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误惹尘埃】   夏日黄昏, 斜照霞光, 碧空万里皆被染作橙红, 暖意浓浓。
  西子湖上水光粼粼,轻波荡漾,和风拂过, 花草飘香。岸边杨柳堆烟,游鱼逐水,扁舟满载而归。
  正是傍晚时分, 杭州城河坊街里人来人往, 忙忙碌碌,大多是赶着回家吃饭的。此街巷两旁酒楼饭馆林立, 招牌如森, 大约是都在准备晚饭之故, 到处散发着食物的芬芳。
  
  远处街头, 迎着夕阳, 有人缓缓而行。定睛看时, 但见来者一身墨色袍衫,腰间坠玉,青丝飘逸, 背脊挺拔如松,在人丛中格外显眼。
  
  于他不远之处是一家客栈,迎风飘着的幌子以行楷书有一个大大的“宿”字。此刻店门外聚了许多前来用饭的食客,人进人出,生意很是兴隆。
  想来这时候店老板定然无暇顾及街上境况,锦衣人侧目悄悄瞥了一眼,脚步不由加快了几分。
  
  怎料刚行至店外,里边儿忽有一人拨开人群,足下生风,哒哒哒向他跑来,还未等他回过神,那手就已先抓住衣袖。
  “百里大哥!我可算等到你了!”七夏仰首望着他,喜笑颜开,“以往你都是酉时二刻过来,今天到了三刻还没见你,我还以为你不来了呢!”
  言罢就拉着他要往屋里走。
  “我炖了一下午的香菇鸡汤,味道可鲜了,那日你不是说喜欢吃清淡的么?昨儿我特意去买了一篮子大闸蟹,现在还在锅里闷着……你快些,凉了可就不好吃了!”
  
  她一番话倒豆子似得说完,压根没给他反驳的机会,百里听得一阵头疼,拂袖甩开她的手。
  “多谢好意,我用过饭了,不必麻烦。”
  
  “你用过饭了?怎么会?”七夏纳闷地抓抓耳根,凑到他身边嗅了嗅,“奇怪,你身上没有饭菜的味道啊……申时不是还在清忠巷么?三家酒楼一个面摊,老板都说你没去吃过饭呀,难道是未时吃的?那也该饿了吧,正好……”
  一语未毕,百里已是不耐烦地打断,“我不饿!”
  
  不想话音才落,不知从何处传来古怪的声响。
  
  七夏眼前一亮,忙笑吟吟道:“你肚子都叫了还说不饿,走吧,我去给你盛汤!”
  
  实在是无法被她连拖带拽地拉进店内,一抬眼,前面便有个空桌,似乎是早已准备好的,桌上满满当当摆着菜肴,粗略一数,竟有三四道。
  百里忍不住暗自叹气,自打一个月前在城外顺手救了这姑娘后,傍晚每每从她家店外路过,都会被盛情邀请进来。原本一日两日倒也还好,如此这般三番五次地热情相待,他着实是吃不消。
  心里正盘算该怎么脱身,那边厨房,七夏端着汤碗喜滋滋走出来,小心翼翼摆在他面前。
  
  “你喝口汤吧,补补身子。”
  
  周遭清香四溢,青花白底的瓷碗里浓郁的鲜味扑面而来,汤中飘着几枚枸杞子,大约是加了香菇,闻着倒不那么腻人。
  百里只得道:“这碗汤喝了,我就走。”
  “啊……”七夏颇有些失落,“那锅里的螃蟹呢?”
  “你想吃想卖都随你。”百里淡淡放下碗,“不然我现在走也行。”
  
  “诶诶诶——”看他当真起身了,七夏赶紧拽住,认命妥协,“那好吧,喝汤也成。”
  
  “我话可说在前头。”百里皱眉盯着她,“就这一碗,喝完了,你不许再跟着我!”
  七夏为难地看他,内心似是在挣扎:“这么一大桌子的菜,我做了好久呢,就不能全吃完么?”
  后者连眼皮也没抬,侧身就要起来。
  她急忙应声:“好好好,一碗……就一碗吧。”
  
  终于见百里坐下来认真喝汤,七夏笑得心满意足,也往他对面而坐,两手托腮,一双眼睛亮晶晶的,直盯着他瞧。
  难为被人如此注目还能吃得下东西,百里自己都对自己颇为叹服。不知是不是她有意为之,鸡汤滚得烫口,想要一饮而尽实在是不可能。
  
  发呆看了一会儿,七夏才痴痴地问:“味道还好么?”
  
  百里拧了下眉,仍旧喝汤,并未作声。
  
  七夏也没在意,看他静静坐在那儿,一举一动气质不凡,就是喝汤,那侧脸轮廓也被光线晕得格外出尘俊逸。
  她笑盈盈瞧了许久,眉眼一弯,接着无比眷恋道:“你长得可真好看。”
  
  百里一口汤呛在喉,险些被烫到。
  “噗,咳咳咳……”
  
  “没事吧?”七夏甚是关切地上前来替他抚背。
  
  这会子周遭已有不少人偷偷在往此处瞧,百里只得一面叹气一面挥开她。
  
  “你离我远一点。”
  
  “哦。”她老老实实地点头,当真坐回原位。
  
  旁边几个常客见得此情此景,嘴里不由泛酸,有意无意提上音量。
  “七老板又亲自下厨做菜了……往日可从不这么勤快,前些天不还借口说手疼么?”
  “就是,咱们哥们得等个一炷香时间才上菜,凭什么他一来上桌就能吃,明摆着瞧不起人不是……”
  “七老板也炒个菜吧,我这儿都等了好几天了。”
  ……
  七夏听罢皱起眉:“你管我!我就高兴给他做。”
  
  一语才毕,背后便闻得一个女子声音轻轻喝道:
  “小七,不得对客人无礼。”
  
  众人颔首,且看那二楼一位年轻妇人款步下来,举手投足间尽是一派端庄,气质温婉如水,相貌姣好,乍一瞧去那眉目倒和这七老板有些相似。
  七夏一见是她,忙堆起笑颜,“姐,你怎么来了?不是说有几个账目对不上,要在房里好好查一查的么?”
  
  “亏得我来了。”庄月蓉伸手往她头上敲了一记,眸色略沉,责备道,“否则,我这店内客人只怕得叫你气跑一半。”
  七夏瘪瘪嘴,没敢搭腔。
  低声又训了她两句,余光瞅得百里在场,庄月蓉又转过身施礼。
  “前日舍妹幸得百里公子相救,月蓉感激在心,只是一直忙于家事,不曾得空登门拜谢,还望公子见谅。”
  
  “不妨事。”救星到场,百里不由松了口气,搁下碗筷,抱拳回礼,“在下还有事在身,不多打搅了。”
  
  “啊……”庄月蓉尚未开口,七夏已然是惋惜地长叹,小声道,“说好的喝完汤呢……”
  
  对此话百里置若罔闻,从怀中摸出散碎银两放在桌。
  “多谢款待。”
  
  庄月蓉含笑摇头,“百里公子对我家有恩,这些钱自然是不该收的。”
  “是啊是啊。”七夏赶紧接话,捧了银子一个劲儿往他手上塞,笑得都快开出朵花儿来,“你什么时候来吃饭都不收钱的,要不要我把菜全部打包?还有锅里的那几只大闸蟹……”
  百里:“……”
  庄月蓉揪着她衣领拎回原位,面上笑容不减,“公子既是有事,那就不强求了。”
  
  “告辞……”
  
  “公子好走。”
  
  外面日头已经下去,夜幕将至。七夏呆呆站在原地盯着门口,百里走得早没人影了,她还是未曾挪动一分。
  “小七,小七。”庄月蓉唤了半天她没见她有反应,不禁嗟叹,“小七!”
  “诶。”七夏稀里糊涂地偏过脑袋,“姐,你叫我啊?”
  “快去厨房帮帮忙。”庄月蓉将她脸边的炭灰抹去,“阿诺一个人都要忙昏头了,你就只顾在这儿发呆!”
  
  “哦,知道了……”七夏心不在焉地答话,蓦地瞧到桌上那个空碗,喜上眉梢,“姐,这碗记得给我留着!”
  “……”
  
  *
  
  隔了一条街,城西有处梅府,占地十数顷,华贵奢丽,富丽堂皇,就连杭州府府衙与之相比也黯然失色。
  现下这季节里,莲花盛开,书房外满池的红粉嫩绿映入眼帘,即便是在夜里,也令人心旷神怡。
  
  梅倾酒端着那酒杯,终于没忍住,笑出声,“那老板娘又请你吃‘满汉全席’了?不错啊。”
  他抿了口酒水,这竹叶青是在水井里冰了一天一夜,入口时凉意甚浓,正可解暑。
  “你别说,她家的饭菜那是杭州城出了名的味美价廉,多少人排着队上门人家都不一定肯做,让你白吃白喝,你还不乐意?”
  提起此事,百里就觉得头疼难当,将酒水喝尽,“那姑娘我受不了,偏生回来这边又必得经过那店门,明日……我恐怕要翻墙了。”
  
  “噗——你至于么?”梅倾酒伸手拈了一块芙蓉糕放进嘴中细嚼,转念想着什么,忽而一笑,“依我看,人家姑娘对你那也是一片痴心,说不准要以身相许呢?这么好的事儿,哥们我求都求不来,你还要往外推。就不考虑纳个侍妾什么的?”
  
  百里低下声音,拿手指在桌面一敲,“说正经的,你还有心思取笑。”
  
  梅倾酒素来口无遮拦惯了,张嘴便道:“娶妻生子,这是人生大事,还不算正经的?我瞧她长得还算清秀,你带回去,老夫人铁定高兴。”
  
  闻言对方并没言语,不过冷冷看他,气息危险。
  
  “好好好……正经的,正经的。”眼看这不好惹的主儿生气了,他当然不是个不会看脸色的人,立马换上严肃表情。
  “话说回来,你这么个‘微服私访’查那造反之人,到底得查到什么时候?杭州的织造、总督还有巡抚可都被你探了个遍,再这么下去,难保旁人不知道你。”
  “快了。”百里语气清淡,“明日去一趟知府衙门,过几天就准备启程回京。”
  他随口便问:“那你查到什么没有?”
  
  百里将酒杯送到唇边,不过轻声一哼,没有答话。
  
  梅倾酒倒未放在心上,耸耸肩展颜笑道:“果然是百将军教出来的,口风这么紧。”
  
  “这倒不是要紧的。”百里摁着额心,语气疲惫,“明天还要走一趟……帮我想想怎么躲开那姑娘才是。”
  
  “要躲她还不容易?”梅倾酒把眉一扬,神情深邃,“你放心,交给我。” 正文 【难念的经】   夜深人静, 夏虫低鸣。
  卧房之内, 七夏拥着薄被缩在床上, 翻来覆去瞧手里的白瓷碗。不时搂在怀中,幸福地一阵傻笑。
  门外听得几声轻叩。庄月蓉带上门进屋,打趣道:
  “想什么呢, 笑成这样……还不睡么?”
  
  “阿姐。”七夏随手把碗放在床头,掀开被子坐在沿上,“我没想什么呀。”
  庄月蓉挨在她身侧坐下, 抬眼扫了扫那只被洗得发亮的空碗, 无奈地摆首。
  “小七,你作甚么对百里公子这么好?”
  这话问得奇怪, 七夏理所当然道:“他救过我的命, 我自然要对他好了。”
  “你都给他做了半个月的饭了。”庄月蓉捋过她鬓边发丝, “要说答谢, 咱们也已尽到心意, 更何况, 人家百里公子都没觉得如何,你干甚么这么拼呢?”
  
  “有么……”她心不在焉地低头画圈圈。
  
  “小七啊,我问你……”庄月蓉悄悄打量她, “你可是喜欢上他了?”
  
  七夏闻言便是一怔,歪头盯着她看,随即不假思索地笑道:
  “喜欢啊。”
  
  这回庄月蓉连气都懒得叹了,抬手又往她脑袋上敲了一下。
  “你这丫头,我说过多少次了,姑娘家的,举止言行得矜持含蓄,你好歹犹豫一阵,迟疑一番再承认,叫别人看见成什么样子!”
  “哦。”七夏揉了揉头顶,嘀咕道,“那也没什么区别……”
  “区别可大了。”她语重心长地解释,“你这么巴巴儿的凑上去,且先不说人家那边作何感想,这心里面难免会看轻你。你都是大姑娘了,要学会自重,就是喜欢他,也不能明摆着说出来做出来。”
  
  七夏听完,满脸奇怪,“我不表现出来,那他怎么会知道我喜欢他?难不成还能心灵感应?我看悬……”
  说到此处,她惆怅万千地摇摇头:“如今连我做的饭他都不肯吃,要是啥也不干,只怕过几天连我长什么模样他都会忘……哎,不成不成,不能听你的。”
  庄月蓉却是好奇,“你就这么喜欢他?”
  
