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这日子没法过了
大晋朝洪熙五年, 西南靖远南谵几个州三个多月不下一滴雨, 旱情极其严重。
靖远州武清县杨家湾村, 天将亮未亮。
薛氏看了看外头的天色,慢慢爬起来,走到儿子儿媳房门前喊道:“冬哥儿他娘, 该起来挑水去了,省得挑担水回来,咱们早饭都吃好了。”
“这日子没法过了!”原本睡得死沉的白氏被婆婆的大嗓门唤醒, 心头烦躁不禁骂骂咧咧地。虽然白氏轻手轻脚地, 杨本元还是被妻子吵醒了。他掀开眼皮看了看外头,嘟囔道:“天还没亮, 怎么就起来了。”
白氏没好气地道:“全村眼下就只有大柏树那一口井还出水, 等天亮了再去, 不知道有多少人等着。老天爷再不下雨, 水田保不住, 一家人就等着饿死吧!”
“饿死”之类的话实在是晦气, 杨元本呵斥道:“蠢婆娘闭嘴,老鸹样的瞎叨叨什么!这不溪里还有水,水田怎么就保不住了?”
白氏本来想用“溪里再多的水也架不住那么多人家灌溉呀, 天不下雨溪水很快就会不够用”这话反驳丈夫,不过丈夫发火了,她到底还是有些忌惮,赶紧闭了嘴。
白氏穿好了衣裳下床,开门上楼去叫二闺女杨霜。一家子人一担水根本用不了一天,可因为大旱水越发难挑,这些日子都是母女两个一道去挑水。
“二丫头,起来了,该去挑水了。”白氏喊了好几声,里头却一点反应都没有。她不由火大,大力打着门,厉声道:“死丫头,少给老娘装死,再不起来,老娘揭了你的皮!”
杨霜痛苦地在凉席上打了两个滚,恶狠狠地道:“催催催,就知道催,睡个觉都睡不够,烦死人了!”她抱怨归抱怨,人还是慢悠悠坐了起来。
“讨厌,自己要早起,就坏良心地把人家给吵醒。”杨霜这么一通折腾,把杨雪给吵醒了,她骂骂咧咧地翻了个身,又睡了过去。
快到六月了,天气本来就热,姐妹两个睡在楼上房里,前半夜简直蒸笼一样,好不容易熬到后半夜才睡着,结果睡得正酣却被吵醒,不发脾气才怪。
杨霜气结,伸手想掐一把妹子,可想着这丫头那一张利嘴,到底还是悻悻然罢了手,认命地穿好了衣裳开门下楼。
母女两个胡乱梳洗了之后,就挑着水桶出了门。虽然天尚未大亮,但晴朗的夜空夜色较亮,加上走的是熟悉无比的路,母女两个的步伐倒也不慢。
原本以为自家算早的,没想到沿路碰到七八个挑着水桶往井边赶的女人。杨霜不由嘀咕道:“怎么大家都这么早啊,不知道井边有没有排起长队了。”
白氏感觉情况不妙,招呼闺女加快步伐。母女两个几乎是小跑着到了井边,抬眼一看,果然排了长长的队伍。白氏叹了口气,麻利地走到最后边那个人身后站好。
杨家,薛氏在杨雪的帮助下开始做起了饭,杨雪负责烧火,薛氏负责炒菜。眼看着菜都炒好了,白氏和杨霜母女两个才一人一担水颤悠悠地回了家。
薛氏神色不虞,语带讥讽道:“怎么这么慢,我还以为你们掉到井里去了,正打算叫冬哥儿他爹去看看去。”
白氏喘着粗气还没来得及解释,杨霜就尖声抱屈了:“别提了,原本以为咱们家算起得早,谁知道比咱们更早的人家多了去了。大柏树下排了老长的队伍,我和娘等了好一阵才轮上。”
薛氏嘴巴张着想说什么,临了又闭上,转身招呼着杨雪:“三丫头,喊你爹和你弟吃饭了。”
杨元本在院子里的磨刀石上磨着砍柴刀,听到闺女喊吃饭,立马洗手起身进了堂屋。杨雪冲着弟弟杨冬的房门大喊他吃饭了。“知道了,你们吃着就是。”声音却是从茅厕里传来,原来这家伙在蹲大号。
杨雪不由笑骂:“懒牛懒马屎尿多!”杨冬立刻炸毛,回骂道:“什么叫屎尿多,我一天蹲一次茅房算屎尿多?你有本事只吃不拉!”
小屁孩,刺猬一般,姐才懒得跟你一般见识。杨雪鼻子一哼,转身走进了堂屋。
一家子吃完饭,杨元本和白氏去了田间,三姐弟和薛氏留在家里。老贼天一直不下雨,杨家塘本来池塘不少,可早都干涸了。如今整个杨家塘,除了溪水能灌溉到的水田,旱田里的禾苗都枯死了,没必要侍弄了。
其他的绿豆黄豆红薯之类的作物,同样也是干枯如柴,没一丁点指望了。杨元本家水田拢共三亩,如今一家子就巴望着这几亩水田能保住,不然今年就真是颗粒无收,一家人就等着饿肚子吧。
可是情况很是不妙,老天一直不下雨,溪流又不算宽,流量有限,沿岸几个村子都靠着这条溪流灌溉,眼看着溪里的水一天天消下去,村民们却只能干着急。
因为满村子的人都眼巴巴地指望着水田活命,所以灌溉的时候谁家都不敢马虎,都派人一直盯着水流,生恐中途叫人给截流了,总之要确保那溪水能流进自家田里才放心。杨家两口子今日之所以去田间,是因为田里快要干了,该灌水了。
堂屋里杨霜跟着薛氏做着针线,杨雪则坐在一张小凳子上慢慢剁着猪草。她一边跺一边叹气:“猪草又消了这么多了,过两日又该去扯了,一想到要走那么远的路我就头疼。”
薛老太太道:“这样干的天气,能扯到猪草已然是不错了。老天再不下雨的话,兴许连窝沟都扯不到猪草了。”
窝沟距离杨家塘二十来里山路,是一条深涧,沟里有一条细小的溪流。窝沟地势很低,植被丰茂,任凭天如何干旱,那里照旧流水不断,树木花草长势良好。
因为干旱,附近实在是扯不到什么猪草了,杨家姐妹从上个月开始就跑窝沟去扯了。翻山越岭路途远,十六岁的杨霜还好些,十三岁的杨雪就不大吃得消,每去一次就叫苦连天的。
杨霜抬头看了看外面明晃晃的太阳,忽然异想天开:“祖母,您说咱们杨家的老祖宗当初怎么不将家安在窝沟那一带,若是咱们住在那一带,那岂不是不用担心什么天旱不天旱。”
杨雪嗤笑道:“二姐你有没有脑子,窝沟距离镇上太远,而且那四周都是山,根本没办法开垦出田来,大家住在那里怎么活得下去。”
杨霜被讥讽了,不免有些羞恼,瞪了一眼妹子,气哼哼地道:“我是没脑子,我又没被学里的先生夸过聪明。”杨霜说的学里是杨家塘族学。
杨雪是女子,自然是没资格进族学的。可是她不过是在天气骤然变化的时候去给杨冬送了几回斗笠衣裳,在窗下听了先生教学生们读了几回《百家姓》《千字文》,然后自己拿杨冬的书看了看,就背得比学里所有的男孩儿都流利。
惹得先生摸着山羊胡子直夸她聪明伶俐,说可惜她是个女儿身,不然倒可以走一走科考的路子,进士不敢说,中个举还是有可能的。
乡下小地方,秀才都是稀罕物,遑论举人。杨家塘村有史以来只出过一个举人,那还是前朝的事情。到了本朝只出过两位秀才,一个是开国之初考中的,一个是四十六年前考中,此后杨家村再没谁考中过秀才。
老先生的话传出来后,引得人们议论纷纷。杨雪不过一个小丫头片子,学堂门都没正经迈进去过,不过熟练地背了一通书而已,居然将整个村里的小子们都压下去了,人们自然不服气。
有人说是这老先生狡诈,这么多年连个秀才都没教出来过,担心村学不再聘他,故而借杨雪这个小丫头片子来委婉地告诉大家,不是他教得不好,实在是杨家塘的小子们资质不佳。
也有那不服气的小子,逮着机会就来寻杨雪比试背书,杨雪每每都不应战,任凭那些小子们说她心虚不敢比试。这越发坐实了大家的猜测:杨雪根本没有老先生说的那般出色,不过是被老先生借了名头而已。
说起来杨雪还真是心虚,不过不是杨家塘人以为的那种心虚。她前世可是念到了大一的人,《三字经》《百家姓》之类的本就接触过,只不过时间久了有些忘记了。听杨冬念叨听先生念叨,又拿书看了几回,背诵下来于她来说不过小菜一碟。
就连先生还没教到的《论语》《孟子》里头的许多篇章她也背得下,不过她可不敢说给人知道。她不过一次没忍住,在老先生面前显摆了一番就给自己惹来大麻烦,哪里还敢再背书,她又不想被当做妖孽淋黑狗血。
“这日头可真是毒辣,你爹娘他们肯定口渴了,咱们家的田离大柏树井有些远,该去给他们送水了。三丫头,喊冬哥儿赶紧去送。”薛氏吩咐杨雪。
杨雪起身去喊杨冬,喊了几嗓子没反应。跑到杨冬房里一看,根本没人,这小子不知道什么时候溜出去了。
正文 溪坝被堵了
薛氏生气地骂:“这孩子, 一点不知道体贴父母, 十一岁的人了, 还一味地贪玩。”
杨霜道:“冬哥儿以往也是在学里上半天学,回家干半天活,这猛然间放了假, 一下收不住心很正常。他年纪还小,大了自然懂事了。不过是给爹娘送水,我去就是。”
杨雪皱了下眉, 对杨霜的话颇有些不以为然。杨薛氏没好气地道:“十一岁了还小, 当年你祖父过世的时候,你爹才十四岁, 可是他护犁拽耙, 愣是做了家里的顶梁柱。冬哥儿这样子下去, 往后这个家靠他能立得起来?”
白氏嫁过来之后连生了三个闺女之后才得了杨冬这个儿子, 后来又怀了一胎, 也是个男孩, 可惜没保住。此后她的肚子就再没动静了。
因此家里就杨冬这一个儿子,又是年纪最小的,大人们不免有些娇惯, 结果这孩子好些方面跟同龄人比起来差了不是一星半点。
杨冬做事情惯爱偷奸耍滑,吃不得什么苦。栽油菜喊腰酸,扯黄豆喊手疼,打谷子喊晒得头晕:总之是找尽理由偷懒。
杨元本和薛氏发现势头不对开始下狠手管,白氏却不忍心,杨霜也一时转不过弯来,总是拿这样那样的话来替杨冬开脱。
杨霜虽然被祖母抢白了,但还是放下手中的针线,打算起身去送水。杨雪阻止道:“姐姐这荷包还没做好,秋香姐姐说不定很快就会来找你要,你还是赶紧做好吧,我去送水。”
杨霜不肯,非要自己去。薛氏叹了口气:“秋香每回托你做这些小东西都会给钱的,这老天不知道要干旱到什么时候。能挣一文是一文,二丫头还是安心将这荷包做好吧。”
杨雪只好坐回竹椅,杨雪则起身将贪凉挽起来的袖子裤腿通通放下,将自己全身上下遮得严严实实,然后去灶屋提送水的陶罐,顺手又拿了个粗瓷杯子。
她戴了一顶大大的粽叶斗笠,提着陶罐走出了院子。背后杨雪嘲笑道:“这丫头真是的,大热的天裹得这么密不透风,偏她忍得住。夏天咱们都戴轻便一点的小斗笠,她倒好,说什么防晒防晒,愣是顶着下雨天才戴的大斗笠出门,也不怕人笑话!”
