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内容 河水浼浼 公元383年,淝水的呜咽,声声催人心碎。
“可是……苻坚大败?”宇文毅声音微弱地确认道。他似乎只剩下最后一口气了,无力地瘫在楠木床上,艰难地抬眼望向自己两个尚未弱冠的儿子。
此时,宇文毅的长子宇文靖伏在他的身上,看着异常羸弱的父亲,悲哀地说不出话来。而相比之下,他的次子宇文麟倒显得十分平静:“是,父皇,如此您便可以安心了。”
“靖儿……你先回宫,父皇还有话……对麟儿说。”宇文毅看着宇文靖的眼神是慈父一样的温柔,而转向宇文麟时却变得冷若冰霜。
宇文靖顺从地告退了。
此时,殿内只剩下宇文毅和宇文麟这对早已失去了昔日父子情谊的父子。
“麟儿……是你,是你要置父皇于死地?”明明在宇文毅心中早已明了,可他还是不肯相信似的问自己的儿子。
“父皇既然知晓了,又何必再问?”宇文麟还是一如既往的平静,眼神里透出来的冷漠就足以刺穿宇文毅的心。
宇文毅猛然吐了口鲜血,整个人显得更加虚弱了:“你……为什么?”
“为什么?父皇自己做的事,还要问儿臣吗?父皇亲手杀死了儿臣的母妃,口口声声说是为了立儿臣做太子。儿臣不在乎这个太子之位,可您却想要将儿臣培养为您的杀人工具,这是一个父亲做得出来的事吗?你真正当成儿子的人只有他宇文靖!”宇文麟忽然变得哀恸难当,言语之中,是对宇文毅深重的恨意。
“咳,当初若不是……你母妃毒害皇后,父皇也不至于此……”宇文毅声音颤抖着。
“事到如今,父皇还在为自己开脱不是?父皇身子弱,还是早些歇着吧,儿臣告退。”宇文麟不屑地冷笑两声,转身离开了。
宇文毅凝视着儿子远去的身影,眼神里透出的尽是绝望。
当晚,宇文毅便驾崩了。
两年后,苻坚在新平寺被叛将姚苌缢亡。这噩耗随着那新平寺渺远悲戚的钟声传入晋阳。一时之间,秦朝上至皇族百官,下至平民百姓,一片哀鸣。当初投鞭断流的气势早已散尽,王朝的天空阴云密布。不久,苻丕在晋阳登基,王朝拖着迟滞的脚步继续前行。
当时,声望颇高的苻坚之弟、阳平公苻融早已战死沙场,太子苻宏也投降了晋朝,加上处在王朝的危急关头,苻丕的登基尤其显得名正言顺了,并且受到了不少世家大族的拥戴和厚望。
姚苌占据长安,并在长安称帝,国号同样为秦,史称后秦。似乎这样就能掩盖自己背叛苻坚的事实了。
大秦前将军、乞伏鲜卑的首领乞伏国仁也同时逐叛大秦,国号同为秦,年号建义,史称西秦。
慕容垂则带着自己的军队抵达中山,于燕故地称帝复国,继承了曾经慕容氏的家业,国号为燕,史称后燕。
代过亡君拓跋什翼犍之孙拓跋珪于牛川称帝复国,国号为魏,史称北魏。
就连丁零、乌丸这样的弹丸之国也都相继起兵反叛。
一切的纷争,又回到了苻坚统一北方之前那副四分五裂的模样,北方土地狼烟四起、满目疮痍。
“哼哼,越是天下大乱,身处局外之人就越容易制衡这天下。”宇文麟仰视着风云变幻的天色,自言自语道。转而他又想到了如今依旧气数将尽的八大家族,心中有了谋划。
而相较于各个政权,江湖上的八大家族也同样出现了危机,而且所表现出来的问题似乎更加错综复杂。
原本为了维持江湖平衡而相互制约的八大家族分别是:东夷伯益的后代钟离氏、春秋楚国王室后裔景氏、匈奴贵族宇文氏、少昊帝后裔清氏,以及江湖四大秘姓离氏、幽氏、术氏和浪氏。
宇文氏是八大家族中唯一的鲜卑血统,又因早先在北方建立政权,后来归降于慕容氏,所以基本断绝了和其他家族的联系。
幽氏则是因为三位家主相继离世而元气大伤,不得已选择了退隐山林。
清氏的家族之争,导致只有最后一位还在襁褓中的传人存在于世人的只言片语之间——由其母抚养于市集中,几乎是与其他家族失去了联系。
当初最强盛、被称为江湖八家之首的钟离氏也在二十多年前意外地被灭门。有人说,钟离氏的大祸临头是早已注定,早在钟离氏族形成之初便有了个不为外人所知的预言。还有人说,钟离氏并没有绝灭,如今仍有带着钟离氏血缘的后代散落在晋、秦等国的土地上。
于是,后来居上的四大家族:春秋郑国王室后裔兰氏、春秋楚国公族后裔雪氏、安南雒国王室后裔雒氏、炎帝裔孙方雷氏后裔雷氏,分别填补了这些空缺。
但这不意味着一切都归于了平衡与平静,而是在最初的风雨之上又掺杂了前四家遗恨的诅咒,还有那始终撇不清的两大门派——寒霜派和云间派与八大家族之间形成了莫名的纠葛。整个江湖反而变得更加浑浊不堪。谁也不能真正明了这些纠缠不清的恩怨,更不知又有谁能来了结这一切。
今夜的月,失去了长安月色的温润,此时此刻却只有彻骨的寒光。烈风裹挟着月光撞在锋利的剑刃上,发出铮铮的呜咽。张瑄疲惫地拖着一对剑,茫然、无助地立在宫苑中央。
她是凉国亡国之君张天锡的女儿,她出生的那一年,天王苻坚攻破凉国都城姑臧,其父张天锡投降。因此,他们举家迁往了长安。
长到五岁时,她已经显现出了聪颖的天资,越来越讨人喜,得到了苻坚与其妻苟皇后的宠爱,加上苻坚虽然女儿众多,却没有一个女儿是苟太后所出,因此在苟太后的请求下,张瑄被他们收为养女,并被苻坚封为陇西公主。而如今,与她相依的只有日渐虚弱、形容憔悴的苟太后了。
“瑄儿,都这个时辰了,怎么还不进殿来?”苟太后从内殿颤颤巍巍地走了出来,却见到张瑄一动不动地呆立在那里。
很显然,她没有听见苟太后的话,而是仰面凝视着月亮,不住地叹息。苟太后看着她,心疼不已,缓缓地移步到她的身边,轻声一呼:“瑄儿?”张瑄顿时从沉重的思绪中被拉了回来,不觉一惊,眼神迷茫地看向苟太后:“母……母后。”
“进殿吧,今夜风凉。况而今日的练习足够了。”苟太后弓着身子握住张瑄的左手,温和的说道。
她很清楚这个九岁的女孩儿在想什么,她十分怜悯她的遭遇。苟太后也从张瑄的身上看见了多年前的自己。“母后,安邑王告诉瑄儿,瑄儿的爹娘还活着,只是去了南方。母后您看,今夜月色那么好,是不是也会照到爹娘那儿呢?”苟太后正要领着张瑄回内殿,张瑄忽然拉了拉她的手说道。
苟太后怔住了,她的泪水几乎要夺眶而出:“一定会的,你爹娘会看见的,他肯定在南方也想着自己的女儿。”
张瑄听了这话,面容上的阴郁终于散去了一些。接着她又问道:“那玥惜姐姐和英恕哥哥也都能看见对吗?”苟太后点了点头。这会儿,她才肯乖乖收起了双剑,跟着苟太后进了内殿。然而,苟太后的眼神已然变得如同这夜色一般凝重了。
翌日清晨,张瑄发现苟太后面色苍白,而且前额和双手滚烫的,全身上下还因为畏寒而微微颤抖。她立刻明白苟太后染上了风寒。想到定是昨夜苟太后到院子来寻自己时受了风,张瑄心中懊丧不已。
此时,面对请太医这样的区区之事,张瑄显得束手无策——太医们从不待见秋露宫,这里也几乎没有宫人来伺候——可以说连冷宫都不如。
当年苻坚出走,苟太后与张瑄没有追及,又在途中与苻坚军队失去了联系,恰好听说苻丕占据晋阳,于是匆忙地赶往了晋阳。数月的奔波劳顿之后,她们终于得到了稍稍安稳的栖居之地。
不过,苻丕登基之后,苟太后与张瑄的境况并没有恢复到淝水之战前的样子,而是陷入了更加水深火热的境地。
苻丕虽说也是苻坚的儿子,但并不是苟太后所出。不仅如此,苻丕的母亲张氏曾因冒犯苟太后而差点被苻坚赐死,尽管后来是苟太后求情才免了死罪,但苻坚冷眼待张氏,也就此疏远了苻丕。加上苻丕与苟太后所出的嫡子——前太子苻宏关系一向紧张。因此,苻丕尤为忌恨苟太后。同时,令苻丕更不满的是,张瑄这样一个亡国的公主居然可以比自己得到父皇的关心要多得多。他登基之后,若不是为了笼络人心和维护自己的宽厚形象,恨不得让苟太后与张瑄一起给苻坚殉葬。于是,苻丕将她们扔在秋露宫中,不准任何人前去伺候——他似乎要让她们自生自灭。
因此每日只有卯时有几个粗鄙年老的下等杂役宫女来打扫、除尘,还有一位从皇后宫中派来的善良、温柔的年轻宫女送热水来。早、晚膳尚食局只管来回传膳,除此之外再没有什么宫人进出了。事实上,还有一位特殊的客人时常会来探望。
天稍微亮了些,张瑄终于等来了那位善良的宫女,此前,她已经换了好几块湿水的巾帕给苟太后敷前额了,可太后的情况一直不见好转。
“好姐姐,求你帮帮忙吧。”等那位宫女置好了热水,张瑄就跑到她前面,那眼神里的忧郁和乞求让这位宫女没有拒绝的理由。
那宫女跪了下来:“奴婢清婉给公主请安,公主有什么要求只管吩咐,奴婢必当效犬马之劳。”
张瑄见了,泪水就在眼眶里打起转来,她走上前来扶起清婉:“好姐姐,恐怕在这宫里,再无人能如此待我了。我只求你,替我去一趟太医院吧,母后她病了。”清婉自知事情紧急,应声就赶往了太医院。
清婉去了许久也没有回来。张瑄在宫里急得来来回回地踱步。期间,她又替苟太后换了几次巾帕。她对眼前的一切都感到无能为力,只有恨,恨自己太弱小了,恨自己什么也做不了。
就在张瑄的思绪快要完全混乱的时候,清婉气喘吁吁地跑了回来,跪在了她的面前:“对不起,公主,奴婢无能,奴婢没能请来太医。刚开始太医院的守卫嫌奴婢是下等宫女,不让奴婢进去,后来奴婢说是替太后请的,那些守卫竟要抓奴婢,奴婢吓得拔腿就跑,他们追到秋露宫附近才停下……都怪奴婢。”
“不怪姐姐,”张瑄强忍住眼泪,咬几下嘴唇,迟缓地扶起了清婉,“请姐姐替我照顾一下母后吧,我自己去。”“公主……”清婉想要阻止她,她却已经绕开了。
张瑄刚走到宫门边,就遇上了苻丕的弟弟安邑王苻霁云。苻霁云是苻坚最小的儿子,与苻丕是同母兄弟,不过性子与苻丕截然不同。
“这是要去哪?这么急急慌慌的,”苻霁云看她想绕过自己闯出去,一时心急就伸手抱住了她,“不要乱来,皇兄下令不准你离开这里半步,从这里出去了,你会很危险的。”张瑄在苻霁云的怀里挣扎,而苻霁云却抱得越发紧了,生怕自己一松手,她就消失不见了。
“不从这里出去,母后就会没命的。”张瑄使出全身力气,还是推开了苻霁云。苻霁云大概是这宫里除了苟太后以外张瑄唯一可以信任的人了。她先是愣愣地看着他,忽然间哭了出来,哭得如同一场狂风骤雨,震彻天地:“……让我去见皇后娘娘吧!”苻霁云一脸为难,他怎能眼睁睁看着张瑄去冒险呢?可是又不忍心看见张瑄如此伤心。
“本王替你去吧,皇嫂也是通情理的人。”苻霁云依旧拦在张瑄的面前。
“不行,霁云哥哥,瑄儿一定要自己去见皇后娘娘。”张瑄认真地看着苻霁云,脸上还挂着泪珠,态度显得很坚决。
苻霁云从来拗不过她,或许他从来也没有想过和她拗。最终,妥协的还是苻霁云:“依你吧,不过,本王得陪着你,这样至少你的安全有保障。”张瑄点了点头,没再拒绝。她小心翼翼地跟在苻霁云的身后,走出了秋露宫。 正文内容 忧心殷殷 当他们两人来到杨皇后所住的春阳宫门前时,宫外的守卫意欲拦住张瑄。苻霁云见此情形,下意识地挡在张瑄的身前,怒瞪着那几个人:“本王带妹妹来给皇嫂请安,你们难道有异议?”“卑职不敢,请安邑王恕罪。”那几个守卫连忙后退,面面相觑,不敢再多话。
这还没进春阳宫门,张瑄就感觉到那完全与秋露宫不同的气息,是流溢在碧瓦青墙、金银珠玉之间的那种富丽堂皇、生机勃勃的气息——草木芊绵,人来人往,热闹非凡。
春阳宫的宫女们见到张瑄,一脸惊恐,仿佛她是自己从地里冒出来似的。当宫人向正在梳妆的杨皇后禀报时,皇后心里也是一紧:“陇西怎么敢违抗圣旨跑到本宫这儿来了?这若让皇上知道了,岂不是又要遭罪?”