  “阿姐,”见她提起,七夏不禁歪着头,满脸憧憬,“那天我被人丢进护城河里的时候,真以为自己快死了。
  你都不明白当时的情形有多恐怖,那郊外阴森森的,还有野猫在叫。怎么喊救命都没人搭理,我觉得自己这辈子再也见不到你了。
  结果……结果突然之间,百里大哥出现在我面前,头顶上的月亮立马亮了起来,感觉他浑身都在发光,金灿灿的……
  那时候我就想,他一定是老天爷派来救我的!”
  
  “……”
  听她说得神神叨叨的,庄月蓉哭笑不得,提醒道:“这个百里公子可不是咱们城里人,他什么身份什么来历,家住何处,我们一概不知。”
  
  七夏略一思索:“他眼下就住在城西梅府上,好像跟梅家少东家有点关系。”
  
  “梅家?”庄月蓉眉头轻拧,“梅家的家业可不小啊。”从南到北,大城小县梅家名下的酒楼、钱庄、赌坊可谓是遍布各地,说起来那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她揣测道:“百里公子既和梅家少东家认识,想必也是生意人。”
  转念又一琢磨,对着七夏试探性地问:“小七,要不还是算了吧?咱们可能高攀不起。”
  
  七夏咬着下唇,不甘心:“高攀不起?为什么啊……”
  
  “人家怕是瞧不上我们。”
  
  “怎么……”她忙拿过铜镜,对着镜子仔仔细细地照,“我很丑吗?”
  
  “不丑不丑。”庄月蓉忙自她手上扯过镜子,“不过,这婚嫁之事总归讲个门当户对,我们家有几斤几两能让梅家的人看得上眼?”
  “做人如何能这样肤浅呢!”七夏当即义愤填膺道,“戏曲上还说‘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拿金钱衡量情意,简直是糟蹋。”
  “戏曲上说得你都信?”庄月蓉不知怎么说她才好,“闲着没事,多在家里练练你那绣活儿,难看成那样,亏你还有心思出门听戏。”
  
  “我娘说,厨艺和绣工,我会一样就可以了。”七夏也不在意,“技不在多,专精便成。否则样样学了,到头来没一个是拿得出手的,有什么意思呢?”
  “好好好。”一句话能顶十句,说着都累,庄月蓉站起身,“横竖你最有道理,我不同你闲扯了,早点睡。”
  将出门时,又回头补充道:“百里公子的身份,我得空会去查一查,你自己安分点,别在外给我惹是生非。”
  
  “好。”七夏笑吟吟地点头,一副乖巧模样,“阿姐也要早些休息。”
  
  *
  
  翌日,黄昏时分,杭州知府府邸。
  洛知府下午才升了堂,刚回到家中,凳子还未坐热,那边就听到有人说百里少将军造访,吓得他连官服都来不及换,急急忙忙朝偏厅赶。
  行至门外,隔着窗棂,果见一人坐在帽椅间,眉目沉静,正低头掀了茶盖子在轻轻刮茶叶。
  洛知府站定身形,垂首将衣衫理整齐,这才撩袍快进门槛。
  
  “不知贵人驾到,小可有失远迎,还望百里少将莫要见怪。”
  
  早发觉他在外头,百里面上波澜不惊,喝了口茶便信手将杯子搁下,淡笑道:“洛大人公务繁忙,倒是我唐突,打扰了。”
  “哪里哪里,少将军光临,小可高兴还来不及,怎会觉打搅呢。”洛知府客套了几句,回身招呼下人,“还愣着作甚么?快去吩咐厨房,备好晚宴。记住挑两坛子陈年美酒来。”
  “是。”
  
  “洛大人客气了。”百里忽而起身,“我不过是小坐片刻,不必如此兴师动众。”
  洛知府笑容未改:“诶,少将军远道而来,不尝尝我江南之地的美食,岂不可惜?”
  托某人的福,这半月以来,江南的特色菜他几乎吃了个遍,还真不差这几道。
  “洛大人如此淡定,不问我登门的缘由。”百里微微一笑,“莫不是知道我会来?”
  洛知府神色一僵,随即又笑道:“少将军真会说笑,近日里衙门案子颇多,小可足未出户,哪里晓得您到了杭州。这不……方才也是吃了一惊呢。”
  
  百里也没接话,仰首扫了扫房间摆设,半晌才道:“杭州城可是洛大人您的地盘,我所行所作,还不都在你的眼皮底下?”
  
  洛知府干笑了几声,不好多言。
  
  两人都不再说话,四下气氛尴尬异常,鸦雀无声。一旁只听那铜壶刻漏滴答滴答作响。百里伸手,往那盆开的正好的芍药上拨了拨,语气不咸不淡。
  “晚辈不久前从应天府过来,比起方大人,洛大人这城里的乞者似乎要多上一倍……”他缓缓踱步,在洛知府肩上一拍,浅笑道:“还有上回那个护城河外杀人未遂的案子,凶手至今都没擒到。看样子,洛大人需得加把劲了……毕竟,朝廷拨的银子,也不能白使的,对不对?”
  
  闻得此话,洛知府不由吓出一背冷汗来。
  
  “是、是……百里少将说得是,小可一定铭记在心。”
  
  “时候不早了。”他弹弹衣袍,径直往外走,“这晚宴,洛大人自个儿享用罢,晚辈有事在身,就不奉陪了。”
  “是是……少将军慢走。”
  
  洛知府恭恭敬敬而立,眼看他并没再杀个回马枪,不由靠着门松了口气。
  “哎哟,可算是送走这尊大神了。”
  身边的小厮瞅瞅前头,又瞅瞅自家老爷,忍不住问道:“老爷,这百里公子不过就是个少将军,既非监州也非巡抚,咱们怕他作甚?”
  “蠢材!”
  洛知府偏头就啐了一口,“你也不瞧瞧他爹是哪一个,若是个寻常少将军,老爷我至于这么低声下气么?”
  
  小厮被骂得一头雾水,“百里公子既是少将军,那他爹……自然是将军了?有何不妥?”
  
  洛知府扯着嘴角皮笑肉不笑地冷冷一哼,“他们老百家可小看不得,三朝皆为将,而今这百景又是圣上之心腹。此番派他前来,必然是查我吏治民生,要被他抓到把柄,一折子奏上去那就完了。”
  言毕又想到什么,“那些书信,你都烧了么?”
  “烧了!”小厮赶紧点头,“烧得连灰也没剩!”
  
  “嗯,那就好。”
  
  *
  
  从洛府出来时,天色已经偏暗,刚走到清河坊街,便发觉有人在后面跟着。百里烦不胜烦,加快脚步,那人大约是跟不上,只得迈步小跑。他连连叹气,幸而不多时就见前头梅倾酒在招手。
  
  瞧他那副躲瘟神的表情,梅倾酒展开折扇,笑得幸灾乐祸道:“这么慢,还以为你被洛知府软禁关押了呢。”
  没心思同他调侃,百里拧着眉摇头,“现下准备去哪儿?”
  梅倾酒打了个响指:“跟我走就对了。”
  
  一炷香时间后。
  杭州境内最大的一条青楼花街。梅倾酒携着百里,两人勾肩搭背,大大方方走进一家名为“落月”的妓院之中。 正文 【西湖醋鱼】   刚一进门, 梅倾酒仰头就嚷道:“老鸨, 快唤四个姑娘过来伺候!”
  “好咧。”老远就听人喜滋滋的应和, “客官您稍等。”
  
  底下忙有几个龟奴上来引路。
  百里捡了就近的一方圆桌坐下,往周遭望了一眼,心里有几分怀疑。
  “到这种地方, 靠谱么?”
  “靠谱,怎么不靠谱?”梅倾酒信手端上一杯酒水,美美的抿了口, 很为自己的机智感到得意, “难不成你还怕她追到这里来?就是她肯,人家老鸨也不乐意啊, 除非她愿意接……咳, 我可不认为会为了个你牺牲到如此地步。”
  
  百里觉得他小题大做, “不过就是躲个人, 至于么?”
  “这话该我问你罢?”梅倾酒不答反笑, “你就是去吃一顿又如何?”
  “有的人, 你越搭理她她越上心。”他哼了一声,不以为意,“我不会像你, 那么爱拈花惹草。”
  
  听了这话,梅倾酒觉得自己很委屈:“我这叫风流倜傥……喏,你看。”他忽然指指外头,“有用没用,一瞧便知。”
  百里顺着他所指举目而观,透过大门进进出出的人丛里,隐约能见到那街上立着个少女,正眼巴巴地瞅着里头,抓耳挠腮。
  
  她果真不敢进来。
  
  思及如此,心中不由大石落地。
  
  “这么执着的姑娘,我还是头一回看到。”梅倾酒啧啧两声,言语间又饮了一杯酒,“我要是你,如此好事绝不会往外推的,哎呀……真是可怜咯,这丫头要是当初遇上我就好了。”
  “哼。”
  百里冷眼看他,“光是吃饭也就罢了,若吃完了,她还在又该怎么办?”
  “那就歇一晚上呗。”对方耸耸肩理,一副所当然的模样凑上前去,笑得十分猥琐,“这落月阁里的姑娘,手段可好着呢,保管叫你□□。”
  
  百里颇为嫌弃的拿眼瞪他,眸色鄙夷。
  
  “什么表情啊,请你逛青楼,你还不乐意?”
  
  他靠在软椅上,冷声笑道:“我早就不来这种地方了。”
  
  “玩久了自然腻得慌,今日不正好,偶尔也开开荤……”梅倾酒转身又唤道,“老板娘,快来换壶酒。”
  
  “你慢慢喝。”百里摁了摁眉心,“我用过饭就走。”
  
  “你也真是没劲。”他笑道,“哪有人特意来青楼吃饭的……罢了罢了,妞儿,拿你家的菜单子上来,爷要点菜。”
  一旁斟酒的女子遂微笑欠身:“好。”
  
  为了省事,百里只随意叫了几道菜,梅倾酒似乎准备待很晚,也并不着急吃饭。一边搂了佳人在怀,一边兴致勃勃地看歌舞。
  四周裙袂飘香,各色衣着晃得人眼花缭乱,百里持杯于手,目光漫不经心地流转,却是想着白日里在衙门中遇上的事。
  洛知府显然是提早知晓他的行踪,这其中定然有人通风报信。如此一来,就算有什么猫腻,他也不得而知。再这么查下去也是浪费时间,倒不如回去的好。
  
  神游之际,身侧丫鬟已然将菜一一摆上桌。
  尚未转头就闻到一阵清香。
  
  正中是一盘酱蒸鲈鱼,四周皆放有姜片和香葱,卖相极好。鱼腹里还塞满了竹笋,夹开一小块,沁人的味道穿入肺腑,那肉也是爽滑细嫩,鲜美异常。
  这吃鱼,最注重原汁原味,调料要放得少才不会盖住鲜香,再加上本身蒸出来的鱼汤,只喝一口也抵上熬的鸡汤几百倍了。
  
  “好嫩的鱼。”梅倾酒对吃那是极为讲究,当即提箸尝了一口,眉毛一扬,“这么鲜,用的是什么油?还有这个酱汁……不像是普通的黄豆酱。”
  上菜的丫鬟闻言掩嘴一笑:“这是我们厨子特质的酱汁,当然鲜得很了。”
  “你们家厨子手艺不错啊。”梅倾酒赞不绝口,“从前怎么没听说过,想不到还卧虎藏龙。”
  
  丫鬟笑意盈盈,“这是今儿才请来的厨子,爷没听过也不奇怪啊。”
  
  “倒是爷孤陋寡闻了。”
  
  不多时,又陆陆续续上酸菜滑肉,芙蓉开背虾和糖醋排骨。
  吃着吃着,百里方感到一丝不对劲。
  “我们有叫这么多菜?”
  梅倾酒举杯喝酒,到如今多少猜出些什么来了,笑道:“有酸有甜有辣有鲜……青楼的老鸨能照顾得这么周道,我也是头一遭。”
  
  “这是我们厨子特意招待二位的。”那丫鬟立在一旁,笑容满面,“多出来的菜,都不收您的钱。”
  
  百里将碗筷放至一边,忽觉得背脊一凉。
  如此行事作风,似乎在哪里见过……莫名的熟悉。
  
  “这么好啊?”梅倾酒明知故问,倾身过去,煞有介事道,“不知你家厨子是哪一位?”
  
  “我们家的厨子啊……”
  
  话音未落,前方哒哒哒传来一串脚步声,有人端着一托盘的糕点小跑过来。
  “百里大哥!”
  七夏双眼放光地看着满桌的空盘子,“你都吃光啦?好吃吗!”
  
