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内容 第一章 天阴沉的让人无端地想发牢骚,乌药神思一晃,手下浑然一重,一鞭子不偏不倚地抽在了两匹黝黑的骏马之一的臀上,这让平时备受关爱的骏马来不及适应,躁动起来。乌药立时发觉自己做过了,一边安慰着骏马,一边急惶惶地朝着马车里的人歉疚道:“小的该死,四小姐,您惊着了没?”
“没事,先将马稳了。”车里的人毫无语调的声音让乌药悬着的心稳了下来,骏马也随即停歇了躁动。
帘子被人掀了开来,套着厚厚的鹿皮套子的手一巴掌拍在了乌药的头上:“小子,你老是毛手毛脚的,小姐是没脾气的人,我可饶不了你!”
乌药扶了扶被白芍打得有些歪的羊皮帽子,“芍姐姐,你就饶了小的吧,到了候府小的立时就给小姐磕头赔罪还不成么?”
白芍套在罩帽里清秀的脸这才露出了甜甜的笑意,“可是你说的,别到时又一溜烟地浑跑了。”
“行了,别闹了,赶路要紧。”冷静的声音让白芍暗吐了下舌,看着那人要将头探出去,忙挡了在前道:“小姐,外面可冷着,您还是别瞧了。”
那人不理白芍,整个前身都探了出帘外,深邃的眉目,削刻般的面颊,躲在了灰白相嵌的貂皮罩帽里,隐隐地透出着威严。这人便是名动昭朝的陶朱之户的秦家四小姐——秦时欢。
“要下雪了,乌药,行得快些。”说完,人便又缩回去了,白芍少不得又将秦时欢身上的衣服再整理一番,恨不得连一双最有灵气的眼睛也裹了不见。
这双眼,却是望着那遮得严实的帘子,忽然闪出一丝笑意来。
白芍细心地发觉了,心底一阵叹息。白芍虽然表面上看来大大咧咧,但是心细如发,这俨然的两个极端,让她成为了秦时欢身旁最得力的人之一。
此番前来辽东都司楚侯府,一路暗行,终是隔了半个月,想来,那家小姐的孩子也就在这几日出世了吧。还记得小姐那时看着那张描金细贴的神情。隐忍的痛楚,最终只化作了唇边的一丝浅笑,然后傲然地抬起头,对着自己道:“我去。”
“好嘞!”乌药一声响亮地回应打断了白芍的思绪,罢了。到了楚侯府朱红大门的时候,雪已经下得很大了。乌药望着朱红的大门,眉间一敛,心下一紧。故作大声地对着白芍道:“白芍,我先去通报,且让小姐等一等。”
白芍轻轻嗯了一声,算是应了。看着小憩的秦时欢乍然睁开的眸子,白芍暗吁了一口气。但愿不要出事才好。
乌药将厚厚地手套摘了下来,扔在了车上,走向前,却并不是朱红的大门,而是一旁高约三丈的白墙。轻提一口气,人已经窜上了墙头。一如臆想中的,整个候府安静的出奇。即使如此寒冷的空气里,还是隐约飘来了一丝血腥气。虽然细,但是浓厚。乌药不再想其它,迅捷地消失在院落深沉的候府里。
乌药一间房一间房地查了过去,除了楚侯楚随身体上有着其它的伤痕,楚靖安和府上大小一百七十八人的身上只有两种伤痕。冰冷僵硬的尸体上都是一击致命的伤口,颈项,心口,血沁出的很少,青白的皮肤合着那如线穿珠,如梅绽放的红,着实有种诡异的美丽。乌药心底有些急,小姐想要见的那个人,现在还没找到。乌药加快了行动,又仔细地巡查了一遍。没有凶手留下的痕迹,亦没有那人的生死的迹象。半个时辰了,乌药想了一想,跃出了候府。甫落地就见白芍正转过来的身子看着自己,娇俏的脸上难得只有再下重大决定时才有的神色。乌药一低头,一跪而倒,道:“秉四小姐,楚侯府上下连带楚侯爷楚小侯爷一百七十九人被杀,属下愚钝,未查到有关言小姐的蛛丝马迹,也许……”
“白芷,乌桕,你们就没什么要秉的?”冷静的语气,让在场的人不由得寒上加寒。
两条人影随即闪了出来,半跪在乌药的一旁。通体黑裘,正是一路暗护着秦时欢一行的白芷乌桕。
“属下二人昨夜子时已经到了候府,那时,候府并无异常,于是返回小姐身边与白薇乌梅换班,凶手应是在子时到丑时之间解决了一切。白薇与乌梅到现在还未与属下联系,找到他们,也许会有线索。”白芷清脆的声音字字叮铃地摔碎在冰冷的雪地上,却震得某人心底尖锐般的疼痛。
“我不想再听到‘也许’这个词。”立在雪里的人一身灰白的貂皮罩衣已经积了厚厚的一层雪,随着话落,那人几步跨到朱红的大门前,双掌一推,大门应声而开。“给我查,狠狠地查!”灵气的眸子充盈的怒气与担心,让人觉得她整个人在瞬时就燃烧了起来。
“乌药,今日起你就跟着白芷,直到查出凶手,否则你们三个永远不要回来见我。”秦时欢一转身回头轻轻对白芍道:“官差走后,烧了这里。”
“四小姐!”白芍一着急,也失了冷静:“雪…”
“难道你也想跟着白芷?”秦时欢的眸子静静盯住白芍。
白芍一抿嘴角:“那就没人赶车了。”低头,匆匆地走向了马车,拿了替换的罩衣,给秦时欢换了。
秦时欢上车前,又说了一句:“先找到白薇乌梅。”
三人这时才松了一口气,互望一眼,随即消逝在了茫茫雪海之中。
马车上,秦时欢随手拿了卷宗,翻了几页,才低声道:“传书与白芨,着我印,商号上的一切事务暂由她打理,若爹爹和三哥有异议,立即着书与我;另外,让乌韭调出昭朝近几朝的杀手组织资料,不,有关‘江湖’与‘朝廷’一切资料,尽快承与此间。”
“是,小姐。”白芍仔细地赶着马,行了城中繁华区,瞅得一间算得档次的客栈,便驱车过了去。方扶着秦时欢下车,就听见急匆匆的马蹄声,顺着小姐的视线看去,皂衣阔刀,正是辽东都司卫。应是已经发觉了楚侯府间的事情。秦时欢淡然扫了一眼,又转回了白芍身上。白芍一低眉,想到,接下来几日肯定有的忙了。 正文内容 第二章 雪还在下,迷迷蒙蒙的天地间却掩盖不去那双在瞠亮瞠亮的眼睛。那个弱小的裹在火红一般的罩衣里的女子,在自己剑指向苍老的颓败的老者胸前时勃发的力量,让她像是怒放的红牡丹,华贵的,灼人的。那一瞬间,连初晓想到了放弃。但是,剑是无情的,它没有停下。即使要透过那朵火红的牡丹。
一路行了三天,任凭风雪,到此时,那丝灼人的的气息才慢慢缓了去。现下,只想尽快赶到下一个目的地,赤不剌山。
“起!”随着一声轻喝,雪地里陡地窜出一黑一白两个人影,齐齐攻向青骢马上的灰色麻衣的人儿。
两人只欺近到连初晓身前一丈,才看见马上的人儿指尖一动,一抹青光左挑又挡,瞬间就将两人的攻击挡了回去。
两人一击不中,随即退了回去,欲要再上,身上不期然地搭上了一只手。
“薇,勾连阵。”白薇一点头,已是知晓来人是自己的同胞三姐白芷,立时低声回了一句,“那女子出剑速度很快。”
白芷颔首,方才那一剑,她和乌药乌桕都看见了。至今为止,她们还未见过这般的出剑速度。既然胜在速度,那么白芷选择勾连阵,就是最好的选择。
“缚!”四黑一白的人影乍然围了过来,马上的人轻按马鞍,一个旋身,轻轻巧巧地立在了马鞍之上,一抹青虹就从指尖流曳了出来,反映在白玉般的脸上,衬得那弯眉如新生的柳叶,一瞳古井的幽深,薄唇不翘不沉,整个人仿佛从画里走出来般,活生生地立在这苍茫雪地,端地一个尘埃不染的仙子。如墨的发随意的挽起一缕,并未作髻,散发随风而起,也遮不住那无甚在意的眼,随着五人的动作迅即地流动的眸光。
那五人足下所动乃九宫之数,但因人数不足,并未完全秉承九数之变,而且其所本身的步数已在九宫之数之上,之所以运用九宫,只是为了合击之利。
两阴三阳么,正好。连初晓一个翻身落与地面,手中剑青光一溢,随即颤抖着发出一阵轻吟,骄若凤鸣。那青骢马似乎得了指示,提身长嘶一声,便闪到一旁去了。
“好了,来吧。”连初晓唇动,脚动,手动,一瞬而成。
白芷五人立时就觉压力狂袭而来,锐意勃发!但,并无伤人之意。疑惑暂被抛诸脑后,白芷随机而动,连行七步已从离位错至兑位,与白芍换了个位置。一招青丝指引出银索将连初晓的剑意引向了乌药三人所驻的阳位,以他们三人之力化解这剑应是毫无压力的。连初晓这一剑并未使实,剑尖甫触及三人合击之意,腕间陡地一转,剑意借势又翻回了离位,直击白芷。
白芷瞧连初晓剑意倒转迅急,宛若流水,不拖不带,心下一定,已知勾连阵最为精要的引字诀已经缚她不住。当下启唇轻吐一字:“放!”五人立时动作如出一辙,借力倒翻,退至三丈之外。
“击!”短促的指令,带来的是五条银索如蛇出洞般倾泻至连初晓所立的位置。一放一收,已是两重力道。连初晓眸间一闪,脚下一退七步。白芷一瞧,心底一惊,那步法,正是自己五人方才阵中的步法,也是响绝天下的谲商步。除了创步之人秦时欢,就只有白家四姐妹和乌家四兄弟知晓。秦时欢自来不习武,自己这八人,从步法出创到如今的七年,因护卫四小姐,没少出过手。见过这步法的人都已经死了,就算没死,以那般资质,应是偷学不来的。白芷想到此处,也看到了连初晓踏完的步法,这才心底一松,并不完全是谲商步。只是形似,内劲完全不同!这一看的时间,人也攻至身前。
连初晓乾位笃定,指尖青光曳出,一绕一带,制阴引阳,五人银索绕剑一送,全然被她青剑带出,竟是青丝指的形似!
