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章
临近冬日, 天气愈发寒凉。刚出屋子就能感受得到扑面而来的冷意, 喘息稍稍重一些都能看到口鼻间呼出的轻淡雾气。太阳没出来的时候, 晚间青石板上结起的那层薄薄的冰还未消退, 走在上面尚还有些打滑, 需得万分小心。
在这样的情形下, 若谁能起的比起平日来还要早上一两个时辰, 那他十有七八是心里头装着事。
郦家的二太太便是这样的情形。
公鸡打鸣声响起的时候,郦二太太郑氏早已洗漱完毕,如今正坐在妆奁台前静等梳妆了。
小丫鬟端着温水出了屋子, 小心翼翼的往外走。冷不防听到旁边响起个声音,脚下一滑差点摔倒。还好对方扶了她一下这才没有真栽过去。
抬头一看来人,小丫鬟笑了, 声音低低的道:“付妈妈怎的这样早?”
付妈妈朝亮灯的屋子指了下, “起来了?”
小丫鬟点点头,“可不是。”
付妈妈这便朝屋里行去。
昏黄的灯光下, 郑氏的五官看着比起白日里要柔和许多。
付妈妈却不敢大意。
眼见梳发的妇人已经拿起了篦子, 付妈妈就将妆奁匣子拿到了郑氏的跟前, 似是不甚在意的道:“听说太太昨儿晚上又留了六姑娘许久?其实太太不必太过担忧。六姑娘虽惹的老太太不悦, 但婢子想着, 过几日许是也就好了。毕竟老太太一直那么疼姑娘。”
郑氏淡淡的嗯了声。
付妈妈知晓自己猜错了, 郑氏在意的并不是这件事。她沉吟了下又道:“也不知四太太她们何时能到。照着前几日收到的书信里所说,差不多就这两天了。”
啪的一声响,郑氏将手中刚刚拿起的一根玉簪拍在了桌上。
付妈妈心下了然, 再不提起四房之事, 又和房里的丫鬟示意了下。
大家会意,都对那事儿噤了声。
偏那梳头的妇人听了那突如其来的一响后手中剧烈的抖了抖,篦子梳发的时候用的力过大,竟然将其中一根头发给扯断了。
鬓边骤然一疼。郑氏手指微缩,猛地回头望了过去。
梳头的妇人吓得手颤了颤,跪到地上不住发抖。篦子一个没拿住便直直的掉到了地上,啪嗒碎成两半,上面还缠着那一截断了的发。
“二十大板。”
郑氏冷冷的一句后,妇人就被塞住口拖了下去,连声求饶的话都没来得及说出口。
一旁的付妈妈赶紧走过去,在郑氏迁怒前拿了把梳子给她梳发,口中不住赞道:“太太可是看着愈发年轻了。昨儿看到三太太的时候,瞧着可比不上太太如今的气色好。”
郑氏笑容多了一些,转眸望向妆奁匣子旁边的铜镜。瞧着镜中人弯弯的柳叶眉和娇艳的容色,她的笑意却是渐渐敛去。
“和四太太相比,又会如何?”
听了郑氏这一句问话,饶是付妈妈也没法开这个口。
她心知二太太极重容貌,虽然已经是几个孩子的母亲了依然最喜欢被人赞年轻漂亮,可是提到四太太……即便再能掰扯,她都没法讲出违心的话来,说一句二太太比四太太更好看。
只因那一位当真是相貌太过出众了。就连四房的几个孩子,也都是极其出类拔萃的。
郑氏垂着眼拨弄妆奁匣子里的首饰。
听着那叮当脆响,她眼中划过怒色,微不可闻的低叹道:“你说,她们在江南待得好好的,回来作甚。”
付妈妈明白自己刚才那片刻的迟疑已经惹怒了二太太。她左思右想,好不容易才从四房里寻出一个在外貌方面显得稍微弱一点的,“也不知七姑娘如今还是先前那个模样不。比起六姑娘来怕是逊色不少。”
听她提到郦南溪,郑氏忍不住笑了,嗤道:“那孩子自小就是个有福气的。如今想必是更有福气了些。”
郦家的七姑娘儿时是个胖乎乎的小家伙。几年前离开的时候不过七八岁的年纪,依然颇为圆润。
而郑氏生的六姑娘郦琪溪,则是十分高挑。
郑氏心情稍好,选了一支金镶玉双蝶步摇插入发间,正要让付妈妈给她瞧瞧正不正,便听外头传来了丫鬟的通禀声。不多时,六姑娘带了打着哈欠的八姑娘郦玉溪进了屋。
郑氏看着小女儿睡眼朦胧的样子就来气,“还不赶紧收拾了去给你祖母请安?”
六姑娘察觉出来母亲心情不好,用手肘撞了撞妹妹,看了看外头的天色,“娘,这就过去?祖母怕是还没起来呢。”
“要的就是趁早去。”嘴里虽然这样说着,但郑氏到底不像刚才那么急切了,转而吩咐跟在六姑娘身边的丫鬟,“你去把那素纹翡翠镯子拿来给姑娘戴上。”
六姑娘一听登时就不干了,惯常带着笑的嘴角也垂了下来,“娘,那镯子也太老气了些。”
“老气你也得戴着。”那镯子是今年过年的时候老太太给六姑娘的,郑氏说道:“谁让你将老太太给气到了。”
说起这事儿,六姑娘满心的委屈。
四房那边前些日子遣了人送到家里好些东西,其中有几匹布,专程让家人用来裁了做冬衣。四老爷在江南做官几年,拿回的东西里旁的不说,衣料那是一顶一的好。瞧见这次送来的布匹里竟然还有四匹云锦,大家就都欢喜起来。
上好的两匹颜色庄重些自是老太太的。其余两匹颜色鲜亮的,大家都看着有些眼红,都有些想要。
老太太却发了话:“给五丫头六丫头做身衣裳吧。”语毕,又让大家把那些精细的首饰分了。还特意让五姑娘和六姑娘各多拿一件。
三房都是儿子,三太太又是个心宽的,对此没有多说一个字儿。
大太太朝老太太深深看了一眼,也没多说什么。
二太太郑氏已经暗自琢磨开来。
早两个月前老太太曾让人往江南送了封信,想必这些衣料便是老太太专程让四老爷他们送来的。五姑娘和六姑娘都是十三四岁的年纪,眼看着就要说亲了。
郑氏忽然记起了卫国公府的二太太和她悄悄暗示的那些话。
她心中有了数,愈发肯定起来,悄声叮嘱着六姑娘等下选首饰的时候挑仔细点,选个做工精致且京中少有的样式,莫要被大房的五姑娘给比了下去。
至于那两匹料子,郑氏倒是没甚太大的感觉。质地都是一般无二的,也都很趁年轻女孩儿的肤色,只不过一匹是紫薇色,一匹是水红罢了。
谁知后来就是这两匹布惹了祸。
六姑娘先挑选的。她选了水红色的那一匹,将紫薇色的留给了五姑娘。五姑娘笑着点了头。
谁料拿回屋子看了后,六姑娘才发现自己拿的那匹布比起寻常的来稍短了一截。对旁的女孩儿来说许是够了,可六姑娘身量极高,比高挑的二太太还要高出半个头,这些就不太够用。
六姑娘拿着布去找母亲。郑氏不在。六姑娘转去了海棠苑,看五姑娘那紫薇色的还没拿走,再查看了下布匹,发现足够长,她就自作主张将两布给换了,把水红的留下拿走了紫薇色的。
屋里看见了的丫鬟和妈妈都来劝她,说是和五姑娘说声好一些。又说立刻去叫五姑娘,她只稍等片刻就好。
六姑娘并不听,只道是让五姑娘过后去寒兰苑寻她。
六姑娘本想着五姑娘若是来寻,就和对方好好说说,大不了再送件翡翠楼的首饰算赔礼。
哪知道五姑娘先前是去了内室陪老太太说话所以不在。回到这间屋后发现此事,她根本没找二房的人理论,直接转到里头去寻了老太太说事儿。
当初女孩儿们挑选的时候老太太在场,哪一个择了哪一匹自然心里有数。因了这事儿,六姑娘挨了老太太的训,之后接连几天她去请安的时候都没能见到祖母。
如今再次提起来,六姑娘越想越不服气。
“水红的那一匹本就是最好看,我让给了她,她哪里不满意?非要告到老太太那里去。这倒好,害的老太太不待见我了。”
每次她去给老太太请安,顾妈妈都说老太太现在没空,劝她别再等下去,天气那么冷,倒不如回院子喝喝水吃吃点心。虽然说的含蓄,但谁听不明白?老太太不愿见她就是了。
想必是那位好堂姐在祖母面前说了不少的话。
平日里六姑娘在外头都是听话懂事的模样,有些话也就只能回到屋里和母亲说上几句。
郑氏这几日已经听六姑娘抱怨不少回了,便随口安慰她:“你和五姐儿置气做什么?右是你得了布,过些日子老太太将这事忘了也就没什么了。”语气颇不以为然。毕竟如今府里头是她在主持中馈,而不是大太太。
六姑娘却仍是气闷。但看母亲不在意,她知道说什么都是无用,就侧坐在一旁生闷气。
八姑娘则在一旁由丫鬟们伺候着梳洗。
待到母女三人都梳妆停当,郑氏看看天已经开始亮了,方才站起身来,“走吧。今日我与你们一同去给老太太请安。”
平日里太太们和姑娘们请安的时辰并不一样。如今郑氏肯这样早去,六姑娘自是欢喜不已。
八姑娘笑说道:“不知西西今日会不会到。”
郑氏的脸一下子沉了下来。不过对着自己的女儿不好发脾气罢了。
想到刚才八姑娘说起的那个称呼,二太太方才回忆起来,郦七那个小胖丫头虽然圆滚滚的,可禁不住她五官生得好。再加上那双仿若会说话的水汪汪的大眼睛,细腻白皙的肌肤,软软糯糯的声音,小姑娘简直是可爱到了极点,直让家里其他人爱到了骨子里。
不苟言笑的老太爷生前经常抱着她玩,还亲自给她取了名字和小名。
这可让家里的孩子们嫉妒不已。要知道,得了老太爷这般宠爱的,只郦七一个。就连身为长孙的大少爷都没这个待遇。
郑氏紧紧捏住了手里的帕子,不多时,又慢慢松开。
即便如此,那又如何?老太爷早就过世了,老太太镇日里不问闲事,怕甚?
思及此,郑氏的笑容又深了几分。
还没走进海棠苑,便可听到里面传来阵阵笑声。郑氏有些疑惑,思量过后又有些安心。
老太太若是心情好,或许就会不计较之前的事情了。
郑氏走的愈发快了一些。只是刚刚迈入院中,她的脚步就不由得滞了一滞。
院子里的柳树旁有个女孩儿,约莫十二三岁的年纪,正在边走边和三太太说着话。
郑氏首先留意到了她身上穿着的衣裳。
她的衣裙虽使的不是贵重的云锦,却用了更为绚丽且很名贵的缭绫。女孩儿行止间,层层缭绫随风轻舞,衬得她身姿愈发袅娜,步态愈发翩然。
再抬眼细瞧。她五官生的极美,明眸皓齿巧笑嫣然。特别是那澄澈动人的双眸,一颦一笑间顾盼生姿。家里那么多女孩儿,竟是没有一个能比得过她去。
郑氏脸色变了又变,好不容易努力压制住心里的诸多情绪,语气平静的开了口:“那是谁?”
顾妈妈正巧从她身边经过,听了她这话就顺着她视线的方向望了一眼,顿时笑了,“很多年没见了,也难怪二太太认不出来。”
听闻“多年没见”几字,郑氏的心里忽地有了不好的预感。
那女孩儿的模样,依稀瞧着有些眼熟。
“她是——”
“那是咱们家的七姑娘。刚刚才进家门。”顾妈妈如是说。
正文 第二章
说着几句话的功夫, 七姑娘郦南溪和三太太赵氏已经又朝前行了一段路。郑氏带着女儿们继续往前走。眼看着两边的人将要斜侧着相遇, 却见郦南溪和赵氏说了句什么话后就往另一个方向行去。
八姑娘悄声问六姑娘:“西西这是没有看到我们吧?”
六姑娘语气凉凉的说道:“谁知道呢。许是看见了故意为之。”
八姑娘不明所以, 轻轻“哦”了声, 没再接话。
郑氏心中暗暗冷笑, 用眼角的余光扫了一眼郦南溪后, 神色冷淡的径直走向老太太的屋子。
郦南溪并不知晓这一遭, 也不知道自己仅仅转了个方向就被人给惦记上了。她不过是瞧见了院角处的那些梅树所以过去看看。与赵氏一起在梅花枝前静观片刻后,二人便相携着进了屋。
毕竟年纪大了禁不住寒冷天气。虽然现在不过是菊月底离入冬还有几日,但老太太的屋里已经生起了火盆。刚刚迈步入屋就感受到了融融暖意。郦南溪轻舒口气, 和赵氏相视而笑。
屋中坐着一位鬓发花白的老太太。她身穿祥云纹织锦大袖褙子,头戴金镶翡翠玉兰发钗,面色红润, 笑容和善慈爱。
“看看她们两个, 光顾着玩了,也不知道回屋。”
郦老太太正和坐在她下手的女子在说话。女子年岁不小了, 却依然容颜娇美, 正是郦南溪的母亲庄氏。
听了郦老太太这话, 庄氏笑着看了女儿一眼。
郦南溪赶忙紧走几步上前去, 到了老太太跟前方才停下, 好生唤了声“祖母”。
眼看着她将要行礼问安, 郦老太太一把拉住了她让她挨着自己坐了。离得近了,老太太便发觉了郦南溪身上带着的那股凉意。握了她的手方才发现已经冷透了。
老太太拧眉道:“怎么那么凉。莫要冻着了才是。”她吩咐刚刚进屋的顾妈妈,“你去拿些姜汤来给西西喝。”
郦南溪忙说不用。
庄氏身边坐着的眉眼温和的女孩, 便是郦南溪一母同胞的姐姐四姑娘郦竹溪。她与郦老太太说道:“外头虽冷也还不至于冻着人。祖母不必忧心。”
老太太这才作罢。
“七姑娘往后可别在院子里逗留那么久了, 毕竟天寒。”郑氏半真半假的劝了句,说道:“说起来你已经到了不少时候了吧?既是来了,就应当先来给老祖宗请安才是。怎么只顾着在院子里闲逛,倒是忘了老太太。”
郦南溪听出了其中的挑衅意味,只笑着看了她一眼,并不答话。
庄氏自打郑氏进门起就提高了警惕,暗中留意着郑氏的一举一动。听闻郑氏这般说辞,庄氏在旁说道:“先前西西已经来给老祖宗请过安了。不过西西坐不住,央了老太太。老祖宗就说了让三嫂带了西西自去玩着。”
郑氏悄悄看了眼老太太,见她带着笑意,便知庄氏所言非虚。再一细瞧,庄氏依然是那副妩媚娇柔的样子,好似未曾相见的这几年里一点点都未曾变化过,郑氏的心里就更不舒坦了。
赵氏知道自己这个二嫂的脾气。平日里二嫂和她计较什么,她是懒得多管的。但如今二嫂欺到了西西和四弟妹头上,她可就憋不住劲儿了,笑道:“其实是我的错。我瞧着这天还可以,就喊了西西去陪我走走。”
郑氏朝赵氏和庄氏又望了几眼,就不再搭理她们,转而去朝六姑娘示意了下。
六姑娘走上前去给老太太行礼问安。她的心里很是忐忑,忍不住朝母亲郑氏频频看去。见郑氏别开眼不帮忙,她只能自己硬着头皮往前走。
郦老太太这一次倒是不像前几日那般再非要拒绝她的示好了。六姑娘走到了她身边给她请安的时候,她正心情愉悦的和郦南溪说着话,看到六姑娘捧过来的茶,她甚至还让顾妈妈给接了过来。
见到老太太如此,六姑娘面上带着笑,心里百般滋味当真是无法言说。她不动声色的看了眼老太太,又偏过头悄悄去望郦南溪。
她知道老太太并不是真的原谅了她。不过是看着四房的人刚到,所以不想弄的太僵罢了。她怎么也没料到,自己得了祖母的原谅,竟是还要借了七妹妹的东风。
郑氏看着这一幕,倒是不在意旁的,想的只一个事情——老太太肯原谅六姑娘了。
郑氏暗松了口气。
郑氏见六姑娘在老太太跟前待着的时间太久了些,就想要轻咳一声提醒下女儿。没想到六姑娘自己居然先回过神来开了口。
“七妹妹如今是愈发出众了,瞧着比小时候更为出挑。”
郦南溪没料到自己被当先颠倒了。她知晓自己小时候是有些胖的。不过,那时候她仗着自己还小,也没去留意过身材这些,只顾着自己吃好玩好。到了大些的时候去了江南,她也未曾苛待过自己,长身体的时候自然而然就瘦了下来。
想她两世为人,前一世的时候身子太过虚弱,没有熬过十九岁的冬日便逝去了。
这一回她有幸生在郦家,身体康健,又有疼爱她的父母兄长和祖父母,她便想着任性一回、肆意一次。
“多谢六姐姐挂牵。”郦南溪浅浅笑着,简短答道,并不多说。
女孩儿声音带了些江南的口音,软软糯糯的,听着让人打心眼儿里就很喜欢。
六姑娘垂下眼眸,滞了一瞬,复又抬眼望向老太太,说道:“今日菊花开得好。孙女想着,再过些时日怕是就要凋零了,便让人采了几朵来,想要给祖母插一瓶摆在屋里。”
语毕,她朝门口望了眼。那里有个小丫鬟正捧着一小筐刚摘下来的鲜花低眉顺目的立在门边。
郑氏不知六姑娘是何时吩咐了丫鬟去做这事的,见状很是满意。六姑娘笑着让捧花的小丫鬟走上前来。
大恒与前朝一样,很是重视女子的修养。花艺便是其中极其重要的一项。时下的贵女和太太们无不以此艺出众为傲。
郦老太太年轻的时候,花艺也是十分了得的。听闻六姑娘要插花,顿时起了兴趣,“哦?你怎的忽然想起来这个了?”