  *
  
  俗语说饶人不是痴汉,痴汉不会饶人。
  都追到青楼里来了,这姑娘也是个世间少有的奇葩,难为百里想躲她,到头来还是吃上她做的饭菜,眼下心头还不知怎么懊悔呢。
  梅倾酒懒洋洋地倚在一旁剔牙看好戏,能免费蹭上一顿好菜好饭,他也是很知足了。
  
  眼瞧着七夏把糕点献宝似的拿上桌,嘴里叽叽呱呱说个不停,不时还和左右的丫鬟姑娘言语调笑,显然都是认识的,怪不得能让她混进来做饭。
  看样子,这七老板人脉还挺广。梅倾酒若有所思地颔首。
  
  “我做了些绿豆凉糕,正好给你解解暑。方才在冰窖里冻了一会儿,不过时间不久,现下吃口感还好,再过一会儿热气上来可就不好吃了。”
  她话刚道完,身边的丫鬟就出声打趣:“小七对这位公子可真好啊,很久没见你做这么多菜了。”
  七夏正低头收拾碗盘,闻言即朝她笑道:“那自然,他是我救命恩人。”
  “救命恩人?”几个丫鬟耳语了两句,表情一转,满是戏谑,“光做菜怎么行呢,是我就直接以身相许了。”
  
  青楼女子说话一贯没遮拦,难得的是,七夏竟似被开导一般,立刻抬起头来,双目亮晶晶的望着他。
  
  百里:“……”
  
  实在是听不下去,他无可奈何地站起身,径直往外走。
  
  “诶——”
  
  此时已然入夜,头顶一轮朦胧月圆,四下灯光通明,街道上人群熙攘,很是热闹。
  百里心头烦躁,走路也比寻常时候快上许多,然而没隔太久,身后的脚步声锲而不舍的再度响了起来。
  “百里大哥。”七夏追上他,歪头便问:“你更喜欢吃酸的还是辣的啊?”
  “我刚刚见你吃滑肉和开背虾吃得比较多,你原来爱吃口味重的?怎么从前不告诉我……”
  “刚好前几天我鼓捣出来一种辣炒的螃蟹,下次做给你好不好?”
  
  额头因为隐忍而凸出青筋来,百里皱着眉终于停下步子,转头与她对视。
  
  七夏忙住了嘴,乖乖站在原地。
  
  他深深吸了口气,“七姑娘,我救你不过是随手之举,这些时日你也款待了我不少,若真心想答谢,劳烦往后别再跟着我了!”
  七夏为难地垂头想了想。
  “……做菜也不行吗?”
  “不行!”
  
  她只得有气无力地应着:“哦……”
  百里很是怀疑:“你听明白了?”
  “明白了。”
  
  他暗自轻叹,转身便朝前走。哪知不多时,后面那人又悠悠踱了上来,百里不胜其烦,回头喝道:“明白了你还跟着?”
  七夏委委屈屈地离他一丈之远而立:“我回家也是这条路的啊,又没有跟着你……”
  “你!……”
  心累无比,百里只好疾步而行,偏偏她也小跑在后。他走快她也走快,他减速她也减速。二人如此走走停停,不知不觉间已到西湖湖畔。
  
  拱桥流水,湖面映着岸边万家灯火,屋瓦倒影,波光粼粼,莲荷里亦有小舟飘荡,疏影横斜。
  怪道都说荷花开后西湖好,要是没遇上这个人,他也有心情赏景游湖,只可惜良辰美景奈何天。
  偏头扫向水中,隐约看到有涟漪一圈圈荡起,百里行动微微缓了一缓,盯着幽暗的莲池下思索了片刻。
  
  他忽然止步,侧目问道:“西湖醋鱼,你会做么?”
  
  原本还在百无聊赖踢石子儿的七夏,闻言一怔,忙不迭点头,兴高采烈:“会!你想吃这个?”
  
  百里淡淡嗯了一声,“你做得了?”
  
  “那是当然啦,这世上还没我不会做的菜。”七夏拍着胸脯,自信满满,“你明天来我店里,我保证起早挑一条最鲜的草鱼……”
  “明天就没心思吃了。”他慢条斯理地打断,“若我是现在想吃呢?”
  “现在?”七夏明显呆了一瞬,“你方才不是才吃过吗……”
  百里皱着眉不耐烦:“我饿得快不行么?”
  
  “哦、哦……”她抓了抓耳根,“可是现在街上应该没有鱼卖了,店里倒是还剩了条宰好的,不过不太新鲜。”
  百里双手抱臂,颔首示意道:“眼前不就有上好的。”
  “雪点前滩鹭,锦鳞活水鱼。湖里的鱼有多少,连我这个外乡人都有所耳闻,你久居西湖之旁,难道会不知晓?”
  七夏咬了咬下唇,认真盯着那湖水瞧。
  
  “这会儿钓鱼,那得钓多久啊,天都黑了,鱼想必也都睡了……”
  
  百里侧身将走,“你自己看着办。”
  
  七夏赶紧拉住他:“诶……你、你等等!”
  
  百里拧着眉头地甩开:“又怎么了?”
  
  “我去找鱼竿……那你可别走开。”
  
  他眼睑一垂,倒答得十分爽快:“好。”
  
  七夏这才往后退了几步,举目在附近粗略搜寻了一番,很不幸周遭并未看到渔户,几家房舍也距此地甚远。她自然不傻,犹自琢磨片刻,仍旧没离开,只蹲在湖岸上,望着水发愁。
  就在百里等得极为不耐之时,耳边乍然听到路人惊呼,随即便闻“哗”的一声,水花四溅。 正文 【年少心事】   他的初衷不过为了让她安安静静在这儿钓一夜的鱼, 自己也好脱身, 哪里知道七夏这般性情, 竟嫌钓鱼麻烦,一头扎进湖里,拨开莲叶, 嗖的一下游出老远。
  水面黑暗,再往前就看不太清楚了,百里愣了好一阵, 忽而想到, 她既住在此地大约也会水,犯不着替她担忧。现下却是个好时候, 正能溜之大吉, 索性不管不问, 扭头便走。
  
  “喂!”
  一直在后慢吞吞消食的梅倾酒见得此情此景, 行至他身边, “你真就这么走了?”
  
  “那不然呢?”百里冷哼道, “还等她上岸烧鱼?”
  
  “不是……你把人家姑娘骗到水里,自己溜了。”梅倾酒忍不住替七夏打抱不平,“这也太不厚道了。
  西湖可不是池塘, 万一出什么事……怎么办?”
  百里不为所动:“她会水。”
  “再会水也不过是个小姑娘,她能有多少体力?撑得了多久?”
  
  他脚步微滞,眉峰轻蹙,犹豫少顷后偏头看了一眼。
  
  就这短短时间里,原先的岸边已站了好些个围观的路人,皆探头踮脚,议论纷纷。那湖水里除了不断推来的涟漪,什么也瞧不见。
  “真是多事!”
  百里从牙缝中蹦出字,忿忿走回去。
  梅倾酒遂把眉一扬,悠哉悠哉尾随而上。
  
  往岸边站定,百里眉头深锁,沿着湖边又行了一会儿。
  “七夏!”
  “庄七夏!”
  
  隐约传来轻微的水花声响,只是并未得到回应。他凝神向前方黑漆漆的水雾上看去,湖面蓦地冒出几个泡,水波荡漾。
  
  百里即刻足尖一点,腾空跃起,踏叶而行,转瞬飞出数丈。只见他不知在何处一顿,弯腰伸手捞了什么东西,又侧返归来。
  梅倾酒还在揣测,前方便有一物啪嗒摔于他脚边,湿漉漉的,不住淌水。他唬了一跳,定睛细瞧才看清是七夏。
  “七老板没事吧?”
  她肩头手上沾了水草,模样甚是狼狈,可脸上却还一副叹惋之色。
  
  “你拽我回来作甚么,我还没捞上来呢……眼看就要抓到了,那可是一尺半长的大草鱼啊,哎。”七夏拿手指比划给他看,啧啧摇头。
  
  早该知道是多此一举,百里弹去袖上的水珠,冷声道:“不怕死的话,你还可以再去一次。”
  七夏拧了把头发上的水,听罢倒是笑起来:“还是算了吧,我有点游不动了。万一淹死在里头,被街坊四邻晓得了,指不定怎么笑话呢。”
  梅倾酒不由发笑:“命都没了还在乎人家怎么笑话?”
  “人活一张脸,树活一张皮。我死了还让人笑话,这死得可不值当。”七夏将青丝一挽,突然想起什么,巴巴儿地挪到百里跟前。
  
  “你怎么跑来拎我上岸呢?是不是担心我啊?”
  
  “没有。”
  他弹好衣袍,想了想,又补充。
  “怕你脏了西湖的水,届时吃着鱼也觉得恶心。”
  说完便一挫身,走得干净利落。
  
  七夏坐在地上,细细琢磨他话里的含义,继而转过头去问梅倾酒。
  “他果然还是关心我的,对不对?”
  对方扯了一下嘴角,皮笑肉不笑,“你对自己的感觉还真是良好。”
  后者莫名地望了望他,也不晓得听没听懂这话。
  “七老板,讲真的,百里对你可没那意思。”
  
  “他还没说呢。”七夏不死心,“你说的又不算数。”
  “原来他亲口说了,你就能认?那感情好。”梅倾酒拍拍手站起身,“你等着,我马上唤他过来。”
  “诶诶诶——”七夏忙一把拉住他,“别别……”
  她松开手,表情难过地看向他处,“好歹现在不说,我心里还有个念想。”
  
  “……”
  到底是十六七岁的少女,平日里乐呵呵的,忽然间露出这般神色,梅倾酒看了也觉得有些不是个滋味。
  “七老板,你就死了这条心罢。”
  他摊手,无奈道:“百里过几日便要离开杭州了,你如今再怎么对他好,也是无用。”
  
  “什么?”七夏愕然抬头,“他要走了啊?”
  
  *
  
  从外头回来的七夏,精神一直处于恍惚状态。
  庄月蓉瞧不出她这是遭了什么事,浑身湿漉漉的,问什么也不说,只草草洗了个澡,就往床上一倒,挺尸睡觉。
  第二日起得晚,起了也仍旧一副无精打采的模样。然而难得的是,她竟没再跑出去寻百里,不过一个人坐在灶前,时不时添点柴,托腮发呆。
  
  “小七。”午间用饭之时,她终是忍不住开口,“你和……百里公子,可是吵架了?”
  
  七夏捧着碗,嘴里的饭嚼都没嚼,闷闷地摇头。
  “没有。”
  庄月蓉放下筷子,轻握住她的手,柔声问:“那是怎么不高兴呢?跟姐说说,姐给你分担分担。”
  “阿姐,你这回帮不了我了。”七夏咽下米饭,长叹一声,眼睛里难过得都快溢出水来,“百里大哥他要走了。”
  
  瞅她那表情,还以为是什么天塌下来的大事,听得这缘由,庄月蓉也是有些哭笑不得。
  “走了不正好么?也断了你的念想。”
  她气道:“为什么啊!”
  庄月蓉并未多想:“这能有什么为什么?你和他门不当户不对,本就成不了的事,早些放下,总好过等陷得深了,再伤心再难过。”
  
  “你怎么能这么绝对,你就知道我们一定成不了了?”七夏忿忿盯着她,鼻中抽了两声,抬头在四周扫了一圈,迁怒道:
  “你们都叫我死心,我就偏偏不!”
  她又回过头:“我长这么大,头一回喜欢一个人,你不宽慰就算了,还老说风凉话。看我不能跟着他,你就这么高兴么!”越说越伤心,干脆连饭也不吃了,转身负气回房。
  
  “小七……”
  
  两位老板娘吵架,这还是第一次看见,在旁的伙计全吓傻了眼。
  桌边就剩庄月蓉一言不发的望着饭菜,大约瞧她表情很是受伤,厨子阿诺忙开口劝道:
  “老板娘别把这事儿放在心上。小七她年纪还小,难免带了点孩子脾气,等往后想通了就明白你对她的好了。”
  庄月蓉却忽然摇了摇头。
  “她话也没说错。”
  
  起初只当七夏对百里不过是崇敬之情,不曾料到这打击对她如此之深,恐怕是心里真心喜欢他。
  庄月蓉涩然一笑:“人这一辈子,能遇上自己喜欢的人着实不容易。我不是她,这种事的确不能替她做主……是我太性急。”
  
  闻她此言,在场众人都没敢再搭腔。
  但凡久居杭州的,基本听过她庄家一些往事。这客栈乃是数年前月老板与她先夫一同经营的,那时候的名气虽不如现在这般响亮,不过夫唱妇随,相持相伴,亦算一段佳话。
  只可惜天不遂人愿,几年前因一场重病,她夫婿撒手人寰。两人连个孩子也没留下。
  庄月蓉毕竟还年轻,此后曾有不少冰人上门做媒,但无论怎么说,她也没松口。瞧着是想守一辈子的寡了。
  
  月老板是个重情之人,见自己的妹子对心上人一心一意,大约也想起一些往事。
  别人家的家事,外人不好多嘴,一干伙计也就识相的缄口不语,保持沉默。
  
  *
  
  接连三天日子过得又平又顺,安静得有点异常。
  以往多少法子都使了也没把七夏赶走,这会儿什么也没做,她反而消停了。尽管感到一丝丝不适应,但百里琢磨着对方到底是个小姑娘,可能是兴头过去了,总算良心发现再不做这些吃力不讨好之事。
  于己于他皆受益,何乐而不为。
  
  这日,行李收拾妥当,将至城门口。梅倾酒还是有点不敢相信,回头又望了一阵。
  “真是奇了怪了。”
  他好笑道:“这庄姑娘性子可够极端的啊,说来来,说走走,半分不拖泥带水。”
  “她能想通那是再好不过。”百里淡淡睇他一眼,“倒是你……你又跟来作甚么?”
  “你不是要回京么?”梅倾酒紧了紧肩上包袱,“我顺道与你一块儿,咱们路上走也不寂寞不是?”
  