“皇后娘娘,奴婢这就出去将那陇西公主赶回去!”皇后的贴身侍女合欢,见皇后如此困扰,想要为她省去这烦恼。
“合欢,你什么时候变得如此没规矩了?她再怎么也是公主。你们不可以有半点不恭。”皇后听了她的话,推开她手中的檀木梳子,“她小小年纪竟遭了这些罪,你说本宫如何能忍心赶她走?去,快请安邑王和陇西公主进来。”
合欢终于明白了皇后的心思,生怕真惹怒了皇后,应声跑了出去。
此时,皇后一人面对着新磨的铜镜发呆,她看着自己的青丝也渐渐染雪了,不由自主地叹了口气,她想到或许有一天,自己也会变成苟太后。
杨皇后向来宽仁、慈孝,一开始就很孝顺苟太后,自从张瑄进入秦宫以后,便对张瑄满怀着怜悯,尽管为此她常常受到夫君的指责。
不多时,苻霁云领着张瑄进了正殿。皇后恰好梳妆完毕,从内殿走了出来,她尽量使自己的内心保持着平静,但眼神中分明荡漾起一层层的焦愁。
“臣女参见皇后娘娘!”张瑄见到杨皇后,立刻跪了下来。相较于苻霁云躬身一句“臣弟见过皇嫂”,张瑄的表现又一次刺痛了杨皇后的心——苻丕不准张瑄与自己以兄妹相称,因此张瑄只能以“臣女”自称,且必须行跪拜的大礼。
杨皇后大约自定都晋阳以来,碍于皇命,就没再和张瑄见过面了。今日一见,张瑄的形容瘦削,一头墨发少了几分光泽,一袭罗衫也不那么协调。
“陇西,快起来说话。”杨皇后的声音轻颤。
“皇后娘娘,请听完臣女的请求,臣女再起来。”张瑄哽咽起来。于是,杨皇后不再强求什么了,然而当她给苻霁云赐坐时,苻霁云却也不肯,他要“陪在瑄儿妹妹身边”。杨皇后听后也没有再阻止。
“皇后娘娘,求您救救母后吧。她身子本来就虚弱,昨夜又染上了风寒,到现在还高烧不退,派人去太医院,他们都充耳不闻。也无人可以照顾母后,臣女年幼,诸多事务力不从心。况而,若外人知道皇上就是如此待太后的,一定会认为皇上睚眦必报,以后谁还真心追随皇上?此事关乎皇上颜面与仁孝之德,还请皇后娘娘明鉴。”张瑄的哭诉,动之以情,晓之以理。这让杨皇后既惊讶又为难。杨皇后端起茶杯抿了一小口,压抑住心中的哀矜,半晌没有说话。
“合欢,你去太医院请吴太医,顺便传本宫的话,让当初本宫派去秋露宫的清婉和她的妹妹宁婉贴身伺候太后和陇西公主。”皇后终于开口了,口气显得十分平淡。但她那模样蔼然,让张瑄长舒了一口气。张瑄觉出了丝丝暖意,发自肺腑的感激杨皇后的恩德。
正当苻霁云在一旁扶着张瑄起身时,张瑄因跪得有些久了,加上心慌意乱的,一个踉跄,差点栽了下去。好在苻霁云反应迅速,他横起右臂,拦在了张瑄的面前:“瑄儿小心。”张瑄则是一下子向前趴到了苻霁云的胳膊上,抓着了好半天才缓过来。苻霁云一步一顿地引她坐了下来。杨皇后看在眼里,只是微微一笑,丝毫没有指责的意思。甚至,当年苻丕与自己执手驰骋的景象又浮现在了眼前。
他们没有再多逗留在春阳宫中了,因为张瑄的心一直牵挂着太后。于是,他俩急惶惶地赶回了秋露宫。
“奴婢宁婉见过安邑王,见过陇西公主。”张瑄和苻霁云在门外定了定神,尽量使自己保持着心平气和地进了秋露宫,迎面就遇上了一个不过十来岁的小宫女给他们请安,两人一见她,本来就很随意牵着的手立时就警觉地分开来了。这宁婉就是清婉的妹妹,生得很机灵,尤其是那对水汪汪的眼睛,很惹人喜爱。
“公主,吴太医已经在里头了,奴婢的姐姐也伺候在近旁。”宁婉见二人傻站在院中,赶忙向他们禀明了情况。张瑄一听,便想赶紧进殿看望。苻霁云自觉不应在此时去打搅太后,就准备告辞了:“时候不早了,本王先回去了。瑄儿,你也别太劳累了。”
“霁云哥哥,”张瑄朝她喊了一声,顿了顿接着又说,“今日之事,多谢了。”
苻霁云回过头来摆了摆手,会心一笑:“有何可谢?本王为瑄儿,可不应该?”说完,他就转身离去,那大袖翩翩的墨衫顺风而展,潇潇之姿,玉树临风。
“公主,跟奴婢进去瞧瞧太后吧!”宁婉看着痴痴的张瑄,忍不住嗤嗤笑了两声,转而提醒道。张瑄点点头,跟着宁婉小跑着进了内殿:“母后,母后……”宁婉忽然明白自己不该领着公主跑来跑去的,赶紧慢了下来,生怕她哪里磕着碰着了。
此时,吴太医已经开好了方子交给清婉。他恰好遇上了刚刚跑进来的张瑄,看他表情沉重,眯缝着的老迈的眼睛里透出的是无望的神情。张瑄突然觉得浑身冒出了冷汗,有种不大好的预感。她迟疑了一下,还是拖着沉重的步子进了内殿。
“瑄儿,你回来了?”苟太后已经醒了,但显得很疲惫,说起话来十分吃力,语气里又带了点点的嗔意,“母后醒来没见到你,可是担心了好一阵。”
张瑄一下子跪倒在了床边:“母后……”话还没说完,她又哽咽了起来。
“诶……咳咳……哀家还没有死,你怎么就如此这般了?”苟太后心里不是滋味,别过脸不去看她。立在床边的清婉见此情形,心领神会,上前扶起张瑄:“公主,太医说太后需要静养,您就先回去歇息吧,这里有奴婢伺候着便好了。”张瑄站稳了,强忍住泪水,安静地向太后告退了。
“你很善解人意,”待张瑄走后,太后回过脸来看着清婉,脸上勉强地露出了笑容。清婉听了这话意识到什么,迅速跪了下来:“太后谬赞了,奴婢粗鄙……”
“在哀家面前无需自谦,哀家看得出来。哀家只想问你,来秋露宫有没有觉得遗憾?”太后立时打断了她,那声音虽温柔,但这么突然一问,让清婉有些不知所措。
“回太后,奴婢没有半分遗憾,”清婉平息下自己的慌张,没有多想就答了话,“奴婢幼时就听闻太后贤良淑德,自以为能服侍在侧的女子是幸运之人。如今奴婢有幸服侍太后,乃三生之幸,死而无憾。”
“你……可得想清楚,此话一出,哀家从此不会放你们姐妹俩走了。”太后意味深长地望着清婉。
清婉磕了个头:“奴婢与奴婢之妹,必当唯太后是从。”
太后听着笑了,仰面望着陈旧的屋梁:“哀家,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该去了,哀家只希望你们姐妹都可以忠于瑄儿,替哀家保护好瑄儿。她是哀家在这世上唯一放心不下的人了。”
“太后,您快别这么说,您怎么也该……”
“松鹤长春?呵,那些不过是唬人的罢了,哀家自己的身子,自己明白得很。哀家只要你答应哀家的请求。”太后笑了,像是在自嘲,态度却又是那么坚决。
清婉跪到太后面前,早已是泪流满面:“奴婢与妹妹定会忠于公主,万死不辞。”
“如此甚好。那么,从明日起,你们姐妹开始陪瑄儿习些武艺。哀家累了,你也退出去吧。”太后闭上双眼,只见两行浊泪出离了她的眼眶。
苻丕从前朝回到后宫,听说了张瑄来找过杨皇后,大为光火。杨皇后一时无言以对,只得原封不动地借用张瑄的话来劝他。苻丕听后愣了愣神,转而又显得漫不经心起来:“这丫头,小小年纪从哪学来的这些溪刻的言语?果然是那老太婆教出来的。”
苻丕并没有多责备杨皇后,但他的话比一通责备更让杨皇后痛心。
不过,苻丕知道自己的弟弟苻霁云常常暗中帮助苟太后与张瑄,于是,他借着此次苻霁云抗旨将张瑄带出秋露宫的事,下旨不准苻霁云再踏入秋露宫半步。这让苻霁云感到沮丧不已。 正文内容 耿耿不寐 还有不到两个月就是春节了,依照往常,宫里必是要举行庆典的。而对整个秋露宫来说,似乎是毫不相干的。
这些日子内,宁婉与张瑄形影不离。张瑄习武时,宁婉便一直跟着学,而清婉则是待伺候太后睡下,才到院里来一同练习。清婉和宁婉初来乍到,张瑄学着以前太后的模样,为她们比划拳脚,一一指点。好在秋露宫几乎无人问津,她们也不用偷偷摸摸的。清婉和宁婉姐妹俩甚至比张瑄当年还要刻苦。
临近春节的几日,每日大半的功夫都用在了准备过年上。她们三人在内殿里摆开架势,一个个握紧花剪,视线集中在火红的年纸上,自由自在地游走其间:花啊鱼啊的,追随着机灵的小手跃然其上,一会儿摆动,一会儿又停歇下来。她们按照自己想象出来的模样剪。又兴高采烈地拿给卧床的苟太后看。
苟太后的病情在三人的悉心照顾下已经有所好转,基本可以斜靠着坐起来了。“瑄儿,你剪的鱼怎么是这样子?”苟太后皱了皱眉头。
宁婉倒是心直口快,这会儿早就将身份都抛在了脑后:“是啊,公主,您这条鱼跟翻白眼似的!”话音刚落,苟太后就笑了:“宁婉丫头说得不错!”那优雅却又沧桑的笑声像是垂暮的百灵。清婉和宁婉见太后笑了,也跟着掩口笑了起来,就差没敢出声。
“白眼就是朝向不仁义之人的。”张瑄不服气,蹙着眉,几乎眉毛都拧在一起了。这一句明显有所指向,点到了太后最忧心的地方——苻丕多行不义,只怕不仅会自毙,更是要覆国的。太后脸上的笑容渐渐散失,咳了几声:“你们……回去贴起来吧!哀家不知怎么的就累了。”清婉走上前去想扶她躺下,她摆了摆手,示意她们都出去。
太后静静地倚在那儿,眼里泛着泪花:“爹,娘,煌儿,微儿无能,如今连自己尚不能保朝夕,该如何为你们报仇?先帝啊,臣妾再也没有气力去管你的不孝子们了,谁又能来替您报仇呢?”说着说着,她抵住内壁掩面悲咽起来,右手捉起被头,只越来越紧。
此时在大秦的西方,张瑄的兄长张大豫重新占据姑臧,自号抚军将军、凉州牧,意欲将凉国复国。建康太守李隰、祁连都尉严纯都起兵响应他,有众三万,替张大豫保据着杨坞一带。这无疑对秦又增加了一重威胁。