六姑娘说道:“孙女前几日在屋中自省,时常以花艺来调节心情。看着它们,便告诫自己要如同秋菊一样淡然无争才好。”
郦老太太赞许的微微颔首。
五姑娘郦丹溪见状就也起了身。
大太太一直沉默的坐着,看女儿站了起来,忽地反应过来,赶忙伸手去拉她。哪知道五姑娘居然挣脱了她的拉扯,走到了老太太跟前。
她立在六姑娘身侧与老太太道:“孙女不才,也想给祖母插一瓶花。”
郦老太太不住颔首,“好,好。”她侧首去问四姑娘和郦南溪,“四姐儿和西西要不要也来?”
郦南溪笑道:“祖母可是真不心疼我。我这才刚下车呢。倒不如今日歇一歇,明日的时候我再来给祖母献花。”
她已经看出来了,五姑娘和六姑娘之间正较着劲儿。她可不凑这个热闹。
郦老太太知晓这个孙女素来是极娇的,被她拒了也没有分毫的不开心,反倒说道:“西西赶忙歇着吧。若是累了,进屋里歪一会儿。”
这话一出来,太太姑娘们的表情就相当好看了。
老太太的屋子是从不让几个孩子们过去睡的。唯有郦南溪,从小就时常被老太太领过去一起歇着。如今时隔几年,依然如此。
这时候庄氏朝四姑娘望了过去。四姑娘便起身说道:“孙女也想为祖母插一瓶。”
郦南溪不解姐姐为何搀和到这纷争中去,悄悄拉了下姐姐的衣袖。
四姑娘对郦南溪微微一笑,并未多言。
——有些事情,西西不知道,她却清楚。既是大家早晚都要争上一争,不如现在就开始罢。
郦南溪不知素来温婉的姐姐此刻为何面露坚定之色,见状也只得松了手静坐一旁。
郑氏想让八姑娘也参加。谁知道她刚想说这话的时候,扭头去看才发现八姑娘已经禁不住饿拿着点心吃了起来,故而只得弃了那个打算。
这时候五姑娘躬身朝老太太行了个礼,“既是姐妹们都要如此,倒不如来个花艺的比试。不是为了分出优劣,不过是让姐妹们试试手罢了,也免得到了花朝节的时候舒展不开。”
花朝节的时候,大恒都会举办花艺比试,京中的太太和贵女们都会参加。
郦老太太听闻后自是许了。
因着有三位姑娘要比试,且其中两位没有准备花,所以插花的时间就稍稍推迟了些。
大太太小心翼翼问老太太:“不如让孩子们用过早膳再开始吧。”
“是这个理儿。刚才是我疏忽了。”郦老太太也不让大家回院子去用膳了,直接叫人摆了几桌在她屋里。
待到大家一同用了早膳,姑娘们这便带了各自的丫鬟去选花。
六姑娘生怕耽搁了这会儿后自己的花就不如另外两位的花朵娇艳,就又出去了一趟重新采摘。一来二去的,从六姑娘说起插花一事一直到开始比试,中间约莫间隔了一个时辰。
六姑娘脸上带着笑意,心里却很不舒坦。原本她是想借了这事儿好在祖母面前露个脸。谁知道居然让其他两人给搅合了。
她越想心里越不舒坦,在择花的时候明里暗里和其他两人处处不对付。
五姑娘倒是罢了,半点都没让六姑娘得逞。四姑娘性子温厚,少不得就吃了些亏。
郦南溪原本是挨了庄氏坐着观战。后来她发觉了六姑娘的所作所为,就默不作声的挪了位置,坐到了离四姑娘最近的那一处。
原本她并未打算出手,如果这个比试足够堂堂正正的话。但如果有人欺负到了她在意的亲人,她就不打算作壁上观了。
郦南溪对自己的花艺十分有信心。
前朝开国之初,有女鸿儒著《女艺》一书。后开设静雅艺苑,专门请了当时世上各个方面最富有盛名的女子来做第一任先生。
而前世的她,正是被请去教习花艺的那一个。
正文 第三章
眼看姑娘们已经准备就绪, 郦老太太让人将刚刚她准备好的三个插花用瓶给拿了出来。一样一样摆在大家面前后, 众人都不由得暗暗惊叹。
其一是官窑青花缠枝花卉纹花觚, 再一个是前朝的青釉鹤纹花樽, 最后那个是年代颇为久远的白瓷玉壶春。
看到玉壶春的刹那, 女孩儿们都有些心动。这可是老太太屋里搁着的宝贝, 几百年前的古物。
谁也没料到, 老太太居然这样舍得,把这些好东西都拿出来给她们比试花艺用了。
在大恒,花艺不仅仅是将花插得好看了便成, 还要讲究养花时日的多少。古器深埋土中多年吸足了地气,用来插花效果极好,花色更为艳丽且不易凋谢。更何况这玉壶春成色极佳。有个典雅大方的玉瓶, 想必能插花效果增色不少。
郦南溪却微微皱了眉。
其实, 白瓶是很考验技艺的。若是插入的花色艳丽,会显得头重脚轻;若是插入的花色素净, 又很容易显得寡淡无意趣。
大家都开始盯着那玉壶春看的时候, 四姑娘听到郦南溪在旁轻声喊她。
“姐姐, 姐姐。”
接连两声轻唤, 声调起伏颇大, 尾音轻轻上扬。
四姑娘莞尔, 下意识的就要说一句“不成”。因为这般的语调,一般是妹妹郦南溪对她有所求的时候。虽然她十有八.九会答应妹妹,但是头先回答的那句却是要开着玩笑和妹妹说句拒绝的话。
那两个字刚要出口的时候, 四姑娘猛地心中一跳。她忽然意识到了什么, 回头望向郦南溪。果不其然,郦南溪对她微不可见的摇了摇头。
四姑娘有些犹豫。
那玉壶春是古器,用来养花甚佳。可西西为什么不建议她用那一个呢?
不过,这白瓷瓶是几百年前的古物。如今这般纯白的瓷瓶已经极其少见了,她们平日里练习花艺,也并未用过此类花瓶。
四姑娘舒缓了心情斟酌了下,觉得妹妹的提醒有理。既然对它不熟悉,那么,即便它再好,又有什么意义呢?
下定决心后,四姑娘泰然自若了许多,心中恢复了平静。
这些想法不过是转瞬间的事情。就在四姑娘拿定主意的同时,六姑娘当先开了口:“祖母,我要那个玉壶春。”
五姑娘抿了抿唇,低头不语。
“好眼光。”郦老太太笑着说完,视线缓缓扫过其他几个女孩子,“你们觉得如何?”
六姑娘赶忙说道:“姐姐们就让让我吧。”
五姑娘点了点头。
四姑娘刚才已经拿定了主意,此刻便想也不想的答道:“好。”
郦老太太仔细去看,五姑娘虽然没有拒绝,而且看上去表态比四姑娘还要更早一些,可是紧绷的神色和抿起的唇角都显示了她的不甘心。反倒是四姑娘,分毫都没有介意。
郦老太太暗暗点头,多看了四姑娘几眼,垂眸饮了口茶,说道:“我这里就这个瓶子最宝贝,被你给夺去了。”
六姑娘自然晓得祖母是和她说的,当即欢天喜地的让丫鬟将瓶子小心翼翼捧到了她的跟前。
最后,青花花觚到了五姑娘的手中,而四姑娘跟前摆着的,则是青釉鹤纹花樽。
郦南溪为四姑娘暗中捏了把汗。好在六姑娘得了玉壶春后,喜爱得紧,觉得自己一定要比旁人要强上许多,便没有再去和堂姐们明争暗斗,只自顾自的对瓶细细妆点。
时间慢慢过去。不多时,六姑娘当先收了手。之后四姑娘和五姑娘也依次完毕。
五姑娘是用了海棠,搭配着丁香和林檎花;六姑娘选择的是菊花,以山茶和海棠做搭;四姑娘则是用了山茶,另择了腊梅枝与兰草在旁。
五姑娘和六姑娘所用的花色颇为娇艳,只四姑娘所用花色较为素淡,就连唯一的山茶也是选了白色。
庄氏看了后,暗自为女儿着急。因着四房长久不回京城,所以四姑娘对老太太的喜好了解的少。她们俱都知晓老太太喜好热闹和喜庆的颜色,偏偏女儿这一个太过素净。
庄氏性子急,看到四姑娘失利,就想要多说几句。好在她在关键时刻记起了临行前夫君对她的再三叮嘱,万不可在老太太面前多说话,言多必失,这才将到了嘴边的话给咽了回去,心绪不宁的静等着老太太开口。
老太太盯着六姑娘的花看了好一会儿,又往六姑娘身旁的花篮瞧了眼。篮中有不少品种的话,她依然选择了山茶和海棠做搭。而且,她只选择了这两种,一样不多,一样也不少。
郦老太太沉吟不语。
郦南溪倒是安心了许多。
六姑娘用的色彩太过于绚烂了。旁的不说,单讲菊花,六姑娘选择的便是夺目的紫菊。一大丛花单看倒是不错,但在那白瓷玉堂春中,颇有些不太搭称。
而五姑娘的那一个,择色问题不大,只是摆设的方式不太好,高低错落有了,疏密却不太合适。
不多久,郦老太太赞道:“四丫头的挺好。清幽雅致,不错。”
一锤定音,说了四姑娘拔得了头筹。
五姑娘低头看看自己的,朝老太太福了福身,“请祖母指点。”
郦老太太将视线转向她插的花觚,“心静方能成事。心乱,则花乱。”
五姑娘咬了咬唇,默默退到了后面。
六姑娘有些不乐意,轻声说道:“祖母,还要看花期长短呢。”
她说这句,一个是说现在断定的话未免太早了,另一方面,也在提醒老太太。
毕竟刚才老太太明显对她偏爱,让她择了最好的那个。若老太太不愿让她用那玉壶春,只和她说一句不行便罢了,为何要问两个姐姐?分明是特意逼着她们表态同意。
郦老太太审视的打量着她。
四姑娘在旁笑道:“孙女也觉得自己尚有不足,不若多等几日再做评定。”
庄氏听了这话,恨不得赶紧掩上女儿的口。可惜已经晚了。
大太太和二太太巴不得老太太能够松口过几天再评定,说不定结局能够来个反转。赶忙在旁劝说道:“既然四姐儿也这么说,老太太不如答应了吧。”
郦老太太沉吟片刻,终是点了头,让人将花瓶俱都收到了旁边耳房的桌子上,一起搁好养着,几日后再做观察。
这回大房和二房的太太与姑娘们便都欢喜起来。只庄氏一个人在生闷气。幸好三太太离她近,在她身边好生劝了她一会儿。
旁人都没发现,郦老太太却留意到,她们说话的这会儿功夫,郦南溪将剩余的花枝都收拢到了屋里闲置的几个花瓶中。又低声吩咐了丫鬟婆子几句。
人都散了后,老太太叫了顾妈妈问道:“西西刚才说了什么?”
顾妈妈说道:“七姑娘让婢子们好生照料着这些花,说是既然已经折下来了,就多留它们几日,也不枉它们被人选中离开了花枝。”
许久后,郦老太太长长一叹,“几个孩子里,就她最好。只可惜年纪小了点。”
顾妈妈在旁点头,“可不是么。”
回去的路上,庄氏依然心有不甘,拉了三太太在前头倾诉不平。
四姑娘特意落后了几步,喊住了郦南溪悄悄问她:“西西为何要让我在瓶内放锡管?”
刚才插花的时候,郦南溪趁着旁人不注意,丢了个锡管到她的瓶中。她倒是没料到西西居然会随身带着这冬日里插花用的东西。
不过,既然西西想要这么做,她就没当众来戳穿妹妹。待到现在就她们两个了方才开口问她。
“因为这几日会迅速变天,然后下雪。”郦南溪答道:“放个锡管保险点。”
听了她这话,四姑娘忍不住笑了,“不过是个农夫的话,你还当了真?”
四姑娘说的便是她们路上遇到的事情。当时行至一处田庄,在那里稍作歇息。田庄庄头的娘子和她们说,看着这天过不了多久就要变了,很快就会下雪,而且,是大雪。
当时和她不过是笑说了几句,四姑娘并未放在心上。谁料妹妹却上了心。
郦南溪看出来四姑娘不甚在意,就和她解释道:“我们平日里四体不勤五谷不分,哪里有他们懂的多。多听一听总是好的。”
她这话并非空口无凭。
前世的时候她因着养花和农家之人没少打交道。因着他们的提醒,避开过好几次的天气突变。
四姑娘看看清朗的天空,颇不以为然,只是她素来性子温柔且疼爱妹妹,不会和郦南溪硬抗,便随口说道:“那就让人提前准备着。”
郦南溪点了点头,忽地想起一事来,又赶忙遣了身边的秋英去海棠苑,如此这般吩咐了一通。
四姑娘走了好一会儿才发现妹妹不见了,回头去看发现郦南溪的丫鬟正往海棠苑去,便问:“怎么了?”