薛氏瞥了孙女一眼:“你还别笑话她,她这做派不是没道理。女儿家尚未许人家,还就得爱惜一下自己那张脸,那些年轻后生谁不喜欢肤色白皙的姑娘。当年你大姑父家的长辈本来想给他求娶下面镇子边上一户李姓人家的姑娘,可你大姑父嫌弃那姑娘长得太黑,瞧上了你大姑姑,愣是歪缠着长辈请媒人上门来提亲。”
薛氏生了五个孩子,活下来的就只有两个闺女一个儿子。大闺女因为模样好,嫁到了镇上一个油坊主家中做长媳,家境殷实不愁吃穿,算是杨家塘的女儿当中嫁得比较好的。
杨霜听到祖母这样说,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脸,努力回想着姜达每次见到自己时候的眼神,想了半天也不能确定人家对自己的肤色有没有嫌弃。其实杨家三姐妹的模样在整个杨家塘算是出挑的,杨霜大可不必这般没自信。
杨雪提着陶罐走到大柏树井边,即便挨近中午,挑水的人还是不少,谁叫全村就只有这一口井还有水可挑呢。虽然她只要打一罐水,可大热的天人家也不见得乐意让她插队。
杨雪不想老老实实地排队,就抬眼看着前面有没有关系好的人。结果看到邻居家的桐花嫂子排在第三个位置,她赶紧跑过去请人家打水的时候顺便给自己装一罐子。
很快就轮到了桐花嫂子,她先给杨雪装了一罐子,然后自己打了一担。因为要共一段路,杨雪索性等着桐花嫂子。
桐花嫂子对杨雪道:“雪妹子是去给你爹娘送水的吧。今日的水格外少,估摸着你家还要一阵子才能浇灌好。”
杨雪惊道:“怎么就格外少了,即便溪水越来越少,但也不会消得这么快吧?”
桐花嫂子气愤不已地道:“还不是上头姜家湾的人将溪流围堵得越来越严实,水流到咱们村就变少了,水流少每家每户灌溉起来不慢才怪。”
杨雪本来被毒日头晒得浑身淌汗,听到这坏消息越加焦躁不安。忧心忡忡地赶到自家的田头,果然见到渠坝上水不多,缓缓流淌着进入田里。
戴着斗笠的杨元本和白杨氏坐在田间,正晒得唇焦口燥,看到提着陶罐的闺女来了,两口子不由眼睛一亮。杨雪倒了满满一杯水递给自家老子,杨元本渴坏了,连喝了三大杯才罢休。白氏也喝了两杯。
白氏喝足了水,扬声冲左手边喊道:“三嫂,我家三丫头送水来了,你和三哥也喝两杯吧。”杨雪抬头转身一看,才发现那边田垄下蹲着两个人,正是堂伯父杨元根和他妻子姜氏。
杨雪不等杨元根夫妇应答就提着陶罐走了过去。那两口子也渴坏了,咕嘟咕嘟就是一通牛饮。
姜氏喝完满足地抹着嘴巴感叹道:“还是闺女贴心,哪像咱们家,儿媳妇今日身子不舒坦,咱们家那几个孽障就没有一个知道来给咱们送水。”
杨元根埋怨道:“本来咱们早就能回家了,都是你们姜家湾的人自私黑心。如果不是他们将溪水堵住,咱们这会子至于在这里候着?”
姜氏不知道如何回答,尴尬了一阵后忍不住嘀咕:“大家都想保住自家的水田,姜家湾的人这么做也情有可原,谁叫咱们村在人家下游了。”
听到妻子这话,杨元根瞬间火大,厉声道:“照你这么说,那下游村子的人就活该□□旱活该饿死?还真是姜家湾出来的,竟然说得出这么黑心烂肝的话出来!”
姜氏被丈夫一吼,脸上也有些挂不住,梗着脖子道:“这老天一直不下雨,姜家湾的人堵住溪水也是想不被饿死。大难来时谁不是先顾着自己,他们又不是圣人菩萨!”
“你这臭婆娘,再说老子捶你!”杨元根气得额头青筋毕露,挥舞着拳头冲姜氏咆哮,可到底还是下不去手,良久自己放下拳头,忿然道:“那好,姜家湾的人在上游饿不死,你去投靠娘家人,咱们爷儿几口饿死算了。”
“你这暴脾气,我懒得跟你吵架,省得吓坏了雪姐儿。”差点挨揍了,姜氏哪敢再多话,说了句下台阶的话后自去田垄下坐好。胆战心惊的杨雪看到这里才松了一口气,提着陶罐回了自家爹娘身边。
虽然隔得较远,不过杨元根两口子嗓门都不小,杨元本和白氏对那边的吵架听得清清楚楚。杨雪过来后,杨元本低声道:“被你三伯吓坏了吧。他那人本来就嗓门大脾气燥,加上在大日头底下晒了那么久,心头越加焦躁,可他的心地却不坏。”
杨雪对自家老爹笑了笑,表示自己没被吓着。白氏却拧着眉道:“其实三嫂说的话也不算错,咱们想保住水田活命,姜家湾的人也一样。老天一直不下雨,他们不就想多储备一点水了。要怪都只怪这老天,存心不让人活了这是。”
杨元本重重叹了口气,道:“这回天老爷是真的要收人了,不然咱们村求了这么多次雨都不灵。起初还说是咱们舍不得,只杀猪羊没杀牛。可我听说咱们县有个地方都献上了童男童女,也没求得一滴雨下来呀。”
大热的天,杨雪却被“献上童男童女”这话听得打了个寒噤。陶罐里还剩下一些水,看样子家里的田还要过一阵子才能灌溉好,杨雪就留下陶罐杯子回了家。
途中经过别人家田塍的时候,又听到了两三起吵架。老天不下雨,毒日头高照,水田保住的希望越来越渺茫,人人火气都很大,炮仗样的一点就炸。
姜家湾堵住溪流害得杨家塘灌溉困难这事,引起了杨家塘全村人的不满。人们议论纷纷,都说要请里正出面,让姜家湾的人停止堵溪坝的行为。
晚上桐花嫂子陪着她家的曾祖母薛老太太过来窜门,薛氏和薛老太太娘家是一个村的,两人是姑侄辈,自来关系很好,有什么话也爱一起说。
天气热,杨家人将凉床搬到了院子里,大家一道乘凉。八十二岁的薛老太太严肃地道:“我这眼皮子一直跳个不停,我有一种不好的预感,老天再不下雨的话,咱们村跟姜家湾只怕要打一场死架了。”
薛氏颤声道:“姑啊,不会发生那样的事情吧,您可别吓我。”白氏也抖着嗓子道:“是啊,您老可别吓人!”一旁的杨元本道:“里正和族长会去找姜家湾管事的调解,哪里轻易打得起来。”
正文 两村可能要打死架
薛老太太哼了一声:“小孩子家家的就是天真, 溪水越来越少, 姜家湾的人为了保住自家的水田, 绝然不肯挖开堤坝,里正和族长去了也是白去,不信我把话撂到这儿。”
大家不得不承认薛老太太说的结果十之□□会成真, 毕竟关涉到活命这样的大事情,谁还会老老实实地遵守规则。
稍后杨元本闷声道:“他们这般将堤坝堵死,那咱们就是一点活路也没有了。若正如四祖母您说的那般, 里正和族长去了姜家湾的人也不肯挖开堤坝, 那咱们只有来硬的,自己去挖开了。”
问题是杨家塘的人去挖堤坝, 姜家湾的人肯定会阻止。一个要挖开, 一个不让, 结果只能如薛老太太说的“和姜家湾打一场死架”, 而这样的事情六十多年前曾经发生过, 大家虽没有亲历, 但多多少少听说过,这样的祸事谁也不愿意再发生,一时间杨家庭院里大家都沉默了。
良久薛老太太叹了口气, 回忆道:“那一年我过门还不到一年,肚子里正怀着我家老大,老天也是这般干旱,开年过后几乎就没下什么雨。
姜家湾的人将堤坝堵死,咱们村的水田没水浇灌。族长拉了里正去跟他们讲道理,怎么也讲不通。咱们的人就扛着锄头去挖堤坝,他们不让,然后就打起来了。
我当时正在堤坝下面的潭水边和几个村里的大姑娘小媳妇一道洗衣裳,亲眼看着两个村的男人们打得不可开交。咱们的人舞着锄头去挖堤坝,姜家湾的人就搬来石头泥土堵上,不知道是谁的锄头砸到了对方一个人的身上,然后双方的锄头就开始往对方的人身上招呼了。
我家公公叫人一棒子砸中了头,脑浆子流了一地,当场就死了。我家小叔子给人打倒在地,肚子上叫人挖了一锄头,肠子都挖断了,也没救过来。
当时堤坝上怒骂嘶吼声,棍棒锄头碰撞声,还有死伤之人的惨嚎声,直往人的耳朵里钻,我们几个洗衣裳的女人都吓傻了,腿脚发软,不知道跑开,嘴巴里连叫喊声都发不出。
潭水很快就被血染红了,我给那浓重的血腥味一冲,一下晕了过去,幸好被人扶住了。我们大郎他爹那一日正好去了县城没在家才躲过一劫。
那一次我们村里死了十七八个人,伤了二十多个,姜家湾也死了十多个伤了二十多个。死了人的人家气不过,嚷嚷着要杀到对方村里去报仇。
幸好县太爷得了信,及时带着捕头衙役来弹压。县太爷恩威并施,竭力调解安抚,严令大家不准寻仇,各自埋葬各自的人。还让双方的族长都签了保证书,保证不向对方寻仇,不然发落全村人,男的收监女的发卖,这才将事情平息下去。
但自那以后,两个村子虽然只相隔五六里路,却成了世仇,硬是四十年不通婚,双方的出嫁女也和家里断绝了来往。直到这二十多年来才慢慢地开始有杨家塘的闺女嫁到姜家湾,姜家湾的闺女嫁到杨家塘。
可是天老爷如今又这么不给人活路,我总觉得当年那样的祸事只怕又会重演。”
薛氏忙道:“不会的,姑啊您想多了。”“就是,毕竟是要死人的,大家又不是小孩子,自然会坐下来好生商量的。”桐花嫂子也立马附和。可是大家都听出这两人的语音明显底气不足。
关于这场祸事以及两个村子的恩怨,杨雪她们这些小孩子之前也零星听过。不过时间久远,加上太过惨烈,亲历过的人下意识地都不想多说,讲述给村里小孩子听的人又都是那些亲历者的晚辈,说起这事来就更语焉不详了。
如今听薛老太太这个亲历者细致详细地说起这桩往事,加上历史又极有可能重演,大家的脸色都变得不好看了。
因为心情沉重,接下来大家也无心闲谈,桐花嫂子扶着薛老太太回了家,杨家人也一个个回屋睡下。杨雪拉着姐姐上楼,杨霜身子哆嗦手心潮湿,杨雪知道姐姐在担忧什么,她自己心里也很焦虑惶恐。
杨霜失魂落魄地,上楼梯的时候一个趔趄差点摔倒,幸好杨雪及时扶住了她。姐妹两个回到自己房里,灯也懒得点,摸黑胡乱躺下。
姐妹两个心事重重,加上天气又热,在床上翻来覆去地根本睡不着。杨雪燥热得挥舞着蒲扇大力扇不停。
杨霜见妹子也没睡着,索性坐起来问她:“雪姐儿,你说咱们村若是跟姜家湾的人真的打起来,爹会不会……我,我想起来就害怕。还有,真打起来了,咱们两个村……”
杨雪苦笑一声:“咱们家三亩水田,若是杨家塘真的为了灌溉的水和姜家湾的人拼,家里一个人都不出的话,村里人是绝对不答应的。真有那么一天的话,二姐你和姜达的事肯定没戏了。横竖他家还没请媒人上门提亲,你们两个相互喜欢对方的事情也没人知道,对二姐你的亲事没什么影响。”
杨霜一把拉住妹子的手央求道:“雪姐儿,姐姐知道你很聪明,鬼点子自来多,你使劲儿想想法子,一定不能让两个村的人打起来。咱们家就爹一个壮年劳力,如果爹出了事,咱们家就完了!”
