乱世星坠卷 乱世&月夜踏歌声   叶晋昭帝大和三年初秋。   那个年代,处在中州的叶晋朝廷并不是全国的主宰——北荒之外的蛮夷之地有星野小朝廷,西南的边藏地区有吐蕃,南方的化外之地有南野之朝。还有水,火,冰,风四个妖怪的种族与人类并存。   那是个动荡的朝代,江湖迭起而纷乱,无穷无尽的战乱,无穷无尽的争夺和纷扰。在那些分裂的国家之间,在那个动乱的江湖里。   中原朝廷的地位是极低的——都抵不上那些零星分散在全国各地的江湖门派,较大的江湖组织。其中,占据着统治地位,三分着江湖统治权的,是洛阳的青霜阁,汴梁鬼堡,和南疆的婆罗门教。   故事,却是发生在萧瑟荒凉的北州。被沙漠覆盖着超过半数的国土,却零星分散着四方割据势力,三大圣兽,一位神明。   占据主导地位的星野国;流浪于沙漠的游牧民族,大荒十九浮族;飘荡在天空不见踪影的风之国;以及人数最少,却占据着神明般主导地位,凌驾于死亡沙漠之内的,蝴蝶堡。   纷乱的时代里,处处流传着关于三圣兽以及那位神明的故事。   然而,那些故事已经成为历史。自从那夜起,大漠掀开了崭新的一页,迎来了诸神割据,人类并起的时代。   是的,那个时代,叫乱世。   月夜踏歌声   荒漠边陲的气候,一入了夜,即使是再酷热的夏天,也是冷的要命,几乎滴水成冰。   那种冷,是刻骨铭心的,仿佛从骨子里散发出来,一点一点的浸润整个沙漠,让即使是照在这片荒漠上的月光,都能冷凝出一片寂寥的惨白。   边陲大漠虽然荒凉,却不是所有的地方都如此。   边疆的星野河畔,沿着那条清澈富腴的河水,建立起了由游牧民族组建的国家,被称为星野国。   苍冷的月光,静静的照亮了流淌的河水,将那一片磷白,反射到了星野城外围的城墙上。月光掺杂着水纹,就这样哗啦啦地从城墙上倾泻下来,染白了城墙下富饶的土壤。   城墙之内,宽大的道路将整个城池分割成若干固定的区域,却是严格按照天上的星象星群的样式来布局,真的可以称得上“星野”二字。   越靠近皇城,众星拱月般,一连三匝分别是外城,皇城,宫城。外城是朝中谏臣文官和富商居住的寓所,皇城里居住的却是朝中亲贵和武将。最里面的宫城,才是皇帝居住的地方。   的确是边陲的化外蛮族,重武轻文。文人和文臣的地位低下,只能居住于外城区域。   现在,已经是夜里二更。不管是外城,还是内城,都一片寂静。街上巡逻的队伍刚刚经过,更夫在寂静的街巷里穿梭着,神色却有些凄惶不安。   在打过三更之后,打更的老者忽而就抬起头来,看了一眼宫城那里林立的雕梁画栋,水榭高阁。   然后,他却抬了头,朝着满天的星辰,深深的叹了口气。   这一切的平静下面,却隐藏着所有人都心知肚明的暗潮汹涌。   宫城之内,西南角上,是一片环池的楼宇。星野城的帝王——星宣帝花了近四年的时间,命人在这里开凿了一片荷塘,注入了新鲜的活水,煞有介事的养起了红白莲花,各色锦鲤。   这边陲沙漠里的小城,竟也有了中原的景致。   做这一切,只是为了满足自己宝贝女儿的心愿,让她能感受一下向往已久的中原风光。   的确,星宣帝虽然也是妻妾成群,却只有一个宝贝女儿美沙亚——那是大漠上闪亮的明珠,沙漠里的水源和清泉,所有大漠儿女的骄傲。   虽然只是小小的年纪,那个孩子却能歌善舞。   受到了中原极大的影响,边陲大漠上的国家,却在建筑,衣着,甚至饮食上与中原极其相似。环池的“倚春望”宫阁,已经具有了中原宫殿的奢华与富丽。檐下垂着美玉流纱,氤氲着炉子里暖暖的雾气,温润的反射着月光。四下都有窄服宫衣的少女守候着,她们身上的衣服,有着中原的富丽,却也有着边陲大漠儿女的窄短,看起来干脆利落。   那一片寂静里,似乎所有的人都沉睡着,无论是妙曼起舞的轻纱,还是守在殿外的窄衣宫娥。   层层叠叠的纱帐深处,环绕着白玉金兰的巨大床榻上,覆盖着厚重柔软的雪裘皮。用狐腋毛织成的雪被拥在一袭小小的身形上,微微起伏。   忽而,雪被里仓皇的伸出两只手,挣扎着,伴随着一连串令人心悸的尖叫!   “父王……父王……!”   外面的帘子动了动,三四个嬷嬷慌慌张张的进来,都顾不上穿外衣。   “公主,公主怎么了?”一个老嬷嬷上前,微微摇动着梦魇孩子的肩膀,另一个已经端了盏灯过来,惊慌的看女孩子满脸的汗水与泪水。   只有七八岁的女孩子终于惊醒过来,仓皇坐起,眸子里尤自滴着泪。   老嬷嬷连忙摸出一方帕子,细心的擦着她眼角的泪,低声,“怎么了,公主殿下?”   “嬷嬷,嬷嬷!”美沙亚这才从那梦魇里完全苏醒,紧紧地抓着老宫娥的手,声音颤抖着,“我做了个噩梦,梦见父王撇下我一个人走了,我怎么叫他,他都不回来!”   孩子那一袭幼稚的梦话,却惊翻了一屋子站立的下人。所有人都沉默着不敢搭腔,心里各自胆战心惊。   “嬷嬷……”美沙亚抹了一下脸上的汗与泪,微微平复了一下,“我热。”   一旁的宫娥连忙取了柄白玉羽扇过来,细细的为她扇着风。   “再睡一会儿吧,还不到三更。”老嬷嬷伺候她慢慢躺下,眉宇间却有了深不见底的忧愁,却终归不曾说什么,只是帮她掖住了被角。   “我睡不着……”美沙亚怔怔的看着头顶的深色帐幔,忽而就问,“父王在哪个宫里,今晚上是谁侍寝?我要父王!”   说着就爬起来,穿衣服。   “太晚了,”嬷嬷努力想阻止她,按着她的肩膀,焦急,“明儿再去!”   “不,我就要现在见父王!”孩子的执拗劲上来了,不顾众人的阻拦,快速的穿好衣服,松松的梳起了发,就往外跑。   “外面冷,公主殿下,加件风衣!”老嬷嬷连忙胡乱的穿了衣服,拿上一件猞猁披风,带着四五个宫女追出去。   去星宣帝的昭阳殿打听了一下,才知道今晚上并没有嫔妃侍寝,星宣帝一个人悄悄去了“星坠台”。   所有的人都不敢忤逆这个长公主的意思,便任着她去了。   美沙亚的雪色猞猁披风在寒风中滚动,身后就长长短短跟着一群下人。   去往“星坠台”的途中,她无意的一瞥,却见花园各处的菊花,已经悄然盛开。   美沙亚下意识的驻步,看那些名贵品种的各色菊花,在奢丽的支架里挣扎着绽放,空气里本来浮动的花香登时弱了,被菊花那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气味所覆盖。   美沙亚觉得有些怪——今年的菊花,似乎开得早了些。   然而,她兴奋的挑了一朵开的最艳的,簪在了自己的衣领上,笑着看,边看边小声嘀咕着,“清妍姐姐一定会很开心的,这菊花都开了呢!”   簪了花,她这才起身,朝“星坠台”的方向跑去。   背后一圈人看着孩子远去的背影,却皆变了脸色。提前怒放的秋菊,公主殿下竟然簪了一朵菊花……一切的一切,似乎都是一个众人所不敢触及的咒语,生怕那谶语,就会在他们的指点中,变为真实。   美沙亚终于来到了“星坠台”,却见外面并没有侍卫把守,里面也黑洞洞的吓人,不敢贸然进去,只是在门探头,细细的叫,“父王,您在里面吗?”   良久,里面终于有了一声回音,淡淡的问。   “是美沙亚吗?”   “嗯!”孩子应了一声,呵呵笑着就要往里跑,那一圈下人不敢怠慢,也跟着往里进。   “其他的人退下罢!”那个声音却冷冷喝止,和刚才的温柔派若两人。   众人的脚步一下子就僵了,噤了声,战战兢兢的又退回来。   不知道有谁,忽而就仰望了一下浩淼的星空,既而,就像传染一样,所有的人都抬起头来,看着那星空,久久不语。   ——似乎,是想将今晚的夜色,深深的镌刻在脑子里。   “父王,你看什么呢?”   外面一片阴暗,那“星坠台”上,却月光流转。   “星坠台”其实是座楼阁,地面上铺着沉重的大理石,打磨得光可鉴人,映照着满天的繁星——屋顶是用金属制成的,安装着复杂的机璜,只消按动相应的按钮,就能将两半屋顶打开来,直面满天的繁星。   地上有一方池,池里种着千年睡莲。虽然现在是夏末,那莲花也已经凋零了大半,一池枯叶铁梗上散着月光,宛如一层轻薄的白霜。   里面极其清静,又冷,呵出一口气来,就似在夜色里凝固了,幻化成莲叶上滚动的白霜。   美沙亚朝手心里呵了口气,却惊喜地抬着头,看满天星斗。   真漂亮呢,那些看起来辽远的星光,此时却如此的接近,化成了孩子眼睛里的光点。   “美沙亚,你过来。”   “星坠台”里,一道铺着月光的石阶一直向上,通向那一眼看不见尽头的高处王座,座上的星宣帝忽而微笑一下,对着石阶上水池前的女儿,轻轻招手。   美沙亚欢喜的笑了一声,提着衣摆跑动起来,空空的脚步在宽旷的楼阁里来回撞击着,最后化成了一连串重叠模糊的回音。   孩子一口气跑到那石阶之上的王座,微微喘息着,小脸涨得发红。眼在夜色里微微闪烁,一瞬不瞬的看着王座上的那个伟岸男子,却不敢上前。   王座上的男子抬起手来,用带着巨大银色宝石戒指的手拍了拍膝盖,笑着朝宠爱的女儿示意。   美沙亚欢喜的扑过去,爬上了王者的膝盖上,悬空着双腿晃呀晃,抬头看满天星斗。   “父王,星星都围着您呢!”美沙亚陡然惊奇的叫起来,清脆的声音立刻来回撞击,又反射回来,夹杂着长长的尾音。   “……都围着您呢……”   黑暗里那双沉寂的眸子,终于陡动了一下,座上王者抚摸着孩子柔软的金发,忽而就轻轻的问。“美沙亚……你长大了,想做什么呢?”   孩子皱了一下眉头,很认真的思考起来,拥紧了身上的猞猁披风,蜷缩到王者的怀里,“美沙亚想……想做星野城的王!”她终于想出了一个志愿,兴奋的直起身子来,回头仰望王者线条锋利的下颔,“美沙亚想当和父王一样的王,当一代伟大的王!”   “呵呵。”黑暗里的眸子笑了一下,慢慢抚摸着孩子的脸,“伟大的王......那是怎样的?”   “怎样的?”她又遇到了一个很大的难题,皱着细弱的眉毛,掰着指头数。“要……坚强的,勇敢的,又……温柔的!”   抚摸着孩子秀发的手,终于停顿了一下,星宣帝沉默了一下,默默的退下指上银色的戒指,又取下美沙亚颈上一圈细细的缨络,将戒指仔细的穿过,这才重新带在了女孩子的颈。   “美沙亚,记得你今夜的话。”   黑暗里,王者掰住了女儿的肩,郑重其事的叮嘱。   美沙亚一时不适应他的说话方式,有些怔,茫然的看着星宣帝那一双碧色的眸子。   那眸子真漂亮,宛如碧水下盈盈闪烁的翠玉。   “美沙亚,最近学过什么新歌?唱一首罢。”那碧色的眸子却晃了一下,化作模糊不清的笑意,淡淡的要求面前的女儿。   “嗯!”美沙亚清脆的应了一声,碧色的眸子闭了闭,将金色的散发抿到耳后,缓缓的吸了口气,吐气扬声。   大漠上的女儿,没有一个不是能歌善舞的。   她一扬声,那月光就也跟着晃了一晃,照亮了扶着她肩膀的,那双苍白的手。   “停杯,歌尽须停杯,夕舞落环佩。   帘外暮雨已倾颓,王谢堂外冷雁咴。   西风势微,汝胡不归?   歌飞,夜喑凭歌飞,折翼旧城围。   寒声轻染*辉,浅入纷华皆散碎。   物旧人非,何处得归?”   这样凄冷的夜,美沙亚一开口,却唱出这样寂冷的歌,那扶在孩子肩膀的手,忽而就颤抖了一下。   听着曲调,却不似是沙漠上流传的风格,反而有些中原小调的味道。   美沙亚唱完之后,睁开眼睛,回音却又在空旷的楼阁里传了半晌,才渐渐渺若游丝,没了声息。   黑暗里的手再次伸出来,无声无息的抚摸着孩子的发。   “父王,好听吗?”她还太小,不懂得那歌里的悲亡抒怀,那歌里的物事人非,反而转过脸来看着王者,满怀期待的问。   王者想笑却笑不出,勉强牵动了一下嘴角,只是问,“美沙亚,这首词是谁教给你的?”   “是…….清妍姐姐。”没有得到夸奖,女孩子有些失落,不乐意的撇着嘴,慢吞吞的说。   “清妍……”王者慢慢沉吟着,觉得这个名字很陌生,好一会儿,才皱了皱眉,似乎想起了什么,淡淡的问,“是……岚昭仪?”   “嗯。”美沙亚应了一声,抬起头来看着他,“清妍姐姐不许我称呼她昭仪。”   胡闹……岚清妍明明是自己后宫里的人,怎么能让公主以“姐姐”来称呼!   可是……也只有她,才能写出这样的词来,在其他后宫妃嫔的歌舞升平里,那个女子是唯一一个能敏感的嗅到一切的人。   记忆里,那个永远穿着蓝色衣裙的女子,却没有受到过分的恩宠。   虽然是大漠上的儿女,身子却不好,没学过舞蹈……而且,她的父亲又是个不轻不重的文官。在这个重武轻文的国度里,那样的家庭,根本就算是小门寒户。   好好的一个大漠女儿,不懂得骑射,每日里只会侍弄花草,摆弄笔墨。被选入宫中做了秀女,星宣帝一开始也是抱着猎奇的心态,封她做了昭仪。   可每次临幸时,她总是苦着脸,眉目间永远都有水样的晃动。作为王者的他终于看腻了,从此再也没去过那个女子居住的“夜菊倚栏”。   印象里,那个女子居住的地方,总开着大片大片的菊花,偏少有珍贵的品种,看起来一派荒芜。   然而,却是那个女子……竟然看穿了一切。   莫名的,星宣帝沉默了下去,说不出一句话来。   夜风吹过,摇曳了一池子的冷霜。  乱世星坠卷 星坠寒月夜   一片沉寂里,美沙亚蜷缩着伏在王者的膝头,摇摇欲睡。   夜色也越发冷了,宫中遥遥的谯楼上,传来了四更的鼓。   夜色依旧是沉沉的,黑的铺天盖地。   更阑夜静,似乎只有殿外呼啸的风,卷起那一池子的皱莲。   坐上的王者固执的等待着,一双眸子看出去,碧色里掺杂着一丝凄惶。   忽而,黑沉沉的夜色里,就传来了缥缈的声响。   眨眼间,遍地开花般,那宫城各处开起了无数的绯红火把,宛如在夜色下,大朵大朵盛开的菊花。   待到秋来九月八,我花开后百花杀。   冲天香阵透长安,满城尽带黄金甲!   霎时间,那杀喊声,伴随着沉朗的军歌,就如同遍地盛开的菊花,怒放起来!   浅睡的小公主倏然被声音惊醒,抬起头来,有些仓惶的看着座上的王者。   黑暗里的手依旧压着孩子的肩膀,沉稳的抚摸着孩子金色的发。   美沙亚从那双眸子里看出了沉稳,却也同时读出了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   她看不懂,只能有些害怕的蜷缩在王者膝头,一双眼睛怔怔的盯着外面渐次亮起的光火。   “推翻暴君……拥护武承王……!”   隐隐约约里,外面就飘进了颤巍巍的杀喊声,不断重复着,宛如颠簸不休的海浪,一层层推进过来!   美沙亚似乎听懂了那句话,一下子就慌张起来,紧紧地揪住了王者的衣袖。   然而,黑暗中那双碧色的眼睛却闭上了,扶在孩子头顶的手终于停止。   忽然,就有一道黑影满是血的掠进来,跪倒在石阶下,仓促的,“陛下,请同公主殿下暂时退避,城外的御林军正赶过来!”   那袭黑影的肩膀和前襟上,是金灿灿的星夜城禁卫军军章,描着金线。显然是浴血杀来的,漆黑色的发已经被血濡湿,紧贴着线条坚毅利落的脸颊,一双眸子是黑夜一般的色。   他往那里一跪,就这么短短的时间里,大理石的地上面就聚集了一圈绯血,隐隐的呈现出人形。   王座上的女孩子从未见过血,吓得叫了一声,便往王者的怀里躲。   然而,她认得下面跪着的这个人,禁卫军首领兼大内侍卫总管,中州人,厉云。   “厉云,你退下罢。”   上方的王者揽着女儿背,却面无表情的淡淡说。   “但是……!”跪着的人冒然抬头,不顾一切的顶撞,“陛下,来不及了,请躲一躲!”   “没错,是来不及了。”   那“星坠台”的门口,忽而就插入了一个略带笑意的声音。   所有的人同时转过头去,就看到了门口一袭金甲如火。   外面刀光剑影烈火通明,将门口那个金甲的身影长长的投射进来,一直投射到那一池子霜荷上。   无声无息的,最后一杆的铁荷也萎坠下去,溅起了一片水花。   身为禁卫队首领的厉云猛然起身,拔剑出来,一霎的青蓝。   剑名“海霜”,剑体绯蓝,剑气也是盈盈的蓝。   然而,手臂上汩汩的流下血来,将握着剑的手,覆盖的一塌糊涂。   “就凭你也配!滚开!”   门口金甲的男子冷笑一声,甚至连金枪都不屑拔起。   厉云却不肯退,双手紧握剑柄,冲上。   “厉云,退下!”   座上的王者蓦地喝了一声,阻止忠心耿耿的属下。   黑衣男子的脚步顿了一下,终于一咬牙,还剑入鞘,退到一边。   座上的王者终于缓缓起身,褪下了身上的那袭金袍。他里面竟然穿了身短金的劲装,慢慢拔起腰间的黄金佩刀,从那高高的石阶上,领着美沙亚一步步走下来。   美沙亚惶恐得抬起头来,惊恐的看着王者脸上冷峻的神情。他的碧色眸子里,有异样的东西在翻腾着,此起彼伏。   外面,杀喊声渐次向这里聚集,一旁垂手站着的厉云,神色也开始有所动容。   王者终于步下那石阶,将身侧女儿的手,交到忠心耿耿的属下手里。   厉云抬起头来,就看见了王者此时的目光——任重而道远。   王者没有说话,抬起手来,拍了拍他的肩膀。   厉云蓦地一震,单膝跪下去,将手掌重重的按在了自己的胸口。   “将公主带出去……!”那碧色的眼睛终于震动了一下,杀气腾腾!   厉云惊恐抬头,却见那双碧色的眼睛已经转开了,冷峻的盯着门口那个昂藏的金色身影!   “王兄,请别这样看我,我只是众望所归。”被那双杀气腾腾的眸子一沾,门口的金甲身影却笑起来,不紧不慢的说。   “你也该下来享清福了,何必再如此拼下去?”金甲身影的声音渐渐拔高,有些咄咄,伸臂一指外面的战火,那金色的铠甲就叮当得撞击了一声。“请听听外面的呼声。”   金色劲衣的星宣帝终于也冷笑出声,“乱臣贼子,胡说什么。这个王位可以给你,可是,除非我死了!”   这个国家的臣子可以降你,然后继续荣华富贵,歌舞升平。只是,作为皇帝的我,又怎么能屈居在你之下!   金甲的武承王终于收敛了笑容,将人高的金枪握在手里,“王兄,十年安逸的生活,你以为,你还能胜得过我吗?”   “胜不过……”王者的声音一沉,却缓缓的说来。   那话一出,就连图谋叛变的武承王都怔了一下。   “……便、是、死。”王者却慢慢的,将那句话的后半段,一字一字得挤出来!   胜不过,便是死!   那最后一个字的声音未落,王者便持刀抢上,回音里落一个音,便是一刀递出!   短短的一瞬间,那回音落了数十声,金刀也下落了数十次,丁丁*的斫在金枪上,激溅起了一片火花!   星宣帝持刀退开来,毕竟不年轻了,微微喘息,耳边的一缕褐发落下,在脸颊上投射了一道深邃的影。   武承王惊魂未定,刚才那个人持刀杀过来,他似乎又看到了他叱咤大漠时的模样。   那时候,星宣帝他是他心中的神,也是整个大漠的战神!   然而,一连流星飞陨般的数十刀,他竟然都挡下了。   “父王!”美沙亚揪心的叫了一声,上前,却被黑衣队长紧紧拉着,挣脱不开。   那一声叫,让星宣帝震了一震,也让那个依旧惊恐的武承王镇定下来。武承王陡然笑起来,边笑,却边不可思议的摇头。“王兄,这一天我……可等了十年!”   现在,他将有机会,亲手打破那个心中的膜拜与神话。可是,他却高兴不起来。   “你可是沙漠上的战神,就只有这样吗?”金甲武承王脸色一变,将手里的金枪攥得咯咯响,忽而就伸出手来,撕扯掉了身上的金色铠甲。   星宣帝的脸色显然一白,忽而转过头去,朝着一直默立一侧的厉云吼,“还在等什么,快带公主走,别回头!”   厉云终于震了一下,微微低了低头,却俯下身去,将幼小的美沙亚背在背上,拔出剑来,朝星宣帝最后看了一眼,就一头冲入了那喧嚣火色里!   这一边,武承王已经捏紧了金枪,却不曾去拦阻冲出去的黑衣厉云,反而一枪挑向王者的咽喉!   “叮”!兵刃击出了一片火花,星宣帝刀背上抹,封住了那挑向咽喉的一枪,然而,金枪的力道出奇的刚猛,王者被那股力量推着一直后退,脚底下的大理石地板上,刹那间留下两道深刻的滑痕!   “为什么不让他们留下来看你战斗,是怕你垂危挣扎的模样被人看吗?还是,就算死,也要保护你在人们心中战神的地位?”   武承王说着,一枪上挑,只听得哧啦啦一阵响,金刀背上顿时划下了一道深刻的刮痕,既而划过王者的脸颊,在他的左颊上留下了一条四寸多长的伤痕。   鲜血登时流出来,覆盖了王者半边的颊子。   然而,星宣帝一抬手,握住了锋利的枪头,捏在手里,脸上的神色却寂寥了一下,忽而就轻轻的问。   “弟弟,你可还记得这‘星坠台’的来历。”   武承王见他徒手握着枪头,血淋漓而下,忽而就怔了一下,不明白为什么他会如此发问。   这“星坠台”,其实是真正的星辰坠落的地方。当年就是在星坠的地方建立了整个星野王朝,又在这星坠遗址上建了“星坠台”。这里吸收了坠星的力量,一直拥有着诡异的能力。   而那坠星,一直被身为皇族的王者,妥善保管着,一代代的传承下去,据说,那坠星里,拥有着能翻天覆地的能力。   “我的这柄错金刀里,加入了坠星的碎片……”   王者不紧不慢的补充着,声音里却有着出奇的苍凉与哀伤。   突然,星宣帝及其快速的扭动了一下刀柄!   那金刀蓦然从中断裂,无数的银光爆炸般的溢泄出来,激起了一片宛如利风的呼啸!   那一瞬间,银光就淹没了两人,光里似乎有什么动了一下,却最终被银光吞噬!   银光里,那双碧色的眸子最后抬起来,看了一眼苍穹上闪耀的群星。   忽而,极东方向上的一颗星,划过了一道苍茫的弧线,终于在照亮的半天夜空里,急速陨落下去。   那星辰陨落的一瞬间,整个大陆上,整个四州,又有多少人抬起头来,齐齐仰望?   在人群里厮杀的厉云抬起头来,不可思议的看着那一颗星辰陨落,对应着那“星坠台”里猝然升起的银光!   所有斫向他的刀剑也都停了一停,齐齐抬头,看那一道陨落的星尾。   莫名的,伏在他背上的小公主,簌簌的流下了两行泪。   “星坠台”里的银光渐渐弱了,消失不见。   然而,原地却耸立着一个巨大的扣碗形容器,那容器幽暗深邃如同海水的蓝,容器外还丝丝缕缕的冒着白烟。   忽而,容器从中间打开了,合并折叠,最终却只化作了一块玉佩大小,落入了武承王的手心。   武承王另一手里握着的那杆金枪的残柄,在转瞬之间化成齑粉,风一吹,飘飘洒洒的,最终消失不见。   星坠的碎片……好厉害!若不是有极地冰族的“护魂玉”,恐怕他也被那银光烧成了一把齑粉!   武承王小心的将“护魂玉”揣在怀里,环视四周,心底却莫名的,空落落的一痛。   夜风递来,那一地的尘埃被吹散的无影无踪,水池子里的最后一片莲叶,被寒风一吹,也簌簌的化成了粉末。   东方,倏然有一线白,射过来。   原来,刚才那星坠的一刹那,已经是这一夜在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   谯楼的三更鼓响起来得时候,“夜菊倚栏”的二层栏杆上,出现了一抹淡蓝。   楼下就是一片花圃,里面种植的,却是清一色的菊。   不知名的小阳菊,满地矮小繁茂的矢车菊,巨大的金盏菊和黑线菊。稍微名贵一些的,只有那一片翠菊,还有一片扶郎和大波斯菊。   虽然是从外邦运过来的花种,可那扶郎和波斯菊长得都太单薄,没有宫廷繁花的紧簇和富丽,因此,别处都不曾种着,单这“夜菊倚栏”前的一大片花圃里,开的艳丽。   可是却极乱,各种各样的菊花杂在一起生长,一旦盛开来,只觉得五色杂陈,让人眼花缭乱。   这园圃的主人,还偏偏不喜欢管理这些花,也不让下人着手,每日里只是把着花锄下去清清草,便放任这一院子的乱菊肆意纵横。   花圃的主人似乎极为偏爱那一丛半人多高的大波斯菊,即使是深夜里,都扶在那楼的栏杆边上看。   栏杆上,淡蓝色的衣襟上,就别着一朵粉色的波斯菊。   淡蓝色的衣裙里,抬起一张素淡的脸,仰首看天上的星星。   那张脸极素,不染脂粉,看起来有些苍白,一双碧色的眸子湿润润的流转,随时都可能滴下来。注目的得久了,也似随那滴翠晃碎了,一并摇曳起来。   女子挽起的褐色发髻上,也插着一朵鲜的大波斯菊,才衬得整张脸稍稍有了生气。   一抬手,只听得腕子上“叮”的一声撞击在围栏上,那雪也是的腕子上,便露出一抹雪亮的绿,夹杂着几道流云一样的微痕,却只是一支玉镯子。   凭栏眺望的女子展过一张纸来,在清凉的夜里呵墨,冰冷的手握着细毫,就着月光就写下了一首《落菊》。   《落菊》萧疏篱头并蒂落,清冷风畔抱膝吟。   人皆谓我高自诩,但为君恩表素心。   明明还不足深秋,那满园的菊花就开了。也明明那花只是将开,女子挥毫写下的,却是一首悲秋的《落菊》。   未见花发,先言落红。女子吹干了那纸上的墨,拿起来看了看,又看了看,终于叹了口气,将那一纸放在桌上,取一方红泥小印,细细的压下了。   那印泥上,殷红的四个字,却是,“清妍夫人”。   她想,她也该能担的下这“夫人”两字了,不再是那种幻想的年纪了,她已经老了。   可是,那诗中的“君恩”,却又是那样的一个人。   不想幻想,却忍不住偷偷的将他想起。   想到这里,蓝衣清妍倚栏就出了神,怔怔的看着那一簇盛开的大波斯菊。   夜凉如水,檐角的风铃叮叮,檐下的铁马咚咚。   也不知站了多久,只觉得扶着栏杆的手也酸了,两条腿更是冻得麻木。清妍慢慢的倚着栏杆坐下来,捏了捏冰冷麻木的双腿。   可忽而,呼啸声和喊叫声,就从极遥远的地方,隐约传来。   清妍有些奇怪,侧了半头,就见各处的灯火如同遍地开花的菊,快速的升腾起来,将一色黑寐的天,烧得通红!   她立起来,正诧异,楼梯上传来了咚咚的脚步声,贴身的小宫女气喘吁吁的跑上来,一张脸却褪尽了血色,张口结舌。“昭仪娘娘,不,不好了……大家都说武承王叛变,带着人杀进宫城里来了!”   武承王……叛变。清妍沉吟了一下,却没有过分的惊恐,只是又倚着栏杆坐下来,静静的俯视着下面的纷乱。   “昭仪娘娘,该怎么办!大家都要逃呢,奴婢随着昭仪,也先避一避吧!”   那宫女见她依旧一幅懒散的模样,不由得为她着急,急怔怔的说。   “逃,能逃到哪里去?”倚着栏杆的清妍幽幽发问,拥了一下削肩上的蓝色裘衣,似乎畏冷。忽儿就慢慢的叹出一口气,“现在宫城里全是乱兵,胡冲乱撞只会死得更快,不如就在这里罢。能死在楼上,也是我的造化。”   她说着,下面就起了喧嚣,这一片后宫内闱里,无数颜色花哨的羽衣仓皇冲出,无头苍蝇一样乱撞,却终究跟那黑色和金色的戎装撞在了一起,霎那间就起了一片哀号,哭声呼天抢地。   那一群彩衣登时散了,被无数的黑色和金色冲撞着挤散,最终淹没在洪流里。   清妍身边贴身的小宫女登时捂住了嘴,不让那凄厉的呼号挤出口。   “乱世……。”倚着栏杆的蓝衣昭仪,忽而就感慨了一声,却起身,遥望着“星坠台”的方向。   她知道,他是在那里的,也将在那里。所以,如果要死了,也想任性的看他一眼。流言蜚语也好,什么也好,她也就不在乎了,只是想看他一眼而已。   可是,“夜菊倚栏”与“星坠台”隔得那么遥远,天涯海角,即使楼再高,也终归看不到他的。   忽而,清妍就静静的想,那个男子……会不会在最后一刻,过来看自己一眼?   真是……痴心妄想呢。   “那,那是什么!”身边的小宫女也顾不上礼节,忽而颤巍巍的出声,直指着“星坠台”的方向。   清妍顺势看过去,却几乎不敢睁目——“星坠台”的方向上陡然起了一团银光,一下子耀花了楼上女子的眼。   与此同时,极东方向上,一颗星倏然坠落,拖着长长的雪色彗尾,无声无息的滑过半边的星空!   她吃了一惊,抬起头来,失神的盯着那流星陨落的方向,一时间失了言语。   在这战火迭起的宫廷里,在这满地血花盛开的宫城里,南面的朱雀门陡然被冲开了一道豁口,一队浴血的金章黑衣杀出,带起一片血花纷飞如雨!   被一圈人护在最中心的黑衣背上,赫然背着个年岁娇小的金发女孩子。   女孩子颈上的一圈缨络,在急促的颠簸中,不断反弹拍打着孩子的脸颊,孩子的小手却紧紧抠着手心的那一枚银色的戒指,不断回望着杀出来的城门方向。   脸上的血,混着泪水,簌簌落下。   那一夜之间盛开的菊花,却也在一夜之间急遽的凋零,冷风一卷,肆意的飞散在风中,夹杂着潮湿冰冷的血腥。   就这样,一夜的菊花,急速的盛开,也在一夜之间耗尽了生命,凋零。   多少年之后,人们依旧在传说,那宫城里种植的菊花,却拥有着那样的忠诚和坚贞,在国破易主的一刹那,耗尽了所有的生命,随着旧主悉数死去。   宁愿死,也不肯献媚于新的国君。   而在那段同样被人交口称赞的坚贞里,也同时落下了另一个名字。   一个女子的名字。  乱世星坠卷 堂前开冷菊   江山易主。   说起来是那样的复杂而庞大的工程,却只用了一个夜晚。   那一夜的急遽变化,却最终消失在了新生的朝阳里。   既而,清扫,彻底改变历史。   清扫宫城的宦官和宫女,颤巍巍的扫起了几堆赤色的残菊。   菊花都染了血,一片殷红,菊花上和菊花下都是尸体——黑衣的禁卫军,金色的铠甲,所有的尸体都有一张狰狞的脸,夹杂着死不瞑目的凄惶。   满宫城的尸体,聚集了三座楼高的尸山,并同上万株溅了血的残菊,一连烧了三天三夜。   那三天三夜里,宫城里的火光不停,厚厚的灰烬将一切楼宇植物,覆盖了浓重的一层。   以至于在很长的一段时间内,整个金碧辉煌的宫城,却呈现出一片灰雾蒙蒙的景象,连那一片的天空也阴沉了数天。   焚烧尸体的几天里,对外忙着整饬军队,追绞逃跑者,短短的几日之内,外城也是一片翻云覆雨,人心惶惶。   可是,终究不曾抓住逃跑的小公主,以及带着公主逃跑的,禁卫军队长厉云。   再接下来,忙着封神祭天,忙着封官拜爵,犒赏有功之人。   武承王已经正式的封王,敕封“星神帝”,改年号为“太武”,当年既是“太武元年”。   忙着忙着,竟然也过了近一个月。    直到有一天,新上任的史官过来,念诵了最新编纂的史书。   星神帝大喜,封赏。   可等史官退下去了,星神帝沙耶汗却陡然觉得空虚,心里莫名的,一阵空落落的。   以前虽然活在人下,却终归有个想要超越的目标,和一堆志同道合的友人。现在成了九五之尊,身侧却全都是靠巴结奉承向上攀爬的小人,连个说知心话的也没有。   他们现在只知道他叫陛下,却忘记了他原来的名字:沙耶汗。   糟糠之妻被封做了国母,兀自在那里风发得意,却不曾顾及到他的心情。   他想,是时候该扩充后宫了,也该将前一任王留下来的宫妃处理一下。索性屏退了下人,顺着宫中的阡陌走着,一边走,一边思索旧宫妃和选秀女的事。   前些日子,有人提议说,要为先王建造陵墓——好向人民显示新王的德行和仁政。不如,就将那些旧宫妃一起陪葬好了,老一辈的宫女就遣送出去,许配给未曾婚娶的战将。   这样打定了主意,星神帝的心情好了起来,负着手看沿途的风景。   菊花都被清空了,放眼望去,初秋却是一派荒凉萧瑟的场景,只那一树的芙蓉花还开着,却也凋零了大半。   绕阿绕的,也不知道绕到了哪里,他的面前却出现了一幅奇景。   一院子的荒芜,花圃也没有打理,落荒的不成样子。只是,那一花圃的,竟然全是各式各样的菊!   他还以为,满城的菊,都已经在那大火中被消杀殆尽了,没想到这里还残了一片。细眼望去,虽然着花极少,大多凋零,可绿枝繁叶还挺拔,在一派萧瑟里,挣扎出一点垂死的绿。   星神帝好奇,在花圃外站了一站,一抬头,却见花圃旁边的一座两层小楼上,在二楼的栏杆处,背倚着一袭蓝衣。   小楼极其精致,仿中州的构造,栏杆里的窗户都被纱帐兜着,飘飘晃晃的。屋檐里是一圈的蓝色风铃,外面还挂着铁马,风一过,叮叮咚咚的自成一曲。   古香古色的小楼,缥缈的纱帐,与叮叮咚咚的声响,就成了栏杆上蓝衣女子的衬影,衬得那一袭蓝衣,越发有了繁华落尽、洗尽铅华的意味。   星神帝不知道这是哪里,也不知道那一袭瘦削柔软的背影属于谁,只是站在那里失了神的望着,揣测那个蓝衣女子,究竟是怎么样的容貌。   蓝衣女子身边架着一架古琴,她就用手指慵懒的挑着琴弦,有一句没一句的,懒懒的哼着调子,哼着哼着,就随那调子懒懒的唱起来。   “采莲湖上棹船回,风约湘裙翠。一曲琵琶数行泪,望君归,芙蓉开尽无消息。晚凉多少?红鸳白鹭,何处不双飞?”   下面听歌的星神帝,忽而就低低的叹了一声,世上竟会有这样慵懒的语调,却也有这样慵懒的柔情。   他越发想看她一眼,又生怕惊动了她,只是在那原地眺望了一会儿,这才轻手轻脚的转身,跋涉过满丛的秋菊,想从侧面窥探一二。   然而,侧着行出了那么远,女子的侧脸却隐约在浮起的纱帐里,中间还隔着一段圆柱和数声叮咚。下面仰望的王者恨不得把住了那纱帐,劈开了那柱子,仔细的看上一眼。却又噤的不敢动,生怕惊动了弹琴歌唱的女子,她就会像那歌声里的鸟儿,一忽儿飞走了,再也看不到。   小时候读中原人的诗词,读着一句,总也不懂,现在可算是懂了。   什么叫“隔花人远天涯近”。   他明明离着她那么近,却看不清,看不明,似乎那极远的高天,都要近一些,可以让他痛痛快快的看个清楚。   那女子唱完的歌,忽而懒懒的叹了一声,端着琴起身,摇摇得走了。风送薄帷,将女子的那个身形迷蒙在一团叮咚声里,远了,远到再也看不见。   楼下,他怅然若失的站在花丛,却早已经忘了上楼去,问一问那个女子究竟是何人。   寒风一震,零落了花圃里一脉香。   从那一片开着菊花的花圃回来,星神帝似是就痴了。   事后,他去寻找过那一片花圃,寻找那个小楼上的女子,却仿佛迷失了,在偌大的宫城里兜兜转转,可再也找不到。   难道……竟然是梦吗?   这一日在偏殿,星神帝又怔怔起来,一页奏折拿在手里,半天没有翻动一下。   身侧叫南为的贴身侍卫看了,便在私下里悄悄的问他。   星神帝怔了一下,却终于对那个贴身的侍卫和盘托出。   “属下知道了。”   可他刚描述完,那个贴身侍卫就笑起来,胸有成竹的。   “你知道?”星神帝诧异,皱着眉看向他。他自己都不能确切的知道那个女子的音容笑貌,更何况一个侍卫?   “属下毕竟侍奉过先王……”虽然不想提起,南为还是老老实实的回答,往那大殿上跪了一跪。“万望陛下恕罪。属下大概知道陛下所说的人。”   “快起来!”听得那话,星神帝大喜,从龙椅上探身,急匆匆的,“快说,她是谁!”   南为笑吟吟的起身,微一躬腰,“如果属下猜得不错,陛下朝思暮想之人,是岚昭仪。”   “属下曾见过昭仪几次,的确生的温婉动人。只是不会讨好先王,临幸了几日,便被打入冷宫了。现在一直都在‘夜菊倚栏’住着,等着几日后先王的陵墓落成,便要殉葬。”   竟然是王兄的妃子?星神帝皱了皱眉,倒也庆幸,若是再迟几日,好好的一位丽人,却已经赴了黄泉了。   “她……”星神帝的嗓子瞬间有些干涸,慢慢坐下来,问,“她,是个什么样的人?”那样的女子,他不敢轻易亵渎了。真不知道王兄是什么样的眼光,竟然放过了那样的女子!   “这个……”南为有些迟疑,似乎在斟酌着词句,慢慢的。“属下与昭仪接触不多,印象中,只是觉得昭仪娘娘……有些慵懒,身子也弱,没什么精神。她每日里只是念些东西,属下才疏,也不好妄加评论。总之,娘娘跟属下见过的女子相比,都不同。”   这一段话,算是褒奖罢。如果就大漠人的眼光看来,这样的女子,实在是没什么好的。可偏偏,又这么新奇!   他越来越想看到她,甚至都有些迫不及待。   “南为,你悄悄的去一趟,将岚昭仪带来见朕,要快!”   “是,属下领旨!”南为很乐意为他跑这一趟,领了旨去了。   等待永远是那么漫长。   星神帝沙耶汗终于再也坐不住,从龙椅上下来,在空旷的大殿上走了一个来回,又走了一个来回。转过头去看殿外的日光,以及森然撼动的树木。   忽而,那宫城的阡陌上,就出现了南为的身影,紧接着,背后引出一抹颤巍巍的蓝。   莫名的,看着那一抹飘忽的蓝,王者的心就是一噤,再也不想动弹。   那一袭蓝摇摇的过来,踩着午后的日光和树影,落在他的耳朵里,就成了叮当作响的环佩。那抹影子没有抬头,王者就揣摩着那一袭身影,揣摩着那孤鹤似的发髻,揣摸那藏在袖子里的一双手,揣摩着几日不见,那袭身影是否清减了,是否清淡如旧。   颤巍巍的影子快到大殿时,他才幡然醒悟,回龙椅端坐,等两人前来。   不知是不是因为仓促,女子的那一身蓝裙不是宫衣,素淡的没有一丝花纹,褐色的发髻上别着一小串鲜活的蓝紫色矢车菊,带来了扑面的芳草气息。   那一抹颤巍巍的蓝裙终于在大殿中心站定,忽而,蓝衣女子就缓缓的行礼,弱弱的说,“妾身参见陛下。”   星神帝不是个注重细节的人,却偏偏看见了从女子袖子里滑出了一角玉镯,碧色,夹杂着宛如流云的花纹。   蓝衣清妍参拜完,自然而然的起身,抬起眼来,懒懒的看了一眼龙椅上的王者。   ——这个人,就是那个人的弟弟了。   那弱弱的一抬眉眼,宛如惊鸿一瞥。不动声色的,王者的眸子却潮了一下。   这就是那个人,跟想象中的一样,看一眼,就颤巍巍的让人心碎。   女子的一双碧眼里,流动着只是暮秋的残翠,翠的随时可能苍老下去的一种感觉。   “你是先王的昭仪么?叫什么?”微微平复了一下自己的心情,星神帝不动声色的开口,试探女子的神情。   “是。妾身岚姓,双字清妍。”她明明是大漠人,却拥有一个汉人的名字。   岚姓。这个姓,即使在中州,也是不多见的。   沉吟了一下,星神帝却淡淡的说,“素闻你诗画双绝,是宫里的才人,今儿便即兴做一首诗来,我给你一柱香的时间。”他一开口,却是出了一道题,想考一考她。   越是喜欢,就越想看清了,这个女子,究竟是个怎样的人。   龙椅上的王者一点头,身侧的南为已经取了一盏小沙漏过来,摆在了龙案上。   那一沙漏,恰好是一柱香的时间。   清妍不答应,也不拒绝,反而转了身,静静的看着殿外的秋日。   秋天的阳光晴斜,过了晌午之后,那阳光就斜斜的拉下了长长的影。那一身蓝衣就罩在阳光里,影子却长长的拉出去,直到龙案前。   她的影子也是那么瘦,那么伶仃,根本承载不住满肩的阳光。   清妍忽而咳嗽了一声,慢慢的吟出一句来。   “杜宇菊啼落,踯躅染血廓。”   在那里踟蹰了一会儿,却望着自己的影子,轻轻的吟出第二句来。   “夜薄凋旗画,星落影绰驳。”   念到这一句,莫名的,蓝衣女子的眸子里却起了一层泪花,一口气吟出了最后的两句。   “微月谁家月,倾国是故国。”   “迢递起古曲,危楼泪婆娑。”   一首诗吟完,龙案上的沙漏,才将落下了三分之一。   然而,听了那首诗,龙椅上的王者却陡然变了脸色。   好,好一句“微月谁家月,倾国是故国!”也好一个“危楼泪婆娑”,她是在缅怀吗?缅怀那个故国,缅怀那个旧城,抑或是,缅怀那个“星落影绰驳”!   下面站着的南为也听出了端倪,一下子白了脸色,朝蓝衣女子拼命的使眼色,让她噤声。   “你知不知道,刚才的那首诗……朕完全可以治罪,株连九族!”   清妍慢慢的跪下去,声音依旧是懒懒的,没有半点的纡尊降贵。“做诗是妾身自己的事,犯不着株连旁人。陛下若英明,就应当明察秋毫。”   “你在威胁朕,难道不怕死?”龙椅上的王者怒气未消,冷冷得问。   然而,下面的女子却不说话,静静的跪在那里,一动不动。   “回答朕。”星神帝低声,什么话刚要出口,却硬生生的咽下去。   清妍抬起头来,口齿动了一动,却只是滑出了另一首诗。   “君王城头树降旗,妾在深宫那得知?