“和祖母说一声,让人在五姐姐六姐姐的花里也插上锡管。”郦南溪苦笑道:“之前只想着能帮姐姐就好。刚刚才想过来,祖母的那两个瓶子可是宝贝得很。若是下雪结了冻,那两个怕是要冻裂了。”
四姑娘看着郦南溪认真的模样,颇觉得有趣。她有些担心妹妹这样多此一举会惹了老太太不悦。回到蕙兰苑后,她特意遣了得力的大丫鬟去打听状况。后来听了丫鬟禀报,说是老太太非但没有觉得郦南溪多管闲事,反倒是和身边的顾妈妈赞了郦南溪几句,四姑娘这才放下心来。
她在为郦南溪的事情担忧不已的时候,郦南溪也在关心着她的事情。
回到蕙兰苑后,郦南溪就钻进了母亲庄氏的屋子里,缠着她问个不停。
庄氏被她烦的不行了,佯怒呵斥道:“你再这样,就把你送回江南去。”
郦南溪不急也不恼,笑眯眯的道:“我来京城可是老太太亲自叮嘱的,娘你可不能一时意气用事啊。而且,我回去能怎么样呢?哥哥们看我想来京城,怕是要亲自将我送来。到时候耽搁的还不是他们的课业么。”
庄氏被她这一通理论给弄的哭笑不得。
不过,郦南溪说的倒是大实话。她的两个哥哥很疼她。郦南溪皱一下眉,那俩人就恨不得把天上的星星给她摘下来。如果她就被这么给送回去了,他俩还真可能亲自送她过来。
庄氏没辙了,坐到椅子上,摇头叹道:“说罢,你到底想问我什么。”
“娘你先答应了我,一定会告诉我,我才问你。”郦南溪说道。
庄氏柳眉倒竖美目一瞪。
郦南溪不甘示弱,静静的回看她。
母女俩刚才就因为这个而争执了半天。
明明是郦南溪要问庄氏事情,偏偏郦南溪不说是什么事,非要庄氏先答应了说答案,她才肯讲出来是为了什么。
要不然,庄氏也不会被她磨到了现在还半点不松口。
两人对峙了半晌后,终究是庄氏当先败下阵来。
这个小女儿看着温温和和的,实际上非常固执,就跟郦四老爷一个德行。如果她不答应了女儿的要求,这丫头真能憋个十年八年的也不告诉她到底今天为的是什么事。
偏偏她就是个急性子的。若是一会儿不知道也就罢了。如果长久都不知道女儿究竟因了什么问题来绕这个圈子,还不得把她活活憋死?
庄氏虽然点了头,可心里头十分纠结。
明明是女儿有求于她来问她,怎的到最后反而她成了被动的那一个。
“好。我答应你。”庄氏颇有些有气无力的说道:“我会告诉你答案。你只管问吧。”
待到郦南溪将问题说出来后,庄氏当真是愣住了。
“你怎么会这么问?”庄氏坐直了身子,狐疑的看向郦南溪,“你从哪里听来的这个消息。”
郦南溪自然不能说这是自己凭着周围人的态度和做法而猜出来的,便道:“我听几个婆子议论过。具体是哪一房的人,我也不晓得。她们说我们这一趟回来,是因为老太太的吩咐。而且与姐姐和两位堂姐都有关系。”
而后,她笑眯眯的挽住了庄氏的手臂,亲昵的说道:“娘,你答应我了,就告诉我把。我们这一次过来,到底是为的什么?是不是和姐姐有关系?”
庄氏只脾气略急躁了些,却是个一言九鼎的,并非言而无信之人。她既是答应了会讲出实话,就不会糊弄过去。
郦南溪深知这一点。不然的话,她也不会绕了这么一个弯来“对付”母亲了。
庄氏怎么想,都觉得自己将要讲出来的话不适合给一个未成亲的小姑娘说。可她刚才已经答应了……
暗叹口气,庄氏压低了声音,很轻很轻的说了几句话。
她声音放的太低了,以至于郦南溪没有听清。只能让母亲再重复一遍,然后她微微侧身将耳朵凑过去细细聆听。
待到听清,郦南溪大惊失色,猛地站直了身子,差点撞到了庄氏的下巴。
“娘你说的是真的?”郦南溪不敢置信的问道:“卫国公府真的要和郦家结亲?”
正文 第四章
也无怪乎郦南溪如此惊愕, 只因这卫国公实在太过出名了。
十岁时父亲平宁侯故去, 身为世子的他袭了爵。十三岁跟着梁大将军上战场, 第二年就立下头等功。将近十年下来, 战功赫赫, 一步步晋升, 最后官拜大将军。去年他凯旋而归后, 更是被封为卫国公,赐国公府邸。
这可是莫大的殊荣。
对郦南溪来说,这些都不是最紧要的。最要命的是, 听说此人性子极其淡漠,就连他皇后姑母,都曾说过他生性凉薄。
一想到姐姐或许会嫁给那样的人, 郦南溪就担忧不已。
不过她的心里还存着一丝侥幸心理。
“我听说国公府未成亲的不只是国公爷一个?”在江南多年, 她对卫国公府着实不算了解,忍不住道:“会不会和郦家结亲的并不是卫国公?”
若是另有其人的话, 这门亲事倒还算是得当一些。
庄氏对这桩亲事早就憋了一肚子的话要说了。可她没法和大女儿细谈此事。四丫头是个脸皮薄的, 多谈两句都要羞得钻回屋里去。自家夫君郦四老爷不喜欢听这些琐碎事, 和那两个儿子更是没法说起这些。
庄氏满腹心思没法诉说, 如今看到小女儿能谈上两句, 当即就有些忍不住了, 说道:“就是卫国公本人没错。”
郦南溪的心不由得往下沉了沉,挽了母亲的手臂道:“娘,他的为人你又不是不知道, 怎么还将姐姐往火坑里推呢。”
庄氏听了这话, 再一想外头的传言,有些了然,笑道:“你莫要尽听外头人说。我早些时候就问过你舅舅了。”
郦南溪这才记起来自己和卫国公算是转弯抹角的沾了点亲的。不过,京中的权贵之家多年的联姻之下,大都是这样了。
“舅舅怎么说?”郦南溪赶忙问道。
庄氏看她是真的急了,就拍拍她的手示意她好生坐下,这才道:“卫国公人好不好,我不清楚。不过你舅舅说了两个字,可嫁。我想,这亲事应该没问题。”
郦南溪也知道传言不可尽信。但是如果一百个人里有九十九个都说那人不好,唯独一个说他好,偏偏唯一的这个人还是自己很敬重的长辈,那到底是信好呢,还是不信好呢?
郦南溪带着满腹的担忧回屋歇息去了。
到底是连日奔波了许久,虽然躺下前并未觉得太累,但是刚沾了枕头就沉沉睡去。起来的时候,已然是过去了两个时辰。她让金盏给她简单的梳了个双髻,并未戴珠花,这便往母亲那边行去。
刚走到门口,便听里头传来了议论声。
“明儿我去庄子上瞧一瞧,你在家里守着……”
旁边小丫鬟打了帘子,郦南溪进屋后就问:“娘你明天要出门?”
刚才郦南溪醒了后,郭妈妈已经遣了人来和庄氏还有四姑娘说了。此刻看到小女儿,庄氏并不意外,含笑道:“将要入冬了,田地庄子总得去看一看。不然过些时候再冷些就没法去了。”
她已经好些年没有回京。虽然庄子和田地上都留了可信之人看管着,平日里兄嫂也会帮忙看顾,但她既是回了京,总得亲自瞧瞧方才放心。
郦南溪有些心忧。
庄氏的嫁妆丰厚,光是京郊的田庄就有七八个。一个个瞧过来,回到家中怕是得四五天后了。如果半途碰到下大雪,那可怎么办?
她就把很快将要下大雪的话和庄氏提了起来。
庄氏如四姑娘那般,也并未将这话太当回事。毕竟往年的京城都是入了冬才会开始骤然转冷。如今离十月尚还有几日,怎会就突然下雪?
看着母亲不以为然的模样,郦南溪知道母亲是铁了心的要查看田庄了,沉吟了下说道:“不若我代您走这一趟吧。”
四姑娘笑道:“怎么?在家的时候到处乱跑还没跑够,到了这里还想如此么?跟你说,这一回我可不陪着你了。”
在江南的时候,每每庄氏要去哪里查看,郦南溪都要缠着母亲跟了去。在她十岁之后,有的时候庄氏没空,她就会代母亲走一趟。只不过大多数时候都会有兄长或者姐姐相陪。
郦南溪想的是若她去的话,好歹会提前做好预防大雪天的准备,不至于像母亲那样两手空空的被雪天弄个措手不及。
不过听了姐姐这番话后,郦南溪当即想好了托词,笑眯眯道:“我自然是不会麻烦姐姐陪着的。姐姐和母亲在家有大事要做呢。”
说罢,她还促狭的眨了眨眼。
四姑娘有些明白过来,登时脸颊红透了,朝着庄氏嗔道:“娘,你怎么什么都和西西说啊。”
郦南溪不待庄氏开口,赶忙说道:“娘不若陪着姐姐在家里吧。毕竟是大事,您和姐姐在一起,姐姐也好有个主心骨。”
这话倒是真真切切的打动了庄氏。
多年前的时候,郦老太太就曾经提起过几句。
郦老太爷当年救过一个人的命。那便是已故平宁侯的父亲、现卫国公的祖父,重家的老太爷。重老太爷想要答谢郦老太爷,在郦老太爷入京为官的时候,很是出了一把力。后来重老太爷和老太爷不时提起当年的救命之恩,就想着两家结亲。
谁知道两人生了几个孩子都是男的。两位老太爷无法,就允诺结成孙辈的亲家。而且重老太爷还说了,要郦家的孙女儿嫁过去。
郦老太太说起这事儿的时候,平宁侯刚刚故去,重家乱成了一团。虽说侯府世子重廷川袭了爵,但谁也不看好他。毕竟重廷川原本是庶子,不过是被养在了重大太太名下,而这个时候重大太太被查出了怀有身孕。
即便当年平宁侯暗示过郦家女儿是要嫁给重廷川的,可那事儿毕竟没有过明面。郦老太爷觉得重廷川性子太过阴沉,且重大太太会否生下男孩儿也未可知,郦家也就未曾出手相助。
谁曾想这重廷川手段了得,重家再乱都没能翻出什么大的水花。再后来重廷川一出了三年孝期就去从军,一路晋升,直到受封卫国公……
郦家知道自己当年的选择已经寒了卫国公的心,就将当年的约定压在了心里,谁也不再抱有希望。
哪里想到,今年的时候重大太太居然会提起这一茬来?
不管重大太太是抱了什么样的心思。这对郦家来说都是好事。
但,郦老太太说了,嫁到卫国公府的女孩儿,可得仔细挑选过。莫要亲家没结成,结成了仇家。
自小到大,庄氏就十分信任自己的兄长。即便嫂嫂说卫国公性子不好,但哥哥说重廷川可嫁,庄氏就觉得这孩子定然不错。
只要夫妻俩同心协力,小日子不就能够过得十分舒坦?
她和郦四老爷便是如此。不管旁人怎么说怎么办,只要他们两个心是齐的,其他人再怎么犯事作妖都不怕。
不过……
庄氏有些为难的是,卫国公和嫡母梁氏一直关系不佳,连带着她嫂嫂小梁氏亦是对卫国公有偏见。如果这两个人联起手来进行阻挠,即便兄长庄侍郎出手相助,恐怕事情也没法成。
看看面若桃花的大女儿,再看看眸光坚定澄澈的小女儿,庄氏终是下定了决心。
“那西西就帮娘亲走这一趟吧。”她不放心郦南溪独自前往,“到时候找你六哥哥或者七哥哥陪着。”
郦家的六少爷和七少爷都是三房的。
郦四老爷和郦三老爷是双胞胎兄弟,自小感情就非常好。三房的少爷们没有同胞姐妹,就待四房的女孩儿们跟自己的亲姐妹一样。
“娘可是犯糊涂了。”四姑娘嗔道:“六弟、七弟还要读书,清远书院可不会随意让学生告假,怎能脱身去陪西西?”
庄氏这才想起来这回事,转而与郦南溪说道:“那就让明誉陪你去吧。”说着就让人取纸笔来,“我写封信给你舅舅,明儿就让明誉过来一趟。”
庄明誉是庄侍郎的儿子、郦南溪的表哥。如今正在家中读书准备来年的秋闱,倒是有着大把的时间。
其实庄氏让庄明誉过来还有另外一个缘由。
庄明誉和卫国公算是比较相熟的。有些事情刚好当面和他打听打听。
母女三人商议已毕,海棠苑那边就来了人,说是少爷们都已经下了学,老太太在院子里摆了几桌给四太太还有姑娘们接风洗尘。
庄氏和女儿们就收拾了下往海棠苑赶过去。
一进院门,屋子里就冲出了一个少年。约莫十三四岁的模样,穿着青衫戴着方巾,笑容很大,脚步很急。
他扬着声音喊道:“四婶、四姐姐、西西好!”
四姑娘说道:“七弟你慢点儿跑,莫要摔着了。”
郦南溪却是抿着嘴笑,“六哥哥,你又在装七哥哥了。”
庄氏和四姑娘都讶然的望向郦南溪,“你不记得哥哥们了?”
郦南溪依然十分笃定的道:“就是六哥哥没错。”
郦六少听了这话甚是稀奇,收了刚才刻意做出来的嬉笑模样,微微笑着问郦南溪:“西西是怎么认出我来的?”
