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章
入春已经一个月, 树上枝条渐次抽出了青绿嫩芽。京中近日开始转暖, 河上半夜里结起来的一层薄冰到了中午就会在阳光下渐渐化去。
如今正是太阳最大的时候。过了晌午, 人们用膳后习惯于去歇午休。街道慢慢安静下来, 待到最后的语声也散去后, 不远处却响起了马蹄踏地的嘚嘚声, 中间还夹杂着车轮碾压路面的声音。
一名眉目清隽的锦衣少年当先出现在路中央。他策马快速而行去到街边, 下来急急地绕了一小圈后就又上马循着原路折返回去。跑出没多远,几辆车子绕过转角驶了过来。他就没再继续前行,勒马静候在路边。
待到最前头那辆轻便精致的小马车经过自己身旁, 少年拉稳缰绳驱使着骏马跟了上去。并行后,他抬起手中鞭子轻巧车壁,口中唤道:“阿音, 阿音你快来看。”
半晌没有动静。
他再次道:“阿音, 莫不是睡着了罢?来看看,我有好玩的给你。”
伴着他的接连轻唤声, 车窗上挂着的帘子总算是微微动了。不多时, 帘子被掀起, 一张小脸出现在了车窗内。
女孩儿约莫六七岁大小。圆圆的小脸, 皮肤很白, 粉雕玉琢的极其讨人喜欢。最吸引人的是她那双眼睛, 像是汪了一潭水,甚是惹人怜爱。
阿音的视线在少年身上溜了一圈。并未发现有什么特别之处后,她抬眼去看少年, “二哥, 你又骗我。”
她声音甜甜糯糯的,让人一听就心里止不住得欢喜。
俞林安唇角扬起了愉悦的弧度,眉梢一挑笑道:“我骗你作甚?不信你看。”说着就把手伸到妹妹跟前,摊开给她看。
他慢慢放开五指,想着用掌心中的鲜花来给妹妹个惊喜。可他如今也才十岁,手不算很大,加上刚才策马时候拉缰绳和扬马鞭,不自觉地就使上了力气。原本应该十分好看的花朵被他这样一握已经花瓣软烂花茎歪折。
俞林安十分沮丧,赶忙收回了手,扭头撇向另一侧,“还是别看了。”
虽然刚才只松开了一刹那的功夫,可阿音已经瞧见了他手中之物。那种花是他们小时候在京城里常玩的,到了江南后却是见不到。
阿音笑着趴在车窗边,软声细语地道:“我要看。二哥你送我吧。”
俞林安扭着头不答话,五指收拢紧紧握着缰绳。
阿音就继续叫:“二哥,二哥?”
这时候车子另一侧的另一个少年已经开了口:“阿音,莫要在这般叫了。回了家里可不要叫错。不然的话祖父祖母怕是要不高兴。”
他身量比俞林安还要稍高一些。两人五官有三四分相似,只是俞林安惯常带着笑意,他却双唇紧抿成一条线。
虽然他瞧着不苟言笑,可阿音不怕他。阿音在这边看不到他只能听到声音,就扬声道:“大哥你放心好了。我定然不会叫错。”
他们是一母同胞的兄妹,三年前跟着父亲到了江南任职。几个月前腊月的时候父亲收到了调令,任命他为九门提督。新年一过父亲就急忙赶回京城上任了。
当时天气还冷着,父亲舍不得她们受冻,就让她们等开了春再收拾行装过来。
说来这次调任也有些奇怪。父亲少时本是皇上的伴读,两人感情很好。当初临离开京城前,皇上曾私下里说过让父亲在外面历练些年头再归京。可如今不过才一任三年就将人给调回来了,倒是有些稀奇。
不过圣意难测。
许是皇上改变了主意也说不定?
阿音这样想着,还不忘了和另一侧的兄长做保证:“四哥你放心好了,我断然不会记错。”家里祖父祖母安好,自然未曾分家,三房孩子要一起序齿,大房二房那边还有几位堂兄在。
俞林琛在旁淡淡地应了一声就没了旁的话。
他一向寡言,俞林安和阿音早已习惯了。如今□□正好,兄妹俩看哥哥不吭声,又见路上没什么行人,索性就把那侧车窗帘子撩了起来悄声说着话。
“阿音,你说爹看到我们,高兴不高兴?”
“那是自然。”
“阿音,你说爹看到我后会不会夸我骑术精进了?”
“我倒是觉得爹爹会考你这个月的课业。”
“……好吧。”
俞林安的一腔热情被妹妹最后一句给彻底浇灭了。他这才记起来,父亲临走前确实说过,见面的时候要考考他。于是他接下来一路都没了说话的兴致,一直在拼命想着前段时间夫子到底教给他了些什么。
这么回忆着,不多时就到了俞家大门前。
兄弟俩将骏马交给了门房的人,阿音由婆子扶着下了马车。兄妹三人这便去到紧跟在阿音车后头的那辆车子旁静等。
不多时母亲程氏下了车。看到恭候着的儿女们,程氏笑道:“你们怎么不先进去。”她五官秀美身材窈窕,虽然已经是三个孩子的母亲了,可依然风姿不减当年。
阿音去拉程氏的手,“四哥五哥说了,咱们一起过去,好给爹爹个惊喜。”
俞家三房夫妻俩一向感情很好,程氏也是想念自家相公,闻言笑着点了点头。
旁边扶程氏下来的俞家婆子有些为难的开了口:“三老爷如今不在家里。”
“不在?”程氏很是意外。
俞林安和阿音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疑惑。
——今儿早晨父亲还遣了人去郊外的庄子上接她们,说是他特意告了假留在家中等着她们。怎的如今却变了卦?
可他并不是会变卦的性子啊。
俞林安脱口而出:“该不会出了什么事吧。”
“别胡说。”俞林琛轻喝了一句,但是他的眉间也已经微微蹙起,“若是有事,祖父会让人和我们说的。”
“是婢子多嘴说错了。”婆子赶忙笑道:“刚才宫里来了人,把三老爷叫走了。这才没能等着。”
程氏听闻后安心下来,领了兄妹三人一路说笑着往里去,顺口谈论着府里这几年的诸多变化。
大夫人和二夫人领了孩子们在垂花门等着,看到程氏她们过来,都欣喜不已。夫人们上前和程氏相携着往里行,少年们和少年们凑到一起,女孩儿们则找了阿音说话。
俞老太爷和俞老夫人正在堂屋里喝茶。原本两人还一左一右的坐着,后来俞老太爷听闻人已经到了就有些待不住,当先起身朝外行,“我瞧着外头院子里的花不错,去瞅瞅。”
虽然说的是花,可他走着走着就去到了院子外头,也不管那些花了。
俞老太爷一路走着,不多时就听到了欢笑声。老人家稍稍分辨了下,从里头听出了个甜甜糯糯的声音,花白的眉毛就扬了起来,脚步也不由得加快。
“祖父!祖父!”
这声音既欢快又喜悦,俞老太爷听闻后绽开了笑容,弯身伸出双手。
阿音小跑着扑倒俞老太爷的怀里。
俞老太爷一把抱起她来,掂了掂,“哟,沉了。沉了不少。”
大夫人杨氏在旁道:“可不是。三年了能不沉么。”
“沉了好!说明我们阿音好好吃饭了。”俞老太爷将阿音放到地上站好,“阿音听话了,祖父有奖励。”说着就朝一旁看过去。
一位妈妈赶紧上前来,将手中的匣子捧到俞老太爷跟前。俞老太爷将里头的东西拿出来给阿音戴上,“这是祖父给你的。你好生戴着。”
阿音低头一瞧,原是个赤金花丝嵌宝璎珞圈。说实话这东西用料很足,刚一压到脖子上阿音就感受到了那沉甸甸的分量。
但看这璎珞圈做工精致华美漂亮,她就开心起来,也顾不上什么重不重的,努力挺直了被压的小脖子开心的朝着老太爷道:“多谢祖父。”
其他姑娘看到后暗暗惊诧。祖父什么时候准备的这个礼物,她们可是一点都不知道。且她们都没有这么精致的璎珞圈,这可是独一份的。
姑娘们有的浑不在意,有的脸色不太好看,望着阿音时就连笑容也淡了下来。
俞林琛发现后,朝俞林安看了眼。
俞林安四处环视着,了悟,嚷嚷道:“祖父你可是偏心,我们都没有,只阿音有。”
那几个女孩儿这才想起来不光是她们没有,就连刚刚回来的两位少爷也都没,脸色稍微舒缓了些。
俞老太爷吹着花白的胡子对俞林安道:“你们是阿音么?不是就不用要了。”说着笑眯眯地对小孙女伸出手,“来,祖父牵着你。”
阿音上前握牢他的手。俞老太爷慢悠悠走着,阿音在他身边迈着小短腿跟着。
俞林安想想,心里也有点不是滋味,悄声和俞林琛说:“老爷子忒偏心。”
俞林琛淡淡的看弟弟一眼,“我也偏心。”
他这话说得明白,他也是向着阿音的。
俞林安摸摸鼻子没话说了。
因着三夫人和三房孩子们的归来,晚上家里摆了宴席。
阿音是家中孙辈的女孩儿里最小的,也是最得宠的。老太爷以她年纪小不用避讳为由,拉着她和他一桌坐了。老人家拼命往孙女碗里放好吃的,生怕她吃不饱似得给堆了一座小山。
正当席间气氛美好和乐的时候,丫鬟匆匆来禀:“老太爷,老夫人,三老爷回来了。”
听闻这话,三房人就齐刷刷地放下了筷子欣喜地望向了门口。
阿音也好久没见爹爹了,想念得很,眼巴巴地看了过去。
受冷落的俞老太爷见小孙女不搭理自己,不乐意了,冷着声音问起那罪魁祸首:“到哪儿了?赶紧过来吃饭。”也省得小丫头总惦记着她爹。
丫鬟还没来得及回话,帘子撩起,俞三老爷已经大跨着步子走了进来。
他已过而立之年,气度如松身姿挺拔。只不过此刻他眉目冷肃步履急促地快速行着,倒不似平日里那么沉稳儒雅,反倒是多了几分凌厉气势。
到了屋中被食物的香气围绕着,俞三老爷脚步一顿,忽地反应过来此刻屋中有许多人在,忙将已经到了嘴边的话给咽了回去。
朝妻子儿女微微颔首示意了下,俞三老爷走到老太爷跟前,转而说起另外一件事来,“娘娘说春日到了,要家里的女孩子过两日进宫去赏花。”
而后他再次望向了女儿,“娘娘特意叮嘱过,阿音也去。”
正文 第二章
阿音正静静地看着自家父亲, 见父亲望过来就朝他笑了笑。待到父亲与祖父继续说话了, 她方才去仔细琢磨刚刚父亲话中内容。
皇后娘娘是她们的姑母, 嫡亲的。往年没离京的时候, 皇后娘娘曾不止一次地叫她们去宫里头玩过。
忆及姑母每次见了她们这些小辈就给许多好吃的好玩的, 阿音对这次进宫颇为期待, 圆圆的小脸上满是笑意。
俞老太爷看小孙女开心, 他也跟着笑眯了眼,忍不住往小姑娘的碗里又多添了些菜。添完菜了,老人家半晌没听到小孙女甜甜的道谢声, 正疑惑着,扭头就见阿音正眼巴巴地看着俞三老爷。
待到俞三老爷在隔了几人的位置落座后,她看过去的小脸上满是纠结, 欲言又止。
俞老太爷发现了, 问她:“阿音想去爹爹那儿?”
其实阿音还在想着俞三老爷进屋时候的样子。她心知爹爹平日里不是这般模样,就想问爹爹一声是不是有什么急事。如今听闻老太爷这么一问, 她十分诚实地答道:“是!”
去爹爹跟前, 好歹能够问一问他究竟怎么了。即便……他很可能不会把那么重要的事情告诉她。毕竟她还是太小了。可是关心一下总是要的。
女娃娃这毫不掩饰的开心让俞老太爷心痛万分。
“你个小没良心的。”他吹着胡子说道:“你多久没见你爹了?不过几十天功夫罢。你又有多久没见祖父了?三年!”
阿音脸红了红, 小心翼翼地夹了个大鸡腿, 小心翼翼地放到了老太爷眼前的碟子里, 然后眼巴巴地看着他。
老人家被她这样子逗笑了, 本还想继续绷着脸,可到底不舍得让小丫头紧张,最终还是拿着鸡腿吃了。吃掉还不算完, 末了又赞今天的鸡腿比平日里的味道好。
阿音高兴起来, 挽着老太爷的胳膊说道:“我今日陪着祖父,哪儿也不去。”
俞老太爷巴不得这样,乐呵呵地连连说好。
祖孙两个在这里旁若无人的和乐融融着,可被旁人瞧见后,心里头多少也有点不是滋味。
俞老太爷是先皇与皇上亲封的大将军,战功赫赫。多年的沙场征战让他自有威严气势,平日里甚是严厉。即便有和蔼可亲的时候,那也很少会笑成这般样子。
家里人都知道,自打五丫头出生后,老太爷就十分喜欢她。说她乖巧懂事,说她可爱漂亮,总而言之凡是能够形容女孩儿家的好词全被老太爷给用在了她身上。都说抱孙不抱子,可老太爷连几个孙子也没怎么哄过,却日日将五丫头抱在怀里不离手。
原想着几年过去了,事情应当有所转变,毕竟老太爷平日里的生活也很少提到她。哪知道五丫头一回来,老爷子就“原形毕露”。
更何况那鸡腿,本就是府里的厨子做的,就算是味道不错,可跟平日里的分明是一样的,哪里就有不同了?
