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楔子 晚戌时,虽是夜幕低垂,落得深寂。但京城术邺仍是身处一片灯火辉煌,热闹喧哗之中,各条街巷商铺酒肆大开迎客,大家相互把酒言欢,极尽畅谈……因为今天是晏托的皇太子大婚之日,而他所娶之人,便是当朝宰相的大千金——叶云嫱小姐。 宰相府,张灯结彩的门庭前一派喜庆之象,一条浩浩荡荡的迎亲队伍站满了这条并不太宽敞的小巷。台阶上,年入古稀,鹤发银须的叶相一脸慈爱不舍的看着一旁一位身着霞帔,头戴凤冠的女子,微眯的眼眸里闪烁着莹莹泪光。 “呜呜呜,芸儿,我舍不得你,不嫁了,我不嫁了。”凤冠霞帔的女子抱着一个右眼带着眼罩的粉衣女子,头枕在她的右肩头上,伤心的哭说着。 看着哭得厉害,闹着孩子气的姐姐,芸嫱唇角濡笑。双手亲亲拍着她的背脊,柔声安抚道,“姐姐,今天是你大喜的日子,说这种话可要不得。日后你在宫中若是想念芸儿了,请殿下宣召芸儿进宫探望便是,可以吗?”说着,她微微抬眸,假装不经意地掠一眼那位正站在台阶之下等候,身穿龙凤大红袍的清俊男子,然后以飞快的速度收回视线,就像是生怕被他发现了般。 主动听到妹妹这么说,完全哭成个泪人儿的新娘子叶云嫱抬起头来,总算是破涕为笑。可是她又立马撅起了樱桃小嘴,转过身看着台阶下的红袍男子,“蛮横”要求道,“卫锦尧,明日一早我要出宫回府。” “云儿,这……”男子听闻为难,支吾着不知该如何是好,便赶紧将视线投向了台阶上的叶相求助。 “云儿,不得无礼。”叶相沉声,佯装怒斥着叶云嫱,却难掩眼角欲夺眶而出的泪水。 “爷爷……”叶云嫱撅嘴娇嗔,撒娇的模样在暖红的灯光下更添妩媚。 “姐姐,快随殿下进宫吧,错过吉时就不好了。”芸嫱从一旁的喜娘手里拿过红盖头为她盖上。 叶云嫱乖顺点头,后在喜娘的搀扶下步下台阶,进了花轿。和爷爷,还有满府的家奴丫鬟一起跪在地上门前恭送着迎亲队伍渐渐走远,芸嫱埋着头,嘴角淡淡的笑意变成了一抹难言的苦涩,看着面前的青石地面,眼眶却越发刺痛,灼热,视线也越来越模糊,心紧紧揪在了一起,疼痛难忍……这一天她早就该想到,她生命中最重要的两个人喜结连理,可,就算她能笑着送姐姐出嫁,心也还是照旧痛着。 因为她喜欢太子殿下,从很早很小以前开始就一直默默喜欢着。只是她是明白,和貌美如花,性情像白日的阳光一样明朗的姐姐相比,她就像那轮夜晚躲在厚厚的云层背后的残月,沉闷孤僻,何况她的右眼还什么都看不见,这种下等的容貌又何以配得上那位高贵显赫,素有京城“第一美男子”之称的皇太子殿下呢? 绝计不可能…… …… 自从云嫱嫁进太子东宫以后,芸嫱身边自然就少了一个说话的人。这日,她闲来无事,屏退了身边的丫鬟陪伴,独自一人在府中随意的走着,却突然从一面院墙背后听得两个老嬷嬷在相互嘀咕着什么,她不由好奇伫足,且慢慢细听着。 “唉,这大小姐现如今成了太子妃娘娘,这府中好像也就少了那么股子生气劲儿,平日里有大小姐在,我们这些做奴的也别提有多开心快活。”某嬷嬷叹气道。 “谁说不是呢。”另一个嬷嬷随紧附上,说。“你说这二小姐平时就是个闷葫芦,恐怕除了老爷和大小姐,我们这些下人谁也没看见她笑过。” “唉,可能是性子随了她的亲生爹娘吧。”第一个说话的嬷嬷忍不住又是一声叹,“不过到底说来,这二小姐也是个菩萨心肠,对我们这些下人也很照顾。” “是啊,只可惜命儿生得可怜,才刚生下来就被爹娘遗弃。幸好十七年前老爷出去打猎将她抱了回来收养,否则还不喂了虎狼?” 那个嬷嬷刚说完,她旁边的嬷嬷就赶紧嘘声制止,捱着嗓门说。“这可是咱府里的秘密,老爷再三吩咐不能随便说出口,不然被二小姐听了去,还不伤心?” 那个嬷嬷急忙吓得连连点头……却为时已晚,当她们停止话题走过院墙时,看见的已是木鸡似站在那里,惊怔着眼,面如土灰的芸嫱。 壹 独眼丫鬟 ——晏托皇后中宫—— “啐——” 一阵瓷器落地摔碎的声音。 “啪——” 紧接着是手拍巴掌的响声。 这时但见…… 一个右眼带着一只黑色眼罩的侍女上身倾斜坐在地上,低着头,左手撑住地面,右手则捂着右脸。 “死瞎子,你右眼瞎了,左眼也看不见是不是?这么烫的茶也敢端给本宫?”一支高亢的女声尾随巴掌而至,其尖锐的程度绕房穿梁,响彻了这间富丽堂皇的皇后寝室。 “请娘娘恕罪,奴婢这就去重新准备。”侍女从地上直起上半身,双膝并跪,两手平置于膝盖上。她沉着头颅,态度毕恭毕敬。右脸虽刚被狠狠甩过巴掌,而且那道掌痕清晰可见,但她依旧面含微笑,声音纤和。 “哼,丑八怪。要不是本宫心善,大发慈悲带你进宫,你现在还不知道死在什么鬼地方喂野兽了。”高亢的女声继续尖酸刻薄,不留余地。只可惜了那身华丽的金缎凤袍,咄咄逼人的气势没有身为皇后该有的尊贵,反倒毁了她那张倾城娇颜。 但是她并没觉得有什么不妥,坐在一张镂花红木圆凳上,悠然自傲地架起双臂。两道如柳叶般纤细娟秀的黛眉越加骄横的高高挑起,吊着眸冷观正趴跪在地上拾捡茶杯碎片的丫鬟,刚衔过讽笑的朱唇稍微动静,便就抬脚朝丫鬟身上猛地踢去。 “啊!”丫鬟霎时一声惨叫。身体随着压力向一边倾斜过去,左手则正好按在了那堆未来得及收拾的残渣碎片上,手心立即被划破一条血口,鲜红如注。 “啊,芸儿。”于这时,一个身穿细缎绿裳,头戴翡翠玉钗的女子突然惊叫着从门外跑了进来,在丫鬟的身旁跪下。 “怎么会弄成这样?必须先止住血再说。”自顾跑到丫鬟身边抬起她的手,再快言快语了一番之后。接着只见绿裳女子神情焦急的从怀中掏出了一只青花瓷小瓶,揭开瓶口的布头就往丫鬟手心的伤口处倒着一些紫色粉末。 “咝——”丫鬟受不住药粉的作用,疼得皱眉。 “忍耐一下,这是由兰荠国进贡的药,据说比我上次带来的那瓶效果还好。”女子轻言安抚着丫鬟,她轻拈着眉,如水一般温和的瞳眸里透着心疼。可是当看见她手上的伤口在药粉的威力下渐渐止住了血流,便又开心道。“真不愧是灵丹妙药,这么快就见效了。” “云嫱,一大清早,你怎么有空来看本宫了?”见从一开始就忽视自己存在的绿裳女子,凤袍心中甚感不快。但是她并未将这种情绪轻易表现在脸上,反倒是摆出一副谦和。 “母后,你一定要这样捉弄芸儿吗?每次儿臣来这中宫她都是遍体鳞伤,今天更过分,如果伤及了手掌经脉,母后难道是想毁了她一生吗?”哪知绿裳女子从地上站起来,虽然口头上是尊称凤袍为“母后”,可是她生气的模样和直接质问的语气却是任谁都看得出来,听得出来。 “嗬嗬嗬嗬…...”又怎知,她的一番激烈说辞,不但没有惹怒凤袍,竟还引来了她的一阵掩嘴轻笑。 “云嫱啊,你喜欢这个丑丫头,本宫自无话可说。只是你也没必要把自己的名字都送给她去糟蹋吧?好歹你也是我晏托国的堂堂太子妃,怎么可以为了这么个瞎子作践自己呢?”凤袍一边说着,视线又一边绕到了跪在地上的丫鬟身上,狠狠瞪了她一眼。 丫鬟害怕,但也不敢出言反驳,只得怯懦懦地埋下头,以避开那些冷冽地视线。 “儿臣怎么做那都是儿臣的自由,母后无权干涉。只是母后不要忘了自己进宫以前是个身份何等卑微的市井小姓。得饶人处且饶人,拥有异于常人的胸襟才配母仪天下。否则……” “丑八怪?”绿裳女子话还没说完,凤袍就面目凶恶的朝丫鬟吼去。 “母后别怪芸儿,如果当初不是遇见芸儿,母后恐怕早就饿死街头或是被卖进青楼了吧?”绿裳女子不畏凤袍的怒气,她弯腰俯身从地上扶起因恐惧而瑟瑟发抖的丫鬟,自顾牵着她的手离开房间。当走到门边时,她又回头看着凤袍,道。“对了,从今以后,芸儿可能都不会再回到中宫继续服侍母后了。” “哼,你想要把她带回东宫太子府吗?”凤袍微一撇唇,不以为然道,脸上的怒色还未完全消退。 “儿臣也想啊,只是我家太子殿下福缘短浅,得不到像芸儿这么好的人。只能便宜了那位新登基的兰荠王呢。”说到最后一句,绿裳女子故意拔高嗓子,嘴角噙着戏谑的笑意。 “你说什么?”凤袍听闻一惊,顿时从圆凳上站了起来,青紫的脸色更甚。 “母后没听错,芸儿马上就要嫁到兰荠去当王妃了。” 这次不仅仅是凤袍,连一直站在一旁,一头雾水的丫鬟也惊呼出声。 可是不过一会儿,凤袍就敛回了满脸的惊色,恢复镇定道。“还以为有多了不起,结果是嫁给那个‘女儿国’的软王。” “是啊,的确没什么了不起。兰荠虽小,可芸儿嫁过去,好歹是被明媒正娶的正宫娘娘,不像有的人,必须用身体才能换来这个位置。嘁,也不知道还能撑多久。”说着,绿裳女子突地一瘪嘴,配上她眉眼间那抹俏皮的气质,很是滑稽。 “叶云嫱,你放肆。”凤袍自知她的话意,再次被激怒的她气急败坏,再无形象可言的指着对方。脸色一阵红橙黄绿青蓝紫,可谓是五花八门。 “我肯叫你一声‘母后’,全是看在当今圣上,我爷爷和太子的面上。