十四万人齐解甲,宁无一人是男儿!”   那首诗,作为王者的他是知道的。   一位风华绝代的夫人,当面对亡国灭种,面对占有她的新的君王时,那个新的君王曾经问起她,你对于你先前国家的灭亡,有什么看法?   那位夫人,当时就默默的吟出这首诗来。   那位夫人,恨的是男儿的无用,恨的是那齐解甲而造成的亡国。而面前的这个女子所恨的……还有他这个所谓的窃国者,这个灭亡了的时代罢。   她竟然看得那样通透——那一群须眉里,又有多少人,在面对战乱和动荡时,毫不犹豫的抛弃了一切的忠信义礼,倒戈向了他的这一边——只为了那荣华烟火。   面对着这个孱弱的蓝衣女子,身为星神帝的他,却找不出一句来反驳。   吟出这首诗的那位夫人,拥有一个光耀青史的名字,花蕊。   花蕊夫人。   下面跪着的清妍,在念完那首诗后,便再也没了声息。反正,等到先皇的陵墓落成了,她也是要殉葬的,她已经抱定了必死的决心。   然而,龙椅上的星神帝却笑起来,长长的出了一口气,似乎将这几日压在心口的阴霾也吐了出来。他负手,慢慢走下龙椅,扶住了蓝衣女子软弱的胳膊,轻柔的问。   “你……愿意做朕的花蕊夫人吗?”   清妍的眸子蓦地震了一下,抬起头来,静静的看面前的这个男人。   他比先皇年轻,比先皇风发,也比先皇,更懂自己。   答不答应呢?清妍垂了头,微微沉吟——反正,只是从一个男人的身边,跳到另一个男人身边,不论是他,还是他,都走不到她的心里。   然而,那个人,那个人……却一次次的与自己的生命,擦肩而过。   她的眼圈蓦地湿了,眸子里的翠色欲滴。 乱世星坠卷 荒野逢秋雨   只一日的功夫,当今皇上要迎娶先王昭仪的事情,就传遍了整个星野城。   大街小巷里传得沸沸扬扬,流言蜚语满天,可大多数都是戳着那昭仪的脊梁骨暗骂——这个女人,竟是这样的水性杨花。更有甚者,传得有鼻子有眼,说当今皇上早与昭仪有染,冲冠一怒为红颜,现在终于遂了心愿。   不久,宫里又传来了消息,那个岚姓的昭仪被封作了贵妃,沿用“清妍夫人”的名号,百般宠爱集于一身。   皇上封妃的小事,竟然破天荒地大赦了天下,据说,是那个新贵妃的意思。   那一场宫变已经渐渐遥远了,大街小巷人人自危的日子也渐渐过去了,生活又开始了,依旧是沿着古老的轨道。   这一日,外城的一条罩柳深巷里,匆匆的行过了几个人。   那几个人神色各异,衣着不同,却去了同一个地方,巷子深处的一所独门独户。   推门进去的时候,就见那院子满丛的菊花里,站着个七八岁的金发女孩。   那孩子金发碧眼,一双眸子看着花丛,夹杂着一抹挥之不去的哀伤。   孩子一身红衣红裙,颈子上露出一段绯色的缨络,绷得紧紧地,似乎在那领子里坠着什么。   孩子的旁边,倚着墙角站着个一身黑的抱剑男子,一双眉深深的皱出“川”字,一瞬不瞬的看着花间的女孩。   见有人进来了,倚墙而站的黑衣男子终于动了一动,抬起一双深黑宛如夜空的眸子,冷冷的看着来人。   这来的四五人利落的朝外一看,却定没人后才关了门,单膝跪地行礼,“属下参见公主殿下,参见厉大人。”   这院子里的孩子和黑衣人,就是那一夜里浴血逃出皇宫的公主和禁卫军队长。   “起吧。外面有什么消息吗?”   厉云抱剑过来,静静的问。   “这几日叛贼封了贵妃,大赦天下,所有的封锁令都解除了,张榜悬赏捉拿咱们的公文也撤销了。”一个身着淡衣的男子快速禀报。   厉云冷笑一声,不再言语。他不说话,属下的人也跟着沉默,没有人敢出声。   “去备匹快马来。”黑衣厉云忽而一抬眼,淡淡的叮嘱属下。   “怎么?”属下一惊,“大人要出城?”   “今夜就动身,我南下一趟。宫城里的事,你们就多看顾些,别忘了整集盟军。”厉云淡淡的叮嘱着,口气里却有着不容置喙的强硬。   “太冒险了!万一这只是个圈套……”另一个属下心中一惊,连忙提醒着。   “也只能闯闯了。”厉云依旧不多言,只是伸出手来,微微抚摸着凉薄的剑鞘。   似乎又回到了那个时代,单人独剑,纵横天涯。   “那……公主殿下呢?”又有人问。   毕竟,舟车劳顿的,公主她千金之躯,虽然是大漠的儿女,恐怕也受不得。   “随我同去。”厉云脸色一沉,冷瞥了一眼问话的人,一挥手打断话题,“去准备罢!”他终究是不肯相信任何人的,在这样草木皆兵的逆世里。   说着,他侧头,看了一眼花丛里的小公主。   美沙亚也正回过头来,那一双大漠特有的碧色的眼睛,静静的看着他。   那碧色的眼睛里,竟然不曾有丝毫的色彩,沉默的让人害怕。   夜幕四合。   曲折的小巷里,渐渐行出了两匹四踢一圈雪色的骏马,一匹马上坐着个红衣金发的女孩子,摇摇晃晃的看向那行出来的小巷。   牵着马的是个一身黑色的男子,黑色劲衣贴合在身体上,展现出黑衣剑客峭拔的身形。   黑衣黑发,黑色的眼睛,在清一色褐发碧眼的大漠边城里,如此突出。   “公主,将风帽拉起来。”黑衣的男子正是厉云。此时他转过头来,低低的叮嘱。   美沙亚听话的拉上风帽,遮住了一头耀眼金发,那双碧色的眼睛在风帽底下,有些凄惶的看着空荡荡的街。   已经是宵禁的时间了,外城四周的谯楼上鼓声遥远,所有的城门都关闭了,守城人在城墙上的寒风里打着瞌睡。   随着那一匹骏马慢慢行出,阴影里的小巷,蓦地腾飞出数十道黑影,呼啸着朝那最近的一道城门掠去。   厉云也不着急,牵着马慢慢的走。等走到南门时,刚在那门口一驻步,巨大的城门就在夜色里,吱嘎嘎的慢慢开启,钝钝的碾过这座熟睡的城市。   那声音,在寂冷的夜里,剧烈的怵目惊心。   门开了,数十道黑影落下来,夹道跪在那城门的两侧,朝马上的小公主行礼。   厉云翻身上马,顺势牵住了女孩子的马缰,想说什么,却终究说不出,打马,牵着孩子的马缰,慢慢的行出了城门。   城门外,如水的月色里,星野河日夜不息的奔流着。乱风呼啸,卷起沙漠特有的沙尘。月光泻在一溜白的巨大城墙上,也泻在了连夜出行的两人身上。   城外的风比里面要大上两倍,厉云也揽紧了披风,带上风帽,朝身侧的美沙亚微一点头。   那寂静如丝的月色,那恒古不变的川流,终于碎散在一片马蹄声里,夹杂着风声,渐渐远去……   出城,最近的城池换了骆驼,顺着沙漠的城镇和绿洲一直行了近十日,终于出了风沙遍野的北州,来到了中州的地界。   温润的风扑面而来。   大漠里已是深秋,干燥寒冷非常。可这中州的土地上,依旧温润,有着秋老虎的酷暑。   从大漠里出来,披风都换下了,复又换乘马车的两人轻装短服,一刻不停的向南奔驰。   停下来休息的时候,美沙亚一边喝着水,一边却疑惑的问,“咱们去哪里呀?”   厉云正在那道上眺望,听得女孩子发问,终于顿了一顿,良久,才缓缓的回答。“去洛阳,青霜阁。”   青霜阁,自从他毅然决然的离开,那个名字,已经在心底埋藏了近十年。   曾经的鲜衣怒马,意气风发,一下子从沉疴的记忆里复苏过来。   只是,那只是,也只能复苏在那些陈旧的记忆里,却再也回不去。   厉云忽而转身,扶着美沙亚站起来,却只是淡淡的说着,“咱们走。这里荒辟,别找不到落脚的地方。”   美沙亚看不到他眼底的色彩,只是应了一声,起身上马车。   毕竟是中州,一场秋雨都能激烈出电闪雷鸣。   那雨哗啦啦的只是下,眼看头顶的那片树荫也撑不住了,厉云终于将身上的披风脱下来,裹在美沙亚的身上,沉声,“再走走看看,找个落脚的地方!”   行了半路,遇到了一场秋雨,本来躲在树荫下,想等雨停了再继续赶路。可是,眼看着那天就不可遏止的黑下来,乌云间反而有了电闪雷鸣,那雨也越发的大了。   幸好,行出了里数,见那荒郊里竟然趴着一间破庙,窗户缝里竟然透着闪烁的亮光。   厉云一咬牙,抱着小公主下了马车,就往那破庙里闯。   门板已经褴褛的不成样子,竟然经受不住他那一撞,轰然粉碎。   厉云就带着美沙亚,径直闯入那一片光亮里。   然而,刚在那门口站了站脚,就听得里面传来一个夸张的声音,大吼大叫的。   “喂!干嘛撞坏了我的门!”   这里面竟然有人居住吗?厉云奇,百忙中抬起眼来一扫,却不曾看见半个影子。一皱眉,有些诧异的四下看。   “看哪里呢,我在这里!”那亮光里又响起了一个声音,不高兴的指责着。   厉云顺着声音看去,却见一堆草垛里,忽而就晃悠悠的升起了个圆脑袋,一双眼睛骨碌碌的转,笑眯眯的盯着他。   他定睛仔细看去,那人的身子都埋在了厚重的干草里,露在外面的脑袋上横着几根杂草,一脸污垢,竟是个乞丐模样的人,却只有十八、九岁的样子。   一双眼睛倒是明亮的出奇。   虽觉得那人奇怪,却实在无处可去,厉云淡淡一声“冒犯了”,护着美沙亚往里走。   “喂,我还没同意你进来呢!而且你还撞坏了我的门!”草垛里的那个脑袋不依不饶,朝他翻了翻白眼。   厉云权作没看见,从怀里摸出些碎银子来,扔过去。   “谁要你的钱!我只要我的门,你赔个一模一样的门出来!”那个脑袋气咻咻的转了半圈,却依旧舍不得离开温暖的草堆。   “无理取闹。”厉云终于忍不住冷啐了一声。不再去管他,自己在庙宇的一角,又慢慢的升起一堆火来。   残破的旧庙又是一亮,看起来倒有些温暖明亮。   旧庙供奉的是文殊菩萨,菩萨金身外的漆都剥落了,全身斑驳着,看起来有些狰狞。   厉云找了条干净的手巾出来,慢慢去擦小公主脸上的雨水。披风与外套已经被木枝撑了起来,架在那火上烤着,腾起了一阵白雾。   草堆外的那个脑袋又缩了回去,似是睡着了。   厉云从包袱里拿了几个冷硬的馕,架在火上烤着,那便是今晚的晚饭了。   一片冷寂里,只听得外面哗啦啦的雨声,还有那天幕上一道道的闪电。   秋日里的雷声,出奇的清冷和缓慢,闪电过去了良久,才听得那闷雷压低了嗓子,轰隆隆的咆哮过来。   忽而,雷声雨声里,就杂入了一丝不一样的声响,踢踏零碎,震得整所庙宇微微的颤抖!   是马蹄声!厉云有所警觉,舒身站起,手已经按在了佩剑的机璜,一双眸子冷冷的盯着唯一的出口。   风雨里,传来了声嘶力竭的喊声。   “……公子……有……破庙……一躲吧……!”   那声音即使声嘶力竭的,可混杂在风雨声中,也依旧断续而模糊不清。   黑衣剑客稍稍放松,手却依旧没有离开剑柄——听风雨里的那一声呼喊,来人却是没有一点武功底子的,应该不是星野城派出来追杀他们的人。   而且那马蹄声,是从南边来的,与他们完全相反。   风雨里忽而就传来了马的嘶鸣声,却已经在了那破庙外。   “好大的雨。”   破庙外,忽而就传来了一个温温的声音。   “嚯,还真是热闹呢!”草垛里的那个脑袋又伸出来,笑着感慨。   厉云不曾回头,双眼依旧盯着门口的方向,却觉得那湿气一重,缓缓的踏进一袭湿漉漉的白色衣衫,身后跟着个青衫的小童。   “公子,再过十来日就能到那里了,也不知道赶不赶得及……!”小童的那句话还没说完,就被白衣公子伸手阻止了。   小童打量进来,见这破庙里竟然有这么多人,也吃了一惊。   白衣公子一脸书生的模样,定定的站在那门口,也不急着进入,只是用一双褐色的眸子,静静看了一圈破庙里的人。   忽而,白衣公子就一拱手,淡淡的微笑,“路遭风雨,借贵地住宿一晚,叨扰?”即使被雨浇得狼狈,白衣公子却依旧拥有着一股超凡的气度,往那里一站,只让人舒服。   “进来吧,进来吧!”草垛上的那个脑袋笑了一声,乐呵呵答应。   白衣公子身后的小童明显被惊了一跳,这才发现那草堆里竟然也埋着个人。   还真是奇怪呢,埋在草垛里的乞丐,还有带着小孩的黑衣剑客。   这小小的一间破庙,竟然聚集了这一群人!   白衣公子领着小童进入,淡淡的在另一角上坐了,也跟着生火,烘烤那湿漉漉的衣服。   草垛上的那个脑袋再也不缩回去,只是瞪大了眼睛,好奇的左右打量这两拨人。那小童估计也对他们有所兴趣,一双眼一直往他们身上溜。   厉云掀开小公主头上的风帽时,一屋子的人,都悄悄的看了女孩子一眼。   金发碧眼……是大漠的人罢?   然后,各自沉默。   厉云已经烤好了馕,递给小公主一个,拿着水馕给她备着。   另一边,白衣公子和小童也拿出随身的干粮来,慢慢的吃着。   屋子里还是一片静,却响起了细细的咀嚼声。   美沙亚没吃馕,只是看着草垛里的那颗脑袋,正朝她挤眉弄眼。   他是没吃的吧?美沙亚想,忽而就起身,快步的跑过去,将馕往那草堆上一放,又快速的跑回来。   一屋子的人都抬头,眼光随着她转。   “嗯,谢谢你,小丫头!”草堆里的人笑了一声,忽而就伸出一只手来捏着那馕,叹息,“哎……每日里鸡鸭鱼肉的,我也吃够了,是该吃些清淡的清清肠胃了。”   说着,草垛里的人却慢慢起身,走出来,却又回头,将手臂深入那草堆里,掏了半天,掏出一堆大大小小的纸包来。   乞丐模样的少年就抱着那一堆东西来到火前,一个一个的展开,一边展还一边念叨着,“明月楼的铁板鲶鱼,稻花村的水晶虾饺……呜,这是明月楼的宫保鸡丁,还有那是十三铺的桂花糕和莲子酥饼,哈哈,竟然还有老麻子的糖炒栗子,那是香飘阁的胭脂鹅脯和火腿炖肘子……”   将所有的纸包都展开了,乞丐样的少年却坐下来,顺手拿了一块酥饼往嘴里塞,一边塞一边还抱怨,“都这么油腻,怎么吃哇?”   那莲子酥饼在嘴里嚼了几下,少年却“呸”的一声吐出来,抱怨,“真难吃!唉,吃来吃去,还是那里的点心最好,这次回去一定要大吃一场!”   少年的这个举动,又将满屋子的人惊了一惊。谁也不会想到,这个衣衫褴褛的乞丐样少年,竟然能吃得起这洛阳所有的名菜!   厉云的眸子一冷,觉得这少年不简单,拿一双眼睛紧紧地盯着他。   “你想吃?”少年却曲解了他的意思,忽而就豪爽的一点头,“随便过来吃吧——”   厉云不曾说话,却也觉得总盯着别人看有些不妥,慢慢的转过头来背对那少年,可脊背却绷得紧紧的。   然而,擦着他的发鬓,忽而就有什么伸过来,径直伸到美沙亚面前!   怎么可能!厉云已经处在高度的戒备中,竟然还被那少年无声无息的靠过来,而且,他竟然丝毫都不曾察觉!   “吃吧吃吧,虽然味道差些!”那伸到美沙亚面前的,却是一包各色的桂花糕和酥糖,红红绿绿的,一看就有食欲。   小公主小心翼翼的咽了口唾沫,却拿眼睛怯怯的看厉云。   “不能吃!”生怕里面有诈,厉云一抖手,快速的撞向了少年的手腕。   然而,那少年竟然轻松在他头上化了半弧,躲开来。厉云只觉眼前一花,少年已经软塌塌的坐在小公主身边,在那桂花糕上掐了一点儿填入嘴里,却故意吃的吧嗒响,点头,“味道还行!”   美沙亚终于欢喜的笑了一声,捡起一块来,慢慢的吃着。   “还行吧?”看她吃了一块,少年就舔着脸问,忽而就拉起了美沙亚的手,也不顾厉云宛如利剑的目光,就将她拉到火旁,笑着,“喜欢吃什么就拿什么,不要客气。”   说着,却一抬头,看向另一个角落里的两人,笑着招呼他们,“你们也来吃呀,足够的!”   没想到,那白衣公子竟然笑了一下,淡淡点头,“恭敬不如从命。”说着也领着小童过来,三四个人围着那篝火吃。   少年似乎是真地对大鱼大肉腻了,只吃了几颗糖炒栗子,并一块桂花糕和一块酥糖,然后就笑着,掰着女孩子送的那个馕慢慢的吃。   厉云被冷落在了一旁,却也不肯拉下脸来加入,只是冷冷得看着那四个人胡闹。   “光吃多没意思,咱们玩游戏罢!”少年兴冲冲的起身,跑回那草垛里摸了半天,却摸出一坛子红泥封的酒来,三两下扒开那坛子上的泥,一股子清冽的酒香就飘出来。   “极品竹叶青。”白衣公子识货,闻了一闻,笑着说。   这酒清谈些,刚喝着的时候千杯不醉,后劲却不小。   “可我不会行酒令。”见少年搬出坛子酒来,白衣公子却笑着,淡淡的说。   “我也不会!”美沙亚也嘟囔开了。   “去,小丫头一个,会喝酒吗!”少年却板起了脸,不肯让她加入。   “别看不起人!”美沙亚毕竟是大漠上长大的,不服气的反驳,“极烈的‘雪烈烧’我都能喝四五碗呢!”   “呵,竟然还知道‘雪烈烧’!”少年惊叹,终于也肯让她子加入,笑,“咱们玩点别的。”   说着,在那怀里掏,掏了半天,竟然掏出三个色子并一个油亮的赌盅来。笑着解释,“咱们猜色子的点数,谁猜得最近就算赢,输了的就喝一口酒,可以罢!”   游戏算是简单,所有人一拍即合,竟然也兴冲冲的赌了起来,五六七八的乱喊起来。   然而,要真的猜中点数,却是极难得,除了那少年,其他三人都被灌了不少酒,连舌头都僵硬了,却兀自在那里喊着。   一直折腾了近两个时辰,厉云终于看不过,将已经醉醺醺的小公主拉出“战局”,其他的两个人也没撑多久,很快也倒了。   少年却依旧清醒,笑眯眯的晃着那赌中里的色子。   黑衣男子刚才冷眼旁观,却发现那少年竟然一次也没输过。   “很好玩么?”眼见所有的人都醉过去了,厉云终于能直面那个少年,冷冷的问。   “还行,好久没这么热闹了!”少年有意回避着他的问题,只是一味的装傻。   “你究竟有什么目的!”厉云终于再也忍不住质问,呛然一声,腰间的佩剑就跃出了剑鞘一尺,通体盈蓝。   “好剑!”少年的眸子一亮,由衷赞叹。   厉云不屑与他啰嗦,拔剑出来,退一步,剑尖直指着少年的鼻子,冷声,“你究竟是谁,谁派来的!”   “嘿嘿,”少年终于笑了一声,并指夹住那剑刃。“我叫白如今,白如今的白,白如今的如,白如今的今。至于是被谁派来的……嗯,确切的说,是被人赶出来的——不过那是我的家事,不告诉你!”说完了,就在那凉薄的蓝色剑脊上一弹,铮然有声。   什么乱七八糟的,厉云听得一头雾水。不过也早预料到了,这个人不会那么轻易的就说出一切。那个奇奇怪怪的名字……什么白如今,恐怕也是假的。   现在对方是敌是友还不好分辨,也不能贸然动手。厉云冷冷撤剑,示威似的慢慢入鞘,转身过去,回到原来的位置上,不再理睬那个胡言乱语的少年。   “海霜剑可是很棒的剑!”那乞丐少年却在背后,突然就笑嘻嘻的叫了一声!   厉云震惊转头,却见那少年已经摇摇摆摆的去了草堆,钻入,打了哈欠就闭上了眼。   这个少年,竟然认识他的佩剑!   篝火里的火星爆了一下,溅出一片绯色的火花来。 乱世星坠卷 洛阳重罗衣   该死,竟然不知不觉睡着了!   厉云出了一头冷汗,连忙去查看身边的小公主。   还好,她还在。   昨夜里,他一直觉得那乞丐少年不简单,一晚上都没睡,紧紧地监视着那少年。   然而,少年一直睡得很香,都不曾醒来。   最后,他实在撑不住,慢慢睡去,可一醒来竟然是日上三竿!   外面的天已经晴了,阳光灿烂,对面那一对主仆也已经起来,正在那里准备着吃早饭。   厉云叫醒小公主,朝那草堆里一看,却发现那个少年已经不在了。   也好,他走了也少些麻烦。   昨夜的种种,现在回想起来,宛如一梦。   白衣公子跟厉云他不熟,礼貌性的笑了一笑,就算是打招呼了。   再后来,各自整装,出门,各认了各自的马。   既而上马,白衣公子携小童继续北上,而厉云和小公主,南下而来。   背道而驰。   这里离洛阳城已经不算远了,沿途也有了市镇人家。   厉云带着美沙亚,白日里在道上奔驰,夜里投宿农家客栈,匆匆又过了一日的功夫。   终于,这一日傍晚的时候,到了洛阳城。   毕竟是中州四大城之一,洛阳城傍晚依旧灯火通明,宵禁的时间是极晚的。   入了夜,这中州大城才展现出特有的奢华和富丽来,各色酒楼客栈黄灯高挑,夜市,瓦舍和酒肆的吆喝声连绵不绝,大街上也是人头攒动,摩肩接踵。   黑衣剑客牵着马,随着人流慢慢的进了城。   他知道青霜阁落在章台路上,可是这么晚了,也委实不好去。   