四姑娘俞千兰只比阿音大一岁,原本阿音不在的时候她是最小的姑娘。眼看着平日里凶巴巴的祖父正一脸慈爱地看着五妹妹,她有些不开心,把筷子一搁,哼道:“什么菜啊。不好吃。”
平日里她就有些小性子,大家看她年纪小就让让她,也很少说她什么。但如今三房人刚回来,这次晚宴说是家宴,其实就是给三夫人她们接风洗尘的。邻桌就是老夫人和几位夫人,倘若这个时候闹起来,少不得要吃数落。
三姑娘俞璃恰好挨着她,见状小声劝道:“四妹妹不如吃这个虾仁?虾仁滑嫩,味道不错。”说着就要让丫鬟给俞千兰夹过去。
蛋滑虾仁旁边的菜就是鸡腿。俞千兰瞧着鸡腿心里不舒坦,啪地一下把丫鬟拿着的布菜公筷给打落了。
筷子落地的声音惊动了屋里其他人。俞老夫人在旁问道:“怎么回事?”
“没事儿。”大姑娘俞晗赶在其他人开口前高声说道:“不小心把筷子弄掉了。”
老夫人就没再多问。
俞璃是大房的庶女,俞千兰是二房的嫡女。二夫人一向十分护着自己的孩子,如今看了俞千兰那做派,俞璃就没敢再继续劝她。
饭后众人往外走的生活,大姑娘俞晗叫住了二姑娘俞千雪,“二妹妹怎么不劝着四妹妹些?倘若让祖母看到了,终归不太好。”
俞晗和俞璃是大房的孩子,只不过前者为嫡后者为庶。她们终究和二房的孩子们隔了一层,不好多说什么。俞千雪却是俞千兰一母同胞的姐姐,由她来说俞千兰更为妥当些。
俞千雪笑笑,只淡淡说了句“我知道了”便没了旁的话,施施然离去。
俞晗暗叹了口气,看老夫人她们就在前面行着,她就迎了过去扶祖母回屋。
三房奔波了许久后终究是有些疲累。程氏就让孩子们洗漱后都去睡,有旁的事情明儿再说。
俞林琛和俞林安就罢了,两人都已经满了十岁住在外院,程氏等闲没法管那许多,只能和伺候他们的人说一声,让他们早些歇着。可阿音就和母亲在一个院子里住,故而程氏是亲眼看着她躺下的。
阿音还惦记着俞三老爷那里。三老爷膳后并未回来,而是留在那里和老太爷商议事情。
她就和母亲商量:“娘,爹爹还没回来,不如……”
“不行。”不待女儿说完,程氏就打断了她,“有什么事情都明天再说。今儿先睡着。”她知道自家这小丫头鬼灵精的,说不定在打什么小九九。可是连日的奔波真的是让身体损耗太大,她希望女儿多睡会儿,早睡会儿,这样才对身体好。
阿音敌不过母亲,看程氏坚持如此,只能闭上了双眼。
到底是年纪小容易困顿。即便理智告诉自己还是多撑会儿最好,撑一会儿说不定爹爹就回来了。可是闭着眼没多久,阿音就已经沉沉睡去。
听着女儿呼吸绵长,程氏这才悄悄起身回了屋。等了约莫一盏茶的时候,俞三老爷俞正明便回来了。
程氏将屋里伺候的人都遣了出去,给俞正明脱去了外衫,又亲自捧了杯茶给他喝,这才问道:“今儿老爷去宫里可是有什么事情?”
俞正明朝外头厢房的方向看了看,“阿音睡了?”
“睡了。”
俞正明点点头,双手握住了茶盏。刚才从老太爷那里往这里走,手有些发凉。茶盏上的温度热热的,刚好让他暖手。
想到今日的事情,他不由得长长叹了口气,眉目间现出疲态,“娘娘的身子,怕是不太妥当。”
这话让程氏的心里一跳,顿时紧张起来。这些年皇后的身体一直不好,药没断过。但看俞正明这意思,好似病情又加重了?
“老爷的意思是——”
“是。”俞正明靠在椅背上,眼睛望着对面墙边的博古架,双眉紧拧,“前些天就有些不好,今早突然晕倒。秦嬷嬷遣了人来家里特意寻我。这事儿不好声张,家里人也不能随意说,我也只和父母亲还有你讲一讲。”
程氏这才晓得先前俞正明回到家里的时候为何是这样严肃的样子。想到皇后说的过几日去赏花,她有些犹豫,“娘娘莫不是随意说说的罢?”
皇后的身子不太好,再邀了家人去玩,少不得要耗去许多精力,有碍恢复。如果真要入宫,不管是出于礼节还是旁的,她总得好好地给阿音打扮打扮。可如果那入宫的邀请只是客套的说一说,她就没必要这么费心去准备了。毕竟刚刚回京,需要处理的事情还多得很。
她本以为俞正明会考虑一下才答她这话,谁料俞正明却是当即就道:“不会。娘娘是真的要让孩子们进宫一趟。”
语毕,俞正明想起一事,特意叮嘱道:“娘娘当时还专门和我说,阿音一定要去。你让阿音留心着些。”
程氏知道他的意思。娘娘的意图是不能随意揣测的,许是很久不见了有些想念,也许是另有旁的意图。不管怎么说,还是当心点的好。
两人又就屋子的安排商议起来。这院子本就是三房离京前住着的,只不过当时琛哥儿、安哥儿都还没有搬到外院去住,所以有他们的屋子。而且当时阿音也还年幼。如今儿子们搬去了外院,阿音也长大些了,这住法少不得要改一改。
夫妻俩商议了会儿时候,俞正明看程氏疲累了这便一同歇下。
程氏说要给阿音好好打扮一番并非空口虚言,当真是会好生对待。第二天一早,阿音就看到自己床前的小桌子上放了个紫檀木的小匣子。
这匣子阿音是认得的,里头的东西她可是肖想了很久,磨了母亲好几次母亲都没给她,说是等她大点了再说。谁知如今却能心愿得偿?
困倦瞬间远去,刚刚还有些睁不开的眼一下子就瞪圆了。阿音咕噜一下爬了起来,也不用丫鬟伺候,自己就趿着鞋子跑到了小桌旁,抬手挑开了小匣子上的搭扣。
那里头是一整套的金镶红珊瑚的首饰,包括头面、耳坠、珠链和戒指。金是赤金,红珊瑚色艳而纯正,十分难得。
阿音瞧着这些漂亮的饰物,喜不自胜,起床穿衣用膳都比平时要快了许多。末了给她梳妆打扮的时候,她强烈要求把刚得的首饰戴上。
程氏正吩咐人将库里的东西拿出来摆到博古架上,听了阿音这话后当即拒绝:“不成。进宫的时候再戴。”
女儿家都喜欢漂亮。阿音就磨母亲:“娘,我不戴一戴你这么知道好看不好看?我不戴一戴你这么知道合适不合适?倘若不合适的话,现在改还来得及。”
说实话,小姑娘长得肤白貌美,戴这样颜色纯正的首饰一定是极好看的,程氏这方面一点都不担心。不过说起来,大小不合适倒是真有可能。
在女儿百般的缠磨下,程氏想了想,终究是点了头。
阿音欢喜不已,转身正要回自己屋,跑了几步忽地想起一事,又折回来问程氏:“娘,爹爹他有什么事情么?打不打紧?”
俞正明性子温和,且他觉得孩子们大了慢慢总要和人交往,总不能两眼一抹黑什么都不懂,故而在江南的时候平日里也会和儿女谈一些人情世故的东西。
听阿音这么问,程氏倒是不太意外,随口说道:“快去看你的首饰罢。”
阿音知道那些事儿果然是她听不得的,就应了一声回屋去。发钗发梳是用不上的,不过里面还有耳坠、珠串之类,她这个年纪倒是用着合适。谁知刚刚戴好还没来得及对镜细看,却听婆子来禀,说是四姑娘来了。
对于这个四姐姐,阿音很有印象。因为家里那么多女孩儿,就属这位四姑娘最为泼辣。也是二夫人惯得平日里半点都不拘着,结果除了老太爷和老夫人外,这俞千兰就没怕过别人。
不过,阿音也不怕俞千兰。听闻她来了,阿音就慢悠悠的朝外行去,边走边想着,不能光有好看的首饰,到时候还得让娘给她选一身好看的衣裳才成。
其实俞千兰这次是有备而来。之前三叔父说过,皇后娘娘要让她们进宫去。她气不过阿音得了个上好的赤金璎珞圈,就打算在这方面压一头去。
俞千兰估摸着那江南能有什么好东西?必然比不过京城的。她就缠着姐姐借给她那套赤金首饰,到时候进宫时候好用上。
可是姐姐说那日里自己要用,不肯借。俞千兰锲而不舍缠歪了半天,言明那天不用,只今天暂借一会儿,到底是让俞千雪答应了。俞千兰就从耳到颈再到手一共戴了好几样,特意到阿音这里溜达溜达,顺便让她瞧瞧,一个璎珞圈不算什么,一套首饰才算真本事。
谁知两人一打照面,阿音看到她后没有什么表情,她看着阿音时反倒是目瞪口呆。
“五妹妹,你、你这是——”俞千兰磕磕巴巴说道。
阿音看着俞千兰手指着的方向,片刻后有些了然,“哦,这些啊,我娘刚刚给我拿出来的。”说罢,忍不住显摆了下,指指耳坠又晃晃珠链,“怎么样?不错吧。我觉着很漂亮,四姐姐你看呢?”
这是舅父送给她的。前两年她还小,娘不准她用,现在方才第一次真正戴出来。
俞千兰望着那夺目的金镶红珊瑚,再看看自己这边金灿灿的一片,最终哇地一声哭了出来,抹着眼泪朝外跑去。
正文 第三章
旁人都不知晓俞千兰为什么会哭着跑出了玉竹苑。莫说旁人了, 就是“把她弄哭”了的阿音也不晓得是怎么回事。
但俞千兰是在玉竹苑里哭了, 这可是不争的事实。故而没多久俞二夫人就找上门来, 说是要问清楚这是怎么回事。
眼看着孙氏气势汹汹而来, 程氏没让阿音出去, 她亲自去见了二夫人, 将人请进了茶厅说话。不过一盏茶的功夫, 孙氏就告辞离去,程氏面色平静地回了屋。
阿音瞧得稀奇,忙问母亲怎么了。程氏也没想瞒着阿音, 边给女儿整理着衣襟上微微的皱褶边道:“没什么。早晚都会来,瞧瞧咱们这里收拾的怎么样,看看咱们这里添置了哪些东西。如今不过是有个契机刚好让她碰到, 借机过来一趟。”
原本都是三房人一起住着就也罢了, 相安无事。自打三房走后,这里只两房人和老太爷老夫人住着, 自然宽松也宽裕了许多。三房乍一回来, 有人就会担忧东西被三房分了去, 也会忧心地方不够大, 还会顾忌二老有没有给三房添置东西。
程氏只不过是模糊地讲给阿音听两句, 阿音却从中听出了门道来。她想了想, 拉了程氏的手道:“还是大伯母好些。”
大夫人不像二夫人这么斤斤计较。
程氏没料到阿音听明白了,无奈的笑着说了声“你啊”,就没了话。
一转眼到了入宫那日。当天一大早程氏就把阿音叫了起来给她梳妆打扮。
阿音还有些瞌睡。不过她知晓进宫之事耽误不得, 所以硬撑着坐在凳子上让周围的人“任意施为”, 为她梳发,给她戴上首饰。
穿戴齐整后,看着镜子里愈□□亮的自己,阿音就来了精神,无论洗漱还是吃早膳都动作轻快了起来。
方妈妈笑着和程氏道:“姑娘就是个爱漂亮的。只要打扮好看了姑娘就开心。”
“妈妈这话说得对。”阿音不避不退,直截了当地承认,末了还不忘和程氏说:“还望母亲怜惜怜惜女儿,平日里多给些好看的衣裳首饰。”
她一说到这些,眼睛就晶晶亮,透着灵动的神采。
程氏被女儿搞得哭笑不得,轻戳了下她的额头,“知道了,短不了你的。喜欢什么尽管问我要。”
她嫁妆里的田庄铺子都收益极好,夫君又是个上进能干的,每年的进项当真不少。家中就得了这么一个女儿,自然百般疼爱万般宠爱。
更何况阿音这样说话不过是逗趣罢了。平日里买东西的生活,阿音都极有分寸,从不主动开口要过于奢侈的东西。但她越是懂事,程氏和三老爷还有她的两个哥哥就越是疼她,想法子给她弄来更好的。
程氏这就拿出了为她特意买的衣裳给她换上。
小姑娘穿着缕金百蝶穿花大红锦缎裙衫,带着金镶红珊瑚首饰。金色和红色这样夺目的色彩寻常人等闲压不住,但阿音这样穿戴着,它们非但没有抢去她半点的风头,反倒映衬的她肌肤更加如玉般莹润。整个儿瞧上去既可爱俏丽,又娇艳大方。
丫鬟和妈妈们都在旁啧啧赞叹。程氏也觉得好看。不管旁人怎么说,反正她觉得自家女儿是最漂亮最出众的那个。
待到时辰差不多了,程氏就将阿音送去了老夫人那边的苍柏苑。这回皇后娘娘只请了女孩儿们进宫去,所以夫人们和老夫人都不去,只送了孩子们上马车便作罢。
原本老夫人是打算让阿音跟四姑娘一辆车子,毕竟两人年岁差不多。老太爷亲自下令让大姑娘俞晗和阿音一车,俞千雪、俞璃还有俞千兰一车。老夫人无可无不可的应了。这事儿便这么定了下来。
上车后阿音不住暗暗称赞祖父英明神武。大姐姐温柔又和善,可是比俞千兰好相处多了。
大姑娘如今已经十三,比阿音大了差不多足足七岁。两个人都是和善的性子,虽年龄差得多了点,也有三年不见了,可一大一小的却是颇为投契。一路相伴,阿音和俞晗不住地说笑着,十分惬意和乐。
到了宫里后,女孩儿们就都下了车。直到这个时候大家方才发现此次进宫后却是和以往有些不同。
以前进到宫里不能继续坐车后,会有轿子在那边等着,将她们接了进去。这回却什么都没有,一下车就得步行往里进。
这一段路有多长,俞家的女孩儿们可是全都知晓。
俞千兰不乐意,站在那里不动,“怎么没轿子?”