杨雪长长吐了口气,道:“我当然知道爹不能出事。只是这事儿牵扯的是两个村的人,可不是什么小点子小主意就能摆平的。”
杨霜垂头丧气:“倒也是,这事儿太大,哪是你一个小丫头能解决得了的。不想了,睡觉!”姐妹两个再不说话,强迫自己入睡。
事实证明薛老太太似乎太过悲观了,杨家塘的族长拉着里正去和姜家湾管事的交涉,对方答应将堤坝放开一些,不要堵得那么严实,给杨家塘的人也留条活路。毕竟说起六十多年前两个村子打的那一场死架,姜家湾的人也是心头发憷。
虽然老天爷还是不下雨,溪水储量兴许根本维持不到谷子成熟的时候,但眼下这消息总归还是让人松了一口气。
家中的猪草彻底告罄,杨家姐妹背着背篓赶赴二十里外的窝沟去扯猪草。家里的水田不见得能保住,粮食包括糠都金贵起来了,想要保住猪这畜生,就只能靠猪草了。
杨薛氏严肃地告诉孙辈,要做好吃苦的准备,至于吃苦到什么程度她老人家没说。杨雪一边赶路一边想着前辈子在书上和电影电视上看到的什么卖儿卖女易子而食之类的,越想越害怕。
许是因为害怕,杨雪再也不抱怨路太远,翻山越岭太累了。姐妹两个到达窝沟扯起了猪草,近日来这里扯猪草的人渐渐多了起来,窝沟的猪草越来越少。
姐妹两个想早点回去,杨霜建议道: “雪姐儿,我们两个走一起就扯得慢了,这样你往左边,我往右边。你眼睛放尖一点,一定要当心蛇,别尽顾着看猪草了。”
杨雪点头:“姐姐自己也当心,窝沟的蜈蚣也很多,可别叫那东西给咬了。”杨霜扬了扬手中的柴刀,转身走了。
杨雪专心地寻找着猪草,她眼睛尖手脚麻利,不一会儿就扯了大半篓。越往深处走猪草越多,可背篓也越来越重。反正今日村里也没别的人来这里扯猪草,杨雪索性将背篓里的猪草倒在地上,背着空篓子行动利索多了。
不久她又要扯够大半篓了,想着扯多了自己也背不动,杨雪不禁放慢了速度。觉得口渴,寻了一个干净的水洼,扒开上头浮着的灰尘,杨雪连喝了几大捧水才罢休。
背起背篓正要回去将地上的猪草装进背篓,却听到远处似乎有什么声音。起初以为是野物比如野猪什么的,再一听隐隐然又仿佛听到了女子的声音。
她不由觉得奇怪,心道莫非今日村里还有别的姑娘媳妇来扯猪草了,是谁呢。叫上了大家一道回去也好。她这样想着,脚步就自发地往前头赶去。
“姑娘别过去了,那边有野猪,伤到了你可不好。”杨雪只顾着往前走,没注意看旁边的情况,猛然有人从一旁的草丛里窜出来,吓了她一大跳。
拍着胸口,杨雪不满地瞪了那人一眼,没好气地道:“人吓人吓死人,你这人好生可恶,鬼鬼祟祟地躲在一边也不做声!”
那人是个浓眉大眼眉眼较为英俊的青年,看年纪也就十七八的样子,却是肩宽体壮身材高大。他被指责了倒也不生气,笑嘻嘻地打量着杨雪不说话。
杨雪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大步往前面走。那人张开双臂拦住她。杨雪气恼不已,呵斥道:“你想做什么?”
那人唇角咧了咧:“不做什么,小姑娘家家的倒是胆大,我不是告诉你前头有野猪,当心被伤着了吗,怎么还要去呢。”
正文 热心的青年
杨雪撇嘴:“当我是小孩子呢, 我起先听到了, 明明是人, 还是女人,哪里是什么野猪。真有野猪,你还不飞跑着去打了。”
那人道:“你倒是耳朵尖, 那我就老实告诉你,前头确实有人,不过你不能过去。你没看到那边树上打着的那个草结吗?”
杨雪顺着那人的手指看过去, 果然看到前头松树上挂着一个新鲜的草结.她不以为然地哼了一声:“不就是个草结而已, 又不是菩萨施法划的圈圈,难道有了那个草结就不叫人走路了?”
那人听到她这番话, 双眼瞬间瞪得老大, 看怪物一样地看着杨雪。杨雪给他看得心头发毛, 狠狠地白了他一眼, 愤然道:“看什么看, 神经病样的, 懒得搭理你。我要去看看到底是哪个姐姐在那边,邀她一道回家。”
那人愕然地看着她从自己身边走过,仔细想了想她说的话, 然后了然一笑,跟着大步追了过来,死命拉着杨雪的胳臂不让她走,嘴里道:“不行,我不能让你过去。这么好看的小姑娘,可不能叫那样的事情污了你的眼睛。”
杨雪身子纤细,人家却是牛高马大,杨雪被青年的大手拉住胳臂,哪里还动弹得了,她挣脱不开,不由又羞又恼。
此时她才后知后觉地想到这荒山野岭地,对方是个青年男子,自己一个小姑娘,眼下又没有其他人,这人若是生出什么邪念,自己还真是求告无门。
和姐姐是背道而驰地走,自己走了这么远,姐姐八成也差不多。自己即使叫破喉咙,姐姐恐怕也不见得能听到。杨雪心里惶恐,声音不由有些发颤,气道:“你,你想做什么,快放开我!我可不是一个人,我是和我二姐一块来的,我二姐就在那边。”
杨雪一边色厉内荏地告诫那人,一边慢慢往来路撤退。她本来是戴着斗笠的,因为谷中太阳照射时间短暂,这会子已经阴了下来,她早在空出那大半篓猪草的时候就已经将斗笠放下了。
因为防晒措施做得好,杨雪的皮肤比其他村姑都要白皙。又加上正值豆蔻年华,肌肤嫩滑。这会子动了怒,脸上红彤彤地,甚至连小小的耳垂都红了。
女孩儿白里透红的小脸,被怒气激得异常明亮的眼睛,青年还是头一回见到这样爱娇嗔怒的美丽风情,不由呆住了,心头似乎有和煦的清风拂过。
愣了片刻之后,青年放开了杨雪的胳臂,柔声道:“你别生气,我不让你过去是为了你好。那边确实有人,可是你一个小姑娘家家的不能过去,那个,看到了要倒霉,也会污了你的眼睛。”
倒霉,还污了自己的眼睛,难道那边有人在做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这荒郊野岭地,若是真有人在行不法之事,自己撞见了,会不会叫人给灭了口?
这人原先嬉皮笑脸地看着就叫人心烦,可这会子却变得严肃认真,倒不像是吓唬自己。难道他和那边的人是一伙儿的,他专门负责放哨?
可是自己原先明明听到那边有女子的声音,那女子是不是落入了歹人之手,若真的如此,自己就这么退缩了,岂不是白白害她送命?可是自己一个小姑娘,就是想救人也有心无力,甚至可能搭上自己。
呸呸,乡下人淳朴,很少听到什么恶性案子,自己一定是多心了,杨雪暗自啐了一口。不过无论如何,自己还是赶紧离开这里为妙。
那人见杨雪眼珠子转动着,长长的睫毛眨呀眨地,粉色的嘴唇微微张着,实在是娇俏可爱。她脸上的肌肤白皙得几近于透明,鼻梁上青色的血管隐约都看得见,摸上去不知道有多嫩滑。
青年费了老大的劲儿才克制住自己的想法,干咳了一声,道:“这荒郊野岭地,姑娘还是赶紧去找你家二姐,前头就别去了。”
杨雪不搭理他,转身沿着来路飞快地走了。她原本还担心青年会跟着自己,幸好身后没听到那人的脚步声传来,她提着的心稍稍放了下来。
她在即将拐弯的时候下意识地回头一看,却见青年兀自站在原地望着这边。见杨雪看着自己,那人似乎很是高兴,咧嘴笑得很欢实。
笑笑,笑什么笑,讨人厌的家伙!杨雪狠狠地翻了个白眼,大步走了。热脸贴了冷屁股,青年不由苦笑着摸了摸自己的下巴,想着小姑娘方才嘟嘴翻白眼的小模样,心头不由又泛起原先那种和风吹拂的感觉。
杨雪大步走到自己原先倒猪草的地方,将地上的猪草放进背篓。猪草是柔软的,大家扯猪草的时候都是尽量压紧实,杨雪拢共扯了两大半篓,真的压紧实了,其实也只有一背篓。
可是她力气不够,真要压紧实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她使出吃奶的劲儿,地上还是有些猪草塞不进背篓。就这么丢在那里她可不甘心,于是搬了块石头放在最上面,然后整个人压上去,总算空出了一点地方。
将地上剩下的猪草都放上去,肯定还有一些会超出背篓边沿,但砍些有弹性的小树枝别在上头,那些猪草就不会掉出来了。杨雪自幼跟着大姐二姐一道扯猪草,这些小技巧很是熟悉。
可是背篓放置的地方不平坦,杨雪取走石块的时候背篓竟然倒了。结果奋斗了半天才压紧实的猪草竟然又倒了出来。“真是气死人了!”杨雪骂骂咧咧地再次将猪草往背篓里塞。
“你这力气,就跟鸡崽子似地,我来帮你吧。”身后忽然有人说道。杨雪吓得跳了起来,回头一看,又是先前那青年。“你,你这人太可恶了,怎么老是闷声不响地在人家背后吓人!”杨雪气得脸蛋涨红。
青年嘻嘻低笑:“你这姑娘,胆子这么小偏偏敢一个人来这地方来。”杨雪心头一凛,这人这话是什么意思,他跟着自己过来究竟意欲何为?
莫非原先自己听到的女子果真被害了,他的同伙担心自己说出去,所以让他来灭口?杨雪受前世所看小说影视剧的影响,瞬间再次阴谋论起来,看青年是怎么看怎么可疑,自己眼下的境遇是怎么看怎么凶险。
自觉到了生死存亡关头的杨雪,惊惧惶恐了一瞬之后迅速冷静下来,知道自己想活下去,一定要稳住这人,让他熄了对自己的杀机。这人原先能那样待自己,应该是良知未泯。
“不要慌,先稳住他,等和姐姐汇合了就好了。”杨雪在心头不断地告诫自己。其实和杨霜汇合了,若是这青年真的带着杀意来,两个弱女子论力气也不见得是人家的对手。
可杨雪就是觉得和姐姐在一起,自己有了伴就有了底气。有了底气再慢慢想法子,不信撂不倒这家伙。
杨雪虽然打定了主意,可双手却下意识地握紧了柴刀。再看着青年,也背着柴刀,不过是插在腰间。杨雪自动脑补着若是真是动手了,自己是不是可以抢占先机呢?