来不及思忖,白芷一声轻喝:“回!”五人气息相交相互,如穿廊回影,将合击之力化解了开去。“枉!”男女阴阳互通,银索双双相结,倒弦之势浑然已成。“台!”二弦相借,乌药持剑借力蹬出,这回浑然比上次合击更深了半重力道。
连初晓脚下再次连行成七,落到乾位。乌药见状,不得不强行扭转剑势。这正是连初晓要的效果,移此之位,已将多出的半重力道化去。青虹再出,直抵乌药凌空劈下的剑。与乌药剑相触,连初晓心中一定,自己的内劲果然只能拼得与四人相当。乌瞳一转,瞅见那乌药手中剑竟是五方短匕嵌合之剑。左手印诀随即展出。
乌药一惊,只见连初晓印诀贴剑而触,浑然内劲霎时勃发,竟是与连初晓初始抵御的内劲相冲而撞!这女子竟然身含两股不同的内劲!
这一冲撞,竟是将乌药手中嵌合之剑冲得分离。连初晓一击有成,挽手去扫那脱离而出的短匕,不想,那些短匕如有灵识,迅急返回五人手中。
并不是灵识,而是最初贯透短匕之中的内劲。
乌药无所持仗,就闻得白芷再次指令:“道,入,掷!”忙退回阵中。捏诀入定,一式在前。其余四人随即归其后。从连初晓的位置看去,就只能看见首位的乌药而已。乌药将银索腰间一缠,短匕暗隐入指,身形一展,又再次攻了过来。
两阴三阳,最后一位,还是阳!连初晓脑中迅急闪过对策,青虹拨挑挡格,将乌药近身肉搏间不时窜出的冰冷锐意一一化了开去。脚下九宫之位也迅急应对当前之人阴阳变化着。待第三人短匕寒光闪烁而来,连初晓亦应自如,青虹轻拨,指尖便要去勾那腰间银索。那人也端地敏锐,七步一晃,已经抢先脱离。第四人劈截而来。气机相交,连初晓眉间一蹙,脚下已经定位,来不及应变。阳位于阳,纵使自己为阴之身,阵中气息早定,必为所伤。青虹流曳的身姿终是被阻了一阻。那人也端地厉害,硬与连初晓一拼,气息紊乱之间仍能照定阵法归位。连初晓本想缓他一缓,奈何第五人已经攻至。银索舌信一般刁钻袭来,青虹自觉反应,已经缠其索身,引诀尚未发动,那索头竟是绕过剑身,一点寒芒,直击连初晓咽喉。连初晓顾惜青虹不忍弃手,腾挪纵跃,翩然之间,足下已归至乾位。始才运用左手印诀,直捏那一点寒芒。不想,四周突袭而来的银索,瞬时击到。
连初晓乌瞳一冷,青虹之上内劲陡然爆发,带着索身一曳而出,将四索荡了开去。但就在此时,一条黑影勃发而出,直击连初晓。
连初晓不惊不澜,印诀一扫,寒芒已握,定定对上那条黑影。
待得银索击脆之声停下来的时候,白芷手中的银索索身绕过了连初晓的颈项,而匕身则是被连初晓捏的稳稳地直直对上乌药手中四方短匕嵌合的剑上。持青虹的右手则是被四方银索牢牢缚住。连初晓左肩被划开了一条口子,慢慢沁出的红,与连初晓灰色的麻衣相映成色,竟似画上最巧的一笔。白芷闷哼一声,吐出一口血来,落在雪地上,分外艳丽。
连初晓瞧她一眼,淡淡道:“令姑娘受伤实非我所愿,这其间因由,姑娘应是自知。”
“这点伤不牢姑娘挂心。姑娘精通九宫之术,所定之位,皆无伤人之意。只是我们有不得已得因由,才誓死要与姑娘说几句话而已。”白芷冷冷清清的声音,毫无承情之意。但知晓她的其余四人,已是暗惊她的言语。
“人终究要死,何苦按上一个名头。”
连初晓瞳间清清朗朗,无甚在意的神色让白芷心底蓦然一空。摇摇头,忍痛咬牙道:“瞧姑娘身姿,想必未曾经历尘世,这话,不该是你这般年纪的言语。”
“本不必沾染的东西,又何苦去沾染。”
“姐姐何必与她口舌,还是直接问出言小姐的下落才是!”白薇看着白芷痛得紧蹙的眉,心底着急,忍不住就呛了一句。
白芷一鄂,望着连初晓的眸子,良久才道:“罢了,我直问好了。辽东都司,楚随,可是死于姑娘剑下?”
连初晓闻言淡然点头道:“他是我杀的第一人。”
“那么,府上一百多口人,也是姑娘所杀?”
连初晓摇摇头,“我本已身处佛门,只因家母遗命,始才依命去杀七个人,楚随只是其中一个。多余的孽,我不会去做。”
白芷闻言点头:“依方才所观,白芷相信姑娘这番话。不请再问最后一个问题。姑娘可有看见一位孕妇,如这般模样?”白芷袖间一抖,落开一副画来。
那画甚是精细,笔触也细腻,将那女子勾勒得栩栩如生,灵动婉转。巧笑倩兮地坐在秋千上,一身红衣,如黄昏之霞,绚丽夺目,浓重阔远。那秋水剪瞳情谊昭昭地望住了一个地方。连初晓甫见那女子,淡然的瞳中便闪过一丝异色,这当然没逃过白芷的眼睛。
顺着那女子望去,本是有画的地方却被人为地泼满了浓墨,造成了一半粉妆异彩,一半死灰枯槁的一幅怪画。
“这画,有点怪。”连初晓忍不住讲了出来,“不过,那女子我见过。她要挡我的剑,保护楚随,可是我没停手……”
“你杀了她?”白薇急了,眼圈都红了,手下一紧,银索便鼓荡了起来。乌药见状,手下也动了,乌桕乌梅当然不能坐视不理。
“且慢!”白芷喊声方落,这便就停了,不过局势俨然不再是先前模样。
在白薇动的瞬间,连初晓左手捏实,便将短匕与银索衔接捏断,一掷而出。她的内劲远比五人单体高出三重,是以轻易地再次将乌药的嵌合之剑击破。形似谲商步的步法再次使出,再加上她本擅长的速度,迅捷脱出四人合缚之围,将白薇制于剑下。
“白芷姑娘,多谢。”
“你不会伤她们,我又何必再自建僵局?”
“那位姑娘,我没有伤到她,我一心在意楚随,不想还有旁人在场。她,被人救走了。正好,少让我造了一孽。阿弥陀佛。”连初晓将剑从白薇颈项撤了回来,揖手一礼。白薇瞪她一眼,立时跑到白芷身边搭脉看伤。
“薇,我没事。”
“少逞强,先吃了药再说。”白薇气鼓鼓着脸。
连初晓看着她们,将脑袋偏了一偏,将乌药三人也扫了一眼。
“难怪,难怪……”
“难怪什么?我问你,那你看清救走那姑娘的人没?”白薇一恼,又瞪回了连初晓。
“这个我没看清,那人速度与我不相上下,当时我只在意楚随的境况,才懒得管旁人。只要他不阻我杀楚随,怎么样都与我没有关系。”连初晓不等回应,又紧接着问了一句在场人惊奇的话,“你们都是四胞胎吧?”
“姑娘是怎么知道的?”白芷按捺心底惊异,握紧了白薇也瞬间变冷的手。
“方才你们所展九宫之术,一直秉承四阴四阳的方位,但因人数不足,所承变化,已有定数。”
“难怪姑娘方才所行方位如此迅捷,原来勾连阵的基础,姑娘已系数囊括。”
“不,这阵精要,各位还未发挥至尽。方才白芷姑娘以阴身化阳形,这才是最为重要的地方。想来,白芷姑娘还是第一次如此施展吧?”
“你所言不错。你初入阵所落乾位,化二阴制三阳,就是已经看出我此时是统领全阵之人。于是我明了你是个懂得九宫之人,也明了姑娘并未伤人之意。”
“你这般冒险,故作阳形骗我入坤位,阴阳颠倒,倒也开了此阵巅峰之例。你们八人,四四为胞,同有灵犀,看似八人,实为阴阳两体,日后若能跳出阴阳之隔,此阵,天下再无人能破之。”
五人面面相觑,但也不由得佩服眼前这女子的言论。
“话既然已经讲清,还请各位放行。”连初晓将剑挽了一个剑花,拢入袖中。凤鸣之音再度破空散去,那匹青骢马便随音而来。连初晓再度作揖一礼,人便轻盈跃起,飘然落入那青骢马背之上,兜了缰绳就要离去。
“且慢,还未请教姑娘芳名…”
“芳名么,我早已出家,清守戒律。不过,即已乱入尘中,且如那皎皎红莲,怒放初晓罢了。”
说完,人已经消逝在不知何时又下得大了的雪中了。“真是,走了还要打个哑谜。芷姐姐,你看她,真是出家了的人么?明明那么美丽的人儿,做什么要出家呢?”