  百里不动声色地哼了一声:“在下素来喜静。”
  “你喜静我不喜啊……一个人回去多没意思。”出了城门,见官道两旁草木青葱,山水为黛,梅倾酒心情大好。
  “哎呀,好风好景好天气……这会儿要能听个小曲儿便更妙了。”
  百里冷眸看去:“梅大少爷出行,不乘马车不带小厮,倒真是奇了。”
  “诶,难得撇开琐事,再带上小厮那游山玩水可就不美了……我这是偷得浮生半日闲。”他煞有介事地摆摆手指。
  “更何况,百里少将军这不是一向行事低调么?我这可是为了你着想啊。”
  
  “这么说我还该谢谢你?”
  
  梅倾酒立马羞涩地别开脸:“诶,不谢不谢,太客气了。”
  
  此人是不要脸惯了,百里也见怪不怪。
  
  走到城郊,再往前便是归云县,离杭州城不远,脚程快的话,今天傍晚就能赶到。原本他是打算买一匹马,图个便捷,可又恐洛知府发觉,再打草惊蛇便会越加麻烦。
  故而一番思索之后还是选择步行,横竖也不着急回去,若能沿途得到有关密谋造反之人的线索就再好不过。
  
  梅倾酒是懂享受的,对山山水水,吃吃喝喝格外钟情,一路上侃侃而谈,不是吟诗就是作词,若不是手边缺点工具,只怕还要抚琴吹笛,奏上一曲。
  
  正午时候,两人凑合着干粮糕点填饱肚子。虽是今早就命人做好的炸荷花酥,但吃着终归不如七夏做的绿豆糕。
  尝过一回好的,再吃其他东西总有个比较,梅倾酒很是想念。
  “庄姑娘手艺了得,要是能请来做我家的厨子就好了……”
  百里轻蔑笑道:“你对她还很感兴趣么。”
  “我可是个怜香惜玉之人。”梅倾酒对自己的定位非常明确,“不像百里大公子这么不懂风情。”
  
  “那真是可惜了,该让她跟着你的。”
  
  “君子不夺人所好。”他朗声一笑,“她若真那么容易移情别恋,也就没意思了。”
  
  两人说谈之际,一阵微风拂过,树林间叶片摩擦沙沙作响,百里忽然住了声,眉峰一拧,转目看向别处。
  “怎么……”
  梅倾酒刚要开口问,却被他扬手的动作打断。
  
  只见他脸色微沉,移步走到身后几丈开外的一棵老槐前,冷声喝道:
  
  “出来!” 正文 【一见钟情】   闻言, 梅倾酒不由自主挑了一下眉。没隔多久, 便看到有个娇小的身子从那树后慢吞吞往外挪。
  一头青丝梳成两个髻散在胸前, 衣衫特意换了件方便行路的,肩上还挎着个小包。刚才说什么来着……
  这丫头跟得够小心啊,要不是百里发觉, 他还真以为她已经死心了。
  
  “胡闹!”百里问也不问,劈头盖脸厉声就道,“你又跟来作甚么?当这里是杭州城可以随性而为吗?”
  “我又没跟着你。”七夏小声嘀咕, “我只是顺道……”
  
  顺道?骗谁呢。
  梅倾酒靠在一边儿树上看好戏:“庄姑娘, 我劝你还是老实交代,这荒郊野外的, 你一个姑娘家溜出门可不大安全。”
  “我真的是顺道!”她急得跺脚, 生怕百里不信, 还把书信翻出来, “我在京城有个远房亲戚, 这不要过中秋了么, 我想去串串门儿。”
  “你这门儿可串得有点远啊。”梅倾酒笑出声。
  
  百里面无表情地拉她到他跟前:“趁天色还早,你送她回去,我在这儿等你。”
  
  两人同时一怔, 齐刷刷瞪眼:
  “啊?”
  梅倾酒叫苦不迭:“别啊,一来一回的,我可吃不消。”
  七夏抱紧包袱直往后退:“我不要回去!”
  “你走你的,我走我的,我和你们又不一路,大道朝天,又不是你家的,凭什么非得赶我走!”
  
  她这一席话说完,百里顿时语塞,左右想不到该拿什么借口来回答。
  “人家这话也没错儿啊。”梅倾酒耸耸肩,一副唯恐天下不乱的模样,“咱们总不能不让人家走亲戚对吧?”
  一语未毕,就收到一记冰寒刺骨的眼神。他笑嘻嘻地抱着胳膊,两手一摊。
  
  “好。”百里强忍着让自己尽量不要叹气,“这可是你说的,咱们各走各。”
  “那当然。”七夏接的顺溜,信誓旦旦,“我是绝对不会打扰你的!”
  “希望你言出必行。”他侧过身,朝梅倾酒道,“我们走。”
  后者忙应着:“诶!”
  
  很快,百里就意识到能相信她的话,自己真的是傻到没救了。
  所谓的各走各,和之前毫无分别,仍旧是他二人走在前,她小跑跟在后,比起被察觉前那份小心,眼下更是肆无忌惮,连步子都轻快了许多。俨然一派阳光灿烂的好心情。
  “这姑娘体力真好啊。”梅倾酒偷偷瞄了瞄,犹自赞叹,“都不见喘气儿的,难怪能追得你满街跑。”
  
  “莫去理她。”百里沉声警告道,“让她跟几天,知道累了自然会走的。”
  “哦,好的。”
  嘴上虽如此说,梅倾酒还真没觉得七夏会是跟几天就走的人。
  
  因得路上耽搁了小半时辰,天色黑下来时,三人还没走到云归镇。想着这时候就算赶夜路到镇上,也没有客栈落脚,倒不如歇一歇。
  百里寻了个大石遮风,生了火,梅倾酒就在火堆边坐下喝水吃食,他却毫无胃口,默默地在旁坐着。
  
  介于之前说好了要和他各走一边,七夏自然不好过去,只得挨着棵树坐下,掏出包袱里的饼子,小口小口的吃。
  
  毕竟是个姑娘家,夜里更深露重,可怜兮兮地在那儿吃东西,不说话不做声,叫人看了也不忍心。
  梅倾酒侧头瞥了几眼,拿手肘捅捅百里。
  
  “真不管她啊?”
  百里不答反问:“我像是个爱管闲事的人么?”
  “诶,我说,还真没瞧出来。”梅倾酒饮了一口水,纳了闷了,“往日里没见你对哪个姑娘这么凶巴巴的……那京城人人赞你是‘谦谦君子,温润如玉’,啧啧,感情都是装的啊?……看来传言果然信不得,妖言惑众。”
  百里不以为意地笑了一下,忽然道:“不过京城大街小巷‘夸’你自命不凡,为人风流,这点倒不假。”
  “你!……”梅倾酒面色尴尬,懒得与他说下去,“得,君子不和小人一般见识……你怎么高兴怎么说罢。”
  
  糕点到了晚上就更不怎么可口了,他只用了少许,便侧目去瞧七夏。
  后者正安安静静地在那儿吃饼子,模样很是乖巧。
  不由动了恻隐之心。
  “我说……夜里让她这么呆着终究不妥,要不然……我叫她过来?”
  百里不耐烦:“你爱如何如何。”
  
  “这可是你说的。”梅倾酒当即回过头,张口便唤,“喂,庄姑娘,这边烤烤火罢。”
  
  七夏立时一顿,嘴里还包着食物,抬眸往前看去。便见不远处梅倾酒在向她招手,时不时还悄悄地指指百里。
  她当即把东西咽下,提上包袱快活地跑过来。
  然而人还没到,百里拧着眉头就起身,径直走到离此地几丈开外地大树边靠着,一言未发。
  七夏看在眼里,颇感伤神,她还以为是他让自己来坐的,没想他还是这么排斥。一时只在原地站了,双目一眨不眨地望向前方。
  
  “他就那样,你别管。来来来。”梅倾酒很是热情地腾出位置,“你坐这儿。”
  
  七夏蔫头耷脑地道了声谢,依言落座,仍旧掏出怀里的大饼,心不在焉的吃着。
  
  梅倾酒当然不会好心到只叫她过来烤火这么简单,一看她离得近,便凑上前探头打量:“庄姑娘吃的什么?闻着可香的很……不像是一般煎饼。”
  “这就是一般的饼子。”
  “煎饼么?叫什么?”
  七夏觉得好笑,拿了一小块递给他瞧,“酱香葱饼,我昨儿连夜烙的……不过眼下凉了,没刚出锅的时候好吃。”
  
  这种饼是荆楚那边的特色小吃,以前也不是没吃过,但别出卖的到底没当地那么正中,回了这边后他也就不常买来吃。
  眼见她抽了一张饼,梅倾酒不客气地就着那块尝了尝,刚咬下去,便觉满口都是浓郁的甜酱味道。饼面一层香脆的皮,里头竟还有些许咸白菜,混着葱花和胡麻,很有嚼劲。
  
  “是用的什么酱汁?”仍记得上回吃过她做的鱼,那酱料至今令他回味无穷。
  
  “我混着豆瓣酱和五香酱配制的,还加了点我们店里的独门香酱。”七夏得意道,“怎么样,好吃吧?”
  
  梅倾酒也没含糊,点头称赞:“嗯,是不错……再给我一块。”
  
  最主要是饼烙得好,火候掌握得分毫不差,越发遗憾没能吃到刚出锅的热饼,隔了夜都有这味道,不知道昨晚又会是怎样的口感。
  
  七夏是素来不对夸自己厨艺好的人吝啬,连连分了好几块给他,直到后者心满意足地摆手歇气儿,她才好奇道:“想不到,你这样一个家财万贯的大少爷,还能喜欢吃煎饼?”
  梅倾酒伸出食指头晃了两下,“英雄不问出身,美食不分贵贱。山珍海味都能让人做成糟糠,那树皮野果指不准还能给做成美味佳肴,你说是不是?”
  “是是是。”七夏点头如捣蒜,“你好厉害啊,这些道理,我从前都没听过,不过……又觉得你说得很对!”
  
  他一向给点阳光就灿烂,此刻禁不住沾沾自喜,“那是自然,我梅倾酒是什么人。”
  
  七夏笑了一阵,蓦地唇角又缓缓僵下来。
  “要是百里大哥也像你这么爱吃我做的菜就好了……”
  
  “诶,庄姑娘。”听她提起,梅倾酒忽的问道,“讲真,你作甚么这么喜欢百里?就因为曾经救过你么?他对你的态度可不怎么好啊,值得你千里迢迢,抛家弃姐的跟上来?”
  