此时的他语调神态很是温和,与刚才判若两人。
郦家的六少爷和七少爷是双生子,身高身材相仿,五官极其相似。两人若是刻意装作对方的样子,莫说是久不见的四姑娘了,就连他们的母亲三太太都有时候会搞错兄弟俩。
听了郦六少的话后,郦南溪莞尔,指指眼睛,指指头上,“眼神不一样,而且六哥哥的方巾戴的更齐整。”
屋门处传来了一阵爽朗大笑,另一个少年大大咧咧的快步走了出来,“西西可是提醒我们了。下一次装的时候,得更为严谨些才是。”正是郦七少。
郦六少和四姑娘、庄氏一同望过去,果不其然,郦七少的方巾边角处已经有些歪了。
几人相视而笑,无奈的摇了摇头。
郦六少对弟弟道:“可不是。下次一定得注意才行。”
郦七少将手搭在了哥哥的肩上,对着郦南溪扬了扬下巴,“走,大家到的差不多了,就等你们呢。”
郦六少将他的手扯了下来,拉着他对庄氏行了个礼,又请了庄氏先行。兄弟俩这才和郦南溪、四姑娘一起,跟在后头嘻嘻哈哈走进了屋。
因着是老太太发了话,全家人聚一聚顺便给四房接风,所以一房二房三房的太太少爷和姑娘们都来了,不过老爷们一个都没来。
郦大老爷已经去世多年,二老爷和三老爷则是今晚都有事晚膳的时候赶不回来。前者是今日有礼部的同僚相请,后者是因为铺子上的一些事情走不开还没归家。
因着多年未见,郦南溪和大房二房的姐妹们都不太熟悉,偏偏早晨的时候四姑娘赢了五姑娘和六姑娘,所以那两房的女孩儿们就有点排斥她们。
只八姑娘还是如以往一般与她们亲近。
“西西你看,这是我新得的一对耳坠。怎么样,不错吧?翡翠楼的呢。”
虽然八姑娘比郦南溪稍小一点,但两人是同年出生,相差不过几个月罢了。八姑娘喜欢和郦南溪亲近,便一直叫着西西。
郦南溪很喜欢这个天真活泼的堂妹,虽然与二房不对付,但和八姑娘的关系却很好。听闻八姑娘和她这样说,郦南溪就仔细的看了过去,见是一对小巧的玉石耳环,难得的是雕工精巧,戴在耳上很称脸型,便颔首赞道:“是不错。”
八姑娘便美滋滋的笑了,拉着她的手不住的低声言语。
郦南溪怕姐姐受冷落,叫上了四姑娘和她们一起谈论。不多时,饭席开始,众人都分桌坐了。她们三个也挨在一起热络不已,倒是成了最为热闹的一处。
郦老太太不动声色的看了半晌,最终视线落在了郦南溪的身上,许久之后,沉吟不语。
这天因着高兴,大家散的晚了一些。
郦四老爷疼爱幺女,从来不准人早叫郦南溪起身。郦南溪在家里的时候习惯了睡到自然醒,到了这里一时半会儿的改不过来。前一日睡的晚,这天醒的也就迟了一些。睁开眼的时候天已经大亮。
金灿灿的阳光洒进屋内。郦南溪怔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赶忙叫了秋英进来,边穿着衣裳边问道:“姐姐们是不是已经给祖母请安过了?你们怎么不早点叫我!”
说着话的功夫,她已经急得鼻尖冒了一层细汗。
金盏捧着装了温水的铜盆进屋,搁在桌上后笑道:“姑娘不必着急。老太太说了,先前老爷已经写了信来,说是姑娘身子弱早起不得,让老太太担待着点莫要因着这些小事而责怪姑娘。故而老太太下了死令不许婢子们叫姑娘起身。”
听了这话,郦南溪瞠目结舌,连起身的动作都停滞了。
她身子弱?
她怎么不知道……
郭妈妈刚巧进屋,听了个准,在旁笑道:“老爷可真是疼爱姑娘。”
郦四老爷这样和老太太说,简直就是直接为小女儿讨了一个晚起床的特赦令。
郦南溪鼻子酸酸的,有些想念自家那严肃死板的爹爹了。赶忙垂下眼掩去思绪,让丫鬟们服侍着起了身。
梳洗完毕后,郦南溪先问过了母亲和姐姐。
郭妈妈道:“太太带着四姑娘去了墨兰苑,一时半会儿的怕是回不来。”
墨兰苑是三房的住处。想必是母亲带着姐姐去找三伯母了。毕竟离开京城多年,郦家的很多事情都已经不甚了解。
郦南溪心中了然,便先去了海棠苑,陪老太太说了会儿话后,祖孙两个一同用了早膳。老太太这才让郦南溪回来。
一进蕙兰苑的门,丫鬟们就欢快的和郦南溪说表少爷已经到了,正和太太在书房里说话。
郦南溪没多想,就朝着书房行去。
少年清朗的声音从屋里隐隐传了出来。
“……依着皇后娘娘的意思,是要让他往后都留在京城……”
皇后是卫国公嫡亲的姑姑。能让皇后出面亲自过问的,恐怕就是卫国公了。
郦南溪只听了大半句就知道他们是在谈论谁,赶忙缩回了身子不再去听,又忙制止了守在门口将要通禀的罗妈妈,轻声和她摆了摆手示意自己并不急着进去,转而到了院子里的花圃旁歇着。
不多时,门被人从里打开。
郦南溪回头去看,便见一个穿着紫色锦衣束着玉带的公子哥儿踱着方步走出了屋子。
他容颜俊美身材高瘦,边走边摇着扇子往前行,端的是风度翩翩姿容出众。
郦南溪扯了扯嘴角,扭头对身侧的郭妈妈轻声说道:“大冷天的还扇扇子,真是不怕冷。”
哪知道不过是声低语而已,却被对方给听了去。
庄明誉刷的收了折扇,桃花眼半眯,大跨着步子过来朝着郦南溪头上就是一下。
“什么冷不冷的?这叫风流倜傥!小丫头不懂就别乱说。”
正文 第五章
郦南溪听了这话只觉得有些好笑。
真风流人士哪里需要刻意做出这般模样来了?单单站在那里, 不需要做什么多余的事情, 便能自成一处风景。
眼前的庄明誉, 虽然个子比她高, 年龄比她大, 在她看来却带了点孩子似的任性。故而郦南溪微笑道:“好好好, 表哥最风流, 表哥最倜傥。满天下里再找不出第二个似你这般衣冠楚楚的了。”
庄明誉也听出了她这话的敷衍意味,握着折扇抬手就要再敲,被郦南溪轻轻一闪躲了过去。
庄氏出屋的时候恰好看到这一幕, 扬声问道:“明誉你这是在做什么?”
维护之意顿显。
庄明誉知道姑母和姑父疼爱小表妹疼爱得紧,收了扇子笑道:“和表妹开个顽笑。”
郦南溪趁机告状:“娘,他打我。”
庄明誉扭头怒瞪她, 无声的谴责。
郦南溪根本不理会他, 一路跑到了母亲身边挽住了母亲的衣袖。
庄明誉有些讪讪然,左顾右盼的说道:“不知竹妹妹现在在哪里?”
庄氏说道:“四姐儿去了三太太那里还没回来。”
郦南溪听了心里咯噔一声, 暗道坏了。她怎么忘了这一茬。当年大家都还小的时候, 舅母曾经说过两家结亲的事情, 还说要母亲把姐姐嫁给表哥。仔细想想, 庄明誉每次去江南探望她们的时候, 好似也经常要寻姐姐。
虽然那些话不过小时候说说而已, 但也不知他心里是不是当成了大事来看待。如若真是这样,那母亲和姐姐的打算岂不是……
“咦?又在想什么呢?”
猛然靠近的一声让郦南溪骤然回了神。
她刚才正想着庄明誉的事情,此刻看着忽地凑到了她眼前的放大了的他的脸, 忽地有些心虚, 急急退了两步,眸中带了些惊疑不定的闪烁。
庄明誉见吓到了她,十分心满意足,又抽出了折扇慢慢摇着,还挑衅的朝郦南溪挑了挑眉。
庄氏瞧郦南溪将要回击他,赶忙伸手拦了一下。看着这两个一见面就争吵的冤家,庄氏也是有些无奈。幸好这个时候四姑娘回来了和庄明誉说了几句话,郦南溪和庄明誉才没有再次拌起嘴来。
郦老太太听闻郦南溪要出门去,特意遣了人来问。
早膳的时候因着庄明誉还没来事情并未说准,故而郦南溪未曾和祖母说起这事儿。如今她就又往海棠苑去,亲自将事情与祖母说了。
郦老太太得知郦南溪不过是去自家的庄子上看一看,这便放了心,让顾妈妈拿了些吃食点心给郦南溪带着,再仔细叮嘱了她一番这才让她回去。
到了蕙兰苑的时候,庄氏和四姑娘已经帮郦南溪将东西准备好了。
郦南溪听了母亲身边的罗妈妈挨个将置备的东西报出来后,又吩咐了身边的金盏另外再拿一些东西。
看着丫鬟们抱着手炉、斗篷、木屐等物一样样的往车子上搁过去,四姑娘颇有些哭笑不得,与郦南溪道:“西西还当真觉得会下雪不成?带着这么些东西,岂不是麻烦。”
庄氏也有些迟疑。
郦南溪知道自己和母亲姐姐怎么都说不通的。而且姐姐也是好心想要她轻车简从,毕竟这里是京城而不是她们熟悉的江南。
“终归是小心着点的好。”郦南溪并未过多解释什么,笑着与四姑娘说道。
三人说了会话后,郦南溪方才觉得哪里不太对。仔细一瞧方才发现庄明誉居然未曾反驳什么,只一声不吭的帮她置备着东西。
郦南溪瞧着稀奇,不过他既是好心在帮忙了,她就也没当面和他抬杠,反倒是转过头去道了声谢。
庄明誉正帮忙将老太太给郦南溪的那一大盒子吃食塞进车里,闻言扶了马车车门,嬉笑着说道:“你也莫要谢我。往后我有事寻你帮忙的时候你别推三阻四的就成了。”
郦南溪点点头。
庄明誉看她没反驳,顿觉无趣,看看车子里收拾的差不多了,转而去牵自己的马。
临出门前,顾妈妈来送郦南溪,特意说道:“老太太说七姑娘之前答应要插的花如今还没有影儿,就等姑娘回来帮忙插一瓶呢。”
郦南溪知道祖母这是担忧她路上的安全,笑道:“妈妈代我谢过祖母的关心。我必然会小心着些,尽快回来的。”
顾妈妈看郦南溪心中明白,就连连应了下来。回到海棠苑自是将郦南溪的话原原本本的给带到了。
郦南溪上了车子后探出头往外头瞧了眼,恰好看到庄明誉正和四姑娘在说着话。
不过,庄明誉显然一直在留意着她这边。看她望过去了就朝她点了点头。不待郦南溪有所表示,庄明誉已经和四姑娘说了一声往这边行来。
上路之后,听着车轱辘碾过地面的声音,郦南溪的心里也有些扯不开的思绪。待到出了京城,四周再没了外人,她就掀开车窗帘子往外看。左右四顾瞧见了在车边跟着的庄明誉,她就喊了一声“表哥”。
庄明誉策马而行,到了她车子近旁,勾着唇角问道:“小表妹有何指示?”
郦南溪没法讲自己心中的思虑讲出来,只能试探着问道:“我觉得姐姐是这世上最漂亮最温和脾气最好的。表哥你说呢?”
“那是自然。”庄明誉想也不想的就道:“特别是和你比起来,竹妹妹就显得更为漂亮更为温和了。”
郦南溪心下有些明白过来,轻轻的应了一声,钻回车子里。
想到庄明誉的种种表现,她不知自己是不是猜对了。若是对的,那到底是舅母当年的那个想法一直未曾变过,还是只表哥一人有这意思?
转念思量了下,她讪讪笑笑,又觉得自己实在想太多了。即便大人们有什么想法,既是未曾挑明,也不是她一个未出阁的姑娘家能够管得到的。而且依着母亲的脾气,若她真与舅母谈起过姐姐和表哥的事情,就断然不会再有将姐姐嫁到国公府的念头了。
庄明誉看着已经合上的车窗帘子,思及郦南溪刚才沉默的样子,他脸色很是阴晴不定。不过垂眸细想片刻后,复又摇头失笑。
到了庄子上后,庄子里的管事赶忙迎了出来。
庄明誉这些年没少往这边跑,帮忙看管着庄氏的这几处田庄。此刻他和管事打了声招呼后,就骑着马引了车夫们往里行。
待到他行的远了一些,庄头欲言又止的看着郦南溪,搓着手显得有些不知所措。他时不时的看向四周的人,显然因了人多而有很多话不方便直接讲出来。
郦南溪进屋后将身边的人遣了出去,只留了郭妈妈在身边,这才问管事:“你有什么事不妨直说。”
管事先是朝她行了个礼,这才有些为难的说道:“张庄头遇到了些麻烦,需得请示姑娘。”
这名管事是负责的是庄内账务,张庄头则是负责庄子里大小事务。
郦南溪出门前就听母亲说起过这些庄子上的人事安排,之前没有看到这一处的庄头,本还疑惑,此刻已有了答案。
“你先莫急。”郦南溪便问:“那张庄头遇到了什么麻烦?”
管事就将事情与郦南溪说了,“有个小蟊贼,偷了地里的一些东西吃,庄头让他赔银子,他赔不出,这便吵了起来。”
按理说这些事情不会惊动到要和她说。不过是个小贼而已,东西损失的少便打了赶出去,失物太多则会交官府,基本上不会惊动主家。
可如今管事提了出来,显然这事儿没那么简单。郦南溪就细问缘由。
管事轻声道:“小的看那小蟊贼衣着不俗谈吐不凡,怕是哪家走失了的少爷,又怕是哪个府里赶出来的,拿不定主意,想要看看您的意思。”
郦南溪看他说的郑重,这便让他带了路,往后头行去。
院子深处有一排七八间瓦房。最左边的那一间门窗紧闭,不时的传出隐隐争执声。
管事看了看郦南溪身边的郭妈妈。郭妈妈会意,闻讯的看向郦南溪。郦南溪点了头,郭妈妈这便主动的退到了门边站好,再不往门上望一眼。
管事推开门,朝里面招招手。张庄头便出了屋。
他是个虎背熊腰的汉子,浓眉大眼,声如洪钟。之前郦南溪听到的争吵声里,基本上都是他一个人的声音。另一人的太过轻微,她听不清。
张庄头把事情大致说了下,走了几步,不知道站哪里好,看郭妈妈静立一旁,他索性就杵在了郭妈妈旁边直挺挺站着。
管事请了郦南溪入内。
屋中门窗紧闭,房中显得有些昏暗。桌上点了一盏灯,灯旁坐了一名少年。
开门的时候,一阵风进去,吹得火光闪烁了下。
少年原本正在发呆,此刻光影晃动后似有所感,猛然怔了怔,这才发觉屋里多了些凉意,便顺着风吹的方向望了过来。
他五官清秀皮肤白皙,眼神有些慌张。看到郦南溪后,他脸色愈发白了几分,衬得唇色却愈发的红润。
好一名隽秀的少年郎。
即便郦南溪在江南见多了相貌出众之人,此刻看到少年的样貌后也忍不住暗暗叹了声。
少年慢慢站起身来,讷讷说道:“我、我真不是有意想——”
郦南溪抬手止了他的话,回头朝管事看了眼。
管事会意,退出门去,将屋门重新合上。只不过未曾栓柱门栓。这样的话,若郦南溪遇到了什么麻烦,他推门就可进来相助。
郦南溪立在门口,并不上前,朝少年颔首道:“你坐。”
少年偏过头去,依然直直的站着。
郦南溪细细打量着他。
正如管事所言,少年衣着不俗,穿着价值不菲的绸缎衣裳。不过,最让郦南溪介意的,还是他的谈吐和举止。
温文尔雅,不骄不躁。即便是偷拿东西被人发现了,依然说话不紧不慢,十分有涵养。
许是被郦南溪看的太久了些,少年有些熬不住,终是做出了点不合乎规矩的动作来,用袖子在脸庞扇了下风。
就这么一瞬间的功夫,却让郦南溪发现了一些不同寻常来。
少年里面穿着的夹袄,居然是用云锦做的袄面。
现今天气寒冷,许多人在外衫里头穿一层夹袄借以保暖。可是,就是这么一件里头穿的衣裳,居然用了十分贵重的云锦。
郦南溪的心往下沉了沉,知晓少年的身份定然不简单。
她想了想,从荷包里掏出一些碎银子来,放到点了灯的桌上,“这些给你。你去旁边的人家里雇一辆车,赶紧走罢。若想还银子的话,寻了八宝斋,交给掌柜的便好。”
八宝斋是她母亲庄氏名下的点心铺子。
少年身份定然不俗,往后必是能够知道这处庄子是谁家的。既然是他有错在先,这些银子也不能白白送他,总得让他还了才好。
少年显然没料到她会就这样简简单单的放过了他,也没料到她会这样说,愕然的望了她一眼后,又低头去看碎银子,一时间居然愣在了那里,半天没有言语。
郦南溪生怕他没听见,就又重复了遍。
少年再开口的时候,声音便有些干涩,“你为什么要帮我?”