“说不清。不过她的话,是可信的。对了,她身上还有伤。”白芷一跺脚,少见的有些懊恼。
“这样,白薇,乌梅,你们两个先跟着她,我跟乌桕乌药先回去禀报小姐,看小姐接下来怎么做。”顿了一顿,从怀里拿出个白玉小瓶递给白薇道:“看她那样子,估计也没什么经世的常识,你们路上多看护着些。这就走,小姐那边应是已经急了。”
“芷姐姐,你身上还有伤,往来奔波的话不好,还是我跟乌桕乌药回去禀报小姐。”白薇有些不情愿。
白芷低头想了一想,“不了,还是我回去,你跟乌药先去。她那马也是好马,迟了估计就跟不上了。有什么情况,着书就好。”
“那好,芷姐姐,你多小心。乌梅,我们走。”白薇临走又再紧握了下白芷的手,满眼的担心。白芷却不知在想些什么,心思一直不甚安定。 正文内容 第三章 连初晓出辽东过广宁,因她年少出山,涉世未多,并不熟悉地理,故而也未敢走那林间小道,一路上,只在官道上疾驰而行。这一日进得永平府境内,忽瞧数里垣墙盘踞巍峨山峦,随着山势蜿蜒,忽高忽低,忽隐忽现,如盘龙虎踞,端地好气势。连初晓自幼深居幽山,处室简陋,始是头一遭见这石筑,不免将马催得慢些,运极目力,随行随看。恰逢这日雪停,山峦覆雪,只留些许苍孑老树,皮糙身墨,更显这天地古朴寂静。石龙卧跃其间,似天地扭系,勃勃生机油然而出。动静之间,好似一幅绝佳画作,让人惊叹连连。连初晓观望一阵,只觉心旷神愉。她出身佛门,六识自幼清净,尘俗之欲经历甚少,何论以面目表之。只那一双乌瞳,眸光尽显,顾盼温软。
连初晓看似心思尽在这满目如画,却实已听见前方几里疾驰而来的十余劲马。是以当那一行皂衣阔刀的都卫如风掠过前就按捺胯下青骢移了移步子,勘勘擦过,就听身后‘哎哟’一声,随之重物落下和老马嘶鸣就混响了起来。连初晓耳动,身子也跟着动了,一提缰绳,青骢得意,就地一个瞪蹄,迅捷跃到官道之旁的雪地上,避开老马的冲撞。不想,只听‘卡吱’一声,牵引出更多细细的碎裂声。
原来久日下雪,官道一旁的何流早已冻结成冰,厚雪覆下,连初晓未曾看出,拂了一丝内劲在马身,以助它安然躲过。不想青骢马本身彪悍,再借着连初晓的内劲,一蹬之下竟将两寸来厚的封冰踏得碎裂。眼见人马就要落水,就听一声:“小心!”
连初晓一撇头,扫过出声的人。手上却不慌不乱,内径透过青骢马身,瞬间又在马蹄下凝成一块碎冰。青骢马一声长嘶,踏冰而出,稳稳地又落回了官道上。这一巨变,引得一干众人,只暗自叫着:“好马!”全然将马上这个着灰色尼衣的女子忽略了过去。
连初晓一上岸,马缰微动,转了身就要走。
“小师父留步!”一声呼喝方落,那干都卫便齐齐围住了连初晓。
连初晓不想徒显功力,惹得更多不相干的事,只好勒了马停了下来。
马鞭一响,后面就有人催马上前,兜传马头停在连初晓近前。那人近眼瞧得连初晓面容,顿时眼里便窜出一丝兴奋,却只见他一抱拳,“小师父,在下梁云泽,乃当今工部尚书梁文翰之子,着刑部从五品员外郎印。只因公务在身,将马催得过了,冲撞了小师父,还望小师父海涵。”这梁云泽嘴上说得有礼,实则一初始搬出家世,就心存压人之意。话语之间,一双眼将连初晓兜了个从上到下,有些都卫瞧得鄙夷,却也不敢出来说个不是。
连初晓瞧他一眼,这人生的也不坏,一幅白净脸皮,轮廓分明,一身墨衣滚了银边,其上点了几许朱梅,更添风采。偏生了一骨子险诈,让连初晓顿生不适,但她佛性早固,自性之外早不予计较。当下也不分他的话意,只淡然回了句:“你该向那人赔礼。”
梁云泽一抬眉,长长“哦”一声,那里有甚歉意。只见他斜眼一撩,瞧得方才被撞落下马,马惊乱撞的人正自低头整理衣衫,左掩右顾,分明有不愿见到自己的意思。当下定睛仔细瞧了几眼,方才道:“咦,这不是李砾,李兄么?难道还嫌前几日给本官行跪礼行得不够,是以,拦着本官,再表诚意?诚意虽重,但若耽误了公务,本官可承受不起。”这梁云泽也真够阴诈,分明是他冲撞了人,却将罪名一句话就按在了这李砾身上。
“你!莫要血口喷人!侍郎大人既然不肯接见,小可也自不会热脸贴足冷屁股。世间千里马虽多,也决计不会跟了门缝里的伯乐!”那被称作李砾的男子一声儒服灰白,甚多灰尘,眉间更有风尘之色,显是行了多日的模样。他眼瞧梁云泽仗着人多,拦着这小师父,分明是想强行夺马,是以,语中带棒,一是暗讽梁云泽,二是提醒这小师父当心。
梁云泽想不到前几日还软弱无能的李砾,怎地今日就敢顶嘴回言了,还是个一语双关。梁云泽瞅了一眼眼前的女子。瞧她眼中并无变化,一颗心才稳了一稳。要不是因为今朝圣上笃信佛理,对佛家格外恩典,他才不会如此客气。换作旁人,借口朝廷征用,这宝马就直接到手了,那还需这多许文章。但瞧这女子一身尼衣,分明是哪个庵里出来的俗家弟子,于是想,才先行几句探探口风,再行下举。后再见这女子容貌端地惊人,便也生了色心,想一举收入囊中。故而,搬出家世,又故作斯文,哪知,李砾这小子先倒从中作梗,一时好不气恼。顾及这女子,当下也不好大肆发作。眼珠一转,当下道:“来人,李砾官道阻拦本官公务,触犯列律,当即拿下,先行押回京师,待本官公务了结,再行问罪!”
当下有两都卫依言下马就向李砾走去,偏生到了那李砾一丈之外,再也进不得一分,两人对视一眼,眼中不信之色浑然溢出,一转方位,又向李砾抓去,仍旧不及。随即气机运出,接连换了七八个方位,依旧如此。心中惊惶,头上不免汗冒豆大。“大人,有古怪。”
这梁云泽出身工部,却做了刑部员外郎,虽有几手拳脚,但都是花拳绣腿,如何看得其中文章。看两人连个文弱书生都抓不住,当即脸色气青,“废物!”一甩鞭,纵马踩了过去。不想近一丈之处,那马蹄下如踩钢针,蹄子一颤,凄鸣一声,委顿在地。马冲势未消,梁云泽一个跟头摔下马来,余势未止,犹自翻了三个跟头,径直滚到李砾脚下方才止住。
李砾见状,惊慌不已,一退三步。梁云泽这才抬起头来,灰头土脸,一张还算俊俏的脸气得咬牙切齿。李砾一瞧,忍不住便笑了起来。“梁大人,这般赔礼,小可可受不起。您还是起来得了。”
梁云泽“呸”了一声,翻身而起,倒也有那么一丝气势。“给我拿了他!”
众人欲要一哄而上,就听一声:“等等。”
梁云泽一回首,将身上尘土拍了拍,再也不顾得斯文,恨声道:“小师父,可有什么指教?”
“你不是要马么?”连初晓一双眸子淡然盯住了梁云泽。
梁云泽闻言心头一跳,“这女子当真古怪。莫非…”低头思虑了一番,才道:“小师父说笑了,本官怎可要小师父心爱之物。只是公务在身,借小师父宝马用用而已,待得公务了结,本官定然原物奉还。”
“心爱之物,倒也谈不上。既然大人急行公务,借给大人也无妨。只是,这书生本没有冲撞大人,还请大人勿做计较。”
梁云泽心头一计较,“李砾这小子迟早逃不过他的手心,何不卖个面子给这女子;辽东之事也甚为紧急,若因这两人而误了正事,刑部那边不好交代,搞不好还要连累老爹;先将马收了,回头查清这女子底细,再做计较的好。”思忖通透,当下一拱手道:“那就多谢小师父了。来人,牵马!”又狠狠地扫了一眼李砾,转身就往青骢马行去。
不想一人快速越过他,当先护在了青骢马身前。“小师父,这马借不得!借了就…”一抬头,正对上马上那女子眼睛,霎时只觉得心头一阵空茫,一个念头就那般飘乎乎地冒了出来:“这世间,那里还有值得留恋的事物呢?”张着的双臂一时没了力气,被原本就气极的的梁云泽一个箭步冲了近前,一巴掌给挥了两个旋儿才停了下来。李砾摇摇头,心头顿时有了实地,再瞧那小师父,已经下了马,顿时心头一苦,但也不好再言语,只得默然看着梁云泽跨上了那匹宝马。
连初晓退了三步,让都卫近前牵马。那都卫原本有意讨好梁云泽,是以兴冲冲地去拿马缰,不想,一牵之下,那马浑然不动。再牵,还是不动。眉头一皱,运起内劲,依旧不动。
梁云泽瞧得不耐,足下一夹马腹,岿然不动!
那都卫苦着脸回头道:“大人,这马…”
“马你个头!”梁云泽心头知道遇上对手了,但也不甘就此放手。“来人,一人牵不动就两人,再不行全部来,再牵不动就给我抗!”梁云泽一气下马,走到连初晓面前道:“小师父,这是怎么回事?”
“马都借给你了,可不关我的事。”梁云泽看着她那双似是当真不懂得眸子,暗地里咬牙。一回头就看众都卫都拉着缰绳在拽,可是那马依旧纹丝不动。
“秦干,你看那马是不是被点了穴?”