父皇宠你,是因为你的确有几分姿色可赏,不要说这后宫三千,就是放眼术邺全城,也有很多胜过你的女子。还请母后自重,不要恃宠而骄才好。”说完,绿裳女子就拉着丫鬟赶紧跨出了门槛。 靠在外面的窗壁上,听着从房里传出的陶瓷摔碎的声音,掩嘴偷笑。 壹 和亲人选一 ——东宫太子府—— “太过分了,真是太过分了……”在东宫的太子太子妃寝宫内,叶云嫱拽着之前被她从中宫拉出来的那个小丫鬟,两人相对而坐于她的贵妃榻上。 她拿着一个包着冰块的丝帕轻轻贴在丫鬟有些红肿的右脸颊上,看着白似胜雪的颊边那五道清晰刺眼的指印,心中顿时气不打一处来。懊恼嘟哝着嘴,两边粉腮气鼓鼓地抱怨道。 “娘娘,奴婢已经没事了。”看着因为自己而愤愤不平的叶云嫱,丫鬟心里淌过一阵暖流。 “还说没事?刚才要不是太医说你手上的伤已无大碍,我非去找她燕淑娇拼命不可。”低头看一眼丫鬟被白布裹满的左手,仿佛就像是自己受伤一样,叶云嫱清丽的绣眉再次难受的拧了起来。 “再怎么说她也是皇后娘娘,娘娘以后在人前,特别是我们这些下人面前还是要多给她留几分薄面,否则这深宫内院只会对娘娘不利。”只要一想到刚才叶云嫱和皇后针锋相对,弩张剑拔的情景,丫鬟就一阵心悸,后怕不已。 “我怕什么,就算没有太子妃的身份罩着,我叶云儿也照样是晏托三朝元老、当朝宰相的宝贝孙女。她燕淑娇不过一个从兰荠逃来的难民,当初要不是仰仗你和爷爷的关系,三番两次求你去拜托爷爷破格让她进宫选秀,她能有今天的地位?早知道她这样对你,就不应该帮她。”叶云嫱对丫鬟的话不以为然。 听完她的话,丫鬟面色有些沉闷的低下了头,看着自己受伤的左手,黯然道。“奴婢只不过是一个生下来就有缺陷的孤儿,怎敢和太子妃娘娘沾亲带故。” 叶云嫱握着丝帕,举起的左手因丫鬟的一席话顿时停滞在她的颊边,稍过缓神后再慢慢放下,静视着她落寞微颤的长睫,心里涌起一阵酸涩,很不是滋味。 要说到芸嫱的身世,恐怕也只有她和爷爷才最清楚…… 据爷爷回忆,十七年前,他携部分家眷家仆到城外的一处深山打猎,就在那时遇见了差点被他当做猎物一箭射中,还是一个襁褓婴儿的芸嫱。后来,爷爷将芸嫱带回了宰相府,同当时只有两岁大的她一并抚养,取名‘云悠’。‘芸嫱’是八岁那年因她觉得姐妹俩拥有相同的名字会是一件极其惬意之事,便就执意坚持,一直死缠着爷爷软磨硬泡,才迫使他才不得不点头答应的。 芸嫱的性子从小就文静温和,不善与人接触交流,整个宰相府除了她和爷爷,还有两个经常服侍她的小婢外,她几乎不会和府内的其他下人多说一句。不过,虽然脾性温良,可芸嫱对女红刺绣、胭脂水粉这些女儿闺中之事兴趣寥寥,惟对兵书兵法情有独钟。有时甚至连爷爷都对她的兵理之道赞许有加,且自叹不如。 但是,就在她和爷爷眼中如此优秀和宝贝的芸嫱,却随着年龄的日益增大,右眼所能见到的一天比一天模糊,直至五年前的完全失明。或许正是这个缘由,四年前她才会毅然舍弃令无数人羡慕的相国千金身份离家出走,一年后才又突然出现在宰相府门外……这恐怕是她唯一要感谢燕淑儿的地方,否则她和爷爷是再难见到芸嫱了。 “三年前在你进宫之时我就说过,你一定不能忘记你是晏托宰相叶全忠的孙女,是晏托太子妃的亲妹妹。你的名字叫叶芸嫱,你姓叶,知道吗?不要去在意别人在背后说过什么,你并非是流落街头,无依无靠的孤女,你从小就有家,有我,还有爷爷,宰相府的大门永远敞开等着你。”叶云嫱伸出双手轻轻捧起叶芸嫱只有巴掌大的脸蛋儿,视线先是落在她绑着眼罩的右眼上,心中微叹,再眼神坚定地对上她完好的左眼。 “在我面前,不准你自称‘奴婢’,要说‘我’,也不准叫我‘娘娘’,叫‘姐姐’。” “姐姐……”面对叶云嫱霸道的“纠正”,叶芸嫱感动于心,情绪受她感染不由嚅声道,眼底渐渐泛起一层湿意。 十三岁的时候,她在府内无意听见曾养过她和云嫱的两名奶妈在议论她的身世,那天,她才知道,原来自己只是被爷爷从深山好心抱回的弃婴,原来自己和云嫱长相各异也是有原因的。看着周围生活了整整十三年之久的环境,竟在得知真相的一刹,顷刻崩塌。和蔼可亲,总爱捻着胡须,品着热茶和她探讨古代兵书的爷爷;开朗爱笑,有什么首饰吃食都会第一时间同她分享的姐姐。 没想到这美好的一切,一直以来都让她备受呵护的家人,竟是没有半点血缘关系……所以她才会选择离开,因为宰相府内锦衣玉食的生活对她来说,确实难以承受。而自己卑微的身世,也只会为她珍爱的“家人”带去不必要的麻烦。 既然是孤儿,那么从始至终只要她独自一人就好。 “恩,妹妹。”叶云嫱高兴地应着。可是,那双栗色的水眸里笑意短促,忽闪即逝,她放下双手,闷闷道。 “其实我并不希望你远嫁到兰荠去,那个地方不像晏托,听说四季都是寒冬,积雪整整比你人还高。而且最近又刚换新主,境内一定很不得安宁,我担心你嫁过去以后会有个什么好歹。再则,新王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也完全不了解,要是他像燕淑娇那样欺负你,我又怎么帮你?”叶云嫱一面说着,一面脑中想象的画面跟着自己的话语不断丰富活跃,以至于到后来她越来越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越说越激动,看上去比妹妹还要紧张害怕。 “云儿此言差矣,兰荠的这位新王,恐怕是一位连我见了都要为之愧颜羞色的绝世美男子。”就在这时。一个身穿月牙白锦缎,银丝螺旋云纹长衫,头戴白玉束发冠,脚踩短筒黑革靴的俊秀男子轻步走进。 两姐妹闻声望向门边,只见…… 男子长相柔美,面蓄淡笑,五官精致犹如刀刻,平和的笑意让黑曜石般深邃的眸子宛若星辰。英气的眉宇间糅合着他一袭干净的白衣舒卷着一丝清雅的秀气,拢起如墨的长发至头顶绾成了一个独立的发髻,白玉制成的箍型束发冠将他的发色衬托得更加鲜亮纯粹,细腻纤美的线条勾勒出柔和的脸部轮廓。 不禁让人惊叹……凡世间竟会有如此美若天仙之人。 壹 和亲人选二 “奴婢给太子殿下请安。”见来人,芸嫱立即起身站在榻前屈身行礼。 “芸儿不必多礼。”白衣男子眼眸含笑,对芸嫱轻言道。 “卫锦尧,你刚才说的是什么意思?比你还美的男人?”个性一向爽直不喜拐弯抹角的云嫱连基本的礼节都省略了,跑过去就抱着男子的手臂对他一阵发问。 侧头看着身旁的叶云嫱,卫锦尧对爱妻的直呼名讳早就习以为常,只是满眼的宠溺,再舍不得移开眸子。“六年前我受父王之命,作为晏托的使者去下访过一次兰荠。记得他的名字叫冷牙,与我同岁,虽然当时眉眼间还带着一股未脱的稚气,但是不难看出日后必定会是一位相貌出众的美男子,而且他品行端正,善良温和,这一点正好配得上芸儿。” “六年前?也就是你十五岁的时候……都已经过去六年了,万一他中途被毁容了怎么办?又或者是脾性大变?”叶云嫱继续沉浸在自己天花乱坠的想象中,对卫锦尧的话质疑不定,心机单纯的她撅着嘴一串嘀嘀咕咕地把心中的想法说了出来,小脸皱巴巴的焦虑不堪。“真是奇怪,父皇到底是怎么想的,后宫那么多公主宫女,挑谁去不好?偏偏是芸儿。” 听着娇妻的埋怨,卫锦尧敛起笑容,神色凝重的皱紧了两道剑眉。他转过头看着一旁的叶芸嫱,眼中犹疑。“芸儿。”似乎隔了好久,他才在唇齿间酝酿出她的名字,轻声叫着。 芸嫱应声看着他,静待着他的下一步吩咐。 “对不起。”却出乎意料地,身为晏托唯一皇位继承人的卫锦尧,居然甘愿拉下身段,对身为宫婢的叶芸嫱道歉。他这一令人匪夷所思的言辞着实威力不小,瞬间震慑住在场的两姐妹。 可卫锦尧却不去在意她们惊愕的目光,赶紧接着解释道。“其实是我主动向父皇提出,让芸儿你代晏托前往和亲的。” “什么?”叶云嫱一阵惊呼,甚是不解地望着自己的夫君。 卫锦尧此时无暇理会身旁的爱妻,他只是心急的看着已呆若木鸡的芸嫱,希望接下来自己的一番话能够被她理解。“芸儿,我知道这件事对你来说过于残酷,但是相信我,与兰荠和亲的人选,非你莫属。” “为什么?为什么你要让芸儿去?你不是不知道爷爷一直盼着芸儿回府,连成亲的人选都为她定好了,为什么现在还要让她去那种地方?”芸嫱没开口,叶云嫱就率先心绪激动的哭喊着,她一手挎着他,一手捏拳,一拳一拳地不停捶打在卫锦尧的肩膀上。 芸嫱一句话都没说,她面色僵白地愣在原地,完好的左眼空洞地俯视着脚前的地板,只觉脑袋里一片轰轰作响,全身渐渐冰冷麻木。这是她万万没有想到过的,她不怕作为政权上的交易工具远嫁,不管那个地方的环境有多恶劣,残酷;她也不怕被人拿自己的右眼嘲讽玩笑,因为她还有极度爱护她的云嫱和爷爷。 她怕的是,有一天云嫱和爷爷不再需要她,害怕他们亲口说要将她赶出宰相府。但是现在,太子却亲口告诉她…...