  “不曾身历其境,你啊,是不会明白的。”
  七夏整理好自己的行李,摇了摇头,只盯着火堆,仿佛是想起什么。
  
  那是大半个月前的一个晚上。
  月黑风高,伸手难见五指。
  她被人从床上连拖带拽扔在地,瞌睡还未醒,稀里糊涂地手脚就给绳子绑住了,刚抬头一个大麻袋从天而降罩了一身。
  
  “唔唔唔……”
  
  外面无人说话,这帮人动作很是麻利,不多时隐约听到河水流淌之声,想是到了城外。正当她以为会是哪个山贼头子想抢自己回去做压寨夫人的时候,身下一空,哗啦啦就被扔到了护城河中。
  
  现实总是如此的残酷。
  
  周遭冰冷的河水蹭蹭灌入麻袋里,尽管是夏季天气,夜里这水中的温度仍浸得她四肢发抖。
  水流很湍急,不过半盏茶时间,她已被冲出很远一段距离,虫鸣和鸟叫也听不见,尽数吞没在河里。
  前几天下了场雨,这些日子正发大水,就是手脚没被绑着,她也不见得能游出去,更别说还被塞在袋子里,也不知加了石头没有,自己好像越沉越快了。
  
  接连吃了好几口水下肚,着实是憋不住气了。
  七夏双手合十,祈求上苍让自己来世定要投个好胎,最好是哪家做官的嫡长女,脑子好得天怒人怨,长相美得倾国倾城,一出门就能放倒一大片,那她一辈子便不愁吃穿了。
  当然,若是还能长命百岁可就太完美了。
  
  正在盘算下了地府要怎么讨好那些牛头马面之时,身子猛地撞上一物,她还没回过神,却骤然被人从水里捞了出来。
  
  清新的空气一瞬间涌入肺腑,七夏呛了一口,猛咳不止。
  
  系着袋子的绳索忽的解开,她艰难地颔首,天幕里云散月明,玉轮照耀之下,那人清俊儒雅的相貌毫无症兆的映入眼帘,一双星眸,映着河面碎波闪烁,清雅无尘,竟比皓月还绚烂几分,暖照万物。
  
  “没事吧?”
  ……
  
  七夏拥着包袱,笑容迷离,仿佛情景再现了似的,沉醉不知今夕是何夕。
  “百里大哥就像神仙一样站在我面前,语气举止,一言一行体贴入微,温柔似水,现在想想都觉得好不真实……你说,我们这叫不叫千里姻缘一线牵?”
  听完她这番描述,梅倾酒简直起了鸡皮疙瘩,浑身打冷战。
  “我估计百里要知道救了你能有这么多事,当初铁定放任你投胎去了。”
  远处的百里摇头直叹气,也是有些哭笑不得。 正文 【焖烤红薯】   七夏听完后扁了扁嘴, 倒不以为然:“百里大哥才不会见死不救, 你少污蔑人家。”
  
  “说起来。”梅倾酒一琢磨, “好端端的,怎么会有人把你扔河里去?”
  “生意做好了,眼红的人就多了呗。”
  “那之后逮到这罪魁祸首没有?”
  七夏想了想, 摇头:“还没。”
  他愕然:“你就不管了?”
  “抓贼是官府的事啊。”她莫名其妙,“我怎么管?”
  
  被她一语噎住,梅倾酒似笑非笑地颔首:“你倒是看得挺开。”
  
  “怎么也算捡回了一条命, 计较那些作甚么?再说了, 我有什么能耐?官老爷不管事,摆明了是不想掺和, 我还能跪着哭着喊着求他管?”七夏无奈地耸耸肩, “我又没几个钱, 倒头来指不定惹一身腥。”
  
  百里身形微顿, 偏头看了她一眼。
  
  梅倾酒寻思道:“那也总得提防点。”
  
  “树大招风, 光提防顶什么用?”七夏揉揉肩膀, “眼下也好,我走了,店里生意一淡, 他们也不至于盯上我姐。啊……这么一想,跟着你们出来还是一桩两全其美的好事!”
  梅倾酒笑道:“人人都想生意好,偏你要生意冷淡……”
  她很豪气地摆摆手:“钱哪儿赚得完啊,够花就行了。”
  “是吗?”梅倾酒突然问道,“那不知庄姑娘此行带了多少钱财?上京的路程可不短啊……”
  
  七夏:“……”
  这话问到心坎上去了,她走得匆忙,当真是没带几个钱出门!
  
  当然,脸面上是决计不能表现出来的。
  
  “咳、咳……”她装模作样地清了清嗓子,拍拍自己的包袱,不动声色地掩到背后,“自古钱财不可外露,说不得说不得。”
  
  梅倾酒微微一笑,也没道破,漫不经心往那边树下看去。
  
  某个人明明在偷听,还非得摆出一副若无其事的姿态,这么做人累不累?
  
  内心嘲讽了两句,转头时,七夏已把两块饼子仔细包好,放在火堆旁。
  “一会儿百里大哥若是回来了,你记得把这个给他吃。”
  梅倾酒含笑点头:“好啊。”
  
  她怀疑地虚着眼睛:“你不会偷吃吧……”
  “笑话,爷是什么人,还抢你这点东西!”梅倾酒嗤之以鼻,“倒是他吃不吃,还是个问题。”
  “那就不必你操心了。”
  
  看着一切打点妥当,七夏犹自满意地伸了个懒腰,呵欠连天,寻了个离火堆偏远的位置,将一件厚衣裳取出来铺好,合衣躺下。
  
  万籁俱寂。
  
  *
  
  与此同时,杭州城客栈二楼。
  桌上的灯火尚且燃着,蜡烛上结了大朵的烛花,烛泪滴落两三,已经硬了。
  佛龛前,庄月蓉持着一串檀木珠,一粒一粒的拨,口中念念有词。
  
  “老板娘。”
  门外有人轻轻推门而进,端了杯安神茶,见她果真未睡,不禁轻叹。
  “还在担心小七啊?”
  
  庄月蓉低低道:“走之前忘了给她求个护身符带着……眼下我多念几天的经,希望佛祖保佑,能一路平安。”
  
  来者把茶水摆好,直起身来,不解道:“你既是放不下她,早间就该把她留下才是。”
  
  庄月蓉缓缓睁开眼,沉默了许久。
  “她都那么大了,又不是小孩子。我即便留得住她的人,也留不住她的心……”
  “何况那边是将军府,就算我不说,人家也不会肯要……她迟早会知难而退的。吃点亏,也好。”
  
  *
  
  翌日,天刚蒙蒙亮。
  曙光透过树间枝叶洒落满地,闻得鸟鸣啾啾,清脆悦耳。夏季里的晨光一般来得较早,这会儿只怕连辰时都还没到。
  百里人尚未醒,便隐约嗅到一股甜香气味,他悠悠直起身,抬眼处正见前面的七夏蹲在早已熄灭的炭堆旁,拿棍子不知在捅什么。
  
  她倒是好精神,醒这么早……
  
  “好香啊。”
  梅倾酒打了个呵欠坐起来,偏头一望,就知道七夏又在鼓捣什么吃的东西。他弯着眉眼,明知故问:“庄姑娘作甚么呢?”
  
  这回七夏却没搭理他,从火炭里掏了两下,拨来几坨黑乎乎之物,用木棍敲掉上头那一层硬炭灰。
  梅倾酒有些按耐不住,看了一会儿,索性起身走过去。
  “烤红薯啊?”瞧明白之后,他恍然,“你带的东西还真不少。”
  “那自然。”七夏敷衍地应声,等红薯凉得差不多了,这才取出油纸包把其中两个放进去。
  “呼呼……”尽管冷了一阵,外皮摸上去还是有些烫,她赶紧收手去摸耳垂。
  
  “小心点别烫着了。”梅倾酒很是好心的提醒,趁她不注意,悄悄捡了个大块儿的……
  “诶!”七夏眼睛极尖,当即夺回来,正正经经道,“这个是给百里大哥的!”
  “给他的,那我呢?”
  吃白食还这么理直气壮,七夏白了他一眼,指指另一处,“喏,那是你的。”
  梅倾酒双目一瞪:“这么小?”
  
  “你爱要不要,不要还我,我还没吃饱呢。”
  
  “要要要……”生意做惯了,总觉得不要白不要。生怕她反悔,梅倾酒手脚麻利地接过来,剥皮儿开吃。
  
  七夏捧了那大个的在手,用劲扳开成两半,那里头黄灿灿的红薯不住散发着香气,她小跑着到百里跟前,讨好地凑上去。
  “百里大哥尝尝罢?刚烤好的,很甜。”
  百里只看了一眼,淡淡别过脸,站起身。
  “不吃。”
  
  “啊?……你就吃一个吧。”七夏巴巴儿地瞅着他,“我保证好吃。”
  他眉头微拧,仍旧躲开,“我不饿。”
  “你不吃早食?这怎么行呢,对脾胃不好的!”
  “不劳你费心。”
  “你多少吃些什么垫垫肚子也好啊……”
  
  百里烦不胜烦地转过身。
  “庄七夏。”
  她眨眨眼睛,忙道:“诶?”
  “我们昨天说好的什么?”
  “……大路朝天,各走一边。”
  他冷声道:“那你还跟着?”
  
  “哦……”七夏只得立在原地,没敢再走。
  
  那边儿梅倾酒懒懒踱步到她背后,摊手耸肩道:“你看,人家又不吃,等会凉了多可惜啊,还不如给我呢。”
  七夏咬着下唇,回头瞪了他一眼。
  梅倾酒:“……”
  
  “哼,那也不能便宜了你。”她垂首看着手头的红薯,揣测道,“他一定是觉得红薯不好吃。”
  梅倾酒抚了抚额头,“你还真能找理由宽慰自己。”
  七夏忙拽着他问道:“那他一般早食吃什么呀?”
  “我怎么知道。”
  “你不是和他关系要好么!”她不死心,伸手扯着他衣袖,“你快说。”
  “我是真不知道。”梅倾酒万般无奈:“好了,别拉了,百里都走远了……”
  ……
  
  归云县是附近最大的一个县城,依山傍水,人杰地灵,虽不如杭州城那般气派辉煌,可也算得上热闹繁华。青石铺成的道笔直的延伸出去,花光满路,罗绮飘香,人群熙攘,叫卖声声。
  城外正有三人朝此地缓缓行来,走在最前的是位身穿鸦青长袍的少年,容貌儒雅俊秀,然而脸色却不甚好看,眉头深锁,面容阴沉。
  跟在他后面的锦衣公子则抱臂浅笑,一双桃花目风情流转,很是惹眼。
  
  他所笑不为别的,不过是看着身侧那蹦来蹦去的姑娘能有这般好的耐性,内心颇为叹服。
  
  “百里大哥你当真不吃早饭么?这都进城了,你还是买些东西来吃罢?”
  七夏在他左侧说完,随即又跑到他右侧去。
  “我这儿还有一块酱香饼,虽然有点硬,你将就一下?”
  百里走得极快,她才在包袱里掏完,一抬头发现他抛下自己一大截,忙小跑着跟上。
  “我不用!”
  “你不吃早饭怎么能行呢……”
  “啊,那儿有卖甜糕的!我替你买一点?”
  “不吃!”
  
  七夏是背过身正对他倒退而走,转头看旁边卖糕点的去了,竟没留意身后摊子前站着个在挑扇子的人。
  百里看得分明,刚要出口提醒却还是晚了一步,她身子一退,恰好撞到那人怀里,幸而动作不大,虽把他手中折扇碰落,好在没有摔坏。
  “对不起啊,对不起。”
  七夏忙蹲下去替他捡,不想这人也同时俯身,两人头撞头,咯嘣的响。
  
  “嘶……”她倒抽了口凉气,伸手去扶额,怎料包袱里的烤红薯竟滴溜滴溜滚了出来。
  百里在后面看得眉毛直打结,显然不欲让人看出他同她认识,默不作声地绕过她二人,径直往前走。
  
  那人弯腰拾了扇子,顺道也帮七夏捡起红薯,站起身时,见她还在揉额头,不禁问道:
  “姑娘还好么?”
  “我没事……”七夏接过他递来的烤红薯,颔首致谢,这会儿看清他模样,反是愣了一下。
  此人虽作书生打扮,相貌却不俗,浑身透着儒雅气度,身段颀长,唇边更一抹温然笑意,沁人心扉。
  
  “没事就好。”她还在发呆,对方只淡淡一笑,温声道,“下回走路记得小心一些。”
  
  “哦、哦。”七夏回神点头,一抬眼时,百里早不知走哪里去了。她赶紧放好红薯,急匆匆朝街上跑。
  
  原地里,书生还瞧着他几人离去的方向,缓缓展开扇子,笑而不语。
   正文 【红烧肘子】   “百里大哥。”
  行了一段路, 发现他似乎并没有要找客栈住宿的意思, 七夏不由问道:“我们这是去哪儿啊?”
  “去找我的一个朋友。”百里难得耐着性子和她解释, “而且是‘我’不是‘我们’。”
  “啊。”七夏望着他,“那我咧?”
  “我怎么知道!”
  走了几步,百里忽然停下脚, 转过身来朝她道:“你别不是连这也要跟着来吧?我可没打算让你入住,眼下给你提了醒了,届时可莫怪我说话难听。”
  
  “呃……”
  见他已然背过去接着往前走, 七夏倒是伫足认真思索起来。自己的脸皮虽然确实很厚, 可也不能厚到堂而皇之住到别人家里的地步,但要是就她一个住客栈去了, 万一哪一日他们俩起早摸黑偷偷走了, 自己该怎么找人去呢?
  左右想不出法子来, 只得把心一横。
  心道:我求求那个人, 实在不行, 住附近的客栈也好。
  
  想通之后, 便仍旧快快活活地追上去。
  
  对于七夏这种锲而不舍,死缠烂打,牛皮糖一样粘人不放的行为, 百里总算是习惯了些许。也不奇怪她还会跟上来。
  
  走过一条僻静的小巷子,再过一座石桥,临水有一幢小宅子,青瓦砖房,垂柳依依,看着倒是十清幽。
  门外一个老汉拿着扫帚在低头扫落叶,见他三人过来,扫了一眼,也没招呼。
  百里伸手叩门,隔了半晌却无人应答,他只好又敲了几下。
  
  “会不会是出远门了?”梅倾酒摸着下巴猜测。
  “不知道。”他也拿不太准。
  
  上次是一个月前途径此地,只提过自己或许会再来造访,口头上的话对方有没有放在心上亦不得而知。
  
  地扫完了,那老汉才慢条斯理地问道:“几位是找周县丞?”
  “是。”百里向他一抱拳,“老伯可是认识他?”
  “你们来得可不巧。”老汉把扫帚立在门边,看他几个除了梅倾酒以外皆穿着普通,所以也没在意,“周县丞前些日子就被调到应天府去啦。”
  “走了?”
  “是啊。”
  
  闻得此话,旁人没有言语,七夏先欢喜起来:“这么说我们只能住客栈了!”
  知道她打的什么算盘,梅倾酒不禁别过脸笑,替自个儿那好兄弟默哀。
  原本住哪儿他也没讲究,但心想到还是没法摆脱七夏,百里就忍不住叹气。
  
  听她提起,老汉也随口道了一句:“前边儿不远就有个千秋客栈,挺干净的,价钱也还不贵。”
  
  “好好好。”七夏双目发亮,望向百里,“我们就去那里歇脚吧!”
  
