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001   六月酷暑, 热浪熏人, 通往京城的乡间小道上, 一辆马车正徐徐而行。车上刻着“卫国公府”的徽记, 翠盖朱漆, 庄严气派, 车前车后却有四名宫中禁卫围守, 形似看押。
  
  车内,铺着竹席的坐榻上,宋嘉宁头抵左侧车角, 眯着眼睛睡得香甜,白豆腐似的丰盈脸颊随着马车轻轻晃悠,荡出妩媚动人的涟漪。
  
  李嬷嬷在一旁瞧着, 鬼使神差记起前儿个她去上房问话, 挑开门帘,惊见世子不知何时到的, 正将主子抱在怀里。那短促一瞥, 主子红彤彤胖乎乎的小脸就像现在这样, 不, 晃得比现在还厉害, 伴随着呜呜的哭声。
  
  都过去两日了, 每每记起那一幕,李嬷嬷都脸红心跳的。火气涌动,窗外忽地传来一声鸟叫, 李嬷嬷瞄了眼, 看到一只扑棱翅膀飞走的黑翅喜鹊。喜鹊临门是好事,李嬷嬷怔愣片刻,眉头却越皱越深。
  
  宋嘉宁貌美,满京城都知世子有个娇滴滴的小妾,盛宠七年不断。如今端慧公主与世子大婚在即,端慧公主偏偏趁世子外出离京之际宣宋嘉宁进宫,摆明是场鸿门宴。可惜她伺候了七年的这位主子,一点心机都没有,整日只想着吃喝玩乐招猫逗狗,瞧瞧,都大难临头了,这人竟然还睡得着!
  
  “姑娘,醒醒,马上要进城了。”李嬷嬷一边拿帕子帮宋嘉宁擦掉嘴角的口水,一边轻声唤道。
  
  宋嘉宁醒了,小手掩住红嘟嘟的唇打哈欠。刚睡醒的美人儿,眼里水润润的,清澈澄净。
  
  “姑娘,一会儿进了宫,若公主问话,您能答的就答,不知道该怎么说或是为难说的,您也不用勉强,装傻糊弄过去就是,总之千万别触怒公主。”马车进了城门,离皇宫越来越近,李嬷嬷再一次嘱咐道。
  
  宋嘉宁乖巧点头。
  
  李嬷嬷总说她傻,可她经历过那么多事,怎么可能真的傻?不过是破罐子破摔、混吃等死罢了。母亲是京城富商之女,父亲是玉树临风的举人,宋嘉宁幼年过的也是吃喝不愁、小家碧玉的娇贵日子。直到父母先后去世,长了一张祸水脸又失去倚仗的她,才由叔父做主,送给新任知县梁绍为妾。
  
  宁为穷人.妻,不做富人妾,宋家好歹也是书香门第,虽家道中落,叔父婶母怎能因不喜她长得偏媚,就这么随随便便打发了她?宋嘉宁红着眼圈被抬进了县衙,见到风流倜傥温润如玉的梁绍,她的哀怨不知不觉散了三分。梁绍是进士出身,留妻子在家照顾老母,他只身前来赴任。他待宋嘉宁极好,两人琴瑟和谐风花雪月,过得如胶似漆。
  
  甜蜜了一年,郭骁突然出现在了她面前。
  
  郭骁乃京城卫国公府的世子,奉命去湖州办事。梁绍与国公府沾亲带故,得知郭骁要路过府城,便亲自去府城相见,郭骁给他面子,应邀来县衙做客。梁绍叫宋嘉宁出来拜见,宋嘉宁心里欢喜,觉得这是相公看重她,却没想郭骁会觊觎她美貌,更没料到,当晚表兄弟俩彻夜畅饮,翌日早上,她喝了一口梁绍倒的茶,再次睁开眼睛,人居然在郭骁的马车中!
  
  原来,梁绍用她,换了郭骁一句“日后必将提携”。
  
  原来,梁绍与她之间的一年恩爱,什么都不是。
  
  宋嘉宁伤透了心,郭骁见她抗拒,没有强迫她,回京后将她安排在庄子上,给她讲识时务的道理,陪她游山玩水,一直等到她能被丫鬟们逗乐了,郭骁才要了她。那一晚,宋嘉宁尝到了习武之人与文弱书生的差别,也为梁绍流了最后一滴泪。
  
  对宋嘉宁来说,忘记梁绍,并不怎么困难。论家世才干,郭骁是国公府世子,是皇上大加赞许的将才,甩了梁绍不知几千里。论仪表气度,郭骁剑眉星目体格健壮,如果说梁绍是匹骏马,郭骁便是一头麒麟,就连夜里同眠,郭骁都比梁绍更让她舒坦。
  
  说句没羞没臊的,过得舒坦了,谁还整天惦记让她不舒坦的人?反正都是妾。
  
  宋嘉宁忘了梁绍,但尽管在外人看来,郭骁独宠她七年,够情深义重了,她也没再为郭骁动心。因为她很清楚,郭骁对她再好,在他眼里,她都只是一个美妾,是个看上了便可抢来霸占的女人。这样的身份,宋嘉宁什么都不想了,一个人在庄子上快活,坦然等待色衰爱迟那一天。
  
  既然不抱期待,当郭骁告诉她他要迎娶端慧公主时,宋嘉宁微微惊讶后,便由衷地道喜。郭骁大概不信,他沉默许久,给她讲了很多话,说端慧公主是他亲表妹,他必须给她体面,说以后他来庄子的次数会变少,但他绝不会忘了她。
  
  宋嘉宁哪敢跟一个公主争风吃醋啊,再三保证她会老实本分,并表示郭骁不方便的话,不来庄子也没关系。结果郭骁黑着脸走了,离京前又做贼似的闯进她房间,闷声折腾了她半晌。
  
  事后宋嘉宁瘫在床上,委屈极了,难道她吃醋,他就乐意了?
  
  莫名其妙的男人。
  
  胡思乱想,马车停了。
  
  下了车,宋嘉宁想偷偷瞻仰一下天家的皇宫,却发现自己站在两条高高城墙中间,两侧视野都被挡住了,只有一条不知通向何方的夹道,阳光照不进来,显得阴森森的。宋嘉宁很失望,与李嬷嬷跟在一个看起来十分严肃的女官身后,七拐八拐地往前走,好不容易到了传说中的御花园,又被警告要弯腰低头,不得四处张望。
  
  宋嘉宁就不敢乱看了。
  
  两刻钟后,她被带到了一座凉亭前,凉亭临湖,湖中荷叶碧绿,一朵一朵粉荷亭亭玉立。
  
  嗯,端慧公主宣她进宫的理由,便是赏荷。
  
  可宋嘉宁觉得吧,皇宫这池子忒小,照苏州的太湖差远了,想想她幼时看过那么大的湖,端慧公主却只能住在高墙之中,整天面对这么一个小池子,宋嘉宁竟有点同情她。
  
  “你就是宋氏?抬起头来。”
  
  凉亭中传来一道懒散轻蔑的声音,宋嘉宁忐忑抬首,就见亭中石桌旁坐着一个穿大红纱裙的艳丽女子,头戴宝石玉簪,后面站着两个宫女为她摇扇吹凉,雍容华贵。
  
  “大胆,竟然窥视公主!”一个宫女厉声斥道。
  
  宋嘉宁吓了一跳,赶紧重新额头触地,怕地都不觉得热了。
  
  她低下头了,端慧公主愣愣地看着她,眼前却还是宋嘉宁那张丰盈的小脸。本朝女子以瘦为美,先帝那些妃嫔为了养出单手可握的小腰,一个个恨不得三餐不进。她早就听说表哥有个特别宠爱的小妾,料到宋氏貌美,却没想到宋氏是个身材丰腴的美人。
  
  确实胖,好像都有双下巴了,但即便如此,端慧公主依然无法违心地说宋嘉宁丑,凭良心讲,宋嘉宁比她见过的所有女人都美,美中带着狐狸精的妖气,怪不得能抢走她青梅竹马的好表哥!
  
  妒火窜心,端慧公主冷冷扫眼宋嘉宁,对身旁的宫女道:“我乏了,小憩一会儿,谁也别吵我。”
  
  宫女们齐齐应是。
  
  端慧公主莲步轻移,歪在美人靠上,真的闭上了眼睛。
  
  凉亭外面的台阶下,宋嘉宁维持额头触地的跪姿,烈日暴晒,没用一刻钟,她便热得满头大汗,双臂不停地打哆嗦。她难受,她委屈,可那是公主,公主不发话,她敢乱动,等待她的便会是一顿板子,甚至是阎王鬼差。
  
  宋嘉宁苦苦忍着。
  
  等到脸上的汗不停地滴下来,膝盖疼得麻木,身体都快支撑不住时,宋嘉宁突然不想活了,眼泪混着汗水一块儿掉。她想当郭骁的妾吗?她想碍公主的眼吗?她不想,可这就是她的命,她有什么办法?苟活是因为怕死,但现在生不如死,她还活着做什么?
  
  就在寻死的念头野草一般疯长,就在宋嘉宁准备爬起来扎进那小破池子跳湖自尽死个痛快时,突然有人蹬蹬蹬地从亭中跑了出来,扑通扑通跪在两边,恭声叩拜:“奴婢拜见皇上。”
  
  皇上?
  
  宋嘉宁想瞧瞧天底下最尊贵的皇上长什么样,忽然记起女官嘱咐她的话,不许她乱看,宋嘉宁刚要继续磕头,转念一想,她都准备寻死了,还管什么规矩不规矩的?死前能看天子一眼,她这辈子也算没有白活!
  
  这么一想,宋嘉宁豁出去了,扭头往后看,却未料跪了太久,手臂膝盖发软,脑袋一歪,人也跟着歪倒了,变成了侧躺的姿势!
  
  变故陡生,正准备从旁边经过的新帝,下意识看向地上。
  
  宋嘉宁跪了半天,全身衣衫都已湿透,现在她侧躺着,双颊潮.红眸中带泪,发钗凌乱,腮边粘连汗湿的鬓发,正是一副女子被人怜惜过的娇媚模样。新帝二十七岁登基,之前尚未婚配,这三年主动为先帝守孝,此时虽已到而立,却还未沾染过女子,乍一见这样的宋嘉宁,他罕见地滞了一瞬。
  
  宋嘉宁趁机看清了帝王。帝王身穿一袭素红龙袍,修长挺拔,如青竹屹立于眼前。他看起来与郭骁年纪相仿,肤白如玉,眉目清寂。郭骁也是冷峻的男人,冷得让人害怕,皇上却不一样,他的冷恍似雨后远山之巅萦绕的团团云雾,叫人靠近不了,也琢磨不透。
  
  宋嘉宁蓦地记起三年前她随郭骁出门,听到的一段百姓闲话,说皇上能登基,是因为他心机深沉,表面与世无争,暗中谋害了太子与嫡亲王兄,不然皇位如何都轮不到一个结巴皇子的头上。所以,这个皇上是个心狠手辣的结巴?
  
  宋嘉宁不受控制地打个激灵,赶紧重新跪好,脑袋垂得低低的,露出一段白皙纤美的颈子。
  
  赵恒多看了一眼。
  
  “睡醒”的端慧公主见了,笑着讽刺道:“怎么,皇兄也觉得宋氏貌美过人?难得有能入皇兄眼的,不如叫郭骁把她送进宫,她伺候过两个男人,想来也习惯了,不会来以身殉节那一套。”
  
  宋嘉宁脸白如纸。
  
  赵恒没有进亭,背手立于宋嘉宁身侧,漠然道:“女子戒妒,适可而止。”
  
  赵恒有口疾,言语简短,非常考究听者的理解能力。端慧公主从小与几位皇兄打交道,自然清楚皇兄的意思,他是在提醒她,宋氏乃表哥宠妾,她闹过分了,表哥回来肯定会与她算账。端慧公主还真怕郭骁厌恶自己,咬咬牙,指着石桌对宋嘉宁道:“算了,本来想请你进宫赏花,既然你身子娇弱,这便回去吧,这是岭南新进贡的荔枝,赏你尝尝鲜,望你日后恪守本分。”
  
  打一棒子再给个甜枣,免得她在表哥那儿告状。
  
  宋嘉宁勉力支撑着,磕头谢恩。
  
  最后是被李嬷嬷背出宫的,上了马车,李嬷嬷扶她坐好,心疼地帮她揉腿,说了好多劝慰的话。
  
  宋嘉宁心里苦,端慧公主这么厉害,以后会不会想其他办法对付她?
  
  如果郭骁肯放她走,该多好。
  
  前途一片渺茫,瞥见端慧公主赏的那碟荔枝,宋嘉宁咽了咽口水。她从小就有一个毛病,好吃,再伤心,只要身边的人端来一盘好吃的,就能成功转移她的悲痛,也许当初被梁绍迷晕送给郭骁,她没有殉节,除了觉得梁绍不配,也有郭骁摆上来的三餐太诱人的缘故吧?
  
  看着那一碟子饱满红亮的荔枝,宋嘉宁腿好像都没那么疼了,她抓起一个,认真地剥。
  
  李嬷嬷见了,失笑,没心眼有没心眼的好,不记忧。
  
  荔枝剥地慢,马车出城了,碟子里还剩一半。但路开始不平,再一次颠簸后,李嬷嬷小声提醒宋嘉宁:“慢点吃,小心别噎着。”
  
  宋嘉宁笑,她哪有那么笨?
  