她是去兰荠和亲的最佳人选? 为什么?为什么她会觉得心像针在扎一样? 从六岁那年在宰相府第一次见到他时,就知道他喜欢的人是姐姐云嫱,所以她一直在努力,很努力的想要将视线从他身上移开,很努力克制对他的思念。对她来说极其煎熬的十一年里,好不容易才在心中压制住了对他的狂热痴恋,却现在亲耳听见他说要送自己去另外一个地方时而全部苏醒,又再一次生生扎疼了她的心。 “因为现在的宫中,你和芸儿才是我最信任的人啊。”勾起手指为爱妻拂去眼角的泪珠,卫锦尧无不疼惜地道。“既然我要从父皇手中接过晏托的江山,那么我就要为将来的晏托百姓做好打算,让他们不再承受战乱的颠沛。” 听卫锦尧这么说,叶云嫱停止了哭泣,芸嫱也满是困惑的看着他。 卫锦尧先是看一眼叶云嫱,再看着芸嫱,眼神肃然。“我深知芸儿你自幼酷爱习读兵书,通晓用兵之道。可是芸儿你知道吗?晏托先祖曾苦心打下的这片江山,两百年间不断遭受各国藩王出兵滋扰也没有垮塌,在众人眼里自是坚不可摧的两百年统治,现在却正面临着诸多隐患。就拿边外之北的兰荠国来说,兰荠是晏托所有藩国中势力最弱小的一个,他地势偏远,且四季如一,常年风雪不断,寸草不生,那里更是兵力薄弱,别说像其他藩国一样起兵谋反,他们甚至连一支完整的军队也没有。但是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 说到这时,卫锦尧不觉又紧了紧眉头。慎重的模样俨然像一个欲公布试题的考官,每一个细微的眼神异动都深深影响着屋内的气氛,他稍顿了顿,才徐徐道。“兰荠花。” “兰荠花?”叶云嫱低声疑呼,芸嫱则依是保持沉默。 “恩,兰荠花。其实兰荠并非花,而是一种在成熟之际会结花的珍惜药草,它喜寒怕暑,所以除了兰荠境内,其他地方都不能适应它的生长。”卫锦尧点点头,如是解释道。 “可是这和芸儿去兰荠和亲有什么关系?”心急的叶云嫱没什么耐心详听过程,她勾着卫锦尧的手臂急急求问,只想知道芸嫱和亲的理由,再看看有没有什么解决之策。 “别急。”卫锦尧柔声安抚着急躁的爱妻,轻轻拍了一下她搭在自己手臂上的手背,忧郁的唇角给予她一个浅淡的微笑,继而重新面对芸嫱,道。“兰荠国内人尽皆知兰荠花的药用价值,虽然至今外面都有很多人在大肆嘲笑兰荠国是被关进雪山,不懂弯弓骑射的‘女儿国’,可是兰荠人并不这样想。古往今来,他们一直很珍惜祖先留给他们的这唯一珍宝……” 壹 和亲人选三 “呃,我想起来了,昨日午膳过后你给我的那瓶药,说的好像就是兰荠国。”叶云嫱如梦初醒,突地一声惊叫,打断了卫锦尧。她松开他的胳膊,从怀里掏出之前在中宫为芸嫱止血的那个青花瓷小瓶。 卫锦尧看着叶云嫱手中的药瓶,点头道。“这里面装的就是用兰荠花碾磨成的珍贵药粉,据前来的兰荠使者介绍,无论多深的伤口只要敷上它,都能在半个时辰内愈合。就算是身染恶疾,一旦服下它,也能在十二个时辰内痊愈。” 为了验证他的话是否属实,叶云嫱赶紧小跑到芸嫱面前,抓起她的左手腕就将手掌包裹的白布层层拆下。果然,芸嫱的手掌除了平日干粗活时留下的细茧,之前的伤口完全不见。“真的好了?真的没有了?”她惊奇念道,手指在芸嫱不怎么平滑的手心中来回摩挲,别说是血了,就连半滴毛汗都没见着。“锦尧,你看,真的好了。”说着,她又朝卫锦尧举起芸嫱的左臂,也不管他是否明白,就只顾兴奋地叫着。 芸嫱也很讶异这种药粉的神奇效果,可是一直不擅长喜形于色的她在叶云嫱的活力渲染下,却怎么也笑不出来。因为,从卫锦尧渐渐明朗的话意中,她确定自己已猜出了几分…… “这就是所谓的灵丹仙草吧?”仰头看着自己被叶云嫱举在头顶上空的手掌,芸嫱终于开口喃喃道,嘴角撑起一抹无奈的苦笑。 “芸儿,兰荠花对兰荠国很重要,可是对于我们晏托来说也同等重要。现在兰荠花的珍贵之处恐怕除了兰荠人自知,再无人能识,所以芸儿,我希望你……” 前面所有关于兰荠花的话都只是为了这一句请求而陈设的铺垫,可话到此时,卫锦尧却无故胆怯了,支支吾吾再难启齿,甚至是不敢再去正视芸嫱一眼。 “我去。” 陡然一支细软,但斩钉截铁能予人坚强的勇气的声音支撑了卫锦尧此时踌躇不安的内心。 “芸儿?”卫锦尧和叶云嫱两人异口同声,均不敢置信的看向她。卫锦尧的眼中有惊喜,也有担忧;叶云嫱则是被吓得目瞪口呆,一时无法确定自己所听虚实,动作僵硬而缓慢的放下她和自己的手臂,满脸呆滞。 “‘一株足以抵兵十万’,这是我曾在爷爷收藏的《先古百草志》上看见的有关兰荠花的一段。虽然我一直怀疑,但是刚才听完殿下的话,再看见手上消失的伤口,我才愿意相信它是真的。殿下的想法没错,兰荠花对晏托而言的确重要,就算集齐整座太医院的太医和民间的所有大夫,恐怕也不及它的药效。” “是的,这正是我最担心的。所幸先祖以前唯恐各地藩王会串通势力,联合对抗朝廷,便事先立下规定绝不准许藩王间以任何借口和形式往来,否则兰荠花怕是早就为某些藩王所用。只要有兰荠花,他们攻下术邺城就只剩时日问题了。” “慢着。”站在两人之间的叶云嫱经过云里雾里,好一顿折腾后,才终于煞费苦心地将二人的话理出了一丝丝头绪。她断然打断他们,看着卫锦尧,眼里正涌动着隐隐怒气。“卫锦尧,你的意思是说,要让芸儿以和亲为由,去为你保护兰荠花不落入他手,是这样吗?” “额……”第一次看见平日里总是和颜悦色的爱妻对自己垮下了脸,卫锦尧喉头一紧,心中顿时没了底。尽管不想承认,可他的初衷的确如此,便只能心虚地点点头。 “卫锦尧。”叶云嫱扯开嗓子一阵颤吼,双目怒瞪,小脸煞红。“你怎么可以用这么卑劣的手段对芸儿?她是我唯一的妹妹,爷爷每天都念叨着芸儿能回来,你现在却要把她推进那个连马车都出不来的地方?你不是不知道藩王没有皇帝的圣旨召见,是永远都不可能擅自进宫面圣的,难道……难道你要芸儿在那种地方孤独终老吗?”越说越气,她哭着,叫着。 “我知道,这些我都知道。”见叶云嫱哭得泣不成声,卫锦尧也急了,他两步并作一步走到她面前,心疼地伸手想要揽过她,却被她侧身闪开。 “我……我不管,派谁去都可以,就是芸儿不行,就是她不行。” “如果可以,我也舍不得让芸儿去以身涉嫌。但这实在是无计可施才想出的下下策,现在的晏托已经难以钳制各地藩王了,你知道一旦让藩国中最能与晏托抗衡的靶贺得到兰荠花,将会造成什么后果吗?也就是说以两军目前的实际人数,我们的兵力要远远超出对方四十万,可兰荠花,却能在战场中半个时辰以内迅速恢复他们伤亡的兵力,这样一来,他们的兵力就相当于是反超我们八十万啊。”卫锦尧一番苦口婆心地解释,却仍换不来爱妹心切的叶云嫱的理解,她固执己见。 “我不管晏托会怎样,我只要芸儿平平安安。” “姐姐,就请让芸儿去吧。”为了阻止夫妻二人愈演愈烈的争执,芸嫱索性双膝跪地,低下头。 “芸儿,你这是干什么?”叶云嫱错愕的看着地上的芸嫱,茫然中遏制住了哭泣。连续两次的掉泪已让她俏丽的眼妆被冲刷得一塌糊涂,微肿的眼廓外黑成一团,被眼泪浸湿的长长睫毛上还挂着变黑的泪珠。 “姐姐,殿下说得没错,兰荠花对战争的影响非同小可。绝对不能落入其他藩王之手。” “芸儿,对我和爷爷来说,你还只是个孩子,所以你没必要把这些事往自己身上揽。难道你打算一辈子都不见爷爷了吗?”一滴眼泪趁她眨眼的功夫漏空钻进了眼眶,挡住了视线,叶云嫱立即抬起袖口恼火地抹掉。 “芸儿不想,可是如果芸儿此次不去,晏托在往后的战场中失利,又怎么保护爷爷和姐姐……”话只说到一半,芸嫱就不得不闭嘴禁声。她左眼死死盯住地面,用力撑着不敢眨眼,生怕眼眶内坚持了很久的泪水会跌出落地。 或许是云嫱哭得太过伤心,让从小到大都没哭过一次的她也开始忍不住……当云嫱提起爷爷时,想到自己还未对那位恩重如山的慈祥老人行过一天孝道,就要匆匆赶往另一个陌生之境,归期无望;想到以后的自己就要真正变成孤零一人时,心中的恐惧和不舍除了眼泪,她找不到其他的宣泄方式。 “谁要你保护了。”叶云嫱抽噎着,别扭着声音说道,眼泪又禁不住涌上了眼眶。 而在一旁看着如此一幕的卫锦尧,心中更是愧疚难当,可是当下的情况迫在眉睫,已不容许他有半点心软。“芸儿,这次正逢兰荠使者前来面见父皇提起和亲一事,我才借机向父皇引荐了你。你熟悉兵事,嫁过去以后若遇到其他藩王入侵,相信个中细节孰重孰轻,你自会有所衡量和应付对策。不过你放心,你嫁到兰荠的一年之内,我定会向父皇请准让你回术邺探亲的旨意。” “芸儿,你真的决心非去不可吗?”卫锦尧前话说完,叶云嫱就颤着声音问道。 芸嫱什么都没说,只是肯定地点点头。 “那好,我知道哪怕爷爷出面也不可能改变你的心意,就像当年你离家出走一样。而且父皇是君无戏言,我们这些做儿臣的要请他收回成命就等于是欺君之罪。