熟悉洛阳的人都知道,章台路是整个洛阳最为繁华,也最为精致而莺声燕语的所在。   那一条路上十之七八是各色精巧高耸的秦楼楚馆,一入了夜,各楼上粉沙厚脂的盛装妓人就会站在门口、伏在栏杆上招揽过客。   青霜阁恰好就是那里面最大的一家,也是整个洛阳,甚至整个中州地区最大的一家“烟柳繁华地,富贵温柔乡”,全国各地都有分所。   说白了,青霜阁就是一家青楼。   而作为剑客的他,也不好在众目睽睽之下,像嫖客一样从正门进去。   在繁华的大街上站着的时候,黑衣剑客的脑子在瞬间,就翻转了这么多。   “先找个地方安顿下来。”他一转头,看着马车里的美沙亚。同时也皱着眉犹豫了,不知道该如何跟她解释,那青霜阁究竟是个什么地方。   可是,即使如此的难以启齿,青霜阁也是他出身的地方。   在繁华的路上行了一段,看路边有一家两层的酒楼兼客栈,还算干净。旁边一根柱子上吊着一色三盏大灯笼,悬着三个大字,“楼上搂”。   门口烫金的招牌上也是这三个字。   “客官打尖还是住店?”门口张罗生意的小二立刻上来,殷勤的问。   “都有。”黑衣剑客应了一声,抱小公主下来,那小二已经麻利的牵住他们的马车,一边吆喝一声“客官里面请”,一面就将他们的马匹牵到后院吃草去了。   另一个小二也一脸微笑的迎上来,伸手去接他们的包袱,一边也朝里面喊着,“打尖住店的二位!”   然而,厉云冷冷的一错身,就错开了小二殷勤伸上来的双手,自己紧了紧包袱,领着女孩子进去了。   小二讨了一脸没趣,背对着他们就变了脸色,冷冷得在那想:这客官还真冷傲,不是个善茬。   这酒楼的效率极高,厉云和美沙亚刚往那桌边坐下,跑堂的就送来了门牌和菜谱。他随意点了几个小菜,没要酒,不张扬,不寒碜。   等着上菜的时候,厉云就将那满酒楼的人打量了一遍,确信没有可疑的人。   洛阳人的夜生活丰富,晚饭也吃得晚,现在各个酒楼小摊都是爆满,坐满了吃客,熙熙攘攘的好不热闹。   刚上一道白切羊羔和一道醋溜鱼片,厉云听得那客店门口,响起了一串碎音。   明明现在这酒楼里人声鼎沸,他偏就能捕捉到那一丝不一样的声音,抬起头来一看,却见两个明眸皓齿的年轻少女,笑着出现在酒楼门口。   那碎音,可能就是少女身上的环佩之声。   两个姑娘都是十八、九的模样,一个着了身碎花小蓝裙,另一个着身鹅黄,怀里还抱着个琵琶,走起路来似柳扶风。都是高挽的髻子,凌波波的眼睛。   “各位大爷,”走到了那大厅中心,两个姑娘在那里站了一站,那个碎花蓝裙的少女就笑着开口醒了醒场,声音软软柔柔的,像香甜的糯米糖。   “各位大爷,我和妹妹初到贵地,人生地不熟的,只能靠唱些小曲糊口。大爷们若听了喜欢,就赏三两个钱,也好让我和妹妹有个吃穿。”   众人抬眼看去,都为那蓝裙女子的容貌一惊,再一转眼看那鹅黄裙的少女,却见那一双眸子玲珑的闪动着,透着一股子活泼。   众人便轰然叫了声好,为那两位少女的容貌。   蓝裙女子转头,对那个抱琵琶的少女说了什么,便请了清嗓子,先吊了几个音。   那一边,淡黄裙的少女调好了弦,手指当心一画,一串脆若流水的音便倾泻而出,让所有人的耳朵都润了一润。   那琵琶渐入佳境,这边蓝裙女子也一扬嗓子,清冽洌的唱起来。   “有客持书至,还喜却嗟咨。未委归期约几时,先拆破鸳鸯字。原来则是卖弄他风流浪子:夸翰墨,显文词,枉用了身心空费了纸。”   “总虚脾,无实事,乔问候的言语怎使?复别了花笺重作念,偏自家少复你相思。唱道再展放重读,读罢也无言暗切齿。沉吟了数次,骂你个负心贼甚恨,把一封寄来的书都扯作了纸儿!”   唱到最后那一句“骂你个负心贼甚恨,把一封寄来的书都扯作了纸儿”时,蓝裙少女蓦地兰指一指,活泼泼的眼波一转,跺了一脚,逗笑了满场的听客。   那词却是写了个故事:少女思念远方的情郎,可久久不见情郎归来。好容易盼来了封信,急急忙忙的扯开来看,却满纸的卖弄文词,没有一星半字提到归期,让少女恨得咬牙切齿。却终究怕误会了,再拿起信笺来看了一遍,终于确定了,少女便爽爽利利的将那负心贼骂了一遍,将那一封信撕成了纸条儿。   这首曲子的调子本来就明快,再配上蓝衣少女活泼泼的表演,遂赢得了个满堂彩。   蓝衣少女身后的妹妹已经笑着搁下了琵琶,端了个铜盘出来,满面堆笑着到各桌去求赏。   然而,终究是给钱的人少,见她来了,刚才还闹得沸沸扬扬的人立刻躲到一边去。即使有好心人赏赐了几个铜子,也是少得可怜,那少女就一边接着赏钱,一边作揖道谢。   终于也到了厉云这一桌。   厉云不曾动,却知道这些风尘女子委实不易,心有怜悯,却只是暗递了点碎银子给小公主。美沙亚心领神会,当下站起来,端端正正的将那银子放在少女的铜盘上。   似是也看木了人的脸色,鹅黄衫子的少女没有过分的惊喜,只是依旧行了一礼,抬起活泼泼的眼来,看了厉云一眼,一笑走了。   莫名的,厉云就觉得那双笑眼如此熟捻,却怎么也想不起来。   鹅黄衫子的少女转了一圈,铜盘里有了些碎钱,两个少女就打了揖,道了谢,抱着琵琶就往外走。   然而,人还没出酒楼的大门,却听那铜盘子上当啷的一声巨响,唬了两个姑娘一跳!   “姐,”鹅黄衫子的少女抓起那盘子上的一物,紧握在手里,惊叫,“你看这是什么!”一厅的人都将目光聚在那少女的手上,却都是眼前一亮。   竟然是个金元宝!   “老子赏你们的!”那楼梯上蓦地传来一个霸道蛮横的声音,随着那话,楼梯上渐渐下来了一群人。   “老子当谁吵了我的好梦,竟然是两个娇滴滴的小娘子!”领头的是个金衫银冠,腆着个怀了六甲似的肚子,笑眯眯的打量门口那两个弱不禁风的小姑娘。“钱老子多的是,谁不知道我小霸王周通是洛阳城里的巨富。”   那人的一帮打手立刻涌过去,将靠近的三桌子人都撵走了,把那些杯盏菜肴往地上一划拉,腾出一块地方来,让那个自称小霸王的人坐下。   那个小霸王身量不高,往那里一座,只看到齐胸的地方和一颗硕大的脑袋。   小二已经讨好着上来,小心翼翼的,“周大爷今儿吃什么?”   “滚开!”叫周通的胖子已经将他一把搡在地上,怒吼,“罗嗦什么!老规矩,将你们这的招牌菜都上一份来,还让老子重复几遍!”   小二连忙爬起来赔了不是,战战兢兢的走了。   周通这才将目光转向那门口噤步的两人,摸着油光的下颔笑,“小娘子们,跟大爷我回家,保管吃香喝辣!也不用你们抛头露面,天天在大爷我的床上唱曲,如何?”   胖子的一席话说的猥亵不堪,满场的人都不自意的皱眉,却不敢管,只是哆哆嗦嗦的缩在那里看热闹,也没个敢逃出去的。   小霸王的一群手下已经守住了门口,誓不放两个唱曲的姑娘出去。   没想到,一直躲在蓝衣少女后的鹅黄少女却探出头来,忽而就做了个鬼脸,笑嘻嘻的说,“我才不喜欢香的辣的,不去!”   周通可能是第一次碰到敢顶撞自己的人,怔了一怔,却一拍那桌子哈哈大笑,“小妮子有性格,老子喜欢!”   “呸!”却又是那鹅黄少女呸了一声,伸出一根指头刮着鼻子,“死肥猪,不知羞!”   满堂的人都惊了,噤若寒蝉的看着那小霸王的脸色由红变白,最后又涨的猪肝紫。所有的人都为那两个唱曲的姑娘捏了一把冷汗。   小霸王终于骂出了一声,气得胸口剧烈起伏,忽而就揣了一脚身旁站着的打手,喝斥,“傻站着什么,快给老子收拾那两个娘们儿!一群饭桶!”   一旁的打手这才反应过来,张牙舞爪的扑上。   “你们干什么!”蓝衣少女弱眉一竖,一手护着自己的妹妹,喝,“青天白日的,还有没有王法了!”   “老子就是王法!”那周通啪的从凳子上窜起,指手画脚,“给我撕烂了那娘们的嘴!”   那一群人还不曾靠近,躲在姐姐背后的鹅黄少女就一扬手,将那琵琶掷出来,正掷在一个打手的脑门上,登时将他砸的原地转了四五个圈。   看客在心中暗叫了一声好,却也不敢上去帮姑娘们一把,生怕开罪了那小霸王。   那一边,一群狼虎似的打手已经围上去,撕扯那两个孱若微柳的少女。   这一边,美沙亚已经转过头去,询问似的看着悠然品茶的黑衣剑客。   厉云不曾回答,只是冷冷得又看了一会儿。确认了那两个少女并不会武功,这才放下茶盏来,却不出手,反而凑过来淡淡的问美沙亚。   “公主殿下,属下教你的那些武功招式,可还记得?”   女孩子不知道为什么他会这样问,却还是老实的一点头。却有些焦躁的看了一眼那两个少女的方向——她们在那群人里的挣扎渐渐弱了,只是凄厉的叫骂依旧高亢。   “好。”厉云伸臂往她肋下一震,就震的女孩子站立起来,铿锵一声带翻了凳子。   这里一声响,满座的人都看过来,让美沙亚瞬间臊红了脸,就要扶起凳子坐下。   “公主殿下,你上。”厉云用茶杯遮着脸,淡淡着说。   “啊?”美沙亚一惊,心里便是咚的一声跳,自己那三角猫的功夫,怎么能!   “放心。”厉云又是淡淡的两个字,掌力一送,将女孩子推出去,却依旧不多言语。   美沙亚有些慌恐的看了他一眼,却见他淡淡的朝自己点了点头,悄悄摸起几根筷子,藏在桌下。   美沙亚吞了口唾沫,却实在也不忍心看那两个少女被欺凌,便颤巍巍的过去,颤巍巍的喝了一声,“都……都住手……”那声音已经变调了。   三四个打手百忙中看了一眼,发现只是个八、九岁的女孩子,都不理她,兀自在那里撕扯两个姑娘。   奇怪,那两个姑娘却滑不溜丢的像泥鳅一样,怎么撕扯她们的衣裳,都能被她们挣开。   美沙亚见他们不搭理自己,委屈的转过头来,怯生生地看了厉云一眼。   他只是淡淡的点点头,什么也没说。   美沙亚终于鼓起了勇气,凑上去,朝一人的腿肚子就揣了一脚,倒也把他揣的哎呦一声!   那人终于怒气冲冲的转过头,吼一声小丫头找死,就一巴掌打过来!   美沙亚连忙一闪身躲开,身形倒是快,一袭红衣火焰一样。   “哪里跑!”打手就追,美沙亚却绕着那一圈人灵活躲避。   厉云暗地里将一根筷子掰成小块,运用指力朝那些围着的打手打去。   那人群里登时哎呦妈呀的叫起了一片,所有的人怒气冲冲的转过头来,却见他们的伙伴正追着个红衣女孩子,跑的踉踉跄跄。   “大伙一起上啊,抓住那丫头!”不知道谁喊了一声,一群人竟然撇下了那两个少女,都去追美沙亚去了!   “你们这群饭桶干什么!”那边矮胖子急得直跳脚,骂骂咧咧。可那群打手被不知道哪里射出的暗器都*疯了,只是追那女孩子。   美沙亚跑得气喘吁吁,终于被那一群人左右围住了,再也逃不开。   两三个打手的拳头就招呼过来!   厉云冷笑,劲指连弹。   那三四个拳头上立刻起了一片乌青,打手们抱着自己的拳头哀号不止。小公主见机会来了,朝粉拳上呵了口气,咚咚咚一连打出,那几个人登时捂住肚子俯下身去。   美沙亚打得兴起,乘胜追击,小粉拳一溜烟的落在那几个大虾样蜷曲男子的脸上,顿时紫了几个眼圈!她却打得手痛,抱着拳头退开来,委屈得擦着拳头,几乎掉下泪来。   剩下的人却似乎看出了端倪,不敢上前,只是惊慌的四下乱看,撕吼,“哪条道上的,偷偷摸摸的算什么好汉,出来!”可那大厅里哪有人应声,那些打手仓惶的看了一圈,却觉得人人都可疑,草木皆兵。   忽而就有劲风袭来,几个人脸上一痛,哎呦一声扶着脸颊,却已经见了血!那几个人更加惊恐,背对着四下张望,却几乎又同时膝盖一痛,纷纷扑通跪倒。   美沙亚知道有厉云暗中相助,便得意洋洋的双手插腰,将一双碧绿的眸子瞪得圆圆的,朝门口的那两个少女一指,命令道,“快跟她们道歉!”   那几个人终于吓得再也不敢起来,朝那两个少女磕头如捣蒜,口里兀自的求饶着,“姑娘饶命,姑娘饶命,小的们再也不敢了!”说着,已经都挣扎着起来,也不等美沙亚发话,争先恐后的从那门口逃跑了。   “浑蛋,你们去哪里,滚回来!”眼见将自己撇在这草木皆兵的大堂里,小霸王又惊又恐,还是忍不住大声骂。   然而,最后一个字还没完,颈子上就是一冰,他的声音立刻委顿了,战的一动也不敢动。   他的颈子上,架着一抹冷峻的蓝,幽幽的寒透了他的颈子。   “大……大侠饶命!”周通的声音登时软了,颤巍巍的叫。   背后持剑的厉云冷哼一声,“我不是大侠。”似乎对那个称呼端得不喜欢。   “好汉,好汉饶命!”小霸王顿时改口,颤巍巍的。   他只觉得那颈子上的寒剑一收,一股巨大的掌力便拍在了他的背,矮胖子立身不稳,扑通摔了个四脚朝天。   那胖子从地上爬起来,已经出了一身冷汗,却惊喜地发现自己没死,拔起脚来就跑。等到跑出了酒楼,见竟没人追出来,却反而一挺肚子骂骂咧咧,“都给老子等着,老子不会放过你!”   厉云适时地一展佩剑,剑气大盛。周通立刻噤了声,跌跌滚滚的逃了。   那酒楼里登时响起了一片笑声,夹杂着叫好声和鼓掌声。   黑衣剑客淡淡收剑,领着美沙亚,又回到原来的地方坐定了。   门口那两个少女拍了拍身上的尘,笑着过来谢恩。   厉云什么也没说,抬起眼来看了看前头的蓝衣少女,却又是一皱眉。   怎么回事?这蓝衣少女也好生面善。可他不记得曾经认识过这样的一对姐妹。   “多谢大爷的救命之恩。”蓝衣少女团团一礼,淡淡地笑着。   “不必。”厉云闷闷得喝了口茶,兀自还在那里思索。   那蓝衣后面蓦地探出个脑袋来,却是那少女的妹妹,笑嘻嘻的说,“姐,这么大的恩德,应该……以身相许才对!你嫁给这位大爷罢!”   少女的那一席话出,惊翻了一屋子的人,却见那蓝衣少女竟然笑着点起了头,赞道,“是个好主意。”说着,就将目光往厉云的脸上一溜,笑吟吟的,“恩公,我以身相许,您不会嫌弃罢?”   蓝衣少女的那话一出,又懊恼了一屋子的人——这姑娘如花似玉,能娶到她真是几辈子修来的福气,怎么刚才自己就不见义勇为呢!   暗暗的,不少年轻人就暗自抽了自己一巴掌,悔的肠子都青了。   屋子里不知谁起了一声哄,既而所有的人怂恿起来,要求厉云当场娶那如花似玉的少女。   连美沙亚都怔了,不可思议而又好奇无比的看过去——人人都说中州人拘谨,却也有这样坦率大胆的好女子!   蓝衣少女依旧笑着,脸色微微红了红,却肆无忌惮的看着面前的黑衣剑客,笑,“奴家小水,我妹妹是小今,还不知道恩公的名讳。”   厉云也怔了一怔,不知道该怎么应对这样的局面。   “姐夫,我姐问你话那,怎的不答?”那鹅黄衫子的少女又探出头来,促狭的笑着。   那一声姐夫终将他叫醒了,厉云冷哼一声,抬起眼来冷冷的看了那两个少女一眼,“胡叫什么!你们究竟是什么人!有什么目的!”   那一席话,又打翻了一屋子的人,霎那间一片静。   谁也不会想到那黑衣剑客竟然会拒绝,而且,竟然使用那样奇奇怪怪的言语拒绝。   有些人开始暗暗的切齿,骂那男子不识好歹。   “姐夫真冷淡!”鹅黄衫子的少女依旧口口声声地叫着,却笑眯眯的拉着她姐姐的手腕,“走吧走吧,人家不稀罕你,把你当草,你也别在这里轻贱自己了!”话音落得时候,却已经拖着她姐姐到了门口。   两个单薄消瘦的影子快要消失在夜色里的时候,蓝衣少女回过头来,意味深长的对厉云一笑,轻轻的,“恩公,后会有期了……”   那两双熟悉的眸子,同时在夜色里笑着闪了一闪。 乱世星坠卷 青霜落门楣   第二日醒来的时候,下面的大厅里已经飘出了饭香。   厉云从桌子上起身,打了个哈欠,这才起来,叫醒榻上熟睡的美沙亚。   洗漱,下楼吃早饭。   然后,去青霜阁。   章台路上的柳树疯狂的掉叶子。   毕竟是深秋了,昨夜里下了霜,路上虽然看不到,放眼望去,那红色的雕梁飞甍上白白的一片,都是浅霜。   日头躲在那高楼后,阳光却温暖。   白日里,那些秦楼楚馆都显得冷清,只几个妓人慵懒的倚着门,无精打采的相互聊天。   处处都飘着饭香,也还是早饭的时间。   从那宽阔的大路上一直走,拐个弯,却是一处门。   双扇的雕花铜铆漆门,狮子头的扣环,配上黄墙红瓦,掩映在那巷子深处的两株柳树下。   这个门,却是十年不曾触摸了。   厉云感慨,不急着敲门,只是仰起头来,看那后门锁着的院落。   小楼影缀,芳木扶疏,起起落落,曲曲折折,占了好大的一片地。   一切是那么熟悉,一切又那么陌生。   美沙亚有些冷,拽了拽他,拿眼睛看他。厉云终于无声的出了口气,手把着那狮子样的门环扣了扣。   空空的声音,在小巷里显得格外刺耳。很快就有个少女来开门,探出了睡眼惺忪的头来,上下打量了门外的两人,却面色一整,皱眉,“什么事?”   “烦劳通报贵阁主,在下厉云。”黑衣剑客淡淡的说着。   开门的少女沉吟了一会儿,说了一句“等等”,就将门合上了。   过了一会儿,院子里传来匆匆的脚步,门环一响,出来个浅衣白绒夹的少女,笑着打量门外的人,“可是厉云公子么?阁主正等着呢。”   说着,那少女一让,就让两人进来,亲自引着他们往里走。   走了不久,迎面就是个两层的小楼。隔得远远的,就听那楼里传来不少杂乱的声响,有人呼啸着驱赶什么,只听得扑啦啦一阵响,从那二楼洞开的窗子里,就呼啦啦飞出无数的信鸽飞鹰,满满的落了一屋顶。   有个少女登登的下了楼,在楼底下双手叉腰,就朝那一屋顶的飞禽骂。“一群懒东西,快起来活动活动!真是的,整日里那么多信送,你们还懒惰!”   引着客人的少女一笑,朝那个楼下的少女喝着,“芍药,一大清早的,你就跟那些畜牲呕上气了?”   驱赶鸽子的少女回过身来,惊讶得看着前来的浅衣女子,便打了个千,“堂主怎么来了?呀,那男子是谁?”   “不得无理。”浅衣少女笑着介绍,“这是厉云公子。”   那驱赶鸽子的少女立刻机灵的作了个福,“请厉云公子安。”厉云不太适应被别人叫做公子,怔了一下,勉强点了个头算作回答。   浅衣少女依旧引着他往前走,在那花园子里走着,边自我介绍,“我是青琉,现在飞叶堂的堂主,也是阁主的近姬,常听阁主说起你。”   刚才那两层养着信鸽战鹰的楼阁,就是飞叶堂,是青霜阁收集资料的大本营。   “近姬……?”厉云沉吟了一声,却有些惶惶,皱着眉问,“月婆婆呢?”   他是被月婆婆一手带大的,月婆婆作为近姬,侍奉过两代青霜阁主。   “死啦……”青琉回头看了厉云一眼,眸子有落寞,“现在被葬在洋溢山,和第一代阁主的墓穴比邻,那也是她的希望,死了也想跟着第一代阁主。”   死了……他不在的这十年里,那个人竟然死了。   黑衣剑客陡然沉默,不知道该说什么。   从飞叶堂旁边的花园,顺着楼阁亭台一直往北走,就看见了本草堂,再往北走些,才到了青霜阁主居住的三层小楼。   青琉引着他们一直顺着铺满厚毡的楼梯向上,到了三楼,又左拐右绕的走了一段,才显出扇巨大的横拉式的雕花门来,那门都装潢的金碧辉煌,门楣上一色的雕花,一直蔓延到门角。   青琉笑着拉开门,淡淡的对他点头,“阁主正在里面等着您呢。”   厉云谢过,才牵着美沙亚一步跨进去。身后,门也渐渐的掩上了。   地下铺着厚重的白色绒毡,踩上去软绵绵的。阁子极大,宽敞得要命,当中是个巨大的博山炉,薰着沉香,靠窗的地方架着张古香古色的檀桌,墙角上挂着一道珠帘,隔开了一面凹墙,墙上依旧挂着幅不像对联的对联。珠帘外的墙上挂了把琵琶,投下一道浅色的影来。   窗户上罩着巨大的蓝色窗幔,几乎遮挡了所有的日光,只开了条尺长缝,那缝里就静静地站着身蓝衣。   为了纪念初代的青霜阁主,她居住过的这个房间不曾被移动过,而且,每一任青霜阁主,都只会穿蓝色的衣裙——那是初代青霜阁主最喜欢的颜色。   厉云看着阳光里的一袭蓝色,眸子终于湿了一湿,单膝跪地,低低的。   “师父,不肖弟子厉云来看您了。”   然而,回答他的,却是一连串的笑,窗口的那个身影俯下去,背着他笑嘻嘻的,“厉云,我可不是你的师父!”   