腊月最后一日的清晨,皇宫的别处都是热热闹闹、张灯结彩,似乎所有人都觉得偏安在这晋阳就不用担心司马氏和姚氏等的威胁了。
与之相反的是背静的秋露宫,像是个惊弓之鸟,表面上冷冷寂寂的,实际上稍有外人闯入,必是一番警惕。
白雪难融,如同整个秋露宫郁结不散的情绪。尽管有杨皇后派人送来的贺春礼物,却也不足以填满这空落落的宫苑的任一角落。
忽然,几个太监宫女闯入了这尘封已久的宁静禁地——看样子他们是苻丕自己身边的人。此时张瑄正平静地念诗给太后听,她一听见动静就心神紧张起来,随手将书搭在桌边,匆忙间,书就狠狠地摔在了地上,紧接着她跌跌撞撞地跑了出去。
那几个人竟是恭恭敬敬地端着两套罗绮制的新礼服跪在雪地里,张瑄见了也不明白什么事,眼睛紧盯着那几个奴才,一声也不吭。
“公主……皇上下旨请太后和公主……参加这迎春宫宴,特赐两套新礼服,午后会有凤辇来接二位。”为首的那个太监见张瑄半天不说话,偷瞟了一眼,结果被她那尖利的眼神吓得直哆嗦,手中的桃木托儿也跟着上下颤抖起来。张瑄从阶上逼近过来:“皇上不知道太后不宜出行吗?”
“这个……奴才,奴才也只是来传旨的,其他都不知道啊。”那太监已经大气不敢出了。张瑄铁青着脸,就这样看着这群奴才跪在那冷得彻骨的雪地里,看着他们瑟瑟发抖。就在这时,清婉从内殿急急奔出,对着张瑄耳语一番。
张瑄的脸上泛现出失望的神色,她从没有想过要对苻丕妥协,尤其是在她看来,苟太后只会比自己更坚定信念。可如今,太后竟要她一定忍耐,一定服从。张瑄的心脏像是骤然结冰了一样,感觉将要昏过去似的。她深深地呼吸了一番,面上紧绷的眉目,才稍稍舒开来了。
张瑄终于弯下了膝盖,重重地将这不愿屈服的膝盖埋进了微微泛着污色的薄雪之中,高喊道:“臣女接旨,多谢皇上!”这一声,在秋露宫上空回旋良久,就像是悲戚的杜鹃长鸣。清婉和宁婉平静地从太监手上接过两套新服。“你们去回禀皇上吧,臣女对皇上的宽仁,感激不尽。”张瑄起身,藏在旧罗裙下的小足,拼命地碾着地上的软雪。
清婉她们将新服捧进了内殿,太后看了看,自嘲似的摇了摇头。张瑄她们赶紧凑过来一瞧,简直是又惊又气——木托盘中盛着的分明是太夫人的服制,远够不上太后所应用的等级。
“母后……这恐怕是下人们送错了,我们不穿了便是。”张瑄担心太后受了气伤心,接上话安慰道。太后又用余光扫视了那套服饰一眼,咳得更厉害了。清婉赶紧端来热水,仔细地给太后喂了下去。太后闭上眼睛,缓了一缓:“哀家无事,哀家就穿自己这件旧的,不过,那套公主服制还是符合的,你毕竟是个孩子,过年了,总该穿新衣的。况而你与哀家不同,你没有必要和皇上硬碰。”
“母后,可是……”张瑄想反驳,却被太后艰难抬起的右手制止了。太后又示意张瑄回去更衣。张瑄依旧不太情愿,脚下就像扎了根一样,站在那儿一动不动。清婉皱了皱眉,对一旁的宁婉使了个眼色。宁婉一下窜到了前面来捧起公主服的木托盘,挪到张瑄的面前,嘀咕道:“公主,快去更衣吧,太后看见您身着这新装肯定高兴。”张瑄迟疑了一会儿,向后退了一步,又停了下来。不过当她触及太后那忧郁的眼神时,鼻子忽然酸楚了起来。终于,她还是放下了心中的那些抵触,带着宁婉退了出去。她不忍心再看到母后为自己伤神伤身了。 正文内容 谁谓荼苦 午后惨淡的阳光,目送苟太后与张瑄乘着凤辇离开了秋露宫。
张瑄点了淡妆,面露桃色,那瑞凤眼眼尾优雅地上翘,一对羽玉眉微微挑起,朱唇巧笑。左耳垂下,有小块儿浅红色的胎记。此刻她上着朱红对襟束腰大袖衫,白色的摆缀润泽如玉,下着赭色条纹间色裙,足蹬聚云履。由于年纪较小,她没有梳着髻子,而是披散一头丝绒般的黛发。俨然是出水的芙蓉。
一入夏薇宫,太后和张瑄就被宫人引到了不同的地方——太后进了后殿,有杨皇后亲自陪伴;而张瑄则是进入了偏殿暖香阁,里边已经到了几位贵族家的女孩子。
安安静静坐在右侧的是建节将军苻敞的女儿、狄道长苻登的妹妹苻惜,是这暖香阁里最年长的一位宗女。苻惜看起来是个性子温和的人,她一见张瑄进来就微笑着起身向她行礼。
阁内另一边一个由奶妈照顾着的两岁的小东西,咿咿呀呀地说不出个所以然。一旁她的姐姐穿着花哨、华贵且似乎完全不符合她的年龄的缎衫,虽然只有五岁左右,但眉眼间骄纵的神色已隐约渗透了出来。只见她弯着腰贴近自己的妹妹,用食指点着妹妹的小鼻子:“傻训英……”到此时,张瑄才明白过来这姐妹俩就是先帝的堂弟、幽州牧苻谟的女儿苻绒娥和苻训英。苻绒娥的余光瞥见了张瑄,脸上立刻露出了傲慢与不屑,也没有任何要上前来请安行礼的意思。张瑄也不愿多计较了,苻惜见状,示意她坐到自己这边来。
张瑄默默地坐了过来,无意间视线集中在身旁木质方几下不知是谁遗落下的一卷旧书上——这书面上残破不堪,灰头土脸的,朱砂的笔迹磨灭不清,隐约只见一“鸯”字。
“公主,臣女先出去看看。”苻惜假装没有在意,站起来迅速离开了。张瑄四下里张望了一番,小心翼翼地就拾了起来——好在根本没有谁会去在意她的行为。张瑄恭恭敬敬地掀开书页,此时苻惜又神不知鬼不觉地坐回刚刚的位置,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实际上一直在偷偷观察张瑄的一举一动。
张瑄刚要浏览一番,不想太监从外头进来请“各位小姐”入正殿。张瑄还没来得及拭去书上的灰尘,慌忙揣进了怀里,没注意苻惜在身边。她也顾不上去揣摩自己也被含在了这“各位小姐”中的意味,跟着走了出去。
想来苻丕还是顾忌自己颜面的——他装模作样、恭恭敬敬地迎太后上座,同时也让张瑄以皇妹的身份位列苻霁云之下。
张瑄一偏头,只见苻霁云那宽厚的北斗眉下一双睡凤眼,眸子里盛满了如水的温柔,一种说不出的气质流露出来。束发裹巾,一袭灰中带青的大袖袍,胸襟微微敞开。安恬端坐,神采飞逸。她不禁看得出神了。
不过,苟太后的左手边却毫没由来地空下了一个位子——所有的摆设规格与苟太后的几乎不相上下。
“母后,前些日子儿臣下旨追尊生母为昭愍皇后,还没来得及跟母后通知一声。毕竟她也是追随先帝而去的。儿臣这么做也是为了让母后能够心安。”苻丕见苟太后似乎毫无反应,觉得这一剂药下得不够猛,于是开口提醒道。
此话一出,苟太后心里很不是滋味,忽然明白了为什么苻丕之前特地请自己来。坐在底下的老臣们也都不高兴起来,心想:如此喜庆之日,竟为逝者摆位,况且张氏出身不高。苻丕身为国君,竟对太后出言不逊,实在是不妥。只是,众人都敢怒不敢言。整个夏薇宫内顿时显得异常安静,空气也像凝结住了一般,让人们觉得连呼吸都有些艰难了。
苻谟见状,似乎想要给苻丕个台阶下:“皇上如此孝顺,太后尽可安心地颐养天年了。”
苻丕盯着苟太后,看她脸色微变,摆出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母后毕竟是先帝唯一的正妻,就算儿臣有什么想法,母后也没什么可担心的,规矩还是坏不得。”
太后没有再多看苻丕一眼了,她的心如刀绞一般,面部微微颤抖着,也不再开口说话了,因为她明显感觉到自己体力不支了。一旁的杨皇后看在眼里急在心里,想要劝说,却被苻丕瞪了回去。
张瑄他们年幼者都被安排在了其他年长的宗亲下边,因此不曾听清皇上对太后那番“大不敬”的言辞。她一望见苻霁云就安心了下来,在她看来,整个夏薇宫的气氛似乎很是融洽。
“皇上,臣女不服,臣女有话要说。”忽然,一个听上去稚嫩却又尖刻的声音由下边一直传到皇上那里。这声音在大殿内盘旋,所有人都屏住呼吸、瞪大眼睛向声音的发源处集中了过去。
人们惊讶地发现,说话的竟是五岁的苻绒娥。论起辈分来,她还算是苻丕的远房堂妹。“哦,小妹有何不服?尽管说出来,朕替你做主。”苻丕神色从容,还稍带笑容,似乎这件事是意料之中的。而苻绒娥则是一副得逞的样子,她得意地瞥了茫然的张瑄一眼:“回皇上,臣女与妹妹虽小,但也是苻氏的亲缘。皇上怎么能让臣女位列外人之下呢?况且,某位公主不知怎么讨得先帝的喜欢,其实根本配不上,毕竟只是个亡国之女。”
此话一出,在场的所有人哗然,目光纷纷移到了张瑄的身上,张瑄也是全身打了个寒战,但是她记得母后的交代,咬了咬牙,硬是忍着没说一句话。她用余光瞥了一眼高高在上的苻丕,觉得他是那么的卑劣。张瑄也明白,这话绝不会是一个五岁的女孩子可以想得出来的,想必是有人在背后教唆的,因此她也不想责罪无辜被卷进来的苻绒娥。
“你这丫头,还有没有一点规矩?你……怎么可以以下犯上?还不快给陇西公主赔罪。”苻谟也不知是真的慌了神了,还是与女儿唱和,故意把话给挑明了,总之,话锋直指张瑄。
“诶,也是家宴,大将军不必苛责小丫头,童言无忌嘛,”苻丕有意放任苻绒娥言语不规矩,“说得也不无道理,朕会考虑你的话。”边说着,苻丕挑衅地看向苟太后。
苟太后像是被苻丕的眼神刺伤了一般,只觉得自己头晕目眩:“哀家累了,先行回宫了。”说着,就在清婉的搀扶下移步出了这硝烟味已经弥散开来的大殿。杨皇后又欲起身相送,却再度被苻丕恶狠狠的眼神制止了。张瑄并没有跟着离开,她明白苻丕并不敢把自己怎么样,她要在这里看苻丕怎么继续把戏演下去。