青年不知道此刻的杨雪心头是惊涛骇浪,而是好脾气地蹲下身子帮杨雪弄猪草。人比人真是气死人,人家力气大,根本不需要什么石头帮着压,就靠着一双手,就轻轻松松地将地上所有的猪草都塞进了背篓,而且只是冒出来一点点。
见猪草全部都装完了,杨雪打算上前背起就走。青年却抽出了柴刀,他的柴刀磨得锃亮,杨雪的脸瞬间白了,下意识地往身后蹿了一大步。
青年却举着柴刀走到一边的矮灌木丛边,刷刷刷利索地砍了三四根枝条,削去枝叶后直接别在了背篓边上。
然后又端起背篓晃了晃,确定怎么大力晃动背篓中的猪草都不会掉出来才笑着对杨雪道:“好了姑娘,走吧。你身子这么纤细,偏这么巴家扯了这么多猪草,你背得动不。左右我眼下也不好走那边,只能绕这边,索性帮你背一段路吧。”
青年说完单手提起背篓一边的绳子,随意地往自己一边肩膀上一挂,然后以眼神示意杨雪走前面。这厮这是闹哪样啊,怎么剧情没有朝着自己设想的方向发展呢?杨雪木呆呆地半天没动。
青年不解道:“怎么,有人白给你帮忙,你欢喜得傻了?走啊,还愣着干什么!再高兴也不能木头桩子样的杵着不动不是。”
到这时候杨雪基本上确定自己是误会了人家,可听到这人说自己是木头桩子,心里还是不高兴,腹诽道:“你才是木头桩子,你全家都是木头桩子!”
杨雪走空手路,很快就到了和杨霜约定等候的地方。“好了这位大哥,多谢你了,我和姐姐约好在这里等,你自己走吧。”杨雪示意青年将背篓放下,自己坐到一颗大松树下等候。
青年将背篓放下,却没往前赶路,也跟着坐了下来。两个人一通赶路,都出了满身的汗。青年坐得离杨雪不远,男子的汗味本来就浓重,杨雪闻到男子的汗味,好不容易放下的警惕心又起了。
正文 蠢货
她问青年:“我要等我姐姐, 你怎么也不走了呢?”青年看了看四周, 迟疑了一下道:“我看这段路也不算远, 估摸着不久那边的草结该拿下来了,那样我就可以从那边走了。走这边毕竟太绕路了。”
青年再次提到草结,杨雪忍不住小声嘀咕:“那草结又不是什么拦路的荆棘啊悬崖啊陡坡啊什么的, 难道不拿下人就过不去了。”
她自认为说的很轻,可那青年似乎听见了,脸上肌肉抽搐了几下, 张嘴想说什么最后又闭紧了嘴巴。
姐姐怎么还不来, 自己是个小姑娘,身边杵了一个青年男子, 杨雪总觉得头皮发麻。虽然从之前的事情看来, 这人心地似乎不坏, 不像是坏人, 可前世那些临时起意即兴犯罪的案子不断地在她脑中闪过, 她越想越不安。
青年不知道什么原因, 原先还算话多,坐下来之后却沉默了,杨雪越加害怕。不一会儿, 青年问杨雪是杨家塘的还是姜家湾的。
姜家湾的人外出,必须经过杨家塘,两个村又离得近,所以姜家湾的人杨雪基本都认识,这青年她可从来没见过。
可是窝沟的位置,最可能来的只能是杨家塘和姜家湾的人。他两个村的人都不是,跑到这荒郊野岭来做什么?杨雪心里犯嘀咕,自然不想告诉对方自己是哪儿的人了。
青年见她不回答自己也不恼,主动说自己是常家沟人。常家沟杨雪还算熟悉,因为大姐杨雨嫁在桐木冲,和常家沟挨着,去大姐家的时候要从常家沟经过。
可是常家沟距离镇上十多里路,到窝沟将近有四十里路了。杨雪不由对青年的话表示怀疑,常家沟的怎么会来这里?而且这厮貌似对窝沟的路径还比较熟悉。
青年看出了她眼里的疑惑,忙解释道:“我是来我姑姑家走亲戚的,我姑姑嫁在姜家湾。那边山头就是我姑姑家的。因为干旱,山上的树木好些干死了,姑父打算砍了放到家里。
姑姑家本来想今年冬月起新房子的。可是老天这么不给人活路,大家能保住命不饿死就谢天谢地了,哪里还有余钱余粮起房子。”青年叹着气,神色苦恼,竟然是一副和杨雪认真说话的架势。
杨雪的不安不由大大消散,附和道:“是啊,老天再不下雨,水田都保不住,颗粒无收,家有余粮的人家不多,即便有的人家也不够一家子吃一年,到时候不知道要饿死多少人。”
青年皱眉道:“到时候恐怕许多人都要背井离乡去别的没遭灾的地方乞讨去。很小的时候听村里的一位老太公说起他当年跟着大人逃难要饭的往事,真是要多可怜有多可怜。被猪狗一样地驱赶,饱受白眼。那一回也是遇上大旱日子过不下去了。”
干旱这块大石头死死地压在大家心头,因为有了共同话题,杨雪不但将之前的防范心里卸得干干净净,和青年说得很投机,甚至连杨霜走到了跟前都没发觉。
“这是谁呀,妹妹怎么认识人家的。”杨霜惊诧地问自家妹子。杨雪听到杨霜发问抬头,却见姐姐身边竟然站着姜家湾的姜达。
姜家湾不管是去镇上还是去县城,都要经过杨家塘。五个月前某次镇上赶集,走在后头的姜达见杨霜挑的东西有些重,主动提出帮忙挑。两个人就这么搭上了话了,然后就互生好感了。
姜达本来打算跟家里大人说,让大人请媒人上杨家门提亲,无奈遇上大旱,一家子人都愁眉苦脸地,杨家也一样。这样的状况实在不是提起亲事的好时机,两个人就悄悄商定将这事缓一缓。反正眼下也不会有别的人家上门提亲的,两个人没有鸳鸯分离的担忧。
“姜达,你怎么在这儿?”杨雪更吃惊,“姐姐,你不会是……”她本来想说“姐姐你是不是和姜达约好今日在这里见面”,但想到有外人在,姐姐和姜达的事儿不见得能成,可不能将这事儿暴露出去,于是又及时停下了。
杨霜知道妹妹的意思,赶紧摇了摇头。一旁的姜达直接解释道:“这不我堂叔家砍树,我是来帮忙的。”姜达解释完又指着那青年介绍道:“这是常子胜,他家姑姑我就是我那堂婶,他是和我一道来砍树的。”他两人竟然是认识的。
杨雪这才知道青年没骗自己,不过心里还是有些不解:“你们两个既然是一起来砍树的,怎么不在一道呢?”
姜达解释道:“这不这边的山头是我家的,我爹叫我趁着今日上山,看看林子干旱成什么模样了。若是那些大树也干死了,少不得也要砍回家去放着,省得朽坏在山上。我就趁着歇息的时候一个人过来看,正好碰到杨霜。只是常兄弟,你怎么也走到这边来了。”
常子胜道:“大家砍了那么久的树也累了,姑父就让大家歇息一阵子。家里带来的水放久了不凉了,我就跑下沟谷来喝水。结果……”后面的话他却是附在姜达的耳朵边说的。
姜达听完神色怪异,下意识地看了看杨家姐妹一样,小声嘀咕道:“我就说,呸,还真是……”两个大男人咬耳朵说着悄悄话,这场面怎么看怎么别扭。
杨雪不屑地撇了撇嘴,杨霜更是似笑非笑地道:“什么话不好说还要贴着耳朵说,要不要我和妹妹赶紧走,方便你们说话。”
“没什么,不过是我们村的一些烂事,不好说给你们听。这样吧,我们两个索性都走这边,也好帮着你们背一段路。”姜达显然不想多说,背起杨霜的背篓就走。
姜达照旧二话不说抓起杨雪的背篓跟在后面。姐妹两个对视一眼,默默地跟在后面。窝沟地势低,要回家先得爬一大段陡坡,走空手路都要喘气,更何况背着满满一背篓猪草,两个青年既然主动帮忙,自家又何必推辞。
爬上陡坡之后大家分路而走,分开走不久,就到了一颗大枫树下。“歇歇气,我累死了。”杨雪不由分说歪倒在枫树下的大青石上,一副不想动弹的架势。
杨雪拿妹子没办法,只好跟着坐下,抱怨道:“你呀,还真是娇气。还累死了,原先上坡那段路是人家常子胜帮你背背篓,你完全走空手路好不好。”
杨雪没好气地道:“我自来怕走这样的路姐姐又不是不知道。”杨霜替她担心:“这么娇气可怎么得了,往后嫁了个能干勤快的男人,兴许会惯着你。如果嫁了个不中用的,有你受苦的日子。”
杨雪刮了刮脸皮:“姐姐真是不害羞,动不动就嫁男人,那姜达就那么好?我就说今日姐姐怎么这么慢,害得我等了那么久,原来是碰到了心上人,姐姐还真是见色忘妹。”
“见色忘妹,什么意思?”妹子嘴里时常蹦出些稀奇话,杨霜已经见怪不怪了。杨雪坏笑着解释:“色,本来是美色的意思,不过我这里指的是姜达。我的意思是说姐姐见到姜达就将妹子我给抛到了脑后。”
杨霜恼羞成怒,重重一巴掌拍在杨雪脑袋上:“臭丫头小小年纪不学好,偏编造得出这样的古怪话出来。姜达至少还是姜家湾的熟人,那个常子胜可是陌生人,你居然和人家说得那么起劲,我都走到你跟前了还不知道。说,你是怎么和他搭上话的!”
杨霜摆出姐姐的架势开始审问,杨雪本就问心无愧,再加上原先还因为胡思乱想受了惊吓,当下竹筒倒豆子一般将事情说给杨霜听。
杨霜听完神色僵硬,半天后问道:“呃,那个,当时你确实看到了一个新鲜的草结挂在树枝上?”
杨雪点头,不解道:“莫非这草结有什么古怪,不会是有人在那里施行什么邪术,若是看到了要倒霉,所以常子胜说什么小姑娘家的别污了眼睛,然后自己也不走那边了?”
杨霜捂脸哀嚎:“你这个蠢货,哎呀,真是丢死个脸了,这事儿说出去真的是……”姐姐怎么这样说自己,杨雪瞬间火大:“我怎么丢脸了,姐姐倒是说清楚,我做什么就丢脸了!”
杨霜咬牙:“你难道不知道树上挂着新鲜的草结,表示,表示有人在附近做那种事,见到的人就知机地避开!”杨雪还是一头雾水:“做哪种事就要人避开,姐姐这样子说一半留一半地急死个人!”
“你,你怎么连这个都不知道,真是蠢透了!”杨霜羞愤不已,想了想又觉得妹子年岁不大,平日里不爱跟村里其他人多来往,家里人也没谁跟她说这事,不知道也正常。
当下杨霜忍住羞窘,靠近妹子耳朵边狠声道:“就是有男女在那里做夫妻之事。撞见了这种事是极其晦气的,要倒大霉的,所以人家才会挂个草结提示人们绕道走!”