那个声音并不是师父的,厉云一惊,仓促起身,怔怔的看着那一袭蓝色的影子。   窗边的人慢慢转身,五官却藏在黑暗里,依旧笑嘻嘻的,“师父她老人家已经过世了——你且看看我是谁!”   厉云只觉得那声音端得熟悉,却一时想不起来,可身边的小公主已经惊呼出声,“是那个姐姐!”   蓝色身影笑着往里走了几步,慢慢得将窗帘拉开了半边,笑,“恩公好差的记性。”   这个女子……这个女子分明就是昨夜里那个唱曲的蓝衣少女。   “你……!”厉云惊惶,怔怔的瞪了眼。   “我?阿云阿云,你真好差的记性,亏得师父还说你记忆超群。她老人家在天之灵,可要羞死了。”蓝衣少女呵呵笑着,顺着那檀木的桌子坐下,好整以暇的看着面前的男子。   厉云听了她的那一席话,才恍如醍醐灌顶,惊惊的,“你是水槛,小水!”   这个女子是被他师父,被青霜阁收养的众多孤儿之一,同他一样。而且,他们两个都曾得到了师父的真传,可算是青梅竹马的师兄妹。   他走的时候,这个少女才十余岁,没想到一眨眼,竟然都这么久了。   “你可算想起来了,真是。”水槛笑着起身,拉着他坐下,却幽幽叹息了一声,“你可还真是狠心那,昨夜里大庭广众的,就让我那么难堪。”说着,目光就嗔怪的瞟了他一眼。   “谁知道是你,你也奇怪,弄那些乱七八糟的!”厉云反而一皱眉,嗔怪起少女来。   “你当我愿意,还不都是小今的馊主意!”水槛不满意的白了他一眼,愤愤地。“小今说见过你的佩剑海霜,却不能确定就是你,便出了这个主意,拉着我一起去认你——果然,我一眼就将你认出来了,可你倒好!”   “我不记得你还有个妹妹。”厉云却奇怪,问。   “这个呀,你呆会儿就知道了。”水槛故意卖了个关子,却一转头,拉着小女孩的手,感慨,“这就是星野国的小公主罢,金发碧眼的,真真羡慕死人。”   “你知道?”厉云又是一怔,问。   “那是自然——星野国易主,先王临阵托孤。黑衣禁卫军队长携公主潜逃。你真当飞叶堂是吃素的吗?”蓝衣阁主又不满意的瞟了他一眼,假装生气。   厉云沉吟了一下,终于白了脸色,静静地说,“那……你也该知道,我这次回来干什么。”   莫名的,蓝衣水槛得脸色也是一沉,不曾言语。   门适时地开了,青琉送茶进来,一礼,又走了。   蓝衣青霜阁主抚摸着那彩绘的茶盏,忽而就抬起眼睛来,笑着,“青霜阁拒绝。”   拒绝?她就这样干脆的拒绝了?   这次南下,就是为了寻求帮助,找援兵,可没想到第一站就碰了一鼻子灰。   厉云沉默,固执的抿着薄唇,不肯说话。   “师父她……临死前曾经跟我说过……”水槛话锋一转,却忽而哀哀地说。   厉云一怔,抬起头来,看了看同门的师妹。   “她说……‘厉云这一生都被名利二字累着,只怕有一日脱不开这名利的漩涡,就陷下去了。我不怪他离开青霜阁,也不怪他追逐名利,只是希望他能过的坦荡幸福。’”慢慢复述完了师父的遗言,水槛却眸子一暗,扶住了剑客的手,“阿云,现在都这样了,你还坚持什么?凭你那微小的力量,就想撼动那个国家么?”   听得那席话,厉云的眸子剧烈震动起来。微微闭了闭眼,再睁开时,却已经恢复了平静,淡淡的说。“师父她错了。”   “我离开青霜阁,并不是为了追逐名利。每个人都该有每个人的舞台,每个人的命运。我要出去闯一场,要在那个大漠的舞台上尽情的发挥自己,而不是在这青霜阁,在江湖的勾心斗角里,终老一生。”   水槛皱了皱眉,反驳,“是,你不再涉猎江湖了,可怎么样呢?你不是最终还陷在了那朝廷的漩涡里,卷在了那朝廷的勾心斗角里,又有什么不同!”   厉云霍然立起,冷冷的,“那也是我自己的选择,我自己心甘情愿要走下去的路!”   “你已经没有路了!”水槛也跟着站起,“你的国已经灭了,家也不在了,你已经没有路了,为什么不肯回回头!”   厉云怔了一下,哑口无言。   美沙亚见两人争吵,有些害怕,怯怯的牵住了他的衣角,目光在剑拔弩张的两人间环璇。   厉云就看到了女孩子的那个目光,倏尔一闭目,握住了小公主的手,冷冷的说,“你也知道,先王临阵托孤。我已与先王定下了誓言,那是生命与生命,血与血的誓言,除非我死了,否则——就是撞得粉身碎骨,我也要撞出一条路来!”   他说完,一紧孩子的手腕,大踏步的就往门口走。   “你站住!”水槛猛然出声阻止,“你怎么还没明白,我说青霜阁不能跟你一起犯险,可作为你的师妹,我却可以给你指一条路!”   毕竟,青霜阁不是她私人的物品,她不能就那么毅然决然的赌上所有姐妹的性命。   厉云惊奇的回过头来,看着面前这个小了自己三四岁的师妹。   “师父她虽然怪责你迷醉名利,可是,这样的情况下,她也还是会帮助你的,我只是完成师父的心愿,让你再撞一次。万一……撞不出一条路来,青霜阁的门是永远为你开着的,请你回回头。”   水槛缓缓的说完了那一席话,却真诚的笑了。   莫名的,厉云的心就是一酸,堵的说不出话来。   “还傻站着干什么!难道是要我站着跟你说话?”水槛忽而嗔了一声,率先在那桌边坐下来,朝他招手。厉云勉强笑了一下,回身,跟着坐下来。   “青琉,”青霜阁主却隔着门叫一直伺候在外的近姬,“你将事先准备好的东西拿过来!”   外面的人应了一声,只一会儿的功夫,就捧着厚厚的一沓文书进来,搁在那案头。   厉云随意的翻了一眼,却大惊失色。   那文书上,竟然详细记载罗列着星野国所有的官员!   水槛挑出一摞来,指点给他看,“这些人都是在事后勉强降了那武承王的,因此最容易动摇。你可以试着派人游说一下,说不定就能拉拢过来。”   “至于这些,”少女的手指又点在另一摞上,“是跟着武承王一起打天下的,基本上都对他忠心耿耿,你要特别注意这些人,再不成——青霜阁可以派出暗杀团,帮你解决他们。”   “最重要的是这个,”水槛特地拿了一纸文书过来,展开在他面前,“当朝的宰相舒端。这个人祖籍中州,品行端直,对先帝忠心耿耿。武承王为了拉拢人心,依旧保持着他的相位,却不让他插手政事兵权。我估计,这个人很快就会被武王党挤兑下去。你们那里都是世袭恩荫做官,他这个相位,很可能就被他的儿子承袭。”   说着,她将那文书翻到后几页上,指着一处给厉云看,“舒端有一子一女,儿子叫舒子夜,年纪该和你差不多,一直都在中州各地游学。我本想弄幅他的画像给你,可是关于他的消息却实在太少了。不过没关系,飞叶堂有消息说,前几日在江淮一带见过他,我正派人加紧跟着,不日便有音讯。”   “至于盟军方面,你们可以去求助大漠上的风之国,它们虽然不是人类,却据说与星野国开国先祖有着密切关系,你们只要许它们食粮和土地,应该就能合作。另外,大漠上的游牧民族也是很好的合作者,他们受星野国盘剥压迫良久,你们只要许他们自由,应该也能拉拢过来。不过千万切记,不论联合了多少盟军,从内部瓦解整个星野国,才是最快最好的办法。”   说完这一切,水槛这才舒出了一口气,淡淡笑着。“我能帮你的,也就这样了,剩下的只能靠你自己。”   这样……!厉云惊的说不出话来,光这些的调查与准备,也是要消耗极大的人力财力的,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这个小师妹就为自己打算好了一切!   “最后,我能帮你的,却是给你派一名人手。那个孩子跟着你,我对他也放心,对你也放心了。”水槛笑吟吟的补充。   厉云觉得那句话奇怪,不由得皱眉想了想,开口问,“那个人是谁?”   “水槛姐姐,水槛姐姐!”   她还不及答话,那外面就起了一个有些放肆的声音,笑嘻嘻的问,“他们来了吗?”   只听得青琉在门口笑,“来了。哎呀哎呀,你这个祸害可算也来了。”   “他来了。”水槛笑着,这句话却是冲厉云说的,也是说给外面那个人听,一边说,一边就站了起来。   “谁?”见青霜阁主都如此隆重的迎接那个人,厉云奇,脱口问了一句。   “我妹妹呀!”水槛笑着瞥了他一眼,说。   话音刚落,门就被推开了,一袭白衣出现在门口,笑吟吟的朝厉云打招呼,“姐夫好呀!”   是……她!不不,是他!   厉云一晃儿惊在当地,久久缓不过神来。   门口的白衣人却自来熟,一转头看着开门的青琉,“琉姐姐上碗茶来,对了对了,我还要咱青霜阁的小点心,尤其是那个桂花糕,不能少!”   青琉居然笑盈盈的应了一声,去了。   厉云这才能仔细打量面前的这个白衣人——破庙里大吃大喝又赌色子的少年乞丐,楼上楼里那个弹琵琶的鹅黄衫子少女。   他们竟然是同一个人,就是面前的这个白衣的纨绔子弟!   蓝衣水槛笑了一声,假意生气,“瞧你这饿狼样子,又是空着腹来的罢!”   “是呀是呀,本少爷还在床上做美梦呢,却被姐姐派去的人给生生揪起来,就这样来了,还没吃早饭呢!”纨绔公子笑着回答,也不害羞,顺势就在黑衣剑客的椅子上坐下来,将厉云挤兑到一边去,一边还兴奋的问长问短,“水槛姐姐今早上吃得什么,有没有给我留一些?”   蓝衣少女俯下身来,亲昵地刮了一下他的鼻梁,笑,“怎么少得了你的!”   “等一下,”厉云的脑子里终于转过来一些,转头看着那纨绔公子,“这……怎么回事!他到底是谁!”   “笨那,”白衣公子感慨一声,直摇头,“简单点说,我流浪江湖的时候,在破庙里认出了你的海霜剑,就回来通知水槛姐姐了,剩下的事,你该知道了罢?”   “可我并不认识你!”厉云的声音一冷,“你怎么能识得我的海霜剑!”   “你那柄剑的小样在戎兵堂挂着呢,我天天见。而且佩云老阁主和姐姐整天在我耳边念叨——那个拿着海霜剑的人,是天下第一的超级无敌大傻瓜,跑到那鸟不拉屎的大漠里去吃沙子!”   戎兵堂是青霜阁里专门铸造兵器的地方,所有人的成名兵器,都有原版的小样悬挂在那里,作为整个戎兵堂荣耀的见证。   “这需要我来解释,”水槛却笑着插进来,“如今是在你走后才来青霜阁的。因此,你不知道他这个人也不奇怪。”   “等等,”厉云倏然喊停,仔细得想了一想,却突然说,“水槛你……说的是,这个人今后要跟着我吗?!”   “是!”两张脸同时转过来,异口同声。白如今与青霜阁主又对视了一眼,叹息一声,一幅“这个人真是笨得可以”的表情。   “我拒绝!”厉云冷生冷气,干脆利落。   这个纨绔公子,哪里有半分江湖人的样子!扮乞丐,装少女,赌色子,贪吃,还聒噪,摆明出来玩江湖的,而且是无所不用其极的玩!   “我这是拿性命在拼,不是在游玩,出了什么事我可保不住他!”厉云一脸的坚持到底,死活不同意这个纨绔公子随行。   “你放心。”水槛却笑着打保票,“如今虽然没什么本事,可他保命的能力我绝对相信。这个人最懂得逃避危险和艰难,普天之下,没有比他更懂的了。”   “喂!”纨绔公子却朝水槛翻了个白眼,不满意的,“你这是在夸我,还是损我呢!”  乱世星坠卷 江淮多风雨   满桌子的点心,让人看起来就食欲大开。   那叫白如今的纨绔公子果然放开了食欲,一门心思扑在一桌子好吃的上,再也无暇顾及旁边两人的谈话。   其实,正事早就谈完了,两人絮絮的只是说着这些年来的际遇。   十年里,青霜阁人事几番新,佩云老阁主在一场场的江湖纷争里心力交瘁而死,月婆婆也死了,青霜阁五大堂堂主换了一半,水槛成为新阁主。   “你呢?”断断续续的说完了这些年青霜阁的变更,年轻阁主笑着,询问面前的师兄。“十年了呢,在那里有妻室了吗?”   厉云只是笑,摇摇头。   “呀,你也该有二十六七了,还没成家?那……有中意的女子吗?”水槛惊,追问。   厉云想了一下,还是慢慢地摇头。   “你想什么?”蓝衣少女仔细捕捉到了他那一个神情,笑着,“有没有也需要考虑吗?”   厉云终于肃穆了表情,垂眼。“这些事我不想回答。”   虽然亲近,她也不好过分的追问,也跟着沉默了。   厉云却抬起头来,仔细的看着少女,“什么时候,才能有那舒子夜的确切消息。”   他终究是急迫了,生怕离开星野国久了,那里又会发生什么翻天覆地的变化。   “我已经让飞叶堂的姐妹去查了——你急我也没用,还是……压根就不想见我?”蓝衣水槛知道他在想什么,却故意逗他。厉云向来寡言,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她,只是又沉默了。   却听得外面咳了一声,青琉隔着门板禀报。“阁主,有最新的消息。”   水槛终于出了口气,笑着起身。   那门一动,青琉推门进来,手里兀自拿着个三寸来长的铜管,“江淮那边姐妹来的飞鹰传书,请阁主过目。”   蓝衣少女从铜管里抽出一卷纸来,看开看了看,面上便是一喜。厉云看着她的表情,不自意的也跟着站起。   水槛却一转头,对着属下嘱咐,“青琉,你去准备河船,跟着厉公子南下去扬州。再传书给江淮各地飞叶堂,让他们紧紧盯住这人,务必不能放出扬州——用最快的战鹰!”   “据说舒子夜着白衣,带着一个书童,现在的确落脚在扬州,务必不能错了!”青霜阁主再三嘱咐,却又一转头看向厉云。“你们快去,应该能在江淮一带堵住他,我交待过你的事,切记切记!”   “好。”厉云沉声一应,已然站起,带着小公主拔腿就走。   “快跟上,还吃!”水槛有些急躁,一拽还在那吃点心的纨绔公子,却在对方出门之前,又一把将他拉过来仔细的叮嘱。“如今……你也该知道我让你跟着的用意,千万别忘了!”   “放心,”纨绔公子嫣然一笑,点头,“我是最怕死的,姐姐。”   他说完,一溜烟的就跟那厉云和美沙亚跑了。   眨眼之间,一行四人就在那飞叶堂的河船上了。   临风站着的青琉一直在辨别风向,厉云和小公主也站在甲板,急急得看着。   那船帆上是一片巨大的金叶标志,鼓动着风,簌簌真如风中的叶。   这是艘极快且稳的大福船,而且顺着风些,行得飞快,两岸的风景飞一样逝去,只觉得天低河阔,雁断西风,眨眼间便行出了百数河里!   一船人都有些紧张,船夫伙计卖了命的摧船,连青琉都随船带着飞鹰过来,随时在那甲板上放战鹰,好与江淮地区的堂会保持着密切的联系。   福船上鹰声利利,夹杂着一片船头破水的声响,越发显得急迫。   船员也被分成了两批,日夜轮替着控船,好让那船能随时保持行进。   所有的人都急迫的焦头烂额,偏一个人,却在那里悠哉。   叫白如今的纨绔公子竟然搬了张藤椅上船,说是要充分的享受日光——果不其然,其他人在甲板上乱成一团时,他却在那阳光姣好的一角上安了藤椅,在那里悠闲的晒太阳睡觉。   即使外面翻天了,也不能打扰他的好眠。   厉云看得直皱眉——这样的人,分明就是来玩的,那人只是再次验证了自己的这个想法。   眨眼间,在船上就待了两日。第二日傍晚时,抵达了扬州的河港。   不足四日的功夫,就从北州的沙漠边陲上,到达了南州的烟柳繁华乡。   有一个诗人叫徐凝的,曾写下这样一首诗,《忆扬州》。说是:萧娘脸薄难胜泪,桃叶眉长易觉愁。   天下三分明月夜,二分无赖是扬州。   由此,扬州的月,扬州的娇柔,扬州的温软可见一斑。   就这样的一个地方,虽然比不上秣陵的洗尽铅华,比不上洛阳的姹紫嫣红,醉生梦死,却也有他如邻家少女般的娇羞和妩媚。   难怪那白衣的白如今一下了船来,就拼命感慨。   大隐隐于市,果是个避世隐居,令人魂牵梦绕的地方。   那个舒子夜好眼光!   一行人却来不及感慨途上的风景,下了船就直奔了扬州飞叶堂的分会。   半途上遇到了分会前来迎接的姐妹,果然是扬州的水样人儿,说起话来都娇弱温软,宛如那柳岸上经过了湖水洗涤的暖风。   可刚走到半途,天就落了雨,那些扬州的人儿似是早就备好了伞,撑开来,刹那间在那细雨蒙蒙的河岸上闪烁起了一片红蓝。   果然是江南,即使是深秋了,都还有着春日的温良隽永。   厉云嫌那伞局促,不肯同撑,纨绔公子倒是喜欢死了那扬州的二十四骨的湘妃伞,撑着伞,自顾得牵着美沙亚就走。   “堂主,那个叫舒子夜的,正在绿柳胡同的一个小院子里住着,这些天都没离开过。”一个撑着黄伞的单衣少女靠过来,吴侬软语。   “没错吗?”青琉应了一声,就快快的,“现在就带我们去。”   “可是……”那黄伞的少女却有犹疑,轻轻的,“我们发现盯着那舒子夜的,不止咱们一拨人。”   那席话一出,厉云倏然止步,急声,“是什么人,是不是星野城的人!”   “还不知道,”黄伞少女连忙答话,“那一拨人也盯的紧——自从阁主发消息来,咱们的人就一直仔细盯着。那些人倒是近期才追过来的,成日里鬼鬼祟祟的。”   “没抓个人来拷问一下么?”青琉奇,一边却催促似的加快了脚步。   “没有,怕打草惊蛇了。也派人去探了探,却只拿回一面令牌来,请堂主过目。”黄伞少女说着,从绣囊里拿出一面黑木金色令牌。   厉云夺过来一看,就看见了那胡杨令牌上的流星标志,脸色变了。   “是禁卫军的令牌!”美沙亚也认了出来,忍不住脱口而出!   没想到星野国的人竟然先一步到了,看来那绿柳胡同里的人,果是舒子夜不假!   只是,一直有青霜阁的力量牵制着,对方才没有贸然下手罢!如果给他们抓住了那舒子夜……!   “快去!”厉云再也忍不住,将那令牌紧紧地捏在手里,利喝!   一行人到那绿柳胡同时,天色已经黑了。   纨绔公子白如今只在那里喊饿——的确,从那船上下来到现在,都还不曾吃过东西。   可是,就是不能进去。   对面的黑暗里,说不定就有那星野城的探子,在小心翼翼的窥探着。   “青琉姐,咱先回去吃饭吧?”白如今忍不住,转头看一旁悄然站着的少女。青琉不回答,只是伸出手来朝黑衣剑客一指。   白如今又转向厉云,可看到他阴沉沉的脸,登时噤了声。   细雨如丝,依旧斜斜的下个不停,将厉云的双肩鬓发都湿了,紧紧地贴在身子上。可那双墨色的眸子,却似经过雨水洗涤一般,利利的闪着光。   绿柳胡同里的那一家亮起了灯火,一两个凌乱的剪影出现在暮雨斜织的窗纸上,在那里缓慢的移动着。   胡同外的路上过来一盏灯,店小二模样的人提着个藤木的篮子,就到了门前敲门。   “谁?”里面起了一声问,窗户上的那个人形一顿。   “香满楼来送菜的。”小二应了一声。门里立刻传来一阵脚步,一个小童模样的人出来,将提篮接了,付上钱就将门一关,又进去了。   天色阴沉,又疏疏的织着雨,一行人没看清小童的模样。   窗户上的影子活动起来,似是在摆桌子,窗户缝里飘来了饭香。   白如今叹息了一声,又转头看了一眼厉云,却又是一声叹息。那声叹息夹杂在扬州的懒雨里,似乎也沾染了那里的温软,变得柔软起来。   “我冲进去!”厉云冲动起来,就要拔剑。   “不行!”青琉连忙压住了他的剑,低声,“万一闹起来,让他们趁乱跑了怎么办?再说了,既然对方是星野城的人,又不知道到底来了多少,咱们不能硬碰!”   恐怕对方也是因为这个原因,才久久不敢动手。   那怎么办!厉云有些焦躁,再这么下去,什么时候能是个头!   “我有办法。”纨绔公子白如今却笑眯眯的插进来,将一张脸竖在两人之间。   青琉奇,却笑了一笑,“你总是有鬼点子的,快说说看。”   黑衣剑客半信半疑,却也转过头去,看着那纨绔公子。   “可是……”白如今突然摇摇欲坠的晃了两下,“我饿,饿得没力气说……”   厉云冷笑了一声,不置可否。   青琉知道厉云正急,却还是干笑了一声,对他说,“也不急在一时了,不然,咱们去先吃点东西?”   厉云冷哼一声,却牵起小公主的手来,转身就走。   青琉知道他是答应了,朝纨绔公子挤了挤眼,快步跟上。   一家还算繁华的酒楼,二楼临窗的位置上,做了一桌表情各异的人。   一桌子的山珍海味。   