥有的是一种黯淡的光芒,与明亮的擎光有着鲜明的对比。   我只有在面临强敌或者求速胜的时候才会亮出来用,最重要的是,大部分死在暗夜剑下的人,是在面临死亡的刹那才知道,暗夜是左手剑,左手拿剑的落影才是让人闻风丧胆的那一个。   他的剑很快,白光闪烁中有着耀眼的身形,为了制敌,我的更快,一团灰色剑影很快穿插打碎那片霜色,五六招过去已经有了压制之势,景熠平日里从不与我过手,我也没有时间思考为何会压制得如此轻易,急于求成的我没有等到十招,直接使了阑珊教的对抗倾城天系剑法的精髓,弹开他的剑欺身而上,*他后撤,只要他一撤,我便赢了。   已经是必胜的局面,就在几乎松了一口气的时候,让我万万没想到的是,他竟然不顾受伤的危险,丝毫不撤,眼看着肩头就要撞到我的剑锋,吓得我顿时散乱。   收势不住的我满脑子只有一个念头,我绝不能伤到他!挽回无望,无奈之下只得将暗夜脱了手。   大好局势毁于一旦,我眼看着暗夜划过景熠肩头,带起一道血痕,随即被他伸手抄下,仿佛那个伤口早在他意料之中,看都没有看一眼,擎光停住,剑尖直指我的咽喉。   刹那呆滞,涌上脑海的是十年前初见的场面,何等的相似。   十年过去,他的剑依旧很稳,身形神态与当年并无两样,我却早已不再是那个差点撞到他剑上的小姑娘,如今的我为天下所知,有能力出入皇宫禁地,甚至有可能胜下他,然而真到了这一刻,惶急慌乱的却依旧是我。   “如果你能把那一剑刺下去,我会考虑让你留在身边,”景熠开口的时候没有什么表情,“但是你不能,必胜局面轻易被逆转,你已经有了如此大的弱点,我又怎么敢用你。”   我没有理会他说什么,只是看着那道血痕:“你受伤了。”   他略略皱眉,“落影,你不是不计代价也要闯进来么,这就是必须的代价。”   我闻言一呆,慢慢的将眼睛从那肩头挪开,对上他的墨色深瞳:“你是故意的?”   他没有答,也不需要他答,如果到这个时候我还不明白,那么也无法在刀光剑影里活到今天了,眼前这个人,曾经是我的梦想,我成长的动力,到今天,他用事实证明,他已经成为了我的弱点,如果我跟在他身边,要对付的不光是他的敌人,还有那些想利用他对付我的人,我能轻易落败一次,就会有下一次。   这是一个完美的缺陷,没有必要再辩,我只是在心里想着,为什么,为什么是这样一个人。   “哪里是我在不计代价呢?”我忽然轻轻的笑了一下,“皇上,分明是你不计代价的要赶我走,你总说身份有别,地位高低,现在却不惜用你自己做饵,自降身价只为对付一个我,不觉得有辱你的身份么?”   如此尖锐的话说给他听,我以为就算他内敛到不会勃然大怒,至少也会轻蔑的说一点什么,毕竟这几日以来的他比之前十年都让我难堪。   然而他却什么都没说,平淡的如没有听到一般。   忽然就有点压抑不住,恨他的处心积虑,恨他不在意,我一直不相信他是真正无情之人,他只是因着那个身份所必须背负的重担而装作不在意,我可以理解他不要被感情束缚,但为何连一个站在他身边的位置都不肯给我。   我用了这么多年,试图找到一个爱他和被他爱的方式,如果我错了,被推翻的绝不仅仅是一个梦想。   再痛,我也必须要确认一下。   一把拨开擎光的剑锋,再也不保留半分的朝他攻过去,景熠的内力剑法都属上佳,站出去绝对是个一等一的高手,但他没有想到我会突然出手,被我转瞬贴到近身之后,长剑施展不开,反而成了累赘,很快就被我将暗夜夺回,进而把他*到墙边,左手持剑横在他颈边。   