郦南溪总不好直说自己是不想惹上麻烦,只求这一位赶紧走了才好,浅笑道:“我听说你并非是有意偷窃,不过是有些饿了所以拿了些东西来吃。既是如此,你便走罢。只一点。莫要让我再碰你做这样的事情。”
前面那句是她根据刚才管事所言推测而出。最起码有七八成就是这样了。
少年迟疑了下,并未辩解,转而问道:“为何不能借了你们的车子走?”
郦南溪即便再顾忌他的身份,此刻也不由得被气着,怒极反笑道:“你偷了我的东西,还想我恭送你走不成?”
没想到她这一生气,少年反倒是有些释然了。
他慢慢探出手去,一点点的将银子握在手中。而后似是想起了什么,又探手到怀里摩挲了一阵。
“这是、我……”
少年喃喃了半晌,最后心一横,把手里攥着起了褶皱的一方锦帕递到了郦南溪的跟前,“多谢你。往后你若是有什么急事,就拿了、拿了它去恒通钱庄。我自会求了哥哥想法子帮你。”
郦南溪不用去摸,只看那方帕子鼓起的棱角,就知道里面必然包着个类似于玉佩或是玉牌的东西。
她活得逍遥自在,哪就需要旁人相帮了?更何况这人先前被人诬蔑是蟊贼都没把东西拿出来,可见里头之物必然珍贵。
如今即使他肯将东西给她,她也不能接。他来路不明,又敢随意许下了这么大一个承诺。
谁知道他那“哥哥”究竟会是个什么人?!
郦南溪实在不想和对方有所牵扯,就往后退了一步。
“你自己拿着吧。”郦南溪说道:“我用不着你的帮忙。”顿了顿,她又恐自己这话说得太绝情了往后相见不好转圜,便道:“不过是个小忙而已,不足挂齿。”
少年捏着手中之物,垂着眼眸半晌没有言语。最终轻舒口气,点了点头,“好。我记下了。往后必会答谢你的相救之恩。”
说罢,他躬身朝她揖了一礼。姿态文雅谦和。
郦南溪愈发肯定了他必然出身不凡,赶忙侧过身去避了半礼。
少年这便头也不回的出了屋。
张庄头看看他,又看看郦南溪。
郦南溪微微颔首示意让他走,又低声叮嘱管事:“带他后门离开。”
管事会意,小跑着跟了过去紧追在少年身边低语了几句。
少年回头望了郦南溪一眼,这便跟在管事身边走了。
郦南溪暗松了口气,与张庄头和郭妈妈道:“这事儿和谁都不要提起。即便是表少爷,也不成。”
他们都是跟着庄氏或郦南溪多年的老人了,也知道这件事的要紧,闻言自是认真应了下来。
郦南溪刚刚转回到前面,便见庄明誉正绕着一棵高大梧桐树焦躁的踱着步子。平日里吊儿郎当的他,此刻修眉紧拧,不时的前后望一望,显然是有些急了。
郦南溪看他左顾右盼竟是半点儿都没有瞧向她这边,忍不住笑了,扬声唤了他一声。
听到郦南溪的声音,庄明誉脚步顿了顿,猛地停了下来。循声望见她后,庄明誉眼睛一亮,快步行了过来,“你到哪里去了?让我好找。”
郦南溪还记得之前他没头没脑的到处乱看的情形,唇边依然带着笑意,“刚才坐了一路的马车,有些腿麻,下来走走。”
庄明誉见她心情愉悦,方才心里头憋起的那股子气就消失不见了,遥指了个方向说道:“刚刚我发现了点好东西,带你去看看。”说着就大跨着步子当先行去。
正文 第六章
郦南溪没想到庄明誉带她去看的是郊野里的几丛野果。红色的果子不过小拇指指甲那么大, 成串的挂在有些发暗发枯的枝丫上, 甚是娇艳可爱。
“你别看它小小的, 吃到嘴里甜甜的, 十分可口。”庄明誉小心翼翼的摘了几串给郦南溪, “你尝尝看。”
郦南溪有些迟疑, “若真好吃, 哪里能留得到现在?”早就被周围的人给摘光了。
说到这个,庄明誉有些得意,顺势抽出了扇子。在郦南溪凉凉的扫了一眼折扇后, 他又讪讪然的将扇子收了起来,“我先前瞅着它不错,和人打听了说能吃, 就跟他们说了你回来的大概时间, 让他们提早留着。”
旁边的张娘子也附和道:“表少爷一早就跟我们说了的。这已经是结的第二茬果子了,待到下雪, 这些果子怕是都要冻落。姑娘不如全摘下来拿着吧。”
她是张庄头之妻, 在这里生活了许多年, 庄子上的事情都是她们夫妻俩在负责打点。听她这样说, 郦南溪点了头, 金盏就跑上前去要摘果子。
庄明誉探手将金盏挡了, 让郦南溪摊开手帕,他亲手将那一串串的红果轻轻拿下来搁在郦南溪的帕子上。
秋英给郦南溪洗果子的时候,之前送少年从后门出去的洪管事已经折了回来。郦南溪看庄明誉凑到井边盯着秋英去洗果子了, 便把管事还有和他一前一后进了院子的张庄头都叫进了屋, 问道:“已经知晓他是怎么进来的了?”
“那位公子说了,”见了郦南溪对少年的态度后,洪管事也不再一口一个蟊贼的叫着了,已经改了称呼,“他是看着四周无人的时候进来,走了半晌后看到有吃食,便拿了一些来用。”
因着郦南溪并未对他太过苛责,少年愧疚下,就将自己先前的做法一五一十的道来。如今郦南溪问起,洪管事便如实的详细讲给她听。就连当时是哪一处的门进来的、走了哪条路到了厨房,都详详细细清清楚楚。
郦南溪思量了下,问张庄头,“洪管事说的这处门,是谁负责守着的?”
庄子里占地广,很多路上都没有人,那少年避着人走倒是一时半会儿的不容易被人发现。
最关键的便是守门之人。
那少年温文尔雅,虽然饿极了寻食物,但他显然并无任何这类的经验。这样的都能混到庄子里面偷拿到东西,只能说守卫之人太过不用心了。
张庄头道:“李把式。原先是庄子里的护卫,后来伤了左胳膊,就调了他去守偏门。”
“当时是何事伤了左臂?”郦南溪问道。母亲将庄子里的人事与她梳理了一遍,并未提过类似的事情。
提起这事儿,张庄头的眉头拧得死紧,平日里十分洪亮的声音此刻却很是低沉,说话也是有点含糊不清:“醉酒后与人打架。”
郦南溪刚才与那少年周旋完就跟着庄明誉去摘果子,这时候才刚能歇息会儿,就捧了茶盏来喝。抿了一口后道:“具体说说看。”
张庄头看瞒她不过,就将那李把式怎么与人起了争执然后借着酒意把人给打说了出来。
其实这事儿若是主家留了意,他就算想遮掩也是不能。只因那李把式把事情闹得颇大,是他先挑起了事端不说,还把对方打了个昏迷不醒。
郦南溪端着的茶盏慢慢放回了桌上,问洪管事:“这个李把式后来做的如何。”
洪管事看着地面说道:“不佳。后来也时常有酗酒闹事之举。”
“我若没记错的话,这里的人事任命,母亲是交给了张庄头你的。母亲还说,你跟了她多年,最是可信不过。”
身量娇小容颜俏丽的女孩儿端坐屋中。虽声音软糯,却字字戳中人心。张庄头垂首不语,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
郦南溪望着张庄头,“李把式那样的人,张庄头竟然还放心让他去帮我们守门?”
“他上有老下有小,就靠他一个人挣钱吃饭,他若是丢了差事,就、就……”
郦南溪并不接他这话,只静静看着他。张庄头自己说着说着就接不下去了。
“很好。为了不让他丢差事,你就能将庄子的安全抛诸脑后。”郦南溪吩咐洪管事:“罚张庄头一个月银钱。让那李把式往后都莫要来了,即刻就走。”
张庄头改了姿势,跪坐在自己双腿上,双手抠紧了衣裳的边角。
“可是不服气?后悔将那位公子偷来之事告诉我了?”郦南溪手有些凉,复又将温暖的茶盏拿起,把凉凉的手指紧贴在上面暖着,问张庄头:“你是否认为,若此事你不说,便没了今日李把式被赶走、你被责问的这一遭了?”
张庄头没料到被她猜中了心思,飞快的看了她一眼,又赶紧垂下头。
郦南溪微微笑了,把玩着手中茶盏道:“因着你将这事儿如实禀与我,所以我只遣走了李把式一人。若我来了这里你却将这事儿瞒下来不报,那么走的就不仅仅是他自己了。”
还有你。
洪管事在旁接道:“幸好将事情告诉了姑娘。那位公子若在你我手上出了事,恐怕赔上一家子的性命都不够。”
张庄头忽地心头一跳,调整了下跪着的姿势,稍稍恭敬了些。
郦南溪沉吟片刻,“我且问你,你与李把式有何关系?”复又道:“莫要糊弄了去。若我想查,必然能够查出。”
张庄头没想到她会这么说。想想郦家,想想庄家,确实是能够查的容易。
他本想着不过是庄子上的一个小小职务罢了,主家哪里会注意的到?谁料到就到了如今的田地。
事已至此,他只得硬着头皮道:“他妻舅与我妻舅曾在一个师父手下学手艺。”
许久,都没听到姑娘的只言片语。
张庄头脊背泛起了一层冷汗,沉吟片刻后,叩头说道:“小的再也不敢了。请姑娘开恩。”
回答他的依然是沉默与静寂。
张庄头把心一横,重重叩了三个响头,“下次再也不会出现这种事情了。若再犯,姑娘只管把小的丢出去!不,把小的一家都丢出去!”
“记住你今天说过的话。”看他这次说的诚恳,郦南溪的方才示意洪管事把张庄头扶起来,“往后行事的时候警醒着些。这里不缺人。尤其不缺可靠之人。”你若做不好,再另寻了旁人来做就是。
张庄头讷讷的连声应下。
他出屋的时候,和守在门边的张娘子擦肩而过。
张娘子之前与秋英一道去帮忙洗果子了。洗好之后发现屋里有事,庄明誉就拦了秋英和张娘子,一起等在外头。刚才张娘子隐隐约约听见说起有什么“偷儿”,见张庄头出屋,就问:“什么被偷了?”
张庄头瞪了她一眼,“两斤猪肉。”扭头就走。再也没和她多说一句。
张娘子看庄明誉和秋英都进屋了,就也跟了进去。
郦南溪刚才经了那一场,嗓子有些发干,吃些果子刚好润润喉咙。见这果子甜甜润润的确实可口,就问是什么名字。
张娘子先前看到郦南溪对张庄头发怒那一幕,对她已经生出了些敬畏心。再想方才张庄头出来后的模样,张娘子之前挺直的脊背就躬了下来,说道:“这些不过是野果子,没有正儿八经的名字,我们都叫‘红果’”
郦南溪微微颔首,让秋英将剩下的果子都装了起来,再饮了一盏茶,这便往外头去查看了。
庄明誉不时的抬眼看看她,缀在后头不紧不慢的跟着。
两人在这里稍作停留后,便去往了下一处的庄子。
他们紧赶慢赶,待到这几处都逛完也足足花费了三日的时间。第四日清晨才坐车赶回京城。回去的路上,郦南溪静静想着这三天里遇到的各种各样的事情,唇角紧抿。
这几个庄子里,或多或少的都有些问题存在。但是最大的问题在于,管事和庄头的权利过大。
比如第一处到的那个庄子。
洪管事倒是个不错的。但张庄头就不同了。张庄头已经习惯于将权力握在手里,他觉得仆从的调派就该是他来做主。那时郦南溪不过是遣走了个不认真做事的人罢了,有理有据之下,张庄头竟然会质疑郦南溪这样做不对,甚至帮那个做错了事的人来说话。
至于其他庄子,有的这种情况还要更严重点。管事与庄头沆瀣一气对主家进行欺瞒,在仆从的任命还有银钱上都动了手脚。
这些人敢这样肆意妄为,不过是因为她们四房人远在江南管不了京城这边。多年来,庄氏都将这些事情交给他们全权处置,时日久了,他们便觉得那本就是属于他们特有的权利。
郦南溪将这些事情一桩桩一件件思量清楚,打算回去后将这些事儿告诉母亲,由母亲来敲打敲打他们,看看哪个得用哪个不得用,再做定夺。
正兀自想的出神,忽然马车壁上响起了轻叩声。郦南溪撩开车帘往外看,不待庄明誉开口,她已然发现了端倪。
“咦?下雪了?”
郦南溪探手出去,伸指接住几个细小的雪花。
“嗯。”庄明誉也用折扇接了一些,看着那些雪花慢慢融化,他惊奇道:“早上你和我说要赶紧走,说天已经开始阴了,我还想着不急。没料到这还没多久,就已经——”
咣当一声巨响,唬的庄明誉手一抖,折扇差点脱手。
他赶忙将折扇收起放好,扭头一看,先前和他的骏马并排而行的郦南溪的马车,此刻已经落后了许多。再仔细瞧瞧,呵,马车歪了一个角。那右后边的轮子,凹进去了?
庄明誉翻身下马,急急走过去,“怎么回事?出什么事了?”
郦南溪也抱着手炉走了下来。
“车轮坏了。”车夫下车查看过后说道:“先前一直无事。不知是不是在庄子里出了什么岔子。”
他说的比较含蓄,但郦南溪和庄明誉都明白他的意思。
他们离开京城前可是仔细查看过的,车子从上到下从里到外都很妥帖。那么现在突然出了状况,或许就是在最后查看的那个庄子上有人动了手脚。
庄明誉狠踹了地,恼道:“那些人!”说着就翻身上马,“我回去找他们去!”
郦南溪赶紧叫住他,“表哥即便找了回去,又能如何?天气这样差,倒不如先回京再说。而且,说不定动手之人就是想多拖住我们几日。若真折返回去,雪再下大回不了京,可就真的如了他们的愿了。”
庄明誉认真听着郦南溪说的每一个字,最后甩开马鞭下了马,重叹口气问车夫:“还能修好么?”