  结果刚把新剥好的大荔枝放进口中,马车突然又剧烈颠了一下,宋嘉宁只觉喉头一紧……
  
  半月后,京城街坊间添了一桩热闹,称端慧公主害死了国公府世子的宠妾,世子大怒,不娶了! 正文 002   宋嘉宁发誓, 她这辈子都不要吃荔枝了, 真要吃, 也要慢慢慢慢地吃, 马车上绝对不行。
  
  半夜惊醒, 宋嘉宁摸着自己的小脖子, 暗暗地告诫自己。
  
  告诫完了, 宋嘉宁想到什么,立即低头。这几晚她都睡不好,不是梦到自己吃荔枝噎死那一幕, 就是梦见自己又变成郭骁的小妾了。母亲担心她,特意命九儿打地铺睡在地上陪她,屋里也必须留着一盏灯, 昏黄灯光透过纱帐照进来, 宋嘉宁看到一双胖乎乎的小肉手。
  
  她轻轻地舒了口气,这已经是第四晚了, 看来她是真的回到了十岁这年, 母亲还没病至膏肓。
  
  正值正月, 江南小户烧不起地龙, 炭火也早熄了, 宋嘉宁打个冷战, 重新钻回被窝,严严实实地捂好被角。暖意重新涌上来,宋嘉宁的困意却彻底消失了, 一动不动地呆呆躺着, 皱着眉头发愁。
  
  母亲的病……
  
  上辈子,父亲在她六岁的时候就病逝了,那时她太小,勉强记事,爹爹刚走,她伤心了好久,偶尔生病或是在堂姐堂兄那里受了委屈,还会朝母亲哭,委屈哒哒地要爹爹。但日子一天一天过下去,爹爹的身影与面孔也变得越来越模糊,到最后,她几乎什么都不记得了,只知道她有个举人爹爹,爹爹生病死了。
  
  她忘了,悲伤过后该吃吃该喝喝,顶多羡慕别人有爹爹,母亲却没忘。当然,前世母亲还活着时,宋嘉宁并不理解母亲为什么动不动就会掉眼泪,饭菜吃的也不多,弄得人越来越瘦,仿佛风一吹就会倒了似的。
  
  母亲身边的大丫鬟告诉她,说母亲哭,是因为想起爹爹了,宋嘉宁还是不懂,她也想要爹爹活着,但她怎么没有想到要哭?
  
  后来母亲相思成疾,在她十一岁那年秋天撒手人寰,后来她成了梁绍的小妾,尝到了男女情爱的滋味儿,又被梁绍狠狠扎了一刀,宋嘉宁才突然明白了母亲。父亲活着时,对母亲肯定很好很好,所以母亲念念不忘。如果梁绍也对她好,她是被郭骁抢走的,那么宋嘉宁就算没有勇气以死殉节,肯定也会经常想梁绍,而不是没心没肺地混日子。
  
  唉,怎么又想起那个惟利是图、卖妾求荣的小人了?
  
  摇摇头,将梁绍甩出脑海,宋嘉宁继续发愁母亲。
  
  多活了一辈子,现在宋嘉宁能理解母亲对父亲的思念了,但她不能任由母亲念下去,不然母亲又要憔悴离世,丢下她一个人孤零零的。她得想办法转移母亲的心思……母亲是个寡妇,还是个沉浸在悲痛中走不出来的寡妇,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连婶母那边都不去串门,整天闷在房中,除了照顾她就是想爹爹,不生病才怪呢。
  
  那她首先要做的,就是劝母亲出门走走。寡妇又如何,好多寡妇都改嫁了,母亲喜欢爹爹愿意替爹爹守一辈子的寡,那她就一直陪着娘,将来再在县城挑个可靠的男人嫁了,多生几个孩子,携儿带女常常来陪母亲解闷。
  
  嗯,等天气暖和桃花开了,她一定要央母亲带她去太湖边上,太湖啊,她好久没去了,还记得太湖边上有杨柳依依,有桃花朵朵,还有漂亮鲜嫩的白鱼、壳薄味鲜的白虾……
  
  宋嘉宁睡着了,梦到母亲带她去了湖边,娘俩坐在画舫上,摆了一桌好吃的。
  
  清晨林氏过来探望女儿,就见女儿睡得小脸红润,精致娇憨,漂亮是漂亮,就是嘴角,又在流口水。林氏又怜爱又困惑,她与丈夫都不重食欲,女儿的小馋嘴是从哪学来的?
  
  喉头犯痒,林氏连忙绕到女儿床前的花鸟屏风后,掩唇轻咳,心中无限悲楚。女儿这几日总是做噩梦,她当娘的,本该陪女儿睡,但她不敢,怕把病气过给女儿。
  
  压抑的咳声,惊醒了酣睡的宋嘉宁,她揉揉眼睛,含糊不清地唤道:“娘?”
  
  林氏听了,飞快将帕子塞回袖中,摆出笑脸走到床边,一边挂帐子一边柔声道:“安安醒了?”
  
  女儿是早产,刚出生时瘦瘦小小的,她好怕养不活,就起了“安安”这个小名,大名配个“宁”字,希望女儿一世安宁。大抵名字管了用,周岁的时候,女儿已经长得白白胖胖了,别人家的孩子得哄着吃饭,长辈捧着碗四处追,女儿倒好,吃完一碗还抱着碗舍不得松手,要再吃点。
  
  歪坐到床边,林氏爱怜地捏了捏女儿的小胖脸。
  
  当娘的稀罕女儿,宋嘉宁也巴巴地看着母亲。自小到大,宋嘉宁身边的女子,上至四五十岁的妇人,下至五六岁的女娃,都在想办法让自己瘦点,像宋嘉宁这样走路脸上肉会微微颤的,一出门就会被人嘲笑,七嘴八舌喊她宋胖胖。
  
  宋嘉宁吧,她也觉得女子瘦了好看,小腰盈盈一握,长裙窄腰,跟仙女似的,但她更喜欢吃,所谓鱼与熊掌不可兼得,宋嘉宁饿了几次肚子后,果断舍弃纤腰而选了美食。而且宋嘉宁慢慢发现,同样是瘦,有的人干瘪地像竹竿,还有一种,就是母亲这样的,身姿婀娜,款款走来,如弱柳扶风。
  
  在宋嘉宁心里,母亲是天底下最美的女人,可惜同样的杏眼同样的瓜子脸,母亲气质清雅,一看就是满腹诗书,她却姿容偏媚,老老实实什么都没做,旁人就说她眼睛不老实,寻思着要勾人呢!
  
  “娘,你教我练字吧。”宋嘉宁抱住母亲胳膊,小声撒娇。
  
  林氏奇怪,握住女儿小手问:“又跟姐姐吵架了?”她体力不济,专门请了一位女先生教导女儿,小叔把侄女也送了过来,姐妹俩一起学,还有个伴,不过侄女行事霸道,小姐妹俩偶尔会闹不快。
  
  宋嘉宁摇头,埋到母亲怀里道:“我想跟娘写一样的字。”她多占母亲一刻钟,母亲就少想爹爹一刻钟。
  
  女儿惯会撒娇,林氏想了想,答应了:“那你先去书房上课,下学了娘再单独教你。”
  
  宋嘉宁乖乖点头。
  
  陪母亲吃完早饭,宋嘉宁领着丫鬟去前院书房了,与十一岁的堂姐宋娇一起读书。宋娇还是记忆中的样子,事事都想压宋嘉宁一头,女先生提问题,她抢着答。宋嘉宁前世暗暗羡慕堂姐聪明,现在心里都是事,频频走神。
  
  今后,自家与二房要怎么相处?
  
  上辈子母亲病故,二叔婶母对她好了一阵,哄得她将母亲的嫁妆拿出来给他们用,夫妻俩真正的嘴脸就露出来了,待她一日不如一日,最后还送她去做妾。期间宋嘉宁给京城的舅舅舅母写过信,盼望舅舅接她去京城,结果舅母反过来劝她要常思已过,意思就是,长辈对她不好,也是她先犯了错。
  
  宋嘉宁心里酸酸的,或许母亲坚持守孝,也有娘家不欢迎她回去的缘故吧?
  
  罢了,二叔二婶再坏也要忌惮母亲,只要母亲身体恢复过来,健康长寿,二叔绝不敢再胡乱安排她的亲事。
  
  上午的课就在她的心事重重中过去了,宋嘉宁、宋娇一起将夫子送出门,然后姐妹俩各回各家。宋嘉宁脚步轻快地去找娘亲,到了上房,意外发现二婶胡氏竟然来了,正坐在堂屋陪母亲说话,好像在商量什么。
  
  “娘,二婶。”宋嘉宁乖巧地唤道,小短腿挪到母亲这边,复杂地打量婶母。
  
  胡氏今年二十五,比林氏小两岁,也是个瘦女人,但她肤色偏黑,脸也有点长,最多算是中等姿色。这会儿笑眯眯问宋嘉宁:“后日娇娇外祖母过五十五大寿,嘉宁要不要去?这次家里请了醉仙楼的厨子,嘉宁肯定爱吃。”
  
  醉仙楼是远近闻名的酒楼,宋嘉宁对那里的菜肴记忆犹新,她想吃,却不想去胡家蹭。
  
  “我娘不舒服,我要在家陪她。”宋嘉宁靠到母亲身上,一副舍不得离开娘的样子。
  
  林氏知道女儿嘴馋,欣慰道:“安安去吧,你姐姐哥哥都去,你们一起玩。”
  
  宋嘉宁不说话,抱着娘亲扭来扭去,默默地撒娇。
  
  林氏心都化了,只好对胡氏道:“那就让安安陪我,你们去吧,替我向老夫人问声好。”
  
  娘俩一条心,胡氏干笑两声,起身走了,离开大房的院子,她脸立即绷了起来,面带不满。过了一日,林氏派丫鬟送来一份寿礼,胡氏稍微舒服了点,抬头见丈夫遗憾地望着大房那边,胡氏登时又恨上了。狐媚子,娘俩都是狐媚子,特别是林氏,克了自己的男人不说,又勾得小叔子魂不守舍。
  
  心里恨,胡氏表面不显,叫上一双儿女,一家四口赶骡车去隔壁县城探亲。
  
  胡氏底下有个弟弟,叫胡壮,二十出头的年纪,整日游手好闲不误正业,尚未成家,今儿个一大早就在门口候着了。远远望见宋家的骡车,他巴巴地赶过去,然而姐夫一家四口下来了,里面再没有旁人。
  
  胡壮脸臭了,寻机会将亲姐姐拽到一旁,小声嘀咕:“人呢?”
  
  林氏貌美,从她守寡那天他就开始惦记,奈何林氏轻易不出门,姐姐又不许他在林家胡闹,他只能苦等机会。前几天姐姐答应会带林氏一起来,把他兴奋的,连续三晚都没睡好,翻来覆去想,脑袋里全是林氏。
  
  丈夫与弟弟都觊觎林氏,越发证明林氏好,胡氏不快,哼道:“她不想来,我还拽她来不成?”
  
  胡状急得不行,摸着后脑勺求姐姐:“那姐姐让我去呗?我保证……”
  
  “你敢!”胡氏狠狠剜了他一眼,沉声道:“她性子烈,闹出人命谁担待得起?给我老老实实等着,我不信她这辈子不出门!”到时候荒郊野外的,即便林氏宁死不屈,人死了,只要弟弟手脚干净,官府就查不到他们头上。
  
  届时只剩一个半大丫头,她好言好语哄两句,林氏带来的丰厚陪嫁,就是她的了。 正文 003   厨房婆子开始摆饭了, 林氏久久等不到女儿进来, 好奇地走到堂屋门口, 就见女儿仰着小脑袋站在院中的桃树下, 穿一条桃红褙子, 脑顶梳着两个丫髻, 正一眨不眨地盯着满枝桃花, 如一尊女童雕像,憨态可掬。
  
  “安安,吃饭了, 吃完饭再看花。”林氏笑着唤道。
  
  宋嘉宁脖子都快酸了,终于等到母亲上钩,她满意地揉揉脖子, 开心地跑向母亲:“娘, 姐姐说桃花岛上的桃花都开了,一片一片的特别好看, 你也带我去吧?”
  
  自古寡妇门前是非多, 丈夫过世后, 林氏一来没有游玩的心情, 二来担心招惹闲言蜚语, 便一直幽居后宅, 一年到头鲜少出门。此时女儿撒娇,她第一反应是无奈,摸摸女儿脑顶道:“前儿个二叔一家去赏花, 叫你去你不去, 现在后悔了吧?”
  
  宋嘉宁嘟嘴,抱住母亲嘟囔道:“我想跟娘在一起,娘带我去好不好?我好久没出门了。”
  
  林氏闻言,怔了怔。女儿活泼好动,替丈夫守孝那三年憋坏了,一出孝就天天跟在侄女身后,早上去找附近交好的姐妹玩,中午快吃饭了才回来,吃完继续往外跑,但自打正月女儿连做几晚噩梦后,小丫头就不爱动了,天天守在她身边。
  
  “安安跟娘说实话,你是不是与姐姐吵架了?”牵着女儿进屋,林氏落座,扶着女儿肩膀问。
  
  宋嘉宁茫然地摇头:“没有啊,娘为什么这么问?”
  
  女儿神情不似作伪,林氏更困惑了,疑道:“那你为何不去找她玩?”
  
