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前言
直到经历了那一切, 她才真切地明白
你觉得他们笨拙、落后、愚昧、顽固;
却是他们, 坚持、不屈、奋战、守候。
才有了今天的丰衣、足食、欢笑, 和自由。
谢谢你,
我已经逝去的,和尚未逝去的老一辈。
第一卷:东三省烽火初燃 开始
外公的葬礼后, 一大家子人沉默地整理着遗物。
在别人看来, 外公真可谓高寿了, 喜丧,他一直身体安康,直到最后一刻才猝然长逝, 宛然是没什么痛苦的。
可家里人又都明白,外公去的不痛苦,生时却也未见得幸福。
外公并不是什么很了不起的、睿智有风度的老人。即使有了个两室一厅的敞亮的公寓, 他硬是不肯住到任何一个稍大点的房间去, 自己缩在朝北的小房间里,窄床、破柜、发霉的味道, 反正小辈几个自有记忆起就不爱进去, 也实在不敢接触这个总是单独坐在小床上的小老头儿。
小老头儿外公倔强, 像茅坑里的石头, 让一起吃饭, 不吃, 缩在阳台的矮凳子上吃酱油拌菜;让一起出游,不去,一个人一大早拎着个破袋子就出去坐公交车, 他逢车必上,在窗边坐着一圈又一圈,中午回来吃了饭继续出去,总之就没个停的时候。
照长辈的说法,外公这是爱占政府便宜,七十岁以上老人坐车不用钱。那时候艾珈倒也信了,但后来有一天不知怎么的,鬼使神差地跟了外公一起上车,外公很高兴,笑起来露出一口蜡黄的牙,上了车后,笨拙地塞给艾珈二十块零花,然后尴尬了一会儿,就看向窗外,看了一路。
一般带小孩的都习惯让小孩在靠窗的位置,可外公没有,他自己抢先坐了,给钱后再也没理外孙女,就这么看着外面。
车水马龙,人来人往,高楼大厦,鳞次栉比。
老年人特有的、带着水光的眼神,反射着外面的光,他眼睛里容纳了所有窗外的街景,让艾珈觉得,他仿佛在用全身心看着这个世界。
没有手机、不识字,外公的眼睛,除了看新闻,就是看这个对他来说永远新奇无比的新社会。
艾珈突然对于大人那种,外公是占政府便宜的说法,无端地厌恶起来。
怎么会是那么个理由呢,他明明就是,太留恋了……舍不得少看一眼。
而如今,斯人已逝,万物归土。
他们终于像个正常的晚辈那样,深入探索起一个曾今忽略的长辈的房间,捏着鼻子,又眼睛酸涩,那些层层补丁的破裤破衣犹带着外公身上的味道,绝版的裤腰带和布鞋,搪瓷杯子里一层层的水垢……外公甚至不喝茶,连洗澡,都只用洗衣皂。
一个真正的苦大的人,不掺一点贵气和内涵。
艾珈不信外公一个世纪老人会什么家底都没有,东摸摸西摸摸,竟然真摸出个东西来。
一个朴实的红木盒子。
再不懂,也该知道这色泽纯正手感圆润的红木盒子价值不菲,艾珈心里扑通扑通地跳,就着精致的小锁打开了盒子,里面竟然只有一沓纸,那纸显然被精细地保管着,外公甚至还在纸周围放了很多樟脑丸,导致整个盒子里气味扑鼻,可纸上依然斑斑黄迹、霉痕遍布,艾珈手痒得不行,把盒子放到一边,拿出了纸。
这一拿才发现,原来这纸不是一沓,而是凌乱散开来的一张,大概是当初被折得太狠,折痕一碰就撕裂开来,导致这工整地折着的纸变成了一沓的样子,从背面看年痕斑驳,隐约有一排排极为工整的小字的样子,她有些紧张地搓了搓手,担心一打开纸就碎了,犹豫了许久,还是摸向纸的边缘。
还没打开,就听旁边叫了一声:“珈珈,手里什么东西?”
“哦,我……”艾珈唰地抬头站起来,想和老妈分享她挖宝的兴奋,却在站起来的一瞬间眼前一黑,眩晕感汹涌而来。她心里大惊,虽然猛然站起来时的晕乎是常事,可也没那么汹涌的,这个念头一闪而过,耳边仿佛有老妈在叫,可她还没感觉到有没有人扶,就晕了过去。
老天爷,后脑您悠着点千万比先着地啊!
她就只能祈祷这个了……
“醒不过来就打死他!”一声怒吼传来,惊得艾珈虎躯一震。
“哎,醒了醒了!”有女人惊喜地喊,“眼皮动了,老爷,老爷!骏儿醒了!”
“……”艾珈只感到头痛欲裂,生理和心理上的。
她肯定幻听了吧,就算曾经的玛丽苏病有后遗症,她可从没幻想过自己老爹是老爷……好歹是个皇上、大王什么的。
“嚷什么!不怕吓着她!”粗声粗气的声音快速靠近,在到耳边时变成绕指柔,“骏儿?闺女?醒了?”
醒了,不敢睁眼。艾珈剧烈抖动眼皮。
“这是在做噩梦啊!”男声断定,转瞬又气吞山河,“来人啊!打死那个狗东西!”
“哎哟,老爷!骏儿这样又不是他害的,您这就把他打死了,骏儿醒来找不着人,一时想不开可怎么办?!”女声极为着急。
“想不开就打,打到想得开为止!为了那么个下三滥的东西命都不要了,我闺女的命有那么贱?!”
“哎哟,要打您打,我可下不了手。”
“……老大!你来!骏儿醒来要是还放不下那个王八羔子,你请家法打醒你妹妹!”
“爹,我等会要回营。”年轻点儿的男声一口回绝。
“狗东西,你就不肯听你老子的是不?家重要还是那破营重要?!”
“那破营重要。”毫不犹豫。
“你妹重要还是那破营重要?!”
“……都重要。”
“嘿!咱还比不上这蠢丫头是吧!”哐啷哐啷的声音,夹杂着中年妇女拦架的声音。
艾珈是真不想醒来,可她现在心潮涌动,又觉得自己是做梦,想快点醒来吧,又怕这不是梦,一醒来就什么都不对了,心底里天人交战,只恨不能自己给自己一砖头再昏过去,这眼皮抖得那叫一个风中凌乱,一不小心就要睁开来了。
终于,在眼皮快抽筋的那一瞬,她无奈地睁开了眼。
看到眼前木质床顶的时候,她就知道,梦没醒,或者……
“哎哟,醒了!”女人一声尖叫阻止了一场父子相残。一个风韵犹存的中年妇女扑过来,脸上哭得梨花带雨,头发全都往后梳,盘成了一个蝴蝶形的髻,极为工整,一丝乱发都没,身上穿着一身蓝底的绸缎长褂,样式是什么艾珈可说不出来,反正就是电视里看到的民国时期传统女人穿的旗袍,古朴得吓人。
不是女人吓人,但艾珈就是吓呆了,全身紧绷,死盯着女人跟见鬼一样。
女人被吓着了,哭出来:“老爷!骏儿这是什么眼神儿啊?!骏儿?不认得娘了?我是你娘啊!你别是傻了吧,你倒是喊一声啊!”
旁边紧跟着上来一个中年男子,鼻子下留着梳剪整齐的齐唇小胡子,说不出帅不帅,方脸大眼悬胆鼻,长得魁梧高大不怒自威,身上穿着黑底黄边儿的绸缎马褂,手里还拿着根拐棍儿,很是有型有款,此时这个有型有款的大叔正一脸担忧地看着她:“骏儿?骏儿?认得爹不?”
艾珈眨了眨眼,不知如何反应,光线又一暗,床尾最后的缝隙被一个高大的硬派帅哥占据了,他的穿着终于正常了点,是灰蓝色的军装,有点鼓鼓囊囊的,不大显身材,但好歹是有点摩登气息了!此时这个帅哥哥也努力探过身朝她看着,却没说话,担忧之情也溢于言表。
“骏儿这是不认得我们了吗?天啊,我女儿被打傻了!老爷!怎么办啊!骏儿不认得我了!”女人又开始哭,“这您得做主啊!那下三滥的东西害了我们骏儿啊!”
老爷也吹胡子瞪眼的:“看我不打死他!”说着举起了拐杖。
好像自己不说话就要出人命了……艾珈隐约有这感觉,可她是真心不想说话,总有种,一说就再也出不去的感觉,也有可能,说了,梦就醒了呢?
“等会儿,你们……”她脱口而出,被自己嘶哑的声音吓了一跳,等等,不管哑不哑,这声儿好像不对!
“说话了说话了!骏儿,认得娘不?”
完了,梦没醒。艾珈又呆滞了,那自己是认不认得啊?
“别急!骏儿刚醒呢!”老爷明明劝着,却也着急,“记得爹不?”
“爹,别问了,骏儿那是正常的,头撞得太厉害,醒来会有段时间什么都想不起来,休息下就好了,看眼神儿,应该是没傻。”这个大哥很淡定,唰地戴起蓝灰色的大盖帽,在看到那帽徽的时候,艾珈真的不好了。
白色的,太阳。
青天,白日,旗……
妈,没学好近代史,怪我咯?
这一刻,艾珈真觉得自己死过去算了,她死死地盯着大哥头顶的帽徽,只觉得气都要喘不过来,身上一阵阵发冷,那种熟悉的眩晕感再次汹涌而来,她心里的小人儿在跪地哭喊:我要回家!
她又昏了过去。
第一卷:东三省烽火初燃 大烟
等她再次醒来, 已是第二天清晨。
完全没有睡眠充足的神清气爽感, 相反, 她整个人昏昏沉沉、头痛欲裂,不仅是头顶伤处的剧痛,还有脑仁深处昏沉的闷痛, 以前熬夜多了去上课,过度疲劳后会有这种痛感,那时候只要不管不顾躺下睡一觉就没问题, 可现如今, 自己明明是一个小姐的身体,却为什么虚弱得好像被人虐待了十年刚救回来似的?
全身乏力不说, 还麻痒, 胃还恶心, 肝脏脾胃无一处不难受, 眼前的一切都是模模糊糊的, 简直怎么感受怎么不舒服。她恍恍惚惚的, 心里极为害怕,这到底什么症状,要死了吗?要死的时候不是都回光返照的吗?
一个人影突然凑过来, 是个高大的女孩子,她弯下腰似乎在观察艾珈的表情,低声道:“小姐醒了?可是不舒服?您等会儿,我给您净了面就去拿家伙什。”说着就拿了块布巾子往艾珈鼻下、嘴角和脸颊擦了擦,那模糊的触感让艾珈悚然一惊。
她刚才是不是鼻水和口水失禁了?为什么她自己没感觉!
而这个侍女却仿佛见怪不怪,给艾珈擦了脸就转身,一阵叮叮当当后,她拿过来什么东西,长条状的,一头往艾珈嘴里塞:“都弄好了,小姐您先用着。”
嘴里是个硬家伙,扁扁的口感润泽,隐约有什么干干的、怪怪的味道,艾珈眼神迷蒙地含着那个东西,一动不动。
侍女等等不见艾珈有动静,又见口水流了下来,不禁有些着急,她擦了快滴落的口水,低声催促:“小姐,吸呀,您想难受死吗?”
艾珈脑子一坨糨糊,闻言老老实实地吸了一口。
嗡的一下!她眼前就花了,什么无形的东西带着股怪味通过她的鼻腔直冲脑海,好像遮住了一切痛苦和难过,变成了白茫茫的一片,置身其中仿若天宫徜徉,让人飘飘欲仙。艾珈舒适地叹息一声,眯起眼,很是满足地又吸了两口,那升天一样的激爽感觉随着每一口的吸入而不断持续着。
这什么东西,比现代她吃过的任何药都见效,这真是中医疗法?艾珈脑子里还在思索着,嘴角不由自主地流出个傻笑。
“看来是好了,小姐,您病着,可不能多抽了,我给您放好?”
艾珈这才如梦初醒,恋恋不舍地任侍女把那长家伙收起来,却在看她的动作时感觉越来越不对。
侍女拿着根长烟杆,两端包铜中间黑色的木头,看起来华贵无比。烟杆另一头连着个同材质的小壶,壶另外还有个小口子,侍女正打开壶,从里面掏出一块黑乎乎的东西,放回挂在小壶上的一个丝绸袋子里,壶嘴犹自冒着烟,一时闻不出味道来。
虽然满脑子“不会吧不会吧不会吧”,可艾珈还是手脚发凉地有了个答案,她不死心地、作死地开口问了句:“这是什么……”
侍女一愣,转而反应过来:“哦,小姐您放心,已经换了刘家烟馆的了,您不是说张家的不纯,抽着没劲儿吗?我还记着呢,怎样,满意不?”
“烟……毒?”艾珈也不知道是问自己还是问侍女。
“哎呀,小姐您说什么呢,不是您说这是大烟吗,不是什么毒……”
可此时艾珈已经什么都听不进去了,她整个身心都被一句“我吸毒了”给镇住了。
得亏她还有点思考能力,否则一时间真的很难转换过来,怪就怪她之前刚参观过一个禁毒展,对于里面吸毒的描述铭记于心,一下子就反应了过来。
这块状的尼玛[脏话]不会是鸦片吧!