段嬷嬷笑着上前,“四姑娘息怒。”却不说为什么没有轿子。
她是俞皇后身边的老人了,最得俞皇后信任。面对着她,俞千兰不好在发脾气,随意地应了一声只能作罢,又喊了二姑娘一起往前走。
段嬷嬷一直在细心观察着她们。见俞千兰面露不悦,俞千雪淡淡地撇了下唇角,俞璃一直低着头,段嬷嬷就暗叹了口气。转眼又瞧见大姑娘俞晗神色淡然,未曾有不满也没有半点的局促,她这才轻点了下头。
不过,最让段嬷嬷留意的却并非是俞晗,而是刚刚回京的五姑娘俞雁音。
说起来这位五姑娘可是俞家的宝贝,素来乖巧懂事让人心疼。几年不见了,长得可是愈发出挑,年纪那么小却可以瞧出五官相当出众,往后长大了还指不定漂亮成什么样儿。
更何况,听闻要步行那么长的一段路,五姑娘却没有半点的不悦,反倒是神色轻松面带微笑,好似将要面对的不是长且无趣的甬道,而是可以踏青游玩的溪水边青草地。
这份气度,这份沉稳,可是十分难得。
段嬷嬷不由得多看了阿音几次。
其实段嬷嬷倒是“高估”了阿音。她这样轻松自在,和气度之类的并无关系,而是她很乐意走这么一长段路。
前世的时候她身体很差,没能熬到高考就已经故去。这一世她更为珍惜这难得的健康,再看这将要走的路,她没有觉得难过,只当作锻炼就好。
一路往里行着,还未到皇后的宫里,就有小宫女急匆匆前来相告:“段嬷嬷,刚刚贤妃娘娘她们来了,皇后娘娘让婢子和姑娘们说声,免得姑娘们没有心理准备。”
一听说贤妃娘娘在,俞千雪忍不住嘟囔了声,只不过毕竟是在宫里,她的声音很小旁人压根听不到。
二姑娘俞千雪问那小宫女:“其他几位娘娘,都是哪几位?”
小宫女想了下一一细数:“孟淑妃,顾嫔,还有刘贵人。”
这就是有儿女的几位都到了。
俞家女孩儿们面面相觑后,俱都沉默下来,静静地往前行着。就连一向多话的俞千兰都住了口,一个字儿都没再多说。
想起了郑贤妃也在,阿音的心就稍稍绷紧了些。
来之前母亲再三叮嘱过她,今日的时候务必小心着些。还和她细数了宫里几位最得宠的妃嫔。其中最需要注意的就是这一位郑贤妃了。
当年皇后连生两女,她却一举得男。贵为大皇子的生母,郑贤妃在宫中的地位非比寻常。这些年来郑贤妃和皇后娘娘的关系都算不得多好。
心思各异地往前走着,这路终究是到了尽头。
在皇后的宫殿外,小太监上前通禀。皇后娘娘发了话后,有宫女从屋中出来,请了姑娘们进到里头去。
她们刚刚迈步入屋,屋里的说话声就骤然停止。
有人笑着说道:“俞家的姑娘就是不一般,各个都那么漂亮。这在旁人家可是见不到的。”
“正是如此。”旁人就都附和着。
在这稍微的嘈杂声中,一个温婉的声音响起,“好了,都不用夸了。自家孩子什么样儿本宫还是清楚的。哪就那么出众了。”
“娘娘,您这可是谦虚了。”有个相貌极其艳丽的女子笑道:“俞家姑娘的相貌是真的好。旁的不说,”她眼睛在女孩儿们身上溜了圈,最后定格在了最后头那个的身上,“……单说这姑娘,那可就是真漂亮。”
因为相貌的关系,阿音被夸的次数相当多。可这是头一回,明明是被夸着,心里头却涌起了不舒服的感觉。
她想要认一认这个女子是谁,却怎么也想不起。
一来她在京城的时候是三岁以前,那时候因为年龄和身体的限制,记忆力是真的差。二来她们进宫的时候,皇后娘娘等闲不会让她们和这些宫妃们接触到,都会让双方刻意错开。
也不知怎的了,今儿竟然赶巧遇到了。
阿音认不出来对方是谁便不再多想。虽然这女子说话让她心里不太痛快,可她记得母亲的叮嘱,什么也没多说,只福了福身道一句“谢谢”。
不卑不亢,进退有度。
那女子挑不出她什么来,轻笑了一声不再多说。
俞皇后面露笑容,招呼着阿音去到她的跟前。又让其他姑娘们在旁落了座。
俞皇后并未让姑娘们给那些妃嫔请安,有的人脸色就不太好看。不过这是皇后娘娘的主意,旁人不敢多说什么,只能憋着一口气。
俞皇后只作看不到,拉了阿音的手上下打量着,“不错。长大了,也长高了。这些年都读了什么书?”
她相貌柔美声音温和,让人见了听了后心里舒服得很。
阿音脆生生的一一答了。期间她悄悄在打量俞皇后,见对方虽然脸色苍白却瞧着好像没有什么大碍了,这才暗松了口气。
“甚好。”待阿音说完后,俞皇后笑着说道:“阿音饿了吧?姑母屋子里有给你准备的好吃的。阿音去吃罢。”
阿音怔了下。
俞皇后微笑着朝她眨了眨眼。
阿音忽地明白过来,俞皇后这就是给了她个光明正大的机会开溜。也是啊,她年龄还小,没必要在这种刀光剑影的地方待着。有她在,还碍事呢。
“多谢姑母!”阿音顺着俞皇后刚才用的称呼乐呵呵说道。
俞皇后笑着叫来了个小宫女,拍了拍阿音的手,“去吧。我吩咐过了,你只管在那边吃好玩好就是。”
阿音笑眯眯地应了一声,悠悠然跟着宫女往外走。
经过俞千兰的时候,她听到俞千兰又在那边不知道轻声嘟囔什么,就索性转过脸去,给俞千兰了一个灿烂的微笑。
俞千兰的脸色本来就不太好看,见了阿音的笑容后,那脸色就又黑沉了几分。
走到门外后阿音终究是没有忍住,哈哈大笑了几声。
俞皇后的屋里放了个八宝盒,盒中八个格子各放一种糕点。阿音看了后很是欣喜,原本打算在这里避一避就好,没料到真有好吃的点心。
宫人早已得了俞皇后的吩咐,伺候着阿音净手,请了她入座,又给她将盒子呈了上来放到跟前的桌案上。
这些糕点做得精巧可爱,每个的个头都很小,大人一口吃下去没有问题,阿音虽然年纪不大,却两口也能吃完一个。
她刚吃了其中三种,正打算去拿第四个的时候,就听外头传来了小太监的问安声。
“见过太子殿下。太子殿下万福金安。”
阿音的动作就停在了半空中。
……这运气也太背了吧。
那家伙不应该搬去东宫住了吗?没事儿往皇后娘娘这边跑什么?
阿音顾不上吃东西了。左右看看,见旁边有个挂了帘子的内室,就做了个“嘘”的手势给屋里的宫人们,然后她放轻了脚步,蹑手蹑脚地快速去到了那间内室。
“见过太子殿下。”
“见过太子殿下。”
此起彼伏的问安声在外间响起。
阿音心下放松,暗道幸亏自己反应快,不然的话怕是要和那家伙打个照面了。
她左等右等,好半晌外头都没有声音,就有些疑惑那家伙是不是走了。不过想想也不对,如果他走了的话,宫人们应该会说“恭送太子殿下”才对。
那外头究竟是个怎么回事?
阿音正暗自奇怪着,突然发现了有点不对劲。
太静了。
外面真的是太静了。
她有心想要探头出去看看,就往帘子那边悄悄挨近了点。伸出手去正打算小心些撩起一点帘子,手指尖刚刚碰触到还没来得及用力,她的目光就定在了下面某一处再也无法挪动半分。
透过帘子下方,她看到了一双玄色锦靴。那样式,那大小,一看就不是宫人们的,而是……
阿音当机立断转身往里走。
这时候帘子的另一侧,少年的声音缓缓响起,清透而又温润。
“出来吧。”
正文 第四章
阿音决定装作没听见。
那家伙狡猾得很, 谁知道他是不是在使诈!
于是她继续放轻了脚步往里走。
“你若不出来的话, 我就进去。”少年不慌不忙, 又似喃喃自语般地道:“倘若这次再被我寻到, 你输我些什么好呢。”
一提起这个来, 阿音就满肚子火气。
说起来皇宫里也不缺东西, 堂堂太子能短了吃的还是短了喝的?也不记得是从什么时候开始, 每次见了面,他不讹诈她点东西好像就心里不舒坦似的。有时候是几个果子,有时候是一些漂亮的石子儿。明明是不值钱的小东西, 他还非要跟她较真,非从她手里给“夺”了去。
说“夺”其实也不太恰当。其实他走的路子还是比较光明正大的。真论起来,不过一个字就能解释。
比。
但凡是能够搬到台面上用来较量的, 他们两个都试过。临去江南前最后一次进宫, 在皇上的见证下,两人最后比了一次。
结果阿音输了。
她初时没有太在意, 想着自己年纪小各项技艺都才学没多久, 往后好好学习说不定几年后长大了再杀回来又是一条好汉。更何况他每次要的彩头都不过是些小玩意儿而已, 她愿赌服输, 没什么。
哪知道他这次太过分, 硬是把她新做的荷包给抢走了。
真的是抢。
那是她第一次缝出来的东西。当时她才刚开始拿针, 肉呼呼的手捏着细细的针,费了一个多月的功夫才做成了这么一个。虽然没有绣花只是缝了起来,难看得紧, 可她十分珍惜。为了给皇后娘娘看一眼, 所以进宫的时候她挂在了腰上戴着进了宫。
哪知道他赢了棋后点明了非要那荷包不可。
她不同意?
他就请了在场的唯一证人皇上做主,明目张胆地把东西给讹走了。
皇上只当这比试是孩子们的玩闹之举,另赏了一对玉如意给阿音以示公正,毕竟阿音年纪小很多也初学棋不久,他儿子简直是明目张胆地欺负人。
虽然玉如意很是名贵,可阿音每每想到那荷包还心疼得不行。
要知道人生的第一次还是很重要的,本想拿来做纪念,哪知道就被这家伙给糟蹋……
咦?
那个是什么?
磨磨蹭蹭走到门边掀起帘子后,阿音只看了一眼顾不上别的事儿了,愣愣盯着眼前那玉石腰带上挂着的掉了色歪歪扭扭不成形的荷包缓不过神来。
“这、这——”
“你说这个?”少年的声音从她上方缓缓传来,“我答应过你要一直好好收着,时常拿出来佩戴。我做到了。”
这倒是出乎阿音的意料之外。
说实话,那时她才第一次摸到绣花针这种东西,而且年纪小手指短握不牢,绣出来的荷包要多难看有多难看。
她想留着纯粹是个情怀问题。可一想到堂堂太子时常挂着这么个东西来回晃荡……
阿音的心里多多少少还是有点过意不去。
虽然这愧疚不过一点点大小,却足以让她肯搭理眼前之人了。
思来想去,对方那话不知道怎么接才好。最终阿音语气平淡地说道:“哦。”
眼前少年低低地笑了声,语气很是愉悦地道:“来罢。点心还有不少,快些吃。不然等会儿人都来了,你怕是吃不成了。”
说罢,他当先朝着桌边行去。
阿音这个时候方才抬起头来打量他。
三年不见,原本就十分隽秀的男孩子长成了小小少年,身姿挺拔清隽如竹,仅仅背影就已经相当好看。
她脚步顿了一顿后方才跟了上去。
离得近了,阿音才发现他长高了许多。本是和二哥同龄,却比二哥还要高了半个头。
……果然皇宫里的饭食比较养人。
阿音磨磨蹭蹭到了桌边落了座。眼睁睁看着那八宝盒被推到了她的跟前,这才抬眼去看他,“你不吃?”