  宋嘉宁已经打定主意要疏远二叔一家,也一直在等机会提醒母亲二叔一家的不堪,这会儿便低下头,攥着小手闷闷道:“姐姐不喜欢我,那天我去找她,听见二婶劝姐姐别欺负我。姐姐不高兴,二婶就说,说咱们家有钱,姐姐对我好,娘才愿意给二婶钱,还说等咱们家的钱用完了,姐姐就可以欺负我了。”
  
  林氏脸色陡变,女儿才十岁,只知道吃喝玩睡,肯定不会说谎,那弟妹……
  
  “娘,二婶让姐姐欺负我,她是不是也不喜欢我啊?”宋嘉宁抬起头,红着眼圈问。她真的委屈,为前世叔婶的苛待委屈。
  
  女儿懵懵懂懂可怜巴巴的,林氏一下子也红了眼圈,突然特别愧疚。她一直觉得自己命苦,对她如珠似宝的父母年迈辞世,曾经兄妹情深的哥哥耳根子软,因为嫂子竟渐渐疏远了她,远嫁江南,恩爱日子没过几年,丈夫也不幸病逝。过去的三年,她整日沉浸在悲苦中,却忘了女儿比她更命苦,小小年纪没了父亲,真心喜欢的婶母、堂姐看似和善,其实暗藏心机。
  
  “怎么会呢,我们安安最乖最懂事了,谁都喜欢安安。”憋回眼泪,林氏亲亲女儿额头,温柔地说。
  
  宋嘉宁豆大的泪疙瘩吧嗒掉了下来,有娘真好,被娘亲哄的感觉真好。
  
  女儿说哭就哭,林氏慌了,知道女儿想去看成片成片的桃花,她马上哄道:“安安不哭,娘答应带你出去玩,你要是把眼睛哭肿了,咱们就不能出门啦。”
  
  宋嘉宁顿时破涕为笑。
  
  林氏也笑了,亲自帮女儿擦脸,重新涂一遍面脂,再牵着女儿去吃饭。
  
  早饭很简单,娘俩一人一碗三虾面,中间摆一碟四个肉馅儿汤包。这都是宋嘉宁深深怀念的儿时味道,光闻着饭香便直冒口水,立即在红木圆凳上坐好,先夹起一个汤包,蘸蘸醋,开心地吃了起来。
  
  吃完一个汤包,宋嘉宁开始吃面,吃两口面再吃一个虾仁,荤素搭配,津津有味。
  
  林氏这三年食欲都不佳,但今天不知是被女儿大快朵颐的姿态感染,又或是刚刚想通了,决意养好身体再妥帖照顾女儿一生,看女儿吃得那么香,她胃口居然也上来了,平常只吃几口的面,今早全都吃了,还夹了一个汤包。
  
  宋嘉宁见了,高兴地不得了,夹起最后一个汤包孝敬母亲:“娘再吃一个。”
  
  林氏摇头笑:“安安吃吧,娘饱了。”
  
  宋嘉宁瞄眼母亲纤细的柳腰,误会母亲怕吃多了长肉,这才自己吃了。
  
  饭后林氏让丫鬟知会车夫准备骡车,她回内室换衣服,将身上绣着兰花的春衫换成一条素净的豆绿色褙子,底下配条白裙,朴素淡雅,是那种走在街上毫不起眼的打扮。衣服换好了,林氏再将头上的玉簪换成木簪,唯一换不掉的,是一张白皙清丽、万里挑一的美人脸。
  
  看着镜中的自己,林氏蓦地生出一丝伤感,桃花开了有人赏,她空有美貌,奈何喜欢赏她的相公,早就不在人间。
  
  “夫人。”丫鬟秋月托着一顶白色帷帽走过来,轻声唤道。
  
  林氏回神,淡淡一笑。
  
  打扮好了,林氏牵着女儿的小胖手,带着秋月往外走,走出大房院门,迎面撞见脚步匆匆的胡氏。因为女儿的话,林氏心中已不喜这个妯娌,但表面的礼数还得维持,便暂时取下帷帽,客气地问胡氏:“弟妹行色匆匆,出了什么事吗?”
  
  胡氏不着痕迹地打量一番宋嘉宁娘俩,干笑道:“没事没事,听说你要出门,我过来瞧瞧。”
  
  林氏低头看女儿,浅笑道:“安安想去看桃花,我看天气不错,带她去桃花岛逛逛。”
  
  胡氏暗喜,嘴上却道:“是该去看看,嫂子天天闷在屋中,出去透透气,对你身体也好。那你们快去吧,这会儿码头登船的人还不多,再晚点就得挤了。”说着殷勤地让出地方。
  
  林氏点点头,领着女儿走了。
  
  胡氏笑着将娘俩送到门口,亲眼看着自家骡车拐弯,她立即叫来女儿,以探亲的名义回娘家了。两个县城毗邻,但林氏坐骡车走得慢,回头弟弟骑驴追赶,说不定能赶在林氏前头抵达太湖边上。
  
  ~
  
  骡车走得又稳又慢,不过林氏携女春游,本就是为了放松,因此并不着急。
  
  江南春光好,普通一条官路两侧也都有景可赏,波光粼粼的水田,随风摇曳的绿柳,时常还会有三两株桃树、梅树映入眼帘,伴随着清脆悦耳的鸟雀啁啾,静谧安详,宛如一幅隽永的江南画卷。
  
  “娘,你看天上!”宋嘉宁趴在窗边观景,突然兴奋地叫母亲。
  
  林氏靠过来,仰头,便见一行大雁结队而行,一路向北去了。
  
  触景生情,林氏突然有点想京城的家。丈夫去世时,兄长过来吊唁,曾悄悄问她想不想改嫁。林氏不想,而且她也不想影响兄嫂的感情,真要改嫁,她就得先回娘家,但嫂子不喜欢她,见面肯定会冷言冷语讽刺。
  
  摸摸女儿脑袋,林氏重新坐正了。
  
  骡车走了半个时辰,终于来到了太湖边上,晴空万里烟波浩渺,离岸最近的小岛便是桃花岛,每逢春日岛上桃花如霞,在本地颇负盛名。到了开花时节,远近百姓、富商、官府人家便会挑个风和日丽的好日子前去登岛游玩,赏花怡情。
  
  娘俩来得早,岸边无人,湖面上一共有三艘小船,一条乌篷船已经出发了,一条乌篷船停在边上,另有一艘简陋小船,是手头紧张的普通百姓喜欢搭乘的。林氏嫁妆丰厚手头宽裕,下车后,丫鬟秋月直接去乌篷船那边问价了。
  
  “包船五钱,等十人客满再发船的话,每人五十文。”船夫用本地话说。
  
  秋月直接摸出一个五钱的银角子,递给船夫:“我家夫人包船了。”
  
  船夫笑着道好,收起银子,殷勤地搭放船板。
  
  林氏攥紧女儿小手,娘俩一起登船。
  
  主仆三人坐好了,船夫刚要出发,岸上忽然传来两道急促的马蹄声,有人高声喊道:“等等!”
  
  那声音中气十足,船夫抬头,两匹黑头大马已经近在眼前,领头一人穿一身灰袍,浓眉大眼,生的十分周正,有种习武之人的气势。见他没有撑船,浓眉男人便放慢速度,让后面的人排在他前面。
  
  船夫看过去,一眼就看呆了。换上来的这位,三十出头的年纪,穿黑色圆领长袍,腰间挂着一枚白玉玉佩,在阳光下泛着诱人的光芒,一看打扮就是大户人家出身。再瞧这人容貌,眉如青峰眼似寒星,面容冷峻,比戏台上的将军还威严。
  
  看得出神,竟没注意对方何时下的马,等船夫反应过来,冷脸男人已经大步上了船。
  
  船夫为难了,刚要解释这船已经被人包下,落后的男子突然丢了一物过来,船夫本能地接住,低头一瞧,好家伙,竟是一个小元宝。船夫咧着嘴把元宝踹到怀里,人没动,竖耳听船里面的动静,如果三个女人不闹,他便默默撑船走了,赚两份钱。
  
  秋月面露愤愤之色,用眼神询问主子,只要夫人一声令下,她立即去找船夫理论。
  
  林氏戴着帷帽,透过帽纱飞快扫了两人一眼,微不可查地朝秋月摇摇头。
  
  秋月也看出新来的两个男人不好惹了,懂事地低下脑袋,不该看的不看,免得惹麻烦。
  
  林氏另一侧,宋嘉宁本想看一眼便收回视线的,可不知道为什么,她越看斜对面的黑衣男人就越眼熟,越眼熟就越忍不住一直盯着看,试图回忆起自己是不是在哪里见过这个人。结果看得太入神,黑衣男人突然朝她看来,视线犀利如刀。
  
  宋嘉宁一慌,连忙往后躲,然后就在与男人目光相碰的短暂瞬间,宋嘉宁突然记起来了。她没见过这个黑衣男人,但她曾与一个酷似对方的世家子弟过了足足七年,那个人,便是京城鼎鼎有名的卫国公府世子……
  
  郭骁。 正文 004   前世宋嘉宁给郭骁当了七年宠妾, 但那七年, 她始终住在郊外的庄子上, 郭骁没解释过原因, 她也没问, 总之, 京城那些达官贵人们, 除了郭骁,她便只在临死前,草草与端慧公主、新帝打了一次照面。
  
  而这个同船的黑衣男人……
  
  宋嘉宁不受控制地往郭骁的至亲身上联想, 因为两人实在是太像了,如她与母亲,外人一看就知道是娘俩。算算年龄, 郭骁今年十六, 宋嘉宁不清楚卫国公的具体,但想来应该也就是三十五六的岁数。
  
  偷偷地, 宋嘉宁再次朝黑衣男人瞄去。
  
  春光明媚, 船夫将乌篷竹帘卷起来了, 黑衣男人临窗而坐, 正眺望窗外之景。湖风凉爽, 迎面吹来, 男人侧脸冷峻棱角分明,修长脖颈中间喉结明显,喉结旁边, 有道细长的伤痕, 年头已久,不细看可能分辨不出来。
  
  宋嘉宁的心,扑通扑通乱跳,年龄对上了,而那伤痕,卫国公是武将,难道真的是?
  
  可堂堂卫国公,不在京城待着,怎么来了江南?
  
  宋嘉宁绞尽脑汁回忆前世,可惜她嫁给梁绍前只是个普通的内宅女子,对官场上的事没兴趣也没有途径知晓,等她进了京城,又终日住在幽静的庄子上,身边的丫鬟嬷嬷都得了郭骁提醒,只陪她打趣解闷,不该聊的绝对不会多嘴。
  
  或许,卫国公在江南当过差?
  
  宋嘉宁想的出神,忘了收回视线,那边郭伯言久经沙场,五感何其敏锐,察觉有人看他,他无声偏转视线,最先看的是对面头戴帷帽的女人,确定窥视不是来自帷帽之下,他才注意到女人旁边呆坐的娇小女童。
  
  八.九岁的女娃,穿着桃红褙子,脸颊白里透粉,一双黑白分明的杏眼水汪汪的漂亮。郭伯言有一个女儿两个侄女,在他的记忆中,三个姑娘从小到大都很瘦,瘦得纤细优雅,孩子们喜欢,郭伯言却总觉得不妥,他希望自己的女儿吃胖一点,胖了他才心安,不然总担心孩子们吃不饱。
  
  就像这个女娃,脸蛋肉乎乎的,又不是特别胖,看着就让人宽心。
  
  刚上船时郭伯言就注意到女娃偷看他了,小孩子好奇陌生人,他没在意,现在这丫头又在看他,看得那么入神,憨憨傻傻地,郭伯言不由纳罕,肃容问道:“为何看我?”
  
  船内一直都很安静,只闻湖波荡漾声,他突然开口,威严清冷的声音立即惊醒了宋嘉宁。为何看他,她当然不能说实话,可一时半会儿,宋嘉宁也找不到合适的借口,骨子里又敬畏那位疑似卫国公的男人,出于本能,宋嘉宁缩着肩膀往母亲身后躲。
  
  林氏都有点怕黑衣男人,女儿害怕她很理解,一边尽量挡住女儿,一边低声赔罪:“小女顽劣,不敬之处还请官人海涵。”
  
  貌美的女人声音未必好听,可林氏嗓音清润细柔,突然在这四面敞亮的湖中小船中散播出来,便如秀丽江南春景中的一声黄莺轻啼,说不出来的婉转空灵,恰逢乌篷船行到湖中央,风更大了,吹得林氏面前的帽纱翘起一角,露出女人白皙精致的下巴,如牡丹绽开的第一片花瓣,姿色.诱人。
  
  郭伯言喉头滚动了下,其实单看妇人身边女娃的容貌,他便知道,此女必是绝色。
  
  微微颔首,郭伯言继续赏景。
  
  林氏担心女儿再乱看,牵着宋嘉宁手站了起来:“咱们去外面看鱼。”
  
  宋嘉宁乖乖点头。
  
  娘俩一起往外走,宋嘉宁还小,显不出身段,林氏迎风而行,裙摆翩飞,不盈一握的纤腰顿显无疑,那么纤细柔弱,叫人忍不住担心下一刻她就会被风吹到湖里去。船里两个男人都被她的曼妙身影吸引,尤其是郭伯言,胸口似有一团火撩了起来。
  
  浮生偷得半日闲,他这个巡抚再有半年便要回京,今日突来游兴出来走走,未料偶遇佳人。生在权贵之家,郭伯言少年期间便见过不少美人,但只凭一抹纤影、一声“官人”便让他心痒难耐的,这妇人还是第一个。
  
  可惜,她已为人妇。
  
  郭伯言再心动,也不会染指他人之妻。
  
  船靠岸了,林氏扶着女儿肩膀站在船尾,等郭伯言主仆上岸了,娘俩才不紧不慢地下船。临行前,秋月低声与船夫理论,船夫弯腰赔笑:“我的姑奶奶,那两位一看就不是普通人,小的哪敢吭声啊?”
  
  秋月哼道:“那你退钱。”
  
  船夫舍不得,哀求地看向林氏。
  
  林氏笑笑,唤秋月一声,这就去赏花了,故意选了与郭伯言相反的方向。
  
  她们来得早,岛上人还不多,林氏牵着女儿沿着主路走,尽量不往偏僻的地方去。
  
  “娘,你看,那朵一半红一半白,好漂亮。”宋嘉宁想方设法哄母亲出门,就是希望母亲多看看外面的美景,少想一些父亲,故上了岛,宋嘉宁便一心寻找别致景色给母亲。
  
  “娘给安安摘一朵。”桃花如霞,林氏确实赏心悦目,摸摸女儿脑袋,她亲自过去摘花。一共十来步的路,宋嘉宁、秋月站在路边等,林氏在树下站定,回头看看,对上女儿桃花似的小脸,她笑笑,仰头摘花。
  
  花枝偏高,林氏不得不踮脚,可就在她努力折花枝的时候,路边突然传来一丝动静,好像有猛虎跳出!林氏大惊,一扭头,惊见一蒙面男人手持棍棒以雷霆之势连续敲在秋月与女儿头上,眼看女儿小小的身子倒下去,林氏心神俱裂,当即便朝女儿扑去:“安安……”
  
  这一刻,她忘了自己也有危险,只想确认女儿的安危。
  
  蒙面男却丢了长棍扑过来,一手抱住林氏纤腰,一手捂住林氏嘴,火急火燎地往桃花深处走。林氏拼命挣扎,奈何她一个常年幽居的年轻妇人,折根花枝都费力,又怎掰得开男人那双手,无论手打还是脚踢,都没有用。
  
  蒙面男正是得了亲姐姐消息尾随而至的胡壮,他惦记林氏惦记了三年多,如今终于盼到机会,胡壮憋了三年的欲.火登时烧到顶点,烧得他只想先要了林氏,其他什么都不管不顾了,计划是否周密,路边宋嘉宁两人被人发现了怎么办,他都不管,只想将林氏按在地上先痛快一回!
  