这个对峙莫名就让我想起四年前阑珊一剑刺入唐桀胸膛的场面,心里不由一绞。   “景熠,”我直呼他的名字,毫不闪躲的与他对视,“我很想知道,是不是你身边的一切都可以成为你的棋子,只要有必要,什么都可以被利用,包括你自己。”   吸一口气:“如果是这样,到最后,你能剩下什么?就算拥有天下又如何?照样一无所有,照样孤家寡人,你又以什么立场来怪我有了弱点?”   他依旧没出声,但骤然收紧的眸子让我知道,他听到了。   把剑扬起来,对上方才可能被我伤到的位置,我冲着他淡笑:“我多希望我能像当年的阑珊一样,爱就爱,恨的时候,再痛也要恨。”   “可惜,我做不到,”我想要笑的璀璨一点,但不知道看起来是不是绝望更多,“就算你不再是我的责任,依旧是这个天下的主宰,你有残忍的资格,我没有。”   他稳若磐石的目光终于被撼动,几不可闻的轻叹:“落影——”   正此时,听到门声响动,我本以为是傅鸿雁,但景熠突然皱起的眉头让我意识到不对,一个娇媚的声音传来:“皇上——”   “臣妾特地——”巧笑倩兮的声音顿了一下,很快被眼前的场面惊得变了调,厉声惊呼:“有刺客!快来人啊!”   心倏然紧绷,并不理会那个尖叫的声音和另一个迅速接近的身形,我看着景熠的眼睛没有移动:“你要说什么?”   靠近一步去拉他的衣衫,只希望他把目光重新放回我身上,把他要说的话说出来,他却眼神一动,瞬间面色略变,语气有点急的微微抬手:“鸿雁——”   我刹那怔然,随着腰背上一阵烈痛,明白他这句话恐怕是说不出来了。   微微闭眼,我整个人停滞了一下,傅鸿雁下手很有分寸,也许是知道我绝不会伤害景熠,这一剑警示的成分多过制敌,只是浅浅刺入而已,即便如此,那含了丰沛劲力的剑尖依旧时刻警告着我,一旦我轻举妄动,他会毫不吝惜刺穿我的身体。   我已经能够懂得,景熠身边需要的是傅鸿雁这种人,不一定天下第一,但绝对忠诚牢靠,并且无论对手是谁,场面何处,都可以果断下手,稳固如常,相比起来,我的确不合适,我开始越来越多的在动手的时候夹杂感情,这对于杀戮之人来说,早晚是致命的。   然而我的停顿却不是因为突然清楚了这点,也并非忌惮那把刺入身体的剑,而是在大势已去之后想起景熠的那声轻叹,那略变的面色和微微扬起的手,尽管一闪即逝,但是已经够了。   所以我仰起头,对着景熠笑了一下。   “把剑放下,”傅鸿雁在我身后沉声,“快!”   院子里面已经听得到杂乱的脚步声,门口那个妃子还在四处招呼人护驾,我把暗夜放到景熠手里,对他说:“对不起,又给你添麻烦了。”   景熠恢复了那种清冷神色,对着我身后的人淡淡开口:“鸿雁。”   傅鸿雁随即把剑抽离,那痛让我皱了下眉,停一下才转过身,轻声问傅鸿雁:“我走不掉了是么?”   他没出声,朝外头看了看,又看一眼景熠,无奈的摇了摇头。   我笑笑,点头。   跟着傅鸿雁往外走的时候,我才看清了那个骤然闯入打破一切的女子,华服云鬓,不可否认相当的美艳,路过她身边,看得到她有着满眼的鄙夷和愤恨,细看来,竟然还有些得意,这叫我心里突然就泛了不可抑制的恨,也不管她位份高还是低,家里有个什么品级的爹,当即一把抓住她的咽喉,手上发了力,让她尖利的声音呼啸而出又戛然而止。   慧妃是吧,你让我功亏一篑,我怎么能让你好整以暇! 上部 第三章 暗夜惊风雨(三)   门外立刻许多刀剑出鞘的声音,傅鸿雁也是吓了一跳,忙一剑横在我的颈前:“你!”   