“太后都回宫了,公主您还不赶回去伺候着,还在这……”“啪”苻绒娥还在忘乎所以地攻击张瑄,然而,随着苻霁云一声拍桌响震天,整座大殿都安静了下来。“苻大小姐,以下犯上可是重罪,皇兄念及你年幼不加怪罪,你竟还放肆不止了。莫要过分了。”苻霁云对苻绒娥怒目而视。一时间苻绒娥吓得直哆嗦:“安邑王饶命……”一旁的小苻训英也吓得哇哇哭了起来。
“话说到了就行了,你这么凶做什么?把妹妹吓成这样。”苻丕明显还是帮着苻绒娥的腔。
苻霁云气不过,站起身来:“皇兄、各位长辈,霁云扫了各位的兴了,还是先行告退了。”他走到张瑄的身边,弯腰抓起她的衣袖,小声道:“跟本王走!”张瑄下意识地抽了一下手,却没能抽开,她能感受到苻霁云带她离开的决心。“臣妹告退,望皇兄今夜尽兴。”张瑄站起身来,挣开苻霁云的手,语气淡淡地,不似往日那么逼人,但那讥讽之意毫不褪色。
于是,张瑄跟随着苻霁云出了大殿。大殿里留下了怒不可遏的苻丕、颇为无奈的杨皇后、惊魂未定的苻绒娥,以及一群深感失望的宗亲们,这其中还有一个暗自得意的人,那就是因过错被贬为狄道长的苻登——眼前的这一切正是他所期望的,苻登看着苻丕像个跳梁小丑一般自毁根基,为了一时之快,将早先辛辛苦苦营建起的宽厚形象撕得粉碎,而自己的机会就要来了。
“瑄儿,你还好吧?”从大殿走到夏薇宫外,张瑄一直不肯开口说话,苻霁云着实着急了,怕她出什么事,只好一直紧跟着她。
张瑄继续走,没有停下脚步的意思,也没有理睬苻霁云,只自顾自地喃喃道:“多行不义……”“什么?瑄儿,你在说什么?”苻霁云似乎听到了什么,连忙凑了过来。张瑄见他的脸靠得很近,不免吓了一跳,立刻闭上了嘴,不住地摇头。
“唉,你不说本王也知道。皇兄确实过分,只是……瑄儿,你我都还小,日子过得安稳就好了,有些事既然没法改变,就别太放在心上。更不能做傻事。”苻霁云绕到张瑄面前劝解她。
张瑄苦笑了起来:“瑄儿何尝不是在忍?”说着委屈的泪珠子滚落脸颊。苻霁云一时慌了起来,抬手去替她拭去眼泪:“乖瑄儿,我知道你委屈,就再稍稍忍一忍,等过几年,我就娶你为妻,到时候绝不会再让人欺负你了。”
张瑄抹了抹眼泪,嘴角勉强一笑:“霁云哥哥不用为了哄瑄儿开心许这么重的诺,哥哥的好意瑄儿心领了。”“瑄儿,我不是……”“瑄儿该回去了,不知道母后如何了,哥哥,瑄儿先告退了。”张瑄没有再让苻霁云说下去了,她明白自己的处境,她不能允许自己有一丁点的奢望。
宁婉本来跟在后边,和他俩保持了些距离,现在看张瑄离开了,赶紧跟了上去。
苻霁云眼睁睁地看着张瑄远去的背影,却一步也挪不开了。他无力地自语:“瑄儿,或许只有真的等到以后,我们才……” 正文内容 中心如噎 刚到秋露宫外,张瑄还在为苻霁云的话走神。只听身后的宁婉惊叫道:“公主……那是,那是吴太医。”张瑄猛然清醒过来,心中的不安骤然而起。她似乎忽然间被抽干了力气,拖着的步子沉重得很。
“公主,您……回来了!”清婉送走了吴太医,一转身就发现了踟蹰的张瑄,悲悯的泪从清婉的眼角划落。“姐姐,进去说吧。”张瑄压抑情绪,缓缓说道,反而语气显得冷冰冰了。清婉意识到了什么,收起了泪水,领着张瑄入了内殿。
太后依旧昏睡着。张瑄望着太后那憔悴的面容,内心焦炙不已。她无力地倚着床边渐渐瘫软下来。
过了好一会儿,清婉端来刚熬好的汤药,张瑄本能地接了过来:“我来吧,姐姐,你说说母后这是怎么了?”“太后她……她在大宴上就觉得头晕不适,就回来了,可是刚一进宫门,太后一个没站住,就倒下了。奴婢扶都扶不住……”还没说完,清婉已经泣不成声了。张瑄小心翼翼地将药送入太后口中,听见清婉的哽咽,觉得自己的喉咙也像是被什么哽住了似的。她静默了一会,镇定地说道:“姐姐,你不该这样,母后醒来若是见你如此,定会不悦的。”清婉听罢,惭怍不已,强忍着将泪水往肚子里咽。
太后一直没有醒,张瑄怎么也不肯离开,清婉和宁婉拗不过她,只好在外殿候着了。夜深了,张瑄困得靠在一边睡着了。
约摸着三更天左右的时候,苟太后渐渐张开了眼,可惜今夜无月,四周只是黑黢黢一片,这使她觉得十分的熬心。她稍动了一下,感受到床沿有人,以为是清婉,便轻唤了两声,可是对方回应了才发觉是张瑄。张瑄点上了烛灯,靠上前来,太后不觉一阵心酸。她握住张瑄的手,却哽咽得说不出话来。外头的清婉和宁婉听见里头的动静,又看见了光亮,慌慌张张地跑了进来。昏昏黄黄的烛光,映出苟太后的泪眼朦胧。
“哀家不知道还能挨几个日子,所以,瑄儿,今夜哀家想把该交待的,都给你说清楚,如此,哀家也可以安心了。”清婉端来水给太后喝下一些,太后仍握着张瑄的手不放,断断续续地说着话。
“母后,您不会的。”张瑄趴在太后跟前,红肿着眼睛。
太后抬起左手,无力地抚摸着她:“先帝刚去时,吴太医便告诉哀家,恐怕熬不过今年冬天了。如今庆幸还能挨过了年。即便如此,哀家也自知时日不多了。”紧接着,太后又缓缓抬头看着清婉她们:“你们,去,将后殿收着的两个黄花梨木的盒子取来。”清婉、宁婉闻声便退了出去。
“瑄儿,你果真心疼母后吗?”苟太后忽然像个孩子,眼睛眯缝着,轻松地笑了。
“瑄儿果真心疼母后,母后是瑄儿最亲的亲人了。”张瑄使劲点头,坚定地回答道。太后脸上的笑容更深了,且久久不散。
不知道过去了多久,太后没有再言语,好像是在闭目养神,张瑄陪在一边也是长久地沉默。内殿里的气氛是愈发凝重起来。
清婉和宁婉捧着沉重的花梨木盒,走到近前来。太后伸手想要去够清婉手中的长盒,清婉领会似的靠了过来,太后的手恰好触到。太后来回抚摸着盒上的纹饰,面上依旧带着微笑,可眼角分明盈满了泪水,又在一瞬间涌了出来。“把东西放到方几上,你们先退下去休息吧,哀家想和瑄儿说说话。”太后收回手擦干眼泪,犹豫了一下,还是将眼前的两姐妹遣了出去。见她们走了,她又偏过头来看着张瑄。
“瑄儿,过去,打开那长盒瞧瞧吧!”太后一字一顿地要求道。张瑄感受到了一种肃穆,她似乎在迟疑,还带有些许不忍心。
她起身靠近长盒,稍稍发怵,立在那儿不动了。“瑄儿,打开吧,有母后在,不要怕。”身后传来虚弱的声音,不过,这给了她极大的鼓舞。张瑄一鼓作气掀开了雕刻着一对相依相伴、悠游自在的鸳鸯的精致的黄花梨木盒盖,她怔住了,里边躺着的是安谧而孤独的鸳鸯钺。
张瑄对它的记忆停留在了四年之前——五岁那年,先帝觉得她是个好苗子,想要她习武,特准她去自己最心爱的兵器库里挑选。当时她也不懂个所以然,只东瞅瞅西摸摸的,一件也没有看中。一直跑到了最深处,猛然见到了那孤零零躺在靠墙处的鸳鸯钺,她便舍不得离开了。当时的苟皇后见得此番,惊异不已,悲喜交加。从那以后,先帝也没有为她特地找什么师傅了,就将她交由皇后亲自教习。
鸳鸯钺与另外两对钺——日月乾坤和百魅,据说属上古之物。鸳鸯钺由精钢所成,手握处有着浑厚的鎏金,体型轻盈小巧,曲处润如玉,锋者吹发断。兵刃分左右阴阳,凑成一双,虽然外观一样,但重量和套路各不相同,随意一看,便可知道不是凡人所铸。只是,这几年过去了,张瑄一直在练双剑,早就将此物抛在了脑后。
“瑄儿,母后将不久了。你,是母后唯一的亲人了,母后便将它传与你。”太后冷不防这么一说,张瑄隐隐有种异样的感觉,顿时出了一身冷汗。
“母后,瑄儿不敏,恐怕不配接受。”张瑄忽然害怕起来。
事实上,太后已将全部的希望寄托在张瑄身上了——尽管她也明白自己这样做太自私了,可她别无选择。
“瑄儿,先听哀家说个故事吧。”太后见张瑄脸色惨变,就转了话锋。张瑄没有再抗拒,掩上盒盖乖巧地回到了太后床边。“你,听说过钟离氏吗?”太后压低了声音。张瑄曾听生父提到过,于是点了点头。而太后似乎陷入了回忆之中,并没有去看张瑄的反应,继续说道:“二十五年前,钟离氏就遭到了灭门之灾。可是,当时钟离氏有三个年轻的女儿都幸免了:长女钟离朝熹三年前失踪,虽说下落不明,却也有活着的可能;次女钟离朝微逃出,为先帝所救;三女钟离朝煌因在此前托给了他人抚养也活了下来。可惜,一切并没有结束,长女至今没有音讯,而就在五年前,三女还是没能逃过仇人的毒手,命丧黄泉……”太后已然抑制不住内心的哀戚了,张瑄看见了她试图攥紧的拳头。
“如此说来……母,母后,莫非,您就是钟离氏唯一活下来的次女了?”张瑄听罢,几乎要惊叫起来。太后叹了口气:“没错,哀家就是钟离家的次女钟离朝微。或许是因为先帝保护得周全,哀家才苟活至今时。可哀家还没能为钟离氏报仇,又没能亲眼见到有着钟离氏血缘的后人。如今哀家却要咽气了……”话还没说完,太后就喘起了粗气,伴随着阵阵咳嗽声。
张瑄急忙递来巾帕,上前来要替太后捶背。太后摆了摆手,声音有些苍哑:“哀家这身子倒不值得你再担心了。哀家只求你,接受这对鸳鸯钺,替哀家完成未竟之事。如此,哀家也可以瞑目了。”