“能是能。”车夫抬头看了看天,“就是得花上一两个时辰。”
这个时候雪已经下的大了起来,雪花三四个粘成一团,落在掌心要稍滞一滞方才会化为水珠。这样至冷的天气下,一两个时辰可是很难熬的。更何况他们还要赶回京城去,加起来可是不短的一段时间。
旁人也就罢了。郦南溪这个从小娇养着长大的小姑娘,必然会冻坏。
庄明誉朝某处遥遥的望了一眼。
透过树林的间隙,隐约可见不远处有青砖红瓦。
那里有一处宅子。方圆几里地内,仅仅只有这一个宅院。不过那里长年空置,没多少人知道它归谁所有。
可巧的是,因着父亲的关系,庄明誉刚好知道那宅邸的主人是谁。认真算起来,他和那人也称得上是有点交情了。但他不知道凭着这点儿交情,能不能说动对方守宅的老仆,同意暂借那里来避雪。
毕竟此人的脾气是出了名的坏。连带着他手底下的人,也都极其难说话。
庄明誉拿不定主意,前后左右的来回踱了几圈。最后他看着郦南溪冻得通红的脸颊,终是下定决心,复又翻身上马,与郦南溪道:“你稍等我会儿,我很快就会回来。”
语毕,不待她回答,他已策马扬鞭而去。
正文 第七章
寒风肆虐, 吹在脸上, 刮的肌肤生疼。
郦南溪裹紧了身上的斗篷, 又跺了跺脚。
此时她已经穿上了木屐, 还不至于踩到已经雪花化作的泥水里。但这冷风和这寒天, 也已经够她受的了。
金盏她们都劝郦南溪回车子上避一避。郦南溪看了眼正在努力修车的车夫, 摇了摇头, “还是紧着些修车吧。车子修好了,才能早点归家。”
虽说是这个理儿,但风雪已起, 她这样站在外头,谁都不放心。
金盏还欲再劝,旁边的秋英眼尖, 指了远方一个渐行渐近的黑点说道:“表少爷回来了!”
想到刚才庄明誉临走前毅然决然的样子, 大家的心里都存了一些期盼。庄明誉一下马,众人就把他团团围住。
在大家期盼的目光中, 庄明誉朝郦南溪勾唇笑了笑, “成了。西西你跟我来, 我带你去那处宅子里避避雪。”
他遥指了那处青砖红瓦的宅邸。
郦南溪便欲叫了金盏和秋英跟上。
庄明誉抬手止了她这个打算。他斟酌着说道:“对方主人爱清静。西西你跟了我去便好, 其余人, 怕是要在这里等着了。”
秋英她们自小是在农家长大的, 远没郦南溪那么娇贵,不过是初初飘雪罢了,对她们来说还真不算什么大事。不待郦南溪说什么, 她们已经笑着应了下来, “那我们在这里给搭把手,帮忙修修车。”
庄明誉把马让给了郦南溪坐,他在旁牵着马,深一脚浅一脚的往宅院行去。
“不知这主家是谁?”郦南溪又紧了紧身上的斗篷,说道:“一会儿定要好好谢谢他。”
“这倒是不用了。”庄明誉轻声道:“此间主人并不在。若是平日,咱们许是还进不去。也是运气好,他身边的一个管事在这里,我央了他,他才给开的门。”
想到刚才的情形,庄明誉也是捏了把汗。
他好说歹说,那个守门的壮汉就是不肯答应。好在卫国公身边的大管事万全在。听到大门这边有动静,万全就出来看了看。
庄明誉看到万全的时候还是很有些提心吊胆的。此人是老平宁侯留给卫国公的人,老谋深算十分衷心,且和他家主子是一个样儿的坏脾气。
初时庄明誉说避避雪,万全并不答应。后来庄明誉提到自家表妹身子不好,车子又半道坏了,万全一直低垂着的眼帘方才掀开了点儿。
“庄少爷说,表姑娘的车子坏了?”万全语气平淡的问道。
庄明誉赶忙道:“是。我与表妹去庄子上看了看,回京的路上刚好遇到风雪。车夫说一两个时辰就能修好车,不会耽误万管事太久的。”
“既是庄少爷的表妹,不知是哪一家的?”见庄明誉面露犹豫,万全极淡的笑了下,“倘若是梁大将军府上的,那便不一定成了。”
庄明誉知晓此间主人和梁大将军亲厚,却与梁家其他人关系不佳,忙道:“是我姑母家的妹妹,乃是郦四老爷的女儿,刚从江南回京不久。”
“原来是郦知州家的姑娘。”万全的笑容深了一点,“既是只暂避一两个时辰,我想,是无大碍的。”
旁边的壮汉欲言又止。
万全斜睨了他一眼,含笑对庄明誉道:“国公爷今日并未来此。我还有许多事情要做,郦姑娘来了后,还请自便。”说着便一头钻进了大门里去,再不回头望过来。
想到万全的态度,如今庄明誉和郦南溪一同往这宅院行着,少不得要提醒表妹一二,“西西到了那里后,莫要问那里的主人是谁。他这处地方是求个清净悄悄置办的。若非经了我爹的手,我还不知道这事儿。”
刚才庄明誉没有提起此间主人的时候,郦南溪就明白了应当是不便明说,此刻便道:“我晓得了。表哥放心。”
“并非我不愿告诉你,而是……”庄明誉想了想,摇头,“罢了。这关系一时半会儿的也说不清楚。我爹和他算是有点关系,但当真不是太熟。”
郦南溪拉着斗篷的手指微顿,一句都没再多问。
庄明誉的父亲、她的舅舅是礼部侍郎。此间主人的身份定然不简单,不然舅舅也不会答应相帮,更不会答应帮忙遮掩身份。
到了宅邸的大门前,庄明誉叩了几下门环。
大门打开,高大壮实的汉子挡在了大门前。
庄明誉朝他拱了拱手,“刚才万管事曾许诺,允我们进宅子避雪。”
那壮汉扫了郦南溪一眼,点点头,侧过身子做了个“请”的动作。
郦南溪进入大门后,庄明誉抬脚刚要走,却被拦在了半途。
“万管事说,郦姑娘进去。庄少爷,没说。”那壮汉十分笃定的道。
庄明誉好说歹说他都不同意,也不肯帮忙再去请万管事。庄明誉只能干瞪眼。
郦南溪不愿看他这样为难,当即喊了庄明誉道:“我们回去罢。”
语毕,她趁着那壮汉愕然的瞬间功夫,闪身出了大门,直接上了来时坐的那匹马。
不过这时候庄明誉却是不肯了。
疾步追上自己的马,将马头硬生生的又拉了回来,庄明誉让郦南溪下来。
“我过来找人,便是想让你避避雪。旁的不说,你是在江南待惯了的,受不了这骤冷天气。若是病着了,姑母、姑父他们得急成什么样儿?我既是无事,就去看看马车。等下车子好了我回来叫你就是。”
郦南溪垂头不语。
庄明誉知道她看着温和,其实是个脾气倔的,就低声与她道:“此间主人虽脾气……但,却是个光明磊落之人。你只管在这里待会儿就是。”
见郦南溪还不答允,他就略微拔高了声音,“莫不是你想让我刚才来回奔走的功夫白白浪费了么?”
郦南溪想到那壮汉的态度,不难想象他之前为了让人答应她来避雪肯定花费了很大的功夫。
听了他这话,再想到自己若是病了,受难为的还是庄明誉、还是自家亲人。郦南溪终是点了头,下马朝那大门行去。
眼看着她走了进去,庄明誉这才暗松口气,骑着马,溜溜达达一步三回头的离开。
郦南溪刚一进门,那壮汉就给她指了个不远处的屋子。
郦南溪晓得对方应当是说让她去那里避雪,就道了声谢。
此时壮汉的脸色倒是不如之前对着庄明誉的时候那般铁黑了。他摸摸后脑勺,嘿笑道:“不用客气。”说罢,又自顾自的继续守在了大门边儿。
一路行去,未曾遇到人。
郦南溪在门口将斗篷上的雪抖落,又收了伞,这才缓步走到屋内。
这里按理来说应当是待客的厅堂,只不过许是这里并无客人到访,所以收拾成了一间书房的模样。右手边是一排高达屋顶的书架,上面摆满了书。窗前是一个案几,搁着文房四宝。有两张画作摊开放着,想来是之前墨迹未曾干透,所以放着晾一晾。
屋里生着火盆。不过,很显然的是,火盆是仓促间刚刚生起来的,所以屋里寒意依旧,不见温暖。
大致打量了屋子后,郦南溪也不四处走动。只随意的看了看墙上挂着的字画。就连桌上的书籍和两副画,都未曾触碰半分。
许久之后,郦南溪正百无聊赖的在屋中静坐时,屋旁的拱门处转出一个人来。
此人已到中年,中等身材,鬓发花白,脊背挺直。走路有点跛,面色端肃,双眸很是有神。
他行到郦南溪的身边,躬身行了个礼,说道:“可是郦七姑娘?”
郦南溪起身应了声后,他笑道:“我是这儿的管家万全。”语毕,就和郦南溪闲扯了几句。
万全显然是曾经走南闯北过的。和郦南溪说起江南的风土人情来,竟是半点也不含糊。
渐渐的郦南溪放松了许多,和他稍微熟悉一些后,谈笑自若起来。
当两人说到江南的饮食后,万全冷不防的说道:“这处宅子设计不错,围墙也够高,寒风等闲吹不过来。姑娘若是无事,不妨随我来四处走走?”
之前和庄明誉谈话的时候,郦南溪记得庄明誉和她说过,万管事说自己很忙,没时间来招待他们。
刚才两人说了半晌的话,她就有些疑惑了。如今看万全竟是要带她在这里四处看看,郦南溪心中的疑虑愈发深了些,就有些迟疑,“我在这里稍稍避一会儿雪就好。不打扰万管事了。”
“没甚打扰的。”万全微笑,“我刚好要到后头有点事。因着和姑娘投缘,所以想略尽地主之谊。”
对方将话说到这个份上,郦南溪再不答应,就有些不近人情了。毕竟对方也是好心让她进来避雪的。她就道了声谢,由万全在前引路,撑起伞来跟着他缓步朝宅院深处行去。
果真如他所说,院子里的风很小,不如宅子外头树林里的风那么大。
郦南溪随他七转八转后,到了一个精致的小院。
说精致,也不过是与之前那简单的书房相比罢了。
前院里无花无草无树。这里一进院门便是一丛竹林,过了竹林后,视线开阔起来,连在一起的五间屋子就出现在了眼前。
万全和郦南溪告了声罪,说要暂时离开片刻,烦请郦南溪稍等。
郦南溪笑道:“万管事自去忙便是。”
万全这就行礼后进了屋。
郦南溪在原处静立了半晌后,视线忽地被墙角根很不起眼的一处给吸引住了。
那里居然有一抹青绿。
墙壁挡去了冷风遮住了寒意,小草静静的长在那里,显得弱不禁风又楚楚可怜。
郦南溪抬头望了望天。
雪越下越大。怕是过不了多久,这一抹青绿就要消失不见了。
她定睛看了半晌,躬下.身去,把伞搁到地上,将小草小心翼翼的采摘了下来放到掌心。思量着等到回了车子,就把它夹在书里好生保存着。
郦南溪正凝神看着手中之物,忽地不远处传来一声低沉的男声。
“多事。”
此人声音醇厚隐带金石之音,仿若深渊之水击打心弦,即便只短短两个字,也甚是好听。
郦南溪不由自主就循声望了过去,视线瞬间被一旁屋中站在窗边的男子所吸引住。
他身材极高。
站在这般的窗前,旁的男子最起码能够见着五官。可此刻望过去,却只能瞧见他锁骨以下,面容完全被窗上墙壁遮挡住,看不到。
那么冷的天,空中还飘着雪花,他竟只松松的穿了一件外袍。袍子系带未曾扎紧,衣襟处微微敞开,精壮胸膛隐约可见。执着酒杯的手往上抬起时,宽大的衣袖顺势滑落,露出了结实有力的小臂。
虽未见其面,但只这一幕,便让人觉得这是个极其具有攻击性的男人。
劲瘦,有力,高大。
有着毫不遮掩的肆意和不羁。
郦南溪两世为人,见的大都是儒雅文士谦谦君子,哪里和这样至刚至阳的男子接触过?一时间竟是呆住了。
怔愣愣的看了半晌后,一团较大的雪花飘落鼻尖,凉的她一个激灵回了神,这才恍然意识到自己先前居然盯着男子看了半晌。
依着他站立时对着的方向,郦南溪心知是朝着这边的。只不过不知他有没有瞧见她这失态的举动。
强压下满腹的羞窘,她急急的朝那边福了福身,而后低着头转身离开。
刚行出去十多步,郦南溪便听到后头传来了唰的一声。
下意识的回头去看,她发现之前的窗户已然被人拉上了竹制的帘子。帘上竹片正剧烈的晃动着,可见刚刚拉它之人所用力气之大。
郦南溪意识到,先前他果然还是看到了她。
回想起自己的种种举动,郦南溪愈发的羞窘万分,再不敢往那边去瞧,拎起裙摆慌不择路的跑远了。
正文 第八章
郦南溪这一次的运气倒是不错, 慌不择路的跑了一会儿后, 居然让她绕回了之前那间书房。只是进屋坐下后她才发现, 自己竟是把伞忘在了那竹林院落中。
她左思右想到底要不要回去拿。毕竟那伞的伞面是她亲手所画, 弃之不要实在可惜。若是去拿……再碰上屋中那人的话, 可就尴尬了。
郦南溪正斟酌着这事儿该怎么办, 便见万全从屋旁的拱门处绕了回来。
之前两人是一同往后面行的, 而后她也答应了会在那里等会儿,结果她抛下万全自顾自的先跑了。再怎么样,答应了的事情没有做到也是着实不该。故而郦南溪暂时未提起伞的事情, 而是起身歉然的解释了一番。
“当时有些突发状况,我离开的仓促了些,未曾在原处等万管事, 着实抱歉。”
她本以为万全当时在那屋里许是会提起当时的事情, 谁知万全就仿佛全然不晓得一般,只微笑道:“姑娘不必如此客气。”
郦南溪忽地明白过来, 那凭窗而立的男子, 应当是身份极不简单。即便万全带了她去那个院子, 但是, 其中的人、其中的事, 出了那院子, 便不能再提起。
郦南溪拿定了主意,自己绝不可再往那处去了,遂打算拜托万全来帮她取回那把伞。
恰好这个时候庄明誉来了。他不能进到宅子里来, 万全就陪了郦南溪, 送她出门。
两人同行之时,郦南溪说起了伞的事情。
万全笑道:“我倒是未曾看到。不过,我等下若是见了,一定会帮姑娘收起。往后必然将它好生送回。”
郦南溪也知道对方好心让自己避雪,若是刻意说起个伞有些不太恰当,便道:“因伞面是我亲手所画,那伞我也用过好几次,所以需要麻烦万管事了。”
既是女孩儿用过的东西又是女孩儿家亲手做的东西,若是落在了男子手中,会是一件很麻烦的事情。
万全笑道:“郦姑娘大可放心。万某定然保姑娘的物品无碍。”
郦南溪朝他福身道谢,万全侧身避开了。
“你家车夫可真是个宝,”庄明誉捏着折扇,一看到郦南溪就喜滋滋的说道:“我瞧着那车轱辘都出了那么大的问题,他竟也能独自顺利解决,着实厉害。”
扭头一瞧万全就在旁边,庄明誉登时收敛了许多,将扇子收好,颔首笑道:“万管事也在。”
待到两人十分客套的寒暄了几句,郦南溪再次向万全道谢后就和万全道了别,上马随庄明誉往马车处行去。
在庄明誉絮絮叨叨的声音里,郦南溪却在想着之前的事情。如今既是不在那宅子里了,她说话也就放松了些。
叫了声“表哥”后,郦南溪抱了万分之一的希望,期盼的问道:“这家的主人如今不在这里吗?”