  事到如今,他基本上已经放弃反抗,连眼皮都懒得抬,躲开她疾步而走。
  
  千秋客栈离得不远,走了半盏茶时间就到了。眼下巳时末刻,店里已经在张罗午饭,菜香四溢。
  三人要了房间,便在厅中寻空位置等着用饭。
  百里正撩袍坐下,七夏便欢欢喜喜地要往他旁边凑,凳子刚搬过去,他抬眼就是一记警告的神色。
  四目相对,过了片刻七夏终被他盯得发毛,悻悻地放下凳子。
  “那我去对面坐好了……”
  
  看她垂头丧气地在旁边一桌孤零零而坐,梅倾酒拿手肘捅了捅百里,笑道:“太狠心了点吧?”
  后者仍是冷哼,不置一词。
  过了没多久,饭菜上齐,尽管点得不多,但梅倾酒挑嘴,自然是样样要吃好的。中间一盘红烧肘子那是烧得油光水滑,色泽红亮。肥肉肥而不腻,瘦肉咸中带甜,只因蹄膀上外皮儿刷了层薄薄的蜂蜜,汤汁味浓鲜香,入口即化。
  
  百里素来吃不惯这么肥的,尝了两口就搁下筷子倒茶来喝。视线不经意瞥到七夏那桌,发现她面前空空荡荡,一碗白饭,一叠咸菜,仅此而已,还不时受到一旁伙计鄙夷的眼神。
  
  “哇,庄姑娘。”梅倾酒是顺着百里目光扫过去的,“你吃这么清淡,这是要养生啊?”
  
  七夏瘪了瘪嘴,咽下白饭:“我早上吃得饱,没胃口……不可以吗?”
  
  “可以,当然可以。”梅倾酒笑嘻嘻的,“原来是因为没胃口啊,我一开始还以为是姑娘没银子,要节衣缩食来着。”
  
  险些被咸菜呛住,七夏心虚地摸了摸钱袋,逞强道:“那自然不是!我银子带得多,够使呢!”
  梅倾酒转回头,似笑非笑地看着还在喝茶的百里。
  “诶……你叫人家过来吃呗?”
  
  百里睇了他一眼,放下茶杯。
  “你再多说废话,我连你也不带上。”
  
  “好好好……”玩笑开大发了,梅倾酒赶紧认错,“爷您消消气儿,消消气儿,小的不说了。”
  
  他举筷再用饭之际,那边的七夏早啃完腌萝卜,两只眼睛直勾勾地望着他面前的几盘菜,不时扒几下饭,很有些望梅止渴,画饼充饥的感觉在里头。
  尽管腹中饥饿,被她这么盯着,百里也觉得有些难以下口,拧眉吃了一阵,终于忍不住,站起身来,信手端了一盘。
  
  “当”的一下掷在她桌上,那声音之大也不知盘子是否安好,在旁的店伙无不担忧地朝这边张望。
  “好了,别再看了。”
  热腾腾的一叠青椒炒肉丝。七夏包着一嘴的白饭,忙不迭咽下,感动得险些落下泪来。
  “给我的?”
  
  百里轻轻叹出一口气,尽量温和地问她:
  “吃完这一顿就回家,行不行?”
  七夏一眨不眨地看着他,手却没闲着,把盘子拉到自己手边,眉开眼笑:
  “当然不行啦,我还要送你上京的……”
  话音未落,手上登时一空。百里面无表情地端了菜坐回原位。
  
  这变故着实太快,七夏愣了一愣,抬头瞅瞅他,低头又瞅瞅自己的碗,甚是失落的抿了一下筷子。
  好歹等她尝几口再拿走啊……
  
  梅倾酒一面笑一面摇头。
  “你这不是玩人家嘛。”
  
  这间客栈里的饭菜比起七夏家的自然是差得远了,不过出门在外,也无法挑剔太多,各自用罢午饭,便准备回房小睡片刻。
  横竖赶路也不着急,等明日再去买匹马也不迟。
  刚要往楼梯上去,门外却听得一阵吵闹声,众人回头一看,客店的马厩旁似围了不少人,议论纷纷,也不知发生了什么。
  
  三人相视一眼,很有默契的走出去一瞧究竟。
  
  才行至门边,有个瞧热闹的啧啧两声道:“伤成这样,只怕是活不过今晚了。”
  七夏踮脚探头看,见那门前墙角下靠了个浑身脏兮兮的男子,他身着青灰短衫,蓬头散发,衣服上东一块西一块的污渍,领子还沾了血迹,看上去奄奄一息。
  在他身边正蹲了个作书生打扮的人,似乎会些医术,伸手摸了摸他的脉象,继而缓缓拨开他遮挡颜面的头发……
  
  这发丝刚撩起,周遭不由发出唏嘘惊愕之声。
  他的脸上竟布满刀痕,刮的皮肉翻飞,看不出本来面貌,隐隐还发出一股恶臭,迫得周围不少人捂住口鼻后退。
  
  “哇,伤得好惨。”七夏扁扁嘴同情道,“就是个乞丐,也不该这样对人家啊。”
  
  百里凝视那人许久,语气奇怪:“不对,他这身穿着……不像是乞丐。”
  
  但见这个书生往那人身上几处穴位上一点,随即轻拍他胳膊。
  “兄台醒醒……喂……”
  不知是他点得有效还是喊得有效,这乞丐居然恍恍惚惚抬起眼皮来,启唇似要说什么。书生小心俯身去听,隔了半晌,颔首向周围的人问道:
  “这位小哥说他叫周子尧,你们哪位认识周子尧?”
  
  在场路人闻之,面面相觑,神色诧异。
  “周县丞不是走了好几天了么?”
  “是啊,我看着他出城的……”
  “莫不是同名同姓罢?”
  “……有这可能。”
  
  一干人等七嘴八舌你言我语,书生甚感无奈,也不知该听谁的。
  
  百里拧眉思索片刻,拨开人群进去。
  “他是我朋友。”
  
  “哦?”书生在他身上溜了一圈,然后笑起来,“原来是这位公子的朋友。”
  
  “嗯。”百里此时一心关注地上之人,并未留意他的神情的细微变化,“你是大夫?”
  
  “算是吧。”
  
  “那就有劳先生替我朋友瞧瞧。”
  
  *
  
  格外向店家要了一间房将此人挪进去,又让人替他清洗过身子,换了衣衫,这才勉强能看出点本来面貌。
  面容由于伤口太多,长时间未得到清理,已经开始化脓,满屋子的恶臭。
  七夏原是在嗑瓜子打望,眼下也不得不先退出去。大约等了半个时辰,见唤来的两个丫头捧了盆血水走出门,想必是治得差不多了,她方才探头探脑地慢慢往里移。
  
  百里和梅倾酒在一旁站着,坐在床边的书生正抬手把那人额上一根针撤走,便见他骤然猛咳起来,偏头呕了一口血。
  “已经没有大碍了。”再按过脉,他略松了口气,擦擦额间薄汗,起身朝百里道,“我一会儿开副药方,记得早晚服一次。”
  “他这就没事了?”
  “没事了。”书生行至桌边寻笔墨,“但身体尚虚,腰上腿上还有伤,这些天得好好养一养才是。”
  “恰巧我也住这间客栈。”他含笑道,“若有其他情况,大可来寻我。”
  
  百里颔了颔首,略一施礼,“多谢。”
  “不客气,医者父母心,不过是举手之劳。” 正文 【有求于人】   “先生如此相帮, 真是感激不尽。”梅倾酒在旁抱臂打量了他一回, 忽然似笑非笑地开口问道, “还未请教先生大名?”
  “在下……”他迟疑了一瞬,随即微笑道,“在下季子禾, 常州人士。”
  “哦,原来是常州人啊……我瞧先生这施针的手法眼熟得很,不知是师出何门?”
  那人仍旧客套道:“在下才疏学浅, 只是略懂医术, 并没什么门派可言……”
  “哦……”梅倾酒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没再问下去。
  
  倒是七夏在旁偷偷翻了个白眼, 心道:你才疏学浅还来给人家医病, 也就看那是个乞丐, 要是哪个正正经经的人, 谁放心给你治。
  她这边白眼才翻完, 季子禾竟很有默契地看了过来, 颇为热情地打招呼。
  “诶?姑娘是你啊?……想不到我们这么快又见面了。”
  
  七夏嚼着瓜子微微一愣,上上下下将他瞧了个遍。
  “我和你认识?”
  
  季子禾有些尴尬:“……我们不是早上在茶摊前见过么?你还撞掉了我的扇子……”
  
  “哦……哦?”她恍然之后又犹豫,“那个人是你啊?”
  
  “……”
  
  梅倾酒见状, 很是同情地拍拍他肩膀:“别放心上,这丫头是个脸盲,除了百里……认谁都费劲。我当初也是被认错好几回,这才记住的。”
  季子禾哭笑不得:“原来是这样。”
  
  “咳咳咳……”
  说谈之际,躺床上接连不断咳嗽,隔了没多久,渐渐睁开眼。
  
  七夏小声道:“他醒了?”
  
  百里几步上前在床沿坐下,轻唤道:“子尧。”
  
  他眸中恍惚,似还在辨认眼前状况,待得转头去看百里时,双目斗然一亮。
  “少……少将……”
  话未说完,百里皱着眉朝他示意,周子尧即刻明白,忙改口道:“大少爷……”
  “少……什么将?”七夏没听清,凑过去扯了扯他衣角。
  “他叫你什么呀?”
  
  百里不着痕迹地避开她,“没什么。”
  
  “没什么吗?可我刚刚明明……”
  “诶诶。”梅倾酒一把拉她过来,“人家那边还要问话呢,你瞎掺和什么。”
  七夏回头瞪了瞪他,偏偏还揪着不放:“我就想知道他方才叫他什么。”
  “叫大少爷啊,你没听见?”
  “不是……是少……什么将?”
  梅倾酒信口胡诌:“那你是听错了,人家叫他以后做饭少放点酱。”
  
  “是这样吗?”七夏皱着眉头,呆在一边儿琢磨。
  
  眼见是消停了,百里方才去问他:“出什么事了?你怎么搞成这样。”
  “说来话长……”周子尧面部已然毁容,若非与他熟识,能依稀辩得些许,只怕旁人听了也难以相信他的身份。提起此事,他是满心悲愤,满面泪流,握着百里的手不禁微颤。
  
  “半个月前我就接到牒文,让我去应天县那边,接替病逝的刘县丞。所以这些时日我便一直在处理剩下事务,出城时正好五日前的早上……
  我坐着马车,一路驶到团竹林的小桥边,突然之间听到车夫惨叫,马车晃了一下,我一抬头,一个蒙面人劈开马车跳进来,伸手把我拖到外面。”
  “他们有多少人?”
  “一共四五个。”周子尧喘了口气,“连话也不等说,拿了刀就在我脸上狠命的划,有人在我腰上捅了一把,兴许是觉得我活不成了,索性将我往水里踹。”
  
  “你也被人扔进河里了?”七夏感同身受地看着他,“那滋味不好受吧?”
  
  “哎。”周子尧摇了摇头,难以言喻,“我顺着水漂到下游……老天有眼,我不仅没死还能遇上少爷你。”
  
  百里面色凝重,在他手背上一握。
  “你放心,害你之人,我决计不会让他好过。”
  “可知道是谁干的么?”
  七夏从旁插话:“难不成是你得罪了什么人?”
  