不过,我有一个条件……”她说着,偏过头看着卫锦尧,指着他沉声道。 “必须由你晏托太子亲自护送她到兰荠国境。” 壹 初嫁异域 还是东宫云嫱和卫锦尧的寝宫内,芸嫱坐在一面铜镜前,双手微合轻轻置于双腿之上,神态娴静平和。 她看着镜中戴着眼罩的自己,还有在自己身后身侧忙碌不断地姐姐云嫱,微垂眼睑,心中黯然叹气。 距离上次在东宫,太子亲口告诉她和亲一事又已过去了六个日夜。而今天正是她离开术邺,远嫁兰荠的日子,综合姐姐云嫱派人在城内为她搜寻到的各路算命师口中所谓的“黄道吉日”,巳时被定为了最佳出发时辰。还不止于此,云嫱连同她十天以后抵达兰荠的日子也都请人一一算好了,虽然她从来就不信笃这些,可再怎么说,这也是云嫱为她精心准备的心意,她欣然领受。 “姐姐。”抬眼,视线再次回到铜镜,看着镜面上显现出来的那抹模糊身影,芸嫱眉心微蹙,轻唤道。 “时间太紧来不及准备,所以只能把我以前穿过的那件狐裘给你,已经让人放进你乘坐的那辆马车了。记住,只要进入兰荠境内,就立即拿出来披上,千万不要把自己给冻着。”云嫱站在芸嫱身后,一边为她的头发及头饰做着最后的整理,一边对这位即将出嫁的妹妹关心叮嘱道,变得硬邦邦的声音中带着扁扁的鼻音及微弱的颤音。 “恩。”芸嫱只是轻应了一声,便没再说话。 透过铜镜,她静静注视着为自己忙碌不断的云嫱,胸中亦有一股言喻不出的酸涩正在膨胀。整整六天,她日不休夜不眠地替她做着出行前的准备,哪怕现在,也仍是屏退掉房内的所有丫头,坚持要自己为她抹上每一点胭脂,戴上每一件首饰。包括让她带往兰荠的吃食、首饰、脂粉,还有很多她所不知道的……当看着停在殿外,三辆被装得满满的马车,她整个人都怔住了。 一直,姐姐云嫱就比她自己更了解自己,比她自己更为自己着想。如果不是兰荠的使者阻止说这么多的马车不便行路,依她看来云嫱搬空整座术邺也有可能。 “姐姐,此行路途遥远,那十个丫鬟就不必跟着去了,省得麻烦。”芸嫱抬起右手,伸过脑后抓住云嫱的某只手腕。 “什么麻烦,你贵为千金之躯,从衣饰脂粉到端茶倒水,哪样不需要一个人来伺候?难道到了人生地不熟的兰荠,你还要继续伺候别人不成?”云嫱绕过芸嫱的身后,在她身旁的一只圆凳上坐了下来。 刚才在铜镜里看不大仔细,到现在面对面时,芸嫱方才看清云嫱的脸……不过六天时间,她真的仿佛换了一个人。滴粉未沾,素净的脸蛋儿上已被连续几日的操劳拖累得颜色尽失,白如纸屑的脸色揪人心扉,两只原本莹亮水灵的大眼黯然失去往复的神采,眼眶四周隆起肿成一片,还有因睡眠不足而留下的一圈黑色淤迹。 “姐姐,‘为了晏托去和亲’这种想法,芸儿从来没有过。芸儿想要的,只是姐姐和爷爷日后都能同现在一样,一直安枕无忧的生活下去。也可能我此次前往兰荠和亲并改变不了什么,但是记得小时候爷爷常爱挂在嘴边的一句,如果在他担任晏托宰相期间,市井无非议之声,朝中无奏章弹劾,他就会为了晏托倾尽自己的余生。”芸嫱用仅见的左眼看着云嫱,伸出双手,将她的两只冰凉的手掌轻轻包进自己的掌中。“我想帮助爷爷达成这个心愿。” “可……可是……”使劲吸吸微红的鼻头,芸嫱强摁回那股欲之决堤的哭意,梗着嗓子接着道。“你一定不要忘记,给……给……我捎信,回来……”说完,鼻头又是狠狠一吸,垂下头,同时两滴滚热的眼泪滴在芸嫱的手背上。 “我答应你,三天,你说的三天就必须捎一封回来,对不对?”芸嫱用掌心为她揉拭着一直掉不停地眼泪,软语疼惜,安抚着姐姐的“无理取闹”。三天吗?三天恐怕连来回的路程都不够。 “恩。”云嫱点头,难以隐忍的抽泣牵动着她的两只肩头频频颤动。“还,还有这个……”她松开芸嫱的手,从右衽的衣襟内拿出了一个其中包着什么东西的罗帕,在芸嫱面前展开。“这只玉镯和这支金钗我也有相同的一套…...” 芸嫱看着躺在云嫱手中的玉镯金钗,她认得,这是爷爷从小就请人为她和云嫱打造的两套姊妹镯钗,专为她们两姐妹出嫁之时准备,而另外一套现在就分别戴在云嫱的头上和腕上。 “爷爷曾说过,待到出嫁那日,他一定要亲手为你戴上这套玉镯金钗,一定要亲手将你送上花轿。可是现在……他让我代为转交给你,稍后在大殿上,他可能不会来送你了。” 芸嫱从云嫱手中双手捧过罗帕,凝眉低头愣神地看着,在心中不停暗念道。“爷爷,请恕芸儿不孝……” “回禀娘娘,刚才陛下差人来传话,说巳时已到,请娘娘和芸嫱小姐移驾正殿。”这时,云嫱身边的一个小宫婢在门外跪身道。 “恩,知道了。”云嫱回完宫婢,就拿起前面桌案上的一条紫色刺绣额带起身。 “芸儿,如果那个兰荠王对你不好,你一定要捎信回来告诉我,知不知道?不管什么时候,我都会派人去接你回来。”云嫱一面重新走到芸嫱的身后,为她系好额带,一面还是放不下心地补充两句,声音又带着浓浓的哭腔。 “恩,芸儿记住了。”芸嫱看着自己一身在昏黄的铜镜中已变去颜色的紫衣,点头应许。 因为被兰荠国视为“神花”的兰荠花是紫色,所以兰荠人尤其喜欢和重视紫色。据太子说,兰荠国内但凡遇到节日,有钱贵族就会在自家门前挂上一条刺有兰荠花,且长达十尺的紫色绸缎,没有绸缎的平民,就只能用粗糙的麻布代替。而紫色,也理所当然成了兰荠国权利的象征,除了藩王,其他以下的官员和平民均不得私用各种浸紫的布料和饰物。 额带在兰荠境内同样具有强烈的代表性,它倒没有身份的限制,兰荠人一律要在额头处系上一条“兰荠花”的长长布条。只是颜色依旧成了贵贱的区分,居于市井的平民是绿色,任职文官为褐色,武将蓝色,藩王本人自然是紫色。 而她身为兰荠的即成王妃,当然也有资格与藩王一同享用紫色,根据送来这条额带的兰荠使者介绍,她额带上的绣纹为兰荠花的茎与叶,与他们藩王额上已完全开花的绣纹正好寓意着王妃与藩王亲密无间的关系,且喜结连理,姻缘终身。 当她听完使者的解释时,有些忍俊不住心中的笑意。花从古至今都是拿来喻女子之美,所以她着实难以想象那位兰荠王的额头上每天都要顶着一朵花在他的属下臣子面前来回晃悠,不知会是怎样一种滑稽的场面? “还有就是,若中途你突然改变了主意,也一定要让卫锦尧把你送回来。如果他不答应,我就休了他。”云嫱的声音在芸嫱思绪小跑的空挡再次传来,她语气坚决地说着。 芸嫱好笑地撇了撇嘴。真亏她的姐姐能脱口而出这样一句话来,要知道,素有晏托“第一美男子”之称的卫锦尧,也就是他们晏托国的那位当朝太子殿下有多受人欢迎。且不说术邺城内的官宦千金们一个个都是伸长了脖颈,期待有朝一日能博得美男垂爱,就是周围的那些藩国中,也有不少慕“名”前来的淑美娇媛。 “我们叶家的二小姐果然不是一般庸脂俗粉能够相比的。”两手放在芸嫱的双肩上,站在她的身后看着铜镜,云嫱毅然收回眼泪,自豪道。 正殿上,已入花甲之年的晏托皇帝当着群臣百官及六位兰荠使者的面赐予了她“和悠公主”的身份,并允准由皇太子亲自护送至兰荠境内…… 芸嫱于大殿中央跪地谢恩,表面平静,却只能低下头,闷在心底独自叹嘘。 皇太子亲自护送?……看来云嫱为了她还真是缠了太子不少时间啊,不过,这**确实算得上是皇室送亲队史上的开天辟地头一回。 可回头想想,她叶芸嫱真是何德何能?先是被位极人臣的相爷捡回府邸,视如己出的抚养长大;现又被身为九五之尊的皇帝陛下钦御为“公主”远嫁藩国;并由才貌双全,权位兼备的皇太子殿下全程护送……对于一个连生父生母都不知道的弃婴来说,这已是上天对她施与的最宽厚的恩泽。 只可惜…… 事情果然如云嫱所说,她在在场的众人中没有找见爷爷的身影。 当站在皇帝龙椅旁边那位同样是两鬓斑白的太监颤着尖嗓子代口宣布他们一行人可以启程时,走到门边的芸嫱忍不住回头再次望了一眼躲在某位大臣身后的云嫱,面色憔悴的她依旧在极力克制着,好不让自己在这大庭广众之下放声大哭出来。 芸嫱对着她淡淡一笑,便转身抬脚跨出了门槛。 在年迈的皇帝被老太监搀扶着,领着群臣站在正殿之外的目送下,芸嫱坐进了马车,木轮轧轧,行进缓缓。她掀起旁边镂花小窗户上的帘子一角,透过那些狭小的格子看着远处徐徐倒退的高墙宫壁和渐渐远去皇宫,看着宽阔的石板路面,还有车外那片湛蓝依旧,像是刚被冲洗过的天空。 风溅云影须尽散,此去一别谓终离。 曾何几时,不知她有多羡慕云嫱在开心或不开心时,都可以对着至亲至爱之人随心所欲的撒娇、生气、哭泣。她却很难做到,即使在如此伤怀的别离下,她也没有一滴眼泪能够表述自己此刻的心情。只能坐在前行的马车内,透过那些狭隘的窗格与她熟悉的亲人默默告别。 直至马车完全驶离皇宫,那两扇厚重的宫门缓缓合上…… 壹 雪境遇袭一 十天,对于一个普通生活的人来说或许不算什么,不过吃饭睡觉就能轻松晃过。