一都卫立时回到:“大人,属下已经看过了,这马毫无异常,可就是牵不动!”
“那就给我抗!”众人无法,只好在周围林子里伐了几颗粗木,撑到马腹之下,卯足了内劲往上抬。但如此折腾了半个时辰,那马还是纹丝不动!众都卫累得筋疲力尽,也不管了梁云泽的脸色,一股脑地坐在了地上喘息。
梁云泽脸色一黑,就要骂,就听李砾悠然道:“这马真是宝马啊,会抬眼认伯乐,可不会低眼认狗。”梁云泽眼中怒气一张就要冲过去,可不知何时,那女子竟然立在了两人之间。梁云泽这下是彻底明白了,也彻底认栽了。哼了一声,“小师父可好得狠呐。”
“好与不好,都在你心,与我无关。”连初晓淡然一句,却将梁云泽凉了个透顶,一时心头好似迷糊,又好似清醒,忽冷忽热之间,眼瞧那女子已经走到了青骢马前,抚着长长的鬓毛,嘴角隐隐含着一丝笑意。梁云泽似乎有些不信,眨了下眼,果见那女子脸上还是一如最初的无喜无悲,无嗔无怒。一时当真想不明白这女子到底是什么人。枉然之间一回首,就看见李砾那小子瞠目结舌的样子,心头不禁一叹:“原来,她笑的样子才是最美。”这想法一出,就好似在他胸口擂了一锤,再也回复不过来。
“小师父,今日梁某当真对不住。这厢赔礼了。”言罢,当真弯腰一礼。一干人瞧得惊讶万分,梁云泽却似没看见一般,径自牵了一马跨上,扬声道:“这就走罢。”众都卫立时相继摸爬起来,跳上马就跟了上去。
连初晓并未瞧着一行人消逝,早就跃上青骢马,向着初始就定的方向行去,只是斜着里的天空,陡然多了一轮不知何时冒出来的夕阳。印着她的背影,恍然就像西天佛殿里浑身金光的菩萨。
李砾的眼依旧瞠着,印着的,却不知是那红日,还是那女子,亦或是那菩萨了。
待那绰影消逝,李砾才放佛被打了一棍地清醒了过来。跨上了老马,拼了命地追了上去。他人影方逝,官道上忽然又落下了两个影子,一黑一白。白影一落又起,这回落得却是方才被青骢马蹬裂的冰窟。瞧了一阵,白影晃了晃手,招呼黑影过去。
“乌梅你看,这薄薄的冰下,还有一块较厚的冰,马蹄大小,应是方才那马为什么复又再起的原因。”
“凝水成冰,一寸来厚,竟在一瞬完成,这女子内劲真玄乎。”
“嗯,而且还很聪明。原本碎裂的冰块,她只需要稍微用点内劲将其联系就可重新成大的冰块,但是她却任其碎裂而花了更多的内劲去重新凝水成冰,而且封于水下,应该是不想让人瞧出她的功力。只怕当初在阵内,她也是故意掩藏实力了。”
“小薇,你知道那马为什么不动么,我方才没瞧出来。”乌梅有些懊恼。
白薇随即掠回青骢马驻定之地,瞧了瞧地面,除了马印稍深,并无异常。白薇一寻思,这点大可理解,青骢马比一般马要彪悍,马印较深理是应当。蓦然白薇眸光一紧,脚下一跺,只见那马印处陡然下陷,一眼过去,黑黑的四个深洞,约莫五六寸深。
两人一看,心头均是一凉,直若坠入那黑黑的洞里去了一般。
好半响,乌梅才道:“这下可好,一追追出个深不见底的高人来。”
“那人故意掩藏实力,应是不想多惹事端;当初在阵中,她也无伤人之意,还指点阵法不足;想来,这几日我们的跟踪,她也了若指掌。既然她漠视之,我们也不招惹,只遵了芷姐姐吩咐,远远坠着,待小姐来了再说。”白薇也难得语气沉沉,毕竟所遇之人,太过匪夷所思。 正文内容 第四章 李砾一路紧追急赶,奈何胯下老马后劲不足,一连追了两个时辰,还是不见连初晓踪影。心头不觉一空,当真一如那时对上连初晓无所甚有的眸子时的感觉。凡尘俗扰,一无所系。
当下软了缰绳,任由老马信步往前慢慢踱去,就这样,不知不觉已经是天光大亮。李砾哈了一口冷气,抖了抖羊皮罩衣身上的碎冰屑,始才觉着一丝暖意。想来,这样行了一晚,竟然未被冻死,足见有幸。顺着朝起的霞光望去,厚重的城墙盈然在前,竟是到了永平府城门下了。李砾望着那城墙,心头霎时一明,当下豪气顿生,张口啸来:“山河表里灿斑斑,千秋遗胜迹,万国发惊叹。尧阶三尺胡途断,凤舞龙蟠蹁跹,万里连云坦道宽。”负手一挑,将那背囊中的卷轴取了出来,在手中打了个旋儿,朗声道:“漪涟之识,徒奈何江河浩瀚,万古洪荒;然,蚍蜉之勇,当骋自性,傲立天地;后世纸书,空碑论则,必有定识。”言毕,仰天一笑,马腹一夹,向那永平府行去。
急行一刻,终到城墙下,陡见那熟悉的青骢宝马,李砾当下长呼:“小师父,小师父!”
连初晓闻言一回首,见着满面豪情的李砾,心中暗忖:“这人气势端地与昨日大相庭径。”也不应他,只将青骢勒了停下,待得李砾近前勒马,才问道:“有事?”
李砾瞧她无干无系的神情,不由一叹:“这女子美貌异常,性子却是佛性蒂固,五行有识,怕也奈何她不得。”心中虽然通透,但要张口言些理由,顿时有些语结。
“小可…小可…”他一连几个‘小可’,着实缓不过神思,顿时一张白净脸涨得通红。
连初晓知他气势虽易,实则根底未改,便瞥开了眼,望着城墙上‘永平府’三字淡然道:“你要进城?”
李砾情急之下连忙点头,却瞧连初晓已经转了视线,便缓了一口气,平了平心绪道:“小师父也要进城?”
“我只是路过。但有一事不明,是以不想就此匆匆误过了。”连初晓一沉吟,还是将话讲了出来。
李砾闻言心中似闪过什么,兴致陡生,“小可不才,敢问小师父有什么不明之处,言将出来,且看小可能否帮上小师父的忙;若帮得上,且算小可略表谢意,帮不上,就只能叫小师父见笑了。”
“谢倒不必,你本与我不相干。”顿了一顿,连初晓道:“我在官道上见那建与山峦之间的石筑与这城门颇有相似,我在城外兜了一圈,皆尽瞧了,除了几座稍小的箭形石筑几里相隔,与那山峦石龙相应之外,并没有特殊。可是为何这里要四方围之,那山峦处却如龙卧之蜿蜒?”
李砾吃了头一句,心头没来由一梗,瞬间又想到她本是出家之人,如此言语也是应理,便强自忽略了过去。想来,若非她这一不明,流连城外,恐怕自己是再也遇不上这人,心头不免再次庆幸。再听到后来,却是越听越喜,只当是天赐知遇,一时竟激动得有些颤抖。待得连初晓发问,他便兜了马转到连初晓之前,颤声道:“小师父若要知那因由,且随小可进城一看。”
连初晓瞧他神情,眸光瞬间一黯而过,浅言道:“好。”当即催马与着李砾并辔进了这永平府。时逢早市已开,菜市商铺都已端了架势,兜引行人。街上人流颇众,老少妇孺,村夫莽汉,一应了然。连初晓骏马尼衣,身旁又伴了个俊朗书生,有心之人皆当她是哪家名庵暗访之士,莫不暗自惊叹;有那愚信之人,竟自在一旁合礼作揖,只盼得心诚,得佛祖庇佑。连初晓自将这些看在眼底,瞥了一眼李砾,只见他似是感应般望来,笑着微微颔首。当下也不言语,只随了李砾行举,看他如何揭这一场因由。
行得市中,李砾扫了几眼,瞅得间颇大的酒楼,便兜了马朝那行去。连初晓自然随行,近了酒楼自由酒保吆喝一声,满脸堆笑地迎了过来,“客观是要吃酒呢还是住店?”
李砾一笑朗声道:“先吃酒,住店再看。”将马缰丢与酒保,回头问连初晓:“小师父的宝马可有特别吩咐?”
连初晓闻言眸中闪过不明,偏头望住李砾。
李砾随即明白,道:“小师父的马是宝马,我怕酒保在后面看顾不周,囫囵喂些草料,怠慢了宝马,是故问下小师父。”
“不用,随意就好。”连初晓也将缰绳交给酒保,一双乌瞳却先将这酒楼打量了起来。两尺来宽,纵约五尺的墨扁之上嵌着三个烫金大字——人一楼。
李砾闻言笑笑,却已眼神示意酒保要好生关照,一咬牙,又塞了点碎银过去。心头却思:“反正离京师家中不远了,能遇上她这般人物,狠心花得几两,也算值得。”这边安顿好,李砾一伸手,“小师父,请。”
连初晓正自打量,听得李砾声音,回了下神,便先进去了。
李砾径直叫酒保领着往上走去,到了二楼,酒保一笑道:“看客观也是雅士,这靠窗位置恰还有一位,不妨小的就领二位过去?”
李砾闻言当即道:“我方才已经看过,你这是有三楼的,我就是冲着这点才来的。”
酒保当即一个哈哈笑道:“哎哟,这位爷,您眼力可真是足。不过,小的恐怕做不了主,这三楼一直不对外纳客的,还请爷莫要小的为难。”
李砾闻言一泄气,“也罢,你这就领我们过去吧。”
两人临窗而坐,就听酒保又道:“客观要点些什么,我们这南北菜都有大厨掌勺,要不小的给您配几样尝尝?”