  周子尧仍是摇头,完了又蓦地点点头。
  “那几个黑衣人我是不认识……不过他们抢了账本,我想……多半是万知县指使的。”
  “万知县?”
  “少……少爷!”他强撑起身子,费力握着百里的胳膊,“万知县勾结贩子买卖私盐,知法犯法,不仅如此,一年前的赈灾银两还被他吞没不少。”
  “小人无能……人微言轻,又不能拿他怎么样……本想着将账册偷出来,交给应天府知府大人,他或许能给个公道,最后竟落得如此下场。”
  
  “你这做事也太欠考虑了。”七夏听完就耸耸肩,“瞧着要走了,这会子去偷账本,人家当然防着你了。”
  
  话音刚落便遭到百里一记狠瞪,她吐吐舌,缩头往后躲。
  
  “贩卖私盐可是重罪,不仅会被斩首,连家中亲眷也一律流放。”
  “何止。”季子禾不经意开口,“女眷是尽数要入教坊司的。”
  
  七夏搓了搓手臂的上的鸡皮疙瘩,“怪不得人家要杀你,换成我我也不乐意坐以待毙。”
  “行了吧。”梅倾酒笑得无奈,“你不说话没人把你当哑巴。”
  
  周子尧到底是经历了一遭生死之劫,不过强打精神说话,没多久便已显出疲惫之色。
  “周公子的病还需得多休养休养。”季子禾已写好药方,递给百里,随口提醒道,“几位若是无事,还是莫打搅他为好。”
  
  因听他这么说,众人也只好暂时从屋里退出来,门尚未关上,百里又忽觉不妥。
  “且慢。”
  “方才闹出那么大动静,难保不会让万知县听到点风声,还是留个人守着子尧比较好,多少也有个照应。”
  话音刚落,四下却是一片安静,只听得七夏兜着小袋子嗑瓜子儿的声音。她吃了片刻,一抬头发觉身边几双眼睛正齐刷刷朝自己看过来。
  
  “……你、你们都看我作甚么啊。我才不要照顾他!”她把瓜子儿壳偏头吐掉,指着梅倾酒,“你干嘛不去?”
  
  后者立马正襟而立,“笑话,我是什么身份,一般人能让我照顾么?”
  “那我又和他不熟,凭什么要照顾他啊!”
  百里微微皱眉,原也不想让她帮忙,但思及去外面再请人进来,难免又会走漏消息,左右斟酌之下,只得缓和语气。
  “……我还有事要和他商量,麻烦你了。”
  
  从相识以来,百里几时有过这样的言语,七夏蒙在当场,愣了好久才展颜一笑,拍着胸脯道:
  “好啊好啊,你把他交给我,我保管让他吃得好睡得香!明日就能下地走路!”
  “……”
  起初看七夏态度这么强硬,本以为是叫不动她的,怎想前后反差会这么大,季子禾不由侧目多看了她几眼。
  “那……我陪姑娘一起罢。”
  
  七夏转身就要往屋里走,闻言生怕百里担心她办事不利,忙哼道:“谁要你陪,我自己又不是不可以。”
  季子禾:“……”
  
  百里颇感无奈地望了望她,一时心里也没底,眼见着她关上门进去,这才回身示意梅倾酒。
  “到我房里说话。”
  “行。”
  季子禾与他们不过萍水相逢,目前还不知他是什么身份,有些事不能让他知晓过多。百里仔细听了听廊上声音,确定他已下楼后,方至桌边坐下。
  梅倾酒抬手给自己倒了杯茶水,笑得极有深意:
  “你行啊你,还玩‘美人计’?”
  
  百里皱着眉瞪他:“胡说八道些什么。”
  
  “瞧那小语气说的,小眼睛瞟的,眉飞色舞的,还不是美人计啊?”
  
  半晌没听见回话,周围倒是无端起了一股寒意。
  
  “好好好……不开玩笑了。”梅倾酒忙放下杯子,凑过去小声问道,“怎么,这事儿你真要插一手?”
  “不好说。”百里摇摇头,“查抄私盐是官府之职,我本不应当多管闲事的,只不过如今是知县知法犯法。倘使我出面去杭州寻洛知府来,没有证据也不能拿他怎么样。”
  “证据?”梅倾酒略一思索,蓦然明白,“你是说账册?!”
  “不错。”百里颔首道,“子尧说那本是他同蜀地贩子间买卖私盐的账册,否则也不至于千方百计地要回来了。”
  
  “道理是这样……可你要怎么拿?”
  
  “这个容易。”百里抿了口茶水润喉,淡声道,“今晚我就去知县府上探一探。”
  
  “今晚?”
  
  *
  
  当夜,月色寂静,薄雾弥漫,正是子时,街上更声敲过三,四下里悄无声息。
  百里换好夜行衣,蒙上面,径直从客栈窗外一跃而出,沿着屋顶上一串瓦片直朝城内万知县府上行去。
  在此前他没有来过,对宅院情况也并不熟悉,只得先在檐上站着揣测底下该是何位置。一般来说,如账册这等重要之物,多半会放在万知县自己房中亦或是书房之内。
  
  细细辩了方位,寻到万知县就寝之处,百里翻身而下。
  自窗户纸中往里看,床上的人早已熟睡,他小心推门进去,举目一扫,在前方看到一个书架。他悄身上前,轻手轻脚从最顶一层翻到最底一层。书摆的不多,很快找完,但可惜一无所获。
  想来也是,万知县断不会把账册放在这种地方。他只得弃了另寻别处翻找。
  
  从卧房里出来,又辗转去了书房,里头的摆设不多,除了一个上锁的铁盒子外再没发生什么可疑的东西。百里拿着锁沉思许久,最后还是放了回去。
  隐约听到外头有巡守的人经过,他忙躲在门后,等那人离开,才顺着来路返回。
  
  一路上,百里一直在推想那盒子里装账册的几率能有多大。其实直接拿走也并无不可,但怕就怕这铁盒不过是个幌子,倘使着了道,这就打草惊蛇了。
  总而言之,先得打开盒子看看里头到底装的是什么才行。
  
  回到落脚的客栈,天色已然不早,这次他没翻窗,只从后院进了大厅,准备往楼上走。此时客栈内的客人好梦正酣,耳边尽是呼吸声,眼看将到门边,隔着不远的房间中忽然有人推门出来。
  “百里大哥!”
  ……
  又是这个声音……
  百里头疼难当,短短一月,他已经快被这四个字洗脑了。 正文 【三十六计】   七夏一见是他, 立马跑回房, 然后小心翼翼端了个托盘出来, 上面放着一碗粥,热气腾腾。
  “你怎么还不睡?”
  百里心头烦躁,正将喝她两句, 抬眸时见她眼睛下一圈青黑,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我在等你啊。”七夏把托盘往前凑了凑,笑嘻嘻道, “你晚上没吃饭, 夜里也不知去哪儿了。我想你肯定还会回来的,所以就熬了碗小米粥。”
  “你尝尝吧, 这个喝了宁神安眠, 很有好处的。”
  
  “不喝。”他别过脸, 拉开房门, 快步进去。
  “诶, 可是……”
  话还没说完, 百里一手带上门,“砰”的一下,险些没撞到她鼻子。七夏稳住粥碗, 继而抬头盯着他房门看,满心失落。
  
  倚门靠着,百里偏头静静听了一会儿,许久没有什么响动,不晓得她走了没走。
  哎,管她如何,自己只要不理她,站累了她自然会回房的。
  正如是所想,远处忽闻得吱呀一道开门声,随即又有脚步响起。
  
  有人轻轻“咦”了一句。
  
  “庄姑娘,你怎么在这儿?”说话的,似乎是白日里那个姓季的大夫。
  
  “我……我给百里大哥送碗粥。”
  “他都睡了你还给他送粥?”
  “他应该还没睡吧?”
  “我方才……听到他的声音,好像有些生气,你们吵架了?”
  “……没有。”
  
  那人默了片刻,又问:“粥都凉了,我看你晚上没吃多少,不如自己吃了吧?瞧这样子他也不会出来,难不成你要站一夜?”
  百里不欲听下去,走到床边,正俯身要掀被。
  “可我不饿。”
  “哦……”顿了顿,“那要不,我帮你吃?”
  “才不要给你吃呢!这是我做给他的!”
  “可他又不吃……”
  “关你什么事啊!你快回去睡吧,快回去快回去……”
  “诶诶……”
  隐约是被赶着回了自己屋,没过多久,一阵很轻的脚步声又渐渐近了。
  
  七夏犹豫着要不要伸手叩门,刚举起胳膊,又担心百里已经睡下,就如此反反复复,复复反反。
  
  百里终于不耐烦,推开门。
  
  大约是没想到,她明显吓了一跳,险些将粥洒出来。
  “百百百……”
  他冷冷看了她一眼。
  “粥呢?拿给我。”
  “在这儿,在这儿的!”七夏赶紧往前走了一步,递上托盘。
  
  百里一手接过,仰头饮尽,随意把碗搁下,微微拧眉。
  “好了,早点去休息。”
  她双目闪闪发光,笑逐颜开。
  “诶,好哒!”
  说走就走,绝不含糊。难得他有退让,自己也不是个得寸进尺的人,七夏立马捧着空碗,欢欢喜喜回房了。
  
  百里望着她背影,甚感疲倦的叹了口气。
  
  这也是个容易满足的……
  
  *
  
  第二日,由于昨晚忙了一夜,百里醒得比较迟。刚一睁眼,便听见门外有人说话,声音轻轻巧巧的。
  “你把鸡收拾了,鸡汤我自己来炖。”
  “姑娘自己来?”
  “怎么?你有意见啊?”
  “没没没,不敢不敢……”
  
  她又要做什么稀奇古怪的菜了?不是说没钱吗?
  百里忍不住坐起身,拿过衣衫穿上。
  
  “这是银子,你拿好啊。记得必须是老母鸡,再准备一根党参,几颗红枣。”
  “知道知道,您放心,小的这就去准备。”
  
  缓缓推门出去,七夏就站在离他不远处的楼梯口,余光看到他,立马撇开店伙,兴冲冲走过来。
  “你睡醒啦?是不是喝了粥以后睡觉舒服多了?”
  百里并没回答,只是问:“你要炖汤?”
  “是啊。”七夏点了头,又补充,“炖给你那朋友,那个季大夫说他需要大补一下,我准备熬一锅老母鸡汤,起码能喝三天呢!”
  
  百里垂眸想了一下。
  “站这儿等着。”
  “哦。”
  
  他回屋在包袱里取出钱袋,转身交到她手中。
  “他的饮食费用,你从这里边拿便是。其他的,只管问姓梅的要。”
  七夏垫垫钱袋的重量,笑着应声,随即一溜烟下楼往厨房去了。
  
  百里洗漱过后,仍往隔壁寻梅倾酒,他似乎是才从街上回来,淘了不少扇坠穗子在桌上津津有味地摆弄。
  “昨晚可有什么收获么?”
  “万家的宅院是挺大的。”百里这话模棱两可,“万知县贪没贪我是不知道,不过……那个盒子,倒很在意。”
  
  “拿刀剑或是锯子能劈开么?”
  “不容易。”百里也捡了个玉坠,漫不经心地放在手中把玩,“倘使打开了发现不是,那要再还回去还不让他发现可就难了。”
  
  “这么说来,是非得找到钥匙打开不可了?”梅倾酒若有所思,把玉坠随手一扔,“钥匙这种东西,多半放在他身上的吧?即便不是,那也在他卧房之内,不如趁夜去偷一回?”
  百里哼了一声,反问:“你去偷?”
  “……当、当然不能我去。”梅倾酒陪笑道,“你这身手都办不到,难不成还指望我?”
  
  自然没对他抱过希望,百里低头喝茶,寻思着怎么潜入万府比较好。
  
  梅倾酒扬眉瞅着他表情,忽然语气神秘:“虽然我是办不到……不过这偷东西,倒有个合适的人选。”
  “谁?”
  他抿唇不答,只从怀里摸了一页叠得整整齐齐的文书。
  “我今天在八字墙上看到万家知县贴出来的一则告示,你看看……”
  
  百里粗略扫完,微有些愕然。
  “厨子?”
  
  “你、你是说她?”得到对方肯定的眼神后,百里当即摇头,“她不合适,就算合适,也不会同意的。”
  “怎么不合适。”梅倾酒挽起袖子,一副要跟他说个明白的架势,“你看看,厨子,多好一身份对不对?掌管一个厨房啊,掌管厨房能有什么好处?下药啊,这不是好偷钥匙了么?”
  “胡闹。”百里觉得不妥,“她这个丫头毛手毛脚的,若是让人发觉怎么办?”
  “行……那不下药,知县家的厨子,若是手艺精湛,被老爷叫去问个话,这是不是情理之中?”他说着打了个响指,绘声绘色,“能出入老爷的书房卧室,要寻个钥匙还不简单啊?”
  