  时间紧迫,没走多远,胡壮便捂着林氏嘴将她压在地上,林氏奋力挣扎,但这挣扎只刺激地胡壮欲.火更炽,大手拽住林氏领口猛地一扯,林氏半边雪白肩头就露出来了。林氏吓得忘了反应,胡壮盯着她衣衫里面的雪青色肚.兜,眼睛都馋红了!
  
  林氏帷帽早已落在半路,看出男人眼里的兽.欲,她脸色惨白,一边摇头挣扎一边哭,混乱间意外扯掉了胡壮脸上的黑巾。胡壮常去宋家,林氏自然认得他,恐惧中立即腾起愤怒,挣得也更用力,口中呜呜出声。
  
  “好嫂子,你就给了我吧,我宋大哥死了三年了,你真的不想?”胡壮一手捂着林氏嘴,一手急不可耐地解裤带,结实的身体将林氏压得死死的,无法挪动分毫,说着还试图亲林氏脖子。林氏拼命躲闪,未料一扭头,竟瞥见一道高大身影,风驰电掣般朝这边而来!
  
  林氏哭声更高。
  
  胡壮裤子都脱一半了,刚要扯林氏的,背上突然传来一股大力,他惊骇后望,郭伯言一拳打在他脸上,曾经率领千军万马驰骋沙场的男人,全力打出的一拳甚至带着虎啸,打得胡壮当场昏死过去,被郭伯言随手甩到一旁。
  
  解决了混账,郭伯言低头。
  
  林氏身上的褙子已经烂了,单薄雪白的双肩都露在外面,如碧绿草地中的两朵玉兰。她抱胸埋首蜷缩成一团,一头凌乱青丝挡住脸庞,只有绝望后怕的哭声呜呜地传了出来,边哭边试图拉拢破碎的衣裳遮住肩膀。
  
  一个楚楚可怜的美人,既让人想要保护她,又最容易激起男人的欲.望。
  
  郭伯言静默不动,幽深目光一寸寸在林氏身上游移,她发丝下露出的泪脸,她徒劳遮挡的美人肩,她蜷缩起来的莲花一样的身子,以及她悲切无助的哭声,无一不在挑战他的理智。他听见了,她丈夫死了三年,她是一个寡妇。
  
  身后传来脚步声,是他的长随魏进,郭伯言迅速脱下长袍,俯身替林氏裹上。
  
  这个动作,说明他没有色.心,至少现在没有。
  
  林氏看到一丝希望,闭着眼睛呜咽道谢:“官人救命之恩,我必当重谢……”
  
  “如何谢?”郭伯言扶她坐起,他单膝蹲在她面前,黑眸犀利地看着她眼,双手紧握她肩头。
  
  男人掌心火热,透过衣衫清晰地传了过来,再感受男人肆无忌惮的审视,林氏心中一惊。余光中见男人手下一手抱着女儿一手抱着秋月走了过来,林氏急了,哭着求恩人:“我家有薄产,只要恩人开口,我悉数奉上,求您让我先看看我女儿……”
  
  郭伯言并未松手,只看了一眼魏进。
  
  魏进放下一大一小,低声回禀道:“被打昏了,应该没有大碍。”
  
  林氏稍微松了口气,眼泪却越来越多,为后怕,也为前途未卜,惶然之际,忽闻恩人道:“那个收拾了,不可留下任何蛛丝马迹。”
  
  林氏心跳一滞,收拾是什么意思,他要收拾哪个?
  
  她偷眼去看,就见魏进三两步走到胡壮身边,大手提起胡壮,悄然朝岛屿深处而去。
  
  林氏浑身颤抖,她不在乎胡壮的生死,但,此人竟能视人命为草芥,必是凶残狠辣之辈……
  
  “在想什么?”将她的各种情绪尽收眼底,郭伯言低声问,低沉的话语带着三分愉悦。
  
  林氏没听出来,她只害怕,男人的手还握着她肩膀,心思不言而喻,而他当着她的面展示凶狠,真不是另一种威胁吗?
  
  百转千回,林氏垂眸,颤抖着道:“我有五百两家私,想尽数献与恩人。”
  
  郭伯言笑了,笑得很隐晦,身体靠近,他抬起她精致小巧的下巴。她抗拒,郭伯言用力扣住,盯着她恐慌的泪眼道:“本国公不缺钱,只缺一房小妾。”
  
  林氏闻言,如坠深渊。 正文 005   宋嘉宁好疼, 后脑勺被人揉来揉去, 揉地她疼……
  
  她下意识去推那只坏手, 然而小手才伸到一半, 突然被人攥住。陌生粗粝的掌心, 宋嘉宁彻底醒了, 本能地往后看, 看到一堵宽阔胸膛,身穿白色中衣。她愣愣地仰头,不期然撞进一双犀利漠然的黑眸, 男人微微低首,长眉星目,正是今日同船的那个疑似卫国公的男人。
  
  宋嘉宁迷茫地眨眼睛, 他怎么在这里?
  
  “你被坏人打了, 后脑勺有包,我帮你消肿。”郭伯言席地而坐, 一手扶着宋嘉宁肩膀, 一手继续轻轻地帮她揉后脑勺的小包。
  
  宋嘉宁这才意识到两人的姿势, 她居然横着坐在男人腿上, 一个疑似郭骁父亲的人的腿上!
  
  屁.股仿佛被火烫了般, 宋嘉宁想也不想就要站起来。
  
  郭伯言现在心情很好, 摘掉帷帽露出真容的林氏,比他想象的还要美,不是寻常的姿色, 而是那种倾国倾城的仙人之姿, 而这样的美人,很快就会成为他的女人。爱屋及乌,郭伯言看林氏的爱女也越看越喜欢,魏进领林氏去一旁劝说了,他闲着无事,见宋嘉宁可怜巴巴地躺在地上,便主动抱起女娃为她消肿。
  
  “别动。”按住怕他的女娃,郭伯言握着宋嘉宁小手,让她自己感受后脑的包。
  
  宋嘉宁疼得吸了口气,终于记起自己好像被人打了一棍,心里发慌,宋嘉宁立即四处张望寻找母亲的身影,先看到昏倒在地的秋月,视线转了半圈,惊见母亲披着一袭男人长袍站在几十步外,背对这边,母亲身旁,是来时同船的另一个男人。
  
  宋嘉宁满腹疑虑,到底发生了什么?
  
  郭伯言一边帮她揉脑袋一边低声解释:“有坏人想欺负你娘,我将他赶跑了,现在你娘要报答我,我叫随从与她商量谢礼事宜。”在他眼里,宋嘉宁只是一个八.九岁的女娃,懵懵懂懂,所以郭伯言用的是哄孩子的语气。
  
  但宋嘉宁稚嫩的外表下藏着一颗大人的心,她远远望着母亲,小眉头慢慢皱了起来。半晌之后,宋嘉宁先没忙着避讳身后的中年男人,既然对方把她当孩子糊弄,宋嘉宁便眨眨眼睛,天真无邪地问道:“昨天夫子讲课,教导我们施恩不图报,您救了我们,为什么还要谢礼?”
  
  郭伯言一噎,看着女娃水汪汪的杏眼,他随机应变:“不是我要,是你娘非要给。”
  
  宋嘉宁瞅瞅远处的母亲,不太信,如果这人真救了她们,母亲肯定会酬谢的,可母亲为何要把她交给一个陌生男人,走那么远去商量呢?只是一些客套话,根本没有避开她的必要。这个暂且不管,宋嘉宁继续懵懂问:“您是谁啊?秋月说您像官爷。”
  
  郭伯言笑了,摸摸女娃脑顶道:“我是皇上派到这边的巡抚,也是京城的卫国公,你知道巡抚、国公是何意吗?”
  
  宋嘉宁的小心肝突突突跳,她都打算这辈子与母亲相依为命,再也不要与梁绍或郭骁有任何瓜葛了,最好一辈子都别再见面,可怎么第一次出家门,就遇上郭骁的国公爹了?
  
  另一侧,魏进也正在好言好语地劝说林氏:“夫人,卫国公府您听说过吧?高祖皇帝带兵打天下时,我们老国公爷正是高祖身边最得力的猛将,是咱们大周的开国功臣,高祖皇帝一登基,第一个封的就是我们老国公。当今皇上继位后,继续重用我家国公爷,还封国公爷的妹妹为淑妃,若按私交讲,皇上得喊我们国公爷一声大舅子。”
  
  “……国公夫人福薄,早早就去了,我们国公爷一直没有续娶,府里也没有姨娘,只要夫人愿意,您便是我们国公爷后院的独一份,到时候还不是万千宠爱于一身?再说了,这不光光对夫人好,对令千金也好啊,有国公爷撑腰,将来您想为她挑个什么样的姑爷不成?不比待在小县城好?”
  
  “好,咱们先不说荣华富贵,且说安身立命,夫人姿色出众,令千金长大后必定也是倾城之貌,常言道,怀璧其罪,夫人能保证日后不再出现今日这种意外?自古红颜薄命,那都是因为没有人撑腰……”
  
  林氏蹙眉而立,听见了,就是不给任何答复。
  
  魏进该说的都说了,见那边宋嘉宁醒了,他叹口气,最后对林氏道:“刚刚我说的都是肺腑之言,夫人好好想想,不过别怪我没提醒你,我们国公爷脾气不太好,您现在答应了,他肯定怜惜夫人,可您要等触怒国公爷后再害怕反悔,国公爷未必领情啊。”
  
  林氏抿唇。
  
  “娘……”宋嘉宁终于获得自由,着急地往这边跑。
  
  林氏连忙转身,看到女儿好好的,她快跑几步,紧紧地将女儿搂到怀里,娘俩互相宽慰。
  
  魏进默默绕到主子身边,悄声回禀劝服结果。
  
  郭伯言神色不变,黑眸盯着林氏纤细的身影,他志在必得,双手负背道:“你先回城,买件样式相仿的褙子。”
  
  魏进领命而去,两个时辰后,带回来三条豆绿色的褙子,秋月挑出一条最像林氏所穿的,扶林氏去桃花深处换衣。换好了,郭伯言并未再纠.缠林氏,回岸船上,他甚至守礼地待在船篷之外,只在林氏下船前,幽幽在她身侧道:“来日再叙。”
  
  林氏黛眉紧锁,神色不愉。
  
  被母亲牵着的宋嘉宁也听见了,强忍着才没有仰头,一直上了自家骡车,她才靠到母亲怀里,担忧问:“娘,他们都跟你说了什么?是不是想挟恩图报?”都是郭家的男人,曾经郭骁看她一眼便点名要她,现在卫国公会不会也对母亲动了花花心思?
  
  林氏满心苦涩,可她不想女儿担心,轻声敷衍了过去。
  
  宋嘉宁问不出来,颓废地低下头。她担心母亲,可是担心又如何,如果卫国公真的想欺负母亲,她们孤儿寡母的无权无势,要么拼命,要么认命,再没有别的路了。
  
  宋嘉宁忧心忡忡。
  
  林氏将懵懂的女儿搂到怀里,只有这样,她才有劝自己继续活下去的理由,若不是想着女儿,早在郭伯言明着暗着威胁她乖乖给他当妾室的时候,她便寻死自尽了。愁完郭伯言,林氏又想到了胡壮,胡壮住在邻县,他怎么那么巧地也来了桃花岛?
  
  弟妹胡氏……
  
  安身立命。
  
  林氏脸色越来越白,胡氏对她们娘俩心怀不轨,如今胡壮悄无声息地没了,时间一长,胡氏肯定会怀疑到她头上。无缘无故胡氏还要联合弟弟害她,一旦将她视为杀害胡壮的凶手,胡氏岂会轻易干休?
  
  宋家,她注定是待不成了。
  
  ~
  
  宋宅,胡氏在娘家吃完晌午饭便回来了,一直留意门口的动静,听说林氏母女回来了,她若无其事地去迎接,隔得老远便开始打量林氏,却意外发现林氏神色如常,好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胡氏心里犯疑,殷勤寒暄道:“嫂子回来了,岛上桃花开得可好?”
  
  林氏浅笑:“挺好看的,安安还央我改天再带她去呢。”
  
  胡氏低头看宋嘉宁。
  
  宋嘉宁配合母亲,咧嘴一笑。
  
  胡氏心思一下子飘远了,暗暗思忖,莫非弟弟没逮着机会?
  
  急于打听情况,第二天一大早,胡氏一家四口又回娘家探亲了,宋二爷不想去,胡氏担心丈夫趁她不在家去大房勾搭,硬是拉着人一起走了。胡氏心急,不停催促车夫,车夫手中鞭子嗖嗖地甩,骡子跑得飞快,不成想与迎面一辆马车撞上了,骡车安然无恙,那马车却被撞翻了,栽进了路边沟渠!
  
  胡氏一家四口白着脸下了车。
  
  “爷爷,爷爷您不能死啊!”
  
  翻着的马车中,突然传来少年悲痛的哭声,一听说死人了,胡氏吓得两腿战战,宋二爷伸手去扶媳妇,结果他也腿软,夫妻俩一起倒地上了。
  
  一个时辰后,有人匆匆跑到宋家,向林氏报信儿:“不好了不好了,你小叔一家撞死了一个老太爷,被人家拽到衙门去了,现在知县大人正审案呢!”
  