艾珈是真正明白脑子里一坨糨糊是什么意思了,就是真的只能傻在那儿什么想法都没有,可她不能一直没想法呀,她只能努力转动脑子琢磨出个说法儿来。
作为一个曾经二十来岁的人,从自身身材发育情况还是能够感觉出,自己现在撑死十三四!
十三四的闺女家里就给钱抽大烟了?何其逆天的家庭!
那她不难想象这身体还发生过更为可怕的事情!会不会已经生过孩子了?会不会老公都换了好几茬儿了?会不会她还变过性!
少女,你身上还有什么是不可能的?!
风中凌乱的当口,闻风而来的疑似亲妈跑了进来,进来就哭:“哎哟,我的心肝宝贝,你总算是醒了,心疼死娘了,这是刚抽了烟吗?好点儿没?”
好你妹!我想死!艾珈咬牙切齿,却又不敢说话,只能愣愣地看着她。
亲娘上上下下地摸了一遍,闺女没缺胳膊少腿儿的,放心了,擦着眼泪道:“骏儿啊,不是娘说你,你也太不讲究了,怎么什么都敢玩儿啊?这戏子,是人家大老爷们玩的,你凑个什么热闹?“
好嘛,我还玩儿戏子,艾珈泪流满面。
“以前那些个翠翠,兰君,你捧着玩儿也就算了,可这观澜是个什么东西,刚出道的小戏子也值当你为了他和人打架,还是你哥的营长的儿子,好玩儿吗?你还像个姑娘吗?现在全奉天都看你笑话,我看你养好了怎么去学堂!”
信息量太大,您先让我缓缓……艾珈还是直愣愣的表情。
“怎么还傻乎乎的,抽多了晕乎?”亲娘拿着手帕在她眼前挥了两下。
艾珈做恍然状:“啊?咋?”她不敢多说话,亲娘那北方口音太明显,她一南方妞实在太怕露馅。
“哎,你还不耐烦。”亲娘显然误会了,“你知道你这样让你哥多难做,虽然是你自己拍自己一砖,可当初抄家伙想打谁在场的都看见,你爹还得去给人赔礼,闺女喂,娘是想明白了,玩儿不是这么玩儿的,以后,可不兴让你胡来了!”
这您放心,再没比原主还胡来的了……艾珈心里默默点头,然后绞尽脑汁思考一个问题:奉天是哪儿?
全奉天看她笑话,算这是一个城吧,不是这姑娘混的跟小马哥一样,那就是这个奉天应该是个不知名的小城,可她又觉得奉天特别耳熟,那果断应该是某个城市的旧名。
北方,奉天……
原谅艾珈原先是彻头彻尾的南方人,国外都去过了就是没去过中国北方,对那儿的历史人文真是俩眼一抹黑,怎么着都想不起来,她只能放弃,图谋收集更多情报再战,此时更大的问题摆在面前,不管现实大环境如何,戒毒是第一要务。
刚才犯病时的难受劲儿她是不想再感受了,且不论这是不是她的身体,她也绝不容许自己会时不时地精神恍惚、口水横流,不管现在到底是什么情况,作死绝对不是她会做的事,她得咬牙拼一下。
看装饰这个家庭算是富裕的,一切都很精致高雅,女孩子闺房应该有的东西一样不少,想来对于自家闺女能有个淑女形象是抱有殷切希望的……衣帽架上挂着的东西好像是一根皮鞭……
……不能好了!艾珈抱头。
这几天艾珈的脑内剧场台词来来去去就几个字:黎嘉骏你狠,黎嘉骏你牛逼,黎嘉骏我日你大爷,黎嘉骏我干你全家!
她实在是忍无可忍了。
这个叫黎嘉骏的十四岁小姑娘,看起来自称是女权主义者,但是干的全是崇拜男权的事儿,男人都穿裤子?我也穿!男人都玩儿戏子?我也玩!男人没事抽两口?我也抽!男人夜场一掷千金?我也撒钱!
妈个鸡啊,这妹子是不能好了,简直神经病,家里都不管管吗!
大概没过一天她的毒瘾又犯了,她虽然号称看过毒品展,但其实都是走马观花,唯一的用处就是让她知道吸毒有多不好,其后她就一直是浑浑噩噩的,总是困,呵欠不断,但身上从骨头往外散发着痒意,怎么都睡不着,尤其是拒绝了秀秀按时送来的烟后,她更是整个人都不好了,坐着坐着就放空了,口水眼泪哗哗地往下淌,精神完全无法集中,有人从身边经过都感觉不到,甚至有人跟自己说话都听不到。
有人把烟嘴凑到她嘴边,她淌着口水艰难地躲避,身体有多想抽这一口她是知道的,如果没那作死的一口,她可能压根不知道自己是犯毒瘾,只能这么干熬着,可是现在,因为知道只要一口,她现在这全身的Debuff就可以解除,所以躲避起来尤其艰难,理智和本能打得你死我活,她有时候甚至会怀疑自己是不是茫然中已经吸了一口。
再熬一熬吧……熬一熬……
坐不住了,就躺到床上,脑子还清醒的时候,就回想以前老爸那些烟壳上的图片。
切开的喉管、烂掉的肺、萎缩的肌肉、掉了发黑的牙……
终于让她抽烟的人力道变大了,几乎是把烟嘴塞进她嘴里,耳边一直传来吸的命令声,她感觉自己在摇头,但也不知道自己在不在摇,人大概是跟筛糠一样在抖的,一阵阵发冷发麻,她哆嗦着,艰难地把烟嘴顶出嘴唇,嘶嘶地吸了两口气:“不……吸……”
话一说完,身子突然一轻,许久以后,她听到了惊叫,和身下的热流。
卧槽……失禁了。
幸好有这两天鼻涕眼泪口水的失禁做铺垫,她呆滞了一会儿才感到一点委屈,倒没有悲愤和巨大羞耻什么的,但只是这么一点点委屈感,就已经让她眼眶发热,烟嘴又被塞她嘴里,差点顶掉她的牙,力量极其粗鲁,这点儿痛感惊醒了她,她明确地知道自己哭了出来,泪流满面:“不……”
“吸!快点!”炸雷一样的命令声,是大哥,他的头在眼前晃动,依然一身军装,却眼眶通红,“妹子,抽一口,哥求你!”
背景音乐,是亲妈号啕的哭声:“我这是造得啥孽啊!”
亲爹老爷在咆哮:“让她犯贱!抽!抽死她!”
大哥回头:“别看了,让她熬一熬吧,想戒是好事儿。”
“天哪!这时候谁家少爷小姐不好这口,有什么的啊!闺女啊!你是被板砖砸的头,又不是被烟枪砸的,你伤还没好,干吗跟自己过不去啊!你不行了,娘可咋办啊!”
妈的,信息量又太大了。
艾珈艰难地转过头去,辛酸泪哗哗哗地往枕头里流。
没有东西去毒瘾,她吃饭都没胃口,可犯毒瘾时烟到嘴边都躲开的狠劲也上来了,她知道不补充热量和营养她更难熬过去,就自虐式地伸着头嗯嗯嗯地要吃,不管什么倒在嘴里西里呼噜地就咽,做饭的倒是细心,什么腥油重味儿的都没有,清粥混着鸡蛋拌点儿盐花和葱,有时候还加点麻油和醋,还算开胃,至少不会恶心地呕出来。
……其实前头差不多是一边吃一边吐,所以现在吃的时候,本能终于还是将烟瘾分了一点给食欲,让她好赖没恍恍惚惚地饿死。
初来乍到,艾珈也不把这条命当命了,熬不过就跟黎嘉骏一起死,熬过了……
他妈的黎嘉骏你也别回来了!
第一卷:东三省烽火初燃 民国十九年
不知道已经过了几天, 身体总算是松泛了过来, 但也只是好过最严重的时候大小便都失禁, 照理说毒瘾犯了不至于如此,可这姑娘大概太小,本身就不结实, 又脑袋有伤,这么一折腾更是造得三魂去了七魄,等缓过来时, 也跟高位截瘫一样, 虚得手都抬不起来。
也正好,方便她装傻充愣。
她就像是被打击崩溃了似的双眼无神躺着, 等亲妈跑过来哭的时候, 呆滞地来了一句:“谁啊?”
这一句话引发了小范围地震, 医生的诊断顺理成章, 不外乎烟瘾加脑震荡还有精神刺激, 她暂时性意识混乱, 可能多说说话,理顺了想起来了。
也只有艾珈自己知道,这一关她没熬死, 那么以后就再也没有想起来这回事了。
她不能白熬,她很想以前的亲人,但她也不敢以死尝试,既然老天刚来让她为这身体遭了这样的罪,她好歹得把本给活回来。
这边,新的家人轮番上阵给她“理顺”。
“骏儿啊,你还记得大哥吗?你大哥打小就最疼你,带着你打遍这巷子,还帮你揍二哥。”
“你还没跟她说俩崽子叫什么!”粗粗的男中音。
“哦哦,对,你爹啊,叫黎光业,黎明的黎,光耀家业的光业……你大哥呢,叫黎嘉武,这个嘉啊,不是家庭的家,这个嘉呢……”
“好了好了,这有什么好说的,她现在认不认字还不一定,说重点的!”
“……你二哥现在不在,他呀,叫黎嘉文,他也可疼你了,他很快就要回来了,到时候肯定会给你带很多好东西……”
艾珈傻呆呆的,也不知道听了多久,一边庆幸自己不用费脑筋套话,一边却被不祥的感觉压得越来越重。
民国十九年是个什么年……
不管是什么年,只要这不是架空,都想让她想重拾大烟杆!
她已经忘了民国元年是一九一一年还是一九一〇年了,或者一九一二年?
反正!建国!一九四九年!
近代最凶残的三十年要让她撞上了!
我日啊!上辈子还觉得出生在中国是选了投胎online困难模式!现在一看,这简直就是深渊模式!
深渊!地狱!究极进化难度!系统丧心病狂级别!模拟人生必死程度!反正她突然觉得拥有如此远见的她,应该抽鸦片。
“怎么又哭了?听说咱家有钱就那么高兴?”亲妈黎章氏很无措。
黎老爷出去办事了,一时半会儿没回来,否则身为一个精明的商人,他肯定能看出这回宝贝女儿哭是因为伤心。
艾珈这回神志清醒听到的消息比她吸毒还要震撼,顿时整个人比犯了毒瘾还要不好,更加浑浑噩噩,饭来张口,衣来伸手,脑中跑马灯一样地翻着历史书,除了山姆大叔扔蘑菇蛋和建国大典那两页外,完全看不到希望的感觉。
更悲惨的是,就算那些悲剧,她也记不清日子。
不能怪她不了解,她基本代表了广大九〇后近代史知识的基本水平,说不定偶尔灵光一闪她还能勉强算个中上游,实在是近代史太惨痛,感觉只要知道仇恨日本好了,别的都不需要考虑,现在她想爬回去至少瞄一眼南京大屠杀是哪一年都不行了。
黎嘉骏,你还是回来吧,姐免费帮你熬这毒瘾了,包邮不用偿命!
再怎么在心里指天骂地哭天抹泪,艾珈的灵魂终究还是要在这身体里安顿下来了,刚来那段时间震撼一段接一段,以至于她都忽略了很多黎章氏叙述中的一些细节问题。
比如,她是怎么过来的?
想到这个艾珈就咬牙切齿,黎嘉骏这个逗比学人纨绔玩儿戏子,过了年荣禄班开唱的时候和城北大营一个营长的儿子杠了起来,争着捧一个新角儿,叫什么灌篮还是观兰的,听黎章氏口气,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戏子,出事的原因还就是中二病,反正黎嘉骏争不过气得七窍生烟,当时就断片儿了,抄起不知哪儿的板砖就要给人营长儿子来一下,结果板砖还没糊到,自己先跑不稳绊了一跤,手里的板砖滑出来,兜头就是一下……
“现在至少半个奉天城都在看你笑话了!”黎章氏再次如此总结。
听完这故事艾珈也要气断片儿了,有毒瘾不说还活得像个笑话,这身体不要也罢!求抽烟!
紧接着,她又惆怅了,还是为黎章氏透露的地名儿。
奉天是哪儿?这名字端的霸气,颇为耳熟,奈何这点耳熟已经顶天了,她想破脑壳也想不出北方有什么城市和奉天有关系的,她连东三省的省会都搞不清楚,只能闷闷地再次搁一边,继续琢磨其他的。
听说这个黎嘉骏是上学的,终于有点正能量了,上的还是奉天一个女子学校,有文化总比没文化好,虽然她不明白为什么一个学生还能染上抽大烟的毛病,但只要有这么一个环境在,摆脱这奇葩的家庭教育熏陶奔向光明的未来还是有可能的。
除了家庭情况和她还要上学以外,对于其他的,黎章氏都闭口不言了,看她样子,似乎是幻想着她不说,闺女就永远不会知道自己以前还有更出格的事,并且永远不会再出格了。
后面半条艾珈勉强可以保证,但是前面半条,她觉得只要她去学校,该知道的她也会知道,而且知道的比这个亲妈还多。
快点养伤,快点健康,起床上学!艾珈心里握拳,宁愿暴风雨兜头砸一脸!