我扫了他一眼,他急却不说什么,恼怒惶恐又带点无奈的眼神告诉我,尽管这会给他带来罪责,但他绝不会为了这个妃子朝我下手。   这个时候景熠从身后走过来,没有停留,越过去到门外,声音平淡威严:“单独看押,没有朕的话,谁也不许靠近。”   说罢他转身离去,让所有人顿时一怔,无论他是在吩咐傅鸿雁还是说给外头的侍卫们听,都半句没有提及性命被我捏在手心的慧妃,连一个眼神都没有朝这边来,仿佛全无这个人,无情到这个份上,也许众人看不懂,但我知道,这个女人擅入政元殿的行为俨然惹怒了他,便是现在被我杀了,也是活该。   看着慧妃面色白里透青,浑身颤抖,我轻轻弯了嘴角,松开手,任她瘫软在地。 .   沈霖出现在内禁卫大牢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深夜,一向温和的他难得的阴沉着一张脸,也不说话,不知从哪抄来一柄刀,哗啦一声斩断牢门锁链,把睡眼迷蒙的我吓了一跳。   他走进来,看了看抱膝靠坐在墙角的我,有点意外于我反应的迟钝:“你没事吧?”   我停一下才笑:“王爷回来了。”   他明显对我这个称谓有些反感,皱眉瞪了我一眼,蹲下来仔细看我的脸,语气不掩关心:“鸿雁说你背上有伤,要不要紧?”   说着有点不可思议的补了一句:“你怎么会被他伤到?”   “看你说的,”我淡然,不着痕迹的躲开他想要替我号脉的手,“鸿雁也是顶尖的高手,怎么就不能伤到我。”   我的闪躲让他手上一顿,随即眯了眼睛不说话。   我知道躲不过去,只好如实告诉他:“只是一时被旁的事耽搁了,小伤,没事的。”   他没有追问是旁的什么事,而是沉默了一下,轻轻叹气:“落影,你非要与他较这个劲么?”   我一怔,少顷道:“怎么是我在与他较劲呢?”   “要不是鸿雁到海津去把我找回来,你打算在这耗到什么时候?”他看着我,神色有些复杂,“我不信这道门能关得住你。”   “原来鸿雁是去找你了,”我心里松了一下,知道傍晚的事不在他掌控之中,“是他的意思么?”   “是不是他的意思又怎样?”沈霖忽然有些急恼,“政元殿是什么地方,全天下的眼睛都瞅着那里,宫里抓了刺客的消息早已传遍了,多少人等着看结果,他却一直按着不理,我从没见他这样兜揽过任何人。”   “这里又是什么地方,内禁卫大牢,傅鸿雁的地盘,历来有进无出的地方,此时门口却只有两个象征性的守卫,这正常么?他分明是要放你走,这还不算妥协?鸿雁去找我,他要有擅自离京的胆子,又怎么可能坐上内禁卫指挥使的位子,你还在计较是不是他的意思?他毕竟是帝王,何苦逼他让步更多?”   我看着略略有些气急败坏的沈霖,默然片刻,凄然一笑:“沈霖,你是不是一直觉得,是我在不顾大局的无理取闹?是我在超越身份去要求一些我够不到的东西?”   “不错,”不等他回答,我紧跟着道,“他从不会替任何人兜揽,为了他的江山都不会,你又凭什么相信他会为了我让步?他没有心,没有情,他才不会管我是不是巴巴的看了他十年,只想把我赶离他身边,又怎么可能对我妥协什么?”   “沈霖,你退步了,”我把眼睛转向牢房外的一张桌子,“就算你没有看到,也该感觉得到吧?”   他愣一下,顺着我目光看过去,脸色骤然变化。   那桌上有一支已经燃尽的香,周围是一堆浅绿色的灰烬。   噬魂,散武功内力,毒效一日夜,再强的高手中了这个,也只有任人宰割的份,那极为特殊的灰烬颜色让人一看便能认得,对我和沈霖来说更为熟悉。   