“不在。”庄明誉答的十分肯定,“万管事说他不在,他应当就是不在了。”
郦南溪暗暗松了口气。
只是还没等她完全放下心来,便听庄明誉又道:“说起来,万全可是一直都跟着他主子的,真是难得见到他丢下主子一个人过来。”
郦南溪还没完全落下去的心瞬间就提了起来。
那个男人太过耀目,这天底下也没几个人能给人那般强烈的冲击感。
偏偏这处的主人又不请人进这宅邸……
郦南溪忍不住向庄明誉求证:“那人有多高?”
“谁?”庄明誉愣了下后方才反应过来郦南溪说的是那宅邸的主人,当即想也不想就说道:“很高。”说着他就比量了个长度:“比我高了那么多。”
庄明誉已经算是高的了。比他还要高上那么一截……
郦南溪心里已经有了答案,顿时脸上一阵红一阵白,煞是精彩。
庄明誉在那边就身高问题絮叨了半晌后,没听到郦南溪接话,就朝她望了过来。发现她怔愣愣的不知道在想什么,神情半是痛苦半是纠结,忍不住问道:“西西你怎么了?”
“没什么。”郦南溪扶着额低吟一声,“就是做了一件不太好的事情后有些心虚。”
庄明誉再三追问是怎么回事。郦南溪就是口闭的死紧,怎么也不肯说。
回到马车边后,郦南溪已经拿定了主意。
她从车上拿下了一些自己做的干花和一个白玉碗,随即矮下身子,将旁边的雪堆拨开,用随车带着的小花锄从地上挖了一些的泥,放到玉碗中。又将那些带着枝子的干花仔细插到碗中泥土里。干花有些发平,不似鲜花那般凹凸有致。郦南溪就将它们高低正侧的交错插下。
而后她又从自己的荷包里拿出了一方丝帕。打开丝帕,是她刚刚在院中摘下的青草。她将青草小心的点缀在了干花旁,再四顾看了看,用指尖捏了些碎雪过来,轻轻洒在了泥土和枝丫间。
庄明誉怔怔的看着这一幕,再次望向郦南溪的时候,眸中就多了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我倒是没听说你插花这样好。”
用花做插花的他看得多了,单单使了这样的干花来插、还用野草做装饰的,当真是头一次见。
不过是简简单单的几个干枝罢了,她竟是能从这高低错落间构造出这般的清丽景色,着实难得。如果换上生机盎然的鲜花,怕是要更为惊艳。
若他没记错的话,家中时常谈及的花艺极高的几个女孩儿里,并未出现过这个小表妹的名字。如今显而易见的是,她的水平,明明比他知道的那些人还要更强一些。
郦南溪不甚在意的笑了笑,“大家都很厉害,我就不献丑了。”
世人以插花为甚雅之事,名门贵女无不以插花技艺高超为荣。她不愿搀和到那些争斗之中,但凡此种比赛从未参加过。平日里兴致来了,也不过是做好后送给爹爹娘亲还有兄长们。外人看不到,自然是没甚名声出来的。
郦南溪将白玉碗拿到庄明誉跟前,“还得麻烦表兄将此物交给万管家,就说——”
她斟酌了下,“就说是我先前多有打扰,送上此物聊表谢意。”
庄明誉神色复杂的低叹了声,接过郦南溪手里的东西,十分小心慎重的捧在掌心里。
他刚要迈步而去,忽地想起一事,狐疑的问道: “你是不是在那里做错了什么?”
竟是要动用她平日里不肯轻易展现的花艺来表示谢意?
郦南溪本就心虚,听了庄明誉的话后顿时心里一颤。她哪里想得到看起来大大咧咧的庄明誉会这样心细。
郦南溪努力让自己的目光丝毫都不闪烁,语气平静的说道:“没什么。只是想表达一下感谢罢了。”
庄明誉想想,她一个姑娘家,又是在万全的“看管”下,能捞着做什么?定然是他多虑了。
庄明誉哈哈一笑,走了几步,还是有些不放心,回头望向雪中的女孩儿再指指手中之物,“那这碗——”
郦南溪明白他的顾虑,莞尔道:“前些日子回京路上遇到,看着喜欢,顺手买的。并不是我平日所用。”
庄明誉这才彻底放心下来,轻轻颔首,大跨着步子朝里行去。
万全回到竹林后的屋子时,拍去了身上的雪花,这才迈步而入。
一进屋内,便见靠墙的梨花木矮几上搁着一把伞。伞面儿不同于寻常店里卖的那些,而是绘了秋兰和绿梅,很是别致。
万全将伞拿起,走到花架旁的桌边。
桌案前的男子正执笔写字。他身材很是高大,小小的笔杆捏在他修长有力的手中,显得异常细小。
万全瞅了一眼纸上的字,是行书并非草书,可见这位爷此刻心情还算不错,便将伞搁到了桌子上,“这是郦七姑娘遗下的。”
重廷川扫了一眼那漂亮的小伞,笔下不停,“之前你已将它捡起。”
万全明白重廷川的意思。刚才他过去寻郦南溪的时候,本就可以带了伞过去。但他并未这样做。
“爷。太太说了,一定是郦家。必然是郦家。”万全低声道。
啪的一声重响打断了他的话。
重廷川将笔拍在了桌上,直起身子,居高临下的看着万全,冷冷说道:“还回去。即刻。”
万全的身子躬了躬,“爷,之前在庄子里帮了九爷的,也是郦七姑娘。”
“竟是她?”这倒是出乎重廷川的意料了。
万全跟了他十几年,他虽未开口,万全已然知晓他的意思,“七姑娘一直跟着郦四老爷在江南,哪里认得九爷?想必帮九爷也是出于善心。”
“嗯。”重廷川应了一句后,只一瞬,复又沉沉说道:“还回去。”
语气很重,声调很冷。
不容置疑。
万全这便知晓,事情不容转圜了。只得叹一口气,拿了那伞交给壮汉,让壮汉出门看看还能赶上郦家马车不。
谁料壮汉去的快回的也快。而且,手里还拿了个插了花的白玉碗。
这上面插着的小花着实惹人喜爱。不是什么名贵的品种,而且还是干花。但是交错的在这泥土里立着,很有些生动的意趣。
土上有着星星点点的水渍。想必之前应当是雪吧。只是不知是天上落下的,还是用手轻轻洒下的?
不过,最打动人的,却是那一株小草。
万全看着这白玉碗,左右拿不定主意。最终还是叹了口气,谨慎的捧着走回了屋子里,将事情禀与重廷川。
重廷川凝视着纸笔,左手随意的抬了抬,指向旁边的纸篓。
那纸篓是装废品用的。
他的意思,显而易见。
万全有心想劝,刚开了个头,就被重廷川抬手止了。万全只得一步步挪向纸篓,走到篓旁将其抛下。
谁知白玉碗在空中直直落下后并未进到篓中,反倒在将要入内的刹那被截了去。
万全抬头望向忽然探手而来的重廷川。
重廷川并不理会。
他自顾自直起身来,将白玉碗搁在掌心。又抬起修长有力的手指,拨弄着那一株小草。
因着是在不合时宜的季节长大,小草很细嫩,很脆弱。但,正是因为太细、太嫩,反而呈现出不同寻常的青嫩葱绿。娇小而又可爱。
“这是什么草?”重廷川淡淡问道。
万全躬身回道:“爷,这是最常见的野草。”
“野草。”重廷川微不可闻的嗤了声,“这样的鬼天气,名花活不成,它反而好好的。倒是有趣。”
语毕,他扬起手来,将白玉碗随手一抛。
空中划过一道白光。玉碗在他的桌案边只晃了一晃便稳稳的立住了。
“就先留着罢。”
正文 第九章
雪越下越大, 落在地上后不再瞬间化为水渍而是慢慢积了起来。
之前因着车子坏了已经耽搁了些时候, 如今道路开始变得更为湿滑难走, 速度也不得不降了下来。车夫扬鞭策马大声呼喝着, 力求赶在天黑前回到京城。
远远的有两人戴着斗笠披了蓑衣骑马而来, 大老远的就朝这边招手。
庄明誉疑惑的“咦”了一声, 不住的往那边细瞧。郦南溪撩起帘子往外看了看, 瞧着马上之人的身形依稀有些眼熟。
还未等她们两个认出来,车夫已然当先喊了出来,“是六少爷、七少爷!”
郦南溪喜出望外, 帘子也不放下了,一直朝外望着。待到少年们离得近了,她方开心的问道:“哥哥们怎么来了?”按理说这个时候应当还在书院里上课才是。
郦七少晃着斗笠上的雪, 语气一本正经的道:“夫子说今儿暂时停一停课, 回家看看雪有没有讲屋顶给压塌了。”
郦南溪忍不住笑了,明显不信。
“是我们告了假特意来接你的。”郦六少知晓弟弟那谎话维持不了多久, 策马和马车并行着, 与郦南溪说道:“前两日就听说妹妹大概今日回来, 我们一瞧雪太大了, 就和先生们告了假。因为不知道妹妹是从哪个方向回来的, 所以我们四处转了转。好在寻到了你。”
郦南溪看着他们风尘仆仆的样子, 又是感激,又是欣喜,诚恳说道:“谢谢六哥哥、七哥哥。”
女孩儿声音带了江南口音, 甜甜糯糯的, 甚是好听。
郦六少莞尔,郦七少摸摸头,嘿嘿笑了。
庄明誉策马挤在了郦六少和马车中间,哼哼唧唧说道:“哦,敢情他们来接你,就得了你的谢。我大老远的陪你来了这一趟,却没听得什么谢不谢的。”
郦南溪笑道:“自然最要感谢的就是表哥了。”
庄明誉之前还强撑着板了脸,听了她这话终是绷不住了,唇角弯弯的哼了声:“你知道就好。”
雪大起来后,风也刮的愈发凛冽。
郦南溪探头和他们说了会儿话,已经冻得鼻尖都泛了红。长长的睫上挂着晶莹的雪花,不一会儿就化成了水,眨眼间的功夫不小心进了眼睛,难受的她抬指不停揉着。
郦六少忙让她钻回车里待着,再不许她出来。看她果然好生回了车里坐好,少年们这才放下了心,闷头策马向前行去。
两位少爷往这边来接妹妹的时候,已经遣了身边的小厮回郦家禀明此事。
四太太庄氏看着下了雪,十分懊悔自己当初没有听小女儿的话。如今郦南溪半途中遇到这种天气,她心中担忧至极。本还打算让人去接郦南溪,这便收到了小厮们带回的消息。
三太太赵氏在旁宽慰她:“榆哥儿是个稳重的,林哥儿虽然不太靠谱,不过有他兄长在,也多多少少能够护着西西一些。你就莫要担心了。”她口中说的便是自己那一对双胞胎儿子。
庄氏被赵氏说起郦七少时候的嫌弃语气给逗笑了,“林溪虽然看着不够沉稳,但机灵聪颖,三嫂无需为他担忧。”
一语既毕,庄氏自己想了想,有那两个侄子在,又有庄明誉在旁护着,郦南溪确实是没甚大碍,就交上了四姑娘一起,与和三太太一同往海棠苑去了。
她们几个去的稍晚,大房二房的太太和姑娘们已经到了,正陪老太太说着话。
老太太也知道了两个孙子去接孙女儿的事,见了庄氏后就细问此事。才刚说了几句,老太太就不由叹道:“早知会下雪,合该一早就遣了人到庄子上去迎着。”哪里想得到昨儿晚上还是晴空万里,今日忽然就落了雪?
“西西这几日要逛好几个庄子,并不知今日她是从哪个离开的。祖母即便遣了人,怕是也不一定寻的着。”四姑娘忙在旁劝道:“老天爷想哭便哭想笑就笑,忽然不高兴了落雪下来,谁也没有防备。有表哥陪着,弟弟们也去寻了,祖母无需担忧。”
郦老太太被四姑娘这话逗得笑了。
恰好这个时候红梅她们捧了茶过来,四姑娘就上前亲手接过了茶盏,端到老太太跟前。
老太太很是欣慰的微微颔首,接过后慢慢饮尽,对身边的顾妈妈道:“今儿有些渴了,再上一杯吧。”
五姑娘本是在和大太太悄声说着话,见状起身说道:“我去给祖母倒一杯茶来。”
老太太还没表态,二太太郑氏已然在旁说道:“五姐儿早先打碎过老太太一只粉瓷的杯子,怕是不太熟悉海棠苑这边的东西。倒不如让四姐儿去。”
五姑娘回头看了大太太一眼,见大太太只闷头坐着并没有帮她的意思,只能死心的坐回了位置上。而后朝四姑娘瞥了一眼,神色很是不甘愿。
郑氏见五姑娘怨上四姑娘了,唇角扬了扬,对身边的女儿六姑娘说道:“四丫头刚来京城,怕是不知道老太太的口味。你帮忙提醒着些。”
六姑娘高兴的应了一声,跟了四姑娘一同出屋去了。
庄氏看着这一幕,只觉得气闷难受。
有了郑氏这几句话,那一会儿四姑娘端来的茶若是不合老太太的意,那就是四姑娘不熟悉老太太口味的过错。若是合了老太太的意,反倒成了六姑娘在旁提点的功劳。
三太太赵氏见庄氏脸上带出了点愠怒,忙拉了她在旁悄声说话。
郦老太太不动声色的瞧着,暗暗叹了口气。
她知道自家大儿子的身子不好,而且对于课业没有兴趣,怕是撑不起这个家来,所以就给他选了个忠厚老实的妻子。反倒是给功课极好的二儿子择了个精明能干的妻。可惜的是,前者忠厚过了头,有些木讷。后者则太精于算计,有些刻薄。至于老三老四……
郦老太太看看凑在一起说话亲密无间的三太太和四太太,忍不住笑着摇了摇头。
这俩都是心里头不装事儿的。
甚好。
家里的后辈都像她们俩这脾气才好。
家和方能万事兴。
新一杯的茶还没端上来,就有婆子匆匆来禀:“老太太,七姑娘回来了!正往这边走着,打算来给老太太请安呢。”
听了这话,郦老太太也顾不上刚刚捧了茶进屋的四姑娘和六姑娘了,急忙说道:“快,快,再加一个火盆。”又赶忙吩咐了顾妈妈,“你让厨里准备些姜糖水,等下让西西喝了驱驱寒。”
一时间屋内人神色各异。
老太太年纪大了,所以海棠苑的屋子一向是火盆烧得最旺的。太太姑娘们来了这里,脱下斗篷后都还觉得有些热,鼻尖已经有了汗意。偏偏老太太又怕冷着郦南溪,非要人再加火盆。
庄氏忙道:“她小孩子家哪里就那么矜贵了?这样就好,不用如此麻烦。”
郑氏斜斜的瞟了屋门外一眼,笑得不太自然。大太太不发一语,只盯着脚前三尺地看。
倒是三太太在旁帮忙劝道:“屋里的温度已经可以了。西西从外头回来,少不得身上发凉。骤冷然后骤热最是伤身,倒不如就如今这样。”
老太太听闻,这才作罢。
海棠苑在老太太的连串吩咐下正忙碌着的时候,郦南溪已经和郦六少郦七少一同进了院子。
一看到郦南溪,老太太就站起来往前走了两步。待到郦南溪行至跟前,老太太一把握住了她的手,拧眉说道:“怎么这样凉?可是冻着了?”