纨绔公子吃得喜笑颜开;厉云只是看着窗外死皱着眉头,并不动筷子;小公主凑在白如今身边,听他不断聒噪着每一道菜的来历。青琉夹在他们之间,动筷子也不是,不动又委实饿得厉害,也正犹豫不决,眼光四下乱看。   外面夜雨渐歇,月光一晃儿洒下来,将那青石板铺就的小路照的一通亮,柔柔的泛起水样的光泽来。   扬州都是灰墙百瓦,虽没有帝都中州的繁华,可经那雨水一洗,也泛出他特有的柔软光泽来,就像新浴而不及上妆的少女,浑身上下都透着一层爽利和纯净,让人忍不住喜欢。   终于,白如今吃得尽兴,在那里慢条斯理的喝着一盏梅子露。   “刚才那道鸡丝卷子还比较正宗,糯米烧麦也不错。那桂花糖差强人意,终究不能与青霜阁做的相媲美。”吃完了,纨绔公子还在那不厌其烦的品着,显然对吃食很有研究。   厉云终于将不曾沾染半点油星的筷子掼在桌上,冷冷的,“现在可以说了罢!”   厉云他,始终看不惯那纨绔公子。毕竟,不是一路的人,有着天壤之别的境遇。   白如今终于老老实实的垂了眼,像个认错的小孩子,低低的,“我……对不起大家。”厉云冷笑一声——果然,只是为了吃饭,就胡诌出这样的谎话么!   白如今没有看他,只是转头向青琉,重复,“我对不起大家,对不起青霜阁。琉姐姐,我这个办法,可能会牺牲几个人——”   青琉还没从猝然的转折中回过神来,刚想说什么,却见那纨绔公子一转头看着厉云,笑嘻嘻的,“所以,为了避免青霜阁的人伤亡,我决定牺牲厉大侠,厉大侠我对不起你!”   现在轮到厉云惊奇了,还不曾反应过来,却见那白如今凑过头来,叽叽喳喳的说了什么。   夜阑。   城里那一层袅袅的水汽已经散了,处处水润。   守在那绿柳胡同另一侧的星野国探子,在打过第十六个哈欠后猝然发现,那埋伏在另一边监视的人,竟然悄悄撤退了!   这边的探子刚喜了一下,正待要纠结人手,扑入那小院!   忽而,小巷深处,慢慢行来了一队人。   前面一个打灯的,后面是两个人,嘿咻嘿咻的扛着个黑黢黢的东西,香飘十里。   居然是头烤猪,那猪极肥大,焦黄的身体,泛着油光。   星野国探子们下意识的都咽了咽口水,直勾勾的看着那猪。   打灯的人小二模样,上去就嘚嘚的敲门。   “谁啊?”小院里房间门开了,小童打扮的人出来,举着灯问。   “香满楼送宵夜的!”   “我们没要宵夜!”   “今天是店庆,特意为老顾客送烧猪!”   小童犹豫了一下,开了门,让小二伙计和烤猪进屋。   过了一会儿,“客观慢用!”小二打着灯出来,带着扛猪的那两个人,打了个千,走了。   又过了一会儿,那小童嘟囔嘟囔的拎着大半头猪出来,口里碎碎的,“真难吃啊,再也不光顾香满楼了,真是的。”   “抓紧的,磨蹭什么,快丢了回来关门。”屋子里有人低声,窗户上黑影一闪。   小童答应了一声,暗啐了一口,关门,进去了。   烤猪香味弥漫,一连几天吃干粮的星野国探子们楼口水。   一盏茶的时间后,门口的烤猪不见了,墙上传来细碎的咀嚼。   “多好吃啊,真香!”“中州人真是暴殄天物!”   然后,突然间,天地安静了。   半个时辰后。   那小院的门竟然一动,一个麻衣的小童,牵了驾马车出来,就要偷偷摸摸的往外走。   那车厢里动了一动,车窗的缝隙里出现了一角白衣。   就在那一瞬间,马车已经赶出了胡同,小童上车,在那马背上用力的拍了一下,就颠颠得赶着马车出去了。   黑黢黢的屋檐上,黑衣人默不作声的站起来,踢了踢那些被蒙汗药麻翻了的探子,冷笑一声:果然,对方以食为诱,这么低级的手段,肯定隐藏着阴谋,打算麻翻了他们跑路吗?   黑衣人一挥手,黑暗里无数的人层层跟上!   由于是在街上,怕惊动了街上的居民,每个人的手里都扣紧了一片暗器,呼啸着就朝那赶车的小童招呼过去!   可那小童早有准备,一扬手竟然拍出片铁板来,就往那身前一搁,另一手里的鞭子猝然甩出,无声无息的打落下那剩余的一片暗器!   探子们见小童竟然会武功,手下再不留情,无数的暗器密如飞蝗,铺天盖地的朝那马车招呼过去!   冷寂的夜里瞬间起了一片嘶声,宛如春蚕的噬叶,又如绵绵细雨,却带来了刻骨的冷意!   被戴上嚼子的白马终于来不及哼一声,便扑倒在地,身上瞬间插满了密密麻麻的暗器飞镖,汩汩的往外溢着血!   那马车顷刻间就倾斜了一下,车厢里一袭纯白被甩出来,利落落地,就随着麻衣的小童,在夜里狂奔!   湿冷的青石板上瞬间响起了一片细碎脚步,将那石板上流淌的月光也一并踩碎!   所有探子都冷笑一声,掀起那檐上的瓦捏碎了当暗器掷出,将那两个在月下狂奔的背影*着,一直往那城外的湖郊上*去!   渐渐的,那些星野国的探子,竟然*得那两个仓皇身影,来到了瘦西湖!   瘦西湖边月冷风轻,那里只有寂寂虫鸣,以及远方一点摇曳的灯火。   “月白风低杀人夜!”白衣公子突然大发感慨,在仓促的逃跑中急急得说。   “闭嘴!”麻衣的小童却不耐烦,低低的喝了一声。   可刚上了二十四桥,却见桥两端都被一群黑衣人围满了,再也无路可去!   星野国的黑衣人见四下寂然,都冷笑着抽出刀来,刀脊明晃晃的,竟然将那天上的月色也比下去三分!   天上的一弯月,倒映在二十四桥的流水,一阵风过,吹起一池子波纹,皱了,模糊不清。   “上去做了!”黑衣里蓦地起了一声冷笑,命令。既而所有的人都持刀,慢慢地*上来。   麻衣小童刚要动作,身边的白衣公子却一把拉住他,忽而就一抬头,朝那些*近的黑衣人高喝了一声,“人生自古谁谁谁无死!”   所有人都一怔,却见那白衣公子拽着身侧的小童,扑通一声就跳入那桥下流水中去!   众人这才惊醒过来,连忙往那水面发暗器飞镖,簌簌的激起一片水花!   然而,流水很快归于了平静,流水上的月亮重新凝聚起来。弱弱的一片白。   瘦西湖的水荡荡浩浩,不知埋葬了多少美梦风尘。   “南为大人,该怎么办?”看着桥下的江水,黑衣人里蓦地有一人,就回身焦急的问那带头的黑衣男子。   这个男子,竟然就是贴身跟着星神帝侍卫,现在的禁卫军队长,南为。   南为沉吟了一下,在风里抬起碧色的眼,叹息一声。“追不到了。咱们回去复命罢,这湖水这么深,八成是活不了了。”   “可是,”属下一人赶上来,低声地,“是不是在瘦西湖附近搜搜,说不定能找到他们的的尸体,万一……”   南为却转过头去,冷冷得瞪了他一眼,冷笑,“那么,我还该听你的么!”   “属下多嘴,不敢!”看着他猛然赤了一下的眸子,黑衣属下仓皇单膝跪倒,低低疾呼。南为冷哼一声,带着人径自离去。   那一行黑衣人渐渐远了,瘦西湖上渐渐恢复了平静。   忽而,湖边停着的花艇里,就有一艘动了动,慢慢地飘在水面,朝着湖中心缓缓流去。这花艇一动,艇子上积累的雨水就被簌簌震落下来,搅碎了一湖的月影。   花艇上依旧是一片黑,吊着的灯笼在风中簌簌抖动。   一片沉寂里,忽而就听得哗啦几声,那水下破出两袭衣衫来,一袭磷白,一身灰麻。   黑黢黢的船舱里蓦地伸出两只手,拉着那湖水里的人,就往花艇上拽。   “呸呸。”黑暗里只听那船舱里,白衣公子微微咳嗽了几声,往外吐着口里的水。   有人递了件披风过来,笑着为他披上,“怎么样,九月瘦西湖的水,可还好?”   “冷……冷死了!”白衣公子裹着斗篷,忍不住瑟瑟发抖。   那袭麻衣也跃上船来,旁边有人递披风过去,他接了,却不穿。   黑黢黢的花艇里,终于颤巍巍的亮起了一盏灯,照亮了一船的人。   白衣哪里是舒子夜,分明就是那个纨绔公子白如今!而麻衣的又哪是小童,明明是厉云!   端着灯的是美沙亚,笑虐两人的是青琉。旁边还站着两个飞叶堂的姐妹,似笑非笑的看着这两个落汤鸡样的男子。   “那边的事都搞定了?”白如今哆嗦着,问出了一句。   “没问题。”青琉笑着应了一声,却忍不住夸赞,“你这一招暗渡陈仓果然好使。真正的舒子夜已经平安的到达飞叶堂了。”   原来他跟厉云化妆成抬烤猪的伙计,随着青琉化妆的小二前来,借宵夜之名进门,然后由青琉押着被点哑穴的舒子夜和小童顺利出门。再由如今和厉云装扮成两人诈逃,跃入瘦西湖,让星野国的探子彻底失去两人踪迹。   “我只是奇怪!”如今却垂了垂眼,“那些人怎么不搜一搜就走了,似乎……太轻易了些!”   “轻易么!”厉云蓦地插了一句,冷冷得抹了一把脸上的水。   真是九死一生——还轻易,难怪说对不起自己了。刚才差点被打成筛子,又差点被淹死!   这白如今不通知一声就中途跳河,万一他不会水,岂不就断送在这瘦西湖上了!真真的肆意妄为!完全是胡闹!   “为什么不让我动手!”厉云的眸子一利,生生质问。本来说好的,引开那些人,尽量逃,若实在逃不了就动手——可没想到,好家伙,竟然就从那二十四桥上跳下来了!   纨绔公子一翻白眼,“你能打得过他们所有人吗?再说了,我从来不杀生,阿弥陀佛,本少爷可是很善良很善良的!”   说着,竟然装模作样的双手合十,摇头晃脑起来,口里兀自在那叫着,“罪过罪过,阿云,我可是在为你积德!”   阿云?!这个称呼让厉云非常不爽,冷生冷气的,“我跟你很熟么!别胡叫!”   “好啦好啦,你们别吵了。”青琉看不下去,不得不插进来,“你们两个前世是冤家吗?怎么老是这样剑拔弩张的!”   “谁跟他吵了!”如今犟了一声,撇撇嘴,“我才不跟天下第一大傻瓜吵架呢,显得自己也像个白痴!”   “你!”厉云气的脸色一涨,咚地将手里的披风掷在船板上。却终于冷笑一声,转过身去坐下。犯不着跟这样的人生气,倒显得自己有些歇斯底里了。   青琉皱着眉在这两人之间来回看,不由得叹了口气:阁主让白如今跟着,是不是一个错误?这两个人分明是水和火,一旦碰在了一起,非要拼个你死我活不可。   一行人刚踏入那飞叶堂的堂会,却见白日里那个撑黄伞的少女仓皇赶过来,口里一迭声的,“不好了!”   不好,还能不好到哪去?有这两个人在身边已经够不好的了。青琉有些头痛的扶了扶眉,“你慢慢说,发生什么事了?”   少女慢慢喘出一口气,低声,“堂主,抓回来的那人,根本不是舒子夜!”   “啊?你说什么!”白如今惊奇的凑上来,瞪大了眼睛,“那个那个……不是舒子夜?”   “不是。”少女一点头,十分肯定的说。又补充了一句,“你们快去看看吧!”   不用她说,如今已经一溜烟的窜进去,其他的人一怔,也快步跟上。   “我都说了上百遍了,我真的不是那个舒……什么的!”   还在门口,就听里面那个人*着一口地道的吴语在那不耐烦地解释。所有人的心都往下一沉。   舒子夜虽然是中州人,却是在星野国长大的,十五岁后才开始各地游学,来扬州的时间极短,不可能学会如此地道的吴语。   冲到门口,白如今反而不急了,趔着嘴晃晃悠悠的进去,笑着问,“你说说,怎么回事?”   坐在椅子上的那白衣人是个汉子,虽然身量不高,却是胡子拉碴,不修边幅的模样。一脸的惶恐却不耐烦,只是不停的用手搔头发。   “我们几个,哦,那边的是小三子。”他边说着,抬起手来,一指旁边小童模样的人。“我们都是这地儿流民,说白了就是青皮!”他竟然还自嘲了一下,搔搔头接着说,“有一日在路上,碰个着白衣的公子哥儿,他问我们想不想要银子!那家伙,银子当然是谁都想要了。他就说,只要我们装扮成送饭的到那绿柳胡同里,就能得一百两雪花银!”   “我们就去了,没想到那白衣公子就要我们脱衣服——”   一屋子的人听到这里,脸色都仓皇了一下,却见那纨绔公子不紧不慢的接上,笑呵呵的,“是不是——他们就跟你们换了衣服,然后告诉你们,只要在那个绿柳胡同里呆上几日别出去,就给你们银子?”   “哎,是,这哥儿知道得明白!”那白衣汉子一喜,不住地点头,“他先给了我们五十两定钱,说是等他们回来了就给剩下的,说完就穿着我们的衣服走了。”那汉子却似又想起了什么,急声,“这位哥儿既然知道的这么清楚,难不诚是那个哥儿的朋友,给咱们送银子来了!你可不知道,好家伙,这几日可把我们憋坏了,整日里还觉得外面有人偷看,看得我心里直发毛——偏那哥儿每日里还故意让我在那窗户底下走一遭!”   白如今听了只是笑,还不住的点头,可到了最后却将脸一拉,无奈的耸耸肩,笑着,“我看,你那剩下的五十两银子,怕是泡汤喽,那哥儿骗你们,他们跑了!”   “啊?”白衣青皮听了,神色登时一萎,却倏地一捶那椅子,恨恨得,“我骗了一辈子的人,竟然被个哥儿耍了!”   听了那纨绔公子和白衣青皮的对话,一屋子的人更是脸色如死。   只那如今却亮了眼,兴奋的舔着嘴唇,兀自在那里嘀嘀咕咕。   好个舒子夜,竟然也使了招明修栈道,暗渡陈仓,竟然骗过了两拨人。嘿嘿,这个舒子夜越来越有意思了,竟然还跟自己有些相像。他倏然升起了一股酒逢知己似的畅快感觉来,在一屋子愁眉苦脸的人里,笑得开了花。 乱世星坠卷 霜月满大漠   从那间“审讯室”出来的时候,青琉急急忙忙的去飞鹰传书了。   洛阳青霜阁总阁,沿途各地青霜阁分会,一地一封加急文书,期望能在半道截住舒子夜。   “别忙了,青琉姐姐,”白如今一直笑着跟在她身后,提醒,“四州这么大,一天里会有多少带着书童的公子,甚至是乔装成公子书童模样的人走过。再说了,那舒子夜说不定也乔装了。咱们都不知道他究竟长成什么样子,如何去找?”   那一席话说的青琉一怔,着实拿不出什么来反驳。   “依你该怎么着?”青琉叹了口气,问。   “回去!”   背后里蓦地响起了一个冷沉沉的声音,厉云黑着脸,冷声,“舒子夜定是回星野国了,我今儿就回去!”   白如今赞赏的看着他,悄悄点头,口里却不留情,“嗯哪,没想到大笨蛋也有开窍的时候,可喜可贺。”   黑衣厉云嘴角有一抹冷笑,却不屑再与他争执。   就这样,黎明时候,一行人顾不上休息,又坐着船往洛阳赶,再由洛阳转站到北州大漠。这一次更加快了船速,虽然逆风,却也只花了两日半的时间,在第三日午时,抵达洛阳。   青霜阁主水槛亲自来接的船。   只是在那岸边浅浅的絮了一会儿,马不停蹄的,一行人又上了马,沿着官道北上而去。   一行人沸沸扬扬的到了最后,却只剩下了厉云、美沙亚、并那个跟屁虫一样的纨绔公子。   小公主与那白如今厮混熟了,两人只是乘了一匹汗血宝马,一路上兀自在那里吃着风,絮絮叨叨个不停。   厉云听他们沉芝麻烂谷子的早就烦了,却不忍心阻止——自从国破,一向性格开朗的小公主就沉默了。这次出行却开朗了不少,不能不说,其中有一部分是这白如今的功劳。至少有他在,这一路上永远也不缺少新鲜和刺激。   厉云对他的印象也改观了一些,虽然他油腔滑调,纨绔任性,又有些懒惰,看起来只知道贪图享乐,却是个很聪明的人。   不算是百无一用罢。   渐渐得,又从那中州行了四五天,终于深入了大漠的中心。   白如今似是第一次来到沙漠,惊奇得很,一路上见到了什么都大呼小叫。   比如四脚爬行的蜥蜴,一片鬼魅样的胡杨林,还有那斗大的胡杨泪,一束束的芨芨草,以及在沙丘里被打磨的极端光滑的动物头骨。   在邻近的绿洲城镇里买了两匹沙骆驼,白如今就将那些拾来的新奇玩意,装入骆驼背上的褡裢里,竟然装了满满两褡裢,直坠那骆驼喘粗气。自己却一直在那骆驼上遥望,一见到有什么好东西就跳下来去捡。   厉云知道负重在沙漠行进的危险,便皱了眉,悄悄的将他褡裢里那些风干的蜥蜴,动物头骨和胡杨泪之类的东西丢出去。他却不恼,每日里依旧笑眯眯的殷勤的捡,偶尔遇到什么新奇东西就能大惊小怪。   渐渐的,再往大漠深处行进,就感受到了那大漠刺骨的寒冷。   即使是秋季,那大漠里就已经覆盖了一层薄薄的霜雪,每日里醒来一看,地上都是一片白。幸好,他们还是顺着商路行进的,沿途都有绿洲和城镇,晚上有地方住宿。   沙漠的星光格外璀璨,苍穹就像一面深色的帷幕,所有星星在上面,演绎沧桑变换。   一入了夜,这个叫“留客”的沙漠大城镇就热闹起来,所有人围在明亮的篝火旁跳舞,白如今就牵着小公主混在人群里,一起疯快的玩。   美沙亚有着沙漠上特有的金发碧眼,在那篝火旁边一站,周围便是一片呼喝。小牛靴一跺,胡裙一舞,红衣金发宛如沙漠上猎猎火焰和滚滚金沙,孩子就在那里跳起沙漠上的舞蹈来,博得了一片喝彩!   所有的人都跟着女孩子的节奏舞动起来,踏歌舞手,大碗大碗的羊奶酒驱走了沙漠的严寒,大块大块的烤羊肉温暖了所有人得肚子,明亮的火光烧红了所有人的脸。   在一片沸腾里,厉云却悄然退出,到小城镇外一处的高坡上坐下来,仰望满天星斗。他本是该寸步不离的守护在小公主身边,莫名的,今夜却想歇一歇,自己一个人静静的,想一些以前不能想,也不敢想的事。   破国那一天坠落的星斗;一个多月东躲西藏的日子;下定决心的南下;青霜阁里的感动,扬州城里的风雨。恍惚之间,青霜阁主那样急迫的话,又回荡在耳边。   请你回回头。   谁又何尝不想呢?只是……一旦选择了这条路,便是不死不回的下场。   远处的一片水泽上,密密的盛开着芦苇。   这东西在大漠很常见,一簇一簇,一丛一丛,坚固的在每一寸含水的土地上生根发芽,开出一片白霜样的花来,等待被冬日里干燥凛冽的风一送,便飘飘扬扬的洒满了整个沙漠。然后,种子在地下埋葬十年,百年,等待着生命里一场又一场的风,将他们送归他乡;抑或是,等待着上天眷顾的一场雨,再次的抽根发芽,生出新的花来,再凋零一个冬季的寒冷。   不是生,便是死。   身世类转蓬。他现在,也不过是那飞蓬罢了,由着那风的聒噪——即使有一点儿不甘和反抗,也将会被那风卷的无影无踪,直到天涯海角。   黑衣剑客有些倦了,第一次觉得这么倦怠。他慢慢躺下来,枕着自己的佩剑,听着沙子簌簌的移动,却在一瞬间想起了更多。飞飞扬扬的蓬,那在大漠的黑暗里蜗行摸索的地盲鼠,还有那星野国宫城里开着的花。   那一丛一丛的菊,什么时候起,在心底悄然蔓溯开来,像一个不敢惊动的美梦。   夜里的夜里,梦中的梦中,似乎有一袭蓝的衣,在满地盛开的菊里,巧笑倩兮……   是被生生冻醒的。   醒来的时候,月还在半天。厉云觉得身子底下的沙落落的痛,艰难爬起来,才发现身上覆盖着一袭白衣。   ——夸张的流云金纹,镶着细细的银边,还带着一股淡淡的奶酒味道。   “哇,你可算是醒了,我还以为你死过去了呢!”头还有些晕眩和沉重,身侧一个夸张的笑声,就倏忽让他清醒过来。   厉云一抬头,却见了近在咫尺的一双黑色眸子,竟然比星星还要闪烁。   他被那双眼睛闪的有些晕眩,猛力推开凑上来的那个人,扶着头,冷冷喘气。   白如今里面依旧穿着一身白,白色的一领夹袍,领口和袖口上都有一圈细细的白绒。   黑衣厉云不承他的情,冷冷的将白衣掷过去,就要站起来。   “喂!”纨绔公子却利落的拉住了他的衣袖,不依不饶的,“这衣服已经染上了你的味道,本少爷不喜欢,你快给我洗,否则我就不穿!”竟然还威胁起他来了。   “爱穿不穿。”厉云冷哼一声,却忽而一怔,急问,“公主殿下呢!”   “该是睡着了罢,阿尼弥大娘看着她呢。”白如今笑着,却一耸肩,“我喝了太多的羊奶酒,热得睡不着,就出来溜达溜达了,没想到就看见某人挺尸一样的躺在沙漠上——”   “胡闹!”厉云利喝一声,脸色陡然变了,“怎么能让外人看着公主,万一那人是星野国派来的怎么办?!”   被那样一喝,纨绔公子陡然沉默,却抬目起来,淡淡的看着他,忽而就低低的说。“阿云,你就这样不相信外人么。既然如此,又为什么要离开美沙亚单独出来,你不是该连我也放心不下么。”   他说完,将那外衣将臂弯里一折,转身就走。   厉云怔了一下,却有些茫然——是呀,他最不放心的,就该是面前的这个人才对,从什么时候起,他竟然就那么放心的将小公主,交给了他?   