李砾一听这酒保言语心底就忖道:“这人一楼果然是南北名店,一个酒保就般熟络商贾之理。”
“不了,先来一壶梅花酿,一碟卤猪舌,一碟酱烧豆腐,一碗面就好。”李砾一方面是要故意寸这酒保,另一方面虽然因为心情舒畅,想要大快朵颐,但是顾着口袋里的银子,只得稍作场面。果见那酒保,眼中闪过一丝鄙夷。当下也不点破,转头问着连初晓道:“小师父要吃点什么?”
连初晓自落座就一直望着窗外,听李砾问话,便转过头对着酒保道:“两个馒头,一碗清水。”
酒保初见这貌美尼衣女子,秀发未渡,身旁又跟着个年轻的俊哥儿,只当是不谙世事被拐骗出来私会的男女,定有油水可赚,哪知两人一前一后只将他凉了个底朝天,一番殷勤算是白搭了。当下冷哼道:“小师父如此来什么酒楼啊,直接扣了廊坊街大户人家的后门,讨碗水喝不就成了。”言毕,转身去了。
李砾闻言颇恼,但见连初晓又径自别过了脸望着窗外,一时满楼喧嚣也似听不见了般宁静,不由得也顺着那目光瞧了出去。
这一眼望去,皆尽将永平府一干建筑尽收了眼底。廊檐屋舍俨然有序,筑法颇精,当下也顾不得其它,细细地瞧了个透。
好半响,那酒保端了酒食送了过来,李砾这才与神游里回过来。却瞧连初晓不知何时已经转了眉目,瞧着自己。当下嘿嘿一笑,倒了一盏梅花酿,先自饮了。这才道:“在小师父面前饮酒,可有亵渎佛祖之嫌呢。”
连初晓道:“不妨。自性成佛,又何须戒律严身。”
李砾闻言一鄂,忽而拍掌一笑:“好个自性成佛!那么,这酒,这肉,小师父岂不是也可饮得,吃得?”
李砾一寸即悔,但见连初晓已然伸出木箸,夹了一片猪舌放入嘴里,慢嚼咽下,又将那壶梅花酿举出斜倾,酒香顺着一缕清流没入连初晓口中。
李砾看着顿时目瞪口开,直到连初晓安然将酒壶重新放回李砾面前,“这就是酒肉,我知道了。”
李砾回过神来,节舌道:“小师父,可真是出家弟子?”
连初晓初尝酒肉,肉倒无妨,这梅花酿却是入口虽香,酒韵浑足,她本想用内劲化去,不想却提前催开了酒意,一时便冲上了面颊,晕红一团,端地娇艳万分。
李砾却是心头古怪她这摸样,暗忖:“梅花酿何时这么快就上脸了?”
“一岁时受了戒,长了十六年,就在尼姑庵里待了十六年,算不算出家?”连初晓一旋眸光将李砾从头到尾的表情皆尽收入眼底,嘴角乍然沁出笑意来,弯弯而起。
李砾本再要斟酒,方捏酒壶,被她这眸光一扫,顿时因她此时无方的美艳,一惊而起,不想座椅一拌,手中酒壶不稳,就跌落下去。
踉跄站稳,就见连初晓一手倒勾酒壶,清清梅花酿再入连初晓口中。
李砾瞧了半响,知这女子此时放性而为,定是因为压抑太久,当下也不再言语,只闷头吃食,再也不敢去看她摸样。
“我什么都没见过,这些屋舍,这些人,还有酒肉…”连初晓晃了晃手中的酒壶,似是有些得意。
李砾闻言忽然心底觉得一酸,可是对上连初晓的眸子,却分明感觉了她并不是在抱怨。
“你很在意那些屋舍。”连初晓话锋一转,人却是支了下颚,顺着窗外的屋舍望了去,不时地晃晃手中的酒壶,有一口没一口地往嘴里倒着。
李砾知她想法,便接了话:“你不是想知道为什么这里要围之,而山峦之间却是距险蜿蜒么?”
连初晓淡淡‘嗯’了一声,又送了一口酒入喉。
“其实都只有一个道理,不过分了大小而已。这永平府四郭保的是这永平府郭内百姓,而那山间巨龙,却保得是这昭朝半壁江山!只不过朝中无人,借了千秋恩泽,却不思进取!”李砾论及心头之痛,不由愤然拍案。
连初晓眸中迷蒙,但见李砾神情愤慨,不由一笑而道:“那你想怎样做?”
闻言,李砾埋头一叹,忽而又再抬头道:“此次回京,李砾打算再上书一次工部梁尚书,若然再不得引见,那么小可只能往北,效仿郦伯,游遍万山,将所经所历,所观所察,编纂成文,以期再有《水经注》之二。不求留名,但求一世心安尔。”
原来这李砾自幼出身于工匠之家,其父李泰隶属昭朝工部宫匠,自当今圣上于十五年前登基,改年号后二年随迁帝都于北京,一直参与京师修葺完善。待到三年,因其于工部侍郎梁文翰意见相左,故而被罢,自此一直郁郁,病痛缠身。到前年,看看渐渐完善的京城,心志不得伸展的李泰叫李砾扶他到城外高处一观。
纵眼望去,内城在北,外城在南,内城四方为正,外城径长宽短,略呈椭圆,暗合了天圆地方,而南天北地,又契合了阴阳之理。继而从外城永定门起,皋、库、雉、应、路五门直抵正阳门;从位于中轴的正阳门左右分起,宣武门对应崇文门,三门占据内城南线,东西两线从南到北则分别是朝阳们对应阜成门,东直门对西直门,到北线就是德胜门,安定门,亦是一轴对应南二门。外城东西各有广渠广宁两门,南永定门左右分为右安左安二门。如此,纵观内城外城,自然合了帝京九五之尊的古制。
过正阳门的中轴继而向北,贯穿内城,皇城,禁宫,以中轴对称的宫殿,御苑,城门,角楼,寺坛,尽显庄严瑰丽;棋盘式的街道则显现出规格严整的治世,奇异的胡同却令观者不觉颠沛,鳞次栉比的合院让人但求一舍安尔
李泰瞧到此处,顿然悔矣,惨然对着李砾道:“砾儿,知道为父为何要予‘砾’字与你么?”
李砾本性聪慧,只是这些年因李泰心志郁结,无心教导,待长成今日,不免有些软弱。此时闻李泰问之,心头寻思一番便油然明了,却不敢直言,嘴角一嗫喏:“孩儿不明,还望爹爹教诲。”
李泰听他如此言语,不免又叹了一口气:“这帝京原是在前朝北都废墟上筑成。如今瞧来,哪有一丝颓败之象。”李泰推开了李砾搀扶的手,上前几步,迎风负手而立。“砾,本为无根小石,但经人手,一可成为这辉峨帝京必不可缺少的一部分,亦可成为断垣残璧之下随风而化的无名之土。”
李砾闻李泰言语苍凉,不由轻唤了一声:“爹。”
“你要成为那种‘砾’?”李泰不应,再次问到。
李砾看着李泰的背影,经久不语。
过了一刻,李泰轻道:“砾儿,你上前来,好好看着这帝京。”李砾依言上前,望着这辉煌帝京,不禁心头豪迈。李泰瞧着李砾神情,微微颔首道:“不管成为那种,必要经人手。当年我一时意气,导致一身技艺无所用处,徒然无成至今。现在想来,朝代更替,人事无常,没有不生不灭的朝,亦没有不生不死的人;而这石砾经万古,错荒流,不论是是石是土,总有一方遗迹,凭后人寄思明理。眼前这帝京,也许数百年之后,会再次化为废墟,但废墟之下的土石,必然留有此方存在过的痕迹,而使土石有这痕迹的,必然是经过人手的技艺。是以,爹爹想,朝会改,人会死,若技艺能流传下去,不论何人手中,总会一代强过一代,也会有比这帝京更为辉煌的存在。”
“爹爹是想要孩儿成为那‘人手’么?”李砾终于说出了自己的想法。
李泰点点头,“不过,现在的你,仍旧只是一块‘砾’。”
李砾再次望着帝京,心头翻涌,却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李泰一观之后,隔了半个月,熬不过病,便逝去了。
李砾整理着李泰的遗物,看着那些发黄的工图,有些格局构法着实令人费解,但若依法而为,不定又比时下的方法好些。
李泰在世,并未多教授李砾一些技艺,只不过偶尔兴之所至,便随手摆弄摆弄,不想让李砾暗地里学了个有模有样。做些个家用器具,还是让李砾颇有得色的。
既然看了李泰留下的工图,李砾便一发不可收拾地钻了进去。一晃过了三月,李砾乌着眼圈钻出了书房,闷到房里睡了一天。直到李母连催了七八次,才起了身用饭。饭桌上,李母忽然谈起最近京里流民多了好多,这下讲者无意,听者有心,让李砾饭顾不得吃,顿时跳将起来钻进书房展开一幅国土图来。当下尽瞧背面鞑靼与昭朝交界之处,又翻了前几朝的国土图细细对比,直到夜半,才亮着眼睛,一屁股坐在椅子里,以指点着图,口中反复吟道:“秦筑长城比铁牢,蕃戎不敢过临洮。”如此嘿然笑了一阵,才趴在桌上沉沉睡了去。
第二日连着七天,李砾都在书房里绘工图。第七日,李砾将所有画好的工图再仔细审视了一遍,然后细细卷好,用油纸包好,就要出门,忽地想起什么,便将李泰的工图也一并负了背上。
李砾出了门,过崇文门,直奔内城工部衙署。门口衙役但瞧一个书生往衙内行来,忙呼喝着询问,李砾说是有事拜访工部侍郎,并拿出画好的工图给两个衙役瞧了几眼。衙役虽然不懂,但看工图标注清晰工整,便明白眼前书生有的几分本事。工部侍郎梁文翰出了名的爱才,当下便明言侍郎大人去了宣武门门外的工房视察去了。
李砾谢过衙役,足下不停,便往宣武门赶去。
待出得宣武门,已过戌时,内城将闭。李砾不由得一急,匆匆赶至工房,就见门前落了一顶朱轿,一梁冠赤罗衣绣锦鸡的长须老者正走出门外。李砾一见,知那定然是工部尚书梁文翰。足下一紧,朗声跪倒道:“草民李砾,有工图承与侍郎大人。”
一干人被这陡然的喝声惊了一瞬,随即有都卫护在梁文翰身旁,喝道:“当街阻拦官驾,已是触犯昭律,来人,将他拿下!”