可是对于一个正在赶路,疲惫不堪的人来说,那还真是一种难捱的煎熬,连续六天的路程除了只能待在那么一块大小的马车内,即使沿途会遇见不同的风景,身为新娘子的她也不能轻易探出头去观赏。 但是,但是……这还已经是兰荠使者口中所谓的捷径了,真不知道他们说的另一条路到底又有多远?眼下他们的队伍都已踏入了兰荠的边境,却仍要继续四天,也就是还有近五十个时辰才能确实抵达兰荠王的府邸。 “芸儿。”就在芸嫱将头侧靠在右边的车厢木壁上,百无聊赖地把玩着擅自从头上摘下的一支蝶形玉钗时,卫锦尧的声音却突然从左边的窗外轻轻传来。 即使隔着一层什么都看不见的木板,芸嫱还是一下激灵地坐正了身体,将手中的玉钗赶紧重新插回发髻,两只手掌叠在一起规规矩矩地放在腿上,端直着上身,心口扑通扑通乱跳一气,仿佛卫锦尧就真的在她面前一般无措。 “是。”她紧咽下一口唾沫,从心底沉沉吁出一口气后才缓缓答道。 然而,外面的卫锦尧也没再开口,等过了半天方又听见他幽淡的声音。“冷吗?” 芸嫱受宠若惊,心中的小鹿越加仓惶的乱窜起来,两只手掌不安的抚上胸口,怎么也摁不住那处急促地心跳。单是听他的声音就能让她烧红耳根,这样一句关切的问候哪还叫她承受得起。 “不冷。”芸嫱双手捂着滚烫的红颊,极力按捺住激动的内心,已辨不清是冷是热,哆嗦的双齿相互磕绊着才吐出了这两个字。 “恩,临走之前,云儿曾再三嘱咐我,入了兰荠境内,就一定要让你穿上那件裘袄。” “恩,已经穿上了。”听闻,芸嫱低头看了一眼自己披在紫色嫁衣之外的银色狐裘,嘴角遣笑。 只是,没过一会儿她就抬起头来,和云嫱一样栗色的左眼若有所思地盯着窗户上那块紫色的锦帘,粼光微许潺动。为什么会感觉他是话里有话,似还夹藏着什么? “芸儿,你为什么没有拒绝?” 外面的卫锦尧刚把话说完,坐在车内的芸嫱就扬唇笑了,心想果然被她料中,他是意在言外。 “现在的晏托虽然依旧保持着像曾经那样群令众藩的霸主地位,其实不然,近十年来,各藩王借由不得召见就绝不进宫面圣的机会,均盘踞在自己的封地暗中拉帮结派,扩展势力。西面的居哲和西南面的丠殷、束齐,东南面的方徵,当然其中是以南面的靶贺发展最快。说实话,就算没有兰荠花,依晏托目前的局势,也很难在与靶贺的战争中全身而退,最好的结果恐怕只有两败俱伤。抑或说,晏托和任何一国交战,都只会落得第三藩国‘坐收渔翁之利’的战利品,所以现今只能养精蓄锐,等待筹备。”芸嫱没有直接回答卫锦尧的问题,而是向他大致阐明了晏托当下的境况。 她明白他在担心什么,可既然自己已经亲口答应,并且现在人就在路上,他还何苦自寻烦恼呢? “我果然没看错,晏托女子中惟有芸儿你才将这江山看得最透彻。”听完芸嫱的一席话,卫锦尧才终放下心中的石头爽朗大笑。 隔着木板,他的笑声隐隐传来。 可芸嫱的心里却像是被灌下了一杯苦茶,味涩自觉,她不是看透江山啊,这偌大的江山,怎是她一介女流就能轻易看得透的?她只不过是在乎她所爱之人罢了,爱的爷爷,爱的姐姐,还有……一直默默爱着的他。 就算此生此世他永远都不可能知道自己的真正心意,此次远嫁兰荠对她来说,应该也构不成什么遗憾了吧?只要她的出嫁能够为他稳固以后的晏托江山,为他和姐姐不用苦守战乱的分离。 “殿下,芸儿可否托你一件事?” “恩,你说。”外面的卫锦尧爽快应道。 “殿下,姐姐自幼生性单纯,不懂细藏心思。宫闱庭深,明枪易躲,暗箭则难防,历朝历代的妃嫔间争宠往往都是血流成河,冤魂无数。所以芸儿能否冒昧多嘴一句,殿下到底有多爱姐姐?” “哈哈哈哈……芸儿,你这是在怀疑我对云儿的心吗?”他再次大笑道。 “芸儿不敢。” “我理解你的担心。”他忽然敛起笑声,正言道。“的确,二十年间,我见证了后宫的种种争斗,比起朝野之上真是有过之而无不及。正如你所说,云儿虽贵为宰相千金,也仍带着任性的小脾气,不过她浑身却没有那种矫揉造作之气,很平静,很容易让人亲近,这也是我最爱的一点。” 只要话题涉及到叶云嫱,卫锦尧的声音里就无不充满宠爱与柔情。芸嫱看不见,却也完全可以想象得出他此时满脸幸福洋溢的表情,只是,刚才他的一句“见证了后宫的种种争斗”,不禁让一幕往事于她眼前重现…… 三年前,燕淑娇得知她曾被晏托宰相收养的事以后,又时逢宫中选秀的布告张贴出来,于是燕淑娇就让她重回相府直接请爷爷帮忙。她当时因为苦于生计和同时躲避爷爷不断派出来找她的人,所以经不住燕淑娇的几番游说就答应了。但是她没想到后来,能歌善舞,琴棋书画样样精通且长相美艳的燕淑娇进宫居然毫不折腾地就被偶然巡视的皇帝陛下一眼相中,半年后更是跳过了其他妃嫔直接登上后宫之首的宝座。 当时在位的皇后名叫茶绮,品貌端庄,贤淑善德,是朝中以前一位已逝大臣茶严之女。自从燕淑娇得宠得势后,茶绮就被打入了冷宫,两个月后,冷宫内便传来了茶绮自缢身亡的消息。 茶皇后死后,芸嫱一直对这件事耿耿于怀,寝食难安,每次被云嫱带到东宫,她都不敢正视卫锦尧,会感觉在他面前抬不起头来。因为……茶皇后正是他的亲生母后。 虽然直到现在卫锦尧都从未在任何人面前提起过已逝的母后,表面上他依旧是那位待人谦和,受人景仰的太子殿下。但是云嫱曾有一次告诉她,他每天回宫都会拿出茶皇后生前留给他的一串佛珠发呆久久,此见,他对自己生母的过世并非像表面上那样装不在乎,强颜欢笑。 “在迎娶云儿的那一天,我就已经在心中暗自许定,此生除了她,我已不需再有其他的女人。”卫锦尧的声音在芸嫱独自回忆期间又传了进来,语气郑重坚定。 “恩。”芸嫱放心应道,相信他所说。转念,思绪不觉再次进入了回忆…… 她以前常想,如果不是自己轻率答应了燕淑娇,那么事情也许就不会变得如此糟糕。茶绮依是统领后宫,卫锦尧也不会失去深爱着他的母后,所以她一直希望能有弥补他的机会,也罢,就权以这次和亲为由了他心患,也减少一点自己内心的罪恶感。 “殿下,还有一事,芸儿想提醒殿下。” “什么?” “既然殿下是由陛下的圣旨钦定的皇太子,那么殿下就不必事必躬亲,还是常留在东宫为好。”芸嫱说着,黛色柳眉微皱了一下,随即松开又道。“小心冼王。” “你是说五弟吗?” “恩。” “多谢你的提醒,芸儿。”卫锦尧没有片刻质疑,也没有半句多问,显然他对芸嫱的话是心知肚明。 车内的芸嫱还想再说些什么,这时就听见马车的前方突然有人大喊道。“殿下,山贼。”队伍应声停止。 山贼? 芸儿猛地一惊,心情不由跟着那道喊声揪紧。 “芸儿,你坐在车内不要出来。”车外的卫锦尧话音刚落,就紧接着“咻咻”,好几支剑同时被拔出鞘的声音。“蹇风,保护公主殿下,其他人跟我一起来。” 说着,又是一阵马蹄驰骋的喧嚣。 “请公主殿下安心,太子一定会击退山贼,不辱皇命。”受命于卫锦尧的蹇风来到马车旁,他是卫锦尧的近身侍卫。 “恩。”纵然耳边有蹇风的安慰,可听着外面一阵阵刀剑拼杀的尖锐摩擦声,芸嫱还是没有办法让自己的心平息下来。她甚是恐慌地紧合双手,小巧的下颏磕在指尖上,垂下眼睑在心中不住祈祷着。 “站住……”卫锦尧中沉的嗓音在激烈厮杀的前方格外高亢,响亮。听这话,许是占了上风正在追截山贼,这不禁让芸嫱一颗高悬的心稍稍有些缓下,可是…… “芸儿……”她的名字不合时地出现在卫锦尧的口中。 “不准靠近殿下。”随即,外边的蹇风也气势岸然地开口道,同时快速拔出了腰间的佩剑。 可是…… 连眨眼的功夫都还不到,芸嫱就只听外面的蹇风一声惨叫。她心下顿时一阵惊怵,冷汗爬额。怎么可能?身为皇太子的近身侍卫,蹇风的身手无论是搁在宫内还是宫外,都是最上层的,怎么可能才这么短暂的一瞬就被对手打败?那么太子殿下…… 不敢再往下多想,芸嫱也顾不得什么避讳,赶忙抬手掀起左边的锦帘。 不远处,一身褐色锦裘的蹇风果然单膝跪在皑皑雪地中,他右手握着剑,左手则紧紧抱住右臂,顺着指尖落在膝前的几滴鲜红血迹,被白雪衬得尤为刺目。 芸嫱六神无主地看着这一幕,就算她确实熟稔兵家之事,可当头一回遇见这种惊心动魄的场面,她是真的慌了,怯了。将视线移向对蹇风造成如此重伤的罪魁祸首,她看见了那个骑在马背上的背影…… 壹 雪境遇袭二 大概是感觉到了背后的视线,那个重伤蹇风的山贼双腿轻夹一下马腹,拉拉缰绳,调转马头与坐在车内的芸嫱正面相对。 芸嫱于慌乱中将其粗略打量了一番,只见他头戴毡帽,身穿一件普通的厚袄长袍,腰束革带,脚踩长筒毡靴。一袭黑色装束连同他脸上那张青色的半截面具,将他整个气质都隐藏得无比神秘…… 不过,芸嫱的视线却像是突然被施了魔咒一般,怎么也移不开,专注着那双露在面具之外,同样看着自己的黑色眼眸。 黑色的眼睛,在这片辽阔的东方之域并不罕见。可他的却不同,和太子的不同,和她认识的以及曾见过的任何一个人都截然不同……嗜啸的雪风绻着凛冽的寒意从他眼前不知倦地驰过,如刀割肤般的犀利却不能给他丁点寸毫的影响,他依是连眼珠都不带动的,一眨不眨凝视着车内的她。 