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秘密   丽妃娘娘快不行了。
  
  这个颇具传奇色彩的女子去年冬天生病, 迄今已有半年。然而即使她身染重病, 却依然颇得圣宠, 各种赏赐源源不断。皇帝还非常体贴地准许丽妃的养子四皇子秦珩可以不去上书房, 就在母妃跟前侍疾。
  
  据说, 丽妃娘娘每日喝的药, 都是四皇子殿下亲手煎的。
  
  丽妃柳眉微蹙, 只饮了一口汤药便命宫人端下去。她背靠着引枕而坐,抬眸看向一旁的大宫女掬月:“珩儿呢?”
  
  掬月忙恭敬答道:“回娘娘,四殿下在外面候着呢, 说等身上药味散了,再进来。”
  
  丽妃轻轻勾了勾唇角:“倒也听话。”
  
  掬月笑道:“是呢,四殿下最是孝顺。”
  
  四殿下秦珩每日奉命给丽妃娘娘煎药, 起先亲自侍奉娘娘用药。但是丽妃不喜欢药味, 就让其待身上药味散了再进来,四殿下老老实实, 竟无一次违拗。
  
  丽妃一阵咳嗽, 苍白的面颊上浮起一抹嫣红。她慢悠悠道:“掬月, 让珩儿过来吧, 本宫有话要说。”
  
  “是。”掬月应下, 转身出了寝殿。热浪扑面而来, 她不由皱了皱眉,却不见四皇子的身影。她扫视四周,方在梧桐树下看到了四皇子。
  
  章华宫有棵两合抱粗的梧桐, 枝叶繁茂, 覆盖下大片阴影。十岁的少年半蹲着身子,只能看见纤瘦的背影。
  
  掬月心下一叹,扬声唤道:“殿下,娘娘找您呢。”
  
  她努力压下涌上来的心疼。这孩子,现下很害怕吧?母妃早逝,养母命不久矣,以后偌大的后宫,也不知能指靠谁。
  
  正在树荫下看蚂蚁搬家的秦珩下意识“嗯”了一声,起身、整理衣衫,方露出一副小心翼翼的神情慢慢回头。
  
  日头毒辣,秦珩脚下生风,行得极快,直到走进内殿,才放缓了脚步。
  
  丽妃久病,但章华宫内殿并无药味,反倒弥漫着瓜果的清香,凉丝丝,甜津津。秦珩深吸一口气,心说这比外面还要凉快一些。
  
  “珩儿,上前来。”丽妃声音酥软甜润,又带着遮掩不住的虚弱。
  
  秦珩依言上前施礼,规规矩矩:“姨母好些了不曾?”
  
  丽妃娘娘是四皇子的养母,也是姨母。
  
  对这个养子,丽妃感情复杂。她轻叹一声,屏退众人,说起盘亘在心头多年的旧事,不觉已泪水涟涟:“瑶瑶,是姨母对不住你……我那时年纪小,没别的法子,你不要怪我……”
  
  瑶瑶是六公主的乳名,六公主三岁“夭折”,秦珩乍一听到这名字,颇不习惯:“姨母还是叫我珩儿吧。”
  
  至于姨母的道歉,秦珩并没有放在心上。这半年,丽妃卧病在床,经常无缘无故发火。发火后又哭着道歉,秦珩已经麻木了。
  
  秦珩三岁时,生母去世,母妃同父异母的妹妹苏云清以女官身份入宫,自请旨意照顾姐姐留下的一双儿女。一个月后,四皇子秦珩死于发热,苏云清情急之下声称死去的是六公主,再用妹妹顶替哥哥来瞒天过海。——毕竟比起公主,皇家更重视皇子。
  
  龙凤胎年纪小,模样相似,难以分辨,竟真的给她瞒了过去。
  
  虽说小公主丢了性命,但是皇帝寻思着小儿难养,一个未出阁的姑娘照顾两个孩子,亲力亲为,着实不易。何况生死有命,也怪她不得。是以皇帝并未过多苛责,反倒怜惜她接连失去亲人。
  
  三个月后,苏云清成了丽嫔,正式抚养“四皇子”。
  
  秦珩年纪小时,还懵懵懂懂,稍微懂事后,不由胆战心惊。对这位姨母,也微妙起来。她看着姨母从丽嫔变成了丽妃,求石问药,方法用尽,就想生下一个真正的皇子,却不能如愿。
  
  半年前,苏云清染病,药石罔效。秦珩是外甥,又是养子,在跟前侍疾。只是这侍疾的日子并不好过,在皇帝面前温柔善良,话都不肯大声讲一句的丽妃娘娘生病后,脾气不大好,对养子也甚是挑剔。
  
  不过秦珩一直扮演着老实本分四皇子的角色,不管母妃有什么要求,都不曾抱怨半句。
  
  丽妃含笑带泪:“姨母不成了。你放心,我戳的窟窿,我会去补。”她伸出手,无限爱怜地抚摸秦珩的脸颊:“我告诉他真相,他肯定不会跟我这个将死之人计较。瑶瑶,不要怕,你以后会是公主……咳咳……”
  
  十岁的秦珩面露迟疑之色,轻声道:“你不必这样……”
  
  她倒不是善良大度地原谅姨母,而是她认为,没有把握,就不要贸然去做。她记性很好,她还记得她八岁那年发生了什么。
  
  在秦珩看来,如果她隐藏的好,能一直瞒下去,那么不说明真相也无所谓。等她长大了,她会封王,届时她去了封地,秘密会永远是秘密。而说出真相的话,帝心难测,谁也不知道等待她的会是什么。
  
  丽妃微微一笑:“傻孩子,要是不说明真相,你头上会一直悬着一把剑。不定什么时候就落下来,要了你的性命。皇宫不比别处,你年纪越长,就越危险……咳咳……你放心,我有九成的把握,就让我为你做些什么吧……”
  
  秦珩低头不语。她自然知道自己的身世是个隐患,但是她现在没办法清除,那就只能不去多想,安安静静做她的四皇子,不出挑,不出错,老实本分。与其拿生命去做一场豪赌,倒不如,维持现状,静待时机,说不定还能活得更长久一些。
  
  她很爱惜她的性命,她才十岁,她还没活够。她想好好活着。
  
  然而丽妃的话让她有些动摇。常言道,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或许姨母这回真是在为她考量。姨母在父皇面前那么得宠,又说有九成把握,这未必不是一次机会。
  
  能永绝后患的话,当然最好。
  
  要是能安安稳稳地做真公主,她又何尝想提心吊胆做这假皇子呢?
  
  姨母言辞恳切,态度真诚,又命不久矣,其实也没必要骗她是不是?也许真的可以信她一次。
  
  十岁的秦珩隐约生出一丝期待,缓缓点了点头:“但凭姨母做主。”
  
  ……
  
  皇帝确实来探望丽妃了。
  
  秦珩在一旁,听他们追忆往昔,说到动情处,丽妃忽然话锋一转,声音哀婉:“皇上,臣妾有一桩心事未了,求皇上成全。”
  
  “何事?爱妃但说无妨,朕,都会依你。”
  
  秦珩一颗心砰砰直跳,手心也捏了一把汗。
  
  她听见姨母柔声说道:“皇上说话可还作数?”心想,姨母的确聪明,不直接说明,先用话拿住父皇,好教父皇反悔不得。
  
  “当然,朕是天子,金口玉言。”皇帝勉强笑了笑,“这几年,朕对你何曾食言过?”
  
  秦珩身体微微发颤,兴奋与恐惧并存,怕自己失态,她轻轻闭上了眼睛。
  
   正文 噩梦   内殿静的可怕, 她能清晰地听见自己一声重似一声的心跳, 她听到姨母轻声叹息:“那, 臣妾可不可以请求皇上忘了臣妾?臣妾不想皇上因为臣妾的离去而难过。臣妾希望皇上……永远快乐……除此以外, 臣妾, 再无他求……”
  
  皇帝微怔之后, 感动而心痛:“清清, 你这又是何苦……好,朕依你,朕都依你。”
  
  这世上也只有她, 是出于真心爱他,不为名,不为利, 只为了他一个人。
  
  秦珩疑心自己听错了, 她惊讶地望向丽妃。却见丽妃娘娘在皇帝怀中安详地闭上了眼睛,唇角还带着一抹满足的微笑。
  
  昨天明明不是这样说的!
  