这一打照面不要紧,她当真惊了一惊。原先的时候这家伙就长得很好看比女孩子还要漂亮,没曾想几年不见,这相貌更加惹眼了。也不知道往后长大了会招惹来多少桃花。
“我不用。就是听说你进宫了,过来看看你。”
冀行箴答了一句后看阿音不说话也未曾用点心,有些疑惑,“可是不知道哪种口味比较好?”
语毕,他朝八宝盒内扫了一眼,抬指拈了一块送到她的唇边,“这种栗子糕味道不错。你尝尝。”
冀行箴说这话的时候认真且诚恳,黝黑的双眸直直看过来,让人无法忽视。
阿音没有直接去吃,抬手接了过来,轻轻咬了口果然味道不错,就笑着朝他道了声谢。
冀行箴含笑着微微颔首,让人拿了水和茶来,他在旁慢慢烹茶给她喝。
少年穿石青色暗云纹锦缎长衫,因年岁不大未曾加冠故而墨发只用玄色缠枝纹丝带束起。他的手很漂亮,肤白指长。烹茶器具在他的手中仿佛有了生命一般,让茶与水慢慢交融,飘出阵阵清香。
这画面真是非常养眼。
阿音边吃点心边看他。
俞皇后带着俞家女孩儿们过来的时候,冀行箴刚刚给阿音斟了第二杯茶,正拿着茶盏搁到她的跟前。
阿音是俞家最小的女孩儿,家里人都很疼她,俞皇后亦是如此。更何况俞皇后从不娇惯着儿子,看冀行箴给阿音倒茶,她倒是没觉得不对,反而侧头过去与俞晗说道:“行箴素来懂得体贴人。这点最好。”
俞晗和太子殿下一向不太熟络,也不晓得皇后娘娘为何要和她说这话,一时间不知道怎么去接,只能微笑着点了点头。
俞皇后笑着打量她,对这个沉稳大方的侄女很是满意。虽说俞晗比行箴大了三岁,不过女大三抱金砖,这也没什么不好的。
一行人进到屋里,宫人们忙给俞皇后请安。
女孩儿们去给冀行箴行礼问安。
冀行箴淡淡地应了一声,并未去看她们,又顺手拿过了宫人们碰上来的丝帕,给阿音慢慢拭去手上残留的点心渣。
阿音自打俞皇后进屋后就下了椅子。见冀行箴给她擦手,她觉得他弄得不干净,索性把丝帕从他手里抽出来自己擦。
冀行箴无奈地轻摇了下头,却也随她去了。又和俞皇后道别,说是先生布置的功课没有做完,需得回去继续。
俞皇后阻止了他,笑着与他道:“你别忙着这些了,我自会和耿大人说。难得姐妹们进宫来,你带她们去御花园走走。”
一听这话,俞千兰苦了脸,小声问俞皇后:“娘娘,我们自己过去不成么?”
“怎么?”俞皇后讶然,“可是哪里不妥?”
俞晗生怕俞千兰再说出什么不得体的话来,赶忙道:“我们怕扰了殿下的课业。”
俞千兰抬眼看了看大堂姐,默默把那句“太子殿下好可怕我们和他一点都不熟”给咽了回去。
俞皇后笑道:“不妨事。一天而已,没什么。”说着就吩咐了段嬷嬷过去照顾着。
都遣了段嬷嬷跟在旁边了,那看来皇后娘娘已经铁了心。
俞千兰哭丧着脸,俞璃头垂得更低了些,俞晗默默地思量着等会儿该怎么应对。
唯有俞千雪眼睛晶亮,双拳微微握起,唇边扬起了一丝笑意。
只是当大家都往外走着的时候,俞皇后却将阿音给叫住了。
“阿音再陪姑母一会儿。”俞皇后笑着和她说道:“我和你说会儿话。”
其实俞皇后特意让阿音进宫,是为了几年前的一件事情。
那次若是没有阿音的话,行箴如今会是什么样的情形都还难说。
正文 第五章
阿音不知道俞皇后为什么要留下她, 不过能和姑母说说话她是很高兴的。
等到旁人都离开后, 阿音迈着小短腿跑到俞皇后跟前, 仰头关切问道:“姑母可曾好些了?”
“好多了。”俞皇后欣慰地摸了摸阿音的小脑袋, 拉了她的手让她挨着在坐了, 笑问:“阿音一路过来辛苦不辛苦?”
“自然不辛苦。路上好玩着呢。”
阿音知道俞皇后近来身子不好, 就撇去了路途中那些奔波劳累之处, 专捡了路上的趣事来讲给俞皇后听。
小姑娘说话的时候眼睛晶晶亮,描述所见所闻生动形象,不多时俞皇后就听得入了迷, 眼中的笑意也越来越深。
俞皇后又问了她一些有关江南的事情,阿音也一一答了。
“江南很不错。”提起这个,俞皇后有些怅然, “当年我去过一次, 只可惜没玩多久就回了京。”
说罢,她和阿音又说了会儿话, 这就让小姑娘去御花园去寻其他人玩了。
看着阿音远去的背影, 俞皇后的思绪慢慢飘远。
她今日特意让阿音过来一趟自然是有目的。这和三年多年的一件事有关。
那时候俞正明还没有去到江南, 俞家三房尚在京中居住。那年的夏日里, 冀行箴忽地病了, 卧床不起, 连日高烧不退。
这可愁坏了俞皇后,喊了太医们轮番看诊。可是冀行箴非但没有好起来,反倒是病得更重了些。
在冀行箴又一次烧起来后, 太医一个个的都摇起了头, 只说是希望这回能够挺过去。
俞皇后听闻消息后当场晕倒。
俞家的老太爷和老夫人紧张不已,命人进宫看望。来的刚好就是三老爷和三夫人,两人把阿音也带了来。
彼时俞皇后已经醒来。她生怕俞正明他们过了病气,不让他们靠近冀行箴的床前,甚至没让他们进屋。
可就在俞皇后和俞正明他们说话的时候,段嬷嬷急匆匆来禀,说是五姑娘跑到太子殿下那边去了,拦都拦不住。宫人们怕吵到太子,不敢和五姑娘说太多。求皇后给个准主意。
俞皇后和俞正明夫妻俩急忙过去看,却见阿音正趴在冀行箴的床前,好似在和他说着话。
程氏生怕阿音冲撞了病重的太子,好生训斥了阿音一番又赶紧把她带离了屋子。
说来也怪,自那一刻起,冀行箴的病竟然慢慢好转了。先是降了体温,而后慢慢康复。
后来俞皇后问起此事,冀行箴只说阿音给他口中塞了一片茶叶,其余的他也不知。
虽然一片茶叶应当是小姑娘的玩笑之举,但不管怎么样,说阿音给行箴带来福气让他痊愈也好,说阿音误打误撞不知怎地帮忙把行箴的病气赶走了也罢。俞皇后是认准了那事儿是阿音帮了忙。
所以俞皇后就想求了陛下封阿音个乡君,赏她些封地。
可当时如果立刻做这事儿的话,有些太过惹眼了。俞皇后就将这事儿稍微搁了搁。结果那年的冬天,俞正明就被调去了江南。阿音自然也跟着去了。
如今小姑娘回来,俞皇后就又想起了这事儿。
可是今日瞧见了后,俞皇后愈发喜欢起阿音来,觉得只封个乡君好似不太够,就打算和皇上商量下,看看能不能让皇上给封个县君。
*
阿音虽然很喜欢去御花园玩,但一想到冀行箴也在那个地方,她就有些迟疑。
那家伙看着文质彬彬的,其实道貌岸然得很。没惹了他还好,一旦惹了他,可没什么好果子吃。反正宫里沿路的景色也不错,不如在路上多走走,能和他少待一会儿也好。
这样想着,阿音的脚步就慢慢缓了下来。又思量着要不要转一条道走,免得这条路太短走不了太多时候。
正当她犹豫着要去选旁边那条岔路时,岔路另一头忽然出现了一行人,正步履匆匆地往这边儿来。
当先那少年不过十三四岁大,身材中等,带着微笑看上去十分得平易近人。
阿音认得那是大皇子冀符,万分不愿意和对方碰到,于是果断继续朝着自己刚才前行的方向走去。而且还特意加快了步子,免得对方走得太快而遇见。
结果一个不小心行得太快,好似才过了一转眼的功夫,御花园就到了。
*
御花园中春.色初现,梅花开得正好。冀行箴信步而行,不时地回头看着。
他知道母后身体不妥,想必私下里说话也讲不了多少时候,小丫头不多时就会往这边来。可他等了半晌没见到人,就和身边的内侍低语了几句,遣了过去看看究竟怎么回事。
刚刚吩咐完这些内侍还没来得及离去,冀行箴抬眼就看到了院门口那个犹豫不定的小身影。
左右人已经来了,他也就不再担心。和内侍说了声收回之前的吩咐,冀行箴好整以暇地缓步前行。
俞千兰小声和俞千雪说:“姐,你看,太子殿下刚才还冷若冰霜,突然就春暖花开了。你说这是怎么回事啊?”
俞千雪嫌妹妹这话说得太大声,斜睨了一眼以示警告。而后她快速的环顾四周,望见周围梅林后,心里有了主意。
太子性子清冷疏淡,在她看来,他正如这梅一般,孤高而又清雅。
莫不是他因喜梅而高兴?
俞千雪隐隐有些兴奋,强压住满心的喜悦,努力让声音放平稳幽幽然地道:“梅香四溢,沁人心脾。到了这样雅致的地方,自然心情舒畅。”
她特意将这话说得声音略大了点,这样的话,不管刚才太子听见没听见俞千兰的那番话都能听见她的言语。
倘若太子听到了俞千兰的,那她这句就是在帮太子和俞千兰解释。倘若太子没听见俞千兰的话,那她这番感慨想必也合了他的心意。自然也很好。
俞千雪因着有些紧张双手不由地握紧,忙掩在了宽大的衣袖下,免得被人发现。又微微低垂着头,现出柔和恭敬的姿态。
俞晗觉得俞千雪有些失礼,不悦地回头看了她一眼。但见她眉目低垂好似知道错了,就没再多说什么,只低叹了声。
冀行箴倒是真的听见了俞千雪的那番话。他下意识地侧头看了看,见周围梅花果然开得不错,心下一动,抬手折了一枝绿梅下来。
他手里捏着绿梅枝丫,又朝院门口看过去。
一个小小的身影正贴着墙边走着,好似打算绕过了他们这一行,去往院子另一头。
冀行箴知道,院子那一头有一丛红梅开的正好。可他记得,小丫头分明最喜欢的是绿梅。如今却怎的舍了绿梅往红梅那边去了?
思来想去,冀行箴忽地反应过来,顿时脸色微变。他虽然性子颇为沉稳,可到底不过才十岁大。看到阿音那样刻意远离的样子,他心里就有些不太爽快。
旁人家的妹妹和哥哥都是关系很好的,偏他,心里头只认准了这一个妹妹,还是个不将他当回事的。
他哪里不如俞林琛和俞林安了?
为什么小丫头只喜欢她那两个哥哥不喜欢他?
冀行箴抬手就把那枝绿梅扔了出去。
好巧不巧的,那枝绿梅就落在了俞千雪和俞千兰的旁边。
俞千兰避之唯恐不及,嗷地叫了一声赶紧跳到旁边去,拉住俞璃的胳膊不撒手。
俞千雪强压住满心的喜悦,上前躬身将绿梅拾起来。
这绿梅一看就是精心挑选过的,上面的梅花开得正好,枝丫的形状也十分不错。拿在手里好看,插在瓶中亦是不错。
俞千雪觉得自己刚才那番话定然是说对了。说起来她们和太子见过的次数不少,只不过太子性子冷,很少和她们说话。
她鼓起勇气上前,摆弄着那枝梅花,柔声细语地说道:“太子殿下可想饮茶?不若我分茶与你吃?”
冀行箴就想到了自己刚才烹茶给小丫头吃的情形。枉费他对她那么好,她却不领情。于是心情更差,冷声道:“你会分茶?”
他话中的寒意让俞千雪顿了顿,有些犹豫地道:“会一点。不过才疏学浅,略知一二罢了。还望太子殿下不要介意。”
话到这个份上,莫说是冀行箴了,就连俞晗都发现了俞千雪的刻意讨好。
俞晗轻喝道:“二妹妹!”
俞千雪看着眼前的梅枝,不肯退缩,继续去问冀行箴:“太子殿下要不要吃茶?”
冀行箴虽心里头不太高兴,却因教养而能刻意压制住。但他平生最讨厌这样谄媚讨好之人,看这个不熟悉的表亲如此,他心下厌恶,嗤了声轻声道:“既然才疏学浅,就莫要献丑了。免得——”
话没说完,他瞧见了那红中带金的小身影在不远处闪过,话锋一转扬声道:“包子!给我过来!”