  林氏大惊,虽说已经决定与二房断绝关系,但在外人看来,两房还是一家,她立即命门房去县衙打听情况。没过多久,门房回来了,气喘吁吁地道:“判了判了,二爷、二夫人一人打一百板子,大少爷大姑娘一人领二十,牢狱三年……”
  
  林氏半晌没能言语,宋嘉宁呆呆地站在母亲身边,彻底傻了,怎么会这样,前世二叔一家只是越过越穷,并没有招惹官司啊。
  
  虽然震惊,但内心深处,宋嘉宁却是有点解恨的。当初父亲母亲都去了,舅舅舅母不喜欢她,她便把二叔一家当至亲依靠,信赖到把母亲的嫁妆交给二婶打理,到最后夫妻俩居然不声不响地拿她去讨好梁绍……
  
  现在二叔一家遭了秧,算天道轮回吗?
  
  就在宋嘉宁觉得老天爷还是长了眼睛时,县城一家宅院,魏进正在向郭伯言复命:“国公爷放心,那老爷子是寿终正寝的,他儿子白白得了一笔银子,绝不敢四处乱说,真传出去,官府定会治他的讹诈罪。”
  
  郭伯言颔首,这都是小事,区区两个刁民,他并未放在眼里,送林氏的一份薄礼罢了。
  
  接下来……
  
  郭伯言扫向窗外,只盼夜色早至,他好去收林氏的“谢礼”。 正文 006   宋家二房撞死了人, 除了刑罚押入大牢, 还得赔钱二十两。差役奉命, 押着奄奄一息的胡氏夫妻回来取钱, 胡氏都快没气了, 瞥见旁边的林氏, 她还耍了个小心眼, 只取出十两私房钱,然后涕泪横流地对林氏道:“嫂子,我们就这点钱了, 嫂子先帮我们垫垫吧,等我们一家出来,再做牛做马还嫂子……”
  
  宋家是败落了, 但二房绝不至于连二十两都没有, 不过林氏心善,看着胡氏夫妻的惨状, 她没有斤斤计较, 只叫秋月去取钱。这十两, 也是她与二房一家最后的情分, 往后大家各走各的路, 再无关系。
  
  差役们走了, 聚在宋家的街坊们却久久未散,有怜惜林氏的,好心劝她:“嘉宁她娘, 你还年轻, 何必把下半辈子都搭在这里?你看你小叔一家,今日入了牢狱还不忘欺负你,三年后出来了,还不蚊子似的吸你们娘俩的血?听婶子一句劝,带嘉宁回京吧,找个老实人嫁了,也是个依靠。”
  
  无论前朝还是本朝,寡妇守节都是美谈,但寡妇再嫁也不稀罕,文人曾置评:人之常情。
  
  “谢谢婶子,我好好想想。”林氏满面哀容地道。
  
  街坊们走了,林氏眼角的哀婉慢慢变为忧愁,二房这横祸来的太突然,真的是意外,还是那人安排的?如果是后者,其心思手段,绝非她与女儿能承受的。
  
  “娘,咱们现在怎么办?”宋嘉宁靠到母亲怀里,惴惴不安。二婶居然勾结胡壮害母亲,宋家她是不敢再住了,可宋嘉宁也不想回京城,怕受到舅舅舅母的冷落,怕在京城遇见郭骁,怕再被郭骁抢去当小妾。
  
  林氏摸摸女儿脑袋,叹道:“嘉宁别怕,不管去哪儿,都有娘在呢,娘不会让你受委屈。”
  
  宋嘉宁点点头,用力抱紧母亲,只要母亲好好的,其他的,她什么都不怕。
  
  ~
  
  夜幕降临,林氏将女儿送到耳房,哄女儿睡觉,今天出了这么多事,她怕女儿睡不好。
  
  “娘,今晚咱们一起睡吧。”穿着中衣躺在被窝,只露出一个小脑袋瓜的宋嘉宁,细细地朝母亲撒娇。
  
  林氏笑,点点女儿小脸道:“娘的病还没好利索,等娘好了再抱安安睡。”
  
  宋嘉宁已经好久没有听到母亲咳嗽了,但既然母亲这么说,她便乖乖嗯了声,恋恋不舍地看会儿母亲,闭眼睡觉。林氏一直守在女儿身边,看着女儿睡熟了,她才俯身亲亲女儿嫩嫩的脸颊,轻叹一声,放轻脚步离开女儿闺房。
  
  秋月提着灯笼,要为夫人照路。
  
  林氏却接过灯笼,低声嘱咐道:“九儿还小,不顶事,我担心姑娘今晚又被靥到,你在这边看着罢。”
  
  秋月哎了声,与宋嘉宁的贴身丫鬟九儿站在廊下,目送林氏去了上房,两人才关门进屋。
  
  暮色笼罩,下人们都回房安歇了,满院凄冷。
  
  林氏站在堂屋前,身后是一片黑暗,前面堂屋虽然点着灯,对她而言,却比黑夜更让人绝望,像一团浸了水的纱堵在胸口,每次呼吸都伴随着吃力与痛苦。父亲死了,丈夫走了,连勉强撑门户的小叔也被关押大牢,如今她与女儿,是真的孤儿寡母,无人可依。
  
  所以那人派手下送来一封信,叫她晚上留门。
  
  林氏阖眸,眼泪落了下来。
  
  郭伯言救了她,可没等她感激,他便化成另一头狼,一头比胡壮更狠辣的狼,要她一生供他玩弄。
  
  街上传来一更梆子声,林氏轻轻地呼口气,食指在眼角按了片刻,她抬腿进屋,虚掩房门,然后吹灭所有烛火,只留一盏昏黄的灯笼放在脚旁。夜色越来越深,她垂眸坐于当中的太师椅上,静静等待那头狼。
  
  万籁俱寂,院中忽然传来不轻不重的脚步声,林氏抿唇,悄悄攥了攥手。
  
  “吱嘎”一声,门被人推开,转瞬又关上。
  
  白日宽敞明亮的厅堂,此时被昏暗笼罩,显得隐晦闭塞。小小的灯笼只照亮一片地方,而在那片昏黄柔和的光晕中,一个女子垂眸静坐,她微微低着头,清丽脸庞白润如珠,她佯装镇定却实则紧张地并拢双手置于膝盖,十指纤纤,嫩若柔夷。
  
  这样的美人,当一个寡妇,岂不是明珠蒙尘?
  
  “想清楚了?”郭伯言低声问,一步一步朝林氏走去。
  
  林氏抬眸,男人已经来到她身前,面寒如霜,高大如山,压得人喘不过气。林氏怕他,但她犹抱一丝希望,忽的双膝跪地,磕头求道:“国公爷,您位高权重身份尊贵,乃国家栋梁,民妇残败之躯,实在不配伺候您,求您放过民妇吧。”
  
  “配不配,我说了算。”郭伯言俯身,双手去扶她肩膀。
  
  林氏身体僵硬,不肯起来。
  
  郭伯言可以硬拽她起来,但他不喜欢那样,盯着林氏低垂的脖颈看了会儿,他挪到林氏方才坐的太师椅上,沉声道:“识时务者为俊杰,看来,是我把你想聪明了。”他有权有势,她跟了他,日后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她有什么不愿意的?守寡除了一个名声,她还能得到什么?
  
  林氏依然额头触地,再次恳求:“求国公爷放了民妇。”
  
  郭伯言冷笑,单手把玩腰间玉佩,黑眸无情地看着她:“现在你面前只有两条路,要么高高兴兴地做我的女人,我给你们母女身份宠爱,要么,哭哭啼啼地伺候我,除了日常所用,什么都没有。”
  
  事已至此,林氏心里那点全身而退的希望,彻底粉碎。
  
  软声相求无用,林氏慢慢直起身体,郭伯言背靠椅背,好整以暇地看着她重新露出来的小脸。他以为她会哭,然而让他意外的是,柔弱可怜的女人脸上没有泪,反而清冷平静,如一朵不畏寒霜的玉兰,自顾自地开。
  
  郭伯言松开玉佩,兴致盎然地盯着林氏。
  
  林氏不喜不怒,毫不躲闪地与郭伯言对视,淡淡问:“国公爷果真愿意给我名分?”
  
  郭伯言颔首:“我会抬你做姨娘,只要你一心服侍我,明年我便把嘉宁记在我名下,让她做国公府名正言顺的四姑娘,与其他姐妹平起平坐。”
  
  林氏自嘲地笑,垂着眼帘道:“国公爷真会说笑,便是嘉宁乃您所出,一个妾室生的女儿,怎么可能与府上嫡出的姑娘一样?更何况她是一个寡妇带进府的,是外姓女。国公爷,现在我们娘俩虽然过得清贫,可嘉宁是正正经经的宋家嫡出姑娘,不必看人脸色。真如您的安排,我当姨娘,平日无需四处走动,只要国公爷宠我就够了,没什么可顾忌的,但我不能害了我的女儿,不能害她被人轻贱嘲弄。”
  
  细柔平缓的陈述,却掷地有声,那是一个母亲对子女的维护。
  
  郭伯言也是父亲,他能理解林氏的顾虑,沉默片刻,他郑重道:“你放心,我会安排好一切,绝不让嘉宁受委屈。”
  
  林氏还是笑,盈盈水眸直接对上了郭伯言那双幽深的眼睛,不无讽刺道:“国公爷这话,您自己信吗?”
  
  郭伯言承诺地很真心,只要林氏乖乖做他的女人,那宋嘉宁便是他的女儿,他会像对待自己亲女儿一样维护宋嘉宁。但郭伯言很清楚,他能给宋嘉宁优渥的生活,却无法保证别府的闺秀不会欺负宋嘉宁,轻轻讽刺一句,伤人,他撞见了可以当场训斥,那些背对他说的,他便不能出面做什么。
  
  “你欲如何?”郭伯言低低地反问,知道林氏是在跟他讲条件。
  
  林氏没有立即回答,她扭头,看放在地上的那盏灯笼,许久许久,她才喃喃自语般地问:“在国公爷眼里,我是什么样的?是歌姬一样可以任意欺.辱的平民寡.妇,还是您真心喜欢,愿意怜爱保护的苦命女子?”
  
  郭伯言马上道:“后者。”
  
  他喜欢她的纤弱,喜欢她的美貌,他不介意她是寡妇不介意帮她照顾女儿,他只想要她。
  
  林氏听了,很想讽刺一句,讽刺他真心喜欢一个女人的方式,便是逼良为妾,但林氏没失去理智,不想白白触怒郭伯言,那样对她无益。收敛所有憎恨与恐惧,林氏闭上眼睛,再睁开时,那双美丽清澈的眼中,蓄满了泪水。
  
  郭伯言心中一惊。
  
  林氏哽咽质问,泪如雨下:“既然国公爷没有婚配,既然国公爷真心喜欢我,为何还要我做妾?就因为我是寡妇,您便看不起我,用姨娘的名分轻.贱我?我虽没有国公爷尊贵,可我也是京城正经人家娇生惯养的女儿,读过四书五经,恪守三从四德……您若真嫌弃我嫁过人,干脆别惦记我,又何必嘴上说着喜欢,却专做一些欺负人的事?”
  
  说完低头,无声垂泪。
  
  郭伯言懂了,林氏,是想做他的正室夫人。
  
  男人的眉头,皱了起来。平心而论,他确实有些轻视林氏,知道她是寡妇时,他第一个念头便是要收她当妾室,根本没有想过给她妻位,而且郭伯言相信,换成其他权贵,也会跟他一样的想法。
  
  现在林氏要求做国公夫人……
  
  目光再次落到对面跪地呜咽的美貌女人身上,郭伯言为难地摸了摸下巴。他真的想要林氏,如果林氏尚未出嫁,便是平民百姓,他也愿意明媒正娶,给她脸面,可,林氏是一个带着女儿的寡.妇,就算他答应,太夫人呢?
  
  想都不用想,太夫人绝不会同意。
  
  注定办不成的事,郭伯言干脆不考虑,上前扶起悲泣不已的美人,抱住她纤腰。见林氏竟然没有抗拒,郭伯言口干.舌燥,一边压抑心猿.意马一边柔声哄道:“不是我不想娶你,是,我也有为难之处,但晚晚放心,只要你跟了我,我保证给嘉宁挑个青年才俊,最次也是状元郎。”
  
  林氏听他唤自己闺名,便知这人估计把她祖上三代都打听清楚了,既苦涩又无奈,但在妻妾这件事上,她绝不退步。
  
  按住男人开始不老实的手,林氏想后退,他不放,她便伏在他胸口,悲切道:“我知道国公爷为难,如果我孑然一身,国公爷不嫌弃我我便感激了,但我身为人母,必须替嘉宁考虑周全。国公爷是要替朝廷干大事的人,不在家的时候多,一旦您走了,嘉宁受委屈了怎么办?一个姨娘护不了她……”
  
  她腰肢纤细,她无助的哭声婉转勾人,郭伯言全身火热,脑袋也热了,呼吸粗.重地道:“你说的也有道理,这样,天色不早了,咱们先歇息,明早再从长计议。”说着低头,就要亲林氏脖子,越是脆弱的地方,越让他兴奋。
  
  林氏却趁他不备猛地推开他,迅速从袖中摸出一把剪刀抵住脖子,决绝地朝郭伯言道:“国公爷真想要我,便等我回京,您三媒六聘风风光光接我们娘俩进门,不然我活着也只是一个以色.侍人的姨娘,任人欺.辱……”
  
  她哭得可怜,郭伯言紧紧盯着她的剪刀,脸色难看极了。
  
  林氏扬首与他对峙,为了表明心迹,她手上用力,刀尖儿轻易刺破那细嫩的脖颈肌肤,刺眼的血珠登时滚了出来。
  
  郭伯言目光一寒,冷声斥道:“寻死觅活吓唬谁?若我不在乎,你死了,于我何损?”
  