  悲伤、愤懑、失望、无助……种种情绪交织在一起, 秦珩脑海一片空白。
  
  既然不愿意去做, 为何还要给她承诺?还真是她的好姨母, 临终前再骗她一次!
  
  “珩儿留下, 其他人都退下吧。”皇帝拥着丽妃, 声音落寞。多年前的往事不期然的, 一点点浮上了心头。
  
  他初登基时,为平衡朝堂,也为充实后宫, 往宫里抬了不少新人。他原本属意苏尚书家嫡出的三小姐苏云清, 可惜伊人已同贾家定下婚约。他只得退而求其次,召苏家庶出的二小姐苏云蕊入宫。
  
  珍妃亡故后,云清那短命未婚夫没了性命,仍待字闺中,就以女官的身份入宫。兜兜转转,终究还是来到了他身边。
  
  可惜,她早早故去,连一男半女都没留下,只有一个养子。
  
  想起丽妃的养子,皇帝扫了一眼面色苍白、双目无神的秦珩,看其难过至斯,对这个并不出挑的儿子生出一丝同病相怜之感。他轻声道:“你过来,跟你母妃道个别!”
  
  秦珩依言上前,踉踉跄跄。刚行得两步,就眼前一黑,失去了知觉。
  
  ……
  
  一道强光划过天际,紧接着雷声大作。
  
  年轻的帝王伸手攥住了她的下巴,狭长的凤眼微微眯起,声音冷若寒冰:“四皇弟?不,或许朕该叫你一声皇妹?”
  
  她被迫抬头,直面他英俊威严的面容,眉如利剑,目若寒星,冠玉般的面孔沉淀着无限的冰冷。
  
  他修长的手指在她脸颊上摩挲,秦珩只觉得血液凝固,遍体生寒,眼前的视线也变得模糊起来。
  
  她努力睁大眼睛,却只看到白茫茫一片……
  
  ……
  
  “殿下醒了?!”
  
  秦珩睁开眼,映入眼帘的是浅碧色的床幔。她目光微转,看见掬月姑姑的关切的脸,有些许恍惚:“姑姑……”
  
  “殿下,您总算是醒了。您再不醒,奴婢……”掬月姑姑语带哽咽,“逝者已逝,生者如斯,殿下当好好爱惜自己,娘娘在天上也能放心。”
  
  秦珩坐起身,揉了揉眉心,方才的噩梦还让她心有余悸。
  
  果真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么?她竟然梦到那样的场景。只是,三哥怎么会当皇帝?还直接戳穿了她的身份?
  
  那炽热的手掌,慑人的气势,她濒临死亡的恐惧,她还能清楚得感觉到,真实得可怕。她无法说服自己,那仅仅是一个荒谬的梦。
  
  她攥紧了拳头,告诉自己,一定不能让梦境成为现实。
  
  “……娘娘临终前,最放心不下的,就是殿下了……”掬月姑姑的絮絮低语终于引起了秦珩的注意。
  
  她抬眼看向一脸小心的掬月,扯了扯嘴角,语含讥诮:“姑姑又何必说这样的话?”
  
  她因何陷入这般困境,她们两人都心知肚明。
  
  丽妃去世时,她就在旁边,对当时的场景一清二楚。放心不下她?是拿她当小孩子哄吗?
  
  但很快,秦珩就收敛了讽意,只作没看见掬月脸上的尴尬,生硬地转移话题:“我,晕倒了吗?”
  
  她对自己说,没必要跟掬月置气。作为极少数的知情者,这些年掬月已经帮了她很多。
  
  虽说掬月是丽妃带进宫的,但近两年,掬月的心分明正在慢慢偏向她。
  
  “是呢,殿下。”掬月略一迟疑,有些怀疑方才是自己的幻觉。她后怕而又庆幸,“还好当时黄太医就在殿外,若是别的太医给殿下诊脉,那可就糟了。”
  
  黄太医是丽妃的人,当年苏云清以女充男能瞒过去,少不了黄太医的功劳。这些年,秦珩有恙,皆是由黄太医诊治。
  
  秦珩听后,轻轻嗯了一声,莫名有些遗憾。若是她晕倒之际,旁人给她诊脉,断出她是女儿身,不知父皇会作何反应?
  
  得知被深爱并信赖的人欺骗,父皇会恼羞成怒,除掉污点吧?
  
  “皇上说殿下纯孝,是性情中人……”掬月的话语被殿外轰隆隆的雷声淹没。
  
  秦珩忆起梦境,恐惧袭来,她瞳孔骤然收缩:“父皇呢?”
  
  “娘娘停灵于正殿,皇上在陪娘娘呢,说是再陪她几天。”掬月叹一口气,“殿下不知道,方才皇上发了好大的火。咱们宫里有个小太监因为对娘娘不敬,直接被拖出去打了板子……”
  
  秦珩嘴唇微张,只说了一句:“我也得去。”
  
  既然夸她纯孝,那她必然得做出纯孝的样子来。
  
  掬月微愣,继而勉强笑道:“是呢,殿下稍等一会儿。奴婢给殿下端些吃的,垫垫肚子,待会儿也能有力气。”
  
  守灵是力气活儿,殿下身子又弱,须得格外小心。
  
  秦珩瞧她一眼,点了点头:“有劳姑姑了。”
  
  掬月悄悄离去。
  
  秦珩脱下寝衣换了衣衫,踩着靴子走下床榻。
  
  她的寝殿中,有一面一尺多高的黄铜镜,光滑平整,端端正正立在桌上。她刚一靠近,镜中便映出了她的面容。
  
  俊眉修眼,顾盼神飞,跟她那容颜端丽的生母颇为相似。
  
  但愿她不像母妃那般短寿。
  
  殿外雷声隆隆,大雨倾盆。秦珩自然又想起了那个噩梦,她深深叹一口气:活着,必须得活着。
  
   正文 靠山   秦珩洗脸漱口, 喝了半碗掬月端来的白粥, 胃里有了暖意, 方道:“我去看看姨母。”
  
  “殿下身体可还撑得住?”掬月一面收拾残羹, 一面问道。
  
  “姑姑放心吧, 撑得住。”秦珩顿了一顿, 又道, “撑不住也得去啊。”宫里那么多双眼睛看着,她不能有丝毫差错。
  
  殿外雷雨交加,她自己撑着伞, 穿过院子,一步一步走向停灵的正殿。
  
  丽妃娘娘去世,章华宫哭声一片, 有宫女小声啜泣, 也有内监尖利的哭号。——之前有太监因为不敬,而被杖责。余下诸人不敢大意。
  
  秦珩听着心里难受, 还未进入正殿, 泪水就盈满了眼眶。也不知是被哭声所感染, 还是想到了自己不可预知的未来。
  
  泪眼朦胧中, 她看见扶棺而立的一抹明黄, 脚步轻移, 向丽妃棺椁而去。
  
  秦珩跪在丽妃棺前,也不说话,只有大滴大滴的眼泪顺着腮边往下掉。
  
  皇帝扫了这个儿子一眼, 想到他先前悲痛得晕过去, 如今不顾身体又赶过来,不由替爱妃感到慰藉,他弯腰,轻轻拍了拍秦珩的肩膀,却一句话也没说。
  
  秦珩抬起头,轻拭面上的泪痕,犹自抽噎:“父皇……”
  
  十岁的小少年,一脸悲痛,眼中却尽是对他这个父亲的孺慕之意。皇帝叹一口气,半晌只说了一句:“多陪陪你母妃吧。”
  
  “是。”
  
  秦珩果真老老实实守在丽妃灵前,等到丽妃下葬,她神情恹恹,已然瘦了一圈。去给寇太后请安时,寇太后都叹道:“这孩子,心眼实,也孝顺。”
  
  “确实是个孝顺孩子。”皇帝点头表示赞成,说话时,他目光沉沉,打量着秦珩,心下遗憾:可惜除却孝顺,此子并无出挑之处。
  
  秦珩只作不曾察觉父皇的目光,沉默地站着。她听到太后轻轻叹了一声:“瀚儿,这孩子生母去的早,姨母也福薄。他今年才十岁吧?”
  
  父皇名唤秦瀚,秦珩心中一凛,不明白皇祖母此言何意。她抬起头,迷茫地看了一眼太后,复又低下头去。
  
  皇帝答道:“是,珩儿是弘启元年腊月生的,确实是十岁了。”他心念微动,问太后:“母后的意思是……?”
  