正文 太丢脸了
新鲜草结背后居然是这个含义, 古人也太剽悍了吧, 在野外做那事居然还要广而告之叫人回避。这样的答案彻底颠覆了杨雪的三观, 将她雷得外焦里嫩。
她气急败坏地道:“真不要脸!这样的事情不是该夫妻们,呃,那个关起门来在自己家……, 哪有不要脸地跑去野外!”毕竟是小姑娘,这样的话杨雪哪能从容地说出口。
杨霜自己是个未曾许人的大姑娘,其实说到这样的话题也是浑身不自在。但身为姐姐, 她又有给妹子普及基本常识的义务和责任。你看就因为没早跟妹子说这事, 结果导致妹子今日在外人跟前丢了脸。
当下杨霜强压下羞愤,耐着性子解释道:“人家是夫妻, 爱在哪儿旁人管不着。再说挂草结的也不一定是夫妻, 就不兴是那些偷呃, 那个情的, 譬如鳏夫寡妇, 譬如没成亲的未婚夫婿!”
“姐姐开什么玩笑!你都说了是偷呃, 那个什么情,那就不是合法的,就得偷偷地, 这样打个草结,不是上赶着被抓个现行?”杨雪觉得姐姐的话简直是匪夷所思。
杨霜哼了一声:“都说是鳏夫寡妇,又没碍着谁,谁吃饱了撑着去抓他们。至于未婚夫妻,虽然婚前做那事于礼不合,可左右两人也是过了明路将来要做夫妻的,提前些日子也不算顶大的事情。除了自家父母有些不喜之外,旁人才懒得管这闲事。”
杨雪扯了扯自己的耳朵,怀疑自己听错了。这样开放的话如果出自前世哪位姑娘的嘴巴,那是一点也不稀奇的,可这是古代,古代啊,姐姐你说得这么轻描淡写云淡风轻太不正常了好不好?
见妹妹嘴巴大张,眼珠子都要瞪出眼眶了,杨霜不由推了妹子一把:“看你这傻样!咱们这里过去是属于南蛮的地盘,说起来咱们都是南蛮的后代。南蛮人只知有母不知有父,不过咱们这一带的人后来学习了汉人的文化,才慢慢地分家分户地生活了,也以忠诚丈夫或者妻子约束自己了。不过寡妇鳏夫不算在内,人家也算是可怜人。”
原来如此,关于这种剽悍古朴的习俗,似乎前世某些地方还有所保留。大学某次卧谈会,室长还说班上一帮子男生嚷嚷着要去那地方和当地妹子来一场“美丽的邂逅”来着,当时大家听到这事一致唾弃。
“不管怎么样,那种事撞见了总归是晦气,所以人家要挂个草结提示大家避开。”杨霜继续解释。
关于这个杨雪还是知晓的,感觉当地人行事还真是矛盾:一方面在这方面有些开放,另一方面又觉得这种事很污秽看到了要倒大霉。
比如杨雪的祖父,好端端地忽然就暴病身亡。薛氏将之怪罪于丈夫上山的时候碰见了两蛇交尾,所以倒了大霉。杨雪穿过来之后这三年,兴许是人年纪大了,薛氏越来越喜欢回忆过去。
老伴的早死是她这一生当中最沉重的打击,所以动不动就念叨,祥林嫂附体一般,杨雪想不听都难。在当地人心目中碰见蛇交尾是不祥的,碰见人做那事自然也是晦气的。
难怪起先常子胜神色不自然,死命拦着自己,口口声声不好走那边只好绕道,杨雪总算后知后觉:“哎呀,太羞人了,我,我丢脸丢大发了我。人家好心拦着我,我竟然那样跟人家说话,羞死人了我不活了我!”这下轮到杨雪捂脸哀嚎了。
可怜这孩子前世只活到十八岁,大学一个学期都没念完就一头扎到了这个时代。身为独生女,父母两双眼睛死死盯着,看什么书交什么友都要过问。家里电脑除了查资料之外,别的时间一概不叫沾边。就连手机都是用的老式机子,智能手机是不允许用的。
小学到高中大人们一直念叨着不准谈恋爱一门心思读书,进了大学门就顾着适应新环境根本就顾不上打量周围的男生怎么样。所以别看这家伙两世为人,其实于恋爱一事完全是个门外汉,至于更进一步的知识更是匮乏。
她穿过来时原主十岁,这三年来,平日里她就帮着大人做事,跟在两个姐姐屁股后头转。一个十三岁的小姑娘,家里人不会让她一个人上山,大人们觉得没必要告诉她这种口味重的规则,结果直接导致她今日闹出了大笑话。
杨霜看到妹子捂脸顿脚的样子,又好气又好笑,安慰道:“虽说丢了脸,可也没那么严重。那常子胜又不是咱们这里的人,你碰见他的机会很少,有什么好担心的。”
杨雪觉得姐姐说得有道理,可是想到原先常子胜和姜达咬耳朵,又浑身不自在,懊恼道:“姓常的碰不到,可姜达却很容易碰到的。他和你的事若是成了,大家就更容易照面了,哎呀,想起来就尴尬!二姐,你别和姜达好了好不好?我觉着他配不上你,你完全可以配个更好的。”
杨霜其实想到常子胜和姜达咬耳朵之后,姜达那不自在遮遮掩掩的神态,也觉得羞窘。可是要她就此和姜达分开,她却是一百个不愿意的。
妹子的话叫她很不满,劈头一巴掌拍过去:“臭丫头,就为了你一时间的尴尬,就要叫姐姐和自己喜欢的人分开,太自私霸道了你!”
虽说古代乡野间男女大防不像高门大户那样森严,但这样的不经媒人私下交往,还是容易遭人诟病的。姜达太喜欢杨霜,绞尽脑汁地靠近她。杨霜见他人品可靠,家境跟自家差不多,慢慢地也就动了心。
都说古代婚姻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杨霜和姜达这样,完全相当于杨雪前世的自由恋爱,杨雪其实挺替姐姐高兴的,又哪里希望他们分开。她也就是气恼自己今日丢了脸,顺嘴一说罢了。
“行了,这事儿都过去了,你就别想了。肚子饿了吧,给你吃!”杨霜掏出一个手帕包着的锅巴,那锅巴一看就知道是米混了红薯一道煮的。
“好啊二姐,你可真沉得住气,偷偷带了这东西居然这时候才拿出来。”杨雪正感觉饿了,当下不客气地掰了一半大嚼起来。边嚼边念叨:“锅巴包干菜最香了,祖母今早上不是炒了青菜干菜吗?姐姐怎么不知道包一点。”
杨霜没好气地道:“我跟你一道吃完饭一道出的门,你哪只眼睛看到我从家里拿了这东西?你又不是不知道,咱们家的锅巴,是要留给冬哥儿和爹做午饭的。爹饭量大吃得多,冬哥儿正是能吃饭的时候,他两个不吃午饭可饿不起。我能拿吗?这是姜达给我的。”
“姜达给你的?”杨雪先是意外,继而鄙夷道,“我就说嘛,哪有那么巧。咱们去窝沟扯猪草,姜达就去那边砍树,分明是两个人事先约好的,偏要撒谎。我又不向大人告密,姐姐起先何必骗我。”
杨霜气道:“谁骗你了,我没跟他约好,大家就是碰巧遇上。这是姜达带给自己吃的,碰到我就硬塞给我了。”“当真?”杨雪歪着脖子一副半信不信的模样。
“不信别吃!”杨霜大怒,劈手来抢杨雪手中的锅巴。杨雪赶紧将锅巴藏到一边,忙不迭地道:“好,我信我信,我信还不成嘛。”杨霜啐了一口,笑骂道:“馋嘴的东西,瞧你那副没出息的样儿!”
杨雪嘿嘿笑,狗腿地对杨霜道:“姜达对二姐可真好,宁可自己挨饿也要讨好你。哎呀,幸好咱们村和他们村就溪水商量好了,不然真打起来了,这么好的姐夫岂不是要飞走了。”
杨霜恶狠狠地道:“臭丫头,你知道就好!”
杨雪做了个鬼脸,双手合十望空祷告:“老天爷你大发慈悲,赶紧下几天大雨,彻底缓解旱情。这样姜达家里才能上门来提亲,不然我二姐这恨嫁心切的模样,我看了都着急。”她的戏谑自然又招来杨霜的劈头几巴掌。
可惜老天爷没有大发慈悲,接下来的七八天仍旧是炽阳高照,溪里的水一天天地消下去,即便姜家湾不堵堤坝,溪水灌溉起来也很缓慢了。
期间姐妹两个又去了窝沟扯猪草,这一回杨霜又和姜达碰了面。不过这回是两人上回就约好的。扯猪草回来之后,杨霜一直愁容满面,杨雪忍不住问姐姐是怎么了。
杨霜打着哭腔道:“这回大概真的要像四曾祖母说的,咱们村跟姜家湾要打一场死架了。”
杨雪了然道:“是不是今日姜达跟你说了什么了。”
杨霜点头:“他说,他们村里许多人家都在起哄,要求他们族长允许大家堵住堤坝。姜家族长架不住,已经松口了,说再等五天,若是老天还不下雨,就同意他们村的人堵堤坝。”
正文 姐妹进城
相对于杨霜的心急如焚, 杨雪倒是淡定。她叹息道:“只要老天不下雨, 这一天是迟早会来。”这样的认知杨霜心里其实也有, 只是她基于鸵鸟心理不愿意去想,一直自欺欺人罢了。
杨雪停了一下,又没好气地道:“姐姐心里头就只知道担心和姜达的亲事成不了, 你就不担心咱们家的水田保不住,一家子会不会饿死,这阵子我可是没少听四曾祖母说起以往遭灾时候, 大家卖儿卖女的惨状。”
妹子明明比自己年纪小, 却显得比自己还懂事,杨霜脸上有些挂不住, 又不忍妹子这么悲观, 忙道:“雪姐儿你把姐姐看成什么了, 这些事情我当然想过。你呀就喜欢自己吓唬自己。爹娘不是那种狠心的人, 再说咱们家不会落到那地步的。那些卖儿女的人家都是家里田土少没余粮的人, 咱们家还有些余粮啊。”
杨雪苦笑:“二姐你也太天真了, 那点余粮能撑得一年?”杨霜道,关于这个我可是反复想过的:“攒着吃,咱们家余粮总能撑几个月吧。大姑姑家总不会见死不救, 多少会资助一点吧。然后我们一家人想法子挣钱买粮食,加上官府到时候也会开仓放粮,我就不信咱们家挺不过去。”
杨雪觉得二姐说的还是很有道理的。再说车到山前必有路,还没到那一天呢,何必提前自己吓唬自己。眼下最要紧的还是要想法子阻止两个村的人火拼。可别自家老爹饿不死倒先在两村火拼中丧了命。
她想了又想,最后推推杨霜:“姐姐,明日不是县城逢集吗?你去跟祖母说要去给秋香姐姐送那些针线活,叫她老人家允许咱们去县城吧。”