她真觉得自己再躺下去,有什么事情就无法挽回了。
身体再好了点儿后,她总算能在秀秀的搀扶下起床往外面透透气,这十来天躺下来,她毒瘾是少了,却依然每天躺得头痛欲裂,没办法,现在是过年的时候,每天不分昼夜烧着暖炕和炉子,暖和是暖和,却密不透风,简直像是异次元杀阵一样逼仄得她想发疯,艾珈是个宅得住的性子,但也不是这样宅的,褥疮都要睡出来了。
可所谓的透透气,也只是裹着好几层棉袄,在外头的屋檐下往外望望。
……刚下完一场大雪,合着以前没化的积雪,外面白茫茫一片,只看得出青砖白墙,竟然像是徽派建筑的设计。
难道这个北方,就是安徽?
安徽人口音那么东北?
咱书读得不多,别骗人啊。
艾珈佯装恍惚地晃了晃:“这还是奉天吗,怎么感觉到了南方呢。”
后头秀秀听了默不作声,艾珈隐隐地有点失望,她无时无刻不存着套话的心,可真还没点亮这个技能,这时候表演被NG了,也只能怪自己智商不够。
“小姐……”刚想回屋,却听秀秀小心翼翼地道,“这个……大概您还有点没回神儿,前两年,少帅已经给咱奉天改了名儿了,你能记得起不?咱私底下是说惯了奉天的,但您说学校里那些小姐可都是改了老说法的。”
艾珈心里头小鹿乱撞,她强忍着激动假装混乱:“啊?好像是有这么回事儿……改了什么来着……哎,我这脑子,就是想不起来。”
“辽河两岸永远安宁。”旁边突然传来一个熟悉的年轻男声,是黎家大少爷黎嘉武,他手里托着军帽站在廊尾看过来,“东北易帜,咱奉天省改辽宁省了,现在咱们这儿,是沈阳。”
哦……辽宁……艾珈的脑内小地图百度着辽宁的位置,结果是流着泪纠结,黑龙江在鸡头她知道,可到底辽宁省是鸡脖子,还是吉林省是鸡脖子啊?
最后,东北易帜又是啥啊!
艾珈心里都怕了,感觉如果继续问,这过度运转的脑子得到更多答案会直接死机,可这些事又是迟早要知道的……她只能扭着袖子,继续一副梦游的样子:“什么易帜啊,为什么要改,奉天不是好好的吗?”
旁边秀秀忽然低下头,表情就是那种很受不了的“又来了”的样子,而黎大少也和无奈,却还是一本正经地回答:“说了好多回了,妹子,换个壳子而已,我们还是我们,没什么变化。”
说深入点啊!易帜是什么东西啊!艾珈定定地看着黎大少,无限不肯放弃状。
“哎,好吧,进屋,我再跟你说一回,不管你这次听不听得懂,你要是再胡搅蛮缠,我也不管你了。”
艾珈乖乖地被黎大少扶进屋里坐下,里面刚被掀开棉帐透了气,还带点凉意,却让她感觉舒服不少。黎大少接过秀秀端来的茶,大马金刀地坐在对面道:“我就不明白了,你明明很崇拜少帅,为什么却忍不了这么点儿事,你想想,为什么我们要易帜?”
……这不是我问你的问题吗兄弟。
“虽然没捅出来,可我们都知道大帅是被日本人害死的,要不是张司令明大义,一心辅佐少帅,现在我们东北军会乱成什么样,你个小丫头根本不会懂。”
废话,我连张司令是谁都不知道!大帅是谁?!张作霖吗?艾珈偷偷握了握拳,那儿新信息get,现在是皇姑屯事件以后!张作霖已死,张学良上台了!那这个张司令哪位啊,都是姓张的,有亲戚关系吗?
然后,问题来了,皇姑屯事件是啥时候发生的……
“日本人暗杀大帅就是为了嫁祸国民政府,那我们更不能让这群畜生得逞,少帅就是因为这个,才提出东北易帜,我们自己什么都不用做,只肖挂个青天白日旗,里子怎么样我们不管,至少在日本人看来,咱中国人就是统一的,轻易捋不得,懂吗?”
艾珈手撑着头,双眼放空地思考起来,过了一会儿问了个问题:“哥,你和少帅很熟吗?”
黎大少有点尴尬:“远远看过,怎么了,难道你熟?”
“那你这么边缘的都知道在演戏了,日本人会不知道?”艾珈摊手,“该挑拨还是继续挑拨啊这分明是咱自我安慰吧!”
黎大少一口喝光茶站起来粗暴地吼:“抽你的烟去!”摔门而出。
一脸口水的艾珈乖乖地任秀秀擦着脸,忽然想到,诶,刚才说话的时候好像口音很土著啊,终于有点好消息了!
今日get so多消息,还知道自己有学上,连口音都不用担心!啊,满满正能量!
艾珈心满意足,继续过起了猪一样的生活。
半个月后,外出做生意的黎老爷还没回来,黎章氏又是个裹了小脚的居家太太,最后是黎大少风尘仆仆地从城北的军营赶来,送大病初愈的妹子回学校。
让艾珈惊讶的是,原来她躺了半个多月的地方,竟然不是他们长住的家,而是在城外的田庄,是祖辈闯关东时扎根的地方,后面发达了,才在奉天府,也就是现在的沈阳城内买了大宅。
手头有了闲钱和肥田,黎家的祖辈也不再满足于面朝黄土,他们开始跑商,做生意,往来于军政势力之间,打拼出了现在的富足家境后,外粗内精的黎老爷立刻开始往权伸手,现在兼着市政府商务部的一个小官,大儿子塞进了东北军中的劲旅驻扎城外,小儿子则得以公费到日本留学。
至于小女儿,信奉富养的黎老爷就任其自生自灭了。
所以不甘寂寞的小闺女就跟冤鬼一样作孽来了……艾珈坐车里闷了一会儿就恶心得想吐,不由得咬牙切齿。
第一卷:东三省烽火初燃 民国十九年三月十二日
艾珈还没进城的时候, 远远地就被高耸的城墙震撼到了。
无论外面道路多么原始, 沿途的风景多么苍凉, 寒风中破衣烂裤的人多么多,可艾珈看过这些后,还是被那个城墙压住了所有的感叹。
这是一个真正的、拥有战时防御功能的城墙, 一个现代人很少能从一个建筑身上感受到这样恢弘的安全感。
没错,这种被保护的感觉,就是恢弘的, 从它身上, 艾珈真正明白了“你脸皮有城墙拐角厚”是一个多么夸张的讽刺了。奉天的城墙拐角呈圆锥形,下大上小, 看起来站得极为稳当, 而且它不仅仅是拐角, 还是一个塔楼, 完全可以想象里面有一个多大的空间, 说不定会有盘旋而上的楼梯, 给战时上城墙的战士提供坚实的庇护。
塔楼边是同样高耸的城墙,绵延向前一眼望不到边,城外建筑物稀少, 地面平坦,看起来就像是大漠上一个古城,在鹅毛大雪和严寒冰冻中孤高地站立着。
这样一个城,尽然被日本人占领了,似乎还不费一兵一卒。
进城前看到的最后一眼,竟让艾珈忍不住叹息到眼眶发热。
城内很热闹。
这个背负着奉天承运之名而生的城市天生就带着一股交融南北的气质,它就是长城外的第一个大城,自诞生之日起就见证了这个国度的兴衰变迁,从满清入关,到闯关东,再到现在,两代东北王的交替。
没错,艾珈好歹想起来了,辽宁省,是东三省的第一站。全因当年她去山东旅游时曾在威海与大连隔海相望。
当时导游是这么介绍的——
“威海有很多韩国的东西。”他指着一个方向气吞山河道,“因为只要乘着条船,一个多小时!就到韩国了!”
随后旁边一个大叔轻蔑地哼唧了一声:“呸,那个方向是大连!”
大叔的吐槽是否准确已不可考,但好歹给了当时年幼的艾珈一个信息,那就是辽宁大连离山东很近,那它必然就是关外第一省,是鸡喉咙!
这一捋,瞬间鸡头方向的地图就亮了一片,让艾珈有了种单机游戏获得系统奖励的感觉,虽然没多大用处,但总比一抹黑好。
这样一想,她心里就敞亮了,沿途看着窗外的街景,惶惶不安的感觉也少了很多。大哥大马金刀地坐在边上闭目养神,现在的轿车抗震不好不说,路面情况也糟糕得可以,进城以后简直不能继续,似乎这儿正进行着一个什么活动,穿得鼓鼓囊囊的人挤来挤去,全然不惧冬天的东北残忍的天气。
看着一群小孩子裹得跟球儿似的嘻嘻哈哈挤着车跑过去,艾珈不由得感叹,在这个没有车道的世界大概人们的观念中根本没有车祸这回事吧!因为在他们能看到车子的地方车速都超不过二十码!还不如下车走!
“下车,我们走。”刚这么想着,黎大少就发话了。
艾珈虎躯一震,以为自己说出来了,裹紧衣服呆呆地回头:“啊……我,我就想想而已……”
“快到了,别浪费这时间,快下车,先去家里转转,拿上东西去报到。”
可是外面好……冷啊!艾珈无限拖长这个冷字,外面路边厚厚的积雪都快超过一些店铺的门槛了!她这个南方狗当年雪灾都没见过这样的雪!
“哥……我走不动。”她哭丧着脸,企图无耻卖萌,“你知道的,我还没好呢。”
“那更要出来走走!”黎大少不由分说地拽着她的胳膊就往外拖。
艾珈哎呀哎呀叫了几声就被拖到了外面,被扯着慢吞吞挤在人群里走。黎大少还算有良心,差不多完全把妹妹护在了怀里,挡风还挡人,奈何这个逗比妹妹今年冬天出乎意料的怕冷,穿得跟头熊一样,完全环不住,论体积在人群中的战斗力比他还高。
艾珈委委屈屈地被推着往前挪动,眼珠子不停地转动,看着四周,略有点惊奇:“今天怎么热闹啊?什么日子?”
黎大少沉默了一会儿,才记起来:“哦,今儿个植树节。”
“啊?哈?”艾珈想掏耳朵,这种穿越的感觉是怎么回事?!植树!感觉上辈子自从得知植树节不放假大家都忘了有这个节日了!
大哥很无奈:“上个月南京政府刚规定的,以后每年今天要为孙总理忌日植树。”
艾珈一副遭雷劈的样子:“所以这是有史以来咱国家第一个植树节?”
“对啊,你要参加?”黎大少很不耐烦,加把劲把妹妹往前推,“别折腾了,你这身板给你把钢刀你都没法往土里砍出个坑来。”
咱不是想折腾啊!我的感觉你不懂啊!艾珈心里很震撼,瞬间有种自己是古董的感觉有没有,孙子诶,孙女诶!奶奶可是见识了国家百年来第一个植树节的人啊!
“可这么多人都是去植树的?”不会吧,她没法往冻土里砍出坑,那群跑来跑去还没她胸高的小P孩就行了?
“少帅带队,中山广场种树,大家都去看了吧。”大哥已经放弃阻止妹妹发问了,只能认命地耐心回答。
“少帅!我能去看看吗?!”张学良啊!民国四大美男!超年轻东北王!手掌关外东北大汉军团!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钻石男!而且有车有房父母双……等等!
“少帅的妈妈呢?”艾珈想到就问。
“早就去了。”大哥显然很知道,想也不想就答。
卧槽真是有车有房父母双亡的霸道总裁!如此绝色不看看对不起她熬过毒瘾来此一游啊!艾珈表情没一点不开心的样子
大哥无语,一脸就知道这样的表情:“别闹,谁说走不动的,中山广场很远,那么多人,车也开不过去。”
“可是,少帅诶!”艾珈知道以前的黎嘉骏也是少帅脑残粉,一双闪闪发光的眼睛毫不遮掩。
“以后有机会的,先回家先回家。”大哥加大力,“再不走我扛你了。”
看来大哥很坚决,艾珈虽然有点可惜,但还是乖乖地跟着大哥去了他们在奉天城内的家,在到家门口前,她远远一望,发现越往城里走,道路越宽阔,各种西式建筑零次栉比,相比之前城边缘那些破败的排屋,前方分明是租界的感觉。
总觉得隐隐有隔壁红色大熊的即视感……
妈个鸡。
他们的房子与其说是别墅,倒不如说是个公馆了,完全西化的建筑,先进大门,里面一个庭院,庭院完全被雪覆盖了,只扫出一条方便开车和走路的道,走过一个小喷泉,掩映在树里的三层公馆就出现了,红墙白边,很是洋气。
艾珈不敢露出很土鳖的样子,她以前也算得上小富之家,吃穿不愁,虽不至于能挥霍,可也够她富贵不淫了,如今唰地面对这情况,吓着或者很高兴倒没,反而有种很虚浮的感觉。
她梦游一样飘进屋,刚进去就看到一个白色的高挑身影扑过来一把抱住她的头,嗖地飙出一句日语!
嘭!