  十岁的皇子,尴尬的年纪,无生母无养母,在皇宫中日子不会太好过。
  
  皇帝不是太后亲子,他生母早逝,等他作为储君养在太后膝下时,已经十多岁了。他登基为帝后,很少去回忆幼年种种,但是年少势微时的那段经历常常会出现在他梦中。
  
  思及此,他看秦珩的目光略微柔和了一些,轻声道:“母后觉得,谁抚养珩儿合适?”他几乎是在一瞬间做了决定,再给秦珩找个靠山。
  
  他心想,这也算是对丽妃真情的回报。她在九泉之下看到他善待她的养子,应该会很安心吧?
  
  秦珩听这情况,竟是要再给自己寻找新的养母。她有些懵,一时也不清楚这对她而言,究竟是好是坏。
  
  皇宫里头,丧母的皇子可不止她一个。比她年长两岁的三皇子秦珣,也没有母妃。——一想到三皇子,那个梦境就再一次涌现在她的脑海。她深吸一口气,努力赶走那些不合时宜的画面。
  
  她站着一动不动,仿佛太后与皇帝商量的事情跟她无关。
  
  太后并未回答皇帝的问题,她只轻轻打了个哈欠,说道:“上了年纪,精神头不比从前,才坐了一会儿,这就乏了呢。”
  
  寇太后今年五十六岁,端庄貌美,保养得宜。不知情者只看其外貌,会以为她才三十几许。对着这张看似年轻的脸,皇帝不敢有丝毫不敬,一听太后说乏了,连忙赔笑道:“是儿子的不是了。母后既然乏了,就好好歇着,儿子改日再来陪母后说话。”
  
  秦珩也冲太后施礼,随父皇离开寇太后所居住的寿全宫。
  
  皇帝回望一眼高大巍峨的寿全宫,淡淡地问秦珩:“珩儿和宫中哪位母妃走得近一些?”
  
  他问的平淡,仿佛只是随口一问,但是秦珩却不敢大意。她知道,她是皇子,不管答哪个妃嫔都不对。是以,她只闷闷答道:“姨母。”
  
  皇帝挑了挑眉,毫不意外。四皇子三岁起就由姨母抚养,丽妃生病后,照顾母妃尽职尽责,人人皆知。他耐心地问:“除了你姨母呢?”
  
  秦珩低了头,沉默不语。——这个时候,除了沉默,她想不出其他的应对办法。
  
  她十岁,夏衣单薄,低垂着脑袋站在那里,一声不吭,皇帝莫名就想到了小时候的自己,出身卑微的生母逝后,他独自一人在宫中艰难挣扎。他叹了口气:“罢了,朕知道了。”
  
  秦珩不清楚父皇这一句“知道了”意味着什么,她回自己寝殿后,也未提起此事,只教掬月姑姑准备书本,她好温习功课去上书房读书。
  
  丽妃病了半年,她的功课落下一些。虽说情有可原,但她不想太过离谱。
  
  她六岁进上书房读书,跟她一起的是大皇子秦琚、三皇子秦珣。——太子秦璋不同他们一处。后来大皇兄成年封王娶亲开府另住,跟她一同的读书便只剩下了三皇兄秦珣。
  
  三皇兄长她两岁,却是和她同一年进的上书房。刚开始聪明伶俐,常得夫子夸赞,近两年却不知什么缘故,竟沦落得跟她不相上下了。不过他们两人还是有不同之处的。她功课不出彩,但是平时看着甚是努力;而三皇兄却是一直懒懒散散,不求上进的模样。
  
  所以,上书房的几位夫子相较而言,还是更重视秦珩一些。
  
  秦珩想不明白,三皇兄怎么会成为她梦中的皇帝,还揭穿了她的身世。论嫡,有宽厚温和的太子秦璋,论长,有母族势大的大皇兄秦琚。怎么着也不该是三皇兄啊。
  
   正文 秦珣   秦珩挑灯夜读, 直到交了亥时, 才在掬月的催促下安寝。次日清晨对镜梳妆时, 她能清晰地看到自己眼下的青黑。——她肤白如玉, 这一点青黑便尤为明显。
  
  掬月心疼道:“殿下该保重身子才是, 功课的事尽力就行, 也不能一口吃成一个胖子, 是不是?”
  
  她心说四殿下资质平平,又因为丽妃娘娘的缘故耽搁了大半年,想一时半会儿就把落下的功课补上, 只怕不大容易呢。
  
  秦珩轻轻嗯了一声,并未反驳,她迅速用过餐饭, 带着近身太监山姜匆匆忙忙往上书房而去。
  
  夫子和三皇兄都还未到, 她行至自己的座位,看书桌光滑明亮, 椅子干干净净, 这才慢慢坐下, 翻开课本。
  
  刚默得两页, 她就听得一阵脚步声。秦珩看见季夫子, 起身行礼:“夫子。”
  
  季夫子是当代有名的大儒, 如今已有五十来岁,他面如冠玉,颌下几绺清须, 眉目清朗, 一身正气。他严肃的面容露出一点笑意:“四殿下大安了?”
  
  “承夫子挂念,学生已经好了。”
  
  季夫子颔首,目光从书上转移到她脸上,轻轻“唔”了一声:“你先写一张字,我看你退步没有。”
  
  “是。”秦珩应着,当即铺纸研墨。——上书房规矩,皇子读书,宫女太监皆不得陪同。山姜就留在外面。是以,磨墨这种事,需要秦珩自己来。
  
  磨墨看似容易,实则需要耐心。而秦珩最不缺的,便是耐心。她磨墨之际,季夫子慢悠悠道:“心正墨亦正,要轻重有节,切勿骄躁。”
  
  “学生来迟了,夫子恕罪。”少年人清冷的声音蓦然响起,秦珩手一抖,紧握着的墨条倏忽掉在桌上,白净的纸张上染了些许飞溅的墨点。
  
  季夫子垂眸扫了她一眼,才回头看向站在门口的少年。
  
  秦珩不顾桌上的狼藉,也站起身,随着季夫子的视线看去。
  
  夏日天亮的早,此刻朝阳初上,上书房的门口笼罩在一片阳光中。三皇子秦珣仿似站在光源处,周身都是隐约的光晕。
  
  平心而论,这一幕与秦珩那个梦境并不相似,但是不知道为什么眼前秦珣单薄瘦削的身形却与她梦中年轻帝王的身影重合在了一起。那濒临死亡的恐惧在一瞬间涌上她的心头。她身体微微晃动,腿碰在书桌的桌腿上,痛感袭来,她猛地清醒,呐呐:“三皇兄。”
  
  秦珣缓缓走进,冲季夫子施了一礼:“夫子。”复又转向秦珩,微微一笑:“四皇弟,好久不见。”
  
  他今年十二岁,已然比秦珩高出了大半头,眉如利剑,目若寒星。他明明脸上带着笑,可秦珩却感到阵阵寒意。她回了一个略显呆滞的笑容:“皇兄,好久不见。”
  
  她对自己说,不要担心,那只是一个梦。父皇春秋鼎盛,身体康健,太子二哥宽厚仁善,三皇兄不会当皇帝,那个梦不会应验的。
  
  季夫子咳了一声,秦珣挑眉,转身回到自己座位上坐下,慢悠悠地翻开了书。
  
  秦珩也跟着坐下,默默收拾自己桌上的那片狼藉,努力让自己跳得过快的心平静下来。
  
  “三殿下昨日的功课呢?”季夫子的声音四平八稳,听不出喜怒。
  
  “请夫子过目。”
  
  秦珩眼角的余光看见秦珣站起身,将薄薄一沓纸张呈给季夫子。不过,她很快低了头,重新铺纸磨墨,认真写自己的字。
  
  上书房里安安静静,秦珩只听见自己写字声和季夫子翻动纸张的声音。
  
  “三殿下这篇《田赋篇》勉强算是规矩工整,或许是用了几分心的……”季夫子捻须说道,然而他忽的话锋一转,声音也染上了厉色,“但用心程度,远不及三殿下前两日所做的《庖丁刍议》!”
  
  在秦珩的印象中,季夫子说话一向斯文,这般疾言厉色,确实少见。她抬头看一眼季夫子,见他胸膛剧烈起伏,捏着纸张的手也在微微颤抖。她回想着夫子说的话,《庖丁刍议》?那是什么?总不会是夫子前几日留的功课吧?
  