杨霜没好气地道:“天这么干旱,大人心情烦躁得很,这当口妹妹居然还想着去县城赶集,祖母听到了不骂死我们才怪,我可不敢去触那霉头。”
杨雪道:“姐姐你想不想阻止咱们村和姜家湾的人打架,想阻止就跟我去县城。四曾祖母不是说当年是县太爷弹压,咱们村和姜家湾的人才没有寻仇吗?如今也一样,要想阻止打架,只有请县太爷出面。”
“对呀,我怎么没想到这个。”杨霜眼睛一亮,可是跟着又沮丧了,“咱们连县太爷的面儿都见不着,又哪里请得动他。”想了想又道:“嗯,不过我们可以请里正出面去请。”
杨雪摇头:“眼下全县大旱,县太爷在那些人口繁多水田也多的地方指挥抗旱,忙得焦头烂额。咱们这乡下地方的里正求见县太爷,县太爷不见得会立时见他,兴许连县丞主簿都没空见他。咱们得自己想办法,这事儿拖不得了。”
“我知道拖不得了,可是里正都见不到县太爷县丞他们,咱们就更见不着了吧。即便见着了,人家会听咱们两个乡下丫头的话?”杨霜觉得妹子简直是异想天开。
杨雪却道:“咱们自然不能叫县太爷听咱们的,可是有人能。我脑子里想到了一个法子,虽然不见得行得通,不过总要试一试。姐姐只管说服祖母陪我去县城就是。”
杨霜问妹子是什么法子,杨雪却卖起了关子。杨霜气得咬牙,不过到底不想两个村真的打起来,回家之后就以给秋香送荷包手帕扇套等小东西为借口,求得薛氏同意姐妹两个明日去县城一趟。
秋香是杨家同族的一个姐姐,比杨霜大几个月。因为父亲常年卧病没钱抓药,四年前被卖到了县城的方府做了丫头。方家的家主是从太常寺少卿位置上致仕回乡的,方家在武清县乃是首屈一指的人家。
薛老太太的针线在整个杨家塘是公认的做得好,杨霜充分继承了祖母的手艺,秋香年初回家请杨霜给自己做了一个荷包。没想到拿到方家竟然被主子给瞧中,硬是拿去了。还说东西做得好,让秋香往后多请杨霜给做这些东西,说自己可以出钱买。
眼下大旱,家中水田照这样下去是保不住了,虽然给人家做几个荷包香囊什么的赚不了几文钱,但总归也是钱。所以杨霜一亮出这个借口,薛氏一下就同意了。
杨家塘距离县城将近四十里路,可走水路也可走旱路,姐妹两个为了节约路费,决定去的时候走路。于是次日天尚未大亮就动身赶路了。
一路疾走,姐妹两个走了将近两个时辰才赶到了武清县城,第一目标当然是方府。官宦之家的大门太过气派,乡下来的小姑娘哪敢走前门,跑到后门请守门的婆子通传。
秋香做事勤快嘴巴也伶俐,在主子跟前还算得用,守后门的婆子买她的面子,很利索地给姐妹两个通传了。秋香很快就出来带了姐妹两个进去自己的房间。
方府下人的待遇还算不错,秋香不过二等丫头,虽然是和另外一个丫头共住一间房,但那房子的家什比乡下人的正房还好。
杨霜拿出上回秋香捎信来要求做的几样小东西递给秋香,秋香翻看了一通觉得很满意,兴冲冲地送去给主子过目,让杨家姐妹在自己房里先等着。
秋香很快就回来了,付给杨霜六十五文钱。杨霜数了数,道:“姐姐你给多了,依照咱们原先说好的,你只需要给我四十五文钱。”
秋香笑道:“没给错。大少奶奶说,妹子的活计做得极好,一针一线都很用心,她很是满意。所以多赏了二十文钱下来。”多挣了二十文钱,杨霜很高兴。想了想,还是咬牙拿出十文钱递给秋香,道:“若不是姐姐替我美言,方府的大少奶奶也不会赏我二十文钱,这十文钱就当是多谢姐姐了。”
秋香一把推了回来,嗔怪道:“霜妹妹说什么呢,虽然说我在主子跟前替妹妹说了话,可到底还是妹妹自己活儿做得好。我爹身子骨不好,本叔平日里可没少帮着我们家干活,要这般较真的话咱们家不得给你们家钱哪。霜妹妹怎么跟我这般外道呢?”
人家不收,杨霜只好将钱装进了自己的荷包。“哦,还有,这个给你们吃。”秋香掏出手帕包着的绿豆糕,“我去送东西给大少奶奶过目的时候,正好大少奶奶那里还剩这么几块,大少奶奶想着咱们乡下人难得吃到这东西,就叫我带来给你们吃。”
杨霜忙不迭地感谢:“方家大少奶奶真是心善仁慈,回头姐姐替我们向她道谢。”杨雪也跟着姐姐说些感激的话。几块糕点于这些官宦之家的贵妇人们来说不值一提,可也要人家肯赏赐给你啊。
秋香显然也对自家伺候的主子比较满意,道:“要说我们大少奶奶,的确是心善。就是人太要强,最受不得人家说她的闲话了。
她自己针线活儿做得不好,贴身伺候的人里头也没有针线出挑的。官宦人家讲究,赏赐小辈都是用荷包装着,没有直接放在明面上给的。偏她家里的侄儿侄女不少,这不每次回州府省亲,打赏小辈们要的荷包也就要得多。她每次回一趟娘家,都要嘱咐府里针线房的做了十好几个荷包。
结果为此年前被二少奶奶在大夫人跟前说了嘴,大少奶奶心里不舒服,就不大肯让针线房替自己做东西了,不然她怎么会买妹妹的东西。大夫人还说了,她今年可能又要回娘家一趟,到时候那些荷包全让妹妹做。”
“真的,这可真是太好了!”天大旱,庄稼绝收,能挣一文是一文,这样的消息让杨家姐妹都很高兴。
不过杨雪可没忘记自己此行的目的,她赶紧装作不经意地样子对秋香道:“听说方家大少奶奶娘家是咱们靖元州府的官宦世家,如今她家虽然在朝中没有什么显赫位置上的人,可地方上却有几个五品七品的是吧。”
秋香一副与有荣焉的样子道:“那是自然,我们大少奶奶的娘家哥哥今春又才高中。”杨霜恍然大悟:“难怪大少奶奶这般底气足,人家娘家得力,又不缺银子。”
秋香点头:“娘家得力是一个原因,更重要的是大少奶奶自己脑子活络,生财有道。之前我不是告诉过你们,咱们县城里买卖最红火的酒楼茶楼珠宝铺子,都是她和知县娘子合伙开的。”
“为什么要和知县娘子合开,你们大少奶奶自己开不赚得更多?”杨霜有些不解。
秋香道:“这个妹子就不懂了,虽然方家势力大,大少奶奶娘家也得力。可毕竟武清县眼下的父母官是县太爷,县官不如现管,拉上县太爷娘子,行事方便多了。”
“我想还有一个原因,如果是方家大少奶奶一个人开的铺子,那方家自家人就可以随便上门捡便宜打秋风,拉上县太爷娘子合伙,方家人就不好意思白占便宜了。”一旁的杨雪忍不住补充。
正文 县城巧遇
秋香吃惊地看着杨雪, 道:“想不到雪妹子小小年纪看事情倒这么通透, 我听大少奶奶贴身伺候的姐姐们说话, 还就有这么个意思。”
杨霜骄傲地道:“我们雪姐儿可是得到过学里先生夸奖过,说她聪明伶俐,若是男儿, 中个举什么的不在话下。”秋香道:“这个我也听说了,只是雪妹子你小孩子家家的是怎么想到这层的。”
怎么想到的,自然是前世的经验了。前世外祖父外祖母退休了, 身板又相当硬朗, 就开了一家小超市,结果各路亲戚各种占便宜。后来老人年纪渐渐大了精力不济, 不得不跟人合伙, 打秋风的就少了。
当然她不能搬出这个理由, 就顺嘴搪塞道:“这个, 是我去马家集赶集的时候, 听到人家铺子里两口子骂架, 为的就是这类事,我就想着方家大少奶奶兴许也是这么想的。”
秋香点头:“原来如此。”
杨雪的目的可不是谈论自己,她之所以这么挑起话题, 不过是想打探自己想知道的东西而已。见谈话有些歪楼,她赶紧又将话题引入自己感兴趣的方向。
等到从秋香嘴里问到了自己想要的信息后,立刻示意杨霜不宜耽搁秋香太久,惹得方家的主子们不高兴,给秋香带来麻烦就不好了。
杨霜一点就透,立马拉着杨雪告辞。秋香带来的绿豆糕拢共七块,姐妹两个都只尝了一块就不吃了,剩下的杨霜小心翼翼地用帕子包好准备带回家给家里人吃。
就整个杨家塘来说,杨雪一家的生活水平算是中等偏上的。以前去马家集镇里赶集的时候,薛老太太都会给孙子孙女带些便宜零嘴,那几文钱的花销家里还是不在乎的。
可自从老天一直不下雨,庄稼极有可能颗粒无收之后,这项福利就取消了,馋嘴的杨冬为此没少念叨。今日姐妹两个出门的之前,杨冬偷偷地拉着杨霜的手,再三恳求姐姐给自己带两个葱油饼子回来。
虽然意外得了方大奶奶赏赐的二十文钱,给弟弟带几个葱油饼回去不在话下。但方府厨子自制的绿豆糕实在是好吃,姐妹两个都不忍心独享,想着这好东西得留些给祖母爹娘他们尝尝。
来的时候薛氏吩咐杨霜买些盐回去,另外杨霜还想买些丝线,是以从方府出来后,姐妹两个便直奔武清县最热闹的商业主街去买盐。
盐是官府专卖,整个县城就这一家,她们赶到的时候,盐行门口已然排了老长的队伍。杨霜飞快地排到了队伍末端,杨雪陪在她身边,一双眼睛却一直盯着主街道。
过了不久,她就看到两乘华贵的轿子从街道上走过,轿子前头的仆从神色很是骄矜,两旁的行人看到这两乘轿子更是忙不迭地闪避。
官府的人办事效率太低,买盐队伍缓慢地向前挪动着。杨雪看到这架势不禁暗暗叫苦,照这么排下去,轮到自家不定得什么时候,这不得耽误她办正事啊。
一咬牙,杨雪就去拉杨霜:“这么多人,姐姐我们还是等等,等这些人都走了人就没那么多了。”
杨霜却不肯走,她可是有经验的:今日是县城赶集的日子,买盐的人很多,除非你等到很晚人才会少,可姐妹两个还要坐船赶回家,哪能等那么久。
当着人杨雪又不能告诉姐姐自己的计划,急得不得了。正焦躁之际,却有人跑过来叫她:“杨姑娘,好巧,你们也来县城赶集啊!”