张瑄沉默着,不过,当她无意间看到了刚刚递过去的巾帕上沾上了鲜血,她明白太后没有多少时间来等自己去犹豫了,忽然觉得自己的心如刀绞一般彻痛。“瑄儿一定完成母后的心愿,一定不会辜负母后的。”张瑄跪倒在地,伏在床头,泪水沾湿了小半边褥子。“去将边上方盒里的《鸳鸯谱》取来。”太后抚摸着张瑄那在烛光下显得灿亮的垂发,惨怛于心。
张瑄打开方盒,惊讶地发现,里面的所谓《鸳鸯谱》,与自己在暖香阁中所得到的残卷几乎完全相同。她谨慎地抱着厚重的书卷到了太后跟前。“这《鸳鸯谱》的第三章在哀家出逃的时候遗失了……”“母后,您看这卷,像不像遗失的那卷?”太后刚一开口,就被惶急的张瑄打断了。
只见张瑄从怀里摸出了那卷残了封页的书。太后一见,竟一时说不出话来。她紧盯着那卷残书,好一会才开了口:“你,你从哪儿得来的?”张瑄不敢有一丝隐瞒,将那日在暖香阁内捡到这谱的事一五一十地都说了出来,太后颤抖双手,从张瑄手上接了过去。翻开一看,扉页上赫然立着显眼的二字——“登奉”。太后立刻明白了,然而她只让张瑄将此卷一同归入方盒之中,没有多提一句。
天已微明,太后催促张瑄回屋休息,并让清婉和宁婉将两只花梨木盒移入了张瑄的住处。张瑄临走时,太后叮嘱道:“此事切勿外传,否则会陷自己于危险之中,你还小,不知道江湖之中有多么残酷。要怎么做,哀家去后,你便会明白了。”
正月间,代王拓跋什翼犍之孙、北方拓跋鲜卑首领拓跋珪经过十年流徙,召集分散在北方的各个部落,于牛川举行部落大会。就这样,被大秦攻灭了十年的代国,居然再度复国。不久,拓跋珪迁都盛乐,改国号为魏,建元登国,史称北魏。 正文内容 击鼓其镗 拓跋珪先后击败了库莫奚、高车、柔然等部,又借着亲缘关系与其舅父慕容垂合兵对零散的小部落逐一清扫。然而,对于这个后起之秀,各国都没有丝毫重视,包括一直协助它的燕国。
公元386年七月,枹罕诸氐族觉得河州刺史卫平年老,共同推举苻氏远亲狄道长苻登接任。苻丕无奈接受请求并任命苻登为征西大将军、开府仪同三司、南安王等。自此,受冷落多年的苻登重获重任,离他的目标越来越近了。
八月,苻丕只留下王腾戍守晋阳、杨辅戍守壶关,自己率军四万准备奔袭平阳。
自从苻丕走后,张瑄和苟太后反而显得轻松了许多,苟太后的身体反而渐渐好转起来,张瑄看在眼里,心里有种说不出的喜悦。
一个多月的时间,苻丕的几路军队节节败退,亲信们也逐一被斩杀,可以抵挡西燕进攻的只剩下东海王苻纂和苻师奴兄弟俩了。这让苻丕越来越惶惶不可终日。
苻丕对苻纂本来就有猜忌,加上如今王永战败,苻丕居然开始担心会被苻纂杀害。
于是,同年十月,苻丕为了防备苻纂,率几千骑向南奔往东垣,适逢东晋扬威将军冯该和骠骑将军景肃闻讯从陕地截击,斩首了苻丕,抓获了皇太子苻宁、长乐王苻寿,并将他们送往建康苻宏的府中。苻纂和其弟苻师奴率残兵数万,奔往杏城据守。
苻丕之死犹如一阵飙风,刮得本来就摇摇欲坠的秦国更乱作一团。
当初,苻丕刚离开晋阳,苻登就派自己的妹妹苻惜入宫给太后请安,暗中向太后透露了苻登的意思。
“如今苻氏衰落,家族之中恐怕也只有你兄长的才能和威信可以担负此重担。此次战事不利,皇上不听群臣劝谏。若皇上真有变,哀家必会支持你兄长的。不过……回去告诉苻登,万不可思谋逆之事。”太后已经虚弱得说起话来断断续续了。
太后了解苻登的性子,当年先帝说他多勇武而少谋略,以此看来他必是为将易而称帝难,但先帝的直系子孙死的死,降的降,也别无选择了。况而加上先前《鸳鸯谱》残卷一事,太后也清楚地明白,只有苻登保护得了张瑄。
苻惜在近前安慰太后放心。太后的病容上挂起一抹苦笑:“哀家没什么不放心的了,往后昌盛也罢、衰败也罢,哀家就要随先帝去了,也不能作为了。只是哀家最宝重的,也最放不下的便是陇西了。跟你兄长说,他既知‘鸳鸯’,想必他也了解‘鸳鸯’背后之事。哀家也不避讳他了,哀家已将一切托付给了陇西,哀家百年之后,望他照顾陇西。”
苻惜回去后将太后的话一字不落地传给了苻登,苻登喜不自禁之余,还是为太后多年来的境遇深深叹息一番。
正在此时,苻丕的尚书寇遗带着苻丕之子渤海王苻懿、济北王苻昶从杏城来投奔苻登。苻登才得知苻丕的死讯,于是为苻丕发丧穿孝服守孝。同时,苻登装模作样地请立苻懿为主,然而,众人都说:“渤海王虽先帝之子,然年在幼冲,未堪多难。国乱而立长君,春秋之义也。三虏跨僭,寇旅殷强,豺狼枭镜,举目而是,自古厄运之极,莫甚于斯。大王挺剑西州,凤翔秦陇,偏师暂接,姚苌奔溃,一战之功,可谓光格天地。宜龙骧武奋,拯拔旧京,以社稷宗庙为先,不可顾曹臧、吴札一介微节,以失图运之机,不复中兴之业也。”
苟太后也应了苻登之请,趁着自己的意识还清楚时,表示拥立苻登称帝。
于是苻登顺利登基,在境内大赦,改年号为太初,立其妻毛氏为皇后。
毛皇后出身将门,美貌出众、武艺高强,善于骑射,有万夫不当之勇。她与张瑄虽然不常见面,但关系一直很融洽。
随着苻登派使者拜东海王苻纂为持节使、侍中、太师、领大司马,苻登登基的消息也传到了身在杏城的苻纂那里,苻纂对使者发怒道:“渤海王世祖之孙,先帝之子,南安王何由不立而自尊乎?”不过好在苻纂的长史王旅眼光长远,私下里劝谏他:“南安已立,理无中改。贼虏未平,不可宗室之中自为仇敌,愿大王远踪光武推圣公之义,枭二虏之后,徐更图之。”
苻纂为此事彻夜不眠,直到第二日才终于想通了,勉强接受任命。
当时迎击苻丕的晋朝骠骑将军景肃,曾随谢玄在淝水之战中迎击苻坚,他大叹苻坚英豪之气。后来眼见苻丕被斩杀,感叹其非帝王之才,有辱天王苻坚的盛名。转而他又想到了自己所效力的朝廷——皇上因沉迷酒色而疏于朝政,大权落到了琅琊王司马道子手中——琅琊王虽颇有才能,但妒忌能臣、玩弄权术、结党营私,导致朝中奸佞横行。想到这,景肃不禁又忆起受尽排挤的建昌县公谢安于去岁深秋病逝在建康,顿时感到对朝廷失望至极。
不久,景肃趁着班师回朝的机会,向皇上请辞。皇上爱惜正直又低调的景肃,本欲挽留,但碍于司马道子,最终下旨允准了他的请求,并赐他庐江郡公的爵位。
景氏世代游走于江湖之间,不过问前朝之事。但到了景肃父亲时,因为娶了晋康帝皇后禇氏的妹妹为妻,随即登入了朝堂。
到了景肃这一代,依旧受朝廷重用,这让他在应对江湖之事中分了不少心。他与爱妻钟离朝煌育有一双儿女,分别名为景卿、景舒,本可以安享天伦之乐。
当年的钟离氏已然遭遇了灭门之灾,钟离朝煌因早先被托付给了景家而幸存下来。然而,可悲的是,女儿景舒刚满一岁时,仇人便找上门来,景肃与钟离朝煌合力才将其击退。但对方的剑刃上淬了剧毒,钟离朝煌在交手中为景肃挡剑倒下了。
最终,她还没来得及向景肃交待些什么,就因毒火攻心,咽了气。景肃至今还仍记得钟离朝煌在他的耳边不断地念着“西”字,可她始终没能明白其中的含义。
如今,景肃终于摆脱了朝廷的束缚,儿女也渐渐长大。他开始一面搜集有关钟离氏当年的消息,一面精心培养儿女的文武之识。自从钟离朝煌去世后,那些所谓钟离氏的仇人像是人间蒸发了一般,几乎寻不到半点痕迹。
他的儿子景卿继承了他的睿智,同时又继承了钟离朝煌的冷静。不过,自从五岁时亲眼目睹了母亲倒在血泊中,他变得更加沉默寡言了——除了父亲和妹妹之外,他几乎对任何人都不愿多说一句话。
景肃望着沉毅的儿子,不免忧心——自己多年来在江湖上结仇甚众,往后这些恩怨只怕全都会加在儿子身上。可自己渐渐老了,一切的风云变幻、血雨腥风都只有儿子自己来担当了。 正文内容 抱衾与裯 就在苻登的登基大典之后的第二日,苟太后便驾鹤西去了。她似乎就是为了撑到这一天,这样,就能给张瑄一个坚实的后盾。可她或许没有想到,这天下没有谁可以像她那样不计一切代价地善待张瑄。
秋露宫中久久不绝张瑄万分悲恸的哭号,清婉和宁婉也跟在张瑄身后长跪不起。苻登深感哀伤,追尊苟太后为昭懿皇后。可惜,太后始终没能明白苻登为何会有那一卷遗失多年的《鸳鸯谱》。
苟太后留给张瑄的,除了光彩照人的鸳鸯钺、神秘莫测的《鸳鸯谱》和空荡荡的秋露宫外,只剩下一封短短的遗书了。
出殡那日,清婉将遗书递到了张瑄的手中,张瑄悲楚到了极点,双手颤抖得连展开的力气都没有了,她几乎哭昏了过去。皇后毛氏听说了此事,派人来将张瑄接到了自己的住处安抚了几日。就在这几日里,她一直将遗书贴身掖着,掖得很紧,生怕给任何人看了去。她隐隐能感觉到,有人对这封遗书很感兴趣。
张瑄从皇后处回到秋露宫后,沐浴更衣,焚香长跪,恭谨地铺开了太后留下的遗书,苟太后那安详的面容又隐约在了字里行间。只见白纸上仍然娉婷的笔迹写道:“吾女瑄儿,见此之时,哀家去矣,所言无多,谨以交待:哀家虽无力报仇,但多年来亦收各路消息,当年之仇者当是北方宇文鲜卑。宇文氏者,钟离氏之世仇也,仇此无疑。然其匿迹数十载,其人又多诡计,谋虑广而深远,汝不可不细查之。且汝若出秦,可往太行寻隐居者幽氏,往晋可寻景氏——吾三妹之夫家也。二者见鸳鸯必会助汝。然,若汝欲出晋,必先通习《鸳鸯谱》后可为之。此忠告矣。汝,吾终生之宝重者也。”
张瑄看到最末处,已是潸然泪下。跌坐在那里,长久不能起身。
不久,张瑄恳切地向苻登请求为太后守孝三年:“母后待我如亲生骨肉,既为子女,守孝岂不是应该?”