李砾急忙叫道:“草民并非有意惊驾,实则是想承工图与侍郎大人。时人皆道工部侍郎梁大人爱惜才能,是以,草民才斗胆当街承图,望大人体察。”
梁文翰一听,眸子精光一闪,挥了挥手。随即有都卫将李砾手中工图承与梁文翰。梁文翰一展而开,细细看了一阵,微微点了点头,“好图,好图!”蓦然,梁文翰瞅得图下角署名,眉梢一动,随即平复。
“你是李泰的儿子?”
李砾不知何故,只得属实回道:“秉大人,草民李砾,家父正是李泰。”
梁文翰闻言‘喔’了一声,捻须而道:“那你可知,李泰是被工部罢黜的宫匠?”
李砾闻言一惊,急急跪伏,“李砾不知。”
“那你肯定还不知道,当年罢黜书上‘李泰一族,永不录用’这一句吧?”
李砾只觉天地一旋,浑身冰凉。
梁文翰看他一眼,径直进了轿子,“走吧。”
“大人,这人冲撞官驾,理应问罪。”
“罢了,放他去吧。”
“是。”
随着音落,工图被人扔到李砾面前。李砾心中茫然,一时也不知如何起的身,如何看着那一顶朱轿没入长街的尽头。只那一卷被紧紧攥在手里的工图,是如此沉重。
回到家里,李砾便病倒了。他这一个月本已耗尽心力,如今,再知承图无望,强自支撑的身体便承受不住。病一来,便成汹涌之势。一连半个月,李砾都躺在了床上,不时就举着一只手看着。李母见状,浊泪涟涟,但也不敢太过,情知若她再倒下,这个家,便不在了。
这一日,李砾稍稍好些,心中思忖着李泰那日的言语,心中终究不甘。一转头,便瞧见李母掩面试泪的样子,心中顿生愧疚。“娘,孩儿对不住您。”
“你别只管说,快些好起来才是。”
李砾闻言,点了点头。
如此又过了半月,李砾的病终究好了八成。一能下地,他便背着图到了梁文翰的府邸,对着朱红的大门‘噗通’一声跪了下来。门仆被他阵仗吓到,上前问他何事,李砾也不言语。门仆顿时气恼,吆喝了七八个内仆,拿了长棍就要赶他。
“慢着!”就听一声懒散的喝止,朱门内走出一长身青年。只见他懒懒散散地荡到李砾面前,手中折扇一晃,抬着李砾的下颚想要瞧个清楚。不想李砾一晃,偏过了头。
“哟,还是个傲气的主儿。”那人将折扇一丢,“本官没嫌你腌臜,你倒是先嫌弃本官了不是?”
“少爷,这人死活不张个嘴,一阵乱棍打了出去就是了。”有内仆讨好道。
“哼,少爷我想打,可惜老爹不让。且看他能跪倒何时。”言毕,上了轿便走了。
李砾待他走了,才抬眼瞧了一瞧,立时就被呼喝了一声:“看什么看,我家少爷金贵着呢,被你这脏眼瞧了,端地污了身份。”
这便是李砾与梁云泽的初次见面。
李砾一连跪了三天,连梁文翰的轿子都没见着,倒是梁云泽出府入府都少不得羞辱李砾一番。李砾每每怒极,脑中便闪过李泰的话语,不逞意气。于是一味忍让,竟然将这三天熬了过去。这天天色是晚,便起了身,就要回去。不想禁闭的朱门‘吱呀’一声开了,梁文翰从里走了出来。
一时,李砾想要再跪,奈何腿间已麻,动辄难矣。
梁文翰似是知他想法,摆了摆手道:“再跪,老夫的脸皮都让你跪没了。”
“大人!”李砾思忖好的说词,竟是一句也吐不出。
“你这孩子,罢黜令不可改,何必为难老夫。”顿了一顿,瞧着李砾瞬间毫无血色的脸,蓦然捻须笑道:“但下个月的秋试,你不妨一试。文举内分,你还是有机会到工部的。时日不多,你还是抓紧应试,莫要再将时日浪费在老夫这了。”梁文翰言毕转身,几步消失在门内,只放佛他从未来过。
李砾只得对着朱门一躬身,“多谢大人!”
接下来的时日,李砾一门心思地扑在了秋试上,奈何他这些年暗里倾心与工技,文笔上实在难追手上功夫。但一想起梁文翰所言,也自埋头苦思苦作。到了应试之日,自忖还可,答卷时,甚为自信。哪知放榜之日,将榜文寻了个底朝天,还是未见自己的名字。霎时,顿觉一腔付诸,皆尽如那东流之水,往而不复也。只恨不得大哭一场才好。浑浑噩噩回到家里,闷了几日,李母便劝他出去走走。李砾一想,“自己作图皆尽依照古书所言,并未见得实物,不如出去一探实地,且看自己的图合不合实际;若然不实,岂不是让人遗笑。这般想来,自己之前所做,实在有过鲁莽了。幸好,给梁大人看的是爹爹的工图。”他这一想通透,郁愤之气便一扫而散。当下收拾了行李,带好了器具,辞别了李母,一路出了城门,思忖了下,限于家底,只得买了匹老马,跨上马挥了鞭子,这马便朝着永平府的方向行去。“那日,我正是从老长城探察回来,方行到官道便瞧见了你。那时你正信马由缰地慢慢行在官道上。我在后面看着你的视线从这边山上的长城扫到那边山上的长城,觉得你是个懂长城的人,便对你注了意,但也不敢冒犯,只得远远跟着。还好,你我顺路,都是回永平府,是以我也不急。”李砾絮絮叨叨讲了一大堆,只当连初晓听得厌烦了,瞥了一眼过去,只间连初晓半枕着小臂,另一只手依旧晃悠着早已告罄的酒壶。
“继续讲。”
李砾面皮一红,看着对视着自己的双眸。“原是我错了,你看长城只因你从未看过。”
“嗯,没看过的,我都想看一看。”连初晓撑起身子,“没喝过,没吃过的,也都要吃上一吃。”说着将酒壶递到李砾面前,“酒没了。”
“还要?”
连初晓不答,只重重点了点头。
“你可真是个不守戒律的小尼姑!”李砾莞尔,随即扬声道:“小二!”
“客观稍待,这就过来。”李砾眼瞧着方才那酒保提了一个三层食盒,身后还跟了好几个酒保,迅捷来到桌前,如走马灯一般撤走了先前的菜食,换上了令人口涎欲滴的精美菜式。
李砾顿时惊慌而起,“小二哥,我可没点这么些菜!”
“客观别急,这些都已经付过帐了。人一楼的各样菜式一份,您二位,只管慢慢品。稍时,若二位累了,小的再领二位去上房休息。”李砾看着满面堆笑的酒保,惊疑之下还是缓缓坐了下来,看着满桌的菜,浑然没了吃的心情。倒是连初晓一双木箸依次将每样菜式都点了一筷,旁边还立着个酒保。她吃一样,这酒保就报出菜名,报出做法。只看得李砾额头冒冷汗,坐立难安。 正文内容 第五章 那酒保似是极擅长庖丁之道,从初始的茶茗之序,点心攒盒,前菜后汤,讲解得眉飞色舞,口若悬河。南北名菜,在他嘴下宛然不仅仅是入口饱腹之物,而是一种由外到内的纯粹享受。李砾不自觉也伸了木箸,依言而尝,当真口舌生津,溢香连连。明明腹中已是八九分饱足,但见菜品续上,仍是停不得箸。吃得一阵,忽觉有异,李砾抬头,就见连初晓一双明眸不沉不浮地看着自己。见自己抬头,朱唇轻启:“你喜欢吃这些菜。”
“岂止喜欢,简直是口不能止呢。且瞧这七彩什锦煲,用料精而繁。取炸腐皮卷二两,炸鱼腐一两,鱼青丸一两五钱,浸法鱿鱼一两,这鱿鱼浩海之物,在这北方可是难得一见,也足可见人一楼的本事。”他这话一出,一旁的酒保不免略有得色,“客观过誉了。”
李砾一笑续道:“再取瘦枚肉片一两,鸭或鹅珍肝二两,牛肉丸一两五钱,白菜胆四两,湿廖菇五钱,发浮皮四件,熟白果仁五钱,鲜笋三钱。虽道什锦,实则过十又二了。刀工亦是讲究。这珍肝切井字深花纹,待到出锅之时,其样则如花绽放,甚为好看。鱿鱼则斜切剂刻花纹,再斜切长三角块;料菇切日子件,笋切象眼片,均飞水漂冷。瘦肉用湿粉五分拌匀,略飞水;白菜胆若小则整棵,较大则开边成件,放入沸水锅里至八成熟,而后捞起漂冷。然后取煲仔一只,坐炉上火,待热落油四钱,渐入绍酒,再排入漂冷的白菜胆垫底,倒入二汤,而后先入腐皮卷、鱼腐、牛肉丸、料菇、浮皮、鲜笋、烧沸一刻之三,再将余下精料加入,调精盐,味粉,浓鸡汁半碗,沸后再入麻油,椒粉,淋入一钱香油,即可出锅而食了。其料多而色泽清艳,故而七彩之名。”
连初晓听他讲完,桌上菜肴一扫,指着其中一碟道:“那这个呢?”