  她半年不来上书房,夫子留的功课变化好大啊。
  
  “三殿下是皇子,将来要做贤王辅佐明君,自然该在圣贤典籍、家国大事上费心思,怎么能把心神都花费在这些歪……这些末道上?还特地写了文章来评论宫中御厨的厨艺好坏?”季夫子双目圆睁,颌下胡须颤抖,“一篇《庖丁刍议》洋洋洒洒,辞藻华丽。这《田赋篇》却东拼西凑,拾人牙慧,真是……”
  
  秦珩这下听明白了,她悄悄看向三皇兄。
  
  “夫子息怒……”秦珣站着,就说了这么一句话。
  
  季夫子将纸张丢到秦珣桌上:“三殿下好自为之。”
  
  秦珩听出了他的失望,在她看来,季夫子的心理不难理解,眼睁睁看着一个聪明学子不求上进,作为夫子,肯定生气。
  
  然而秦珣面上毫无羞惭之色,他只应道:“谨尊夫子教诲。”便重新坐下。
  
  季夫子咳嗽一声,踱至秦珩身边,看了其新写的字,半晌方嗯了一声:“还好,退步得不算太明显。”
  
  秦珩勉强一笑,权作回答。
  
  季夫子今日似是心情欠佳,干脆讲起了本朝太.祖皇帝如何在贫苦的环境下一心向学,通晓大事,后在天下大乱之际,拔剑而起,建立大周。
  
  他博览群书,声情并茂,讲到动人处,更是声音哽咽,几欲落泪。
  
  秦珩最喜欢听人东拉西扯讲故事,这比圣人的话有意思多了。她认真听着,不经意间一转头,看见三皇兄秦珣俯首看书,竟是比她还认真的模样。她心下好奇,不觉多看了两眼。
  
  而就在这时,秦珣忽然抬头,直直看向她。
  
   正文 克母   他目光如剑, 分明带着森冷之意。两人视线交汇, 秦珩愣了愣神, 讪讪一笑, 慌忙转过了脸。
  
  季夫子还在饱含深情地讲着, 秦珩却回想着秦珣方才的眼神, 久久不能平静。
  
  太.祖的传奇一生讲完, 也到了要下学的时候。季夫子咳嗽一声,布置了功课后,缓缓说道:“今日便上到这里, 还望两位殿下以太.祖皇帝为榜样,勤学向学,将来成为贤王, 辅佐明君。”
  
  秦珣兄弟齐声应道:“是。”秦珩有些不以为意, 若真效仿太.祖皇帝,那还做什么贤王?
  
  季夫子率先离去, 秦珩慢腾腾地收拾东西, 想等秦珣离开后再走。然而她动作慢, 秦珣也快不到哪里去。
  
  两人到底还是同时结束了手上的动作。
  
  秦珣忽然问道:“四皇弟方才看到了什么?”他声音不大, 隐隐带着探询与威胁之意。
  
  “什么?”秦珩一脸茫然, 装傻充愣。
  
  “没看到就算了。”秦珣拍拍她的肩头, “忘了跟你说,节哀。”
  
  秦珩闷闷地应了一声:“嗯。”
  
  兄弟两人一前一后走出上书房,刚一出门, 就有个胖胖的内侍迎了上来, 笑道:“两位殿下,随老奴到凤仪宫走一趟吧!”
  
  秦珣认出这是陶皇后身边的内侍高公公,他笑了一笑:“高公公,母后找我们有事?”
  
  “是呢,大喜事。倒要提前恭贺两位殿下了。”高公公白胖的脸笑成了一朵花。
  
  与秦珩对视一眼,秦珣施施然道:“那就劳烦高公公带路了。”
  
  两位皇子的近身太监接过他们手上的书袋,他们两人则随着高公公一同前往凤仪宫。
  
  到得凤仪宫后,秦珩才发现除了陶皇后,皇帝、罗贵妃、叶淑妃、方德妃竟然都在。她跟着秦珣一通施礼,老老实实站着,一声不吭。
  
  皇帝开口道:“两位爱妃可考虑好了?”
  
  叶淑妃率先说道:“皇上,臣妾当年是和珍妃妹妹一起入的宫,一向投契,可惜珍妃妹妹福薄,竟早早去了。如今臣妾看着四殿下,就像是看见了活生生的珍妃妹妹……”
  
  她情绪变化极快。原本还一脸笑意,说到这里,眼圈儿就红了。
  
  秦珩神情木然,仿佛叶淑妃说的事情跟她无关。她知道这位娘娘是父皇生母的娘家人,虽然无所出,但是在宫里颇有几分脸面。
  
  皇帝点头:“嗯,淑妃的意思,朕明白了。”他又转向方德妃:“德妃意下如何?”
  
  方德妃从皇帝没登基时就跟着他,比皇帝还大了两岁,早年曾生下一个皇子,可惜还未序齿就夭折了。宫中新人不断,方德妃渐渐失宠,但皇帝每月仍会有一两日会去她宫里坐坐。
  
  昨日皇帝经太后提醒,想给秦珩找个靠山,顺带也就捎上了同样母妃早丧的三皇子秦珣。
  
  陶皇后是后宫之主,膝下有太子秦璋和已经出嫁的明华公主,罗贵妃膝下也有大皇子秦琚。其他在他心里有些分量的妃嫔,也就是表妹叶淑妃和他第一个孩子的生母方德妃了。
  
  淑妃和德妃如今皆无子女傍身,让她们代为抚养皇子,也算是给她们一份荣宠,一份保障。
  
  很好,淑妃表妹选了老四,那德妃就养老三吧。话说起来,这两个孩子都十来岁了,在宫里待不了几年。他这么做,不过是让他们这几年舒坦一些罢了。
  
  皇帝自认为这个决定十分英明,既保证了儿子的利益,又给他爱妃们一个指靠,一举数得。
  
  然而方德妃还未开口,一旁的罗贵妃便娇笑一声,说道:“淑妃妹妹可真是重情之人,只可惜啊……”她话说到一半儿,摇了摇头,仿佛极为遗憾的模样。
  
  罗贵妃是将门虎女,生的国色天香,三十来岁依然貌美。可惜皇帝自忖不爱美色,并不喜好这种明艳的美人儿。他虽然看在其父健威侯的面子上,封其为贵妃,对其颇为纵容,但是心里头着实不大乐意跟她亲近。
  
  听她说话阴阳怪气,皇帝面色微沉,直接问道:“爱妃此话何意?”
  
  “没什么意思,只是臣妾一琢磨,珍妃妹妹、丽妃妹妹……这四殿下可是接连着没了两个母妃啊……”
  
  罗贵妃声音轻飘飘的,秦珩听在耳中,却是激灵灵打个寒颤,这是要给她扣一个“克母”的帽子么?
  
  皇帝自然是听出了罗贵妃的未尽之意,他心念微动,森然道:“爱妃是说,珩儿克母?”他凤眼微眯,扫了鹌鹑一样老实站着的秦珩,心中微妙地生出一丝不喜来。
  
  珍妃也就罢了,丽妃好意养他,还被他克死?可怜了那么温柔体贴的一个佳人。
  
  罗贵妃轻笑一声:“臣妾可没这么说。”竟撇了个干干净净。
  
  秦珩深吸一口气,正思忖应对之法,却听到一个清朗的声音:“父皇,可否听儿臣一言?”她抬头,惊讶地看向来人。
  
  来者不是别人,正是太子秦璋。秦璋今年十五岁,面目温和,形容清俊,一身太子常服,姿态闲雅。他冲座上的父皇母后施了一礼,又冲秦珣、秦珩点头致意。
  
  皇帝最重视这个嫡子,看见他,面上不自觉带了几分笑意:“你说。”
  
  太子语声朗朗:“敢问父皇,四皇弟的母亲到底是谁?”他将“母亲”二字,咬得极重。
  
  秦珩微怔,明白了太子的意思。这个二皇兄自小跟着本朝大儒学习以仁义治国,对他们这些弟弟妹妹一向也颇为照顾。
  
  皇帝哪能听不懂儿子话里的含义?他看一眼端坐着的陶皇后,笑道:“自然是你母后。”
  
  太子笑笑,从容闲雅:“这就是了。我母后好端端坐着,却不知贵妃娘娘这句‘克母’从何而来?”
  