艾珈脑子当机了。
多年动漫浸淫,她听出这个人是在叫她妹妹!靠她有个日本人哥哥?!这是搞毛呢这……等等……好像她是有个哥哥去日本留学了……
崇洋媚外的东西!艾珈怒推:“说人话!”
被推开的二哥黎嘉文一脸委屈:“阿骏,不是听说你脾气好多了吗,怎么还这么粗鲁,在日本你这样的女孩子会被人讨厌的。”
“日本好你别回来啊!”艾珈没好气,她上下环视这个二哥,这人别的还不知道,一身洋味儿是十足十,三七分精干的短发,雪白的西装马甲,脚下锃亮的黑皮鞋,袖口领口的扣子扣得严严实实,双手插在裤兜里闲闲地看着她,还真是个人形牲口的样子。
“看看看,想我还不说,生气啦?哥给你带了好东西!”二哥指指旁边一排皮质的大沙发上一堆东西,“亲一下叫声好哥哥,我就拿给你!”
哼,艾珈睁大眼,黎嘉骏怎么样她不知道,但她可是马云背后的精壮娘们儿,你去躺霓虹能带啥惊世骇俗的东西吓我一跳不成,她决定还是讲点原则性问题:“刚才你叫我什么?”
“哦,那个啊,日语,叫你妹妹呢。”二哥满不在乎,“话说阿骏,想学日语不?我觉得女孩子说日语特别好听,说不定你学着学着就能温柔点儿了。”
“……我不喜欢日本,所以以后别这么叫我,”艾珈没直接拒绝,她只是想表下态度,“至于教日语嘛……哼哼,”
“为什么不喜欢?”二哥问了一下,忽然又道,“哦,对,他们在我们的地盘上作威作福,太不是东西了,确实讨厌!不过迟早他们会被赶出去的,但是现在,他们有些好东西,我们确实可以学学啊。”
哥你太单蠢了……艾珈默然,转而道:“说好的礼物呢?”
二哥其实一点都不蠢:“说好的亲一下叫好哥哥呢!”
既然你诚心诚意地要求了,那我就大发慈悲地让你见识一下我二十一世纪大女汉日系卖萌的实力!艾珈扑上去双手环住二哥啵地亲了一下,嗲着嗓子甜甜地长长地腻了一声:“好哥哥……我最最喜欢二哥了 !二哥萌萌哒!”
……看来二哥想把他妹子扔出去。
反正大哥的青筋暴露了他躁动的心情。
第一卷:东三省烽火初燃 黎嘉骏
二哥爱的礼物, 是一台照相机。
在看到这礼物的一瞬间, 饶是之前心怀各种轻蔑不屑鼻孔朝天, 艾珈还是下意识地卧槽了一下!
原来这个年代,照相机已经有傻瓜机大小的了!她以为至少要十年后!因为那个时候才有《情深深雨蒙蒙》里的一个逗比记者手里老拿着个照相机泡妞!
想想吧,连慈禧太后照照片的时候都是那种照相师一手提闪光灯一手拿快门头罩在机器后面等着嘭一下冒黑烟的, 而她以前也玩过摄影,也曾百度过著名品牌,就连佳能这种历史悠久的相机业霸主都是大概两年后才产的第一台相机!可是现在, 民国十九年的话, 那才一九三〇年,就已经有这个了!简直比古董还高端!古老的高精尖啊!古代的宇宙飞船啊!
这感觉就和现代一台傻瓜机都买不起的人陡然获得了一个□□短炮一样, 而且看来这玩意貌似不是日货?
“德国最新出的相机!我拜托一个好朋友带来的, 你哥在那儿留学三年省吃俭用就够买这一个东西。”黎二少鼻孔朝天状, “不过妹子, 这相机首先是你哥的, 等你成年了, 我再转给你。”
艾珈出离愤怒了,我靠,[]说好的礼物呢!礼物还能预约啊?!
“不是说了给我的吗!”
“哎, 给你你会用吗!”二哥伸手要拿过相机,却见妹妹一扭肩躲过咸猪手,噘着个嘴翻来覆去看相机,看得他心惊胆战,“诶,你别瞎弄,小心弄坏了!”
这时候艾珈也差不多摸清楚了这个相机的“尿性”,这是一台德国产的徕卡相机,就算是一个世纪后也是相机中的劳斯莱斯,你见过劳斯莱斯做广告吗?所以徕卡也没有。
在二战的时候私人相片最多的国家就是德国,并不是德国人多爱自拍,而是德国在二十世纪初霸占世界相机制造行业长达三十年,艾珈在玩摄影方面还只是入门级别,但也足够她对这只相机垂涎三尺。
啊啊啊,老天爷,这就是你对我拼死戒毒的系统奖励吗,我认了我认了再戒十回也乐意啊!艾珈乐得见牙不见眼,她生疏却准确地打开了相机电源,镜头盖,调试了一下镜头,然后一手托相机一手按着快捷键,极为自然和专业地将镜头对准了黎二少:“是不是这样!”
……二哥又震惊了。
这回大哥青筋都下去了,他伸手拿过相机,翻来翻去地看了一下,很随意地交给黎二少,问艾珈:“你怎么会用的?”
艾珈手还痒痒的,面不改色心不跳:“我早见人用过了。”如果要问谁,就说忘了!哈哈真是机智!
结果两个哥哥都理所当然似的,不再问了。
艾珈这才发现相机竟然已经被大哥“出卖”给了二哥,顿时整个人都不好了:“啊啊,相机!”
二哥嘿嘿藏在一边:“好妹子!哥还要靠这么赚钱给你买新衣服呢!先让哥用两年,啊,等哥有钱了咱再买个新的!”
“那你还说要给我礼物的!”艾珈做哭状。
“哪,自己挑!”
艾珈还没想好要不要去挑,却被大哥一把揪住:“好了,见也见了,该各干各的了。”
见二哥也跟着他们出门,艾珈好奇地问:“你也送我上学?”
二哥穿上了一身皮毛大衣,活像去相亲,手里抱着一个皮包和他的宝贝相机:“下次吧妹子,哥要去报到了。”
“你不是上完学回来了吗?”
“所以要去工作啦。”
“哪儿啊?”
“盛京时报。”一脸骄傲。
……听起来好像是挺屌的样子,可惜她没听说过,艾珈连崇拜的表情都做不出来,放任二哥“夸我吧”的表情在后面经受风吹雪打。
等到走了一段路,路过三四个报童后,艾珈才终于明白……
盛京日报不知道,微信新闻知道吗,新浪知道吗,网易知道吗,这只是覆盖面和知名度,要说重量级,人民日报懂吗?新闻联播总该懂了吧!这,就是盛京日报!
想不到现在新闻垄断也这么厉害,完全没看到其他报纸的踪迹,于是在这个没电视的时代,黎二少等于刚回国就进了央视捧上了金饭碗吗?!
“二哥一回来就有工作,是他自己找的吗?”
大哥的表情说不上好不好,只是平淡地说:“去年就谈好的,等他毕业就进报社,是社长亲批的。”
“跟……爹,也有关系吗?”
大哥看了她一眼,表情不言而喻。
“哦,懂了。”艾珈点头,斟酌了一下,鼓足勇气说了句很懂事的话,“老爹为了咱几个,也是蛮拼了。”
可回应她的,却是大哥的一声冷哼:“你不是不喜欢日本人吗,你二哥给日本人干活,你又觉得好了?”
噼里啪啦!
艾珈觉得一阵闪电和雷打在她的脸上,生疼。
卧槽啊,垄断奉天的盛京日报是日本人办的!
还能不能好好玩耍了!东三省那么多人竟然没一个文科生能办报纸吗!新闻都被垄断了少帅你无动于衷吗?!你这样就算兴师动众带队种树占得版面恐怕还不如日本大使打个喷嚏大啊!
艾珈口含鲜血,艰难地在大哥身后迈动着重若千钧的步伐,挤出了人群后,黎大少又带着她上了一辆电车。
这种是有轨电车,和横店影视城的长得差不多,所有人在里面挤着哈着气,到了这儿,街道已经很开阔了,中西式建筑夹杂,颇有大城市风采,人们来来往往络绎不绝,有戴着礼帽穿着大衣要风度不要温度的绅士们,也有破袄烂衫的穷人蜷缩着取暖,小姐们中西合璧,有中国姑娘卷发大斗篷里面长大衣,也有荷叶边的大夹袄配大棉裙,反正季节和温度已经不是问题,都市人就要有都市人的风采,冷也要冷出气质来。
相比之下艾珈裹得跟太空人似的,深感自己是现代人之耻,当年在老家她也是大冬天敢薄袜短靴短裙短大衣上阵的女汉啊!结果一到东北风一吹就跪了……
艾珈仿佛刘姥姥进城,一双眼溜来溜去都不够看,直到被大哥拽了下去,拐弯到一条街上,一座学校前。
这学校的大门不是很宏伟的样子,红墙绿瓦,但是式样却很奇怪,洋不洋中不中,长得颇为惊奇,大门口的石碑上写着几个字:
奉天高等女子学校,1921。
看着陆陆续续说说笑笑从各自私家车或者街头巷尾走出来汇聚进学校的俏丽女学生们,联想到自家乡下的床边那挂着的皮鞭,艾珈一个激灵,我的天,这个环境太容易培养蕾丝了,这个身体的原主不会吧……
门口有三个女老师热情洋溢地和每一个进去的女学生打招呼,每一次打招呼都要谦和地鞠个躬,极为日系,让被鞠躬的艾珈有些不适。
艾珈就读于该学校的高一,老师时个三十多岁的女性,姓章,人称为章先生。大哥直接把她带到章先生面前,简要地讲了一下艾珈脑震荡和大病的事情,简单托付了一下,就要走了。艾珈理所当然地要送出去,却被大哥摆摆手拦在那里。后面章先生走上来笑眯眯地问:“都听说你病了,确实瘦了不少,学习现在还不急,好好将养身体才是。”
“是啊是啊。”艾珈呵呵笑,对着这么个对她来说完全陌生的脸,她实在不知道接什么话。
“黎嘉骏。”旁边有人叫了一声。
章先生又说:“看来这个年,功课也没管住,可还记得上回学到哪儿?”
“黎嘉骏。”又喊了一声。
艾珈专注对付章先生:“实不相瞒,真没看多少,脑子始终混乱的,不知道要多辛苦才能补起来。”
“黎嘉骏。”还在叫。
章先生刚张嘴,忽然探了探头,指指艾珈身后:“你哥哥喊你呢。”
艾珈茫茫然地回头,见黎大少站在几步远的地方,眼神深沉地看着她,然后缓缓地叫了一声:“黎嘉骏。”
哗的一下,艾珈整个人突然就结冰了似的冻住了,脑子里白茫茫一片,什么都想不出来,嘴里只是“嗯”了声:“啊,在……”
大哥一步步走上来,死死盯着她,忽然伸出手。艾珈下意识地缩了一下,却只感到宽大而冰冷的手摸了摸她的头,离开时,她抬头望着他的眼睛,黎大少腮帮子鼓鼓的,似乎咬着牙,就连眼眶都有点红。
“那你们先聊,黎同学,等会儿记得来班级,下午开个班会就好了。”章先生看情况不对,先走了。
艾珈心里还是什么想法都没有,她真没意识到刚才那个黎嘉骏是在喊她。黎大少分明是存了试探的心的吧,也是,她自从发现以前那个黎嘉骏是个多出格的人后,根本没生过模仿的心,就算暴露,也是必然的,既然暴风雨来了,毒瘾都熬了,还有什么怕的呢?她也咬牙,定定地和黎大少对视,一副你奈我何的样子。
黎大少表情呆呆的,半晌,略带颤抖地长叹一口气,不再和艾珈对视,摘下军帽摸着帽檐,久久不说话。
“我……”艾珈想你不说那我说吧,“你看……”我也不想穿到一个烟鬼的身上啊。
没等她组织好语言,黎大少忽然快速道:“放学别乱跑,司机在外面等,早点回家。”说罢,他猛地转身走了,越走越快,状若仓皇。
艾珈站了许久,望望天,又望望地,低声呢喃:“黎嘉骏……啊,我是黎嘉骏。”
或许黎家人早就发现不对了吧,也或许只有大哥敏锐地察觉了,他们会怎么想呢?现在看来是不会把她怎么样了,可她若是还坚持着自己那漂泊无依的艾珈的名字,似乎除了伤到周围的人,给自己留点念想,一点意义都没有……
可能在那个遥远的时空中,艾珈也已经死了吧,既然都是中国人,又都被亲人宠爱着,那么……
“那就黎嘉骏吧。”
第一卷:东三省烽火初燃 真实身份
黎嘉骏绕了半个校园才找到自己的班级, 沿途逐渐觉得这个学校的风格其实她很眼熟, 可她又不愿意承认这种眼熟, 直到看到门口迎接的章先生身边站着又一个较为年轻的女老师鞠着躬说“哦卡诶里那撒伊(欢迎回来)”时,才晃了一晃。
她还记得前两天得知自己这个烟民还在上学时为满满正能量点赞的感觉,万万没想到, 她上的还是日本学校……
嘶,上帝,打轻点儿……
她捂着脸欲哭无泪地向班级靠近, 老远章先生朝她招招手, 那个说日语的女老师也很开心地朝她走来:“啊,黎嘉骏同学, 能够看到健康的你真是太好啦, 你还记得我吗, 我是你藤原惠子老师啊。”
莫名其妙地, 黎嘉骏听懂了藤原惠子的日语, 她甚至还下意识地觉得这女人一口京都口音还真是“丝吗那衣(抱歉)”啊, 顿时就给跪了,我去黎嘉骏你要走就走干净点这样子我会精分的你让我一个只懂得“雅蠛蝶”和“一库”的人陡然日语精通以后关键时刻说错语言是会出人命的!