  “人家是去做厨子,又不是做侍妾,怎么能出入书房卧室,少胡扯。”
  
  “诶,我怎么就胡扯了?”梅倾酒很是不服,“那你说说,眼下除了这法子,你还能有什么好招儿?难不成自个儿上啊?你做饭能有人家做的好吃么……”
  
  “你!……”
  
  “行了行了。”梅倾酒抖抖那页告示,“趁着这玩意儿刚张贴出来,时间还有,别到时候等你想好了,人家厨子也找好了,那不是白忙活么?”
  尽管觉得有些仓促,但眼下着实也没有其他办法,百里迟疑片刻,这才犹豫道:“她会肯么?”
  梅倾酒收起告示就是一笑:“你去麻烦她,她铁定肯。”
  “……你就这么确定?”
  “那不是废话么!”他努努嘴,“昨儿你不还试过‘美人计’吗,这招好用屡试不爽,不怕她不答应。”
  
  百里:“可我……”
  
  “面子重要还是账本重要?”梅倾酒托腮望着他,“你自己挑咯。”
  
  “……”
  
  半个时辰后……
  
  七夏忿忿把汤碗往那桌上一摞,哐当一声响,吓得还在把脉的季子禾手指一抖。
  “要我照顾这病秧子也就罢了,还让我去给人做厨娘?真不把我当人看啊?”
  “别动气儿,别动气儿嘛。”梅倾酒好言宽慰,“你瞧瞧,百里来特意求你的,这样也不行么?”
  七夏扁扁嘴,就是知道她喜欢他,那人情也不是白卖的呀。倘使这会儿应了,往后指不定还有什么麻烦要向她身上甩呢。
  
  不成不成。
  
  “他……”偷偷溜了一眼百里,七夏扭头强硬道,“他也不行。”
  
  眼看筹码加价了,光这么说显然不管用,梅倾酒只好另寻他法,琢磨了一会儿,蓦地计上心头,不动声色地向她跟前靠了靠。
  “诶,你真不答应?眼下那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
  见他说得煞有介事,七夏皱着眉怀疑道:“什么好机会?”
  “你想想啊……再过不久,那就要到乞巧节了,满城花灯,鹊桥之下,金风玉露相逢……美景如斯,你就不想和百里一块儿逛夜市?”
  
  她微怔:“他会么?”
  
  “现在他是有求于你,自然什么都肯了,所以我才说趁这个机会好好敲他一笔,过了这村儿可就没这店儿了。”
  百里在旁已然听不下去,上前一步。
  “我……”
  话还没说出口,梅倾酒一巴掌推开他,“这没你的事儿,一边儿去。”
  转头又对七夏循循善诱,“庄姑娘,七夕一年才一次呢,你可要想清楚些。”
  
  听他这么说,七夏内心已有几分动摇。
  “当真?”
  “当真!比真金还真!”
  
  “你说的话,算数吗?”七夏为难地探头去看他身后的百里,“我要他亲口同意,否则你们反悔怎么办?”
  
  “亲口?行……行!”梅倾酒忙让身,“来来来,你告诉她。”
  
  百里暗暗叹气:“我……”
  “好好好,你看他同意了!”梅倾酒一巴掌又推开他,“这下满意了吧?”
  百里:“……”
  
  七夏瞅瞅他两个,又去瞅瞅季子禾,考虑了片刻,终是点头。
  
  “成,我去。你们得说话算话哦!”
   正文 【食色性也】   万知县家这几天招待客人, 因厨子卧病在床, 府内人手不够, 故而才临时招工,说是只做十天,大部分揭榜的一听说并非长期干, 立马走了不少。
  进知县府做事,要求甚是严格,不想七夏名声在外, 那管事尝了几口便连连点头说好, 想也没多想,直叫她第二天便可来府上帮工。
  
  “你只有十天时间, 在府上若发现什么线索, 记得回来告诉我。”
  “知道了。”
  “还有, 那钥匙能偷则偷, 千万莫要逞强。要是被他逮住, 决计不止蹲大牢那么简单。”
  “哦……”
  
  临行前, 百里再三叮嘱,在他看来,着实是不放心把如此重担交给这个冒冒失失的丫头。
  其实对七夏而言这纯属多余, 她自己就是个惜命之人,原本便没打算要给他偷钥匙,不过是为了走个过场,好歹表现出来她是尽力而为罢了。
  
  不过,计划归计划,现实却又是另一幅光景。
  以往在家中小店,由于姐姐宠爱,做饭炒菜全凭喜好,几时乏了累了,铲子一丢便回去睡大觉,到了人家府上那情况可就截然不同。
  
  正午十几道菜,鸡鸭鱼肉,都得大早上开始准备,尽管不必自己打理,那做起来也麻烦得很。午后睡了小会儿,起来又要开始准备晚宴,她拿刀的手都快抽筋了,心中已把这个万知县骂了个八百十遍。
  果然是个贪官,怪不得天天吃香的喝辣的,也不怕遭报应!
  
  “庄姑娘。”刘管事在厨房门口恭恭敬敬立着,笑道,“老爷说要见一见你。”
  “见我?”她把刀放下,奇道,“我一个做饭的有什么好见的?”
  “这……我也不得而知。”
  七夏只好把围裙取下来,洗了手,跟着他往书房走。
  
  眼下恰逢傍晚,黄昏将尽,院外种了一排柏树,叶片上余晖浅浅。
  刘管事轻推开门,弯身俯首道:“老爷,庄姑娘请来了。”
  她抬头一看,这万知县正在拿勺子吃那道莲藕排骨汤,一嘴的油汤,顺着他下巴上的胡须又滴回碗里,油光满面,脑满肠肥。
  果然是贪官该有的模样,那么大一个肚子,得搜刮多少民脂民膏才能塞成如此形状。
  
  七夏莫名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如就算今知道这道菜是自己做的,她也感到格外恶心反胃……
  
  万知县不经意瞅到她,明显愣了一愣,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即刻堆上笑颜:“庄老板,哎哟,久闻大名,今儿想不到还能见着真人。”
  “来来来……过来坐,过来坐。”
  见状,刘管事很是识相地退出门。
  七夏却犹豫了一会儿,走过去站在桌边,“我还是站着罢。”
  
  “你别客气,坐下一块吃罢,这菜还有呢。”
  
  让她吃还得了,七夏忙不迭岔开话题:
  “怎么……老爷您叫我来,是哪儿吃得不好?”
  
  “没有没有,当然没有!”万知县擦了擦嘴,眯着眼睛望着她笑,“庄老板的手艺如此精湛,果然名不虚传……此前只听闻杭州城庄家姐妹菜做得好,不承想,这人长得也是格外标致啊……”
  他一面说,一面忽伸手往七夏脸上摸去,她吓了一跳,赶紧往后退。
  万知县倒也没在意,收回手,仍旧笑道:“庄老板可曾有意愿做我家的主厨?工钱绝对好说!保证比你回家开客栈要划算得多。”
  
  七夏挪到桌子对面,敷衍一笑:“我看不必了……家姐还惦记着我呢,再说抢人家的饭碗也不太好是不是?”
  “诶,这叫什么话……”万知县恬不知耻地又朝她跟前凑了凑,“大不了把你姐姐也一同招来,咱们家缺的就是厨子。”
  真是臭不要脸,打主意还打到她姐头上去了。七夏暗自咬牙,强忍着挤出笑容来:“不太好、不太好……”
  “好的,好的……”
  “不好,不好……”
  
  正僵持不下接不了话之际,门外的刘管事突然去而复返,轻轻叩门。
  “老爷……张县丞找您呢。”
  万知县咧着嘴“啧”了一声,不耐烦道:“晓得了,让他去厅里候着。”
  “是。”
  
  “老爷有事忙啊。”七夏赶紧瞅准时机开溜,“那小人也先告退了……等明儿再上门给您做饭。”
  
  “诶、诶!”万知县唤不住她,七夏脚下生风,走得飞快,眨眼就没了人影。
  
  厨房里的事虽然还没忙完,她也懒得回去,生怕那个万知县又找来,马不停蹄地往外跑,时不时还扭头瞅两瞅。
  刚出了后门,对面街上杨柳下,百里倚树而立,似乎是在等她。
  七夏喘了口气,如见救星一般,哒哒哒跑过去。
  “百、百里大哥!”
  
  百里还未回头,迎面就有个人扑到他怀里,满身油烟味道,看都不用看也知道是谁。他叹了口气,伸手便把七夏推开,乍然垂眸却见她表情不似平常,好像有些异样。
  百里眉峰一皱,问道:“出什么事了?”
  七夏抓着他胳膊,正启唇,蓦地又觉此事道出口太过丢人,只得拿别的话搪塞:
  “没……没什么。”
  
  见她不愿说,他也不欲多问。
  “今天如何?可弄清钥匙在哪儿了么?”
  “还没。”七夏挠挠头,“今天实在是太忙了,我还没寻到机会。”
  “忙?万知县家是来了什么贵客?”
  七夏哼了一声:“我看是,派头还挺大,早晚都是十八道菜,没吃完的全部倒掉,那知县是一点不心疼。”
  
  一个小小的知县,说来最多不过六品,住的地方却与杭州知府宅院不相上下,且宴请宾客还这般的奢侈,其中指不定贪了不少油水。
  可什么宾客,需要这样的排场?
  百里又问她:“知道来的是什么客人吗?”
  “我在厨房,怎么看得见啊?”说完,顿了顿,又似想起什么,“那客人是中午来的,晚上没留下吃饭,不过明天应该还会造访。”
  “好,那你明日多留意一下。”
  “哦……”
  
  颔首看了看天色,夜幕将至,时间也不早了,这位置虽处后门,但也怕被万府的撞见。
  “先回去吧。还有几日,不着急,慢慢找就是。”
  七夏心不在焉地应了声,望着他,闷闷道:“这就没了?”
  “嗯?”被她没头没脑来了这一句,百里不明所以,“什么?”
  她跺了跺脚,“你怎么不问问我啊!”
  
  你有什么可问的,不好好在这儿么!
  
  百里忍住想要白她一眼的冲动,无奈道:“……他们没对你起疑罢?”
  七夏立马展颜,笑盈盈道:“没有。”
  “嗯,那就好,回去吧。”
  她笑眯眯地点头:“诶!”
  
  回到百里落脚的千秋客栈,晚饭时间已过,旁人都吃过了,七夏只好就着剩菜剩饭将就一下。
  病榻上,周子尧的情形仍旧时好时坏,偶尔清晰偶尔昏睡,昨日因伤口的缘故还发了高烧。由于七夏要去万府,白日里几乎都是季子禾一人照料的。
  至于梅倾酒……则是懒懒散散在街上游荡,闲得不能再闲。
  
  见床上的人双目紧闭,脸色略显苍白,百里不由问道:
  “子尧情况如何?”
  “还好。”季子禾把了一会儿脉,伸手在他额头上试了试温度,“烧已经退了,并无大碍,不过这几日还下不了床。”
  “大约还要几日?”
  此地人多口杂,恐万知县得知他尚在人世后,会前来杀人灭口,百里早有要将他转移他处的想法。不过苦于没寻到住处,而一直没有动作。
  
  “五日吧。”季子禾思虑片刻,“这还得看他康复的情况。”
  
  “需要什么药材你尽管开口就是。”
  
  他微微一笑,“好。”
  
  七夏叼着个窝窝头在啃,心中早有疑惑,站在后面小声嘀咕道:“百里大哥怎么对他这样好?这汤药钱和饭菜钱加起来都快花了二十两了。”
  梅倾酒离她最近,自然听得清楚,偏头解释:“这是你百里大哥幼时的书童,两个人从小玩到大,要不是他体弱多病,错过那回征兵,只怕现在他们还是……”
  “咳。”远处某个人握拳在唇下,清了清嗓子。
  
  梅倾酒似笑非笑地耸耸肩,住了嘴,拿别的话搪塞:“怎么?你连男人的醋都吃?”
  
  “这也算吃醋?”
  
  “得问你自己咯。”梅倾酒让她在旁好好琢磨,绕过桌走到百里跟前,俯身耳语:
  “诶,我今日在城里溜达,听到个消息,也不知管用不管用。”
  百里颔首道:“你说。”
  “我听说啊,那个万知县每月初三都会外出一趟,还带着不少仆役。”
  “他出城作甚么?”
  “不知道,白天出去,到第二天夜里才回来。”他压低声音,“还抬了几口箱子,鬼鬼祟祟,瞧着挺可疑的,而且是带家丁不带捕快。”
  
  “嗯……”百里悄悄看了看那边的季子禾,见他背过身尚在和七夏说话,并没留意此处,这才低声道,“其实,我一直有个怀疑……而今各地对私盐查禁森严,单凭他一个七品的知县,恐怕没这胆子。”
  “你是说,上面还有人?”
  他点头:“有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