苻登本来另有打算,如今见张瑄如此坚决,便准允了她的请求。
往后的三年里,她就带着清婉和宁婉住在太后墓边几间简陋的小屋里。屋外院子的矮墙上,长满了性子坚韧的野蔷薇,虽然花一些,但那些仍然碧绿的藤蔓,让张瑄看着十分喜欢。趁着这段日子,她废寝忘食——白日里研读《鸳鸯谱》,夜中迎着月光按部就班地反复练习,三年竟不损一盏烛灯。清婉和宁婉一刻也不肯离开她,整日陪她习武,陪她读书,陪她听雨,陪她望月。平日里苻霁云只会在用午膳的时候来看望张瑄——一来是因为守孝期间本就该断绝交际,他以寄托对苟太后的哀思为由,才好不容易获准来此,所以他倍加珍惜;二来张瑄告诉他自己有很多事要做,尽管他很想见她,但他也不希望因为自己而打扰了她。
自苻登登基后,因为当年苻丕和苻登之间的嫌隙,苻霁云遭到了相当的疏远和摈斥,虽然还是安邑王的封号,封地却削去了将近一半,并且只得了个闲职,几乎和朝政沾不上边。不过这样反倒让他自由了许多,让他有更多时间陪着张瑄了。
张瑄刚去守孝不到两个月时,杨皇后的死讯传回了京城。当张瑄听说她是因为不愿屈从西燕皇帝慕容永,并怀剑刺杀其而遇害时,哀矜不已:“没想到如此温婉之人,竟怀着平凡女子所不能及的贞烈之心。诚可哀可叹,可歌可泣。”
这夜,张瑄还在院中练习,四周安谧得只能听见张瑄急速挥钺的猎猎声。
忽然一个黑影闪到她的面前,她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因此吓得连忙后退了两步。只见那黑影又渐渐逼近,张瑄下意识地抬起阳钺向那黑影劈去。
只听一声清脆的金属撞击声,张瑄感受到自己的钺与一把剑抵住了,而且自己受到了很大的冲击。不过,两人并没有僵持多久,那人的力量很快就撤了回去,还没等张瑄有所反应,夜,又归于了沉寂。
张瑄呆立在院中,就像做了个梦一般。
想来谁也不会知道,苟太后西去的那日,正是她的妹妹钟离朝煌的忌日。
景卿跟随父亲替母亲上了香之后,就一个人走进了母亲的房中。
此时的景卿,已经成熟了许多,身材高挑,肤白如玉,眉曲似龙腾,眼若桃花,嘴唇红若朱丹,看上去一表人才,气宇昂藏。依旧不苟言笑,但由内而外地渐渐显露出慑人的气势。周围的人,包括景肃在朝中的旧友,都认为他将来会大有作为。
他环顾整个房内多年来从未改变过的装饰,想起母亲对自己的种种爱护、关怀,忽而觉得自己的视线模糊了:“娘,儿子会替你报仇的。”
傍晚时分,景卿推开屋门准备离去。正当他转身留恋之时,母亲床下一块被阳光照得通亮的地方吸引住了景卿的注意。他走上前一瞧,似乎是一张薄薄的、不同寻常的纸。景卿弯下腰来拾起了那张“纸”,竟是一张质地坚韧的淡干牛皮。他展平那张牛皮,却什么也没有看出来,于是,他仔细地卷起了牛皮,出门去找父亲询问。
“这,这是钟离氏家族成员内部互通信息的独有材料,”景肃看着儿子手中的那卷牛皮,十分诧异,“可是,你娘每次都会销毁。你,是如何得来的?”
景卿将情况向父亲交待一番,景肃一面眼神哀切地点着头,一面小心地抚摸着那张牛皮。过了好一会,景肃又默默地走入了院内。
景卿望着父亲有些迟缓的动作,悱恻不已。
这冬夜的月,泛着玓瓅的光,显得孤独、清冷。只见景肃用双手将牛皮高举起,与月光相迎,景卿立在父亲身后,愕然地发现,牛皮上竟显出字来,分明是母亲那娟秀却有力量的笔迹:
“姐,煌儿似乎明白了幕后之人究竟是谁,其实早该想到才对,如今只是觉得痛心。姐,你切不可大意,她还活着,还躲在北方的某个角落里,伺机行凶。她也知道我们还活着。如若方便,煌儿会抓紧与你相见。到时再做打算。”
景肃顿然明白了这是妻子未送出的信,大约是当年她刚刚写成就遭到了袭击,还没来得及交到她的姐姐钟离朝微手中。
“爹,我们得替娘去见一见这位姨母。”景卿与父亲对视,郑重地对父亲说道。
景肃点了点头,此时,他的声音变得苍哑了许多:“该去见见了,我们的时间也不多了。”
于是,没过几日,他们便准备好了行装,带上了钟离朝煌最重要的遗物——日月乾坤,将年纪还小的景舒送去了景肃的老友——左将军雪庵家中。
一切准备妥当,父子二人,向大秦的新都城晋阳出发了。 正文内容 莫敢遑处 这三年里,张瑄读完了《鸳鸯谱》的第三卷——刚好是那卷失而复得的。她的武艺也进步得惊人。
张瑄除服半月后,苻登将张瑄迎回宫中。为了遵守与苟太后的约定,他下旨收张瑄为皇妹,与苻登的亲妹妹东平公主苻惜相对,册为西平公主,并赐姓苻氏,同时还赐给了她一座府邸——只是稍稍有些破旧——是前朝多代晋阳王所居的旧邸,不过简单修缮和布置过后,还是足够舒适的。况而,宫外的生活比在宫内要随心得多了。
与张瑄一同册封的是金城王乞伏干归——他是当年背叛苻坚的那个乞伏鲜卑首领乞伏国仁的弟弟,原来的河南王。生得雄武英俊,剑眉杏眼,据说为人深沉雅正有度量。两人并排而立,张瑄一直谨慎小心,不曾抬头,几乎连乞伏干归的脸都没有看清,自然她也没有发现乞伏干归的所有注意都集中在了自己的身上,且一刻都不曾离开过。
册封礼刚行过半个月,姚苌的军队又开始威胁秦国的几个战略重镇。于是,苻登携妻子毛皇后带兵前往大界抵御姚苌手下姚崇的军队。
此时,后宫之事全部交给了位列皇后之下的李昭仪来处理。而李昭仪为人低调,不愿惹事。因此两位公主平日里就显得随性一些。苻霁云既不用烦恼前朝之事,又不用操心府中之事,相较于从前也是自在多了。
这天,苻霁云好不容易逮到了机会,邀张瑄一同去城中散心。自从定都晋阳以来,张瑄一直困居在狭小、幽僻的秋露宫中,一点没有对这座城的印象。一听说可以出去玩,自然是满心欢喜了。她不顾清婉和宁婉的劝阻,丢下她们在府里,自个儿跟着苻霁云跑了出去。然而,他们就像两只久困樊笼的鸟儿,忽而自由了,却又漫无目的起来。在街上游荡,好奇地东张西望。
张瑄和苻霁云都穿得很简单轻便,为的就是不引起旁人的注意。可是,与生俱来的贵族气质,不是单薄的粗布麻衣就可以掩盖的。他们经过的地方,都引来人们疑惑的目光。
市集上整整齐齐地排满了货摊,那物品可谓是琳琅满目,个个都吸引着张瑄的注意。她甩开了所有在宫中的拘谨,脚步声趵趵地荡漾在整条街上。苻霁云在后边定定地望着张瑄无忧无虑的样子,只觉得她愈加可人了,心中更是暗暗下起了决心。他俩沉浸在没有约束、没有排挤的欢愉情绪之中,却从未想过有张阴谋的网已悄悄撒开在了这熙来攘往的市集之中。
他们一直走着,走到累了,才发觉已经到了市集的尽头,人烟渐稀。气氛变得微妙起来,两人愈来愈局促不安,面面相觑。苻霁云紧锁着眉头,张瑄的笑容也凝固了。他们悬着心转过身来,想要往回走。可惜为时已晚。两个满脸生着横丝肉、皮肤黝黑的壮汉挡住了他们的去路,其中一人手握两只黄亮亮的大铜锤,气势汹汹;另一个人则用胳膊夹住一杆长矛,漫不经心地杵在地上。苻霁云腰间只悬挂着一柄纹饰朴素的佩剑,可偏偏苻霁云天生不是持剑的料——他根本判断不出剑身的长度,因此无法确定应该与对手保持什么样的距离;而张瑄没想那么多,两手空空地傻站在那里。
“我等奉命带二位走,二位若是想留着你们这两条小命的话,还是乖乖跟着走吧。否则……哼哼!”那大铜锤粗鲁地威胁道。苻霁云没有吭声,握着剑柄迅速抽出佩剑,用自己的身子护在了张瑄的身前。“哟,看样子这小子还练过!哈哈,来两下子。”那执长矛的家伙轻蔑地看着苻霁云,嘲笑道。而前边的大铜锤却显得很不耐烦了,大喝道:“黄毛小儿还敢反抗?还不束手就擒。”说着,就一挥锤砸向苻霁云。苻霁云见状,先是一欠身子,然后往旁边一跃,轻而易举地闪了出去,不过他顺势出的剑同样没有伤到对方。身后的张瑄伺机捡起一棱角尖利的小石块,向大铜锤扔去,正中他的右眼。他吃痛大叫了一声,丢下一只铜锤用手捂住自己的伤处。长矛见前面自己的弟兄情势不妙,冲上前来,举起长矛直刺向手无寸铁的张瑄。苻霁云在一旁不遑回身,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长矛从面前划过,飞向张瑄。那一瞬间,他感觉到自己的呼吸静止了,心脏也将要停止了跳动。