  林氏泪落,怅然道:“是啊,不过一条贱命,死就死了,可我想赌,赌您的真心,倘若您舍不得我死,我也心甘情愿跟您了,连人带心,都给您。”
  
  郭伯言怒极而笑,笑着笑着,忽地转身,如急流猛退,衣袖带风。
  
  林氏视线模糊,剪刀仍旧抵在脖子上。
  
  郭伯言行至门口,突然顿住,头也不回道:“明日我派人过来,送你们母女回京。” 正文 007   郭伯言离开后, 派来一个叫窦义的侍卫, 五官周正, 沉静稳重, 负责保护林氏母女上京。
  
  林氏没告诉女儿, 让窦义换身衣服, 暂且假扮自家家丁。郭伯言的意思她懂了, 但昨晚林氏要求做国公夫人,其实有两个目的。她由衷希望郭伯言恼她痴心妄想,一气之下厌烦了她, 不再纠缠她们母女,但显然,郭伯言对她的觊觎超过了一个国公爷的理智。
  
  第一条路已经被堵住了, 现在, 林氏将摆脱郭伯言的希望寄托在了卫国公府太夫人身上。别说堂堂国公爷,便是普通的芝麻小官, 有几个会娶寡妇当继室的?郭伯言被欲.望冲昏了头脑, 太夫人一定会想尽办法打消郭伯言的念头, 届时她再动之以情晓之以理, 或许能劝服郭伯言放过她。
  
  抱着这种念头, 林氏当然不会透露给女儿, 最后真躲不过,改嫁之前,她再告诉女儿也不迟。
  
  “娘, 舅舅不高兴咱们回去怎么办?”
  
  此次北上, 一家人走的水路,宋嘉宁趴在窗边,一边兴致寥寥地赏岸边风景,一边无精打采地问母亲。两辈子,她对舅舅的最后印象停留在母亲病故,舅舅来吊唁那日。舅舅跪在母亲墓前,哭得很伤心,说了很多他对不起母亲的话,事后还问她要不要随他去京城。
  
  宋嘉宁知道舅母不喜欢自己,当时二叔二婶又极力挽留,宋嘉宁便没有答应。那时宋嘉宁还觉得舅舅是喜欢她的,可当她认清二叔一家的真面目写信回京求助时,舅舅竟然连个字都没亲手写,全是舅母字迹,之后几年舅舅也没有来江南探望她这个外甥女,宋嘉宁就彻底断了依靠舅舅的念想。
  
  给郭骁当小妾时,郭骁曾问她想不想知道舅舅家的近况,宋嘉宁摇头拒绝了,他们不认她这个外甥女,她何必打听?人家过得是好是坏,都与她无关。
  
  “不会的,我们安安乖巧懂事,舅舅最喜欢你了。”林氏将女儿叫到身边,柔声哄道。她说的是实话,兄长很喜欢这个外甥女,每年都会送一堆礼物过来,只是兄长有个惧内的短处,恰好嫂子又不待见她,兄长才不敢明着对她们好。
  
  宋嘉宁嘟嘟小嘴儿,想到都快记不起模样的舅舅舅母,想到住在京城的郭骁与端慧公主,她担心地连饭都吃不香了。
  
  在河上漂了一个多月,四月底,客船终于抵达通州码头。
  
  外面日头毒,林氏戴好帷帽,帮女儿也戴上,娘俩手牵手下了船。
  
  “妹妹!”有人扬声唤道,惊喜的妇人声音。
  
  林氏闻言,意外地抬起头,就见远处兄嫂正快步往这边走来。兄长笑得真诚,林氏并不奇怪,只是,嫂子柳氏怎么也笑得那么亲近?以前见面,柳氏可是连个好脸都不乐意给她,巴不得没有她这个小姑子。
  
  “妹妹,你们可算到了,我跟你大哥从收到你那封信后就开始盼,都盼了一个月了。”来到跟前,柳氏兴奋地道,瞧瞧林氏,她夸了一通,夸完摸摸宋嘉宁的小脑袋,继续夸宋嘉宁:“嘉宁越长越好看了,要是再瘦点,肯定比你娘还美。”
  
  宋嘉宁呆呆地望着这个陌生的女人,这么热情,还是她记忆中的那位舅母吗?
  
  母女俩都没反应过来,旁边林正道看着对面美貌依旧的妹妹,久别重逢的欢喜渐渐被担忧压了下去。三月底,与妹妹的家书同时抵达林家的,还有一位卫国公身边的小厮,那小厮说了,国公爷看上了妹妹,叫他们夫妻好好伺候着,不许有任何怠慢,还告诫他们管严嘴,在国公爷回京之前,不得传出去半个字。
  
  妹妹与卫国公不清不楚,林正道担心极了,妻子柳氏却高兴地不得了,把妹妹看成了她结交权贵的青云之路,所以一改往日厌恶妹妹的嘴脸,巴巴地跟着他来码头接人。
  
  妻子势利,见风使舵,林正道不喜这一点,可当年是他看中妻子貌美聪慧,巴巴地娶了回来,如今子女都大了,有些事情,他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之前妹妹住在江南,姑嫂俩一年见不了几次面,眼下妻子有心巴结妹妹,他乐见其成,唯一放不下的,就是妹妹与卫国公之间到底是什么关系。
  
  离开码头,林正道骑马,林氏姑嫂俩带着宋嘉宁上了马车。
  
  柳氏确实势利,但她大多时候都是有分寸的。林、柳两家都是京城富商,论地位是旗鼓相当,想当年她与林氏也是京城商户圈子中有名的两朵花,只不过林氏擅长诗词歌赋,被人誉为清高的幽兰,柳氏志在经商算盘拨地啪啪响,被人戏称母老虎。所谓一山难容二虎,柳氏还是那个被嘲弄打趣的,她自然看被捧成仙女的林氏不顺眼了,相处起来难免有个磕磕碰碰。
  
  但柳氏心眼并不坏,林氏守寡后,她也曾劝丈夫接回小姑子,奈何小姑子一心留在宋家,她就不好多说了。说什么?守寡内里苦,但名声好,她当嫂子劝得太多,传出去街坊们肯定会数落她存心坑小姑子,弄得里外不是人。
  
  如今小姑子自己回来了,还攀上了京城数一数二的权贵卫国公,柳氏惊喜之下连嫁人之前的那点芥蒂都抛到脑后了,只想快点跟小姑子问清楚。但有些事不能当着孩子的面问,回京路上,柳氏便只打听娘俩在宋家的情况。
  
  林氏心平气和地解释,你问一句我答一句,姑嫂聊得还算不错。
  
  宋嘉宁坐在母亲旁边,偷偷看舅母,见舅母眼睛亮亮的,安慰母亲时神色语气也挺真诚,她越来越糊涂了,感觉就像她把舅母当刺猬一样防备,结果见了面,舅母却变成了一缕春风,待她们娘俩周到热情,热情地让人无所适从。
  
  “嘉宁偷看舅母做什么?想舅母了就直说。”察觉外甥女三番两次的偷窥,怯怯地像只胆小的兔子,柳氏乐了,亲昵地将外甥女拉到自己这边坐着,搂着宋嘉宁摸脑顶,喜滋滋道:“我们嘉宁这脸蛋,一看就是有福气的,要我说啊,姑娘家还是胖点好看,瘦巴巴的看得人心疼。”
  
  宋嘉宁大眼睛骨碌一转,终于注意到舅母满月一样丰盈的脸颊了,白里透红神采飞扬,果然与母亲是不同韵味儿的美人。
  
  有这样的舅母,当马车抵达林宅,当宋嘉宁看到一个身材圆滚滚的表哥与比她还胖的表姐后,她便只有一点点吃惊,很快就接受了表哥表姐都是小胖墩的现实。
  
  表哥林万山,今年十四岁,胖归胖,但胖得很倜傥,喊表妹时笑得眼睛眯成一条线,和蔼可亲。表姐林秀秀今年十二,个子比宋嘉宁高了小半头,人也胖了一圈,鹅蛋脸丹凤眼,顾盼生辉间透露出几分威风英气,酷似柳氏。
  
  “姑母,路上坐船很辛苦吧?看您瘦的。”自然无比地将小表妹拉到身边扶肩而站,林秀秀亲昵地关心姑母。
  
  林氏与柳氏不太合得来,但她真心喜欢兄长膝下的这对儿儿女,笑道:“还好还好,秀秀长得真快,都成大姑娘了。”
  
  林秀秀大方一笑。
  
  柳氏撺掇道:“你们俩带嘉宁去逛逛花园,不许欺负嘉宁。”
  
  “我们姐妹刚见面,好好的我欺负她干什么?娘净瞎操心。”林秀秀哼了一声,赶在母亲数落她之前,牵着宋嘉宁的小手走了。宋嘉宁晕晕乎乎的,本能地回头找娘,林氏误会女儿认生,笑着哄道:“去吧,舅舅家花园可大了。”
  
  宋嘉宁只好乖乖去跟表哥表姐培养感情。
  
  林氏被兄嫂请到上房堂屋,安排心腹之人在外面守着,他们开始讨论正事。
  
  林正道是亲哥哥,但这种事情他不适合主动,柳氏便小声问林氏:“你跟卫国公……”
  
  林氏豁然开朗,怪不得嫂子变了态度,原来是郭伯言打过招呼了。
  
  各人有各人的脾性,林氏不喜嫂子对兄长的泼辣,但也敬佩嫂子管家看账的本事,如今她带女回京,兄嫂便是她的靠山,有些事就必须向兄嫂交代清楚,遂把她与郭伯言相遇的情形说了,包括郭伯言的仗势欺人,包括她要求的明媒正娶,只隐瞒了她不想嫁给郭伯言的心思。
  
  柳氏深深地吸了口气,看陌生人一样看着自己外表柔弱的小姑子。
  
  林正道心疼妹妹,叹道:“怪哥哥没本事,护不了你。”
  
  林氏一点都不怪兄长,一个小有家财的商贾,就算在官场有点人脉,又如何斗得过卫国公?
  
  柳氏瞅瞅他们兄妹,忍了会儿才道:“现在说那些都没用,不是我想攀龙附凤,可国公爷费了那么多力气,还跟咱们打过招呼了,显然对妹妹势在必得。要我说啊,既然改变不了,那就安安心心嫁过去,国公爷愿意娶妹妹做继室,足见他对妹妹动了点真心,相处久了,未必不是好姻缘。”
  
  林正道没那么乐观:“国公爷愿意,太夫人能答应?就怕国公爷劝服不了太夫人,又丢不下妹妹,逼迫妹妹去做妾。”
  
  柳氏心想,一个寡妇能给国公爷做妾也不吃亏了,但这话她没说。见丈夫愁容满面小姑子黛眉凝忧,柳氏识趣地宽慰道:“罢了罢了,一切等国公爷回京再说,让他去跟他老娘周旋,咱们只管随机应变。妹妹也别想太多,先安心住下来,把身子骨养好了,看你瘦的……”
  
  林氏点点头,起身朝柳氏诚心一拜:“给嫂子添麻烦了。”
  
  柳氏连忙上前搀扶,瞄眼小姑子仙女似的姿容与身段,倒也能理解卫国公的想法。
  
  这样的俏寡妇,以正室之名娶回家夜夜宠爱,谁敢说他郭伯言亏了?
  
  安顿好了小姑子与外甥女,柳氏特意派人留心卫国公府的消息,从四月开始盼,一直盼到八月底,总算盼来了郭伯言回京! 正文 008   皇宫, 崇政殿。
  
  郭伯言肃容立于御案前, 低声向宣德帝回禀他这一年在江南各省的巡抚所获:“……灵安县知县杜大富鱼肉百姓强占良田, 臣命人当众宣读其罪状, 百姓们高呼皇上万岁, 更有老者热泪盈眶, 感念皇上爱民之心……扬州望族吕家与当地官府勾结, 贩卖私盐,共抄家赤金一百一十万两……”
  
  宣德帝微眯着眼睛靠在龙椅上,神态平和, 仿佛睡着了,食指却一下一下地叩击膝盖。
  
  二十五年前,天下纷争, 兄长高祖率军起义, 夺了齐家的朝廷,并在接下来的十几年里, 南征北伐, 一统中原。兄长雄韬伟略战功赫赫, 乃万民敬仰的武神, 可惜天妒英才, 兄长还没来得及好好治理他一手打下来的江山, 便突发恶疾而亡。
  
  他登基后,外有边疆蛮夷蠢蠢欲动,内有繁重朝政亟待解决, 还要提防一些别有居心的老臣。老臣们都是兄长带起来的, 表面上好像都对他忠心耿耿,内里不定怎么想的,宣德帝便在登基之初,开始提拔人才为他所用,郭伯言便是这批能臣中的佼佼者。
  
  郭伯言只小他七岁,早在他当王爷时便跟着他做事,武能安邦文能治天下,宣德帝十分器重,而郭伯言也没有让他失望,他这个皇上当了七年,郭伯言也在外面为他奔波了七年,为他镇压叛乱为他惩治贪官恶吏,难得才回趟家。
  
  “好了,这些朕自会看奏疏,看你风尘仆仆的,先回府吧,太夫人肯定望眼欲穿了。”宣德帝笑着道,“马上重阳了,伯言多休息几日,节后再来上朝。”
  
  郭伯言躬身道:“谢皇上恩典。”
  
  宣德帝摆摆手。
  
  郭伯言倒退着离开大殿,一路行至宫门,长随魏进早已牵马等候。常年在外,郭伯言也想家人了,立即翻身上马,疾驰回府。
  
  一家之主要回来了,除了有官职在身的二爷三爷,国公府老老少少全部都来正院的正和堂等着了。太夫人身穿一件深紫色菊花纹缂丝褙子坐于主座,不停地扬首朝外面张望。太夫人两侧,左侧并排坐着二夫人、三夫人,郭家三位姑娘娴静地站在长辈们身后,至于几位公子,则芝兰玉树般站在太夫人右下首。
  
  “来了来了,国公爷回府了!”
  
  前院传来管事洪亮惊喜的声音,太夫人激动地站了起来,当先朝外走去。
  
  “娘,儿子不孝,让您挂念了!”
  