这是顾绵绵的得意毒物,也是烁金堂的招牌生意,江湖上就算出得起价,也不一定买得到。   沈霖再回头看我的时候,只是惊诧:“怎么会——”   “怎么会?我也想过这个问题,”我依旧在笑,用手指着不远处地上带血的暗夜,“当这把剑出现在这的时候,我也以为他是要放我走,可实际上,什么妥协让步,无人看守,甚至鸿雁去找你,都只不过是想给我教训,为了让我再不敢出现在他面前而已。”   如果说沈霖看到噬魂香的时候只是惊诧,那么我藏了许久总算亮出来的右手彻底触动了他,他一把抓住我的手,吼道:“这是怎么回事!”   那是一个狰狞的伤口,贯穿手掌,血迹还未彻底干涸,动一动尚有粘腻。   “你说的不错,那道门当然关不住我,”我吸一口气,看着沈霖道,“关住我的是倾城的噬魂,我自己的暗夜。”   沈霖面色凝重,抓着我的手小心翼翼的摸着手骨,却被我用力把手抽回来,惹他急道:“你别再乱动了!”   “你还要替他说什么吗?”我不理他的警告,“如果我没有猜错,现在我入宫行刺的消息已经传遍京城了吧,今夜你带我离开,明天落影的名字就会登上通缉的名单,这样我不但再不能接近他,连京城都不能再随便来了。”   到这个时候,我把眼睛挪到另一个方向,看着早就立在那边阴影里惶动不安的傅鸿雁:“傅指挥使,我说得对么?”   沈霖惊怒回头看了一眼,很快扶我站起来:“先跟我回去。”   起身走了没几步,外头又有了动静,不知道是不是傅鸿雁派人去叫的,来的人竟然是景熠。   最先有反应的是沈霖,他拉着我几步到景熠面前,狠狠质问:“你为什么这么做!”   说着扯了我的右手给他看:“喜不喜欢是你的事,我无从置喙,但毕竟是一起长大的人,这算什么?你要毁她拿剑的手么!”   景熠盯着我的手皱了眉,唇紧紧的抿成一条线,少顷阴霾着神色转头去看傅鸿雁,才要开口,我却忽然笑了:“皇上何必如此,的确是我不顾大局无理取道,所以活该得到教训,左右碍不着性命,不敢怨谁的。”   说着我挣开沈霖的手,再一次跪在景熠面前,低头一字一顿:“皇上给的教训,落影记住了。”   说完,也不等他说什么,弯腰用那只满手血污的手捡起地上的暗夜,隐入袖中起身。   见景熠愣在原地,我顿一下才抬眼看他:“皇上放心,既然我今日能从内禁卫大牢逃出去,就不会被京禁卫抓到,从此,再不会有一个落影出现在你面前。”   话说完微微闭眼,我转头看沈霖,伸手抓了他的衣袖:“沈霖,带我走吧。” .   如我所料的,落影入宫行刺被俘又逃脱的消息极快的传播开来,京城如临大敌,江湖中更是沸沸扬扬,尽管知道倾城一定翻了天,我还是在睿王府里躲了几天才悄然回去。   唐桀和阑珊难得的一齐出现,我随意的说了景熠不再要我跟在身边的决定,再不多说,唐桀听了一时无言,阑珊则皱眉看我缠着绷带的手:“倒是为了什么事?”   “前几天,我杀了个人,”我轻描淡写,“容成潇,要做皇后的那个。”   也不理阑珊的骤然变色,我凑到唐桀身边,把右手的绷带几下拆掉,伸到他面前,“沈霖说伤得不重,要我找你再看一下。”   “嗯,”唐桀低头看着我的伤口,小心摸了摸,“问题不大。”   我跟着问:“会不会落疤?”   “你倒是在关心这个?”唐桀挑眉看我,少顷笑道,“自己手上被自己的剑落个疤,很丢脸吧?”   我知道他看出来了,也不忸怩,点头笑:“说得就是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