“这个嘛,我就不知道了。我也是拾人牙慧,所知不多。还请小二哥,继续给小师父讲来吧。”李砾一转话锋,睨着那酒保。
酒保本是兴致高昂,奈何一番口舌下来,连初晓将各样菜式只尝了浅浅一箸,不道好,也不道坏,让他好生懊恼。初瞧书生说得头头是道,不想也只是个班门弄斧的把式,无趣之间也只得碍着吩咐继续伺候。当下懒洋洋地就要张口解说,不想身后传来一声笑:“客观不忙,且先试过这道菜。”先前那酒保端着一半尺多高的酒翁疾步行至桌前,将那酒翁用抹布一缠移至桌上,复而抽了抹布搭在肩上,弯腰一拆翁封,顿时异香如蛟龙出海,浓浓涌出。
李砾看着这道菜,眉间一皱,张口欲言,嗫喏一阵又吞了回去。
在旁解菜的酒保却扯了扯送菜的酒保,后者使了一个眼色,那解菜酒保当下明意,声调一扬:“佛跳墙一式,客官慢用。”
李砾闻言一拍而起,“你们!”话音方落,周围一干食客早就按捺不住对这一尼一儒的惊奇,聚聚耳语。更有胆大者,朗声笑出:“哟,这还真是佛跳墙呢,一跳跳到人一楼来啦。”
李砾面皮早红,扫了一眼躁动的食客,却也无可奈何。只得转身去瞧连初晓,就见她盯着那一翁佛跳墙,眸光滟涟,似为动,又似不动。
众人见那尼衣小师父并不为所动,看了一阵也觉无趣,就要散去,不想‘咣当’几声瓦盏碎裂的声音脆生生地响了个浑透。回头一瞧,就见尼衣女子将那佛跳墙袖中一揽,一个旋身退开了桌前三尺,盯着那桌上透过碎盏牢牢抓住桌缘的乌墨钢爪。那钢爪一击不中,浑然抖直一缩,便拖着桌子抵在了窗边,一条黑影便借力窜了进来。待那黑影立定,众人就见生着两个脑袋的怪物对着桌上好食就扑将过去狼吞虎咽。李砾见状忙退到了人群里,心还未定,就听平地里一声爆吼:“兀那贼婆,竟敢搅扰人一楼的生意。”众人一听,顿时惊奇敢情这怪物还是个雌儿,不由得细细看去。
那怪物听见那声怒骂,冷笑一声,一解浑黑腌臜的罩衣往那小脑袋上一裹:“风儿,你且吃着,看姐姐先打发了那厮,再回来吃酒。”这话前半句音调温软有加,细腻多情,后半句却音转狠辣,异常冷酷。但总逃不了一幅女儿家的声线。众人又见她解下罩衣的阿罗身段,虽然衣料拼凑,而且异味脏乱,却不掩乱发下的一双明媚娇瞳。
一顿之间,窗口又再跃进了一汉子,却瞧他身高八尺,如炭面庞,虬须铮然团了脸颊一圈,一身莽筋壮骨,有识得之人立时惊道:“蒿家黑面虎!”
那黑脸汉子闻言一声冷哼:“若不是碍着人一楼的面子,老子立时叫你屁股摔成八瓣儿,爬着出去!”
“难得这位客官记得小店规矩,那就请吧!”不知何时人群中多了一位头戴巾帽,褐色羊裘的老者,三缕长须衬得他一双眼格外细长。
“掌柜的,要不先…”先前那酒保一步跨到老者身前,话还没完就被老者一眼堵了回去。
“薛掌柜,可不是蒿某要生事端,是这贼婆不知好歹,某家不得已才跟了进来。楼间所损,蒿某俱都担了。”那黑面虎对着老者一抱拳,话音方落,不期一声清亮,颊上便挨了一巴掌。
黑面虎怒极,怒吼一声:“贼婆娘,偷袭算得什么好汉!”双掌一抖,连出七掌,贴着那女子就追了过去。
“我本小女子,可担不上好汉的名号。”女子轻笑一声,游走之间,腰劲吞吐,巧妙腾挪,就将黑面虎的七掌躲了开去。“倒是你这动手又动口的,欺负人家一小女子,着实该打!”众人一听,原是这女子恼他骂人,始才先出手打了他一记耳光。知情的顿时就笑了起来,窃语活该。原来这蒿家仗着京里兵部有人,在永平府上可算的上是一霸,稳坐地头王之名。交恶甚多,于是前年便请了黑面虎蒿连胜做了护院。这蒿连胜乃小兴岭登峰观弃徒,本也不是什么好人,因着手上一路封雪掌颇有火候,到了永平府蒿家一带,也未遇上过什么对手,索性弃了道名,改了蒿连胜。时人厌他恶行,便暗地里称他‘黑面虎’,由外到内,算是给他讥讽了个透。
黑面虎七掌拿不到那女子,气无从处发,正遇那暗笑之人,心头火起,便转了方向,纵向人群里,一掌就要拿人。
那女子见蒿连胜转了向拿人,心头暗喜好时机。乌爪兜梁一绕,人借力临空荡出四腿,扫向蒿连胜的后背。
蒿连胜见那女子果然趁机偷袭,咧嘴一哼,掌下变爪,扣住暗笑的人肩膀,足下画圆转向,欲将他甩向那女子。不想一甩之下,爪间哧溜一滑,囊中之物浑然逃出。心头一惊,来不及思忖,举掌一封,连错三个方位,才将女子借势而来的三腿化去。最后一腿却是借女子来势往怀中一带,一招‘迎来送往’复又推了出去。他与女子缠斗已久,对其功法已有定论。知自己功力远在女子之上,身法却稍逊一乘,心机算筹更是输于女子。故而佯攻食客,指东打西,为的就是女子自动送上门来。这一招‘迎来送往’运足了十分功力,又加了女子借势之力,两重功力实实落在哪女子胸前,顿时将她推了一个倒翻。女子勉强止住势,往后腾落,半空已是先洒下一口血来,落地时又一连退了三步,直直撞在墙上软到在地。先前那被女子放在桌上大吃的男童见状,忙诺诺呼道:“姐姐…姐姐…”
女子闻言浑身一颤,挣扎着要起身,就听黑面虎嘿然道:“贼婆娘,你这就叫聪明反被聪明误!”脚下随着话音一跃,便落在了那男童身前,兜头就是一爪,想先擒住这小子,不怕女子不束手就擒。
正自得意,身旁攸地闪过一人,格在爪下。黑面虎眼珠一瞪,转向来人,就见那薛掌柜捻须道:“客官既知楼中规矩,何必屡次再犯。”
黑面虎沉吟一瞬,粗声道:“薛掌柜,分明是这贼婆娘动手在先,您老又何故一再袒护!”
薛掌柜摇摇头道:“老朽无意袒护,您二位破了规矩在楼中动手,众人皆见。老朽为了人一楼一干客观的安危,不得不再次请二位出楼。有何私怨,只要不在人一楼的地界,任二位自行解决。”
“好,那我抓了这孩子就出去!”黑面虎爪下一沉,右掌再出。
掌风未出就被人袍袖一拂逼了回来。黑面虎一惊,急退一步,右臂一震,便将逼回的掌劲化去。
“薛掌柜,你莫要欺人太甚!”
“此间还是人一楼的地界。”薛掌柜小眼一翻,捻须笑立。
黑面虎气极,一连道了三个‘好’字,但方才薛掌柜一拂之力就逼回了自己的掌力,功底实在莫测,当下也不敢再造次,一跃至窗外青瓦流檐上道:“某家先出,看你如何与那贼婆娘说词!”
“客观不送,欢迎再来。”薛掌柜见黑面虎跃至窗外,侧身一礼。
一只手在那男童头上摸了几把,也不离去,转而对着那女子道:“那位客观已经依言,还请姑娘…”
那女子见薛掌柜在男童头上轻抚,当即叹了一口气:“我出去就是,还请掌柜的好生照拂小弟。”
“那是自然,入了人一楼就是客人,自然保得客人进得舒适,出得安然。”见那女子挣扎而起,咬牙一撑墙面,人便落上了窗棱。薛掌柜又将视线转回了男童身上,笑眯眯道:“这些菜,可都好吃?”
男童一张小脸皱着,闻言还是重重点了点头。
“那就多吃些。”薛掌柜话音方落,就听人群中传来‘哎哟’一声。薛掌柜一眯眼,闻声就要动,随即又生生遏住了步子。
原来那女子人虽落出窗外,一只带索乌爪却是从窗外凌空招呼向了李砾。李砾在人群瞧了多时,眼见就要散场,便挨到连初晓身旁低声道:“小师父,咱们走罢。”
连初晓闻言摇了摇头,“为什么叫佛跳墙?”