  看到母亲,郭伯言几个箭步赶了过来,扑通跪在太夫人面前,黑眸难掩思念地望着老母。太夫人眼眶早湿了,看着又黑了一圈的儿子,她一边扶儿子一边哽咽着道:“回来就好回来就好,渴了吧?先去里面喝口茶。”
  
  “好。”郭伯言站直身体,双手扶着母亲,目光首先转向子侄。
  
  “父亲。”郭骁唇角上扬,恭敬喊道。十六岁的世子爷,身似青竹,面如冠玉,这是与父亲久别重逢才笑了笑,不然平时与严父一样,也是不苟言笑的淡漠性子,眉眼冷峻,在国公府上下都极有威严。
  
  他喊完了,二房的郭符、郭恕兄弟再齐声唤“伯父”,哥俩是双生子,今年十五。
  
  郭伯言满意地点点头,笑道:“都长高了,明早去练武场,我试试你们哥仨的身手。”
  
  郭骁神色从容,郭符、郭恕互视一眼,露出几分心虚。
  
  郭伯言再看向几个小姑娘。
  
  大姑娘庭芳是他的亲生女儿,十四了,如花似玉的年纪,貌美端庄,因为郭伯言住在府里的时间不多,庭芳对这位父亲又敬又畏,父女之间多了一层隔阂似的,从不敢表现地太亲近,柔柔唤声“父亲”,再浅浅行礼。
  
  “庭芳长成大姑娘了。”郭伯言心情复杂地道,女儿一大就要嫁人,他不舍,这些年父女聚少离多,他愧对女儿。
  
  庭芳羞涩低头。
  
  二姑娘郭兰芳、三姑娘郭云芳也过来行礼。
  
  郭伯言挨个夸了一遍,再接过三夫人怀里两岁的小侄子尚哥儿抱抱,一大家子挪到厅堂,你一句我一句地共叙天伦。续完旧,太夫人心疼儿子,叫他先回屋休息休息,晚上再为他接风洗尘。
  
  郭伯言便领着一双子女先走了,路上问问儿子功课,关心关心女儿身体,这才独自进了他的临云堂。连日赶路,郭伯言一身是汗,喝口凉茶便命丫鬟们备水,一盏茶的功夫后,他闭着眼睛站在宽敞的香柏木浴桶前,抬起双臂。
  
  大丫鬟春碧、杏雨一块儿替他更衣,春碧脱了外袍,杏雨再解中衣,很快,郭伯言肌肉贲张的身体便露了出来,胸膛宽阔,残留着在战场上留下的道道伤痕,新的旧的交织,让人害怕,又莫名地吸引着看到这胸膛的女子去接近。
  
  国公夫人谭氏十年前就去了,郭伯言正值壮年,因为在家时间少,没有闲功夫抬姨娘什么的,想了便用这两个丫鬟泻.火,算是通房丫鬟。人在外面,也都是收用地方官员为他安排的丫鬟,因为只是临时泻.火用,又没遇到看上眼的,郭伯言一个都没带回来,留给她们的原主子了。
  
  对两个丫鬟而言,伺候国公爷是荣耀也是乐事,隔了这么久了,她们也想。春碧稳重些,只敢偷看不敢乱动,杏雨服侍国公爷的次数稍微多点,自觉当宠,便在替国公爷解腰带时,不经意般蹭了蹭男人窄瘦结实的腰。
  
  刚碰上,就见那腰上肌肉猛地一缩。
  
  杏雨窃喜,红着脸低下头,心慌意乱地等待主子宠幸,料想国公爷久旷,今儿个大概又要命她与春碧一起伺候了。
  
  郭伯言的火确实被挑起来了,毕竟自从遇见林氏后,他便一直素着,禁不起如此直接的撩.拨。但郭伯言这个人很挑,没有中意的,他可以随便找个丫鬟解决,可一旦遇到满意的,其他人便再也勾不起他的兴趣,即便身体有需要。
  
  “都下去。”推开围在身边的两个丫鬟,郭伯言沉声道。
  
  杏雨脸一白,心知是自己惹主子不喜了,连忙与春碧退了下去。
  
  郭伯言舒舒服服泡了一个澡,更衣出来,窦义已经在院中等候了。郭伯言将人叫到书房问话。
  
  “回国公爷,林姑娘母女归京后便幽居内宅,一次都不曾出门。林正道夫妻都很本分,半句话都没往外传,倒是……”说到这里,窦义顿了下,抬头看主子一眼才继续道:“倒是有二十几户人家慕名而来,求娶林姑娘,都被拒绝了。”
  
  郭伯言冷笑,一个远嫁多年的寡妇,突然回来,林家也没张罗,便有那么多人主动求娶,可见林氏出嫁前就招惹了一帮人惦记。
  
  “把这封信送过去。”
  
  “是。”
  
  ~
  
  郭伯言前脚刚进皇宫,后脚林氏便从亲嫂子那里得了信儿,本就不够平静的心湖,登时掀起惊涛骇浪。
  
  “妹妹别急,国公爷刚回来,宫里府里都忙,等他得了空,定会过来看你。”柳氏低声安慰道。归根结底,她不信小姑子对嫁给权势滔天、文武双全又仪表堂堂的卫国公没兴趣,嘴上抗拒着,可能只是做做样子。
  
  林氏知道嫂子不信她,她也无心辩解,苦笑着嗯了声。
  
  柳氏劝地好听,自己却在担心卫国公时隔半年,忘了她的小姑子,尤其是等了半天也没等到一点动静,然后就在她暗暗着急时,窦义来了,交给她一封信。柳氏大喜,马不停蹄地给小姑子送了去。
  
  林氏只觉得这封信烫手。
  
  “拆开看看吧,是福是祸,咱们心里有个底。”柳氏佯装镇定地道。
  
  林氏刚要拆开,门外走廊忽然传来女儿的声音,甜甜地喊娘。林氏目光微变,立即将信藏到袖内,趁女儿进来前低声对柳氏道:“嫂子先回去吧,有什么事明早我再与你商议。”她不想当着嫂子的面拆开,怕郭伯言又提出让她晚上留门的无.赖要求。
  
  柳氏心头就像有只蚂蚁在爬似的,可外甥女已经进门了,她只好找个借口离开。
  
  “娘,你脸色怎么不对?”宋嘉宁一眼发现了母亲的异样,紧张地跑过来问。
  
  林氏笑着撒谎:“这边秋天比江南冷,娘可能有点着凉,不是什么大事,安安别担心。”
  
  宋嘉宁摸摸母亲额头,果然很凉,不由劝道:“请郎中来看看吧?”
  
  女儿越来越懂事了,来京城这么久一次都没有张罗出门去看热闹,林氏稀罕地不行,搂住女儿亲脑顶:“嗯,娘听安安的,要是明早还没好,娘就派人请郎中。”
  
  母亲不再抗拒看郎中,宋嘉宁开心地笑了,相信这辈子,母亲一定会长命百岁。
  
  傍晚.娘俩吃完饭,林氏先哄女儿睡着,然后一个人坐在床上,看郭伯言那封信。薄薄一张宣纸,男人力透纸背,笔锋冷冽犀利,一下子就让林氏脑海中已经模糊的那张脸庞清晰了起来,当真是见信如见人。
  
  林氏控制不住自己的手抖。
  
  信上说,他已有娶妻之计,让她初四那日带女儿去安国寺进香,其他的他自有安排。
  
  林氏不想去,但男人连这个都料到了,特意在信尾威胁她:若敢失约,当晚洞房。 正文 009   日上枝头, 一辆青盖马车不急不缓地驶出了城门, 沿着官道朝位于京城东郊的安国寺而去。
  
  秋风徐徐, 吹动窗帘微微摇曳, 宋嘉宁娇娇地靠着母亲, 对着那抹帘缝发呆。前世郭骁安置她的那处庄子也位于东郊, 那日她从宫中出来, 马车便是走在这条官道上,走着走着,马车拐入通往庄子的那条土道, 土道比较颠簸,她粗心大意地吃荔枝,一不小心……
  
  被噎死是什么感觉?
  
  宋嘉宁打个哆嗦, 摸摸喉咙, 突然觉得难受起来,忍不住咳。
  
  “安安怎么了?”林氏低头, 关心地问女儿。
  
  宋嘉宁捂着嗓子道:“娘, 我口渴。”
  
  林氏笑笑, 拎起放在旁边小柜上的青花水壶, 帮女儿倒茶, 沁香的桂花茶, 六分满。
  
  宋嘉宁咕嘟咕嘟连续喝了两碗,嗓子终于没有那种堵塞感了,喝饱了, 宋嘉宁偷偷地叹了口气。在舅舅家住的这几个月, 她一直不敢出门,怕碰见上辈子的冤家,这次母亲提议去安国寺上香,她还不太乐意呢,但经过刚刚的后怕,宋嘉宁忽然觉得她确实该去拜拜菩萨。
  
  同一时刻,卫国公府,郭伯言正在与太夫人说话:“娘,秋高气爽,难得清闲,我想去安国寺找慧远大师切磋切磋棋艺。”
  
  慧远大师是京城有名的得道高僧,多次受宣德帝之邀进宫讲经,郭伯言与他私交也不错,得空便去下一盘。这个太夫人是知道的,笑道:“去吧去吧,打算何时回来?”
  
  郭伯言道:“只下一盘,应该能回来陪您用饭。”
  
  高手下棋,一盘便能对弈许久,太夫人点点头,习惯地叮嘱儿子路上小心。
  
  郭伯言颔首,辞别母亲,他转身跨出堂屋,清晨的阳光照在他脸上,神采飞扬。
  
  ~
  
  安国寺香火鼎盛,林氏牵着女儿小手,在大雄宝殿外等了一会儿才轮到她们进去上香。
  
  林氏先拜,额头触地,默默祈求佛祖保佑她与女儿一生顺遂,无灾无难。
  
  宋嘉宁第二个拜,小小的女娃,有模有样地跪在那儿,清澈杏眼定定地仰望庄严佛像,虔诚地好似观音座下的玉女,磕头时粉唇无声翕动,求佛祖保佑她们娘俩这辈子安安稳稳的,保佑她能嫁个爱护她、孝顺母亲的好相公。
  
  上了香,林氏添了二十两的香油钱。
  
  走出大雄宝殿,时间尚早,林氏戴好帷帽,低头问女儿:“安安想去游寺吗?”郭伯言只让她来进香,来了便可,何时离开全由她定。林氏不想在这里多待,总觉得会有什么不好的事情发生。
  
  宋嘉宁则是不敢在外面逗留太久,怕再遇郭骁,看出母亲无意多留,便摇摇脑袋。
  
  娘俩这便下山了,马车稳稳当当地往回走,林氏的心也越来越踏实,她都要走了郭伯言都没有出现,也许他确实有什么计划,但国公府临时出事绊住他了吧?
  
  念头刚落,马车突然左右晃了一下,好像有什么东西跳了上来。高壮骏马发出焦躁的嘶鸣,林氏本能地先抱住女儿,正要问车夫出了什么事,帘外蓦地传来一道令她寒彻心扉的冰冷声音:“立即以最快的速度赶去卫国公府,否则我要你的命。”
  
  林氏看不见,被她捂在怀里的宋嘉宁也看不见,车夫却被华服男人身上血与抵在他腰间的匕首吓怕了,想也不想便甩了一鞭,骏马吃痛,逃命似的朝京城狂奔。郭伯言满意了,一手挑起车帘,闪身而入。
  
  宋嘉宁震惊地瞪大了眼睛,林氏注意到郭伯言左臂上的断箭与大片血迹,本就发白的脸庞顿时一点血色都不剩了。
  
  “放心,死不了。”孩子在场,郭伯言只在进来时深深看了林氏一眼,然后便背靠车板席地而坐,一腿盘起一腿支起,低头检查箭伤。伤是属下弄得,看着严重,其实只是多流了点血,并无大碍。
  
  确认完了,郭伯言偏首,不期然对上一双黑白分明的杏眼,正是林氏的女儿。半年不见,小丫头眉眼长开了点,越发精致漂亮,脸蛋依旧肉嘟嘟白嫩嫩的,跟她娘一样招人疼,只不过他对这丫头是长辈的怜爱,对林氏……
  
  郭伯言再次看向让他馋了半年的女人。
  
  林氏低着头,双手紧紧抱着女儿,清丽脸庞白得像玉兰花花瓣,不知亲上去是什么滋味。
  
  知她害怕,郭伯言沉声道:“我在山上遇到几个刺客,不得已劫持夫人的车,夫人放心,救命之恩,待我回府,我与家母必当重谢。”
  
  他语焉不详,宋嘉宁听不懂,林氏心思剔透,略作思忖便明白了,一颗心顿时跌至谷底。郭伯言真的想娶她,他知道太夫人不会轻易答应,便设计了一场他被刺杀然后被她所救的苦肉计,如此她虽然身份低微,却是他的救命恩人,只要郭伯言刻意传播出去,他迎娶寡妇报恩的事迹就会成为一项美谈。
  
  太夫人反对儿子娶寡妇,不外乎两个理由,一是她身份卑微配不上国公府的门第,二是担心儿子被寡妇迷惑色迷心窍,担心百姓、大臣们也这么想,有损卫国公府的名声。现在郭伯言的苦肉计一出,流言蜚语首先被堵住了,太夫人还要多多少少的感激她,最后郭伯言再坚定态度,这门婚事或许真能成……
  
  林氏坐立不安。
  
  郭伯言看得清清楚楚,别有深意道:“夫人不必害怕,只要你听话,我绝不动你母女分毫。”
  
  为了娶她,他不惜自残身体,她还想躲?有胆就试试。
  
  林氏没勇气挑战一个国公爷的威严,脑袋垂得更低了。
  
  郭伯言视线跟着下移,见林氏怀里的女娃怯怯地望着他,郭伯言笑了,揉揉小丫头脑袋,轻声嘱咐道:“一会儿到了国公府,嘉宁要假装今日是你第一次见我,知道吗?你装得像,有赏,但如果你露馅儿,我就罚你……”
  
  目光在女娃肉嘟嘟的脸蛋上转了两圈,郭伯言邪魅一笑:“罚你三天不许吃饭。”
  
  他欺负她女儿,林氏抿唇,用手挡住女儿小脸。
  
  宋嘉宁现在哪有心思想吃饭啊,她怕死了,郭伯言竟然要带她们娘俩去国公府,国公府,那是郭骁的家啊,她碰见郭骁怎么办?因为她曾是郭骁的小妾,这会儿只担心自己会遇到郭骁,宋嘉宁根本没有想到她的美人娘亲,已经落入了一个同样霸道强势的男人掌中。
  
  马车疾驰,来时用了半个时辰,返程只用了两刻钟不到,有卫国公府的腰牌,马车进了城门依然横冲直撞。百姓们怨声载道,但一听说替大周立下汗马功劳的卫国公出门遇到刺客了,身负重伤,百姓们顿时不气了,纷纷议论起此事来。这可是天子脚下,谁敢刺杀朝廷大臣?
  