  秦珩暗暗叹息,心说,太子二哥是个好人,可惜不够聪明。为了不大亲近的弟弟,得罪罗贵妃,又是何必?不过,她很承他的情就是了。
  
   正文 暗涌   “太子这话说的……”罗贵妃轻摇纨扇, 遮住了自己发红的面颊。
  
  皇帝“唔”了一声, 心说这倒也是。本朝顾念生恩, 允许皇子称呼生母为母妃, 可严格来说, 他们的母亲还是身为后宫之主的皇后。
  
  太子看父皇神色, 知其已有动摇之意, 微微一笑:“父皇想给两个弟弟另寻养母,父心拳拳,让人动容。只是儿臣认为, 此举不大妥当。”
  
  秦珩闻言微怔,不大妥当么?就她自己而言,她也不想再有个养母。有丽妃在前, 她对其他妃嫔做养母, 不抱太多希望。——亲生的姨母尚且如此,何况是旁人?而且她身世的秘密是个隐患, 她不愿多事。
  
  “哦?”皇帝挑眉。
  
  “母后犹在, 再寻养母, 将母后置于何地?况且——”太子稍稍停顿, 扫了两个弟弟一眼, 低低一笑, “两个弟弟都有十多岁了,成年在即,上有父皇母后, 下有宫女内监, 而淑妃娘娘和德妃娘娘一向身子骨儿弱,没必要再麻烦她们。”
  
  罗贵妃插口:“这倒也是。”挨了皇帝一记眼刀后,她讪讪的,佯作无意,低头饮茶。
  
  陶皇后亦道:“是啊,皇上。臣妾作为他们的母后,肯定不会教他们受委屈。又何必再麻烦两位妹妹?知道的,会说一句皇上仁慈;不知道的,倒要说臣妾不慈了。皇上不妨问一问珣儿,这几年,臣妾可曾薄待了他?”
  
  秦珩心说,母后这话说的好听。可三皇兄除了说不曾,还能说什么?
  
  果然,她听到身边的秦珣答道:“不曾。”
  
  同预想中的一模一样,她忍不住勾了勾嘴角,悄悄去看秦珣的神色,不想却堪堪撞进他的视线里。她唇畔的笑意瞬间凝固,换上呆滞的神情,小心翼翼收回了目光。
  
  偷看别人,而被抓住,最尴尬了。还一天两次,更是尴尬。
  
  一直安安静静坐着的方德妃轻轻咳嗽了一声,温声道:“皇上,可否听臣妾一言?”
  
  她虽然容华不再,但还有把好嗓子,轻柔温润,让人好感顿生。
  
  皇帝点一点头。
  
  “皇上怜惜臣妾孤单,想让皇子给臣妾作伴,臣妾感激不尽。只是……”方德妃笑了一笑,笑容里却有悲伤之意,“只是正如太子殿下所说,臣妾如今的身体状况,不知能再撑多久。有这份心,也没这份精力。皇后娘娘慈惠端庄,是诸皇子之母,还是劳烦皇后娘娘多辛苦一些吧。”
  
  方德妃无儿无女,出身不高,亦无亲眷,她在宫里素来明哲保身,不惹是非。若是皇帝想要她养个公主也就罢了,全当是排遣寂寞。可是皇子,她私心里并不愿意。谁知道这皇子有没有夺嫡的念头。胜,她得不到半点好处;败,她必然受牵连。
  
  不如不趟这浑水,倒也干净。——她正思索着如何婉拒,却不想瞌睡时就有人递枕头。她干脆就顺势拒了。
  
  叶淑妃原本跃跃欲试,想着自己进宫数年,也不见有孕,不如先养一个在身边。可是罗贵妃那句“克母”确实教她膈应。虽说太子以礼法嫡庶给掩了过去,但她心里仍旧不大自在。
  
  于是,她也开口说道:“德妃姐姐说的是,既然都是皇后娘娘的儿子,那就让皇后娘娘养着吧!”
  
  她好好调理身子,未必不能有自己的骨肉,何必去养一个克母的孩子?
  
  皇帝面色沉郁,眼神复杂。他扫视了一下在场诸人,心中郁气难平。他原是一番好意,却人人反对!
  
  不过,皇后若真心照看,那俩孩子的日子会好过很多就是了。而且,皇后对他们有养育之恩,他们将来定然会全力辅佐太子。
  
  这样也好,省得兄弟阋墙。
  
  思及此,皇帝的神色略微缓和了一些:“既如此,那这件事以后再议吧。”他又转向端庄的陶皇后:“皇后以后多多费心。”
  
  “是。”陶皇后含笑应道。此事于她而言,不过是关照两句,谈不上多费心;但真要是给那俩皇子找了养母,那可就不只是费心这么简单了。
  
  罗贵妃有些慌神,连忙说道:“皇上,皇后娘娘身边都有太子殿下了,可还照顾得来?不如……”
  
  皇帝今日白忙活了一场,心情欠佳,也没精神头哄罗贵妃,他挥挥手,吩咐三个儿子:“没你们的事了,你们先下去吧!”
  
  “是。”兄弟三人齐齐施礼,“儿臣告退。”先后走出凤仪宫。
  
  秦珩跟在两位皇兄身后,抬眼看看蓝天白云,悄然舒了口气。
  
  凤仪宫已在身后,太子秦璋冲两个弟弟笑道:“今日之事,两位贤弟不会怪罪孤吧?”
  
  秦珩一愣,知道他说的是因为他打岔,她和秦珣失去了多个养母的机会。她不清楚秦珣怎么想,但是她自己恭恭敬敬冲太子施了一礼,诚恳道:“今日之事,还要多谢皇兄仗义执言,帮我解围,不然真就难说清了。”
  
  太子还未答言,秦珣就轻笑一声:“是啊,怪皇兄做什么?我们两人很感激皇兄呢,是不是,四皇弟?”他说着长臂一伸,松松搭在秦珩肩上,一副哥俩好的模样。
  
  太子笑笑,一脸释然:“这样,孤就放心了。不过,道谢大可不必。你我兄弟,本就该互相扶持,何须言谢?孤还有些事情需要回东宫处理,就先失陪了。”
  
  “皇兄慢走。”秦珣笑吟吟地目送太子离去,他低头再看向秦珩时,面上的笑意已然不见。
  
  秦珩自小因为身世原因,很少与人肢体接触。秦珣手臂搭在她肩上时,看似松垮,却禁锢着她的臂膀。她只觉得身体僵硬,头脑发胀,待回过神时,只能看见太子的背影了。她努力挣脱秦珣的束缚。
  
  真是,他只大她两岁,怎么力气大她这么多?
  
  察觉到她的挣扎,秦珣收回了手臂。他轻轻甩了甩手,问秦珩:“诶,你老看我干什么?”
  
   正文 演戏   他声音清冷, 秦珩心中一凛, 寒意陡生, 下意识后退一步, 这问题让她如何回答?幸而她看着老实, 但反应着实不慢。于是, 她异常诚恳:“因为, 因为三皇兄你生的好看。”
  
  “……”
  
  秦珩小心看着秦珣的神情,见他眸色幽深,面无表情, 也不知自己大方向是否正确。她惴惴不安,只得硬着头皮道:“许久不见三皇兄,没想到三皇兄如今, 如今, 那句话怎么说,哦, 是了, 龙章凤姿, 小弟心里实在是仰慕得紧, 不留神, 就多看了两眼……”
  
  她心想, 她这话绝对不算昧良心。他们的父皇就生的稀世俊美,凭容貌入了寇太后的眼,被当时还是中宫皇后的寇太后养在膝下, 后被立为太子。父皇的几个儿女, 人人都有不错的相貌。三皇子秦珣,剑眉星目,风姿隽爽,是个清俊的少年郎。
  
  秦珩想,她方才的眼神前所未有的真诚。
  
  然而秦珣却是嗤笑一声,挑了挑眉:“然后呢?”怪不得老四寡言少语,原来是真不会说话,这种说话水平,是该藏拙。
  
  “什么然后?”秦珩呆愣愣的。
  
  秦珣缓缓摇头,得,真是一只呆头鹅。可惜了那双俊眼,半点神采也无,方才夸他时的光华流转,或许是他的错觉。他不轻不重拍了拍四皇弟的脑袋,耐着性子:“以后,不要偷偷盯着我看——我不喜欢。”
  
  他讨厌被人窥伺的感觉,也讨厌别人夸他的皮相。
  
  秦珩一脸认真,连连点头,十分受教的模样。
  
  “你要真想看好看的人……”看四皇弟的呆样,秦珣忽然生出一丝作弄的心思,他低下头,凑到老四耳边,“回去对着镜子看自个儿去。”
  
  见四皇弟脸上的红霞瞬间喷涌而出,从脸颊直到耳根,不知是羞还是窘,秦珣哈哈一笑,心里那点子不快也随之消散。他不再理会秦珩,转身大步离去。
  
  身后的脚步声极为清晰,秦珣知道老四就在他身后,但他猜不透缘由。眼看着就快到景昌宫了,他终于停下脚步,猛然转身,劈头问道:“你还有什么事?”
  