杨雪抬头一看,竟然是自己此生最不想见到的常子胜。一看到这货,杨雪就情不自禁地想到自己因为无知而闹出的乌龙,然后脸瞬间就烧了起来。实在是不想面对这人,杨雪决定装不认识。
常子胜今日和自家大哥常子梁因为来县城和之前的一位雇主结清工钱,家中老娘让买些盐回去。常子梁在排队,他在一旁无聊地等候。没想到无意中扫了一眼后头的队伍,竟然看到了前些日子去姑姑家帮忙砍树的时候碰到的美丽小丫头杨雪。
家住县城的人买盐都知道避开集日,所以此刻排队买盐的人里头,十之□□都是乡下妇人。乡下妇人成日里在田间地头劳作,肤色大多黑黑的,这样一来,肌肤白嫩的杨雪站在那里就格外打眼。
更何况小丫头今日因为来县城赶集,衣着打扮精心收拾过了。今日的她双丫髻上一边束了一根粉红色的发带,衣裳也是粉红底子起碎花的右衽小袄,月白色裙子。虽然不是什么好布料,但却衬得她越发地唇红齿白。她俏生生地立在那里,引得在场的男子情不自禁地看她。
不知怎么回事,上回和杨雪这个小丫头在一起也没待多久,话也说得不是很多,可是常子胜就是忘不了那张白净的小脸,还有她生气时候横着眼睛尖声说话的样子。
他想了又想,最后归结为这小丫头生得好看,性子看似凶悍实则懵懂娇憨,跟他之前见过的所有小姑娘都不相同。如今竟然在县城里再次与自己心心念念的小丫头相遇,常子胜简直欣喜欲狂,双脚下意识地就往那边奔了过去。
可惜他剃头挑子一头热,小丫头似乎忘记他了。明明看到了他,也听到了他的话,却将头埋着不搭理他。看着小丫头的发顶,大热的天常子胜却觉得透心凉。
常子胜个头较高,模样又英俊,原先老老实实地站在一边不说话的时候,就已经惹得排队的大姑娘小媳妇时不时地睃眼偷瞧,这会子他跑过来跟杨雪说话,人们的目光哪有不追随的道理。
这下好了,俊男美女站到了一起,在场之人的目光全给吸引了过来。常子胜傻瓜样地杵在那里,杨雪却不搭理他,众目睽睽之下他是要多尴尬有多尴尬。
杨雪低着头,眼睛却死死盯着常子胜的脚,一心巴望这受了冷遇的家伙赶紧走开。无奈身边还有一个杨霜,杨雪的鸵鸟计划还没实施就宣告失败。
常子胜是带着欣喜过来打招呼的,而且人家说的是“杨姑娘”并没说“杨雪姑娘”,姐妹两个站在一个方向,杨霜自动理解为常子胜是来和自己打招呼的,微笑着应道:“是啊,常大哥也来赶集啊。”
杨霜的搭理让常子胜大松了一口气,不然他失了面子事小,没理由留在小姑娘身边灰溜溜滚蛋事大。
杨霜和常子胜说话之后才想到妹子之前在这人跟前出了糗,很不想再面对他。再一看,妹子低着头看都不看人一眼,一下就知道这孩子是别扭上了。
可是不管怎样,常子胜当初好心阻止妹子走那边,还帮助她背了一段路的猪草,妹子这么不理人家是很失礼的,杨霜当下拉住杨雪的手使劲握了握,示意她和常子胜打招呼。
杨雪气得牙痒痒,这形势下不能再躲避了,只好把心一横,硬着头皮抬头看着常子胜,努力挤出一张僵硬的笑脸,道:“常大哥好。”招呼一打完她立马再次埋头不语。异常尴尬,杨雪觉着自己脸蛋热得可以摊鸡蛋了,也不知道红成了什么样子。
小丫头一张巴掌大的小脸,红扑扑地,实在是爱煞人,常子胜只恨不能扑过去捏两把。费了老大的劲儿才平定下心绪,笑道:“杨家妹妹好,你,呃,你们……”
常子胜自发地将“杨姑娘”换成了“杨家妹妹”,可惜太过激动,接下来不知道该说什么话了。正着急之际,杨霜接过了话头,道:“买盐的人真多,常大哥你要是买盐的话,就赶紧排队。唉,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轮到我们。”
常子胜笑道:“杨姑娘不用担心,我们来得早,我大哥排在前头,很快就要轮到了。你们要买多少,我告诉我大哥一声,让他一并替你们买了。”
杨霜眼睛一亮,欣喜道:“那太好了。我们要买三斤,这是钱,劳烦常大哥去给你家大哥送去。”杨雪大喜过望,瞬间忘掉了方才的别扭,也立马抬头微笑着看向常子胜。
常子胜给这小丫头看得身子都要飘起来了,接过钱,飞快地跑去队伍前头找自己大哥去了。
很快就轮到了常子梁,常子梁买了两家的盐,将杨家那三斤递到弟弟手上,让他交给杨家姐妹。杨霜接过盐,对常家兄弟感激不已。杨雪也发自内心地说着感谢的话,不过她心里不自在,始终不大敢看常子胜。
常子胜到这时候终于发觉杨雪在闪躲着自己,根本就在避免与自己眼神对视,这才后知后觉地猜到了缘由。这小丫头肯定是知道了新鲜草结的含义,见到自己觉得难堪。
这小丫头怎么这么有趣呢,看她手脚不知道如何放,想尽快离开可基于礼节又不能的郁闷神色,常子胜差点笑出了声。
正文 扮双簧
他居然在笑, 笑什么, 不会是在笑自己吧。这让杨雪越加羞愤, 狠狠地翻了个白眼给常子胜。可人家不知道是真不懂还是装傻,居然回了杨雪一个大大的笑脸,然后问杨霜接下来要做什么, 什么时候回去。
虽然常子胜很想厚脸皮地寻借口继续和杨家姐妹在一起逛逛县城,可杨家姐妹要买丝线,针线铺子实在不适合男子们光顾, 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杨家姐妹相携走开, 然后怅然地被自家大哥拉走了。
姐妹两个还没到针线铺子,杨雪却指了指街边一个茶楼道:“姐姐, 咱们平白多得了二十文钱, 我嘴巴渴死了, 不如咱们进去坐一坐, 喝杯茶吧。”
杨霜眼珠子差点没掉出来, 板着脸呵斥道:“你这丫头怎么这么不晓事, 如今家里的景况你又不是不知道,居然因为口渴想花钱去喝什么茶!你当咱们是城里那些太太小姐呢。先忍着,回头我去那边人家那里给你讨一碗水喝。”
杨雪扶额, 将姐姐拉到一边,正色道:“姐姐,我是为了正事。你还想不想阻止咱们村和姜家湾的人打死架了?想的话就听我的安排!”
杨霜自从进了城,见妹子绝口不提找什么人想法子去县衙什么的,还以为妹子昨日说的进城想法子阻止两个村的人打架是借口,目的不过是诓骗自己带她进城而已。
没想到妹子还真有打算,她不由愣住了,忙问杨雪到底要如何做。杨雪附在杨霜耳边低声道:“咱们见不了县太爷,无法请动他派人去咱们那里守着,可是县太爷娘子却可以。起先咱们在方府听秋香姐姐说,方大奶奶和县太爷娘子今日要来巡铺子。她们合伙开的三家铺子,就只有茶楼是在这边。”
杨霜惊道:“难不成妹妹想去茶楼寻县太爷娘子,求她和县太爷说?不行不行,县太爷娘子可是尊贵的官家夫人,咱们这样的乡下丫头,人家才懒得搭理。若是惹恼了她,咱们兴许会被抓起来。”杨霜的头摇得拨浪鼓一般。
杨雪知道姐姐胆小,赶紧飞快地在她耳边详细地说了自己的计划。杨霜听完嘴巴张得老大,心道妹子还真是胆大,可内心又不得不承认这法子还是可取的,她稍作犹豫后一咬牙:“行,就照你说的办。”
花了六文钱,姐妹两个坐到了茶楼二楼最东边的茶室。杨雪起先有意识地打听了方大奶奶和县太爷娘子合开的铺子的名字和地段,秋香说她们巡铺子的时候喜欢在自家茶楼喝一阵茶,一般在二楼最东边的茶室。所以姐妹两个特地选了和县太爷娘子方大奶奶她们对面的茶室,又故意将门半掩着,然后高谈阔论。
她们两个这般高声大气,惹得对面的两个贵妇人直皱眉,不过碍于这是自家铺子,来者是客,到底还是忍了。
“这老天一直不下雨,吃苦的不光是咱们穷苦百姓,听说连县太爷县丞主簿师爷都每日里去下头指挥抗旱救灾,也是辛苦啊。”
“这有什么法子,谁叫他们遇上这倒霉事儿了。其实辛苦些倒不要紧,即便因为干旱颗粒无收饿死人也怪不到当官的头上,老天爷不给人活路他能有什么法子。怕就怕因为争水引起百姓械斗打死人,那上头若是追查下来,县太爷他们就要倒霉了。”
“这个还用你说,听说捕头带着人在好些地方巡视,不就是怕打架怕出事嘛。”
“哼,捕头巡视的只是那些交通便利一些的镇子之类的,更偏僻的乡下根本没去好不。难道那些偏僻的山村之地就不会打架了吗?你就比如咱们镇上那一带,官差们倒是去过马家集,可去过杨家塘那种地方吗?”
“也是,听老一辈得人说姜家湾和杨家塘六十多年前就因为大旱堵溪水堤坝一事打过一场死架,死了几十个,伤了几十个。老人们都说今年这大旱完全赶得上六十多年前那一场干旱,谁知道这两个村子会不会再不要命地打上一架。”
“是啊,我要是县太爷,我就派人去那里看看。真要像当年那般打死那么多人,县太爷不说被罢官,一通处罚是免不了的。”
这边县太爷娘子一开始听到对面传出“县太爷”三个字的时候,就情不自禁地张起耳朵听,待听到后面更是变了脸色。她身边的婆子打算去对面将说话之人叫过来仔细询问,却被县太爷娘子阻止了,因为她已经打定了主意,不管对面之人所说是真是假,她都要回去告诉丈夫,明日就着人去查看。
杨家姐妹一唱一和扮双簧将要说的话说完之后,牛饮完茶壶里的茶水,跟着飞快地下楼走出茶铺大门。
“雪姐儿,我,我这腿脚还在发软。你说咱们说的话县太爷娘子她们那边能不能听到?”杨霜抚着胸口对杨雪道。杨雪肯定地点头:“那么近,咱们不关门又说得那么大声,除非她们都是聋子,不然铁定听得到。”
“那……呃,可是这么大的事情,如果真的听到了,县太爷娘子怎么样也该叫咱们过去问一问才对吧。”杨霜颇为怀疑。
杨雪也被说得心里有些没底,可不想杨霜失望,勉力解释道:“像她们这种身份的人,还是比较好面子的。县太爷娘子若是问了咱们然后县太爷派人去查看,传出去岂不是说县太爷娘子插手公务。人家应该是想背后让县太爷自己查验。”
杨霜觉得妹妹说得有道理,感慨地拍了拍妹子的肩膀:“这丫头这脑子不知道是装的什么,怎么就知道那么多东西,比姐姐强多了。”
杨雪汗颜,其实前世她是个不懂人情世故有些无知的家伙,没想到此生在姐姐面前居然被她给崇拜了。说起来,她也不过是前世多看了几部小说电视剧罢了。
“原来妹妹早就打的让县太爷娘子吹枕头风的主意,只是你怎么事先就知道今日县太爷娘子要和方大奶奶去巡铺子?”杨霜不解地问。杨雪道:“我哪里事先知道了,不过是咱们运气好正巧赶上罢了。”
杨霜愕然:“你居然不知道?那你原先说自己有法子,如果今日没碰到县太爷娘子出门,妹妹能有什么法子?”