  马车停到国公府前,郭伯言让管事领林氏母女去偏厅休息,他一人大刀阔斧地坐在上房堂屋,等待郎中,也等待必将惊慌的家人。果不其然,一刻钟没用上,从长了白发的太夫人到底下的小辈们,便都赶了过来。
  
  “怎么回事,谁那么大胆竟敢在京城谋刺?”太夫人颤颤巍巍地问,急着查看儿子的伤势。
  
  郭伯言单手扶住母亲,笑道:“娘别担心,我福大命大,没让他们得逞,只受了一点小伤。”
  
  “流了这么多血,还说是小伤?”太夫人急坏了,连连催人去喊郎中。
  
  郭伯言劝不了母亲,客气地请两位弟妹先带孩子们离开,堂屋只剩太夫人与世子郭骁。郭骁文武双全,十四岁便随父亲在战场历练了两年,自然能看出父亲伤得并不严重,皱眉问道:“父亲可知对方什么来历?”
  
  郭伯言不屑道:“是谁都一样,奈何不了我。”
  
  太夫人叹气:“胳膊差点被人射穿了,你还傲什么傲?以后出门,把你那几个近卫都带上。”
  
  郭伯言敷衍地嗯了声。
  
  郎中匆匆赶来,拔箭止血上药包扎,着实忙了一阵。
  
  “平章,你去送送。”正襟危坐,郭伯言使唤儿子。
  
  郭骁看眼太夫人,与郎中一道出去了,郭伯言目送儿子走远,这才难掩雀跃地对太夫人道:“娘,儿子这次去见慧远大师,他道我姻缘将至,儿子不信,戏问他女方是何方神圣,慧远答天女下凡,旺我郭家。娘知道,儿子从不信这个,谁曾想,儿子下山被刺客追杀,随便拦了一辆马车,车里竟然真藏着一位仙姿玉貌的美人。”
  
  太夫人信佛,闻言大惊:“竟有此事?”
  
  郭伯言镇定道:“人我安排在偏厅了,这就带过来给您瞧瞧?”
  
  太夫人虽然心动,但关系到儿子的婚姻大事,她盯着儿子问:“该不是你看上人家姑娘的美貌,动了花花心思,故意编瞎话诳我吧?”
  
  郭伯言肃容道:“儿子句句属实,娘若不信,我立即叫人去请慧远大师,您亲自与他对质。”
  
  太夫人瞪了儿子一眼,想了想,对门外的丫鬟道:“快去把国公爷的救命恩人请过来。” 正文 010   国公府的偏厅, 林氏僵硬地坐在椅子上, 将十岁的女儿搂在怀里, 摸摸女儿苍白的脸蛋, 林氏轻声道:“安安别怕, 一会儿见了人, 你跟着娘行礼, 除非别人问话,你什么都不用说,待在娘身边就好。”
  
  宋嘉宁神不守舍地点点头, 脑袋靠着母亲肩膀,余光偷瞄周围大气威严的摆设。盛宠七年,郭骁一次都没提过带她回府, 宋嘉宁并不在意, 但李嬷嬷怕她难过,就说国公府规矩多, 不如在庄子上住着逍遥自在, 说郭骁是不想她受委屈。
  
  宋嘉宁才不信, 心底有三个猜测, 一是国公府的女眷不喜欢她这种被郭骁抢来的妾, 一是郭骁觉得她不配进这座象征着权势与圣宠的国公府, 最后一个,便是郭骁不想他的公主表妹伤心,小妾养在外面, 端慧公主大概会好受点。
  
  但现在, 她居然被郭骁的父亲强“请”了过来。
  
  好像在做梦一样,她只是劝服母亲好好养身子了,几句话的事,居然引起这么大的变化?
  
  她有心事,林氏无意识地摩挲女儿后背,双眼对着地面出神。事到如今,她已经没了退路,既然无路可退,她就得为日后在国公府的生活做准备。姨娘没地位,当了国公夫人也不代表就能高枕无忧,府里女眷们会怎么看她,丫鬟们会不会阴奉阳违?
  
  “夫人,姑娘,我们太夫人请你们过去呢。”
  
  宋嘉宁闻言,紧张地握住母亲手。太夫人现在肯定陪在国公爷身边,那亲爹出事,郭骁能不去尽孝?说实话,郭骁对她确实足够宠爱,有什么好吃的好玩的都给送到庄子上,他忙完差事也会陪她出门游山玩水,但郭骁的宠爱更表现在他对床笫之事的热衷,那么,上辈子郭骁能看中她的身子,并不顾亲戚关系把她从梁绍那里弄了来,谁能保证这辈子他不会耍手段?
  
  肉还是那块儿肉,没瘦也没丑,狼也还是那条狼,唯一的变化,大家都比初遇时小了好几岁……
  
  心中一动,宋嘉宁低头,看着自己平平整整的衣襟,她突然没那么怕了。十岁的自己,只是一个没长开的小丫头,郭骁再好色,也不能对此时的她生出那种念头吧?就宋嘉宁所知,郭骁可没有玩弄娈.童的癖好。
  
  想通这点,宋嘉宁终于敢抬起脑袋走路了。
  
  丫鬟在前面带路,娘俩沿着走廊拐了拐,很快就到了正和堂。宋嘉宁迅速环视一周,院中并没有郭骁的身影,到了门前再飞快瞧眼里面,只有郭伯言与一个五十来岁慈眉善目的华服老妇人,自然就是太夫人了。
  
  “民妇见过太夫人,见过国公爷。”在堂前站定,林氏松开女儿小手,规规矩矩地朝太夫人行了一个挑不出任何错的福礼。旁边宋嘉宁有样学样,只不过林氏身段纤细玲珑,如青莲亭亭玉立,宋嘉宁个子矮小面颊圆润,举手投足都透露出几分孩童的娇憨稚气。
  
  郭伯言的目光,接连扫过心仪的女人与可爱的准女儿,慢慢转向母亲。
  
  太夫人深深看了林氏几眼,再斜眼儿子,这才客套道:“国公爷路上遇袭,情急之下冲撞你们母女了,这是我的一点心意,回去你买点好吃的,给孩子压压惊。”
  
  自有丫鬟送上一个鼓鼓的荷包。
  
  林氏没看荷包,退后两步,垂首婉拒:“国公爷乃朝廷功臣,能帮上忙是民妇的荣幸,太夫人好意赏赐,但民妇受之有愧,这银子万万不能收。”
  
  太夫人笑道:“话是这么说,可你们帮了我们大忙,我们怎么都要谢的。”
  
  林氏抬头,看太夫人一眼,略有些为难地道:“太夫人真要谢,民妇恳求太夫人跟府里的管事说一声,劳烦他归还我家马车,今儿个出了这么大事,民妇想早点回家,以免家人担心挂念。”
  
  肃穆的厅堂,突然传来一声愉悦的轻笑。
  
  林氏抿唇。
  
  太夫人瞪儿子,郭伯言不以为意,用完好的右手摸摸下巴,毫不掩饰地盯着林氏。
  
  太夫人心中烦躁,既然林氏要走,她便让丫鬟送娘俩出门。
  
  “娘,你看这个仙女,不但长得好,还挺会说话,合我胃口。”
  
  厅堂只剩他们母子,太夫人怒声斥道:“胡闹,没看人家都当娘了?难不成你想强抢民妇?”
  
  郭伯言靠着椅背,目光轻狂地望着门外:“既然慧远说她能旺我,我便要定了她,娘放心,我会派人去游说她丈夫,等他们和离了我再提亲。”
  
  太夫人皱了皱眉。刚刚林氏进门,发现林氏果然长得跟天宫仙姝似的,乃她今生所见最美,太夫人立即便疑心儿子那番话是胡诌的,可自己的儿子她也了解,如果没有特别原因,儿子绝不是为了色.欲棒打鸳鸯的人。
  
  看来,慧远大师真替儿子看相了?但就算林氏是儿子的命定姻缘,儿子也不能仗势欺人啊。
  
  “不行,你……”
  
  太夫人想跟儿子讲道理,郭伯言却突然起身,正色道:“娘,消息应该传进宫了,我得面圣回禀此事,旁的等我回来再议。”
  
  捉拿刺客要紧,太夫人只能放儿子走。
  
  郭伯言脚步生风地进了皇宫,一进崇政殿,立即朝等待多时的宣德帝跪下了,低头道:“微臣有罪,请皇上责罚。”
  
  天子脚下居然出现刺客,谋害的还是他的左膀右臂,宣德帝已经朝禁卫统领发过一次火,听说郭伯言来了,他安抚之词都编好了,却没料到郭伯言竟然来了这么一出。离开龙椅,宣德帝走到郭伯言面前,疑惑道:“你何罪之有?”
  
  郭伯言便低着头,把自己假称被人行刺的前因后果一五一十地都招了:“皇上,如不出此下策,太夫人绝不会答应臣娶一个商家出身的寡妇做正室,臣也是没办法了。惊动皇上,臣罪无可恕,皇上如何惩罚都好,只求皇上替臣保密,别叫太夫人知道。”
  
  宣德帝看着跪在地上的心腹,半晌都没说话,良久才转身,慢慢坐回龙椅上,喜怒不定地道:“林氏就那么美,让朕的爱卿费如此周章?”
  
  脑海里浮现林氏蜷缩在地绝望呜咽的样子,郭伯言半真半假道:“美虽美,但臣什么样的美人没见过?起初臣只想纳她做妾,谁知她宁死不从,臣既做不来霸王硬上弓的事,又不甘心被她三言两语劝走,只好答应娶她为妻。”
  
  他不敢把林氏夸得太美,万一勾起皇上的兴致怎么办?男人都好色,皇上也不例外。
  
  宣德帝后宫妃嫔众多,还没好.色到连心腹看上的寡.妇也要惦记,不悦道:“看在你南巡有功的份上,这次朕不追究,但下不为例,再敢胡闹,朕调你去军营,三年不得碰女人。”
  
  郭伯言朗声道:“臣谨遵皇上教诲。”
  
  宣德帝翻开奏折,淡淡道:“刺客是你引来的,限你在天黑之前,缉拿所有刺客归案。”
  
  郭伯言笑,领命而去,宣德帝瞄眼臣子背影,无奈地摇摇头。郭伯言位高权重,丧妻后不少人想与国公府结为亲家,频频巴结。出于私心,宣德帝希望郭伯言娶个门户低点的续弦,但他怎么都没料到,郭伯言自己看中的继室,身份会那么低。
  
  ~
  
  京城近郊出现刺客,郭伯言亲自带人追杀,一个时辰后便抓了十几个“武功高强的刺客”回城,交给刑部审讯。百姓们拍手称快,却不知那些刺客本就是刑部大牢里的囚犯,被威风凛凛的国公爷拎出去透透风而已。
  
  夜幕降临,郭伯言重回国公府。
  
  太夫人一直等着呢,看着儿子狼吞虎咽吃完两碗面,她才平平静静地道:“我打听过了,你那个仙女是锦绣坊林家的姑娘,及笄后嫁给一个苏州姓宋的举人,宋举人病故,林氏守了四年寡,今年四月回的娘家。伯言啊,你说奇怪不奇怪,她四月回京,过去的几个月一次都没出门,怎么那么巧,你一回来,她便跟你同日去了安国寺?”
  
  说到最后,太夫人目光转冷,审视地盯着儿子。
  
  母亲管家几十年,郭伯言早就做好了被母亲拆穿的准备,赔笑道:“果然什么都瞒不过您。”
  
  笑过了,郭伯言挪到母亲面前跪下,低声解释他与林氏的关系:“……娘,我知道您在想什么,但林氏真没勾.引我,是我见色起意逼迫她从了我,她要是个攀龙附凤的,我也不至于扎自己一箭给您看。”
  
  太夫人嗤笑:“欲迎还拒,女人的手段,岂是你们爷们能看透的?”
  
  郭伯言不爱听:“在娘眼里,儿子就是那种昏聩之人?”
  
  太夫人绷着脸,扭头道:“随便你说,我不同意。”让一个寡.妇当国公府的女主人,简直笑话。
  
  郭伯言长叹一声,疲惫道:“娘,这么多年儿子就看上林氏了,您知道我的脾气,只要有一个在那儿吊着我,我便看不上别的庸脂俗粉。娘真想儿子下半辈子孤零零的,身边一个嘘寒问暖的女人都没有?”
  
  太夫人微微动容。
  
  郭伯言再接再厉,继续道:“是,林氏身份低,配不上咱们家,但娘你想过没有,我娶个寡妇当夫人,同僚们可能会背地里笑话两句,皇上呢?皇上最不喜权臣互结姻亲,五年前吏部尚书李文塘与兵部尚书刘朔结了儿女亲家,没过多久,刘朔便被皇上调到雍州当节度使了,这事您肯定记得吧?”
  
  太夫人明白儿子的意思,道:“给皇上当差,谨慎是好事,但也不用那么委屈自己……”
  
  “儿子一点都不委屈。”郭伯言插嘴,黑眸诚恳地望着母亲:“娘,我真喜欢她,那天在船上,她脸都没露,我光听声音心都酥了……”
  
  太夫人挑眉,郭伯言乖乖闭嘴。
  
  太夫人瞅瞅儿子左肩的伤,犯愁道:“你不怕沦为笑柄,我也懒得管你,可你想过平章没?平章年少冲动,正是好面子的年纪,你给他找个寡.妇后娘,他在外面受气,回来还不是撒在林氏身上?到时候你向着谁?”
  
  郭伯言沉思片刻,低低道:“娘放心,我会跟平章说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