黎嘉骏不怎么说话的样子并没有引起注意,藤原惠子也只是把她领进班级以后就继续站到章先生身边, 里面已经有十来个女学生在说笑,大多都剪了个学生头。
这一点黎嘉骏还是很庆幸的,她剪了一个超短的头发,因为软软的,稍微一拨弄就成了罗马假日时的赫本头,洋气得冒泡。
她刚进去时还是有点心虚的,却发现虽然很多人注意到自己,但并没有谁有想来打招呼的意思,直到她随便找了个空位坐下了,也没有收获谁的特别关注。
所以黎嘉骏啊黎嘉骏,你好好一个姑娘,活得那么失败是图什么呀,都没人爱搭理。
不过这样也正好。
正当她想重温大学见课睡的情调时,一个女生走过来,笑眯眯地问:“黎嘉骏,听说你这个年过得可惊心动魄呀,伤好了没?”
黎嘉骏抬起头,并没有从这姑娘神态里看出什么嘲讽挑衅,但是她身后却有猪一样的队友团聚在一起闪烁着眼神往她这儿望来,不由得心里叹口气,苦着脸笑:“可惨了,求不要提,我差点没脸上学哪。”
小姑娘愣住了,她压根没想到暴躁女神经黎嘉骏居然有自嘲解围的时候,有些不敢置信地观察了一下黎嘉骏的表情,感觉好像不是要跳起来打人的样子,惊讶道:“你怎么啦,感觉跟换了个人似的。”
“板砖砸头的时候我仿佛看到了上帝,他说天堂不收我这么蠢的人,让我回去好好修炼,所以这次死里逃生我决定改头换面重新做人。”黎嘉骏胡诌诌,反正差不多就是这么回事。
“哦……”小姑娘长长地应了一声,大概是跟原先剧本里设计的对白偏差太大,她一时找不着话了,便转身要往同伴那儿飞奔而去,被黎嘉骏叫住:“等等,能问下你的名字吗?”
语调那么自然、眼神那么纯真,小姑娘饱受惊吓后不得不回答:“我叫程丝竹,丝竹之音的丝竹。”
“新年好,程丝竹同学。”黎嘉骏笑得温和。
“啊,呃,新年好,黎嘉骏同学。”程丝竹说完,转头就跑。
看着她跑进小圈子里表情惊恐地说着啥,时不时地往这儿望来,和黎嘉骏毫不遮掩的眼神一对上又唰地收回去,黎嘉骏不由得笑着摇摇头。
人家组团来刷BOSS,可惜主T几经挑拨连仇恨都没拉到,剩下的姑娘大概要失措了。
作为重归高一的学渣,黎嘉骏丝毫没觉得坐在课堂里是件幸福的事儿,但是现在课堂是个太重要的了解情况的地方,她不得不打起精神,坐直了听这个班的两个班主任联袂上台进行开学班会。
两小时后。
黎嘉骏捂着脸走出了学校。
靠,开学第一天练习唱校歌,主要练日语版哒!
课表是中日双语哒,且比例五五,课程丰富,像极了新东方日语班!
……爸爸,我想辍学。
更可怕的是,她今天上午还要求二哥教她日语!试问会送她上学的哥哥会不知道她上的是日本学校?!露馅已经露成甜甜圈了!
……妈妈,我想去死。
门口很多私家车等着,看来能上学的女生家境都不错,车子长得都一样,黎嘉骏全靠眼熟的司机辨认出自家那辆,她嗖地上车,忽然听到身后有人在喊黎嘉骏,这个名字经过中午的锤炼已经刻进了她心里,她唰地回过身面带微笑:“什么事呀丝竹。”
哎呀,一不小心就读成“死猪”了,她爹你哪里想不开!
“我们想,又是新的一年,你又大病初愈,明天曦君家有个聚会,你来吗?大家同学间聚聚。”
黎嘉骏又摸摸脸,不是吧,这身体换个灵魂魅力值莫非突然就爆表了?就算她还是艾珈的时候都没那么讨人喜欢啊,她做出受宠若惊的样子:“你们真的邀请我吗?”
果然这个表情让小姑娘略满足:“是啊,好久不见了,听说曦君家有哥哥带来了美国的咖啡,我们一起去品品啊。”
好高大上的感觉!
黎嘉骏想象着以前,白富美闺蜜说什么她代购的最新换XBOX ONE到了的那种感觉,激动起来:“好,那明天一起去。”
进了车里,司机似乎也很高兴:“小姐被邀请去聚会啦。”
“是啊。”
“要不要买点什么礼物?”
“……”刚想说要的黎嘉骏突然闭嘴,警觉地摸了摸口袋,“回家吧,没带钱。”
司机大叔表示毫无压力:“我有啊,小姐,您有个钱包保管在我这儿的。”
想到可能发现了什么的黎家双雄就坐镇家中,黎嘉骏又是紧张又是期待,她迫切地想快速有个了结,从醒来至今她并没有为这个身份背负太多,也不想仅仅是为了不露馅而获得演艺事业终身成就奖。
“先回家吧。”
似乎是感觉到后面小姑娘气场突变,司机大叔不再说什么,发动了汽车。
经过快一个下午,路上已经不再是□□一样多的人了,车子一路畅通回到了黎宅。黎老爷还没来,黎章氏据说还在娘家送礼,黎家双雄只有黎二才刚刚回来的样子,见到黎嘉骏,灿烂一笑:“哟,妹子!”
黎嘉骏很心虚,底气不足地应了一声,纠结地站在门边,全然没了上午的自在。
黎二哥全然没有察觉的样子,背对着她摘帽子、挂大衣、脱手套,半晌才回头,望向她的眼神很平静,让她立刻明白,他一直知道她站在后面手足无措。
“怎么不动?忘了房间在哪儿了?”他忽然笑出来,很调皮地问。
拜托你不要强颜欢笑,让我再想想该怎么说。她也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弄,看黎大少的意思似乎是不想深究的,可现在轮到她自己这关过不去了。
“听说你戒烟了?”黎二少突然走过来,大长腿步伐稳健,过来一把搂住她往楼梯走。
“嗯,啊,我想……”
“那是好事儿啊,听说也不爱耍鞭子穿男装了?姨娘可开心了。”
“啊,姨娘,嗯……”姨娘是哪个?
“懂事了就好啊,成了大姑娘,我们黎家就算是有个真名媛了。”黎二把她带到二楼的一个房间前,推开门,少女卧房的气息扑面而来。把她推进去之前,黎二摸摸她的头,柔声道,“别急,你还小,就算真忘光了过去那点儿东西,也是为了记住以后更多的东西,对不对?”
一样的大手、一样的力度,这次却是暖融融的。
关上门,黎嘉骏靠在门上,长舒了一口气。
那就这样吧。
傍晚,佣人来敲门喊她吃饭。
她走下楼到餐厅,却看到一张大圆桌上,坐着黎老爷、黎家双雄和一个陌生的中年女人,没有黎章氏。
那个女人长相普通,穿着很低调,却低调地雍容着,表情平淡。她垂首坐在黎老爷身边,看起来比黎老爷还有气势,那四个站着,分明是一家人的样子。
她的耳边陡然炸起两个字“姨娘”。
一些她病时完全没注意到的细节出现在脑海,乡下庄子里,大哥从没喊过黎章氏,而黎章氏对大哥虽然也很有娘的样子,却更像是一个热心大姐,就连黎章氏这个称呼,也是因为得知了亲妈姓章,结合旧时候的经验,她自己编的称呼;来上学前,她没在车里看到黎章氏,随口问秀秀为什么妈不来,秀秀就言辞很闪烁,完全没心思深想的她就随便脑补了一个借口!
而现在,真相大白了,眼前这个,才是真正的夫人,大房!
黎章氏,极有可能不是黎章氏,而是章姨太。
她,黎嘉骏,是个私生女。
老天你打脸上瘾了吗,牙都要掉啦!
……她几乎是哆嗦着往前走,大概表情实在不太好,坐得比较近的黎二先站起来扶了她一把:“怎么了,刚才还好好的。”说着,却瞟了一眼大夫人。
“没事,跑得太急,岔气了。”黎嘉骏小心翼翼地轻声回答。
黎老爷端着威严的坐姿看了看她,眼神却很是专注担忧,看了一会儿后小心地瞟了一眼身边的发妻,然后冷哼了一声:“年后第一顿团圆饭,爬你也得爬过来坐着吃完!”
“是是是。”黎嘉骏连滚带爬地坐在了最后一个空位上。眼前菜式很丰富,显然刚上来,很美味的样子,全都是些家常菜。黎老爷率先抓起了筷子,随后几个小的才举筷,她抓着筷子,一时不知道往哪儿下手。
“金禾,把小姐面前的那肉换老爷面前去。”大夫人突然开口,声音低沉,比长相更有气势,“过了个年规矩就忘了,病人面前不能放油腻的东西。”
一个胖胖的中年女人立刻上来把黎嘉骏面前的烧肉换成了一盘白色的炒菜,确实她自己不想吃肉,正觉得清粥小菜萌萌哒,却发现大夫人下令的时候,剩下的三个男人全都用一种很小心的眼神偷瞄着她。
那种,偷看□□的表情。
黎嘉骏忽然有种想笑的感觉,这个家平时生活肯定特有意思,“妹妹(女儿)总是跟妈妈(老婆)掐架怎么办”的话题每天更新简直是风生水起!
安啦,哥哥们还有老爹,咱可是来自一个为了甜咸豆花哪个是异端能跟人对喷三百页微博的时代,为了盘肉气得跳起来那也太LOW了。
“啊,太好了,我正想说这盘肉放我面前浪费呢。”说着,她伸筷给三个男人每人夹了一块肉,然后眨着亮闪闪的眼睛小心翼翼地望向大夫人,“您……吃肉吗?”
“母亲她吃素!”黎二少紧张地插话。
“哦。”黎嘉骏收回手,就听大夫人眼睛都没抬地说:“你等会儿吃吧,金禾,粥好了没?”
“好了好了,我这就去端来。”金禾连忙下去。
“先喝了粥再吃饭。”大夫人斩钉截铁。
黎嘉骏放下筷子乖乖地等着,其他仨人竟然也没怎么动筷,仿佛担心大夫人虐待她似的小心等着。没一会儿,金禾端了碗粥来,粥炖得极稠,加了碎碎的肉末和葱花,看起来极为美味。
碗筷碰撞声重新响起,黎嘉骏喝着粥,忽然明白了黎嘉骏为什么这么中二,却更想不通她为什么中二。
曾经的黎嘉骏的生存环境中给她带来最大压迫感的可能就是这个大夫人了,但问题是,这个大夫人分明就不坏的样子,那姑娘有被害妄想症吗?
第一卷:东三省烽火初燃 1930年五月
黎嘉骏在这儿的生活就这么平淡地开始了。
上了学后一切都按公历来, 她总算是松了一口气, 心下戚戚地扔开了掰着指头都算不清的农历, 开始捣腾自己来这儿的日子,最后结合各方面线索,她得出了一个很囧的结论。
她是在一九三〇年二月十四号遭板砖爆头穿越的。
情人节被(自己)打死的!
……姑娘啊, 第一次发现你的人生其实是喜剧啊,史上最忠实的FFF团成员非你莫属啊,姐姐真的是对你无话可说啦!唯有泪千行啊, 嘤嘤嘤!
虽然只有自己知道这点, 但是抱着日历得出结论的黎嘉骏一整天都有种没脸出门的感觉,日子够苦了, 这身体的原主走都走了还制造这种精神攻击, 活着也太累了。
但她好赖也是撑下来了, 开始了属于“新·黎嘉骏”的新生活, 一种属于沈阳中上流名媛的生活。
至今她都没搞清楚她爹是个什么官, 只知道她爹做点儿军火粮食生意, 是个发战争财的强人,而且貌似以前还和土匪有过牵扯,原来祖上做地主做得并不怎么顺风顺水, 世道太乱,实在撑不下去的时候,旁支里也有人上马当了土匪,俗称胡子,就是在这短暂却辉煌的胡子生涯中,竟然百转千回地和曾经的张大帅有了那么点儿细微的交情。
……原来张大帅也是土匪出身,果然乱世出枭雄。
后来证明黎家人其实不善战,否则努力一把说不定也是关外一方豪强,好在还是抓住了自己的一点小机遇,借着两次北伐战争发达了起来,成功做了奸商。
现在黎老爷生意做大,儿子也都出息,却没表现出让谁继承他衣钵的样子,这让她有点好奇,但这些主人家的心思,八卦的仆人就也不敢妄言了。
另外还有个大八卦就是,黎老爷曾经是入赘的!