说罢,望见女孩儿红红的鼻尖,老太太更心疼了,“这么冷的天,路又不好走,真是难为你了。”
“祖母不用担心。我一早就做了准备,没甚大碍。”
郦南溪怕老太太越说越忧心,宽慰了老太太两句后,转而说起了这几天在庄子里遇到的趣事。
老人家就喜欢听热闹景,拉了郦南溪挨着她一同坐了。
不多时,顾妈妈端了姜糖水过来,郦老太太亲自看着郦南溪喝了,面上就带了些喜色出来。
郦七少在旁故作委屈的道:“有了西西,祖母就记不得我们了。”
郦六少好生去问顾妈妈:“不知还有姜糖水吗?”
顾妈妈连声道:“有,有,都准备着呢。”说着就端了来给两位少爷喝下。
三太太笑骂两个儿子,“你看你们,没个正形儿,相较起来,我也觉得西西更可人疼。”
郦七少哀怨的喊了一声“娘”,还故意拖了个尾音出来。那语调七转八转的,当真要拐到天上去了。
一时间大家被他逗得开怀,俱都笑了。
庄氏唤了郦南溪一声,问起庄明誉来。
郦南溪说道:“表哥刚才送我到大门口就回家去了。不然舅母指不定担心成什么样子。”
庄太太十分宠爱庄明誉,这是大家俱都知晓的。听他回去了,老太太便叮嘱郦六少:“改日天好了,你去庄家一趟,送些果子过去。”旁的不说,单单凭着庄明誉一路护好了她的宝贝孙女,也合该谢谢他。
郦六少忙应了下来。
八姑娘之前一直在啃果子吃,这个时候冷不丁的开了口:“前几日祖母说上次的花艺比试还得再看看,等西西回来了再说。如今西西回来了,祖母是不是要说结果了?”
之前大家都沉浸在郦南溪平安归来的喜悦里,谁也没去想其他的。这个时候听闻提起这个来,老太太脸上的笑容就淡了些许。
郑氏气不过,恨恨的瞪了八姑娘一眼。
八姑娘委屈的瘪了瘪嘴。
——明明是母亲说的,要她今日提醒老太太别忘了插花比赛的结果,省得下雪后水结了冻再把老太太的瓶子弄坏了。哪知道她没忘了母亲的提醒,母亲反倒还要生气?
“把东西拿过来吧。”既是提起了,郦老太太也不准备再拖了,让人将之前四姑娘她们三个插的话都摆了上来。
经过几日后,这些花都不如当时娇艳了。不过,倒是都未完全凋零。认真算起来,六姑娘的花算是保留的最为完好的,一个掉落的花瓣都没有,花型依然完整。四姑娘和五姑娘的花,或多或少都有了点残缺。
郦老太太却是说道:“既然花都好着,那就依着之前说的,还是四丫头这一个吧。”
语毕,她将先前准备好的缠丝玉镯子拿了出来,亲手戴在了四姑娘的手腕上,这便让大家都散了。
五姑娘倒是罢了。六姑娘直勾勾的瞪着四姑娘的手腕,眼中都快冒了火。
郑氏愤懑不已。出门的时候,很是气闷的低声训斥了八姑娘一通。
八姑娘很是委屈,不知道自己怎么又惹了母亲不快,便去拉姐姐的手。却被六姑娘给用力甩开。
“若不是你多嘴,非要在这个时候提起这件事情来,祖母怎么会那么偏心?”六姑娘气极之下,也懒得去顾及妹妹的心情了,恼道:“今日西西受了这么一遭,祖母正心疼她呢,定然会将好处给了四房去。偏你愚钝得很,非要在这个时候来搅乱子。我一番苦心,可是白费了!”
六姑娘说着便眼圈儿红了,生怕自己不小心哭出声来,一甩手自己当先跑了出去。
郦老太太身边的杏梅之前一直在廊下站着。待到院子里没人了,这便回了屋里去,伺候老太太吃点心,又陪着老太太说了会儿话,把刚才的情形尽数禀与老太太。
待到杏梅出了屋,里头就只老太太与顾妈妈两个。
顾妈妈到缠枝纹青瓷三足香炉里拨了拨,便听郦老太太幽幽然一叹,问道:“你可还记得西西回来的那一天?”
“自然记得。”顾妈妈回身走到老太太身边,“这还没隔多久呢。”
郦老太太微微颔首,“当时四房有个丫鬟特意跑了回来,提醒了看管器物的婆子几句,说是记得在那几瓶花中放上锡管,天气寒冷,莫要冻坏了瓶子。”
“是有这么回事,婆子还与我讲了,那丫鬟说是四姑娘叮嘱了她来提醒一声的。老太太今日点了四姑娘拔得头筹,或许就是因为这件事?”
听她这么说,郦老太太便微微笑了,“所以我才说西西是个机灵的,连你都能骗着了。幸亏杏梅多了个心眼儿,多看了几眼。”
郦老太太道:“杏梅看的分明,当时过来说起那事儿的,根本不是四丫头身边的人,而是西西身边的秋英。”
正文 第十章
“竟是七姑娘?”顾妈妈听闻后很是吃惊。
郦老太太笑道:“可不就是她。这丫头是个极重情义的, 谁待她好, 她就千百倍的待人更好。她姐姐处处护着她, 她便时时刻刻想着为竹姐儿谋划。”
顾妈妈喟叹着应了一声, 抬眼去看, 见郦老太太神色有些怔忡, 忍不住问道:“老太太这是在考虑七姑娘?”
郦老太太刚想点头, 仔细斟酌了半晌后,最终又摇了摇头,“先看看竹姐儿吧。”
她深深的叹息着, 很是无奈,“西西最好,也最适合。只可惜年龄实在是小了些。”
外头二太太郑氏拉不住六姑娘, 只能眼睁睁的看着大女儿忽然跑远。待到六姑娘的身影愈发远了瞧不清楚, 郑氏又是气又是急,低声叱责小女儿:“你怎的这样不懂事?你姐姐忙了这些日子, 可是被你全给搞砸了!”
趁着郦南溪不在的这些天, 六姑娘没少往海棠苑跑。陪老太太说话, 帮顾妈妈给老太太沏茶, 甚至还亲手削了果子给老太太吃……当真是尽心尽力, 但凡她们母女能想到的, 她全都一一努力做到。
如今可好。眼看着老太太对大女儿的态度愈发和蔼起来,结果今日却来了这么一遭。这让郑氏如何不恼火?
虽然看上去不过是个插花比试的结果而已,但谁又能拍着胸脯保证, 这比试的结果究竟有没有代表了女孩儿们在老太太心里的地位?
旁的不论, 单说六姑娘的花明明最完整,结果却输给了掉了花瓣的四姑娘,这就很值得让人寻思了。
八姑娘甚是委屈,“娘,你和姐姐都不和我说你们到底在忙什么,这时候倒是怨起我来了。母亲说的哪一点我没做到?为何还要怪我?”
她们镇日里神神秘秘的说着悄悄话,她一过去她们就止了。她又不知道是怎么回事,让她怎么配合?着实太难为人了些。
郑氏被小女儿这话堵得没了反驳的言语,恼极之下拂袖大步离去。
这也不怪郑氏不担忧。
当初她没想到四房会突然回来,所以觉得大房和二房相争的情形下,怎么着也是她的琪姐儿胜算较大。
可如今四房回来了,那就一切都不再相同。
身材倒是可以暂且不提。
琪姐儿实在是太高了些,比稍矮些的女孩子能高出快一个头去。但,那卫国公十分英武高大,琪姐儿这个身高在他跟前,依然是小鸟依人般,倒是无碍。
论相貌……琪姐儿虽然不差,但四房的孩子各个都是相貌极其出众的,哪是旁人能够比得的?四姑娘虽说比起七丫头来逊色一些,可比旁的孩子还是要出挑许多。
论身份,琪姐儿和四丫头都是嫡女。两人的父亲也都是嫡子。不同的是,郦二老爷现在还是从五品的官职,郦四老爷却已然是正五品了。
一想到官职,二太太就忍不住直叹气。
当年郦家的老太爷已然是大学士了,二房和四房两位老爷却都选择了外派做官。而后老爷子故去,老爷们携了家眷回京丁忧。
郦大学士桃李满天下。.老太爷故去三年后,到了二老爷和四老爷将要起复的时候,郦家专程托了人来帮忙走动。
不久后,郦家得到消息,有两个职位可以让郦家老爷们来选。一个是礼部员外郎,另一个则是江南某州的知州。
同是从五品,只不过前者是京官,后者要外派到江南。
其实虽然没有明说,不过选择的结果是显而易见的。当初两位老爷外派,四老爷是去了西北而二老爷是去了西南,显然员外郎的职务是为待惯了北方的郦四老爷寻得的,而江南知州则更适合郦二老爷。
二老爷见四老爷忽然就一跃成为京官,心里不太舒坦。而后被郑氏多次怂恿,终究是决定放手一搏,来争取那员外郎的职务。
他们费劲唇舌后,也不知道郦四老爷怎么想的,最终居然真的松口选择了去江南。
原先郑氏一直不觉得自己的选择是错误的。可是眼看着郦四老爷后来升迁做了同知,而二老爷依然还是员外郎,心里就开始不得劲了。如今再看四房太太姑娘们的行事和打扮,那种不得劲儿的感觉就愈发强烈了些。
江南富庶。
虽说京官听着更为矜贵些,可到底比不得江南为官来的实在。
想到当年自己苦劝夫君留在京城的种种卖力行径,郑氏忽然有些后悔了。现在相较起来,好似自己这一房不太占上风。她捏紧了手里的帕子,快步回了屋子,准备给重家的二太太去一封信,再探探口风。
思及重二太太,郑氏稍微安心了些。
虽说她和国公府大房的人不甚熟悉,但她和重二太太相识,这倒是比起妯娌们多了一些底气。
郑氏在为了女儿的亲事焦虑之时,庄氏也唤住了三太太赵氏,提起卫国公府的事情来。
今日看到四姑娘的花明显不如六姑娘的保存完整,老太太却依然坚持点了四姑娘拔得头筹,庄氏便有些明白过来,自己的大女儿怕是已经入了老太太的眼了。
之前庄氏未曾太过细究,这两日想想,却是觉得有些地方不太对。看着四姑娘如今前景大好,思及之前自己的顾虑,她片刻也等不得,一出了海棠苑便急急寻了赵氏来询问。
两人本就投契,赵氏见庄氏神色焦急似有话说,就也没多打趣,直接随了庄氏到往蕙兰苑。
郦南溪去了姐姐的屋子里一同顽。两个女儿不在身边,庄氏便请了郑氏到她的屋里来。上了茶将身边人都尽数遣了出去,庄氏方才问起自己心中所虑。
“重大太太既是和国公爷不和,那为甚还要提起这门亲事?不若找个她喜欢的儿媳,倒是省去她许多心事。”
当年老侯爷逝去后郦家的态度早已惹怒了卫国公,他是怎么也不待见郦家人的。若说重大太太为了让卫国公心里不舒坦而非要他娶郦家的女儿,却也讲不过去。毕竟郦家与重大太太的关系很是疏离,并不亲近。有个郦家的儿媳,对重大太太来说并无甚好处可言。
让卫国公不高兴的办法千千万,重大太太没必要非和郦家结亲不可。
庄氏之所以问起赵氏来,一是因为自己与赵氏投契,赵氏不会瞒着她。二来,这些事情赵氏也知道的更多些。
虽然结亲一事是和大房二房四房有关系,但郦老太太和这三房的人并未太多谈起此事仅仅点到即止,反倒和赵氏说过一些细节。因此庄氏知道自己去问老太太是没法得出什么结论来的,反倒不如细问三嫂,许是能知道的多一些。
果然,听了她这疑问后赵氏并未露出不解来,反而微微笑了。
这时屋里仅有她们两个,赵氏便也不兜圈子,直截了当说道:“好似是皇后娘娘坚持如此的。据说老侯爷生前再三拜托过皇后娘娘,要娘娘促成这门亲事。”
皇后娘娘是卫国公的亲姑母、故去的老侯爷嫡亲的姐姐。
庄氏这便了然。转念一想,这亲事就连皇后娘娘都在盯着,不由得又有些紧张。若女儿嫁过去,会不会太苦了些?
“你且安心好了。”赵氏见庄氏秀眉紧拧,笑着宽慰道:“你久不在京中,自然不知晓。如今卫国公的亲事不知有多少人在盯着。多少京中贵女想要嫁他而不能。若是四丫头真能做了国公夫人,那可是几辈子修来的福气。”
“当真?”庄氏闻言眼睛一亮,侧了侧身子紧盯着赵氏细问:“那卫国公当真这样好?”
“品性怎样暂且不论。”赵氏晓得卫国公的差脾气是朝中上下尽皆知晓的,郦四老爷自然也知道,便将此事掠过不提,“单说他至今妾侍通房全无,风度翩翩一表人才,手里据说还有遍布各处的三十二间铺子四十八家商行,另有良田庄子不知凡几,这便足够让所有人动心的了。”
即便庄氏在富庶的江南待惯了,乍一听说卫国公有这样多的身家,也不由得愣了愣,“老侯爷可真是疼爱国公爷。”
赵氏一听这话就晓得庄氏理解岔了,忍不住笑道:“重大太太哪里会舍得将家里的财物交给他去置办?都是他打了胜仗后得了战利品和陛下的奖赏后,一点一点置办起来的。也是他眼光极准,挑选的人都极其可靠,这才将生意越做越大。”
若是旁人与庄氏这样讲,庄氏或许还以为对方在夸大其词。可自家三嫂这样说,她却是半点都不疑心。
郦三老爷课业不好,考了个秀才出来便没能再进一步,后来他便弃了这些专门帮忙打理家中庶务。
因此,对于生意上的这些事情,郦三老爷了解的比旁人都多一些,也更深入一些。
庄氏听闻之后,虽然对那卫国公的能力有了底,但心中的忧虑反而多了一层,“这样的人,恐怕心也是极大的吧。也不知做卫国公的夫人,会不会太辛苦了些。”
这个事儿上,赵氏倒是无法置喙,毕竟谁也猜不出卫国公在这方面是个什么样的心思。
不过,有一点她倒是听郦三老爷提过,此刻便与庄氏讲起:“我们老爷说过,这门亲事,不错。旁的不论,单说重大太太和他一向不睦,他却对大太太所生的九爷一直不错,此人便不是个刻薄的性子。更何况那么多人肯誓死效忠追随他,想必其定然有过人之处。”
听闻郦三老爷也这样讲,庄氏终究是放下心来。
郦三老爷和郦四老爷是双生子,感情比起一般的亲兄弟来还要更好一些。郦三老爷看待四房的两个女儿就跟自己亲女儿似的,不是自己心里有数,断然不敢讲出这样的话来。
庄氏刚回到京城,自然要守在家里侍奉婆婆,还未曾回娘家细问哥哥庄侍郎。如今听了赵氏这样说,心里可是踏实许多。
卫国公那样冷心冷情的人,不指望他对妻子有多么体贴入微了,夫妻俩能够相敬如宾,也是不错的。
既然如此,她就要好好筹谋一下,为大女儿好好争取一下这个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