小身影晃了晃,最终停住了。
冀行箴知她听见了,心情转好。低低笑了下,缓声道:“包子,本宫要喝茶,你来给本宫分杯茶罢。”
正文 第六章
包子……
阿音全身僵了僵, 脚步停住, 慢慢转过身去。远远看着神色各异的堂姐妹们, 欲哭无泪。
她特别爱吃流沙包。
其实她有点挑剔, 流沙包一定要沙沙的味道正宗的才喜欢吃。偏偏那是南方口味, 这一世生在京城一直没有吃到, 所以久而久之地十分想念。
后来皇上这儿来了个会做南菜的御厨。刚好那天她进宫的时候这御厨做了流沙包, 又好巧不巧的是她最喜欢的口感、最爱的味道。
一不小心,她吃了三个。
可比她大了四岁的冀行箴也才吃了俩。因为他不爱吃甜的。
结果从那以后他有事没事就叫她“包子”,原因是她喜欢包子, 她又刚好皮肤白白、皱起的小眉头特别像包子上的褶子……
这也是阿音为什么不愿和冀行箴多待的重要原因之一。
她们两个人气场不和。
天生的,无解。
阿音一步一挪磨磨蹭蹭走了过去,视线里再次看到那双玄色锦靴的时候方才抬头一笑, “殿下, 怕是不能呢。”
冀行箴滞了下方才想起来这个“不能”说的是他让她分茶一事,挑眉笑问:“怎么?”
阿音笑容甜甜地说道:“我那么小, 哪里会那么复杂的技艺呢。”
俞千兰想说前两天阿音刚回来的时候她明明看到过五妹妹在试着分茶。虽然技艺不算特别好, 但也有模有样了。
可话到了嘴边, 被旁边的俞晗瞪了一眼后, 她终究摸摸鼻子没说什么。
冀行箴也没指望一个六岁大的女娃娃能做这么精巧的事儿, 他抬手摸了摸她头顶上软软的发, “那就给我端一杯茶来。”
想她是娇宠着长大的,他就在旁温声解释道:“就跟丫鬟们给你端茶似的,给我拿一杯过来就成。”
刚才阿音低着头没防备, 冷不丁就被他揉到了头发。偏了头想躲, 结果刚刚侧到另一边去,他的手就跟上来了。
一想起这个,她就心生悲凉。
身高差这东西真是无法逾越的。他一向长得高,而她又是同龄人里身量比较娇小的。结果造成他做这动作易如反掌。
想当初他拽坏了她一对小揪揪,害得她半散着头发让段嬷嬷给帮忙重新梳了一回。于是入宫她改梳辫子了。谁知他嫌麻花辫不好看,伸手抽掉了辫稍的头绳。这还罢了,他还头绳都不还她。后来更是愈演愈烈,甚至她编个花冠戴头上都留不住一个时辰就被他给偷了……
这家伙真的是太坏了,蔫坏蔫坏的。
阿音不理他,轻哼道:“我不会。”
冀行箴早知道她会这么说,暗暗欣喜,面容平静语气温和地道:“你不会,没关系。走,本宫教教你也就会了。”
于是他理所当然地头前走一步,理所当然地缓步离开。
阿音朝着俞晗歉然地笑了笑,心不甘情不愿慢慢吞吞地跟了上去。
离了众人,阿音懒得再给他面子,头一扭就要跑到旁边去玩。
冀行箴反应很快探手一把拽住她的细胳膊,“说好的教你,怎么乱跑。”不由分说把她给拽到了旁边的一个暖阁。
原本冀行箴是想喊了她去东宫走走的。他满了十岁方才能够单独执掌一处宫殿,况且他的东宫可是几兄弟里面最为尊贵的象征。
她这刚刚回京城,都还没看过。
只是他打算得再好,瞧这丫头却不像是肯乖乖听话的样子,也是没辙。他就弃了那个打算,把人带到了最近的一处院子。
刚才和那些人说了片刻,口干。他就遣了内侍拿了茶具来,慢条斯理地烹茶喝。
“莫要生气了。”冀行箴把烹好的第一杯茶给阿音,“这不是觉得无趣方才如此么。”
他知道她能明白他的意思,故而并未将话说得太明白。
阿音晓得他是在说以她为由脱身离开的事情,很有种自己被收买了的感觉。不过他的茶好吃,她勉为其难地也就接受了。
“嗯。”她随口应了一声。
“改天你进宫来,我分茶给你吃。现在的茶和水都是就近随便取的,我懒得费这功夫。”
冀行箴左手撩着右边衣袖,慢慢将茶汤倒进她的杯中,“我这三年跟着先生学了不少时候,到时候你看我技艺精进了没有。”
“唔。”阿音点头,“好。”
她悄悄学分茶就是为了防这个。
冀行箴除了性子阴晴不定脾气不怎么样之外,其他什么都很好。多才多艺,刻苦用功。样子——
阿音抬头看了看眼前的认真少年。
样子更是没得说,相当养眼。
只不过他那毛病是致命伤。阿音为了防着他指不定什么时候心血来潮就要和她比一比,所以但凡他会的东西她这三年里都学习了下。
比如分茶。
当年他不过七岁大,已经技艺较为娴熟。虽然不至于达到出手成画的地步,但茶上景象已经似模似样了。如今肯定比那时要更厉害了些。
她不指望自己现在就能赢他。最起码别输得太难看。
两人在这里稍微消磨了片刻功夫就一同回了俞皇后那里。
此时俞家姐妹们已经在了,看到她们两人后,姑娘们俱都起身向冀行箴行礼。冀行箴随意地应了一声就往俞皇后跟前去。
俞皇后埋怨他:“怎地一声不吭就走了?倒是把姐妹们抛在了一旁。”最主要的是话都没能和俞晗说几句。
“带了五妹妹去喝茶。”冀行箴道。
提起这个,阿音刚好借了他之前用的理由来倒打一耙,扬声与俞皇后道:“姑母,太子殿下口渴,我去给太子殿下端茶来着。”
冀行箴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阿音一脸淡定。
——谁让他众目睽睽之下喊她包子?没法忍!
俞皇后从旁边瓶中的花枝上摘了朵梅花,唤了阿音到跟前给她戴上,“你箴表兄偶尔犯浑,你多担待着些。”
想想俞晗就在这里,这样说的话未免会让俞晗觉得冀行箴年少气盛不懂事,俞皇后就又道:“平日里他还是很懂事的。”
阿音点点头,“太子殿下一向很好。先前他还给我烹过茶。”
“这就是了。”俞皇后晓得阿音说的是之前吃点心那个时候,微笑道:“你们兄妹俩互相照顾着,很好。”让阿音回座位后,她给冀行箴拍了拍衣角的灰尘,“你少欺负你五妹妹。”
“我哪里敢欺负她。”冀行箴淡笑,“都是她在欺负我。”
俞千兰撇撇嘴很小声地说道:“她那么胆小的能欺负得了您么。”
她以为自己的声音足够小了,谁知道这个时候刚好没其他人说话,屋里静寂无声,她这声音就显得大了些,恰好被所有人听见。
冀行箴侧眸望了她一眼,眸色清冷。
俞千兰紧张得快哭了。
阿音看不过去,拉了俞千兰的手道:“四姐姐莫怕,太子殿下人很好的。他跟你开玩笑。”
冀行箴的目光稍稍转暖。
俞千兰吸吸鼻子,把泪意给逼了回去。
俞千雪之前一直在生闷气,这个时候见妹妹和太子间气氛有些不对瞧着在针锋相对,忍不住朝俞千兰轻喝:“乱说什么!”
俞晗觉得太过失礼,拉了俞千雪的手臂一下。俞千雪想起俞皇后和冀行箴都在,赶忙闭了口。
其实之前的那一幕幕俞皇后心里也有点数。段嬷嬷先前就跟在女孩儿们身边不远处,即便她们和冀行箴的对话无法完全听到,但是总能知道个大概。
因此,俞千雪的鲁莽行事与俞晗的顾全大局,俞皇后亦是了然于胸。此刻看着那姐妹俩,俞皇后对俞晗更是赞许有加。
用过午膳又说了会儿话,眼看着时辰不早了,女孩儿们需得早些归家去。俞皇后就没有多留她们,叮嘱一番后吩咐宫人备了轿子送她们去到马车边。
俞皇后给女孩儿们各准备了些赏赐。每人两支珠花一对玉耳坠。珠花基本上都是一样,耳坠略有不同,俞晗和阿音的玉更通透温润些,成色更佳。
想她们两个一人是家中长女一人是家中幺女,旁的女孩儿们虽然心里不太自在却也没多说什么。
俞家姐妹正和俞皇后依依惜别的时候,冀行箴朝阿音招了招手。阿音看旁人没空理她,就踱步去了冀行箴跟前,警惕地问道:“殿下有何吩咐?”
冀行箴斜睨了她一眼,从身边内侍的手上拿过了个小布包放到她手里,“喏,给你的。拿着路上吃罢。”
虽然布包未曾打开,可是里头的东西热乎着。热度透过布巾传到掌心,不算烫,反而能暖暖发凉的手。阿音掂了掂布包,淡淡的食物香气微微透了出来。她一闻就知道是那南地御厨做的流沙包。
阿音面露欣喜,刚要开口道谢,谁料此时冀行箴看旁边没人注意,凤眼微弯唇角轻勾,朝她无声地说了两个字。
——包子。
这俩字指的是什么,阿音心中了然,定然不是怀里这吃的就是了。
她脸色黑了黑,心里头刚刚燃起的那一点点感激的小火苗瞬间熄得干干净净。冷哼一声扭过头去,再不肯搭理他。
正文 第七章
回到家中的时候天已擦黑。姐妹们并未即刻回到自己院子, 而是先往苍柏苑去给老太爷、老夫人请安。
谁知还没走到苍柏苑的门口, 远远地就听到了老太爷愤怒的吼声。
“我打死你个不成器的!”
连续的怒吼中隐隐可以辨出有鞭子抽打的声响。
女孩儿们齐齐驻了脚, 面面相觑未再前行。
俞晗唤来了守院子的婆子, 问:“怎么回事?”
婆子躬身行礼, 语气歉然:“大姑娘, 婢子也不晓得究竟怎么了。老太爷把大少爷叫去后就一直在训斥。”她左右看看周围没旁的仆妇靠近, 就很小声地道:“听那意思,好像是大少爷在外头做错了事儿。”
“大哥做错事了?”俞千兰奇道:“你确定是他?”
不怪她这样吃惊。俞林瑞为人老实忠厚,平日里四平八稳的很是可靠。三房人不在京城的时候, 家里被称赞最多的少爷就是他了。
婆子被她这样一逼问,也不敢将话说得太死,就道:“或许是罢。”
虽然她口中说着“或许”, 可那语气分明是肯定的。
俞千兰愈发好奇起来, 踮着脚遥遥地朝那已经亮了灯的屋子瞅了下,眼珠子转转, 用手肘捣捣旁边的女孩儿, “五妹妹, 你去瞧瞧是怎么回事吧。”
阿音坚定摇头, “不。”
“为什么?”俞千兰说道:“你不好奇?”
“好奇。”阿音慢吞吞说道:“可是我不能去。”这种事情她年龄太小管不得。
俞千兰用眼角余光看她, 撇撇嘴哼道:“胆小鬼。祖父那么疼你, 你去了也不会有事的。”
俞千雪在宫里的时候就气不过俞千兰数次说错话,且因了俞千兰的关系她还在皇后娘娘与太子殿下出了次丑被俞晗呵斥。此刻俞千雪就道:“怎的光说五妹妹?既是好奇,不如你去。”
“去就去。左右刚刚回来, 我就当做要给祖父请安就是。”
俞千兰浑不在意地说着, 正迈开了步子要往里走,屋里突然传来一声暴喝,随即响起了俞林瑞撑不住疼“啊”地一声大叫。
俞千兰这次是真的害怕了,脚步一顿停在了半途中,拽着俞璃的衣裳角吩咐那婆子:“你先打听清楚究竟怎么回事,我、我再给祖父请安。”
“不用打听了,还是我去罢。”俞晗语气中透着难以遮掩的焦急,“我去看看哥哥究竟怎么样了。”
俞林瑞是长房长孙,和俞晗是一母同胞的兄妹。先前听到大哥被训斥,俞晗就想着去瞧下情况,只是怕惹怒了祖父所以有些犹豫。现在听到大哥那一声喊叫,俞晗便顾不得其他了。
阿音拉了俞晗一把,扭头问那婆子:“大夫人和大老爷呢?去过了么?”