杨雪道:“我本来是想着能不能通过秋香姐姐见到方家大奶奶,然后通过她传话给县太爷娘子,讲明这里头的利害关系。后来听到秋香姐姐说她们今日要去巡铺子,才又改了主意。毕竟咱们姑娘家家的,太出风头不好。既然能有不露面就达到目的的机会,我当然要抓住了。”
原来是这样,杨霜恍然大悟地拍了拍妹子,嗔道:“这鬼灵精。”可是想到方才花出去的那六文茶钱,又肉疼得紧。
杨雪到底还是被杨霜起先那句话说得心里没底,拉着姐姐躲在一边,直到看到两个贵妇走出茶铺后分头坐轿子而走,一个往县衙方向,一个往酒楼方向之后才松了一口气。
很明显,自己和姐姐的话奏了效,县太爷娘子这是急不可耐地回了家,留下方大奶奶一个人去巡视酒楼。
目的达成,姐妹两个一派轻松地买了丝线。方大奶奶赏了二十文钱,虽然多花了六文钱,但还有十四文是意外之财。杨霜一狠心,竟然买了五个葱油饼。一个奖励杨雪,余下四个拿回家去给薛氏和杨冬解解馋。
虽然杨霜言明那个葱油饼是奖励杨雪的,可杨雪哪里忍心吃独食。接过那葱油饼,就将其一分为二,另一半愣是塞回杨霜手里。杨霜拗不过妹子,只好接过吃了起来。
其实临出发的时候,薛氏嘱咐国杨霜,让她花钱买牛肉面做午饭。可杨霜舍不得钱,起先问了杨雪一声饿不饿,杨雪说不饿,她就不提买牛肉面得事了。
到了马车上杨雪嚷着饿了,杨霜掏出早上从家里带来的锅巴,姐妹两个嚼了两块充饥。好在她们回去是坐车,不走路倒也不怎么消耗体力,撑到回家还是没问题。
马车只到马家集镇上,从镇上到杨家塘还要走十多里山路,姐妹两个虽然不带什么重东西,可肚子饿了哪里走得快。杨霜还好,杨雪一路唉声叹气,直喊“走不动了,姐姐走慢点”,这么一耽搁,姐妹两个回到家的时候,天已经擦黑了。
家门前,白氏正在用洗澡水浇南瓜,如今水田不见得保得住,房前屋后的南瓜怎么样都得保住,南瓜蒸熟了,可是饱肚子得好东西。
这活儿往日里都是杨雪做,今日杨雪没回家,就由白氏来浇水。白氏抬头看到两个闺女的身影很是高兴,大声冲院子里嚷道:“冬哥儿他爹,闺女们回来了,你不用去接了。”
院内杨元本正在绑松明准备做火把,看到女儿走进院子,立马放下松明。杨冬嗖地蹿了过来:“二姐三姐,你们怎么回来得这么晚,我和爹正要去接你们呢。”
正文 官差真的来了
杨霜没好气地道:“还不都怪雪姐儿, 娇气得不得了, 乌龟样的慢慢挪, 不就挪到这时候了。”被姐姐抱怨,杨雪却无力替自己辩解了,一头倒在摆在院子的凉床上不想动弹。
薛氏吓了一跳, 扑过来摸了摸孙女的额头,急道:“雪姐儿可是病了?”杨雪摆了摆手,虚弱地道:“祖母别担心, 我没病, 我这是饿的。”
“饿的,你姐姐没给你买面吃?”薛氏大惊, 转身责问杨霜:“不是给了你钱让你们一人买一碗面做午饭吃吗?你难道没买?”
杨霜讷讷地小声解释:“呃, 我那时候问妹妹饿不饿, 她说不饿, 我就没买了。”薛氏气恼地一指头戳在杨霜额头上:“你这个二抠抠, 你就是舍不得花那点钱!臭丫头, 说了你多少回了,该花的钱还得花,看把你妹子给饿的。”
杨雪虽然有些娇气, 可聪明贴心,杨元本不免有些偏心这个小闺女,见她可怜巴巴地躺在那儿,很是心疼,也忍不住指责起二闺女来:“霜姐儿,你这孩子怎么这么没脑子。你妹妹年纪小,你撑得住饿,她可撑不住。她那时候说不饿,难不成她之后就不饿了?你还真是抠!”
杨霜挨骂,又是委屈又是内疚,小声认着错:“呃,都怪我,是我害得妹妹挨饿,我错了。”杨霜虽然抠门了些,可对自己向来很照顾。二姐体谅家里难处节约用钱,不该挨骂,杨雪不忍心了,赶紧奋力爬起来替她辩护:“不怪二姐,是我自己也舍不得花钱。”
“三姐你也舍不得花钱?这好不容易进一趟县城,居然舍不得钱吃一碗徐记的牛肉面,那不是白去一趟县城了。要是我……哎呀,徐记的牛肉面好吃啊。三姐早知道你也这么抠门,就该我陪着二姐去县城了。”旁边馋货杨冬为失之交臂的那碗徐记牛肉面捶胸顿足。
杨冬流了一通口水后,怪腔怪调地做出了总结: “这下好了,咱们家原先有个二抠抠,这回又多了个三抠抠。”
他只顾着惋惜那一碗牛肉面,却没发现自家老子已然脸赛锅底了。浇完南瓜走进院子的白氏一看这架势就知道要坏事,赶紧疾步过去推儿子去给两个姐姐盛饭。
无奈杨冬不理解他家老娘的苦心,犹自大发感慨:“可惜呀,如果是我去,非得要二抠抠给我买两碗吃不可!”
两个闺女越是懂事顾家,就越显得儿子自私馋嘴,杨冬的做派让杨元本气得额头青筋直跳。“馋嘴的东西,老子看着你就有气!滚,别在老子跟前晃悠!”杨冬正设想得起劲,不提防头上挨了自家老子狠狠两记爆栗子。
这个家里杨冬就怕杨元本和薛氏,杨元本一发怒,他就头皮发紧。此刻骤然挨打他完全是始料未及,可面对勃然大怒的老子,这熊孩子辩解的话都不敢多说一句,捂着额头老鼠一般缩到了一边。
白氏恨铁不成钢地瞪了一眼儿子,虽觉心疼,却不敢多话,只是喊着两个闺女:“别说了,肚子饿坏了赶紧洗洗脸吃饭是正经,饭菜都给你们留着呢。”
姐妹两个早先路过溪边的时候已经洗过了脸。薛氏心疼孙女,姐妹两个还没走进堂屋,她已经麻利地端来了两碗饭,让杨霜杨雪就在院子里吃,自己和白氏一人一把蒲扇给姐妹两个扇风。
薛氏一边扇着风一边清点着杨霜交回来的钱,刨去姐妹两个的路费以及葱油饼的钱,发现多了十文钱,忙问是怎么回事。杨雪笑道:“我二姐活儿做得好,方家大少奶奶多赏赐了十文钱。”
因为不好向家里人解释喝茶花掉的六文钱,姐妹两个索性商量着告诉大人,方家大少奶奶只赏了十文钱。大不了下回见到秋香跟她说一声,让她别说出来就是。
大人们听到这消息高兴坏了,这也难怪,十文钱虽然不多可终究是意外之财。更何况天大旱,接下来一家子十之□□要过苦日子,恨不能一文钱掰成两文花。
待薛氏翻出四个葱油饼和那五块绿豆糕之后,大人们忍不住一通责怪。薛氏嗔怪道:“你这两个丫头,叫人说什么好,明明包袱里带着吃的却不吃,硬是把自己饿成那样子。”
杨霜道: “这可是方家的绿豆糕,咱们平日里根本吃不到,怎么样也要拿回来给你们尝尝,自然是不能吃。至于葱油饼,那是专门买给祖母您和冬哥儿吃的。”
白氏也有些生气二闺女的不知变通:“买给祖母和冬哥儿吃的,你妹子都要饿死了,你给她吃一个怎么了!”杨雪塞了满嘴的饭,含糊不清地解释:“娘,不怪二姐。二姐给我买了一个,我吃了一个的。后来在路上她也喊我吃,我自己说不吃的。”
两个闺女相互体谅,感情很好,做爹娘的很是欣慰。杨元本知道杨霜之所以这么节约,是因为知道家里即将面临的困境,越想心里越不是滋味。只怪自己没本事,让孩子们跟着遭罪。
面容愁苦地抬头望着天空,看到的依然是星斗满天,不用说明日又是大晴天。他不由愤愤地想:贼老天是真的不给人活路了,姜家湾那边兴许就在这两天要堵堤坝了,恐怕这场死架真的躲不开了!
这一晚整个杨家,除了杨冬因为吃到了美味的桂花糕和葱油饼,心满意足地入睡外,其他人都是心事重重。三个大人自然是忧心水田保不保得住,杨霜杨雪却为明日县衙会不会来人而忐忑不安。
好不容易等到天亮吃罢早饭,杨霜拉着杨雪去洗衣裳。因为溪流干涸,靠近杨家塘地段的溪水都比较浅,姐妹两个今日要洗被褥,只好提着篮子往上游赶。
最后一直走到姜家湾和杨家塘交界的堤坝下头的深潭处,那里水深且干净。杨霜招呼着杨雪将衣裳被褥拿出来,姐妹两个在背阴处寻了两块平坦的大石头开始搓洗。潭边还有三两个杨家塘其他人家的妇人在洗被褥。
“怎么官府的人还没来,不会是咱们昨日说的话县太爷娘子她们根本没听到吧。”杨霜心里很不安,一边应付着村里其他洗衣妇人的搭讪问话一边低声问杨雪。
“不可能,她们就在对面,咱们没关门,哪能听不到。姐姐别急,从县城到咱们这里得要一阵子,这会儿还早呢。”杨雪心里也七上八下地,脸上却很镇定,压低声音极力安抚着杨霜。
接下来其他妇人拉着姐妹两个不停地说话,倒是冲散了压在姐妹心头的焦躁。不久那几个妇人都走了,潭边只剩下姐妹两个,杨霜抬头看了看溪边道路,打着哭腔道:“还不来啊,难道县太爷娘子没有跟县太爷说?”
杨雪还没来得及回答,“咚——”有石子打在杨霜面前的潭水里,水花溅到了她脸上。杨霜恼怒地抬头欲骂,却见堤坝上站着姜达。
姜达的神色有些阴郁,因为老天还不下雨,因为再过三天姜家湾和杨家塘恐怕要打一场死架。这样的事情真的发生了,哪怕两家的人都没死伤,他和杨霜的亲事也将彻底没戏了。
杨霜看着堤坝上的情郎,猛然间想起薛老太太说的当年两村打架时候的惨状。薛老太太当年也是在这深潭边洗衣裳,然后看着自家公公和小叔子被姜家湾的人打死。三天后如果两村再次打起来,爹和姜达会不会被打死呢?
这不是没有可能,杨霜脑子里不由自主地闪过自家老爹被情郎一锄头打倒在地,脑浆子洒了一地的场景,结果生生将自己吓出了一身冷汗。“不,不要……”杨霜痛苦地捂脸低吟。
“姐姐,你怎么了!”杨雪看到杨雪脸色煞白,嘴唇颤抖,额头冷汗直冒,以为她生了急病,吓得大叫着去扶她。她一边去探杨霜的额头,一边看向上头堤坝,大声喊着姜达。
喊了几声姜达却没反应,只管大张嘴巴看着路口,杨雪动了气,尖声道:“姜达,你聋了不成。我姐姐身子不舒服,你还不来帮忙,只管瞎看什么!”
“官差,是……是官差!我看清楚了,真是官差!”姜达还是没注意听杨雪的大吼,而是指着路口,磕磕巴巴地嚷道。
“什么,官差?官差真的来了?”本来闭眼一副虚弱模样的杨霜忽然打了鸡血一般跳了起来。杨雪不提防,被她撞到水里,衣裳裤子都打湿了。
不过她已经顾不上这些了,飞快地爬起来,踮起脚尖望向路口。果然看到了五个穿着暗红色衙役统一服装的官差。打头的腰上挎着一柄大刀,瞧着似乎是捕头,后面跟着的却是杨家塘的族长以及里正。
“妹妹,真的,县太爷真的派人来了,咱们的法子奏效了。这下好了,咱们再也不用担心两村会打起来了。”杨霜喜极而泣,死死揪住杨雪的胳臂,大声嚷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