  低头疾行的秦珩似是没反应过来,鼻尖差点撞上他的胸膛。
  
  秦珣后退一步,有些不耐,有些无奈:“你跟着我干什么?”
  
  眼前的四皇弟矮了他不少,肌肤白皙细腻如细瓷一般,脸上红霞未散,分外明艳。他心中微微一动,四皇弟有一些男生女相。
  
  秦珩定定神,好像鼓足了勇气一般,她恭恭敬敬行了一礼,声音小而坚定:“来向三皇兄道歉。”
  
  “道什么歉?”秦珣莫名其妙。
  
  秦珩的气势瞬间矮了下去,磕磕巴巴:“三皇兄本来可以有养母,但是因为我,我的缘故……”
  
  秦珣甚是意外,他挑眉:“这算什么大事?值得你跟了这么久来致歉?以后父皇母后会格外照顾咱们,咱们也算是因祸得福了……”他话锋一转,又道:“再说,这事也怪不到你头上。年幼失恃的,不止你一个……”
  
  在凤仪宫,从头到尾都没有他们两人置喙的余地。说老四克母,其实他自己何尝不是?思及此,秦珣第一次对四皇弟生出一丝微妙的同情。偌大的皇宫,只有他二人境遇相似。
  
  “年幼失恃……”秦珩的心口像是被猫爪子挠了一下,浅浅淡淡的疼。年幼失恃……她母亲若还活着,她必然不会沦落到今天这般境地,头上悬着一把利剑,不敢悲,不敢喜,把所有情绪都藏起来,还要小心翼翼不着痕迹地来讨好将来很有可能做皇帝的三皇兄,不敢得罪他半分。
  
  秦珣眼睁睁看着老四因为他的话,一点点红了眼眶。他内心惊讶,老四怎么就感动成这个样子?
  
  不过他素来警惕心强,无论是对谁,都抱有戒心。他压下新涌上来的同情,对自己说,老四新近失去依靠,可能正自恓惶无依。但说到底,老四掉泪,跟他关系不大。他能做的,顶多也只是宽慰对方两句。
  
  于是,他扯扯嘴角,尽量露出一个和善的笑容:“别难过了,也不用自责,我怎么会怪你?我们本来就是一样的。”
  
  秦珩抽抽鼻子,大力点了点头:“嗯,三皇兄真好。”
  
  这语气真诚极了,秦珣微微抽了抽嘴角,“嗯”了一声:“时候不早了,四皇弟也饿了吧?”
  
  秦珩用帕子拭了眼泪,又放入袖袋中,心说,莫非三皇兄要留我用饭?正苦于无法和三皇兄保持亲近友好关系的她,对此颇为欢喜。但为着自己平日里的形象,她又不能显得机敏,就呆愣愣的,有些不好意思的样子:“嗯,是有些饿了。”
  
  “那——”秦珣对老四的答案很满意,他笑笑,“那,四皇弟赶紧回章华宫用膳吧!过了点儿,御膳房该……啊,不对,是为兄疏忽了。章华宫有小厨房是不是?”
  
  随着他的话语,秦珩一颗心几次起伏,待听到最后,有些失落,有些难堪,只得老老实实:“是,那,我先回宫了。”
  
  “去吧,去吧!”秦珣挥挥手。
  
  秦珩转身,走出好远后,才长长吐一口气。真是,寡言少语的老实人好演,老实人想亲近哥哥,与其保持友好关系,不大容易。
  
  她细细思索过,她的三个皇兄,母族势大的大皇兄重武轻文,性格暴戾,相较而言,她不看好他。二皇兄是中宫嫡子,当朝储君,温和宽厚,如无意外,是板上钉钉的皇帝。可惜,偏偏她梦里登基的却是三皇兄秦珣。
  
  她大致了解过本朝历史,顺利登基的太子屈指可数。也就是说,她的梦,极有可能会成真。
  
  为了避免重复梦中的命运,她一定要与三皇兄交好,成为他最珍视的兄弟。——这样,即使她将来没能保住秘密顺利出宫,也能有条后路。
  
   正文 讨好   但是, 怎么与三皇兄交好, 这可让她有些为难了。皇宫亲情淡薄, 天家无兄弟。她若太过殷勤热切, 难免会教他生疑。
  
  秦珩走在回章华宫的路上, 时而看看天上的白云, 时而看看巍峨的宫殿, 默默叹一口气,罢了,一点一点来吧。距离梦里的时间还有好几年, 她还就不信了,她真心想向他示好,能成功不了?
  
  夏季炎热, 待她回到章华宫, 身上已经出一层薄汗。掬月早备好了温水、澡豆、香胰子等物,让她先去沐浴。
  
  这些年, 她一应贴身事宜都由掬月一人打理, 从不假手旁人。
  
  “殿下, 要不要用一碗凉水荔枝膏解解暑气?”掬月一面帮小主子擦拭头发, 一面问道。
  
  掬月手上动作轻柔, 秦珩微微闭着眼睛, 感受着头皮的酥麻。她“唔”一声:“好,正好有些饿了。”
  
  “诶,奴婢这就教人准备。”掬月脸上终于溢出了一点笑容。丽妃生前畏暑, 又于吃上挑剔, 每逢夏季,章华宫的小厨房就会制多种冷饮,给她消暑。掬月记得四殿下很喜欢凉水荔枝膏。
  
  不多时,宫人呈上来一碗凉水荔枝膏。秦珩拿着汤匙,饮了一口,凉丝丝,甜津津,确实口感很好。一碗凉水荔枝膏入腹,暑气消了大半。
  
  她心念微动:“姑姑,吩咐小厨房,再做一碗。”
  
  “殿下,这东西凉,用一碗解了暑气就行,不可贪食。”掬月忙道。
  
  秦珩轻轻摆了摆手,露出一个极浅的笑来:“姑姑,我是想让人给三皇兄送一些。”在掬月错愕的目光中,她出言解释:“景昌宫没有小厨房,御膳房的人不会特意给他制这些……”
  
  御膳房的人不给他备,她给啊。用些冷饮,都能想起哥哥,感动不?
  
  掬月愣了愣,看着这个孤单的孩子在担心同情另外一个人,尚不能保全自己,却心念着他人。她胸口胀胀的,涩涩的,张了张口,想说不妥,却不知一时该怎么说出口。
  
  秦珩微微低了头,声音很轻:“姑姑让人做一碗,再找人悄悄给他送过去吧。”
  
  掬月沉默了一会儿,终是缓缓点了点头:“是。”这是个老实心善的孩子,可惜生在了皇家,又是这么一个尴尬的身份。
  
  她不禁想,若是当年丽妃没走那一昏招,四殿下做个乖巧善良的公主,该有多好。
  
  秦珩想了一想,又道:“凉水荔枝膏有些偏甜了,再送一份冰雪冷元子吧。”准备充分,考虑周全,也算是体贴吧?
  