他茫然的转转头,看那纨绔公子在月色下的影子,却第一次觉得,他根本不了解他。   往昔种种,全像烟雾一样迷蒙开来,他明明离着他那么近,却完全的触摸不到。   夜色凄冷的时候,星野国宫城里,在那“夜菊倚栏”的檐下,被风一送,那风铃和铁马就叮叮咚咚的响起来。   声音在冷寂的夜里十分清脆,楼阁深处的帷幕里,那柔软的床榻上就有一人仓皇起身,明明只穿着淡蓝的亵衣,却跣足下来,什么也不顾,一下子就冲到了门外的栏杆边上,凄惶的看着楼下那一片渐次枯落的菊。   大波斯菊,阳菊,矢车菊……都敌不过这第一场薄雪。   空里流霜不觉飞。   什么都死了,什么也没留下,就如同梦里那个残绰的薄影。   清妍夫人慢慢坐在那栏下长椅上,似也不觉得冷。   寒风呼啸,空里的雪宛如飞霜,那么轻薄的落在了女子裸露的削肩,久久不曾融化。   自己真的是痴了,为了那一个梦,就这样仓惶的起身,仓惶的跑出来,仓惶的坐在那椅上,却看到了这一片垂死的菊。   该死了,是该死了,早就该死了。   她的嗓子有些堵,忍不住咳嗽了一声,顺手拔下松松挽着髻子的一根素玉钗,敲着栏杆,低回的唱起来。   “菡萏香消翠叶残,西风愁起绿波间。还与韶光共憔悴,不堪看。   细雨梦回鸡塞远,小楼吹彻玉笙寒。多少泪珠无限恨,倚栏杆。”   冷夜,玉钗,寒手,素敲。那钗在栏杆上*得响,却响的那样脆弱而无依,就如女子此时的歌喉。那是从骨子里透出的一丝冰,连一星半点的火,都不曾留下。   唱着唱着,女子的双眸一闪,落下两行泪来,声音立刻也颤抖了,宛如断续的雪,颤抖着悄然落下。竟敌不过那风的一丝一毫。   然而,冰冷的毫无感觉的肩膀上,倏然一柔,什么覆盖上了她冰冷的脊背,紧接着,双肩就是一沉。   清妍止了歌声,悄然拭去了颊子上的残泪,扶在了肩膀上那双有力沉稳的大手。   女子正要转身行礼,那人却蓦地附上来,将全身冰冷的她拥在了怀里。   “陛下……”   她终于颤巍巍的吐出了一句,却觉得那声音已经抖的不属于自己。一瞬间,心里就百感交集,说不出滋味来,只是堵得难受。   “什么也别说了。”同样穿着亵衣的王者只是淡淡的堵住了她的话端,抬起眼来看了看栏外纷飞的清雪。   忽而,那王者就慢慢的低下头来,静静的说。“明日……朕找个人与你做伴,你看可好?”   清妍夫人不知道该回答什么,只是附在他的胸口,一动不动。   可闭上眼睛,那梦里的一幕幕,又那样清晰的传来。   那一袭身影,就那样离她而去了,都不曾回一回头。   他都不舍得回一回头……   第二日醒来的时候,星神帝已经去早朝了。   清妍夫人从床上慢慢起来,依着柔软的天鹅绒枕头,怔怔的想。   星神帝从来不肯让自己侍候他起来早朝,生怕惊扰了她,只是让她尽可能多的睡一会儿。   他知道——她每夜每夜的睡不着,一旦入睡了,也会被这样那样的梦惊醒,既而仓皇起身,奔出去。   她是这么的不正常,这么的仓皇而近乎歇斯底里,可是这个王者,却这样的纵容了她,甚至,将所有的爱都给了她。   可她的心底,那个人的影子,怎么也抹煞不去。越是这样,她就越觉得对他不起,也对不起那个人。   正失神着,贴身的宫女侍栏过来,伺候她起身穿衣,口中复述。“陛下让娘娘多睡一会儿。下了朝,忙完了政事,陛下就来用午膳。陛下还说,进宫来陪娘娘的人,今儿上午就到。”   她无心的应了几声,却听得外面宫女传唤了一声,打帘子进来,低声禀报。   “娘娘,禁卫队副队长带了名少女进来,说是当朝宰相舒大人的千金,陛下召进来陪娘娘的。现在在外面等待接见。”   清妍夫人正好穿好了衣服起来,在妆台上背对着坐了,淡淡的,“别让副队长进来了,将姑娘请进来,打赏些银子让他退了罢。”   背后两个小宫娥上来,要为她梳头,却被她推开了。女子随意的梳了一梳,捡了根素钗簪上,却从镜子里一抬头,有些落落的看着身后的贴身宫女,“去院子里看看,见还有什么菊花开着,就取一朵回来。   “回娘娘,”身后的侍栏一礼,却回答,“今早上奴婢就去看了——昨夜里的一场雪,已经将那枝上的残花都打落了,除了瓶子里供的那几枝扶郎,已经再没有鲜花了。不然,奴婢取一盒子宫花珠花过来?”   清妍夫人终于怔了一怔,垂了眼角摆摆手。   没有真花,倒宁愿不簪了。又是冬了,到了这素头的日子。   这边正说着,那门口有人传了一声“姑娘来了”,就听得那门口的蓝色珠帘一动,却传来骨碌碌的一阵响。   清妍夫人诧异,从那铜镜里一瞧,却见门口出现了个轮椅,椅子上落着一抹绿,慢慢的朝屋子里来了。   幸亏这楼不是全仿的中州风格,没有门槛,否则这人进出,岂不是要天天被人抬吗?这样想着,清妍皱了眉转了个身,却见那轮椅上起了一抹浅绿色的笑,安静的看着她。   好个娴静的少女。   看起来也就十五六的样子,可惜了,竟然是不能走路的。   清妍对她有了好感,笑着起身,淡淡地问,“你是舒大人的千金?叫什么名字?”   黑发,黑色的眼睛,典型中州人的特征。在异族女子的眼里,这个少女也是姣好的。   轮椅上的少女点点头,却又摇摇头。忽而一抬手,抚摸着自己的咽喉。   “娘娘,姑娘她不能说话。”旁边跟那少女一起入宫的丫环适时提醒,却带着一脸惶恐。   清妍夫人一怔,看着那少女就久久不曾缓过神来。   轮椅上的少女却嫣然一笑,忽而就指着自己的衣衫点了一下,又点了一下。   “姑娘说,”那少女贴身的小丫环连忙说,“她叫青青,舒青青,就是衣衫颜色的那个字。”   舒青青。这个不能言,又不能走的少女,就是王他派来陪伴自己的人吗? 乱世沙如雪卷 风暴扬大漠   清晨醒来的时候,才知道地上落了一层雪。   大漠的冬了。   虽然凛冽,却终归是干燥的,极少落雪。   纨绔公子白如今不满意的伸了伸懒腰,随意捧了捧水洗脸,晃晃悠悠的就出来了,依旧一幅睡眼惺忪的样子。   阿尼弥大娘端来了热乎乎的红茶,配上烤馕和土鸡,便是他们的早餐。   阿尼弥大娘十五岁的女儿沙拉坐在角落里,一边悄眼看进入的纨绔公子,一边在织机前,织着一条锦色的腰带。   “早啊!”如今笑开了花,凑上去看沙拉织腰带,“哇,好漂亮的腰带,能送我一条吗?”   然而,异族少女却臊红了脸,一把将他推开来,便从那织机上取过梭子来,追着要扎他。   “不就是一条腰带吗!”如今故意唔哩哇啦的乱叫,在房子里撒了欢的跑。   “客人不知道,”阿尼弥大娘连忙一手拦着女儿,只是笑,“这腰带是大漠儿女的定情之物,每个姑娘一辈子只织一条,等遇到心爱的人就亲手送给他!哪有你这样讨要的道理!”   “我哪里知道,不敢了不敢了!”如今足下不停,依旧笑嘻嘻的在屋子里转,躲避着沙拉的追打,不期却与打帘子进入的人撞了个满怀,他自己倒趔趄了一下,几乎坐倒。   “干什么,大清早好兴致。”黑衣厉云冷冷的弹了弹身上的灰,看那个一头撞过来的纨绔公子。   后面追着的异族少女也倏然止步,似是也害怕那黑脸的剑客。   白如今立刻噤了声,垂头到一边去,却悄悄的对那个后进来的美沙亚做鬼脸。   “吃饭了。”阿尼弥大娘见人都来齐了,笑着招呼一声。   吃饭的时候,热心的阿尼弥大娘一直在嘱咐,“从这里一直往西北走,这一路上都有村镇,再走个三两日就到于阗,我家男人去过星野城,说是就在于阗的北地。千万别往东北走,那里是死亡沙漠,多少人都是有去无回的。虽然有沙漠女神镇守着,却依旧凶险异常!”   “沙漠女神?!”如今却对那几个字眼格外上心,一下子来了兴致,兴冲冲的问,“真的有吗?沙漠里还有神?”   “那当然,”一旁的沙拉连忙接上,一脸激动的,“她是沙漠里的守护神,过往的商队多次受过她的恩惠,而且她还控制着沙漠上所有的生灵!她还永远不会死,永远不会老,就连她的手下都是——你们说,难道她不是神吗?”   如今激动地感慨一声,“我倒想看看她了,那个神叫什么名字?”   “蝴蝶小姐。”旁边的厉云不动声色,慢慢的吐出一个名字来。   当年,星野国的开国国主苍鹘,就曾受到过她的恩惠。没想到一过上百年,那个女子竟然,还活着。   真的是神了。   “蝴蝶?”纨绔公子有些失落的耸耸肩,“很平常的名字么。”   厉云冷笑一声,不做声——他这个在富贵温柔乡里长大的纨绔公子,又怎么会听说沙漠上的传奇——那个金衣猎猎,守护着所有游牧民族和所有大漠上子女的女神,蝴蝶。   传说她就居住在沙漠里的一片绿洲上,恍若仙境。无数的人跋涉千里去寻找她,渴望一睹她的容貌,却终于只是被埋在了那滚滚黄沙之下。   他有幸,见过那个女神一面,自此以后,再不能忘。   那时候他还小,刚离开青霜阁闯荡江湖,却陷入了无边无际的沙漠里。垂危之际,有人将他从沙漠里救起,送到了那一片海市蜃楼样的绿洲。   那个飞满了蝴蝶的绿洲上,就居住着那个金衣女神。   吃过了饭,告辞,一行人出发。   行出村子的时候,又见了昨夜的那一片芦苇,却已经是一片白了,也倒伏了大片,分不清哪是雪,哪又是芦花。   领头的厉云一转骆驼,径直就朝西北方向行去。   “喂!”如今惊奇,在那骆驼上大喊,“你不记得阿尼弥大娘的的话吗?那边是死亡沙漠!”   “你怕死,自己走好了。”黑衣厉云嗡声嗡气的应了一声,就走。骆驼上的小公主回过头来,有些惶惶的看着纨绔公子。   “我知道!”如今追上,笑嘻嘻的,“你要见那个沙漠女神对不对?嘿嘿,我也想见。”白如今与他并驾,却兀自在那里喃喃,“可是大娘也说了,这死亡沙漠也是九死一生的所在,万一咱们碰不上那沙漠女神,就挂了!”   厉云不回答,转头看了他一眼,却又回过头去,不理他。   “喂喂,”纨绔公子不满意,皱眉,“现在咱们可是一根线上的蚂蚱,你就不能对我好一点吗?喂,厉云!”   厉云终于笑了一下,转过头来,仔细的看了看他,淡淡的说,“只要你安静点,我就对你好点。”   “啊?”如今为难的撇了撇嘴,“这很难啊,能不能换一个——喂,阿云你等等我!”   行了一天半的功夫,白如今忽而觉得自己*的骆驼,变得缓重起来。   他们的速度明显降低。   看腻了千篇一律的萧萧黄沙,他终于忍不住,在那骆驼上捣腾着问身边的黑衣剑客,“阿云,还有多久才能到死亡沙漠?”   然而,话音未落,他*的骆驼就是一沉,声嘶力竭起来,几乎将他摔在那黄沙上!   “怎么了!”如今心有余悸,惊恐的看下去,却见骆驼的一蹄已经陷在黄沙里,整个身子也在下沉!   “是流沙!”厉云脸色一变,一拽如今骆驼上的缰绳,催动自己的坐骑跑起来!   “你干什么?!”纨绔公子惶恐的声音还未落,却见那流沙猛然一掀,他坐下骆驼拔出那只蹄子来,可另外三蹄也是一沉!   厉云再催,拉的那缰绳绷成了直线,使劲往外拖那匹骆驼。   如今的骆驼挣扎的更厉害,四蹄在那流沙里沉浮不休,反而越陷越深!   那地上蓦地出现了一个流动的沙坑,宛如巨大的漏斗,上面的一切东西都像那漏斗里的沙,齐刷刷的落下去——眨眼之间,就埋没了骆驼的四蹄!   厉云的那匹骆驼也被流沙卷噬,朝那沙窝里滑去。   “快跳出来!”眼见就要陷入那流沙里,厉云毫不犹豫的松开缰绳跳出,拖着小公主的骆驼快奔几步,出了流沙圈,一回头朝那骆驼上的如今喊!   “如今哥哥!”小公主也被眼前的景象骇白了脸色,急怔怔的喊!   纨绔公子一提那缰绳,一个鹞子翻身凌空跃起,却被那缰绳一拽,落到了流沙边缘,眼看着沙子就淹没了脚背!   “快出来,还拽它干什么!”眼见白如今依旧死死的拽住那缰绳,黑衣剑客利喝,手中的剑出,一剑削向那滚滚流沙!   白如今的脚下就是一空,脚背上的流沙被厉云掀走,他又是一跃,勉强落在了流沙外围,却依旧不肯松开手里的缰绳!趴在那黄沙上,使劲拉绷得紧紧地缰绳,他的骆驼已经有一半埋在黄沙里,兀自挣扎不休,可气息明显的弱了。   “松手!”厉云恼怒跃下,手里的剑一舞,削向那缰绳。   如今却一挺臂挡了一下,胳膊上瞬间鲜血长流,“不行——它也是一条生命!”那绯红的血在地面上洇开了一片红,却很快被簌簌下落的流沙吞没,纨绔公子似是用尽了所有的力量,咬牙切齿!   厉云怔了一下,却很快冷笑一声,一下子跃入那流沙的漩涡!   “厉云哥哥!”骆驼上的女孩子一声惊呼,眼睁睁的看着那人跃入死亡!   厉云一剑削下,在顿开的流沙里擒住了骆驼埋陷得腿,用力一掀!   他竟然将那骆驼掀翻,径直横在了流沙上,那骆驼下滑的力量就是一缓。然而,刚才用力过猛,他的身子就是一陷,流沙径直埋到了腰系!   小公主拿了卷绑住自己坐骑的绳子,用力抛向那沙坑,这才在坐骑的背上用力抽了一鞭,催促它快跑。   厉云握着那绳子,瞬间被带出了滚滚流沙,手里顺势一抄,牵住那流沙里骆驼的缰绳,带着白如今滑出了流沙坑。   被救出来的骆驼久久不能起身,依旧在那沙地上不停喘息,如今也起不来,兀自在那地上喘气。   厉云缓缓爬起,衣服褶皱里的沙子簌簌跌落。他扶着自己的坐骑,也是喘息不定。   “嘿嘿,”纨绔公子转身仰躺在沙漠上,忽儿就忍不住,“哈哈哈哈——”   他的骆驼这才能站起来,晃晃悠悠的走到他身边,伸出粗糙的舌头来,舔他的得脸。   “嘿嘿,嘿嘿。”如今觉得痒痒,躲避着那条大舌头,一支身坐起来,笑着看黑衣剑客。   “厉云,你是超级大傻瓜!”他突然一咧嘴,作了个很丑的鬼脸。   傻么?黑衣剑客静静的想,比起某人来,似乎是自己聪明一些罢。   “别闹了,起来赶路。”厉云起身跃上坐骑,一拽缰绳,对着坐在地上的白如今淡淡说。   跟他在一起,就算一次平淡的旅行,都变得怵目惊心。因此他特意提醒了一句,“这就已经是死亡沙漠了。”   言下之意——你给我老实一点儿。   “让我再躺一会儿吧,我身上酸。”纨绔公子委屈的抽着鼻子,喃喃。   厉云不理他,径直一拽缰绳,就走。   “没人性!”如今朝他的影子狠狠啐着,气咻咻的爬起来,就往骆驼背上爬,却陡然惊叫起来!   厉云回了回头,却见他一脸沮丧,哭丧着脸,“我的收藏,都被流沙抢了……”   死亡沙漠还真是名不虚传,四五日里竟然遇到了一次龙卷风,三次流沙。幸亏白如今有了经验,一旦脚下一沉,就催的那骆驼跑的兔子一样快。   不过幸好,不曾遇到沙漠上人闻变色的沙兽。   第六日入夜的时候,沙漠里起了风沙。   沙漠上常见的黑沙暴,能将所有活物都埋没的可怕沙暴。   并不是因为刮的是黑沙,只因为刮起来日月无光,昏天黑地,才得了这个名字。   白如今藏在骆驼身侧厚厚的绒毛里,从厚毛里探出一双小眼睛来,感慨地看着外面。其实是看不见的,外面全是伸手不见五指的黑,耳边风声鹤唳,滚滚的沙子扑面而来,打在脸上生生的痛。   连骆驼都将头埋在了厚毛里,不敢伸出来。   他却无聊的紧,忽而就憋气了声音,张口,“阿云,你在吗?”   风沙扑面,却没有一丝一毫进入他的口。   外面无声无息。他知道厉云的骆驼就在附近,他也知道厉云听见了,可就是懒得回答他。   纨绔公子觉得好玩,又一张口,“美沙亚,你在吗?”   这次传来了回应,小公主弱弱的回了他一句,却张口吃进了一口沙,忍不住咳嗽起来。   “很无聊么?”厉云终于冷冷的喝了一声,声音在风沙里依旧清晰异常。   “是啊是啊。”如今装作没听出他话里的讽刺,应了一声。   “无聊就出去。”那边又起了一声冷冷的回应。   “我怕沙暴——比你可怕多了!”他继续插科打诨,故意用高亢的声音说。   “那就闭嘴。”那边又起了一声回音。   “不行呀,那多无聊,”如今笑得很大声,“阿云阿云,咱们来讲故事吧,讲讲你的经历!我也告诉你我的!”   “我没兴趣!”那边的声音不耐烦,过了一会儿,又补充了一句,“也没什么好说的。”   “一定有的!”声音很坚决,死缠烂打。   茫茫的大漠上,风沙呼啸的黑风暴里,那个骆驼下的黑衣剑客,却被迫听另一个躲在骆驼下的少年聒噪了一夜。   也不知道什么时候睡着的,醒来的时候,凝神一听,外面的风沙呼啸已经没有了。   周围是厚厚的一层沙,身侧怀里的小公主还在安睡着。绒毛里温暖如春,虽然昨夜外面沙暴呼啸,可一行人也算睡了个好觉。   忽而,外面就起了喧嚣,沸沸扬扬的。   厉云皱眉,那纨绔公子竟然搞出了这么大的动静?   然而,还在思索着,就觉得身上的骆驼动了一下,既而有人在耳边叫,“客人?”   骆驼抖了一身沙,被人牵起来走开了几步,厉云惶恐抬头,见竟有一圈人围着自己,议论纷纷!   “客人是哪里来的?”先前那个汉子凑上来,好奇的问。   厉云一下子跳起来,抬眼望去,不远处就有个小村落,他们卧在一条直通村落的沙路边上,过往的行人商贾都好奇的驻步,盯着他看。   远处的村落里烟气嗳嗳,青色的灶烟在风中斜着,氤氲在远处的高天。   不像是海市蜃楼!可怎么回事?!   小公主也醒来了,一时间竟然不适应,怔怔的看着周围的景色。   厉云一转头,见另一匹骆驼也在,附在深深的沙子里,拿一双眼睛看着他。   黑衣剑客有些焦急,上去拉起骆驼拽开,见那沙窝里,白如今正睡得香。   他蹲下,用力的拍着白如今的脸,将他拍醒。   “呜……干什么,大清早的……”他睡眼惺忪,不适应的挡着面前的日光,刚睁眼就看见了厉云的一张黑脸,登时醒了,一骨碌爬起来。   “哇!这是哪里,这是哪里,不是在死亡沙漠吗?!”如今的反应果然强烈,跳起来唔哩哇啦的大叫。   围着的一圈人轰然笑了,好奇的看着这两个中州打扮得外人。一开始叫醒他们的那人走过来,笑着提醒,“早过了死亡沙漠了,”说着一指东南方向,“那才是死亡沙漠,你们已经出来了!”   厉云回首远眺,那死亡沙漠上寸草不生,与这一片草地上的城镇有着鲜明的分水岭。   出来了?怎么可能!竟然是那黑沙暴将他们卷出来了吗?!   “客人到我家去坐一坐吧。”大漠民族向来豪爽好客,笑着邀请。   白如今突然冲上去,龇牙咧嘴的扯他的脸。撕扯了一会儿,才怔怔的转头,“阿云……这不是梦!昨晚上大风沙的时候,咱们还在死亡沙漠呢!”   那人被撕扯得痛得要命,却捂着腮提醒道,“你们是不是遇到蝴蝶小姐了?她将误入死亡沙漠的人救出来,常常就是安置在咱们村口——对,你们一定是遇到了沙漠的守护女神,蝴蝶小姐!”   这样说着,那人的脸上就是一喜,笑着伸手,“既然是蝴蝶小姐救来的客人,便是大漠的客人,请到村子里喝一杯茶,歇歇脚!”   他们……竟然是被那个传说中的蝴蝶给救回来的吗?   黑衣剑客与纨绔公子面面相觑,陡然转身上了骆驼,回奔往浩渺的死亡沙漠!   “哎,客人!”看他们竟然又跑回去,那个男子蓦地失声,拼命的喊他们。   路上的一圈人都惊奇的看着那一黑一白,加上一个绯红的小女孩,在道路上卷起沙尘,径直朝那死亡沙漠奔去! 乱世沙如雪卷 蝴蝶满苍穹   果然是死亡沙漠,外面晴朗高天,一进入这里,平地就起了风沙,呼啸着像无数的鞭子,不断抽打着众人。   厉云细心的为小公主拉上风帽,将她裹在大氅里,避免风沙的侵蚀。然而,茫茫沙漠,风沙呼啸,到哪里去找那个蝴蝶小姐?!   “往哪走?”偏偏如今又问了一句,一仰头受了一脸的沙。   厉云一咬牙,狠狠地,“往深处去!”   铺天盖地的风沙越来越大,到了几乎寸步难行的地步,厉云只能下坐骑,一手牵着骆驼,一手用剑支撑着,在风沙里艰难跋涉。   如今在沙堆里深一脚浅一脚的行着,忍不住朝灰沉沉的天空絮絮叨叨的抱怨。   然而,面前的厉云陡然止步,定定得站在风沙里。   “怎么了?”他奇,刚顶风走了一步,却忽而一个趔趄,几乎扑倒在沙漠上。   刚才还肆无忌惮的风沙,一下子就停了。   “哇,怎么停风了?”如今惊诧,在安静下来的沙丘上拍了拍身上沙尘,不明所以。   厉云倏然伸手,示意他噤声,却一直不曾回过头来,紧紧地盯着沙漠腹地的方向。   他好奇,顺着他的视线放眼望去,黄沙漫漫,什么也不见。   可是,刚在那站了一会儿,地面就微微的颤抖起来。簌簌簌簌,宛如筛糠。   白如今惊奇的看那地面,却看不到沙地的移动。   可就是在颤抖,仿佛是从地心传来的,一直蔓延到沙面,顺着地平线的方向传来!   三匹骆驼陡然失措,惊慌不定的跺着地面,拽着缰绳就要往回跑!   “嘘,嘘!”如今拉着缰绳拽住骆驼,在它的颈子上不断拍抚,可那骆驼就是安定不下来,惊恐的在原地扬蹄子,战战欲逃!   厉云麻利的将小公主抱下来,护在身后,手里的缰绳交出去,塞到纨绔公子手里,这才将那剑鞘往沙地上一插,慢慢的拔出剑来。   湛蓝色剑身,一点一点照亮了黑衣剑客苍白的脸。   白如今意识到了什么,出奇的没有聒噪,一把抱住美沙亚,随厉云看地平线的沙漠。   “不论如何,带着公主离开!”厉云压低了声音,忽而就定定的说。   “好。”如今也不啰嗦,一点头。   话音刚落,那地平线的沙地上,陡然扬起了一蓬飞沙!   骆驼再次惊恐的挣扎起来,可那纨绔公子的力量出奇的大,它们不曾挣开,只是在原地惶恐的转圈子,嘶叫起来,声震四野!   飞沙不曾落定,天边就起了一线膨胀,宛如蛰伏在地下的一条长蛇,快速的朝一行人*近过来,有什么东西在沙底下高速移动,震动了所有的沙丘!   忽然,风沙低缓的地平线上,出现了一袭灰色的大氅!   灰色大氅,在这漫天黄沙里如此清晰,隐隐约约间,三人都看到了一抹跳跃的金!   “那是什么,是人吗?!”美沙亚倏然失声,在如今怀里惊恐的叫起来!   然而,那一袭灰氅却陡然消失了。   厉云伸剑四下看去,茫茫大漠,竟然找不到那一袭影子了。   忽而,那一袭大氅又出现了,却一下子推进了数里,厉云刚捕捉到那个影子,却又凭空消失了。他凝神四处望,那影子再次出现,却已经到了距他们一里外的地方。   好快的速度,那个大氅明明是慢慢走着的,却拥有如此惊人的速度!   厉云不敢再想,抬剑起来挽了个剑扇,只听得叮当一声,海霜剑上起了一串明火,他的手臂一震,长剑几乎脱手!   看去,那被剑扇撞飞了的,竟然是一枝四尺长的金箭,金簇金羽,擦得一声没入他脚边的沙地,直至没羽!   厉云就觉得眼前一闪,下意识的护成剑扇急退。   他刚才站脚的地方,刷的涌出了一道沙色的圆柱,直指苍穹,宛如陡起的巨树,高高刺破了苍穹!   ——亏得躲得及,否则,一定会被那圆柱当场钉死。   然而,那哪里是圆柱,沙色的柱子竟然径直甩下来,打向沙漠里的一行人!   那就是传说中的,沙兽!   后面就是小公主,退无可退,厉云双手按剑冲上,手起剑落,嚓的削下一节类似于触手的东西!漫天陡起了一蓬血雨,沙下的土地陡然颤抖,夹杂着低如闷雷的吼叫!   断裂的触手往回一缩,摆了个弧形,上面就蓦地落了一袭灰黑。   触手上高高站立的灰色大氅宛如风撕,双臂间把一柄金色人高的巨弩,弩*着一枝金灿灿的长箭,湛湛箭尖对准了渺小的厉云!   紧接着,地面不停的抖动起来,无数触手样的圆柱冲天而起,仿佛置身丛林,头上的日光全皆不见,空气里浮动着血腥而咸涩的气息!   那种压迫,让人作势欲呕!美沙亚一下子捂住眼睛,在如今怀里瑟瑟发抖,却吓得连声音也发不出!   厉云低吼一声,不退反进,一抖剑就凌空跃起,朝那高高在上的灰色大氅男子扑去!   嚓!   金箭破弦,搅起了风里的腥咸气息,一并朝厉云的胸口追来。   黑衣剑客拼尽了力量,一剑封开那金箭,却被那股可怕的力量带的下坠一尺,只那一瞬间,嚓擦又起了两道箭风!金弓上明明没有箭,灰色大氅的男子放了两声空弓,风里却起了呼啸,卷着暴风沙尘朝厉云袭来!   勉强躲过了一道无形之箭,却躲不开另一道,肩膀上瞬间炸开了一蓬血花,他趔趄了一下,从那高空上径直跌落下来!   “误会误会!”眼见局势不好,如今连忙跑过来搅局,一挺身挡在厉云面前,朝那凌然站立的灰色大氅急声,“一切都是误会,我们不是故意伤害你的宠物的!”   宠物?站在那沙色触手上的男子蓦地挑了一下剑眉,看着地面上站立的白衣公子,终于冷冷的说,“这是禁地,一切凡人趋避。再不走,休怪我不客气。”   他说着,慢慢的拉开空弓,对准了白如今,上面真气萦绕。   厉云艰难的爬起来,一把推开白如今,扶着流血不止的肩膀,一仰头冷笑,“射天,你可还记得我!”   冷冷的对峙在弥漫,身边弥漫着厉云身上的血腥气。似乎对血的气味十分敏感,四周的圆柱形触手一瞬间抖动起来,发出可怕的嗡嗡声!   高高在上的灰色影子陡然消失,如今只觉得面前风一停,灰色大氅的男子,已经冷冷的站在他们面前,冷声,“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射天?射天大哥,都认识都认识,大家都认识,别动刀动枪的!”如今连忙接上,过来小心的嘻皮笑脸,冷汗涔涔——虽然,他不知道这什么射天射地的,究竟是谁。   “十年前,少年负剑陷身沙漠,就是被你和蝴蝶小姐救起的,射天,你不记得了吗?”厉云说着,一扬手里蓝色的佩剑。   对方似乎有些记忆了,笑了一声,“原来是故人。只是这里是禁地——我昨夜里刚把你们弄出去了,怎么又闯回来。”   原来,昨晚上将他们移出沙漠的,真的就是面前的这个人。   “我要求见蝴蝶小姐!”厉云一咬牙,靠上去坚定的说。   如今在旁边暗自吃惊——这个拽的二五八万似的射天,竟然是那蝴蝶小姐的人吗?那个蝴蝶小姐该狂妄成什么样子!   “你是什么身份,随随便便的就想见蝴蝶小姐?”射天冷笑一声,将人高的弓箭慢慢背了,冷冷得说。   “是,也许我没有那个资格。”厉云沉吟了一声,却拉美沙亚过来,低声,“可这位是星野国旧主的遗孤,蝴蝶小姐与初代国主有些交情,总该庇佑一下他的后人吧?”   听得那话,射天的眸子陡然一震,看向那沙地里屈屈站着的小公主,忽而就问,“你们的国主,的确逝世了?”   “是。”厉云应了一声,眸子有些黯淡。   怪不得北方那颗星辰落了,新星黯淡无光,星野城竟然真的易了主。射天心里微惊,却一伸手,“如此,就走吧。只是蝴蝶小姐厌于红尘,不想透漏蝴蝶堡的所在,你们先蒙了眼睛再随我来。”   他说着,挥挥手,那些沙兽十分听他的命令,一瞬间就缩入地下,消失的干干净净。   “好,好!”白如今连忙答应,从那骆驼上翻了几根手帕出来,扔给众人,自己就往脸上蒙去,心里却打起了如意算盘:他现在不让看,等回偷看就是了,这还不简单。   然而,那射天并不相信他的为人,一双眸子陡然看过来,眼中寒光乍现:如今只觉得眼前一花,登时没有了知觉。   叮叮当,叮叮当。遥远的声音从遥远传来,宛如最深沉的梦意,那梦里有落花无数,还有美女,美女在树下捧着香甜的点心,冲他微笑着,笑容宛如香甜的糯米糖。   他在梦里笑出声来。   然而,美人陡然震怒,一拂衣袖带着点心翩跹而去,如今着急,伸手去抓,却只抓到了一把虚无,蓦地,就坠入了万丈深渊!   真的摔下来了,身子痛得要命。   那叮叮当的声音倏然止了,有什么温软潮湿的东西覆上来,弄得他湿乎乎的。   “别……别闹。”如今砸巴着嘴,痛惜梦里的点心,睁开眼一看,却陡然骇了一跳。   什么东西,那巨大的,红糊糊的一团是什么?!白如今仓惶的爬行着后退,退开来一看,却看清了,竟然是自己骆驼那巨大柔软的舌头。   难怪那么痛,竟然真是那骆驼背上跌下来了。   他扶着腰不停的叫唤,抬眼一看,射天牵着骆驼的缰绳,正冷笑着看他。再一打眼,厉云和美沙亚都在骆驼背上,看样子也是昏睡过去了。   “精力够旺盛的,睡觉也不老实。”射天冷声感慨,仔细的看了看他,“昨夜也是——竟然有精力说上个大半夜,我还真服了你。”   “也就一般罢。”如今也不含糊,笑着爬起来,伸了伸腰,好奇的,“你才厉害!还会催眠!被你瞪一眼,我竟然就睡着了。唔唔,以后我失眠一定找你!”   他正为自己又生出的新奇想法而自豪,眼前却一花,倏然飘过去一个什么东西。   白如今觉得是自己眼花了,使劲揉了揉眼睛,再次睁开来,才敢确定眼前的一切——那飞过去的,竟然是一支五彩斑斓的蝴蝶!   灰色大氅的男子驻步,笑了一声。   如今诧然回首,就看了那一片绿地上并排的两座古堡。   古堡中间横着空道,上面有白衣人来去匆匆,那古堡外是一溜的高墙,却关不住满园春色,葳蕤树枝和花束探出墙来,爬山虎染了一墙。   就算是沙漠里的绿洲,可也是冬天了,怎么还会有如此繁茂的树色,如此娇艳的花树!   纨绔公子陡然哇哇大叫起来,瞪大了双眼不停的看。   “走吧。”射天笑了一声,一拽那缰绳,慢慢的朝里去。瞭望塔上有人挥了一下金色的锦旗,那城门就缓缓打开了,迎接一行人进入。   骆驼上的厉云呻吟一声,也跟着慢慢醒来。   白衣的下人躬身上前来,牵走了他们的骆驼,射天就引着他们慢慢的穿过芳丛,穿越蝴蝶盛开的池塘,往古堡走去。   如今牵着小公主的手,呼啸的朝那湖边冲去,树丛和湖面上登时惊飞了无数蛱蝶,宛如漫天飘撒的花雨,围着两人萦绕。   美沙亚就兴奋得伸手去够,蛱蝶却灵活异常,呼啦啦一群逃去。可小公主一旦驻步停下来,它们却又飞回,落了女孩子满身。   蝴蝶,在大漠,是多么罕见的东西,没想到竟然能看到这么一大片。   然而,两个人还在闹腾着,却听见湖那边的林子里,陡然传来了一声咆哮,直震的山林簌簌,湖水微荡,两人被唬了一跳,抬眼望去,却几乎惊呼。   林子里竟还养着一只吊睛白额虎,一头雪色似的毛竖着,眉眼上有一圈黑色的斑纹,一双冷色的眼睛死死盯着这两个玩耍的人。   “妈呀!”如今怪叫一声,牵着小公主就跑到了射天身边,心有余悸的,“你家主子怎么什么都养,连沙兽老虎都是宠物,一定是怪人罢!”   “大胆!”射天脸色陡变,转过头来,眸子里有怒火。   被他的目光震了一下,如今识趣的退回来,心里却想:射天对那蝴蝶小姐,还真衷心。   古堡分东西两座,用空道相连,射天引着他们上了东面的那一座,到了一半,却一驻步,淡淡的,“你们在这里一停,我去请蝴蝶小姐。”   如今听他一口一个小姐的叫着,颇有些不服气——听他们议论的那些,那蝴蝶也该是千年人妖了,定然是长得奇怪,脾气也怪的老太婆。啧啧,真不知羞,还让别人叫她“小姐”。   对于老太婆,纨绔公子向来没有兴趣,所以射天前脚从那空道走了,他后脚就要溜。   “你去哪里?”厉云看出了他的企图,冷冷喝他。   “我……”如今像做错了事的转了半身,垂头绞着手指,正想该怎么糊弄过去。   “别想骗我。”厉云冷笑一声,一眼拆穿了他的把戏。   “嘿嘿。”如今反而舒了口气,抬起脸来一招手,转身就跑!   蹬蹬蹬蹬,待厉云反应过来,那蜗行石阶上的脚步声已经远了。   有空见那个脾气古怪的老太婆,还不如出去溜达溜达呢。   纨绔公子一直秉承这样的原则,因此一路小跑着跑下来,冲入那园子里——他对刚才那只白老虎十分感兴趣,就要跑回去看一看。   老虎果然还躺在那里,没有外人打扰,正悠然的睡着小觉,身上落满了各色的蝴蝶。   他捡了根长长的树枝,蹑手蹑脚的到那白老虎跟前,就捅捅它的鼻子。   白老虎被捅醒了,半睁了眼,就见一袭白一溜烟的窜到一棵大树后,伸出半个脑袋来,笑眯眯的看着它。   老虎觉得那白东西没什么杀伤力,拿爪子蹭了蹭鼻梁,又趴下了。   如今跳出来再捅,乐此不疲。   终于,老虎被捅恼了,前爪一扒,后背一耸便扑过来,可他跑的更快,哧溜一声就上了树,在树上得意洋洋的朝白老虎笑。   老虎大怒,却不会上树,前腿扒在树干上,小猫一样的挠树皮,嗤嗤啦啦的声响里,树皮簌簌如雨,却依旧伤不了那树上的少年。   白如今喜笑颜开的在上面看热闹,几乎手舞足蹈。   “嘘,飞雪下来,快下来,你怎么了?”远远的,起了个声音。   如今放眼一看,却见一袭白衣素裙在草丛里渐渐过来,手里提着个沉甸甸的木头水桶,那里面红呼呼的,也不知道放着什么。   却是个二十来岁的女子,一头雪也是的发肆意披散着,一直垂到了脚踝。   女子的发竟真的是雪一样的银白,没有一丝杂色。眉心点着个蓝色的坠泪记,衬的眉眼也泛起弱弱的荧光。细看来那坠泪记竟然是一块宝石,不知道是怎么嵌在额头上的,蓝得很特别,也不知道是什么材质。   “快下来!”女子又皱眉喝了一声,将沉甸甸的木桶换了个手。吊睛白额虎极听她的,老老实实的放过了树上的纨绔少年,乖乖的凑到女子身边去,围着她拎着的木桶打转。   女子抚摸着老虎,从桶里拿出一块湿乎乎的肉来,就扔到它嘴里。   大老虎吧嗒吧嗒的咀嚼着,不时传来利齿磨合的声响。女子不但不害怕,反而微微笑起来,又拎出一块肉来扔过去。   树上的如今一直在伸着头看。看着女子的衣着,应该也是下人一类的,说不定就是负责专门喂养这些动物的。没想到这样的人,却被派来饲养猛兽。   那变态的老太婆肯定是嫉妒这女子的美貌,因此才派她来饲养猛兽,一定是这样的!   他越想越肯定,都为这女子打抱不平起来,忽而就从树上起来,笑嘻嘻的打了一声招呼。   女子不知道树上有人,讶然抬头,却见那葳蕤的树丛里探出一张笑脸,笑得人心里暖洋洋的。   “你是什么?”女子笑了一声,抬起头来问他。   “喂!”如今不满意的抱着树干考拉一样滑下来,伸手指指点点,“瞧你这么漂亮,怎么不会说话——我是人,不是‘什么’!”   白衣女子将桶里的肉都倒出来让那老虎吃,慢慢起来,笑着看他,“那么,你是什么人?”   “好人。”纨绔公子眨巴眨巴眼,嘿嘿直笑。   “好人?”白衣女子奇,笑着针锋相对,“好人都是躲在树上吓唬人的吗?”   “好厉害的嘴!”他感慨一声,却又瞥眼看那地上的白老虎。见它正在那里兴冲冲的吃肉,没空理他,白如今才松了口气,自来熟的上来拍拍女子的肩膀,摇头晃脑的感叹,“唉,我知道你的苦楚——那老太婆忒没人性。”   白衣女子淡淡的笑了一下,却重复,“老太婆?”   如今用力点头,“就是蝴蝶那变态老太婆,她一定很变态是不是,竟然让你来伺候野兽!”   白衣女子又笑了一下,打开他的手,去湖边洗了洗手,淡淡的,“她变不变态我倒是不清楚,只是,我是自愿的。”   “哪有人自愿来这里喂野兽,虽然这里山明水秀鸟语花香——你不要谦虚了,跟射天一样,谁说说他主子,他就翻脸。”如今追上来,继续聒噪。   “我没有翻脸啊。”白衣女子笑了一下,将满瀑的白发拢了拢,问,“是射天带你来的?”   “就是那个黑脸神,嗯嗯,跟厉云有一拼!”如今笑着解释。   “厉云?”白衣女子又听到了一个陌生的名字,笑着重复。   “你不认识啦,总之,他也是个黑面神——他们正等着看蝴蝶老妖婆呢!”如今像挥赶苍蝇一样的挥止了话题,好奇的去摸女子一缕的银发,惊讶的,“你这头发怎么是白的!”   “无理!”白衣女子脸色一变,蓦地打开了他的手。退开来,想了一下,却又笑了,对他说,“你怎么能对女子这样动手动脚的?我的头发过了十八岁后,就变成了这个色彩——可能是家族遗传罢。”   如今终于又笑着凑上来,“你在这里生活了很久罢,有没有什么特别好玩的地方?”   “好玩的地方?”白衣女子皱了皱眉,却很认真的想了想,回答他,“算是有罢,在东面那古堡的中间,有一间很大的阁子,那是占星师天照的*作室——听说里面总是陈列着很多奇奇怪怪的东西。”   如今一听就来了兴致,兴奋的一点头,“谢谢你啦!我如果看着那个蝴蝶老太婆,会帮你骂她的!”   他说着,一溜烟的就跑了。   白衣女子抚摸着白老虎的毛发,依旧在那里浅浅的笑。   然而,一丛阴影里,却慢慢的出现了一袭灰色,射天单膝跪地,对那个白衣女子毕恭毕敬的。“星野国的后嗣到了,想求见蝴蝶小姐您。”   白衣女子叹了口气,慢慢起身,看了看忠心耿耿的属下。   “要不要先换身衣服?”见蝴蝶小姐竟只是穿一件素淡白衣,射天有些犹豫,慢慢提议。   “是该换一身。”白衣女子低头看了看自己的一身素衣,忽而就笑了。   奇怪,今天蝴蝶小姐,竟然笑得格外的多。   美沙亚趴在那空道的边缘上,百无聊赖的俯视下面的风景。厉云慢慢抚摸着自己的佩剑,也有些不耐烦了。   空道上风很大,有风沙的味道,湛蓝的天空在头顶上,距离那么遥远。   他抬起头来,遥望着西北的方向。星野国的方向。   不忍登高临远,望故乡渺渺,归思难收。   厉云虽然不是文人墨客,可在这里一站,却倏忽想起这句词来,忍都忍不住。蓦地,他的眼角,就有了遍历沧桑后的憔悴。   空道那边起了脚步。   他下意识的回了回头,却看见了一袭黄金,闪亮的那么耀眼。   小公主虽是着红,可那红里还掺杂了无数的色彩——皇族的金,镶边的银,远远的看着就有些皇族的贵气。可来人着的,是一袭纯净的金,金的不带有一丝瑕疵。   从来没有一种金,能用纯粹二字来形容。   空道上的风一扬,金衣女子的一头发便飞了,拉成长长的银丝,在风中肆意的起舞。   厉云慢慢退开一步,将右手放在心脏的位置上,低低的行了大漠上的礼节。   美沙亚看看他,又看看那一袭靠近的金,忽而就有些胆怯,退到了他身后。   金衣银发的女子近前一站,轻笑一声,撩开了刮上面容的银丝。忽而就笑着叫道,“厉云小弟弟,好久不见。”   明明看起来,厉云比那金衣女子还要年长,可女子一开口,就以弟弟相称。   “不敢。”厉云第一次有些紧张,将头深深低了,诚惶诚恐,“蝴蝶小姐……好久不见。”   金衣女子笑了一下,径直向前,引着他们进古堡,入一间阁子。她却心不在焉的在一张镂金榻上坐定,目光却放在外面的风。   射天就垂首站在她身边。   “蝴蝶小姐……”厉云虽然不曾想好,还是勉强开了个口,将小公主送到金衣女子榻前。   蝴蝶终于回头,淡淡的倚着白绒和天鹅绒的靠垫,扫了一眼榻前怯怯的小公主。忽而就笑了一下,淡淡的感慨,“跟他一点也不像了。”   厉云知道那口中的“他”,是指星野国地初代国主,却不知道该回答什么,头上忽而就有了汗。   这个女子虽然不给人以居高临下的威慑,却也冷的拒人于千里之外。   厉云终于鼓足了勇气,单膝跪下来,刚要开口。   “站住——!”外面陡起了一声呼喝,一下子压住了他的话头。   那长廊上顿时传来脚步,细细刷刷的,看起来竟然有很多人。   射天过去开了门,众人惊诧回头,正好看见一袭白一溜烟的从门口跑过。   “站住,站住!”后面呼啦啦的追上一群白衣侍卫,当头的竟是个二十来岁的锦袍少女!   “天照!”射天脸色大变,急声去叫跑过的同伴,可人声噪杂,她竟然没有听见。   呼啦啦,一群人就地震山摇得跑了过去。   “属下无能,打扰了蝴蝶小姐!”射天惭愧,单膝跪下去,请命,“属下去抓他们!”   金衣的蝴蝶却笑了,起身,在侧面的窗子上看了一看,见那一群人正喧嚣跑闹着,沿着长长的游廊。她忽而转了转头,叮嘱属下,“不必,你去引着他们再绕回来。”   这古堡是圆形的构造,外围有一条通梯游廊,正好环绕整个古堡一周,每层都有,专门用来眺望倚栏的。   “是!”虽然不明白她的意图,射天还是应了一声,往门口一站,人就凭空消失了。   厉云的脸色也变了,扭过头死死的盯着门口——刚才那一群人追得,似乎是白如今!   那个混蛋,又惹了什么祸,万一触怒了蝴蝶小姐,怎么办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