然而,令苻霁云没想到的是,张瑄翩然一跃,身轻如燕,一下掠过了矛头,踏着长矛的肩膀,悠然落地。
那长矛立刻转过身来,矛头依势划出弧线,向张瑄扫来。张瑄旋即翻跃而起,蜷曲着双腿,用双脚夹紧了那根长矛。那人想抽回长矛,却没了办法,索性松手,想让张瑄失去重心。这时那大铜锤拾起武器,再次扑过来,这回,苻霁云忽然从侧边飞出,高度恰好在大铜锤的颈部,他一脚便钩住大铜锤的咽喉,稍一用力,就将其掀翻在地。而就在那长矛松手的刹那,张瑄轻轻一蹬,长矛的尾部直撞向他的前胸,这个力道远比他想象的大得多,他一个踉跄,也仰面跌到了地上。
苻霁云望着张瑄诧异得目瞪口呆,而张瑄则是朝他嫣然一笑。正在此时,七八个黑衣人如风行一般从天而降,再次围住张瑄和苻霁云。为首的那个看着地上这两个如丧家之犬的大汉不屑道:“真不明白主人留这两个废物干什么?还不赶紧滚开,少在这里碍事。”只见那两人狼狈地爬起来,逃也似的消失了。紧接着,几个黑衣人围拢过来。“哼,没想到这两个小的也不是省事的。那就直接杀了吧。也让他苻登好好担心担心他这都城安全。”为首的逼视着张瑄和苻霁云冷笑了起来,同时,手中的朴刀朝着他们狂飙而来。苻霁云举起剑来挡,没想到那刀锋一偏,根本没和他的剑相碰,直接砍向他的右臂,他抽身不及,被刀身划伤。张瑄见了慌忙靠过来扶住他。而那朴刀又向张瑄砍来。“休要伤人!”只听一声喝止,一柄明晃晃的长剑凌空横过了黑衣人的刀,那剑快得仿佛已将凝滞的空气撕开了一道口子。黑衣人被震得后退了几步,为首的人心中暗叫不好:“什么人?这般厉害。”与此同时,一个十五六岁少年的身影闪入其他黑衣人中间,提剑顺风而走,丝毫没有犹豫,进退之间,逼得那些黑衣人毫无回旋的余地,或伤或逃,溃败不堪。为首的一见情势不妙,也不再逞强,打了个呼哨,刹那间所有的黑衣人都逃得无影无踪了。因为苻霁云的右臂被刀刃擦伤,在双方交手之际,张瑄瞅准机会将他扶到了一边。张瑄仔细察看苻霁云的伤口,小心翼翼地从衣角上扯下了一条,替他包扎。
所有的混乱在一瞬间恢复了平静,两位救命恩人走过来关切受到惊吓的张瑄二人。张瑄这才看清两位的容貌,大约能够推测出他们之间是父子关系。
“多谢两位恩人相救,两位恩人的恩情小女永生不忘。请问二位尊姓大名。”张瑄余惊未消,但还是跪下来表达谢意。
“姑娘快快请起,老夫不敢当,”年长者不忍地扶起张瑄,“老夫姓景名肃,这是老夫的儿子景卿,我等由晋朝来,刚好路过此地。不知如何称呼二位。”张瑄一听说面前二位从晋朝来,并且是景姓,想起了太后的遗言。不过她还不能确定他们是否就是太后所说之人。于是,她顺着景肃的话,将目光移到了自己正对面不言不语的景卿身上:“回恩人的话,小女名张瑄。这位是……”“在下贱名付云,多谢恩人相救。”苻霁云不知什么时候捂着自己的伤口站了起来,岔开了张瑄的话。张瑄一时间竟没有明白他的用意,诧异地望着他,他没有理睬张瑄的迟钝。弄得景肃疑惑地看着他俩。
那景卿一直不言语,他面上棱角分明,又肤如和田白玉般光洁,游龙似的眉间透出潇洒的气息,眉下双眼似若桃花,似醉非醉,给人朦胧而神秘的感觉。鼻梁高起、挺拔。同时束发纶巾,他却比苻霁云要气势凌人许多,所着衣袍为淡墨色,风度恣意,想来若是放下手中冷剑,也定会是个博雅之人。虽从未谋面,但张瑄望着他,竟感受到一种无法形容的熟悉。她并不知道,此时对方与她有着同样的感受。
“你受伤了?”张瑄正在好奇景卿怎么一直不说话,突然他的视线落在了张瑄左耳垂的下面,表情清冷地问道。张瑄疑惑地用手去捂景卿盯着的地方,自己才意识到怎么回事。而苻霁云也被他这么一说紧张了,慌忙靠了过来:“瑄儿,你还好吗?”
张瑄吓得后退了两步:“没,我没有事的,那是胎记。”
苻霁云脸红了一下,退了回去:“哦…我一时忘记了。”
景卿不再说话,嘴角却忽而微扬,苻霁云面上掠过一丝不快。
“老夫想向二位打听一个人,不知可否?”景肃在一旁观察着张瑄和苻霁云的言行,深感两人绝非出自普通人家,于是,向他们打探起消息来。
苻霁云收起刚刚的不悦:“恩人请讲。”
“二位可知天王苻坚的皇后苟氏如何得见?”
张瑄一听“皇后苟氏”几个字,眼神忽而就变得黯然了。
苻霁云相比之下要显得镇定许多:“恩人远从晋地来此,想必有所不知,太后在三年前已驾鹤西去了。”
景肃听了,眼神变得哀切起来,又更多的是失望,甚至绝望。“多谢二位告知,时候不早了,我等……今日就先告辞了。”景肃叹了口气,抬头望见西边天际红霞渐退。
张瑄眼神中的忧郁还没有散去,但依然给恩人以和缓的微笑:“恩人慢走,你们初来晋阳,若是有什么需要,我们必当尽力相助。”
景卿玩味地看着张瑄,弄得张瑄尴尬不已。“既然在晋阳城中,有缘自可相见。我等告辞了。”一旁的景肃平和地回应了张瑄的话。张瑄的脸色又趋于常态了。 正文内容 风雨潇潇 景卿父子二人走后,张瑄和苻霁云回忆起先前的场面,越想越觉得拦截自己的那两个大汉像是羌人——后秦皇帝姚苌就是羌人,想到这他们俩不觉有些后怕。
苻霁云由于不放心张瑄,就一路将她送回府中。可刚到公主府门外就撞见了个不速之客——金城王乞伏干归。
“安邑王与公主如此亲近,旁人见了想必会留下不少谈资。”乞伏干归像是专门在等他们,一见他俩出现,便不怀好意地笑了起来。
张瑄眼里乞伏干归一直是个深沉有胸襟的人,如今他却公然挑衅,言语乖戾,这是出乎张瑄意料的。
苻霁云被激怒了,一步跃到乞伏干归面前回击道:“天色这么晚了,金城王守在公主府门外,旁人岂不是又多了个话题?”
张瑄本来就心中烦闷,加上眼前这局面僵持,忽然有些悻然起来:“二位要是瞧不起小女,大可直说,没必要如此挖苦小女。”说完,没有理会二人的诧然,转身进了府中。
苻霁云想到自己被乞伏干归的挑衅牵连着惹张瑄生气,便怒视着乞伏干归,乞伏干归却反过来对他诡秘一笑。不多时,两人都无趣地离开了。临走前,苻霁云鄙夷地瞥了面前这个鲜卑人一眼。
第二日,苻霁云一大早就派人来给张瑄赔罪,张瑄见苻霁云把昨夜的事当真了,内心一阵偷笑。因为担心苻霁云思虑过多,张瑄决定跟着来人去安邑王府一趟。这次,宁婉死活缠着张瑄一起。昨夜张瑄回来把那惊险一幕描述给清婉和宁婉听,结果把她们吓得出了一身冷汗。
“霁云哥哥都不亲自来赔不是,一点诚意也没有。”张瑄一见苻霁云,忍不住“噗嗤”笑了出来。
“我昨日把你气成那样,哪还敢再去惹你?你现在倒好,反过来取笑我来了。”苻霁云觑着她僝僽道。
张瑄还没有完全止住笑意:“好哥哥,瑄儿怎么会取笑你呢?而且,瑄儿昨日可不是真生气,只是怕你们闹得太僵……”
“哼!那个乞伏干归,绝非善类,他们兄弟当年背叛了父皇,如今他又腆着脸跑回我大秦。还有,听说他近来常常出现在你府周围,我担心他有所图谋,对你不利,你要多加小心才是。”苻霁云一提乞伏干归,浑身上下气就不打一处来,此时对他的戒心也愈发重了。
两人聊得正起劲,外头通报皇太子苻崇派人到府上来拜访。
只见那人惶急地跑了进来,在过门槛的时候差点栽了个跟头。“参见安邑王、西平公主。殿下刚得到的消息,大界遭袭,毛皇后被姚苌俘获并杀害了,这件事导致正在安丘与后秦军交战的秦军士气大挫。往后的凶吉难卜。东宫忧心都城晋阳迟早会危急,想请安邑王出谋划策。”一听这些话,苻霁云先是震惊,继而又犯起愁来:秦军的重兵全都被苻登带去了大界和安丘,守晋阳城的都是些老弱残兵,唯一一支像样的军队就是乞伏干归手上的鲜卑兵了,可除了苻登下令,乞伏干归绝不会动用自己的亲兵的。
张瑄似乎也同时考虑到了这个问题,小声提醒道:“金城王!”