大夫人居然还是个格格!
那个年代满清已经没落,八旗子弟中所谓的贵族王爷郡王遍地跑,大夫人具体什么姓氏仆人都已不记得了,只知道一开始黎老爷入赘了大夫人王府,可黎老爷发财后带着大夫人搬了出去,随即王府却很快败了,原因是大夫人的阿玛染上了烟瘾。
老烟鬼是年前蹬的腿。
黎嘉骏不由得怀疑曾经那烟瘾跟那外公有没有关系。
据说黎老爷是无所谓老丈人那点儿“雅好”的,给点儿钱就给点儿了,结果大夫人不让,她的意思是,你的私生女儿我管着不让抽,人都说我虐待,那我便不管;我阿玛抽大烟那就算是被指不孝,我也要管!
老王爷本就是落魄贵族,一生抑郁,最得意的大概就是女儿嫁了个有钱有前途的女婿,可谁料想碰上个宁可他死也不让他抽烟的狠心女儿,挣扎了没多久就老去了。
这事儿当时挺轰动的,黎老爷早没了双亲,大夫人也少时丧母,可以说正经的长辈只有老王爷那么一个,黎老爷正值事业上升期,却因为发妻坚持,几乎是攒着钞票眼睁睁看着老丈人抽不着大烟精神失常而死,舆论哗然,夸大夫人大义的人少得可怜,全是指责他们夫妻俩狠心不孝,本就摇摇欲坠的夫妻关系更是降到冰点,大夫人直接开始闭门修佛,黎老爷也就堂而皇之地开始宠爱章姨太。
而小烟鬼黎嘉骏就这样成了家里的一个尴尬又幸运的存在。
大夫人懒得管了,黎老爷也像是想证明什么似的给黎嘉骏慷慨供烟,这黎嘉骏也倒霉,本来为了这个高端洋气像少帅的爱好在家斗大娘斗大哥其乐无穷,却没想抽烟局势刚明朗就给了自己一砖头,招来了一个不懂情调的“蠢货”豁出老命都要戒烟。
也是这身体的命该如此了。
黎嘉骏仗着自称脑子不清楚问东问西摸来摸去,两个月后倒是还像了点样子,日子还算上了正轨,却也没回到曾经黎嘉骏的生活轨迹去,差别就在于,她不是票友。
天可怜见,且别说曾经独霸她家乡戏曲界的和京剧是完全不一个剧种,就是上下两辈子加起来她都没完整看过一场戏,连《霸王别姬》里面哥哥唱戏她都是跳着听,可怕的是如今周围正是京剧热!
年初的时候梅兰芳先生在美国公演,艳惊四座,从此京剧热得像是《来自星星的你》,本来就拿它当娱乐活动而已,现在却成了光看已经是OUT,不能吊几句简直是LOW爆了的情况。
可怜黎嘉骏打小只会一句“天上掉下个林妹妹”,不知道在这个百家争鸣各曲种泾渭分明的时代当众唱出来会不会被活活打死……
好在,总有那么些个圈子不是那么看重这些,比如她现在混的“名媛”圈。
千金小姐就算还只是千金小妞儿,她们的共同话题也免不了发型、衣服、香水、首饰和潮流,她们的成熟度和阅读量还不足以参与高格调的文学会,现阶段大概也就自己看看别人的诗文,然后各自品评品评。不得不说,现在的小女孩的生活颇像她看过的一些英国古典小说,小女孩都会有交际需求,什么茶话会、诗会、读书会甚至同好会……
黎嘉骏对这些都没什么兴趣,她更感兴趣的是一些政治话题。
当然,这也不是她的爱好,只是现在任何一点政治话题都可能救她一命,她是对自己的近代史知识储备不抱希望了,只能听一点是一点了。
于是,她各种类型聚会各参加一次尝尝鲜后,就不再参加了,其实大多数时候她都在旁边微笑围观装背景墙,除了组织看戏那一回……她睡着了。
这比她在各种聚会当布景板引起了更大的轰动,直到程丝竹问起,她才想起。
我的天,曾经黎三小姐可是为了戏子和人干架的邪魅女主啊!
现在看戏睡着了是怎么搞!对票友来讲简直是不可原谅、有辱斯文、伤天害理!
难道以后都要提起精神看吗?太虐了,不是她不爱国粹,她更喜欢啪啪啪的战争片啊!
这样想着,她思绪又一顿,不行,再不文艺小清新一下,以后就算想不啪啪啪战争片都不行了。
嘤嘤嘤,我不要主演战争片!配角都不想T T。
一晃,沈阳的春天来了。
北方的春天还是有点凉丝丝的,但姑娘们都穿上了美丽的衣服,家境寻常的穿素色夹袄棉裤,也有宽边的花裙,大多数穿着古典而宽松的旗袍,搭着一件斗篷或者大衣,走在人民广场上,洋气得像传说中的香榭丽舍大街。
男人则普通多了,长跑马褂也有,短袄棉裤也有,西装配大衣也有。大多戴着那种圆帽,还有很文艺的苹果帽,很是骚包洋气。
由于什么奇形怪状的都有,显得这个二十世纪初三十年代的男男女女比现代开放得多,至少黎嘉骏当年就不敢旗袍、高跟、貂皮大衣和蕾丝手套外加挂着蚊帐的花帽子这样出门……
简直是恨不得所有潮流元素都在身上裹一圈。
相比之下,黎嘉骏的穿着竟然获得了众多男士的赞扬,尤其是她二哥。春天一到,妹子开始习惯性的淘宝范儿后,这个曾经感觉只能狗窝藏娇的妹子现在也是个能拿出去夸的人了。
她一直喜欢呢大衣、短裙、打底裤,配短靴,这一点上讲,民国的制衣和制鞋都还是良心作,只要是服务贵客的,全手工打造,一点也不放水,细节上堪称完美,穿出去格外高大上,再加上一些大胆的撞色和混搭,弄得二哥都想转做时尚记者。
可惜,黎嘉骏不给街拍。
她怕艾珈看到。
五月初某一天,黎嘉骏刚从亲妈章姨太的小公馆处吃了晚饭回来,在黎家公馆又看到一张请帖。
程丝竹,她同学,才十六,居然要订婚了!
作为一个财政部官员千金的未婚夫,对方自然是个了不得的公子,他们家里象征性地让他们见了一面后就定了亲。订婚晚宴请了一大社会名流,这算得上黎嘉骏长那么大参加的第一个高档次宴会,连大夫人都从礼佛室出来亲自点亮黎嘉骏礼仪和社交技能,曾经的艾珈打小就比较注重这方面,所以现在学起来也顶多当补充一下,两人坐在客厅中喝着茶聊天,气氛好到两个曾经水火不容似的女人都忍不住微笑起来。
这时,大哥和二哥回来了,金禾给开了门,大夫人端坐不动,黎嘉骏则站起来迎接他们,刚想向他们暗送秋波嘚瑟自己拿下了大夫人,却在看到他们脸色的下一秒收起了笑容。
两人脸色发黑,皆非常沉重。
“出什么事儿了,老爷呢?”大夫人不动如山,端着茶沉声问。
两人上前给大夫人小小地行了个礼,有些踌躇地站在沙发边,大哥直接抿着嘴,二哥则嘴唇嚅动,想说什么又不知如何说的样子:“今晚宴会取消了。”
“哦?”大夫人喝了口茶,“为何?”
“关内,打起来了。”
黎嘉骏还没坐下,笔直站着思考了一会儿还是觉得有点混乱,关内?那就不是东三省,怎么先打起来了?别告诉我“七七事变”在“九·一八事变”前面!那她立马就会进精神病医院!
“怎么打起来了?”估摸听到是关内,大夫人还是很淡定。
“具体的还不清楚,但横竖不就为了所谓中央政府的那点儿破权。”二哥很鄙视的样子,“都疯了,阎老西、冯玉祥、李宗仁,全跟蒋中正打起来了,那叫一个热闹,中原那块儿现在不知道有多乱。”
“那干一个小妮子的订婚宴什么事儿?”大夫人还是老神在在地问。
“都没人了呗,少帅在这儿坐镇,火是烧不上身,可关内的都盯着啊,我们兵精马壮、粮弹充足的,在里头那群人看来,还不是不买放着烂的?爹已经准备住商会了,少帅招了一群人,估计要开好多天会。”二哥说着,却见大哥已经往里走,“诶,哥你等等我,一会儿我跟你一块去营里。”
大哥一顿步:“你去作甚?”
“哎呀,看看我们东北军兵强马壮,写篇报道鼓舞鼓舞群众,心里舒服。”
呵呵。黎嘉骏一声不吭地也坐下来喝茶。
大夫人瞄了她一眼,略满意:“老三也是有点样子了。”
“嘿嘿。”黎嘉骏讨好地笑笑。
“打仗了,不怕?”大夫人问了句。
黎嘉骏想了想,见两个哥哥正往里走,忍不住提高声音回答:“怕!我怕我们中国人内耗光了,该轮到日本人收获胜利果实了!我怕得想咬你们!”
黎家双雄停下脚步,回头讶异地看着她。
想到这关口竟然还有这种内战,黎嘉骏心里头气得叽里哇啦的,跟自己人打倒是说干就干,怎么日本人打过来就不抵抗了呢,一群垃圾!
黎嘉文你个二货还隔岸观火瞎高兴?
有你哭的时候!
第一卷:东三省烽火初燃 杨常而去
中原大战的爆发让关外喜闻乐见了许久, 本以为又是那群熊孩子一时兴起野外啪啪啪一下, 却不想竟然有种没完没了的感觉。
而就在不久以后, 黎嘉骏才知道,为什么五月那天刚开门时,两个哥哥的表情会那么黑。
其实她的嘲讽多余了, 他们的心情远比她还要沉重,也远要幸灾乐祸。
原来,关外, 也才刚刚结束一场大战。
中苏同江之战。
那是在黑龙江省打的大战, 算是张少帅上任后的第二把火。国内形式上统一后,日苏对东北的国中国一样的占领如同眼中钉一样让蒋委座和张少帅不爽, 尤其是牢牢把持中东铁路的北极熊简直拉满了仇恨。
蒋委员长的大儿子蒋经国还被扣在西伯利亚吹风呢!
一阵你来我去的摩擦以后, 全国抗苏热情高涨, 各处军阀大哥都拍着少帅支持他打, 蒋委座甚至还发表了所谓绝不退缩的对苏宣言, 少帅满心都是抽过大烟以后的白茫茫的壮志豪情, 没说的,捋袖子干吧!
然后,就被干回来了。
其实仗打得还是很勇猛的, 可惜对面硬件软件都比己方好,连指挥都是号称“远东军魂”的加仑总司令。
本来僵持的状态,人家一来,迎面撂倒,气都不带喘的。
其实黎嘉骏也不造加仑是啥,大哥也不清楚,只是这一战打过以后,东北军就都知道了。
可这点来讲,黎嘉骏觉得冠了这么大个名头,没道理她听都没听说过这个人,唯一有可能的就是这个军魂在二战开始前就真的成了军魂了,于是心里又是感叹又是遗憾。
大爷您不世奇才就用在折腾咱身上太让人心酸啦,大爷您那么有才怎么不撑着点儿去打完德国打“霓虹(日本)”啊!
结果这场大战后,被一炮打怂的东北军根本不想反抗,直接叫停投降,于是形式上被统一的东北王张少帅不通知中央擅自签订了一条丧权辱国的《伯力协定》,不仅中东铁路没要回来,咱们的鸡冠黑瞎子岛,也被割了出去。
国内一片哗然,中央愤怒无比,南京政府发电说不承认,但此时黄花菜已经结冰了。
“那时候真的不能打了?”黎嘉骏对此报怀疑,“你刚才不是说人加仑是拿海军开的刀?怎么陆军也跪了?”
大哥其实平时营里训练很忙,好不容易有个轮休就耗在傻妹子身上了,但他也没很不耐烦的样子了,喝着妹子亲手孝敬的咖啡思考了一下,缓缓道:“谁说不能打呢,我们一步都没后退啊。”
“三江口海战,他们海军打过来的时候,我们能战的只有四条船,其中两条,全是其他国家退役的破船,上去没几分钟就败逃了,剩下的两条,一条江安,有动力没炮,一条东乙,有炮没动力,它们一条拖着一条,被对面三条大船围追堵截,硬是打穿了对面的旗舰,直到江安被打得失去动力,双双自沉。”
那声音太平缓,黎嘉骏眼泪差点掉下来。
“你以为另外两条败逃的就怂了吗?它们休整了一下,又回到了战场,没过几天,富锦水战,一直打到兵尽弹竭,便也自沉,追着他们三江口的兄弟去了。这一仗,咱们的海军,全军覆没。”
“哥,你别说了。”
黎嘉武眼眶通红,他的腮帮子剧烈颤抖着,深深地吸了口气,起身进屋,随后拿来一本皮本子给她:“你不是感兴趣吗,看吧。”说罢,便端起咖啡坐在一边,晒着太阳,望也不望她一眼。
黎嘉骏翻开本子,里面密密麻麻写着很多摘抄,有些是报纸上剪下来的,有些是手抄的,一开始有些文章的段落,后来则大段大段的军部电文,几乎就是一个简化版的史料历史书!她瞄了一眼,最早的时间竟然是五年前,而这本本子上还标着个“二”,显然是黎大少的第二本摘抄本,正激动着,却发现有些地方有第一人称,以为是有点日记性质的,便不敢多看,无助地望向大哥。
大哥无奈:“怕什么,哥敢给你还怕你看?”