  ——她自然不奢望一碗吃食就让秦珣把她视作过命的兄弟,但她总得从小处着手,向他表达自己的诚意。
  
  掬月轻声应下,吩咐人去准备。
  
  秦珩简单用了些餐饭,躺在竹榻上,翻书纳凉的同时,等待宫人的好消息。她回想着季夫子的话,思忖着有机会一定要拜读一下三皇兄的《庖丁刍议》,他不是在评价御厨的厨艺么?或许可以从中窥探出他的饮食喜好。
  
  其实,三皇子秦珣在吃上并不特别讲究,有时御膳房送到景昌宫的膳食冷了、硬了,他也能将就吃下,只要饱腹就行。只是夏季炎热,他无甚食欲,只勉强动了动筷子,就叫人撤下了膳食,倒是灌了一肚子的凉茶。
  
  他正打桌上瓜果的主意,忽听太监来报,说是章华宫内监求见。
  
  秦珣讶然,他调整了坐姿:“教他进来。”
  
  章华宫来人是小太监山姜,秦珣认得他,知道这个小太监是四皇弟的近身太监,跟他主子一个德行,都是老实呆滞,甚至有些蠢笨的。
  
  秦珣闲闲地问:“你主子有什么事?”他想,老四今天很反常。
  
  “小的奉四殿下之命,特来给三殿下送些东西。”山姜一边说着,一边麻利地打开了食盒,“这是章华宫小厨房做的凉水荔枝膏和冰雪冷元子。”
  
  秦珣眼睛微眯,扫了一眼蓝底青花碗里的食物,看着不错,是消暑之物,可惜他已许久没在宫里吃过了。只是,老四派人过来,就为了给他送这些?他有些难以置信:“没别的事?”
  
  山姜不明白还能有什么事,他摇摇头:“没别的事。”
  
  秦珣心中诧异之极,老四近来有古怪,以前跟他来往不多,但是今日很明显正巴巴地往他身边凑。他想不出他有什么值得老四所图谋的。
  
  他心念急转,面上却丝毫不显。他随意点头:“多谢四皇弟好意,那就放下吧。”
  
  秦珣使个眼色,太监阿武会意,上前笑嘻嘻地接下了冷饮,又给山姜塞了一点银钱,算作是打赏。
  
  山姜将赏银紧紧攥在手里,给三殿下磕头谢恩,欢欢喜喜地去回复四殿下。
  
  他人老实,话也不多,先讲了三殿下的反应,后讲了三殿下的赏银:“有快一两呢。”
  
  秦珩不关注赏银,她只问道:“他没说别的?你有没有看见他吃下去?”
  
  “没有。”山姜摇头,见四殿下似是很关切的模样,他心中忽的生出一个可怕的想法,“哎呦”一声,脸都白了,“殿下,那东西是不是有问题?”
  
  天呐,如果有毒,亲自送过去的他,是不是逃不了一死?
  
  山姜心中惶恐,双膝一软,直接跪在了地上,“殿下……”
  
  秦珩哭笑不得:“胡思乱想什么?怎么可能有问题?大师傅的手艺,你还不相信?”这个山姜,是她八岁那年,从一个老太监手下救出来的,对她忠心耿耿,绝无二话,只是这胆子忒小一点。
  
  她用胆小木讷做伪装,可山姜,却是真真切切的胆子小。
  
  秦珩幽幽叹道:“我只是想知道,他是不是喜欢。”
  
  事实上,待山姜离去后,秦珣只扫了一眼所谓的凉水荔枝膏和冰雪冷元子,就移开了目光:“阿武,赏你了。”
  
  老四送来的东西,他就一定要吃么?
  
   正文 解释   别说他已经灌了一肚子凉茶, 即使他腹内空空, 他也不可能毫无芥蒂地吃旁人送来的东西。他抽了本书, 慢慢翻阅。
  
  阿武眉开眼笑谢赏, 先吃凉水荔枝膏, 后用冰雪冷元子。片刻之间, 吃了个干净。还不忘向主子反馈:“殿下, 吃完了。”
  
  “如何?”秦珣眼睛微眯,看阿武面色红润,一脸满足, 心说,老四送的东西大概真没问题。
  
  “好吃,就是有些甜了。”阿武觑着主子的神色, 如实回答。
  
  秦珣轻哼一声, 莫名有些不快,他神色微冷:“给你吃的还挑三拣四?”
  
  “殿下这话说的, 小的这不是代殿下评价么?”阿武笑嘻嘻的, 对主子, 他丝毫不怵。他砸吧砸吧嘴, 感叹道, “不过, 真的挺好吃的,又凉又甜,真的。”
  
  秦珣不再理会他, 他这个近身太监, 越发不讨人喜欢了。
  
  ……
  
  秦珩并不知道山姜送去之物全都进入了太监阿武的腹中,不过山姜的反应不由让她反思,她此举是不是不大妥当?
  
  她自懂事以来,在人前一直老实木讷,少与人来往,不关己事不开口,一问摇头三不知。丽妃刚过世不久,她还没真正与三皇兄熟稔起来,就一心示好,难保他不会怀疑。
  
  这皇宫里头,谁没有一副玲珑心肝儿?她想,或许她有些急了,此事该慢慢来,循序渐进才是。
  
  只是身世的秘密一直压在她心头,她虽然从不对人表露,但心里实在是担忧。
  
  她对自己说,要注意分寸,莫太热切以至于被人怀疑,那样就弄巧成拙了。
  
  次日再见到秦珣时,季夫子还未到来,她含笑冲三皇兄打招呼:“三皇兄,早。”友善而又不过分热情。
  
  秦珣轻轻颔首:“嗯。”他今日来的早了,竟赶在了季夫子前头,真是失策。他从书袋里取出书来,一本,两本,两本书重叠放好,然后是纸、笔等物。
  
  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老四的目光常在他身上逡巡。他心中微恼,却缓缓勾了勾唇角,装作毫无所觉的模样,猛然回首,看向秦珩,在其扭头那一瞬,抓了个现行。
  
  与他视线甫一接触,秦珩就胀红了脸,神色尴尬,手足无措:“皇兄,我……”
  
  落在秦珣眼中,就是四皇弟想为自己解释两句,然而不善言辞,一时语塞,“我……”了好一会儿,也没我出个所以然来。他嗤笑一声,盯着四皇弟发红的耳根,冷然道:“你又瞧我做什么?”
  
  秦珩只摇头,不说话。她心想,聪明伶俐、能说会道就不是四皇子了。她就得老实一点,稍微愚笨一些。
  
  秦珣眼睛微眯,继续问:“你知不知道昨日你让人送来的东西有问题?”
  
  “啊?”秦珩呆呆的,像是没反应过来,片刻后才大惊失色,“有,有问题吗?”
  
  “嗯。”秦珣看她面容呆滞中又带些惊讶和担忧,点了点头,神情严肃,“阿武腹痛了半宿,我只能放他一天假。”
  
  阿武腹痛?那么东西是进到阿武腹中了?秦珩倒不觉意外,她心里舒一口气,有些庆幸,又有些懊恼。暗想,果真是自己鲁莽了。
  
  她呆了几息,才流露出失落、庆幸、担忧、懊恼等情绪来,干巴巴地解释:“是不是吃多了?东西凉,不能多吃……”
  
  “知道不能多吃还给我送两碗?”秦珣语调转冷,只差没说,“你安得什么心?”了。他盯着四皇弟的脸,观察其神情变化。
  
  他本以为老实木讷的四弟永远只有一副表情:呆滞脸,原来并不是啊。
  
  秦珩脸上显出一丝竭力掩饰却仍掩饰不住的慌乱:“我不是,我只是想着解暑,我喜欢吃,三皇兄可能也喜欢……我没了母亲,三皇兄也没有,只有咱们是一样的,咱们才是最亲的……”
  
  她说着眼神微黯,悄悄将脸别到了一边。她一颗心提得高高的,不知这样的说辞,三皇兄是否能接受。
  
  他二人如今都是无依无靠之人,目前从表面来看,三皇兄的处境比她强不到哪里。
  
  秦珣眼眸低垂,竟有种自己在欺负小孩子的错觉。其实老四也没说错,是不是?说地位相近的,也就他们两个。身为皇子,非嫡非长,在上书房读书,毫不出彩,无母妃庇护,也没外家做支撑,甚至两人一样的不得圣宠。
  
  四皇弟十岁,被丽妃养成了个呆头鹅,老实孝顺的名头传遍皇宫,对一个不是生母的女人掏心掏肺。如今丽妃过世,四皇弟恓惶无依之际,极有可能将一腔孝悌之心胡乱转移,而且还转移到了他身上。
  
  秦珣深吸一口气,越想越觉得有这可能。——当然,也有可能是老四觉得自己独木难支,想找人抱团。
  
  只是为什么老四不找太子而找他呢?秦珣自己给出了答案,老四想接触太子也不容易啊,反倒是他们二人一块儿读书以后能日日相见。
  
  老实人脑子不够活络,就用笨法子示好。嗯,很有可能是这样。
  
  ——秦珣并不认为四皇子秦珩在扮猪吃老虎,他自己有这个觉悟,但不代表人人都有。而且,丽妃还在世时,老四确实没有装老实的必要。作为宠妃的养子,聪明伶俐些还能帮母妃固宠,母子合作,能得到更多的好处。
  