然而在这样的对视下,芸嫱顿觉后背一阵“嗖嗖”棘凉,仿佛是那面凭空生出了一对眼睛正不怀好意地盯着她,她左手抓着窗棂,右手则放在腿上,手指不安地紧攥裙襟。为什么,为什么她会对一个普通山贼产生如此强烈地恐惧?可又为什么,不过一个半路劫道,刮人钱财的山贼会有如此冷厉尖锐的眼神? 那双眼神,没有被寒风动摇,也没有被情绪沾惹,很静……可惜这种感觉却没有一点慰人心安的平和,它静得诡异,就像是初冬不久凝结于河流表层的一面冰,看似坚不可破,风起无漾,正当吸引着众人踏足于此时,它才露出了稀薄易脆的本来面目,诱人掉进事先铺设好的森冷冰窟中不能自拔而生还无望。 他的眸是这寒境中夜的化作,不为风雪而降临,只为主宰这漫无边际的雪域。将那漫天迷蒙的狂风暴雪吸食裹腹,似静,其中却早已是骤雪飞肆,狼藉一片…… 可,正是有着这样一双危险黑眸的他,此刻却骑着马向她逼近,在马车旁,之前太子和蹇风站过的地方,扬起被面具遮去一半的下颚,轻挑剑眉,微垂眼睑,那神情活像一位不可一世的君神俯瞰着车内的芸嫱。 芸嫱先是呆愣地仰视着车外,骑在马背,高高在上的他,稍后立即吓得忙不迭地松开左手,向身后的位置快速退去。为什么?为什么他要这样看着自己?就像恨不得杀掉自己一般。 “嘡”!突然,车外又传来一声兵器猛烈相撞的声音。 芸嫱惊愕起身,爬在窗前张望着外面的情形。只见已经追上来的卫锦尧双手紧握长剑,与山贼手中的长戟双刃相对。 “不准你伤害她。”卫锦尧一面拼尽全身力气和山贼对抗,一面面红耳赤地咬牙道,激得额角青筋跳跳。 对这一幕急在心上的芸嫱想要帮助卫锦尧做些什么,却大脑一片混乱,什么都想不出来。她双手抓住窗棂,紧张注视着外面两人的动静,可表面看上去是二人在较劲着各自的力量,但剑戟的实力悬殊已将卫锦尧逼退到了一种难以支撑的劣势。 “殿下,快爬下。”千钧一发之际,芸嫱猛然瞥见了一柄插在距离两人不远雪地里的长剑,便赶紧对卫锦尧喊道。 卫锦尧反应迅速,立即照她的话在马背上覆下了上身。 哪知,就在他这样做的同时,山贼也和他进行了一样的动作。卫锦尧见状,又急瞬支身,对方也速度一步不落地紧跟,完全就是看透了他的目的。 “殿下,趁现在。” 随着芸嫱的一声喊,山贼跟着卫锦尧第三次俯身的时候,卫锦尧却没再起身,而是将手里唯一的剑丢进了一旁的雪地里,双手再抓着马鞍将身体向相反的方向倒了去,山贼也眼疾手快,举起手臂就把手中的长戟朝卫锦尧快速砍去,卫锦尧立即松开马鞍,直接双膝着地从马肚子下面的空隙滑过去躲掉了这一劫。 但是战争到此还远没有结束,原来卫锦尧将自己的剑丢到了那柄长剑的旁边,他则从反方向分散山贼的注意力,同时在这短短的一隙间拿起两把剑,一把朝山贼所骑的马前腿砍去,山贼见此马上以戟阻挡,卫锦尧又立马挥起另一把对准山贼的小腿,山贼也赶紧用戟杆阻挡。如此不利的情形,一击未中的卫锦尧反倒得意的扬起了嘴角。 他收回双剑,后蹲下,再在雪地里一个跟头翻到了马的身体后侧,这一连续动作可谓一气呵成,速度快得叫看的人措手不及。然而又说时迟那时快,他一秒不耽搁地及时纵身起跳,双脚离地,握着左手的长剑眨眼间就朝山贼的后腰砍去…… “成功了。”随着一长串如珠的血迹顺着锋利的刀刃挥洒在银白的雪地上,车内看得心惊胆颤的芸嫱忍不住激动,拍手大叫道,却故此引来了山贼的横眉怒目。 身受这样狠重的一剑,山贼仍是挥过长戟将卫锦尧左手中的长剑砍成了两段。抬起单臂平下手掌,以暗号将不远处几个正在和送亲队的人打斗的同伙招集过来,然后率众一同朝反方向策马离开,不远,还回头一瞥……朝着芸嫱马车的方向。 这一瞥,不禁再次怔住了芸嫱。 果真如此,那样的一双眼眸,如风般无影无形,如雪般恣纵猖逆,果真谁都别想从中抓住些什么。只是,为什么她会在他轻狂肆撩的眼里看见一抹玩味的笑意…… …… “芸儿?” 车外突然一声大叫,将芸嫱从专注的回忆中给拔了出来。她慌神地抬眼看看车内四壁,如梦初醒地答应着外面的卫锦尧。 “有什么心事吗?”还是骑着马和芸嫱的马车同行的卫锦尧担心地问道。自遇山贼后,已经过去两个日夜了,现在他们的队伍照常行进在兰荠境内的广阔雪域中。只是芸嫱从那天的事情以后,整个人就开始变得怪怪的,经常一副神游天外,似灵魂出窍的模样,往往要叫她很多遍才会有反应,例如刚才。 “殿下,那天那帮山贼脸上所戴的青色面具是丠殷特有的面具吧?”芸嫱没有回答卫锦尧。因为她现在满脑子都是那天的事,那个人,那双眼。 虽然事已过去两日,但她就是忘不了,没有解释的莫名其妙。只是脑海中一直浮现着同一个画面……茫茫雪域中,被厚重的积雪砌掉了分明界线的天地尽头,除了从天飘落的白色大雪,苍茫冷寂。惟有一身黑衣的他,手持一把单月青龙戟傲然立于之间,毫不留情斩断了这天地间的唯一羁绊。 不过,要把这种挥之不去又模糊异常的感觉附加在剑弩拔张的初次见面,而且对方又是一个极歹之人身上,未免太过讽刺。她只是好奇和疑惑罢了。 “是啊,丠殷世代以打猎为生,据说他们每次出猎就会戴上这种雕刻着不同兽面的半截面具。当然,外界有关丠殷青面的说法也很多,一种说法是丠殷人将狩猎视为非常神圣的祭神仪式或是直接把面具当做了神的化身,一种说法是他们以此面具去恐吓猎物。”卫锦尧很是诧异芸嫱居然会这样在乎两天前的事,但还是为她细细作明了解释。 “这样说来,那帮山贼是从丠殷而来?” “这是唯一的可能。每个藩国都有他们自己最独特的一件东西,就好比兰荠的兰荠花,丠殷人也把面具看得很重。你有所不知吧?其实我也有一张丠殷面具,是前些年丠殷藩王被父皇召见进宫时呈上的贡品之一,后来父皇把它赐给了我,与普通的不同,那件是全玉打造。所以据我了解,丠殷面具除了每户按人数必备,不得擅自在市井中贩卖,否则就是触犯了丠殷的律例。” 听完卫锦尧的话,芸嫱不觉拈眉沉思,稍后道。“明令禁止不得贩卖,可又是珍贵的贡品,也就是说这种面具只能由藩王当做丠殷的国礼对外相送,是这样吗?” “恩,没错。” “那么殿下知道丠殷藩王曾对哪些国的藩王赠送过面具吗?”芸嫱紧接追问。 “不清楚。可是晏托两百年来都规定各藩王间不准私自交往,我想,就算确实有胆大的人,他们也不敢明目张胆留下任何证据,何况一张面具。毕竟想要反抗晏托非一朝一夕之事,靶贺现在不也是按兵不动,不敢轻举妄动吗?”卫锦尧神色泰然道。 如今这样的一个乱世,处处都有被逼无奈,入草为寇的人,好的还能勉强留在本国,实在不行的就只有潜进其他藩国境内,选一个偏远的山头占山为王,所以两天前遇见戴丠殷青面的人并不奇怪。只是芸嫱的话着实让人在意,“难道你怀疑不是丠殷所为?” “殿下不奇怪吗?一个普通的山贼竟有这般了得的身手。”说着,那双溢着戾戾寒气和杀意的黑眸又在眼前隐现。 “的确,不但伤了蹇风,连我差点都不是他的对手。要不是当时你机灵提醒,一把剑根本对付不了他。”卫锦尧略透轻松地说着,庆幸自己的大难不死。 芸嫱也庆幸当时卫锦尧能够明白她的暗示,只是一想到他吃力对抗的表情,心中到现在都还盘桓着一股颤栗的惊悸。若是普通的山贼倒还好,她只怕,那些人是众多藩国中派来暗杀殿下的刺客…… 壹 兰荠藩王一 爷爷曾说过:二十多年前的一场藩镇惑乱是掰开如今局势的关键。 一直受于晏托管治下的各藩国本都相安无事,期间虽屡有发生藩王起兵滋扰术邺边境的事,不过也都只是石子投湖,均没掀起什么大风浪。除了那一次…… 她是不清楚当时的场面,但她知道。自那次的藩王叛乱以后,表面上好像仍是晏托出兵镇压了众藩,实则是晏托实行了两百年的藩王体制在战火中被初步瓦解,导致回到各封地的藩王开始不安于自身被钳制的地位,越发萌生了叛乱,好自立为王的念头……由此的发展,才演变成了如今晏托的心腹大患——靶贺及渐被世人遗忘,于二十年前那场乱战中被朝廷削弱了兵力的——兰荠。 兰荠,历来素有“雪国”之称,同时也是距离术邺最远的一个藩国。它地势深幽,气候异常,常年酷寒隆冬,终年积雪不化。也许正是如此恶劣的环境气候影响,才造成此地外难进,内难出的局面,才使得深居于此的兰荠人日渐疏离了与外界的交流,变得与世隔绝起来。 …… 约是半个时辰前,他们的和亲队伍总算结束了连续十天的荒郊跋涉,来到了一处人迹密盛之地。就在刚才太子殿下告诉她,他们已经确实进入了兰荠国的首府——章敕。听着车外街道上鼎沸地欢呼声,芸嫱耐不住好奇,用手指头微微掀起锦帘的一角,匆匆往外偷瞄了一眼后又立即放下。 她对这个远北之国的认识仅限于曾经看过古书上的一些零碎文字记载,或是道听途说。