苻霁云无奈地摇了摇头。过了一会,苻霁云望向来人:“晋阳能用的兵恐怕只剩金城王的精兵了,你回去禀告东宫,他亲自派人去请金城王,想必金城王也不敢拒绝。”
只见来人摇着头叹了口气:“实不相瞒,东宫先前已经派人去过金城王府了,去的人碰了一鼻子灰回来。东宫想着安邑王是昭宣帝之子、哀平帝之弟,德望甚高,或许可以说服金城王出兵戍守晋阳。”
“这……”苻霁云很显然想拒绝,他清楚自己和乞伏干归之间的积怨,乞伏干归根本没有可能给他这个面子。但张瑄拉了拉他的衣袖,对他点了点头。于是,苻霁云很不情愿地答应此事。那人见他答应了,也无意久留,匆匆回去复命了了。
“昨日才和乞伏干归翻了脸,今时又要去求他,这算什么事?”苻霁云对张瑄刚刚的劝很介意。
张瑄不去看他,语气平淡地说道:“大丈夫能屈能伸,况且这是为了大秦安危,脸面先放一放有何不可?你之所以会选择答应,也是因为你自己心里明白你能得到什么。”
苻霁云听了这些话便哑口无言了,他确实也明白,一旦此事达成,乞伏干归立功,对自己的意义非同小可。但一想到要和城府极深的乞伏干归打交道,立刻又愁容满面了。
张瑄在一边看着他那样侘傺,又好气又好笑:“明日一早我就在金城王府外等哥哥,到时候陪着哥哥一同去见金城王。今日就到这吧,瑄儿先走了。”说完,她也没理苻霁云的挽留,径直离开了。
张瑄回去后,就一直呆坐在自己的床边。毛皇后那马上的英姿又浮现在了她的脑海里,她恨,恨这场不知何时才能停歇的战争,夺去了几乎所有她爱的人、她敬佩的人的生命,她恨自己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却无能为力。她恨着恨着,累了,倦了,便渐渐睡去了。
隔天,苻霁云趁着天光微明就赶到了金城王府。他不想让张瑄掺和进来,他早已隐约觉出乞伏干归对张瑄有所图谋。可出乎他意料的是,张瑄竟带着宁婉在金城王府外彳亍着了。
乞伏干归正在练剑,披风斩月之间,怡然自得。仆从进来通报,乞伏干归稍有不快,漫不经心地摆弄着自己的剑,眼神中闪出一道寒光,脸色也沉了下来。不过很快他又摆出了一副生硬的笑容,竟是亲自出门相迎。苻霁云见他迎出来,不屑地打量了他一番。乞伏干归也触到了这眼神,毕竟有张瑄还立在苻霁云的身后,因此他还是按捺住怒气,请他们进入了厅堂。
“本王与公主此次前来,是为了与金城王商讨在此危急之时关于京城戍守之事……”“安邑王,你也不是不知道,本王手上的鲜卑兵除非有皇命,否则可是不会动一兵一卒的。你这样直接来找本王,不怕旁人猜忌安邑王你有僭越之心?”苻霁云刚一开口,就被乞伏干归果断地拒绝了,他可不想自己的亲兵为了这些无谓的防守,毫无保留地暴露在这群氐人的面前。
“前线告急,而后方只有你金城王手握重兵,如今处在紧要关头,你却按兵不动。难道金城王有什么不轨之心?”苻霁云揣度着乞伏干归有所盘算,反过来质问乞伏干归。
乞伏干归却像是服软了一样笑了:“安邑王此言差矣。”
正在这场面紧张,情势看起来对乞伏干归不利的时候。金城王妃边氏亲自端着茶走了出来,姿态优雅,轻声细语道:“夫君,让客人品品这上好的新茶吧,这是今年最好的一批。”又转身对苻霁云和张瑄笑道:“这天干物燥,人容易上火,各位尝尝,也消消火。”张瑄恭敬地接过了茶,抿了一小口,细细品味,果然有一股清雅的香气。她借着茶杯口沿的遮掩,偷瞟了一眼金城王妃——样貌平平,但穿着打扮十分讲究,眼神中闪出一丝精明之色。
很快,金城王妃意识到了张瑄的观察,两人目光对视,张瑄小心翼翼地收回了打量的眼神。“好了,你先退下去吧。”乞伏干归的神色本来已经渐渐缓和了下来,但当他看见王妃对着张瑄那不满的眼神时,很是不耐烦,便将她打发了出去。王妃倒是很顺从乞伏干归,应声退了进去。但张瑄顺着她退下去的方向看去,她的身影分明映在了帘幕上。
“本王只要金城王一句痛快话。”苻霁云还是不肯放松。
“哼,拿不来皇命,本王不会出兵。”乞伏干归并不那么在乎苻霁云的强硬。
张瑄在一旁感觉被这紧张的气氛压得喘不过来气:“两位请先冷静一下。金城王,如今晋阳危急,一旦后燕等其他军队趁虚来袭,大秦很有可能瞬间倾倒,到那时,金城王和手下的鲜卑兵很有可能也如我等一样没了依靠,同我等逋逃。望金城王三思。”
乞伏干归见连张瑄都开口劝自己了,沉思了一会,语气渐渐软了下来:“公主说得有道理,不过还请容本王考虑几日。公主请放心,不论形势如何,本王都会保证公主的安全。”
“你……”苻霁云被他的话激怒了,还想说什么,张瑄扯住他的胳膊,好一会他才冷静了些。
“既然金城王答应考虑了,我等也不多打扰了,先告辞。”在张瑄的暗示下,苻霁云才定了定神,接过乞伏干归的话来。乞伏干归只是很随意地应付了。 正文内容 劳心忉忉 苻霁云一出门就开始抱怨,张瑄劝都劝不住,只好拉他去市集散心——尽管上次的遭遇让她记忆犹新,但她还是对那个地方充满好奇。
“景公子?”还没走多远,一个熟悉的身影就映入张瑄的眼帘。景卿回过头来,有那么一瞬间张瑄似乎看见他嘴角闪现了微乎其微的一抹微笑,一双桃花眼微弯。可再去细看他时,又变得表情淡漠了。他们注意到,景卿的周围还躺着两个四脚朝天的泼皮无赖不住地呻吟。
“别让景某再看到你们。”景卿对他们吐出了几个字。那两个人害怕地叫着,连滚带爬地跑开了。张瑄跟苻霁云都大约猜出来发生什么了,便走上前去。
“原来是付云公子和张瑄姑娘。”景卿似乎有些意犹未尽,想了好半天才开口招呼他们。
“那是什么人?”张瑄好奇地问道。“不过是两个欺软怕硬的无赖。”景卿轻描淡写地解释道。边说着他边偏头看了一眼蜷坐在墙角边的一对因为过度受惊而哆哆嗦嗦的母女。
“大概是他们看你是汉人,以为你好欺负,就来挑事端了。”苻霁云看了看景卿,并不是那么了解实情。
张瑄在一旁听着,似懂非懂的——以前她一直住在宫里,可从来没见过什么泼皮无赖。她边想着什么,边四处张望,忽然,像是发现了什么宝贝似的,跑到不远处一个制蜡佩的地方。苻霁云不放心地追过去,景卿也跟着走了过去。
等他们走到跟前时,张瑄已经挑了一块雕刻着猛虎的蜡佩,惟妙惟肖。张瑄转过身来认真地看着景卿,看得景卿不自在:“景公子,这块蜡佩就送你了,这东西只有京城有。京城里年轻的氐人不论贵族还是平民都喜欢带这个,所以你带着它,他们就会把你当做本地人,不会敢来找你麻烦了。”
“在下不需要。”景卿想都没想就拒绝了。张瑄愣了一下,也不肯罢休:“景公子就当这是小女补给你的见面礼吧。这可不能拒绝。”景卿无奈看着张瑄执着的样子,就勉强地收下了:“嗯!”苻霁云在一旁稍有醋意,冷眼盯着景卿,自然垂下的双手,此时已经攥紧了拳头。景卿将那蜡佩拿在手上,又忽然感兴趣起来,并没有多去注意苻霁云的脸色。
回去后,他将那蜡佩捧在手里仔细端详,那温润的白底上映出张瑄亲和的笑容,自己也莫名地出神了。景肃进来看他,他正往身上挂,看上去心情很好。景肃问他从哪来的,他立刻又收敛起来,不愿意再支声。
一连过去了好几日,乞伏干归那边还是一点没有动静,苻霁云便打算再去一趟金城王府,张瑄怕他再惹是生非,便好言来劝他。而他也不忍心让张瑄愊忆,只好答应了再等等看。
这日,张瑄刚一回到府上,清婉就出来迎她,说是有客人来访。张瑄十分疑惑,平日里自己这公主府门可罗雀,今日竟还有人特地上门来。她往里走了一段路,便可看清厅堂内端坐的两个人,她不由自主地在门外佁儗了一番。
张瑄深吸了一口气,缓了缓神,屏住呼吸,慢步走入了厅堂。那两位听闻脚步声,同时站起身来。他们看见了她,登时都愣住了,尤其是景肃,将端在手中的茶杯重重地压到桌上,却什么话也没说,表情甚是诧然。
“张瑄!”景卿率先作出了反应。
张瑄还没反应过来,宁婉在她身后斥责道:“大胆,你竟然直呼公主名讳!”
景卿听了这话,知道自己刚刚情绪有些激动,表情渐渐沉了下来,并没有继续说什么了。
景肃这才明白过来,借着清嗓子的功夫使自己平静下来:“参见公主!”景卿见状,跟着父亲跪了下来。
“景伯快快请起,我家这丫头不懂事,您可千万别当真。”张瑄扶住景肃解释道,又回头将宁婉支了出去。
景肃坐下来笑道:“没想到张姑娘就是西平公主,当初见到公主时老夫就感觉出了一种尊贵的气息。”
“景伯说笑了,小女不过是个粗野丫头罢了!不知道景伯和景公子此次前来所为何事?”张瑄浅笑着坐到了景卿的对面,岔开了刚刚那尴尬的话题。
景肃忽而面带愁云:“公主可还记得当日老夫询问关于苟太后的事?”
张瑄脸色惨变,低下了头:“关于母后的事,小女,怎会不记得?”
“后来老夫四处打听苟太后生前最亲近的人,最后就找到了公主这里,”景肃又叹了口气,“公主可认得此物?”边说着,他对景卿使了个眼色。景卿起身解开了搁在手边的包袱,里边金属的灿亮几乎照亮了整个厅堂。他双手握住包袱里的器物,用力一提,那光彩让张瑄讶异地说不出话来。张瑄诧愕地直视着那一对钺,和鸳鸯钺有很多相似之处,但很明显内里蕴含的又是截然不同的——那是一种凝聚了日月精华的气息,饱含了上古玄铁的神韵。
“日月乾坤!”张瑄一下子站了起来。
景肃点了点头:“看来太后果真都告诉公主了。”
“那,那您认得钟离朝煌夫人?”张瑄的眼泪在一瞬间涌了出来。
“她是我娘。”景卿那沉郁的声音又在张瑄的耳边回荡起来。
张瑄更是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她诧然地望着景卿,转而又看向了景肃。
“其实,夫人在临走时就让老夫来寻一直与她有书信来往的二姐钟离朝微,也就是苟太后。可那时,老夫有诸多事务缠身,如今得以脱身才赶到此地,没想到……咳,那太后薨时可有何交待?”景肃提及此事,脸上溢满了愧疚的神色。
张瑄听得忧郁不已:“母后,母后她,只留下了一封遗书给我。”说着,张瑄命清婉取来一直锁在柜中的遗书。
景肃接过去查看一番,大略明白了一些什么:“太后的知晓的一些事实与老夫这些年的查访有一些吻合之处。公主,你就遵照太后的遗嘱,先安稳地在晋阳待着。既然已经见到了公主,老夫等也就安心了。那么老夫和卿儿过几日就离开此地北上了,等公主长大些,老夫自会来寻公主。”
张瑄沉默了,愁楚的滋味积压在她的心头,她忽然觉得自己是多么的孱弱。
“公主若觉得这担子太重了,不如趁早放下。”景卿望着张瑄那黯然的神情,那口气不知是心疼还是不满。
张瑄以为他看不起自己,一肚子恼火:“再重的担子,我张瑄都扛得起。”景肃瞪了景卿一眼,景卿又不说话了,默默地收好了日月乾坤。景肃起身告辞。
“公主多保重!”景卿丢下了那么一句话,眼神是那么忧郁,让张瑄思绪万千。不知为何,他们此去,她竟有一丝不舍,还多了一份担忧。只不过几次见面,她对景氏父子竟有了莫名的信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