“可是……”
黎大少放下咖啡杯一把拿过本子哗啦啦一翻,点给她看一段手抄的字:“这儿,看吧。”
海战失利后,陆战随即而来,可被一顿打蒙的中方指挥官张作相司令已经失去了思考能力,犹豫不决,迟迟不敢派兵援助前线。守备黑龙江的只有两个主力旅近两万人,他们孤军奋战、誓死不退,直到被团团包围,韩光第的第十七旅八千多人全部战死,整个建制都被完全消灭,剩下的梁忠甲的第十五旅数次突围不成,只能被迫投降。
“那个加仑把所有俘虏都送到最艰苦恶劣的矿山去做苦力,去年年底才刚回来,死的死、残的残,大部分都不成人形了。”大哥往黎嘉骏的心脏上又补了一刀。
“这个张作相……这个张作相……”黎嘉骏咬牙切齿。
黎嘉武摸了摸她的头:“当年大帅刚死,少帅年少,将军们谁也不服谁,一致推举张作相司令坐上大帅的位置,全因他为人厚道,能够服人……结果张司令穿着丧衣与会,硬是把少帅推了上去……当年他什么都不用做,整个东北都是他的,可他宁愿给兄弟的儿子保驾护航,你还说他是坏人吗?”
“没说他是坏人哪,可没这金刚钻,别揽这瓷器活啊!”
“妹子,我们打怕了……”大哥长长地叹一声,“除了内战,这百年来,可曾赢过一个外敌?”
“……”这问题,前后俩黎嘉骏一个都答不上来。
“哟,怎么了闺女,你大哥又欺负你了?”许久不见的黎老爷突然出现在阳台门口,手里握着毛毡帽子探头看进来,做出横眉竖目的样子,眼里却微微带点儿笑意。
又?两人站起来问好,黎嘉骏狐疑地斜着眼观察大哥听到这个又字的表情,见大哥一副什么都没听到的样子,她嘟囔着:“没有啦……大哥在跟我讲打仗的事儿。”
“嘿,你个臭小子自个儿连猪血都没沾过还敢装大尾巴狼?”黎老爷一点都不温柔地把一帽子砸大哥头上,“讲出些啥花样来了?”
“我讨厌张作相。”黎嘉骏总结,“这样的人怎么敢做大司令。”
“那你说谁来做?”
“反正不该是他。”
“你家少帅?”黎老爷笑着打趣。
“他行吗?”黎嘉骏反问,除了民国四大美男和西安事变,她还真不大清楚那是个什么样的人。
“哎……”黎老爷惆怅起来,双手背在身后,仰天叹了口气,“小六子,熊孩子啊。”
“噗!”小六子就是张学良的小名儿,如今大叔黎老爷说起来,分外应景儿,黎嘉骏忍不住笑了起来,却发现黎老爷望着远处,眼神空茫茫的,不知道被勾起了什么伤心事,“爹,怎么了?”
“大帅他啊……”黎老爷一阵阵叹气,“他给他儿子留的那么大个基业中,在你爹看来,最宝贵的,还就是你杨伯伯了。”
“杨伯伯?”黎嘉骏小心翼翼地望向黎大少,那是谁啊?
“杨宇霆杨伯伯。”黎大少趁黎老爷还在沉思中,快速低声地报答案,“之前一直辅佐大帅,少帅上去后被卸掉很多职务,最后当东三省兵工厂的总办的时候,对我们家颇为照拂,后来……你还想不起来?”
别逗了,就算不信我是穿越的也该知道我完全不记得啊!黎嘉骏很想挥鞭催更。
“哎,后来,走了鳌拜的老路,被少帅擒杀于老虎厅。”大哥偷看了一眼大哥,“连着他的同僚常荫槐主席一起,那事儿被人称作……‘杨常而去’。”
“……有意思吗?!”黎嘉骏指的是“杨常而去”,她见黎老爷没补充说明的意思,只能再问,“爹的意思是,这个杨伯伯其实很有才?”
“没有他,这个东三省再过三十年也不会有这景象!”黎老爷霍然插嘴,颇为激昂,“要不是他,东三省早就成日苏租界了!杨公之大才,可经天纬地!他坐镇大帅左右那么多年,什么南京政府,什么日本人,什么苏联人,谁敢耍小聪明,谁敢?!他若在,我们怎么可能白白易帜!他若在,怎么可能让少帅打那场割地赔款的臭仗!他若在,怎么轮得到张作相指挥!大帅在的时候,全仰仗他和常荫槐出谋出力,那时候那群狗东西上蹿下跳,可曾占着一分便宜?!而现如今,大帅刚去,不出一年,东北易帜,不出两年,就……就割了地啊!”
说着说着,黎老爷竟然哭了起来,像个小孩儿:“杨公啊,吾等无能,让你被无口小儿所害,含冤而死,徒背骂名啊!”
“爹!”大哥大惊,焦急地喊了声,“骏儿,扶爹进屋!”说罢,他靠近围栏,向四面紧张地张望起来。
惊讶于黎老爷为什么突然这么悲愤,又心有戚戚的黎嘉骏把黎老爷半扶半扛地弄进屋子,关上了阳台门。
黎老爷坐在沙发上还在呜呜呜地哭,黎嘉骏也不知道说什么,只能在一边坐着,一遍遍摸着他的背:“爹,您别哭了,您别哭。”
“闺女啊,你是不知道。”黎老爷开口,声音嘶哑,唇齿间还缠绵着泪水,“你杨伯伯知道自己要死啊。”
“啊?”
“当初我们一时兴起,让算命先生给他扶乩,得乩语为:杂乱无章……扬长而去……”
“……”
“我们劝他快脱身,那时候他一身的职务被卸得仅剩下一个兵工厂总办了,可他不肯,还是递上了那份要求。”黎老爷掏出块手帕颤抖着擦着眼睛,“他和常主席早就知道那个中东铁路是个隐患,便想让那小子成立个东北铁路署督办,让苏联人没法独占铁路,这是我们的地界和政府部门,我们有法、有权使用这个铁路,久而久之,苏联人怎么想我们管不着,可铁路我们是用着了,如果他们不忿,要打,那就是他们的错……只可惜,那时候,你杨伯伯说什么,那小子都以为他想夺权……奸臣善言,忠言逆耳啊!”
“现如今,几个小日本就能把上面的人耍得团团转,只可怜我们这群仰人鼻息的商人,自己人,贪,外国人,抢!穿得光鲜,活得还不如一条狗!”黎老爷猛拍桌子,刚好和黎大少进来时关门的声音重合在一起,惊得黎嘉骏一跳。
“哥……”
“回房去,让爹静一静。”
“哦。”黎嘉骏站起来往楼梯走,一步三回头的,等上了楼梯进房前,她推着门又回头,却见黎嘉武跪在离老爷面前,磕了一个头。
第一卷:东三省烽火初燃 七子之歌·台湾
中原大战的爆发, 导致大哥和二哥都分外忙碌起来, 上面的决议扑朔迷离, 自从知道少帅是个多不靠谱的人后,黎嘉骏甚至觉得大哥干脆退伍算了,以后长城抗战组个义勇军也比在这个混账老大手下白死好啊。
结果大哥练兵是练兵, 却一直没动静,二哥倒是忙忙碌碌,只是他现在越工作, 反而越沉默了。
有一日, 听见客厅里他在和黎老爷争吵,黎嘉骏午睡醒来, 耳朵刚贴上门偷听, 就听沉重的脚步声传来, 停在面前。
黎嘉骏连滚带爬地奔回床上, 刚趴上去就听门被敲响:“骏儿!骏儿!还睡着没?”
她这才反应过来自己根本不需要拼死上床, 因为二哥又不会破门而入!默默地鄙视了自己一会儿, 她佯装刚醒来,模糊地答了声:“嗷,来了, 等等。”这才慢吞吞去开门,刚打开,二哥就双手把住她的肩膀以男主角一样的姿势和语气叫道:“骏儿!跟不跟哥哥走?!”
“啊?哥……我们有……血缘关系……”哎呀我在说什么!黎嘉骏下一秒就被自己惊呆了,实在是这场景太像私奔了!
“你在说什么啊!哥要去上海!你去不去?”
哇!上海!魔都!黎嘉骏眼睛都亮了:“去干吗?”
“你去上学!我去工作!哥养你!”
去上学有什么意思,黎嘉骏一阵见血:“你工资多少?”
“不知道!”
不知道你还喊得那么理直气壮!
“那我去哪儿上学?不知道!”
“不知道!”果然二哥和她重合了,随后黎二少脸红如熟。
“哥啊,和家长吵架闹离家出走是最幼稚的行为,你看爹有拦过你吗,你这样的根本走不了。”
黎二少回头,果然,黎老爷就在旁边拄着拐杖冷冷地看着,见俩兄妹朝他望去,哼了一声转身下了楼。
二哥很无奈,连着头顶的呆毛都耷拉下来了。黎嘉骏没办法,扯了扯他的袖子:“进来吧?”
把黎二少拉进来在椅子上坐下,黎嘉骏随便裹了一件薄外套坐在床上开始发呆,两两傻坐了一会儿,二少突然站起来拉开了落地窗帘嘟囔:“这么黑,你也不嫌压抑的慌。”
光芒顿时落满了房间,远处太阳正在下山,照得一边的墙壁红彤彤的,整个房间跟要升天了似的。
“我刚才在睡觉嘛……”黎嘉骏小声抗议,玩着袖子上的花边,“你怎么跟爹吵起来了,也不怕大哥打你。”
“没什么,上次让你看的文章,读通了没?”黎二少开始检查作业,“如果读通了,那我就要提问了。”
“别转移话题啊,有你这样的嘛,我拉你进来不是为了让你检查我作业的!”这下黎嘉骏真的悲愤了。
“子不言父之过懂不懂!”
“那你还跟爹吵!”
“所以这是我跟爹的事儿啊。”
“刚才谁拉着我私……要离家出走的!”
“我一时气愤嘛……”
“出去!拉你进来是我一时冲动!”黎嘉骏推他。
黎二少岿然不动:“慢着!先检查作业!我要提问了!”
“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黎嘉骏凄惨大喊。
“倒幕运动是哪里先发起的!”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黎嘉骏继续推。
“谁谁谁谁谁……”黎二少蹲起马步。
“干我屁事啊……长州藩!”
“很好,为什么要倒幕,用日语回答!”
“呃……!@#@%¥#@%……还有……那个……@#¥%&*……所以么……@#!¥%¥……”
“丢人!都会说了,就别在呃了啊了这个那个的!难不难受。”
“好了我都说出来了你可以滚了。”
“好好好我滚滚滚,晚饭后记得别忘了交书法作业啊,检查好了就口语练习。”
“啊啊啊啊啊啊!”黎嘉骏歇斯底里中。
黎二少心满意足地滚了。
“引狼入室啊,引狼入室……”黎嘉骏含泪捶床。
早知道黎二少是“鬼畜老师”,打死也不让他补习日语啊,课堂上那些就够用了!谁知这个牲口一定说她的日语带乡巴佬口音,非得让她纯正点儿,从此她简直成了现代的苦B小学生,一天就没个不学习的时候。
黎二少走后,黎嘉骏换了正式点的衣服准备与家人共进晚餐。金禾的女儿雪晴走了进来整理床铺,她一本正经地干着,实在是被自家小姐火热的眼光盯得绷不住,噗地笑了出来:“小姐您别看了,好歹让我把活儿干好。”
“嘴不是闲着嘛,说说说!”黎嘉骏关上门。
“好吧好吧。”雪晴无奈,压低声音道,“老爷往关里卖了一批军火和粮草,二少爷不高兴,他觉得这是在火……里浇油?”
“哦。”黎嘉骏若有所思。
“反正具体说什么我也没听清,但有一句挺响的。”雪晴很小心地凑过来轻声道,“二少爷说老爷是民族罪人!”
“这,夸张了吧……”
“二少爷就这样,气急了就乱说话。”
“怪不得爹都气无语了。”黎嘉骏也觉得这情况棘手,“爹做生意也是为了养我们啊,而且咱家这闯关东的底子,不做军火,别的也插不进手啊。”
“老爷也这么说,所以二少不就气急了要离家……出走嘛。”
“好在只是气话,父子俩哪有隔夜仇。”
黎嘉骏摸着下巴:“气话啊……”那怎么这么精准地瞄到上海了?要知道这时候国都是南京,离关外最近的安乐乡是北平哪,上海?隔着半个中国呢!