  可见,秦珩的老实木讷不是假装的。也许,老四是随了他短命的亲娘。——秦珣知道一些宫中旧事,他隐约听说当年珍妃娘娘不愿入宫的,但是胆小怯懦的老实人,不敢跟家里抗争,也抗争不过,乖乖入宫,郁郁寡欢,因此才会年纪轻轻就撒手离去。
  
  他不知道这传闻的真假,但是他很确定珍妃不是个厉害角色。
  
  秦珣“嗯”了一声:“昨日,你让人送的迟了。我吃不下,就赏了阿武。阿武贪吃又贪凉,才会腹痛,歇一会儿就好了。”
  
  还是跟老四讲清楚吧。秦珣对自己说,就算是不跟老四交好,也不能多个仇敌。嗯,在宫中一个人久了,他不排斥老四对他示好,但接受不接受,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秦珩心说,这是在向我解释?接受了我的说法?她心里踏实了一些,暗暗告诫自己,以后不可造次。她面上却在呆了一瞬以后,露出欢喜的神色来:“皇兄……”
  
   正文 熟稔   她待要表达一下自己的感情, 却听到季夫子的咳嗽声, 只得先收敛了神情, 起身问好 :“夫子。”
  
  季夫子点头, 对他二人的早到很满意。果然, 他讲太.祖皇帝的事迹, 还是很有用的。季夫子今日讲课更加富有激情了。
  
  秦珩听着, 偶尔眼神扫过正低头看书的三皇兄,记起他先时的话,又忙不迭移开了视线。
  
  察觉到她的目光, 秦珣眼睛微眯,也不说话,只做了噤声的手势, 便又将注意力转移到了书上。
  
  秦珩好奇, 三皇兄不知每日看的什么闲书,很吸引人么?
  
  大约过了一个月, 她才知道了三皇兄看的是什么。
  
  她向秦珣示好后, 估摸着分寸, 不敢太热切, 每日见面时打招呼, 问候两句, 再用笨拙而朴实的语言表示一下亲近和孺慕。上书房里,只有他兄弟二人一起上学读书,接触多了, 确实也比先前熟悉一些。——但也仅仅只是熟悉了一些。
  
  三皇兄会对她笑, 两人看着兄友弟恭,但是她很清楚,他们的关系并不亲近。
  
  丽妃去世后,秦珩受到的关注明显变少。——陶皇后那日在凤仪宫表示要关照他们,的确也关照了,陶皇后亲至景昌宫和章华宫,将两位皇子身边的人敲打一番,又唤了两个皇子上前,亲切询问,可缺什么,短什么,有什么需求尽管向母后提。
  
  再多的,也就没了。以前经常来章华宫的父皇也多日不见身影。
  
  不过秦珩不在意这些,她身世特殊,本就想被人忽视掉。这不正合她意?而且她形单影只,与秦珣更加相类。
  
  这日下学后,季夫子先行离去。秦珩快速将书具放入书袋,看向慢悠悠收拾东西的秦珣,试探着问:“皇兄每日看什么书?能不能借我一看?”
  
  秦珣手上动作微顿,抬头,似笑非笑:“你真要看?”
  
  “嗯。”秦珩点头,继而露出迟疑的神色来,她踌躇道,“是,有什么不妥吗?”
  
  老实说,秦珣看什么书,跟她有什么相干,她不过是想从书下手,拉近关系罢了。
  
  “倒也没什么不妥。”秦珣摇头,眼中闪过一丝狡黠,“只不过,不大适合你看。”
  
  他一字一字说地很慢,秦珩的心狠狠一跳,面上虽然显出迷茫、不解之态,内心思绪却如同乱麻一般,纷纷一团。她心说,莫不是什么禁.书?那三皇兄胆子也太大些!
  
  “你要读圣贤书,不能给我带坏了。这种东西,你怎么能看?”秦珣如是说着,却将手一扬,薄薄的一本册子,不偏不倚落在秦珩面前的桌上。
  
  秦珩迟疑了一瞬,方低头去看。封面无字,书籍也无字,多半不是正经书。她念头转的极快,手在距离书一寸左右的地方停留,犹豫着要不要翻开。
  
  她犹疑不定的神情取悦了秦珣,他嗤笑一声:“你不是好奇很久了么?怎么递到你跟前,你又不肯看了?”
  
  他先前分明叮嘱过多次,可老四还是常常偷看他,以为做的隐蔽些,他就不知道了吗?
  
  似是受不了他的语言所激,秦珩打开了册子。她只扫一行,就瞪大了眼睛,抬头看向三皇兄:“这……”
  
  老实人那素来无神的眼中充满了惊诧,秦珣挑了挑眉,心里隐隐有丝得意:怎么?意外吧?惊讶吧?没想到吧?
  
  没想到,的确是没想到。在翻开书之前,秦珩心里涌现过许多猜测,光禁.书的种类,她都想了好几种。可她怎么也没想到,这居然是一本菜谱?
  
  她又翻了两页,惊异褪去,她反而能接受了,甚至还想好了解释之词。——没什么难理解的。以前三皇兄不是还写《庖丁刍议》么?也许三皇兄有一颗做厨子的心。他们的皇叔睿王秦渭,不是好音律,一心想成琴师么?但,真是这样么?更有可能是一种伪装吧?
  
  秦珩思索片刻,方问道:“三皇兄想学做菜么?还是想吃哪一道菜?”
  
  秦珣一噎,他能说他只是随便看看?这一个月他换了好几本书了,先前在宫外淘的书都看完了,这本菜谱是随手拿的。老四对他所看的书好奇,那就大大方方让老四去看。
  
  皇兄没有回答,秦珩继续诚恳问道:“我记得景昌宫没有小厨房,去御膳房做菜,不大方便吧?”
  
  秦珣目光转冷,他何时说过,他想去做菜了?
  
  秦珩仿佛没有感受到他的情绪变化:“这样吧,皇兄,章华宫有小厨房。什么时候,皇兄想做菜了,或是想吃什么了,尽管来章华宫就是。咱们兄弟,不用见外。”
  
  她越说越诚恳,秦珣压下怒气,轻笑一声,踱步上前。两人书桌相距不过数尺,他只行了数步,也不真正走近,长臂一身,就从秦珩桌上捞起了菜谱,随口应道:“行啊。”
  
  他转身欲走。
  
  “皇兄,书能借我看看么?”秦珩忽然开口,有点不好意思,“章华宫的厨子,也就几道拿手的菜,我都吃腻了,让他们做些新鲜的。”——丽妃新丧,她要表示孝顺,在饮食上也颇多忌讳。
  
  秦珣身形微微一滞,只“嗯”了一声:“随你。”便又将书掷了回去。
  
  册子飞来,秦珩没有去接,而是续道:“那,我能邀请皇兄去章华宫,跟我一同用膳么?”
  
  秦珣回头,看向一脸希冀的四皇弟。——老四并没有去管菜谱,一双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他,黑白分明的眼中,有些期待,有些忐忑。
  
  他忽然就悟了,心说,原来如此。说了半天,正题在这儿,不就是想邀请他用膳么?还又借书,又论厨艺……若是他今日看的闲书不是菜谱,不知她会怎样拐到这个正题上。
  
  秦珣勾勾唇角:“也好。”
  
  “真的?那太好了!”示好了一个多月,终于有了亲近一些的机会。
  
  秦珣目光幽幽,有点费解,只是一顿饭而已啊。
  
  回到章华宫,秦珩请三皇兄上座,吩咐厨房整治一些菜肴,她则先陪三皇兄喝茶闲坐。
  
  秦珣不开口,秦珩也不好干坐着,就主动找了话题:“下个月是皇祖母千秋,三皇兄说,我准备些什么好?”
  
  正在饮茶的秦珣脱口而出:“你往年都准备什么?按往年来就是了。”
  
  秦珩微微叹一口气:“今年同往年不一样的,父皇不是说大办么?还允了皇叔回来。我总不好再写千寿图。”
  
  听到千寿图,秦珣忍不住唇角勾起。去年太后千秋节,老四呈了千寿图上去。一千个寿字,也怪不容易。他想,也只有老实人才能想到这笨法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