所以来此之前,这里给予她的印象虽然片段,却是根深蒂固,萧条不堪的:一座饱受战害欺凌的古城撇开昔日繁华,凄凉一片只剩下残垣断壁,碎石瓦砾。人烟稀少已然成为鸟兽栖息福地,千疮百洞且无人守卫的城门在刺冽的寒风中摇摇欲坠,狭窄的街道两旁门扉紧闭,凹凸不平的地面上布满了大小不一的坑洼及枯枝落叶…… 可是刚才一见,才彻底摧毁了她的想象。干净的街道两旁站满的人,从她所乘的马车看下去,黑压压地一片再见不着一丝地面的空隙,其与房顶上的白白积雪形成了强烈的色彩反差。大家看着他们的和亲队伍说着,笑着,欢声笑语的好不热闹。而整条街上的各商铺都是门扉大开,门前旁的圆形石柱上果然和传说一样,系着一条兰荠花刺绣的紫色绸缎,风一吹,满街的紫缎飘絮,让人恍若置身于仙境般美妙。 “芸儿,前面不远就是兰荠王府了。”独想中不知又过了多久,卫锦尧的声音从外面传进。 芸嫱闻言,不禁再次好奇地抬起了锦帘,看见的则是一排牢牢挡在眼前的白石高墙。 “待会儿你先不要出来,兰荠王自会于前亲迎。”卫锦尧嘱咐道。 “恩,芸儿知道了。”说话间,马车就停了下来。 “嗒嗒嗒……”车外旁的卫锦尧驾着马,带着几名侍卫走过队伍在兰荠王府大门前停下。 不晓为何,听着那细碎渐远的马蹄声,芸嫱两只放于腿上的手掌不停地来回摩挲着,竟突然忧心起来。走了这么多天,她一直安知皇命,平静如常,怎么现在到了目的地,却反倒变了。难道这就是所谓初嫁人妇的忐忑吗? “兰荠王府长史楚公休携众恭迎,拜见皇太子殿下、和悠公主。”外面,一支浑厚沙哑,听似上了些年纪的嗓音响起。随后又有很多人齐声重复着最后一句。 突然听见这么多陌生的声音,芸嫱更加慌张无措了。 “恩,众卿平身。”卫锦尧道。 他话毕,外面稍清静了一小会儿。方才又听见那个领头的长史出声道,“早些时候,王爷收到遣使的回信就立即命我等在府内作下了布置,请二位殿下在厢房少时休息,等今夜吉时一到就即刻举行迎亲仪式。” “等等。”卫锦尧出言阻止,继问。“楚卿,为何本王不见兰荠王?” “回殿下,王爷于昨夜不幸身染风寒,直至今早仍卧床昏睡不起,所以故派老臣代劳。王爷未能亲自前来接驾多有冒犯,还请二位殿下饶恕。” “风寒?”卫锦尧质疑道,语气听上去明显不悦,似在隐忍。“不过区区风寒,他就敢不来接驾吗?” “请殿下息怒,王爷此次身体确实抱恙不适,还请殿下宽谅。” 车内的芸嫱将两人的对话一字不差地尽揽入耳。身染风寒?事情真的如此吗?“神花”兰荠连世上最罕见的疾病都会在一天之内治愈,就像殿下说的,何况一个区区风寒,竟会束手无策? ———————— 或许,是兰荠使者在回信中向那位兰荠王描述过她的长相。 虽然太子说过是兰荠主动提出和亲的,但是谁又不希望娶回一个如花似玉的美娇娘呢?想到这里,芸嫱不觉扬唇自嘲,抬手摸上了右眼那只临行前云嫱特意为她缝制的绯色蝶形眼罩,左眼黯然垂色。 不过也罢,无论对方是出于何种心理和理由推搪不见,还是真的卧病不起,对她来说都无关紧要。或许不见更好,省得日后接触麻烦,反正她也不是为了一个“王妃”的身份才来到这里的,她只要帮助太子完成心愿就足矣。 “今晚本王不管他身体如何,都必须下床迎接他的王妃,听明白了吗?”外面的卫锦尧最终仍是没藏得住满心的怒气,他对着一干兰荠官员沉声暴喝道。 “是。”那位楚姓官员依言应答。在卫锦尧的脾气下,他小心翼翼的声音更显沧桑,不敢多有半点异议。 始终听着外面二人对话的芸嫱也不由得为之一震,刚才应该是她认识卫锦尧十一年以来,第一次听他用这么严厉的语气对人。纵然有些陌生,心里却是暖的。 “芸儿,我们进府吧。”恍然间,卫锦尧已经徒步走到了她的马车前,一只手臂掀开那幕将她与外界隔开的锦帘,一只手则向车内伸来。他看着她甚是温柔地笑着,脸上已没了之前对待那些官员的怒色。 芸嫱低垂眼瞳愕然愣着不远处那只为她伸来的手掌,心下犹豫。不是因为卫锦尧第一次向她伸出了自己的手,而是她对自己带有缺陷的容颜实在无法鼓足勇气,本以为早就习惯了别人刺讽的侧目,事到如今,她却还是害怕,害怕下车,害怕走出去面对那些从未照面的陌生脸孔,害怕把这样的自己暴露在一双双好奇和审视的目光下。 “芸儿?”见她盯着自己的手掌两眼呆滞,毫无反应,卫锦尧不禁担心的凝住笑意,试探性地又轻唤了一声。 “嗯?”芸嫱惊慌中被他唤回神来,抬起头看着他,表情僵硬。 “怎么了?” “我……”芸嫱张嘴欲说,却在看见卫锦尧深蹙的眉头和担忧的眼神时戛然止喉。 是啊,她怎么可以因为一时之己的心情忘却所身负的使命,造成太子殿下的无辜担心。 “没事。”一边快速整拾着心情,芸嫱一边含笑摇头以消除卫锦尧心中的顾虑。她轻轻起身,褪去银裘,弯下腰扯扯身上微皱的嫁衣,上前几步将自己的右手放在卫锦尧的手心上。 没事没事,从小她就和姐姐云嫱一同接受过良好的礼教,只要表现得自然一点,不要紧张,就不会有人在意她右眼是否正常了。 可是,事实证明她的自我安慰完全无效。当她双脚步下马车的那一刹,看着眼前站满整个巷口的人,整个人都懵了。刚才坐在车里只顾听声多少还不觉得,现在才见识到,在送亲队的最前面相对的地方,领头的是一个身穿白鹇、祥云、仙草拼绣的褐色官服,头系褐色兰荠花额带的花白发髻老翁,从他的穿着和所站的先头位置,芸嫱不难断定他就是之前与太子谈话的那位长史大人。 在他身后,则分别站着两排褐、蓝官服的文武官员,队伍长得似一眼望不到头。 “从现在开始你就是他们日后必将侍奉的兰荠王妃,是属于这里最漂亮的女子,所以抬起头来去面对他们。好吗?”似是看穿了潜伏在她内心的自卑,卫锦尧侧过头凝视着她,眼带笑意,声语轻柔地鼓励着。 被他的一番话惊悟,芸嫱抬起头望着他,眼底茫然惶逝,脸颊两处不觉染上了一层绯霞晕色。 她心知那不过一句好心的安慰,也深明自己的相貌平凡到就算被丢进一条全是男子的大街,也不会有人回头看一眼。但就是有这种魔力,他煦如阳的笑,他柔如棉的话,还有那双总是能在她情绪和精神最怯弱涣散的时候,给予她重铺勇气的坚定眼神。 还有什么好怕的呢?无论以后的路有多长,又有多艰辛,至少现在身旁有他的陪伴与支持,这就够了。 独自又在心里暗想了一遍,芸嫱应着卫锦尧的话重新抬起了那颗沉甸甸地头颅。然而,才不过刚走到兰荠王府的府门前,她就第二次很不争气的垂下了头…… “怎么会这样?” “是啊,怎么会是这样的一个人。” “她的右眼怎么了?” “不知道……” 不明就已的交头接耳,窃窃私语,声音虽细碎如蚊蝇,却是一字一言都清清楚楚送进了芸嫱的耳朵里,低着头用眼角的余光瞄一眼看着她又是摇头又是皱眉的各兰荠官员,心中更是羞愤难当,无地自容。放在卫锦尧手中的手掌不由得慢慢捏紧,握成了一只拳头。 “全都给老夫跪下。”恐想这一声惊天大吼该是属于她身旁的卫锦尧的,没曾想却是站于她对面的那位长史楚公休。只见他面色严肃,浅布皱纹的眉眼间极尽苍劲威严。朝芸嫱拱手作揖行弯腰之礼后还没完,又接着在地上双膝跪下,双掌贴在冰冷的地面上,倾腰俯下头,叩道。“叩见王妃。” 见他领头,其他文武官员先是错愕的面面相觑,等反应之后,才全部乖乖地曲膝伏地,嘴里齐喊“叩见王妃”,不敢怠慢。 看着如此宏势的场面,芸嫱顿时被吓得不轻,她眼神一凝,屏住了呼吸。 ……她何时承受过这般大礼? “走吧。”卫锦尧的视线从那片背脊上大略瞟过,满意的扬起了嘴角,再看看身侧已目瞪口呆的她,轻掂一下她的拳头,笑语道。 “额……”还没来得及开口让那些大人起身,芸嫱就被卫锦尧拉上了府门前的那几步石梯。 跨过那道门槛,进入府门之后,芸嫱就更加埋着头不敢平视前方了,她已经完全弄不清楚自己目前纠结的内心到底是因强烈的卑微感,还是刚才受到那样隆重的叩拜礼所致。反正她就是任由被卫锦尧领着,盯着自己的鞋尖穿过一个个惬静的庭院…… 直到在某处,听见了从旁边一扇拱形石门后传来的女子嬉笑声 壹 兰荠藩王二 突闻笑声,芸嫱忍不住停下了脚步,她扭过头望向那扇石门,内心似期待着些什么。 曾侍命于晏托后宫,妃嫔们在皇帝面前争宠献媚时的娇娇嗔笑,无聊时戏弄宫女侍婢的冷讽嗤笑,还有被打进冷宫时发泄怨怒的失声疯笑……诸如此类包含了种种情绪的笑声,她早已见惯。 然而现下的这支如泉水叮咚般清悦的笑声却不同,不像那些宫中娘娘一样笑不由己,很自然,显然是主人发自内心的。不禁让她想起了尚身在晏托皇宫的云嫱,她的那位心机单纯的姐姐也是时常这样简单开心的笑着,叫人不由自主被慢慢感染沉浸其中,想要分享她的快乐。 可是,又怎知…… 就在对方的笑声和她的思念悄然结合的时候,接下来从那扇石门背后抛出的一句,瞬间让她感觉从云端跌入了谷底。 “王爷,讨厌啦,您弄疼人家了啦……呵……呵呵……” 女子娇嗔道,声细而甜如蜜,话语换气间娇喘连连,容人分不清她到底是想生气还是打算笑,完全没了之前那抹清新感。 