六月中的时候,虽然昼夜温差很大,但是天气还是暖融融了,学校的小伙伴们便喊黎嘉骏出去郊游。
由于黎嘉骏“学习”繁忙,年初参加过一些聚会后就找各种理由不再参加,成了闭门不出的“大家闺秀”,大家平时学习之余也就保持偶尔相互问候一下的关系,而且虽然黎嘉骏年后穿着打扮突然潮范儿了起来,可由于家里生意不涉外、唯一的留学生回来了的缘故,并不如其他名媛家里时不时有法国美国英国的潮货能拿出来作个秀,久而久之,黎嘉骏在学校成功保持了百分之五十的透明度,就不再继续刷存在感了。
这一次被邀请到,竟然是学校组织的,是个大型的郊游会,而宅女黎嘉骏到了那儿才发现,与会的还有不少青年俊才,有若干年轻的日本军官……
除了日本人和在日本学校上学的女学生,剩下的中方青年,基本都在日本留学过。
她和人群中一张大便脸的黎二少炯炯有神地对视长达五秒,然后各自面无表情地转开脸去。
好矬,相亲会上遭遇亲哥什么的。
公园茶话会开始了,每个人分到一杯热茶,四五十个人各自围了五六个小圈,主持的是教导主任田中先生,他先喊了两个日本青年军官上来表演节目,他们也没推托,上来齐唱了一首军歌。平常心讲,不算难听。周围人也都很热情地鼓起掌来,两人回到了自己的小圈子中,可以看到旁边的女生微笑着跟他们说了什么,他们点头回礼。
黎嘉骏就是不高兴。
她觉得自己太可怜了,仗还没开始打,她就已经有了血海深仇了,本来巴巴地学着日语,就是想当个生存技能用,可不代表她就愿意用这语言去和“霓虹人”开茶话会……
但此时贸然起身离场显然是很不理智的行为,她只能垂着眼呆呆地坐着,旁边有了点小动静,刚才被分到另一个圈的二哥噘着嘴坐在了旁边,很郁郁的样子。
“喂,我是不想找个和‘霓虹’有关系的男人,但在座的应该都是好妹子,你回去可别说我挡你桃花啊。”黎嘉骏轻声调戏黎二少。
“等会儿就跟我走,这儿没什么意思。”二哥有点紧张地往他原先待的地方望望。
“怎么了?”黎嘉骏也想往那儿望,被一把抓回来。
二哥怒斥:“想暴露我吗!”
“啊?你在日本的老情人来了?”
“更可怕!”
“难道!这个老情人是个男的?!”
回答她的是黎二哥狠狠的一个头槌:“女孩子家好好说话!”
黎嘉骏含泪捂头:“那怎么回事啊?”
“哎,你看那边,有个女的,短头发。”黎嘉骏顺着二哥指的方向偷偷看过去,那个圈子显得高端一点,好几个穿着军装的日本军官在说说笑笑,一起的还有女校里金字塔尖尖的几个名媛,很和谐的样子,其中确实有个不属于女校的短头发女人,看起来二三十岁的样子,长得颇为清秀,只是表情太僵硬了。
“那是谁?”
“我不清楚。”二哥喃喃。
“啊?那你怕什么?”
“不不,我知道她是谁,她是我们的一个格格,后来被那边的一个大官收养的,过得……有点惨……”
黎嘉骏更加一头雾水了:“那你怕她干吗?”
“你不懂,她再那过成那样,按理应该很恨日本,可是,我最后一次见她的时候,就觉得她特别……可怕……”二哥心有余悸似的回头望望,“那时候很漂亮的一个姑娘,一场大变后,完全换了一个人,你看她打扮,完全像个男人。”
“哦。”黎嘉骏觉得脑子里有什么,但下一刻就被猪队友给卖了——一个女同学一蹦一跳地过来拉她的胳膊:“嘉骏,嘉骏!我们一起唱那段吧!”
“啊?”黎嘉骏一愣一愣的。
“我这里假意儿懒睁杏眼!”
“……哈?”要吃药吗?
“哎呀,《宇宙锋》!你傻了吗?梅兰芳先生在美利坚唱的不就是这剧?当初我听说那事儿还跟我娘说起你呢!一起唱吧!”
“不不不不不不不!”黎嘉骏吓得背后汗毛直立,连连摆手,“我我我我……我哪会唱我不会了,你你你……你一个人唱吧!”
这个拒绝太过失态,颇有屁滚尿流的神韵,当场逗笑了一群人。小姑娘立刻不勉强了,只是噘着嘴瞪了她一眼,独自站到中间摆了个姿势,唱了起来。
黎嘉骏一边满脑子白毛汗地听着,一边往边上一瞄,吓!按顺序来的,立马要轮到自己了,这杀千刀的交友会!
她知道现在小姑娘大多多才多艺,琴棋书画至少有一个能拿得出去,平时也经常备着聚会表演的节目,甚至还有背台词现场组人一起演话剧的,可她真没这能耐,她确实有少年宫水准的小提琴技能,会唱会拉的曲子也绝对比在场的人多,可别说她不想给人拉琴,能唱的,一首也拿不出来……
不敢想象这群人听到《小苹果》是什么心情。
……她还是忍不住想象了。
然后在这样的想象中,小姑娘的“假意儿懒睁杏眼”也唱完了,一个男生上去开始背一首诗,剩下的人一边听着,一边颇为期待地偷看她。
“哥,咋办?”她平移求援。
黎二少轻声秒回:“要不,装小狗儿叫?”
“……”黎嘉骏平移了回去。
妈个鸡,逼死老娘我就唱国歌给你们听!她看着几个日本军官笑得很开心的样子,估摸他们就是传说中的关东军,不知道这时候给他们唱《松花江上》会不会爽到他们,哼哼哼,要不,《精忠报国》?啊哈哈哈哈哈!
她实在不想赌周围这群人都活不到那些歌出现的时候……
轮到她了。
黎嘉骏微笑着站起来,缓缓走到中间,朝周围鞠了个躬:“给大家背一首诗,是我最喜欢的诗人作的,《七子之歌·台湾》。”
周围的人窃窃私语,大多表情迷惑。这组在现代脍炙人口的诗歌,今天还没有被广泛流传,而她正好活在那个广泛回归的年代,为了做一个小节目,特地查了台湾版,并且知道,这是闻一多在一九二几年于美国创作的,非常安全和应景。
她清了清嗓子,转向坐成一排的四个日本军官,微笑朗声道:
我们是东海捧出的珍珠一串,琉球是我的群弟,我,就是台湾。
我胸中还氤氲着郑氏的英魂,精忠的赤血点染了我的家传。
母亲,酷炎的夏日要晒死我了,赐我个号令,我还能,背城一战!
母亲,我要回来,母亲!
周围一片寂静,黎嘉骏背到最后,声音近乎颤抖。她本来以为模糊需要蒙混的词在这一刻极为清晰地刻在脑海里,让她恍然想起当初表演时和朋友一起流下眼泪的场景。
原来,她也曾那么愤青过,这份愤怒在现代几经时光淬炼已经蛰伏,却穿越百年坚定不移地驻扎在她魂上。
“我背完了,谢谢。”微笑,鞠躬,黎嘉骏转身退场。她想扯着她二哥一起潇洒留个影,却想起他的工作而收了手,结果擦肩而过时,二哥嗖地站起来一把搂住她肩膀一边走一边道:“妹子,干得好!看他们的脸色!”
“这位小姐这样,不利于中日友好啊。”一个优哉的声音出现在旁边。那个二哥很怵的女人竟然带着她身边几个军官站在旁边,那几个本来一个圈的名媛很不安地看着她。
女人瘦长脸,摘下了帽子后,露出个中分头,此刻似笑非笑的。
黎嘉骏这时候忽然脑子就灵光了,恍然觉得她有可能知道这人是谁,但是实在太缺乏研究,只能说在耳闻的名字里能对的上号的只有那么一个,顿时整个人都不好了。她有些怂,勉强地笑了一下,答道:“是啊,我太冲动了。”回了口气又补充,“扫了各位的兴,心底实在太不安,没脸再待下去了。”她假装很害怕地瞄了眼二哥,畏畏缩缩地求饶,“我,我,以后再也不敢了啦。”
二哥很应景地摆出了一副生气的表情:“小妮子不学无术,杂七杂八的东西瞎看,看回去不收拾你,走走走!丢人现眼!”说罢朝面前几个人郑重道歉又告辞地折腾许久,揪着垂头丧气的黎嘉骏的耳朵离开了。
回到自家车上,黎嘉骏小心翼翼地向二哥求确认:“哥,这个女的,叫什么啊?”
“原本叫什么我也不清楚了,只知道她到了那儿后被一个叫川岛浪速的人抚养,所以跟了那个人的姓,”二哥很不屑地哼了一声,“改名叫芳子了。”
“……”好像得罪了一个很不得了的人,但是不得了在哪里真的不清楚啊!
黎嘉骏口吐白沫倒在椅子上。
自此一役,再也没人请黎嘉骏玩儿了。这个女刺头儿也算是一战成名,本来还想培养她替家里进行千金交际的大夫人还挺疑惑,一日通过各方面了解了这件事后,也不再说什么。
大夫人的仇外情绪从对待她阿玛吸鸦片这件事上就可见一斑。
她也乐得清闲,每天上了课就回去补习日语,跟着黎二少每天看日语的新闻、小说和资料来讨论,甚至还特地找人学唱日本有关思乡的小调儿,二哥终于对她的“大日本帝国威胁论”的严肃程度有了重视,不再嘲笑她被害妄想症,有时候甚至还自觉地弄来报社里留存的日本本土过来的报纸跟妹子一起分析。
可惜两人终究还是太嫩,看不出什么来。
转眼,七月来了,辽宁省风雨成灾,平沈铁路中断,收到消息当晚,黎老爷一屁股跌坐在沙发上,喃喃道:“这下完了。”
家主如此,其他人自然坐不住了,黎老爷是一家子的天,此刻黎宅乌云密布。
“爹,怎么了?”二哥扔下筷子跑过去给老爹顺气,黎嘉骏忙不迭地递上一杯水。
黎老爷握着水杯,深呼吸了一下,镇定了脸色沉吟半晌,一把抓住二哥道:“老二,快去营里,找你哥来。”
黎二没多话,点点头就往外走。
“哥,拿件外套去!外面冷!”即使七月,昼夜温差还是大得吓人,黎嘉骏急得大喊。
雪晴闻言连忙跑上楼,把二哥的外套拿下来递给他。二哥拿着外套带着司机跑出去,黎老爷站了起来,在餐桌旁来回踱步。
“爹,不管怎么样,吃饱才有力气想,先吃饭吧。”黎嘉骏也知道无论发生什么,自己都帮不上忙,只能在边边上安慰下。
黎老爷倒是真坐了下来,举起筷子怔愣了一会儿,叹口气,盯着黎嘉骏道:“闺女啊,这回,大概要委屈你了。”
“什么?”黎嘉骏心里一紧,她要啥没啥,能用的就一张刚养嫩的脸了,老爹不是吧……
“咱家一大批货堵在路上了,不去拿就只有报废,但你爹现在真没本事找个可以跑那么远的车队把货弄回来。堵住的那列车上,很多是北平运过来给上头玩用的稀罕物儿,上面肯定会派军队的去把东西弄回来,要是能找着个负责的,说一声,说不定能把咱家的东西也顺上,你懂吗?”
“所以……”难道要我去扛?
“最有可能接到这任务的,就是北大营。”黎老爷以为女儿脑子还不清楚,隐晦地暗示,“上回你和人家一个营长的儿子……”
“只要能帮得上爹!我给丫磕头赔罪都行!”黎嘉骏拍案。
“不,不用磕头。”黎老爷很受不了地摆手,“一直都没上门赔礼过,主要是虽然得罪了人家但倒霉的还是你,不过现在,还是需要正正经经地给赔个礼,才好说话啊。”
黎老爷一副女儿要受莫大屈辱的样子小心安慰着,黎嘉骏却觉得没多大事,毒瘾都熬了还怕赔个礼吗,多大点事儿!
事情果然如黎老爷所想那般,大哥去请了那个张姓的营长的儿子,张营长没出面,儿子张奉孝作为代表来了,倒还是个人模狗样的青年,进来先恭敬地给黎老爷敬礼,随后很随意地朗声道:“听说黎三爷被一板砖砸没了,窃以为是喜事儿,特来庆祝一下,有什么不当之处,望各位海涵,我与黎兄平日就很谈得来,前阵子实话说确实略微尴尬,今日他赏脸肯请愚弟进这个家门,就是站着干看各位自己吃,我也开心啊。”
“哪能让你站着干看我们吃,应该让黎三太妹站着看你吃,蠢货,瞧人家多大度,过来赔礼!”黎二少朝黎嘉骏招手。
黎嘉骏自认比以前可拿得出手多了,走上前很诚恳很真心地鞠躬:“我知道板砖砸在我身,痛在兄心,只希望如今能一笑泯恩仇,以后定当改头换面,好好做淑女。”
“哈哈哈哈哈!”张奉孝大笑。
席间宾主尽欢,因为知道事情妥了,黎老爷也眉开眼笑,大夫人更是气息怡人,黎宅的气息总算是恢复了正常。
黎嘉骏自认又了结了过去一桩孽债,也是轻松不少,忽然就听张奉孝在耳边悄悄问了一句:“诶,那……那个观澜,你们什么时候放?”
“……”黎嘉骏中了石化术似的艰难转头看向张奉孝,差点儿就拿不住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