“大夫人和三夫人今儿出门了还未归家。大老爷先前让人传了话来说是要和同僚去吃酒,也未曾回来。”
听闻大房夫妻俩现在都没法去理会这事儿,阿音知道劝不住俞晗了,这才松开了手,小声说道:“大姐当心些。”
“你放心,我省得。”俞晗匆匆说着就往里头去了。
待到她的身影消失在了门帘的另一侧,俞千雪冷冷地嗤了声转身离开。
俞千兰喊她,她并未理会。
俞千兰想了想,最终还是和阿音、俞璃一同在院门口等着了。三人听着里头老太爷时高时低的愤怒声音,都未曾说话,只互相地你看我一眼,我看你一眼,权当是给彼此做个伴儿了。
过了没多少时候俞晗就出来了,朝着三人摇了摇头,和她们一同在院门口等待着。
不多久,几位少爷陆陆续续赶来,都被俞晗拦住了不让进。
“等长辈回来再说罢。”俞晗的眼圈儿已经红了,眼睛湿湿的显然悄悄哭过,“咱们进去当不得事儿。祖父不理会。”
“祖母呢?”俞林琛问道。
“也在里面,只不过什么也没说。”
老夫人也在且不吭声,就说明是默认了老太爷的做法。俞林琛他们见状知道这事儿没有转圜余地,只得先各自散去。
俞林安就叫了阿音也走。
阿音看看俞晗,很是担心她,就摇头道:“我们还没给祖父祖母请安。再等等罢。”
这里都是女孩儿,俞林琛和俞林安也不好多待只得现行离去。不多时,有丫鬟带了厚重的衣裳过来给几人披上,说是四少爷五少爷吩咐拿来的。
俞晗这才反应过来妹妹们都在陪她,忙道:“你们先回去罢。倘若着了凉可是得不偿失。”
阿音轻声道:“我们等着给祖父祖母请安呢。”
俞千兰也嚷嚷:“就是!我们等着请安呢!”
俞璃跟着点头。
俞晗知道妹妹们是在陪她,感念之余想到哥哥身上的鞭痕,眼泪就又悄悄流了下来。
好在没多久俞正明就下了衙。身为九门提督,他管着京城防护,平日里时常下衙时间比旁处要晚。一进家门听到此事他就径直来了苍柏苑,在门口看到阿音,拉了拉她身上衣裳,看穿得足够厚就点了下头,大跨着步子去到屋内。
不多时大夫人杨氏和和三夫人程氏也回来了,两人一同疾步往老太爷那里去。临行前特意吩咐了丫鬟和妈妈们,务必把姑娘们安生送回院子。
主心骨回来了,俞晗松了口气,也不再坚持着在这里继续等下去,就遣了自己身边的两个大丫鬟跟着去送俞千兰和俞璃回去,又让自小到大服侍自己的妈妈去送阿音。她看着妹妹们走远,方才转身离开。
晚上阿音是独自吃的晚膳,父母都在苍柏苑没有回来,还特意让人和她说了声自己先吃不用等。
阿音知晓大堂兄惹下的事情怕是不简单,很是担心,却也依然乖乖地按时吃饭睡觉,免得父母再分神为她忧虑。
睡前的时候方妈妈特意给她煮了碗红糖姜水喝,驱驱寒。阿音本想说给姐姐们也送去些,后来思量着她们各自身边的妈妈自然会为她们安排妥帖,她就将这想法给撇去了。
今日也确实累着了,先是进宫一趟,而后又陪着俞晗站了好半晌。刚躺倒床上阿音就打起了哈欠,闭上眼睛没多少时候就沉沉睡着。
翌日早晨阿音总算是知道了事情的原委。
她怎么也没料到,俞林瑞居然把郑家那位少爷给揍了。
“郑家少爷?”阿音不不敢置信地问程氏,“就是郑贤妃的那个侄子么?”
“可不是。”程氏叹了口气,吩咐丫鬟赶紧给阿音梳发,说是等下要去苍柏苑,又与阿音道:“郑家看着只派了个管事来家中说事儿,好似彬彬有礼,但那管事见了老太爷的时候却很是趾高气昂,不依不饶非要老太爷给个交代。”
阿音心惊,“打成了什么样?”
“具体不知。只打了两拳,但见了血,鼻子歪了,好似还落了几颗牙齿。”
俞家是行伍世家,家中男儿无论走文路武路都会自小习武。这是家中传统。俞林瑞又是个身子壮力气大的,虽然只两下,那也够郑家少爷受的。
阿音喃喃道:“到底什么事儿啊,居然打这么狠。”一看这狠劲儿,就知郑少爷惹怒了俞林瑞,下死手去揍。
“两人在酒楼遇到,郑少爷说了些不当说的话,还提起了当年的事情……”
一席话说完,程氏想想阿音这样的年纪不见得能明白,就没有再多说。待到收拾停当,她就带了女儿去到苍柏苑。
母女俩一路都未开口。阿音在独自暗暗思量着母亲的那番话。
郑家三代单传,到了郑少爷这一代依然只这么一根独苗。郑家宝贝得很。到底什么样的当年之事会让敦厚老实的大堂兄忍不住出手打人?
想必还是与宫里有关的那件罢。
思及此,阿音忍不住叹了口气。
当时郑贤妃一举得男后,第二年又生了个儿子。只不过那孩子没活多久就夭折了。彼时宫里很有些流言蜚语,说那孩子的死和俞皇后有关系。
俞皇后用雷霆手段把那些乱七八糟的话给压了下去。再后来没多久,俞皇后诊出有了身孕。再后来,三皇子冀行箴出生……
虽然话是无根无据的,却到底让两家人有了隔阂。俞家人都相信生性温和的俞皇后不会做这事儿,郑家人则相信二皇子的死定然是有人刻意为之。
阿音默默地走到母亲跟前,默默地拉住了母亲的手。
所以说,什么荣华富贵都是浮云,还是家里最好。
皇宫看着尊贵,实际上那地方就不是人待的!
想到这儿,她倒是开始有点同情那家伙了。也不知道他怎么能顺顺利利长那么大的。仔细想想,当真不容易啊。
在祖父祖母的屋子里,阿音总算是见到了俞林瑞。只不过这时候的俞林瑞早已不是平时的模样了,鼻青脸肿,脸颊鼓得跟两个青紫馒头似的,嘴角有血迹。站姿有点奇怪,身子有点点扭曲,想必背上的鞭伤让他痛苦不堪。
阿音轻叹口气。这大堂兄也是个倔强的。难为挨了家法身子难受着他还能硬撑着站在这儿。
待到人到齐了后,俞老太爷一言不发地看着俞二老爷和二夫人。
二老爷歉然道:“昨儿我们睡得早,很多事情都不知道。这、这怎么了?”
俞老太爷不理会他,只望向俞老夫人。
“事情想必大家也已经知道了。”俞老夫人并未解释什么,只道:“这事儿先就这样罢,算是给你们个警告。往后再不可任意妄为。”
俞林瑞犹愤愤不平,“可明明是对方有错在先!你们不知道,他在我耳边说皇后娘娘的那些话,说得有多难听!”
“说出去的话空口无凭拿不住什么真凭实据,更何况只你一个人听到。但是,打出来的伤,却是实打实能让人看见的。”俞老太爷缓缓说着,朝家中子孙望了过去,“所以往后都警醒着些。莫要让人抓住了把柄,落人口实。”
俞老夫人说道:“娘娘在宫中不易。咱们少给她惹事才是。”
孩子们纷纷应是,俞林瑞咬着牙握着拳,过了很久才轻点了下头。
俞老太爷就让大家都散去。
俞老夫人和程氏道:“老三家的晚些过去一趟罢。礼不必厚,寻常就行。”
阿音原先就知道肯定会有人要到郑家一趟。直到这个时候她才知道要去的那个人居然就是自己母亲。
离了苍柏苑后,阿音忍不住轻声抱怨:“娘,怎的让你去?咱们这才刚回来。”
她这样抱怨也是有缘由的。
无论是因了什么而去旁人家,终归得礼数周到些、措辞适宜些,这是最基本的。倘若是一直在京中的大伯母二伯母她们,最起码知道的郑家情况多点,对郑家人了解的也多点。不至于像母亲这样三年不在,虽然不至于两眼一抹黑却也相差不远了。
程氏看着阿音不情愿的样子,微笑道:“不用着急。我们不过是过去瞧一瞧罢了,顺便将话带到。你刚才不是听老夫人说了么?‘礼不必厚’。”又轻声道:“我们刚回京城,这样较为顺理成章。”
虽然俞老太爷亲手重重责罚了俞林瑞,算是给郑家了一个交代,但这事儿是郑家人嘴欠先闹起来的。即便是去看一眼郑少爷,那也得寻个合适的表面借口,探望不过是顺带着的事情。免得让郑家人觉得俞家人好欺侮。
如今三房刚刚回京,程氏最近都在陆陆续续拜访京中各家的长辈们。此时刚好顺带着去郑家拜访郑家老夫人一趟。
阿音想想也是这个道理。又听闻母亲这一趟去好似祖母已经交代过一些话了,必然不会吃亏,她稍微放心了点。思及刚才母亲所言,她疑惑道:“娘说‘我们’,是和谁一起去?”
程氏道:“自然是你。”
“我?”阿音轻轻摇头,“我还是不去了。”到了那里也是添乱。大人们说那些的时候哪有她听的份儿。
程氏看她一脸的不乐意,不由笑了,“这事儿你原本也不能掺和进去,带你去是为了旁的。”
阿音仰头问:“那是什么?”
“你还记得段娘子吗。”
“自然记得,”阿音点点头,这段娘子绣技很好,当年母亲请了她来教习绣艺,“我第一个荷包还是她教我绣的。”
只可惜后来被那家伙给骗走了。想想就郁闷。
程氏柔声道:“段娘子如今就在郑家。你若是去的话,还能见她一面。”
阿音怎么也没料到段娘子如今去了郑家教习。不过如果是在郑家的话,没了这次的机会,下一回还指不定什么时候能见到段娘子。
左思右想,阿音到底念着和段娘子当年的那一段师徒情谊,最终点了头,“好,我和母亲一起过去。”
正文 第八章
郑家子孙在外胡说, 这事儿怎么都得告诉皇后娘娘一声。故而程氏和阿音去往郑家的时候, 俞老夫人也没闲着, 带着俞林琛进了宫。
其实老夫人原本打算着将三房的两个孙子都带上, 毕竟他们在江南三年未曾和姑母见过面。谁料俞林安在父亲检查课业的时候没能通过, 三老爷俞正明下了令, 十天之内不准他出家门, 好生把前段时间丢下的功课捡起来。
心知小儿子素来说一不二,俞老夫人无奈,知道劝不动俞正明就只能单喊上俞林琛一人。
彼时俞皇后正在宫中小憩。她身子初愈禁不得累, 隔上一小会儿就得歇息下。刚刚由段嬷嬷伺候着卸了钗环,便听宫人来禀说是俞家老夫人求见。
许久未见母亲,俞皇后甚是喜悦, 急急允了, 顾不上歇息赶忙穿戴齐整静等母亲的到来。因着听闻三弟的大儿子也来了,她就让人将冀行箴也叫了来。
冀行箴与这位表兄素来关系不错, 见到俞林琛后两人就一同去到凉亭里面谈诗论词。不多时, 屋里就只剩下了俞老夫人和俞皇后二人。
俞老夫人趁机将郑家少爷那番行事讲与女儿听。
俞皇后静静听着, 眉目不动, 不见悲喜, 最终也只轻点了下头道一句“我知道了”。
俞老夫人急了, 压低声音说道:“娘娘难道就由着那些人乱来不成?”
“不然怎么着。”俞皇后轻揉着眉心叹了口气,“难不成还能因为几句话就将人全捉了么。”
“可是——”
“母亲不必多虑。只要我在一天,他们就翻不出什么花样儿来, 怕只怕, ”俞皇后顿了顿,“我不在的时候。”
“娘娘胡说什么!”老夫人急了,顾不上礼数上前握住了女儿的手,“娘娘必然能够福泽绵延,长命百岁。”
俞皇后淡淡地笑了,拉了老夫人挨着她坐了,先是喟叹了句“咱们娘儿俩好久没这么挨着了”,而后才道:“我的身体我知道。必然撑不了几年。所以我想着,旁的不重要,先把行箴安排妥当才是正理。”
这话透着一点点看破生死的味道。俞老夫人看着女儿面容上脂粉也遮不住的疲惫,眼睛登时湿润了。
“这地方真不是人待的。”老夫人低声哽咽,“如果行的话,我怎么也舍不得你进来。”
可惜的是,俞家不愿意女儿进来,先皇却非要俞家女儿不可。
俞老太爷威震沙场,战功赫赫。先皇就做主让当时还是太子的今上娶了俞家女儿。一来是给太子个有力靠山,二来也是让自己安心。
俞皇后轻声安慰了母亲几句后道:“说起这个,女儿倒是有一件事想求了母亲,还望您答应。”
“娘娘请说。”
“我想从咱们家选个女孩儿来嫁到东宫。”
听了这话,俞老夫人的脸色微微变了。
俞皇后知道她的顾虑,柔声说道:“我知道您不愿意俞家女孩嫁到宫里。但,我的儿子我心里有数,断然不是个三心两意的。只要他娶了谁,定然一心一意地待着。您就允了我吧。”
说到孩子,俞皇后终是难以保持住平静温和,眼圈儿瞬间就红了,“我唯一放心不下的就是行箴。这孩子交给谁家的女孩儿我都不放心。唯有咱们家的姑娘陪着他,护着他,和他相携一生一世,我才能安下心来。旁人家的,都不行。”
说到这个,俞老夫人亦是感叹。又是心疼自己的外孙,又是心疼自己的孙女儿。犹豫半晌后问道:“皇上那边是个什么主意?”