王爷? 这兰荠王府内,能被称之为“王爷”的,除了兰荠王冷牙,不可能另有他人。 芸嫱不适地皱了皱眉头,她回想起小时候和云嫱一起为了贪玩,背着爷爷偷跑出府的那次,无意走到一条开满青楼的街道,那些风尘女子在外揽客就是类似的笑声。 收回视线,见她身旁的卫锦尧也是侧头关注着那个方向,还不止,跟在他们身后的那些兰荠官员们,全都齐刷刷地别过头注视着那个方向。 “呵呵……不,呵呵……不要啦,王爷……” 显然,正躲在石门背后沉溺于二人嬉戏中的那两位并没注意到,就在离他们园子外的不远处还站着这么一大群人,继续着他们的欢愉。 “娴儿,你会陪在本王身边多久呢?”这次是那位“传说中的王爷”开口了。 “王爷想要多久,娴儿就愿意陪多久。” 听见这么一番对话,芸嫱忍不住双肩一颤,只觉背脊“嗖嗖”一阵寒意浸遍,全身直冒鸡皮疙瘩。老天爷,麻烦这光天化日下,冰天雪地里的,让这两只爱啃肉麻情话的鸳鸯细丝儿回房间郎情妾意去,不要在大庭广众的路道上影响别人走路,谨防路滑摔跤。 视线再次从周围的一群人身上掠过,每一个的神情都很沉重,旁边太子殿下的脸色阴郁得仿佛前些日子路上刮风飘雪的天气。其实他还好,最严重的应数他们身后的长史大人,他的脸上先是刷白一下,尔后再青成一片,又立马变得紫气腾腾……反正此时他脸上的迅速变化比染坊里的染缸还要多姿多彩。 “王爷。” 岔神时,只见长史抖动着嘴角大喊道。 芸嫱应声望去,差点没让左眼里的眼珠子掉出来。 拱形石门正中,一男一女侧着身体,毫不避嫌地抱在一起,男的从后面紧紧环住了前面女子纤细的腰肢,因他将头埋在女子的那侧颈窝处,所以看不见相貌。女子则两手搭着男子的,巧笑倩兮,钩眸似月,白皙胜雪的肌肤不知是因为胭脂的作用还是自然的红晕染上,从这处瞧去粉嫩剔透,我见犹怜,确是一位不可多得的水灵妙人。 可是才不过一会儿,芸嫱就在对其的一番打量中否定了自己草率的想法……她红润的脸色一定是天气太冷被冻的。因为,尽管今天的上空并未降雪,可在如此寒冷,依然能滴水成冰的天气里,她里三层外三层的裹着都觉冷,更别说那位女子的上半身竟只披着一件青色的薄纱,里面绛红的肚兜若隐若现。 她轻笑着,即使在众目睽睽之下右肩的青纱滑落,她也毫不在乎,与男子还推欲就间反被抱得更紧。 许是早早就听见了长史的叫喊,男子却迟迟未抬起头来,待与女子亲昵够了,才漫不经心地抬起头来,轻快道。“公休,你怎么来了?”一副恍然无所知的样子。 “王爷,你今早不是对臣说你无论如何都……怎、怎么会在这里……”楚公休越过芸嫱,走到男子身边语气甚急地说着。惶恐地视线来回打量着相拥而站似不愿分开的两人,紧蹙着眉,一时急得不知该如何扭转眼前这尴尬的局面。 看着站在那里焦头烂额,恨不得全身上下都能长满嘴巴好替男子辩解的楚长史,芸嫱则闷在心中暗笑,闹了半天,原来这楚长史也只是挨了个替自己的主子圆场的份。 “本王没骗你啊。”男子陡然圆睁星眸,一脸的无辜就好像真的受了冤枉似的。“今早得知和亲公主会到的时候,的确是头疼得不行,所以才让你代我去接驾的。可是后来又莫名其妙的不疼了,本王一个人躺在床上闲得太闷,索性就拉着娴儿一块出来了。”轻松笑语,态度也是理所当然。他有意无意朝芸嫱这边瞟了一眼,后又回侧过头在身前的女子颊上轻啄一下,立即引来女子频频颤笑。 芸嫱怔然…… 久久地凝望着与他的视线匆匆交汇过的半空,脚底生根。 ———————— 那淡淡晃过的一眼让她看清了,看得真真切切。 兰荠王,冷牙。 一个对她来说完全陌生,在她整整十七年间的生命里从未听说和出现过,只不过是离开术邺前经常从太子口中听到的名字,一个连被推崇为“晏托最美之人”的他都盛赞不已,自叹不如的绝世美男子。今天她总算有幸一见庐山真面目了。 如果要说她当初为什么只第一眼就喜欢上了太子,那绝不是因为他漂亮的容貌,而是他第一次登府时,在府门前对自己展露的一抹笑颜,那刻如沐春风般的温暖,她至今难忘。 然而,他…… 尖巧的下颏自两颊延上是一张堪比女人还要紧致的脸廓,如墨漆夜般黢黑深迷的眼眸在辗笑惹意间仿若流星划落抹下的一折熠熠遗痕,英挺的鼻梁如白玉雕琢般精细完美,巧似天工。微微上翘的嘴角自抿三分薄笑,饱满的唇瓣浅沾绯泽,似三月最绚烂的桃花点缀。 不远处的他,明明只有一个不经意的眼神,其中却萦绕着异常强烈的吸引力。让人的目光不由自主牵往他,甘愿为他凝聚每一株视线,投下所有的注视…… 一缕冷风勾和,缱绻他松散绾髻而顺垂后背双肩的长发在无日却银亮犀烁的天色下,泛着黑色锦缎般柔亮顺滑的光泽,几缕发丝迎风拂摇,软软,散散。待静下后又缓缓沉下,重新摸抚肩背,衬着他线条优美的颈项。 额间系着一条兰荠花的绛紫抹额,比她的颜色稍深,与之不同的是,他的抹额上还挂饰着一枚紫色玛瑙,适中垂于眉心,温润的色泽与他的黑眸交相辉映。一身紫色丝帛长衫,腰间尚未束带,松松垮垮却毫不掩饰他颀长纤柔的身形和高贵舒雅的气质…… 原来是这样,原来是这样的大相径庭。那条绣着一朵盛开兰荠花的抹额在他的额处,非但没有她之前想象中的滑稽,还无形中为他的眉宇间增添了一丝斯文秀气。 狭目眺望,似画中走来,犹仙境而生……恐怕就连他身前的女子也不尽这般姿容。 “现在无碍了吗?”就在芸嫱还没来得及将视线从兰荠王冷牙的身上收回时,她身边的卫锦尧开口了,且托着她的手慢慢朝那个方向走去。 “呵……”一阵悦耳,揉舒心怀的轻笑,冷牙的绝色美颜上即绽出一朵娇艳的笑靥之花。“六年,微臣好像不能再称之殿下为兄了。是吗?” “所谓的官阶品级不过都是世人的俗识短见罢了,贤弟不用拘泥于此。”卫锦尧肃目冷眉,与嬉皮笑脸的冷牙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他静沉地黑眸直视着对方,眼底蠢动着一丝愠怒。 “哈哈哈哈……”冷牙突然头颈仰天,一阵爽朗大笑。“锦兄果然没变,还是和当年一样直言不讳。” “这位是贤弟你的王妃,晏托皇室的和悠公主。她是本王最疼爱的皇妹,还请贤弟日后能够好生待她,万不得让她受到半点委屈。”似乎无心再与他多绕唇舌,卫锦尧直接把话切入主题。他一边说着,一边握着芸嫱的那只右手,顺势将她推了出去。同时,眼神犀利而快速的从冷牙怀中的那个女子脸上狠狠擦过,吓得对方一声闷哼。 “呵,那是自然。”冷牙松开身前的女子,嘴角松松垮垮地勾着,看着站在他和卫锦尧中间的芸嫱,并主动向她走去。 本来被卫锦尧猝不及防地“甩”出来就够茫然的了,可哪知,她的后腰竟眨眼间又被一个结实的臂膀紧紧揽住,且小腹正与对方的紧密相贴。芸嫱当即吓得心慌意乱,脚下和身体赶紧一起后退想要与他的拉开一段距离,却不料反倒被他揽得越加放肆。 芸嫱眼神惊恐地看着他,同时又止不住凝目嘘叹…… 他总是这样的出人意料,如此相近的距离,竟再次给予她与刚才完全的不同。他的皮肤,怎么可以比她所见过的任何一位嫔妃娘娘还要细腻白皙?仿佛是雪的融化一般,其中蕴着一份灵泽的生机。 此时他的眼神,他的肌肤,他的体温,还有他均匀而温和扑打在脸上的淡淡鼻息,都无不影响着她,“吓得”她胸口扑通。 “你说对吗?爱妃。”直到耳边再度传来冷牙那吊儿郎当的声音,芸嫱才从对他的注视上回过神。 爱、爱妃? 她差点没让他这一突兀的举动吓得被自己的口水给呛着,她神色惶遽地,用自己仅还能看得见的左眼瞪着他,对他这种毛骨悚然的叫法实在无法是从。 他在笑,一直在笑,好像自从刚才见到他的第一面开始,就没在他脸上见着除了“笑”以外的表情。虽然不得不承认,他的笑颜确实很容易让人着迷,漂亮的唇形弯起一个优雅的弧度,明媚的笑意将他的眼角拉得狭长,遮去了浩瀚的星眸,只剩下一条窄窄的缝隙。 可是,为什么她会透过那条缝隙在他的眼底看见某些不该见的……危险? 芸嫱褶着眉,脑子里突然一道惊雷闪过,霎时恍然顿悟。 对啊,她怎么可以这么快就忘记。刚才他的那段任傻子都能听得明白的话,他不仅有意躲避自己,还是非常非常不想见面,不想见到逼他不得不当众吐露实话。 他根本不是在笑,而是生气,对她这位新王妃的气。 他的眼底,惺惺作态。是怒火,是愤恨,是积怨……各种复杂激烈的情绪纠结在一起所粋合成的虚假笑意,他却能在众人面前将这一切掩盖得天衣无缝,神态自若。 “爱妃?”她久久未给回应,不禁又引来了冷牙的第二次轻呼。 闻声,芸嫱心里惊起一阵寒颤。她看着依然保持微笑的他,望着他满眼的不怀好意,心想: ……这难道,就是以往古书上所说的…… 妖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