“我早已向皇上讨了旨意。皇上答应了。”俞皇后轻声道:“皇上说是看我意思就好。还道可惜三弟的女儿年纪太小,不然的话从三房里选更合适。”
提到阿音,俞老夫人掩不住笑意,“那小丫头,可真是太小了。难为陛下还能记起她来。”
不过说起来老三少时是陛下的伴读,两个人感情一直不错,陛下一提到俞家女孩儿就想到阿音也是难免。
说起自家小幺孙女后,气氛倒是轻松了些。俞老夫人仔细斟酌了许久,想起前几日俞皇后让女孩儿们来赏花,最终问道:“娘娘中意谁?”
这就是松了口了。
俞皇后大喜,忙道:“我看着大姐儿不错。”
俞老夫人点点头,原来是俞晗。确实,这孩子比起和行箴同龄的千雪来要沉稳不少。虽然年龄稍大了些,可大了能够懂得体贴疼惜人,这倒不错。
就是不知道老大家的同意不同意。毕竟这是她唯一的亲生女儿……
俞老夫人犹豫着的时候,俞皇后将自己先前所想尽数道来:“我和陛下说过了,行箴年纪还小,议亲一事可以先暗着来。婚书定然要提早写下。到了年纪适宜的时候,再将此事公开,把其余的事情办妥就是。”
老夫人听闻女儿把一切都安排妥当了,想必也不知道打算了有多久。既是如此,估计娘娘的身体恐怕真的不行了。
老夫人一时间十分忧虑,半晌没说话。
俞皇后此刻也正兀自沉吟着,片刻后她终是不太放心,想要尽快将此事解决,便道:“明儿是个好日子。母亲若是无事的话,不妨去趟山明寺?”
俞老夫人知晓女儿着急,就没说自己原本打算去老姐妹家里拜访的事情,只道:“娘娘有什么打算尽管说罢。”
“我这里已经将行箴的生辰八字写好了,本想着过几日请您进宫,谁曾想就是那么巧,今儿您就来了。”俞皇后把手边的一个半尺见方的匣子交到了老夫人手中,“您帮忙让方丈大师瞧上一瞧。”
这匣子样式极其寻常,是个黑漆如意纹的。匣子显然有些年头了,上面的漆已经有了少许脱落,瞧着就跟寻常人家随意放在屋角边的一样,十分不显眼。
俞皇后自打昨日里女孩儿们走后就准备了这些放在了柜子里锁好。刚才听说母亲来了方才让段嬷嬷取出来。
老夫人有些明白了俞皇后的打算,“娘娘是说,把大姐儿的也放进去?”
这架势看着像是让人看男女方生辰八字是否相合。
俞皇后微微颔首,“无需让大师知晓是谁的,让大师看看便好。”
她之所以不让钦天监的人看,也是为了保密,免得事情还没办妥有人从中作梗。毕竟郑贤妃很是得宠,万一被她知道了再和陛下说些牵扯到朝堂的事情,吹吹枕头风,谁知陛下会是个什么主意。但郑贤妃不主动提起的状况下,皇上既是答应了保密,就断然不会和旁人说起,郑家人便也无从知道。
这事儿如今只他们几个心里清楚就行了。
老夫人暗探口气,当着俞皇后的面就把俞晗的生辰八字写了,亲自放到了那个匣子里。搁放的时候,老夫人想了想,总不好让俞晗的八字压在冀行箴的上面,就将新写的那个放到了下面。
她将匣子收了起来,“娘娘放心,我明儿就去。”
“劳烦您了。”俞皇后握着母亲的手久久不肯松开。
俞老夫人忧心忡忡地带着俞林琛回到了家里。一进门,她就看到了同样刚刚下了马车、同样忧心忡忡的一张小脸。
见到阿音皱着眉一脸郁卒的小模样,饶是俞老夫人之前有再多的心事此刻也消去了五六分,不由就笑了。
朝俞林琛颔首示意后,老夫人扬声问小孙女:“阿音这是怎么了?和谁赌气呢?”
阿音正满心郁闷着,听到了祖母的声音就小跑着迎了过去,拉了老太太的手道:“祖母,我绣的东西真的很不好么?”
这粉粉嫩嫩的小样子实在很招人疼,俞老夫人决定不说实话:“谁说的,咱们阿音的绣活儿最漂亮。”
“您是在安慰我。”
老夫人哈哈大笑,“说罢,到底怎么了。有什么事的话,祖母给你做主。”
阿音回头和母亲、大哥说了一声,牵着老夫人的手一路往里走,把今日去郑家的事情大致讲了。
程氏和郑家人说事儿时她不方便在场,就在丫鬟的带领下去寻了段娘子。那时候段娘子正巧在授课,教习几位姑娘做绣活儿。
段娘子见了她后很是欣喜,因为是在授课,就顺手给了阿音个绷子让她绣一小片叶子看看如今技艺如何了。
阿音婉拒。
那些姑娘们不肯轻饶了她,非要她绣不可。
段娘子这才发现自己刚才的那个决定实在不妥当,就和郑家姑娘们说了一声,暂时停了课来和阿音说话。
几位郑姑娘离去的时候,有人碰掉了旁边一个针线筐,那筐恰好往阿音这边砸过来。
阿音怕被里头的针刺到,急急地后退了几步。因着太急身子晃了晃,袖袋里的帕子不知怎么就掉到了地上。
那帕子是她自己绣的。
几位姑娘看到后好一顿嘲讽。
为了不输给冀行箴,阿音平日认真学习琴棋书画,认真学分茶,确实花在女红上的时间很少。偶尔做点绣品也是自娱自乐罢了。但是被人这样当众奚落,心里头还是很难过的。
思及此,阿音重重地叹了口气,“说起来,还是我这运气太差了。运气好的话,许是就没这一遭了。”
俞老夫人忍俊不禁。这孩子,前面还在纠结自己绣活好不好,现在就自己想开了。
老夫人问:“怎么运气差了?”
“我去寻段娘子的时候她刚好在授课,这是一个差。我往后倒着的时候帕子掉出来了,这是两个差。往后我再不拿着自己绣的东西出门了就是。”
听了她这话,老夫人见她没说那筐刚好砸到她脚上是“运气差”,明白那筐定然是有人故意撞到她那边的。
老夫人见阿音犹在摇头哀叹并未提起这些,心知这孙女是个不爱乱嚼舌根的,就也没说那一茬,只道:“明儿祖母带你去寺里上香,帮你转转运。”
阿音一听可以出去玩,顿时双眼晶亮,“真的么?祖母一定要带我去啊!”
“那是自然。”俞老夫人道:“祖母断然不会骗你。”
又前行了一段路后,阿音独自先回了玉竹苑。程氏则跟着俞老夫人过去苍柏苑,将今日去郑家的过程讲与她听。
晚上临睡前,本都已经熄了灯,俞老夫人忽地想起来之前阿音抱怨自己运气差的事情,就披着衣裳起了身,扬声喊赵妈妈。
赵妈妈赶紧给她点了灯。
俞老夫人就在自己卧房的桌案上写了小孙女的生辰八字,想着明日里去见方丈大师的时候顺便让他也给阿音瞧瞧。
先前拿回来的匣子已经放到了屋角的樟木箱子里,箱子也已经落了锁。
晚上有些寒凉,俞老夫人披着衣裳写几个字已经觉得冷了,就没亲自过去,只将写了阿音八字的短笺还有箱子钥匙交给了赵妈妈。
赵妈妈并不知道自己拿着的是什么,也不知道匣子里搁的是什么,打开匣子后又问了句确认一遍:“老夫人,这个放在匣子里就成么?”
她是跟了老夫人几十年的人了,她做事,老夫人放心。
“是。和先前的搁在一起罢。”
俞老夫人已经困倦,此刻并未多思量,只想着都是孩子们的八字,又是要一并请教方丈大师的,放在一块便好。
赵妈妈应了一声,依言将阿音的那张短笺搁在了之前的小匣子中。她懂得分寸,并未去碰原先就在匣子里的东西,故而顺手将手里头的纸张放在了最上面,正好压着冀行箴的那一个。
正文 第九章
翌日天气晴朗。因着打算得匆忙, 并未做过多安排, 故而俞家并未一大家人一起出动, 老夫人只喊了程氏一起, 带着俞千兰、阿音往寺里去。
原本是只打算带着阿音去的, 无奈俞千兰非要跟着。程氏随行本就是为了方便照顾阿音, 多一个同龄小姑娘也没甚不可, 就帮忙和老夫人说了几句。老夫人便允了。
一路上俞千兰都在叽叽喳喳地和阿音描述着京城景色,倒是让这无聊的旅途变得有趣起来。
俞老夫人在另一辆车上听见女孩儿们的欢笑声,微笑着与赵妈妈道:“阿音来了就是好。没她在的时候, 府里头死气沉沉的,忒没意思。四丫头今日也不错。”
赵妈妈跟老夫人打趣:“四姑娘可都一直这样活泼着,也没见老夫人欢喜, 反倒说吵得慌。今儿四姑娘和五姑娘一起了, 您就觉得好了。可见您这是真偏心。”
她是看老夫人心事重重所以故意往夸张了说。俞老夫人心里明白,笑着说了她几句。赵妈妈又捡了些好玩的事情讲了, 这边的气氛就也和乐起来。
到了寺里后, 老夫人独自往方丈大师那里去, 程氏则留在外头照看着两个小姑娘。
方丈的院子简单整洁, 一到院中便有淡淡檀香飘来。院内高大树木林立, 缓步而入, 渐觉心中宁静。
赵妈妈留在外头,俞老夫人独自推门而入。竹门吱嘎一声响起,紧接着就听室内有人缓声道一声佛号。
那声音沉稳有力, 只听其声, 断然辨不出是位已至耄耋之人。
俞老夫人虽是皇后生母,对着这位须发皆白的老者依然恭敬有礼。将匣子搁在一旁,双手合十认真道了声佛号。
方丈大师微笑着向她做了个请的手势。俞老夫人方才拿了匣子与他隔桌对坐。
两人饮了一盏茶后,俞老夫人说起来意,并将匣子打开推到方丈大师面前。
方丈拿起两张短笺打开看了看,不多时面露讶然,轻叹道:“天作之合。百年难遇一次。凤舞龙蟠之兆。老衲也是头一回见到这样合衬的八字。”
大师说话从来不会将事情夸大了说。既是这般讲了,那定然就是这样。
俞老夫人没料到竟然是这样的好结果,不禁欣喜。她正要好生谢过方丈,却在视线落到大师手上时发现了不对劲。
方丈大师拿着的两张短笺,分明不是同一种纸张。可她是在俞皇后的宫里写了俞晗的八字,用的与太子殿下那个一样……
俞老夫人下意识地就将匣子拿了过来,发现里头还留了一个。打开来看,正是自己写的俞晗那一个。
她这才想起来自己睡前还写了阿音的八字。如今再看大师手中那两张,越想越是心惊。
方丈见她神色不对,笑问:“施主可是有甚不解之处?”
老夫人骤然回神,思量了下,将俞晗的八字拿了出来,又指了冀行箴的八字,“大师帮我看看这两个呢?”
方丈大师沉吟片刻,“也可。算是相合。”
一个“算是相合”,一个“百年难遇一次的天作之合”,且还“凤舞龙蟠之兆”。
孰好孰坏,一目了然。
俞老夫人慢慢地将东西收了回去,谢过大师后,又和大师论了会儿经,这才起身离开。
出了屋子,她才想起来自己没有问一问阿音的运势。不过经了方才那一惊后,这事儿倒也没那么急了。反倒是另外一桩更麻烦些。
俞老夫人顾不得在这边多留,就连之前说要打算吃的斋菜也不吃了,直接喊了程氏和孙女们往回赶。
俞千兰好不容易出来玩一次,登时不干了,闹道:“说好了今儿在这里过夜的,祖母怎地说话不算数?我不要回去!”
事情生变,俞老夫人也顾不得那许多了,厉声呵斥了她几句,坚持着即刻就走。
俞千兰抹着眼泪跟在程氏身边。
阿音被俞老夫人叫到了跟前说话。
来的时候是程氏带了两个孩子一辆车,老夫人独自一辆车。回去的时候,俞老夫人将阿音喊到了她的车上同坐。
阿音想着俞老夫人许是恼了俞千兰刚才那一番闹腾所以刻意冷着俞千兰,于是上车后很是为俞千兰说了些好话。
俞老夫人不甚在意地听着,而后却问:“阿音觉得太子殿下可好相处?”
这话题转得太快,阿音一时间有些转不过弯儿来。细细一思量,昨儿祖母才刚去过宫里一趟。她顿时心里咯噔一声,暗道难不成那家伙向祖母告状了?不然祖母好端端地说他作甚?
这年头刚一冒出来她就自己先否定了。
不会。
那家伙不是这样的性子。
再说了,她也没做出什么能让人拿得住把柄的事情。
那到底是为了什么?
阿音很有些心虚,瞅瞅祖母面上带笑,就也挤出了个笑容来,口不对心地道:“太子殿下,嗯,性子不错,挺好相处的。”
“当真?”俞老夫人暗暗放心了些许,“这倒也是。太子殿下温文尔雅,平易近人,极其和善。”
阿音心说祖母您确定您说的是那家伙么?怎么听着不像啊!口里却是连连应道:“是,祖母您说的太对了,太子殿下很好。”
俞老夫人这回彻底放心了。笑着拉了阿音到她身边坐着,祖孙两个说说笑笑了一路。
进到城里后,俞老夫人并未一起回家去。虽然此刻已经到了下午眼看着离各处下衙时间也不远了,老夫人依然坚持着要进宫一趟。
阿音就与老夫人挥手道别,换了车子和母亲一同坐着归家。
俞老夫人在俞皇后的宫里待了半个时辰方才离去。待到她走后,俞皇后就遣了人将冀行箴叫来。
彼时冀行箴正在练习今日跟着少傅新学的一套剑法,听闻俞皇后喊得急,他片刻也不敢耽搁,将剑抛给了旁边的内侍,边拿着丝帕擦拭着额上的汗珠边往皇后那边行去。
看着儿子挺拔的身姿和沉稳的步伐,俞皇后心下宽慰。行箴处事沉稳得当,不骄不躁,这是她所放心的。但一想到他也才不过是年仅十岁的少年罢了,她的心就又提了起来。
俞皇后将冀行箴唤到了身边,亲自给他拭去额上的汗珠,问了问他今日所学。
冀行箴将先生们所教习的内容一一与俞皇后讲了。
这样说了半晌话后,俞皇后似是不经意地道:“刚才我和你外祖母说起来家中的孩子们。你觉得大姐儿还有五丫头,哪个的性子更好相处一些?”
不待冀行箴回答,她又道:“你外祖母想着教教她们管理家中事务,最喜欢她们两个,却不知道哪个更合适。大姐儿性子和顺,惯能将诸事处理妥帖。五丫头机灵,年纪太小,总是需要旁人照料着。”
冀行箴没料到母后会突然提起这个,笑了笑正要回答,骤然想起来一事,赶忙薄唇紧抿,将到了唇边的话给硬生生闷在了口中。
那时候母后和父皇曾经悄悄提起来一件事,一件关系到他的大事。他们以为他睡着了所以轻声细语地没有太避着他,可他当时在装睡……
心跳快了起来,手心慢慢出了汗。
冀行箴努力让自己的笑容看上去平淡如常,努力声音平稳地道:“母亲这话可是难住我了。您究竟是问我哪个更好相处,还是说哪个更适合学习持家?”
“就说说前头那个事儿罢。”俞皇后道:“左右后面那个你也答不妥当,倒不如讲一讲你瞧着谁的性子好,权当给你外祖母作个参考了。”
冀行箴点点头,缓声道:“虽然五妹妹年纪小,却是个好相处的。大表姐严厉了些,儿子和她不太说得上话。”
俞皇后讶然,身子微微前倾问道:“大姐儿严厉?不会罢。”
冀行箴听出母后话里话外其实更倾向于俞晗。
他眼帘微垂,暗暗和俞晗说了声对不住,继续语调平静地道:“年龄大一些终归是有些严厉的,毕竟在她眼中我不过是个孩子而已。”
深吸口气稳住心神,冀行箴视线渐渐上挪,最终直视着俞皇后,唇边带了一抹淡笑道:“我觉得,所有姐妹里,还是五妹妹最好相处,也与我最合得来。”
正文 第十章
原本依着俞皇后的意思, 是不打算将阿音考虑进去的。毕竟那孩子年龄太小, 还不定性。即便方丈大师说了阿音和冀行箴八字最合, 俞皇后也不似老夫人那般在意。
在她看来, 俞晗和冀行箴“算是相合”就足够了, 只要不是八字相冲便可。
但如今冀行箴明确表示了与俞晗不投契反倒和阿音合得来……俞皇后就不得不多思量一番。
“你且让我想想。”俞皇后轻轻揉了揉眉心, “这事儿, 我得想想。”
冀行箴轻舒了口气。
肯想想就好。只要母后不若之前那般偏向于俞晗,事情就还有转机。
俞老夫人回到家中后静等了几日,均未收到俞皇后送来的消息。她晓得定然是俞皇后拿不定主意所以没有立刻表态, 于是她继续静等未曾声张。
再过了些时候,宫里来了人,说是寒食节那日皇后娘娘要在宫中设寒食宴, 邀请少爷和姑娘们进宫赴宴。
这日子可是还没几天就要到了。听闻这个消息后, 几位母亲俱都开始忙活起来,给儿女们裁制衣裳, 又吩咐了厨里到时候准备些可以带进宫的吃食送给皇后娘娘。
俞老夫人也被这消息打了个措手不及。她没料到皇后竟然还会想着再让姑娘们去一趟, 顺道观察观察。细想为母之心皆是要为子女做最好的打算, 俞皇后亦是如此, 俞老夫人心里头的那点点不悦就烟消云散了。
寒食节的时候家中不生灶火, 故而要将食物提早准备好。这些东西一来是要能搁得住, 别前几天做好到了正日子却发馊发霉不能吃。二来需得能直接入口,不然的话这日不能生灶火,怎可能再将东西回锅再烧?!
说实话阿音还是挺喜欢寒食节的。因为她喜欢吃馓子, 喜欢吃麻叶, 喜欢香香脆脆的东西。到了这个时候可以放开肚子吃,家里有很多很多,怎么都吃不完。
这天她怀里揣了个大荷包,荷包里塞满了点心,边吃着边晃晃悠悠去厨房。路上刚好遇到了俞林瑞。
俞林瑞走路的时候看上去姿势还是有点不太对劲,脚步发虚,身子也略略往右.倾斜,想必当初受了家法后带的伤还未痊愈,依然在疼。
他低着头沉默地往前走着,阿音在不远处看了他片刻后,迈开小短腿蹬蹬蹬地跑了过去,边跑边喊大哥。
俞林瑞听到叫她的声音后慢慢转过身子,见是阿音,不由笑了,“五妹妹怎么在这儿?”
看到她怀里的吃食,还有怀里鼓鼓的大荷包,俞林瑞了然,“前些天还听五弟说起这个来,说五妹妹让针线上做的这东西大得吓人。如今我可是见识到了。”
他口中的五弟便是阿音一母同胞的亲哥哥俞林安。
阿音笑眯了眼,伸出自己的大荷包到俞林瑞跟前,“大哥要不要吃些?味道很好的。”又指了荷包和他解释,“这东西小了不好用。我就让人做了个大的。”
须知麻叶之类的点心又干又脆还有棱有角,若是荷包如寻常一般小,搁不了几个点心就塞不动了。阿音吸取往年的教训,特意让人给她做了个特定的超大号。
看俞林瑞不吃,阿音就从中间挑了个焦脆的芝麻很多的麻叶,踮起脚来塞到他的口中,眼睛晶亮地期盼着看他,“大哥,好吃不?”
俞林瑞笑,“好吃。”
“那就好。”阿音点点头,看俞林瑞要走,就又叫他。
俞林瑞回头望过来。
“大哥,我觉得你那天做得很好,”阿音说道,“也觉得你实在是太厉害了。真的。”
俞林瑞怔了怔,这才明白过来阿音特意跑来寻他并不是为了给吃的,而是想和他说这几句话。
那时候郑少爷出言不逊诋毁俞皇后,他气不过打了郑少爷。结果回到家后换来了严重的家法处置。
阿音和他说的“那天”,显然是指他打了郑少爷的那一次。
俞林瑞目光转柔,“我知道。”他微笑,“我也觉得自己挺厉害的。”
阿音拼命点头,“不过咱们下一次注意着些,打人的时候别被他看到是你打的。这样无论你把他打得多狠,你都不用挨罚了。”
俞林瑞原本满心感动,听了她这几句歪理却是哭笑不得,摇头叹道:“好说。下一回我不这么冲动了就是。”
他忽地想起来一事,摸了摸身上,掏出一个小巧的玩意儿来,“喏,这个送给你罢。”
阿音赶忙让丫鬟递给她帕子,仔细擦干净了手,方才将东西接过来。
这是个石头雕刻的小坠子,做成烧麦的模样,精巧可爱。无论是外头皮儿上的褶子,还是里头馅料的大米肉丁香菇,尽皆栩栩如生。
阿音欢喜不已,“给我了?”
“是。”俞林瑞看她笑得开心,就也开心起来,“早先我寻到的,只不过我不适合戴着。你这样年纪的小姑娘刚好用得上。”
阿音当即就把腰上坠着的小玉佩拿下来,换上了这个挂在络子上,还转了转身给他看,“怎么样?”
俞林瑞赞不绝口。
“多谢大哥。”阿音看他要走了,笑着和他挥手道别,“大哥你快点好起来啊。不然清明踏青都没法一起了。”
“好。”俞林瑞扬声应道。
阿音是真的很喜欢这个烧麦坠子,自那天收到后就一直坠在腰上,每天换衣裳换头饰,这个腰坠也不换。直到入宫那天也还戴在身上。
看她这样大家都很是无奈,就连性子沉稳如俞晗都忍不住笑着和她说起这事儿:“阿音你怎地佩上了这个?不过石头做的罢了,和你这衣裳首饰都不搭衬。”
“我觉得挺好的。”阿音笑拿着那络子晃了晃,小小的烧麦坠子跟着她的动作摇啊摇,“不是很可爱么?”
看她如此,俞晗也只能无奈地笑了笑。
此刻俞家的孩子们正一同往宫里行去。女孩儿们在一辆大马车上坐着,少年们则是骑着马跟在外头。
这辆车子虽然大,可五个人挤在里头还是有些局促。原本俞千雪说是要坐两辆车子过去,谁料俞老夫人这次十分坚持,说让大家坐一个便可。看祖母将她自己那辆大马车拿出来使,俞千雪终究是没敢再多说什么。
此时见俞晗和阿音在那边说笑,俞千雪轻嗤着与俞晗道:“她喜欢的话拿着就是了。左右是个黄毛丫头,配饰如何也没人去理会。丢不了俞家的脸面就好。”
俞晗见她说话夹枪带棒,心中有些不喜,“都是自家姐妹,你何必如此?倘若你不愿进宫去,觉得上次在宫里落了脸面,那你大可以和祖父母说一声不去就是。没必要把气出到旁人头上。”
俞晗性子温和,极少这样严厉直接的指出旁人的不对来。也是俞千雪自打那日从宫里回来后一直都这般性子,说什么都爱刺上几句。不然的话俞晗也不会对她这样不满。
俞千雪冷哼一声盯着自己脚尖不搭理她了。
俞千兰方才正和俞璃说着今日自己带的吃食,听闻俞晗和俞千雪争执,她就停了话悄悄听着。见俞千雪生气,俞千兰就帮自己的姐姐说话,与俞晗道:“我姐最近好着呢。大姐不必担心。”
俞晗没说什么,挨着阿音坐了,并不再多理会。
过了许久马车方才停下来。
这回依然是段嬷嬷来接她们,与上次不同的是,这回倒是将轿子抬来了。一共五个,她们几个姑娘一人坐一抬轿子。少年们则是步行而入。
俞林瑞今日也跟着过来了。他的伤势虽然未曾痊愈,不过也没有太大碍。因着是皇后娘娘设宴,所以他强撑着来了这里。
女孩儿们依次往轿子边行去的时候,俞家少年护着她们过去,准备等姐妹们坐好了后他们再往俞皇后那边走。
这时候段嬷嬷悄声和大家说道:“今日郑家也来人了。”
俞林瑞的脸色有点难看,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俞晗忙问:“怎地他们也来了?”
“是贤妃娘娘求的旨意。”段嬷嬷将事情大致讲与他们听。
原来是郑贤妃听说皇后娘娘要设宴,就央了皇上说要请自家孩子进宫来玩。
皇上初时没有答应,后来不知郑贤妃怎么软磨硬泡地,皇上终是允了。不过皇上当众说了,皇后娘娘那边想摆几桌宴席都可,他都不干涉。但郑贤妃这边只准摆一桌。
只一桌的话,要么是邀了家中男孩,要么是邀了家中女孩儿,只能择一方。
阿音问道:“今日来的是郑家少爷还是姑娘?”
“姑娘们。”段嬷嬷道:“好似郑少爷伤势未愈不宜挪动,所以不曾过来。”
俞林瑞和俞晗暗松了口气,神色轻快了许多。
俞千兰哈地一声笑。
俞璃问她笑什么。
俞千兰道:“其实郑家一桌的话,还是来姑娘划算。要知道,来姑娘的话能好些个人,但是来少爷的话,就只能一个了。多亏啊。”
郑家三代单传,郑少爷是这一代唯一的男丁。
听了俞千兰那大实话,大家都忍俊不禁。就连俞晗嗔了句“别乱说”后,也跟着笑了起来。
阿音带着笑容上了轿子,一路过去,这样的好心情一直持续到了下轿子的时候。
她是家里最小的,所以她的轿子在最后头。
阿音看着姐姐们都往殿里走了,就快快地迈着步子准备跟上去。谁知就在这个时候,她听到身后传来了一声熟悉的轻笑声。
“咦,你今儿怎地戴了这样一个小玩意儿。莫非不想做包子,改做烧麦了?”
冀行箴边说着边缓步向她走来,目光在她腰畔转了一圈,最终含笑望向她。
“……可我觉得还是包子最适合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