李砾一怔,“这个…”
“你不知道?”连初晓一转头锁住了那解菜的酒保,就走了过去。李砾只好越众而出,闷头跟上。这一来,便惹了祸事。那女子见他一出,飞爪就袭了过来。原来这女子初登楼时,一爪本是要爪那佛跳墙,不想被连初晓轻轻一晃就带了过去。后来细细看了连初晓几眼,却看不出她根底,便知晓她深藏不露。这厢薛掌柜暗地里拿着幼弟要挟自己出楼,自己本已受得重伤,一出楼势必会被那黑面虎擒住受辱。自己倒也罢,大不了一死,但是幼弟双腿早废,没了自己根本不能活下去,是以想逼着连初晓出手,待薛掌柜动手阻拦,自己便有机会将幼弟救出,而后一掌拍死了他,自己再自尽相随,必可免去一辱,幼弟也免受折磨。是以,再看连初晓寻那酒保之际,李砾随出而时,就下了决断。这一爪也使足了残力,端地凌厉。这一声‘哎哟’便是李砾发出来的。他随连初晓而出,不想身后忽风有声,一侧头之际,那爪就要爪住他肩头,当下吓得他肝胆欲裂,‘哎哟’一声叫了出来。
就当要着之际,那爪却再近不得半分。李砾一眼看去,只见一莹白玉手稳稳抓住了乌爪。那只玉手莹莹透亮,脉络青红可见,端地比那水中莹玉还要洁净几分。李砾既然无恙,暗吁一口气,后怕立时涌了上来,足下一软,竟一跤坐在了地上。仰头望去救了自己的连初晓,傻傻笑了两声。
一时寂静的人群蓦然爆发出骂声:“薛掌柜救了她弟弟,她却无端伤人,端地个很辣!”众人一阵乱骂,那女子也不还口,只冷笑了几声。
薛掌柜见尼衣女子出了手,故而止了步。瞥了一眼立在持着另一端的女子,拱手问道:“姑娘何故伤人?”
“掌柜的有谋,小女子难道就无计么?”女子再次冷笑。
薛掌柜两眼一眯,转了个向对着连初晓道:“小师父,既然已经出手,还请出楼吧。”
连初晓枉然未闻,将手中乌爪一丢,径直走到那解菜酒保面前问道:“为什么叫佛跳墙?”
那酒保被薛掌柜两眼一扫,一下子浑然结巴了起来,“这个,这个……”
这个不出所以然来之际,就听黑面虎一声呼喝:“贼婆娘,看你哪里走!”原来黑面虎见薛掌柜一干应对着个尼衣的小师父,便陡然发难,攻向了已在窗外的那女子。封雪掌带着森森寒气,扫向了女子下三路,怕她寻机再逃。
哪知这女子本无逃意,就听她冷哼一声,勉力一跃,竟又跃回了了人一楼。黑面虎一鄂,随即骂了一声:“好贼婆!”人也跟了进来。
那女子一进人一楼,脚下灵动如蛇,见缝就钻,一哧溜地晃进了人群,一时,‘哎哟’之声四面皆起。黑面虎追了一阵总是棋差一招,一招‘好雪天舞’浑然使出。这一招生于大雪之下,左右上下四路各四掌,能使漫天落雪不降,故而讲究巧劲,又考究灵识。此时那女子逡巡人群,黑面虎一方顾及薛掌柜不敢徒然伤人,一方面又想困住那女子。她本已受伤,后劲不续,多耗一刻便多一分胜算。故而,‘好雪天舞’连使两次,将那女子困在众人之中,几次寻机救那男童不得。
女子几次救人不果,心下一狠,弃了带索乌爪,翻出一方短匕,挨到人便一刺挑,顿时‘哎哟’之声化成凄厉惨叫。
薛掌柜初始见两人斗得虽狠,但并未伤人,此时听得人呼不对,脚下一动,人也跃进了争斗之围。见那女子下手很辣,眸中精光一闪,左突右晃,迅急挥袖拦在了那女子面前。两者相交,女子咬牙闷哼,手上不停,刃锋一转,就近刺下。薛掌柜正欲相拦,眼前一食客慌乱跌进两人之间,顿时将气机一收一托将那食客稳住,继而足下一晃绕过食客,再寻那女子,就见那女子已经晃到那解菜酒保身旁。寒芒一闪,扎向颈项。
薛掌柜一瞧,顿时暗惊:“此女好算的心机!”当下也动了真怒。袍袖如风鼓起,转身一送,推在了众食客身上,扬声道:“今日人一楼提早打烊,各位客官饱食即去,不必结账,权当扰了各位雅兴,赔罪之礼。”众人只觉如沐暖阳,惊慌之气骤减,依次急急离了人一楼。薛掌柜送完食客,一转头,果见尼衣女子钳住了那斗狠女子的短匕。足下一晃,也至那女子身前,翻掌就拿女子命脉。
不想,他动,眼前两个女子亦动,薛掌柜一惊,连换七种擒拿手法,终究未挨得那女子一寸之内。黑面虎见薛掌柜也动手拿那女子,当下也挥掌攻入。方出一步,眼前褐袍一晃,脚下便是一个趔趄。
“你别动!”薛掌柜冷然扫他一眼,又转回了连初晓身上。“小师父何故袒护这狠辣女子?”
连初晓却未理他,只对着那女子道:“你为什么想死?”
那女子为连初晓所制,却不想她问出这般话来。当下凄然一笑,“死有什么可想的,不能活了便不只有死么?”
连初晓为她反问,顿时一鄂。那女子见她眸中一懵,迅急脚下一动,方要脱出钳制,连初晓便惊觉,足下一晃,便带着她的臂膀转到身后。不想,面前突来锐风。
薛掌柜初战连初晓无功,伺机一旁,此时待得机会,如何不出手!今日人一楼规矩屡破,他自然要找回场子,不然全昭朝百余家人一楼今后如何立足!
“长山曳流水,莲开玉清池。”袍袖一展,内劲吞吐,袖如匹练,直扫两人。连初晓左怀那佛跳墙,右持那女子,见匹练如剑,当下蹬空而起,连行七步,踏与匹练之上。薛掌柜半招无功,内劲一收,复又吐出,两朵褐莲翻涌而来。
连初晓早借一踏之力,带着那女子潜身一主梁之上,指尖捏诀欲点,随即又散了印诀,并指点了那女子期门章门两穴;又将那一翁佛跳墙放于梁上,这才落了下来。双掌一覆褐莲,瞬时只听砰砰气机相交之声不绝于耳。
原来薛掌柜这莲云之中暗合掌法,连初晓一眼瞧透,穿云而入。两人一交,瞬间便对了十三掌。
薛掌柜双袖一垂,袖中双手却是微微颤抖。又在将连初晓打量了一番,却瞧这身着尼衣的美貌女子眸中一片淡然,神情亦如是,比那平日里见得高僧慧尼还要淡漠几分。未落的青丝,又叫人不敢肯定她是否是真的出了家,作了尼。手上招式虽未机巧善变,但透过掌中的内力却有些门道。不比自己高一分,也不比自己低一分,更为惊奇的是,浑然不泄。按道理,连出十三掌,应是一掌比一掌弱,她的掌力从第一掌到第三掌,内劲毫无懈怠,以至于最后压过了自己。以她这般年纪,竟有自己几十年的功力,当真奇异。
足下一错,举袖撩掌,开天合地之势迫人而来。清啸一声,举袖画圆若千斤劈下,方掌一立若利箭突之。连初晓与薛掌柜对上以来,一直乌瞳就没离过薛掌柜细长的眼。此时见薛掌柜一动,脚下随即弹出七步,晃到薛掌柜身后。薛掌柜一惊:“谲商步!”瞬间又回斥道:“不对!”若是谲商步,此刻落位绝不是在身后!薛掌柜一惊变招,袖若长枪,掌若阔刀,三刀上中下,六花斜撩各大要穴。
连初晓见薛掌柜变招,垂着的双手始才动了,举袖撩掌,竟然是方才薛掌柜使出的‘天圆地方’!这厢黑面虎见两人对上,心头一阵盘算。一抬首瞧着梁上的女子,双拳一握,蹬地翻掌击向那女子。
连初晓虽与薛掌柜对阵,但她并没有忘了一旁还有个黑面虎。
陡见黑面虎动,连初晓长袖一封,将当先攻到的撩花之势一一封过,方掌倒立,一突而下,将三刀化去。薛掌柜一惊,这‘天圆地方’到了这女子手中,完全变了个样子。正处震惊之中的薛掌柜见连初晓化去自己的攻势,一双挥袖陡然暴涨如练,卷向袭向梁上女子的黑面虎。正是方才薛掌柜天地十二相的起手式‘长山曳流水,莲开玉清池’!但也幷不全是。只见那袖卷住黑面虎的双脚,轻轻一拽,就将那黑面虎带回了地上。黑面虎初始只觉脚如千斤坠下,只当要摔个稀烂,哪知落地轻巧,所缚之力一瞬而去。黑面虎一鄂之际,只觉一股大力从双手倒退而下,‘咕咚’一声黑面虎便一屁股坐在了地上。黑面虎冷汗一冒,只望着双手,方才所触温软,那一掌分明落实在那女子身上,为何内劲又倒灌而返!呆鄂之间只听一声凄厉呼喝,梁上的女子倒翻而下,双手勾住主梁一绕,人便朝那男童所坐之地掠去。
原来那女子虽然察觉黑面虎攻到,但她被连初晓点了穴道,无可动弹,只得闭目待死,哪知连初晓早已察觉,当下拽了黑面虎下去。那女子见状心机一动,也不知那里冒出来的力气,硬是让身子往后一倒,正好倒在了黑面虎的掌上。恰如所想的般,那掌力已被连初晓化去了几分。借着剩下的功力,女子冲开了穴道,继而借势冲向幼弟所在之地,手中短匕紧握。一颗心只抱着必死之意使出这一刺!
寒芒闪过薛掌柜的眼,暗叫一声:“糟!”袍袖一抖,再度聚形成枪,直击那女子后心。
他快,连初晓更快!灰芒如电闪一般,挡在了女子寒光之下,袍袖一展又将薛掌柜的枪式一封一送,人便静静望住了那女子,淡然道:“如此死意,必是如此生意。何苦?”
那女子咬牙嘶吼了一句:“你懂什么!出家人,最是无用的就是出家人!你们什么都没有,才不会知道有的痛苦!”
连初晓闻言眸子又是一迷,低声喃道:“有,无…无,有…”
那女子瞧连初晓样子,冷笑一声,继而又转头看向那个男童,凄然道:“好风儿,姐姐无用,终究护不得你安然长大。”
那男童见状,急得只依依呀呀,断断续续地吐出个“姐姐…姐…”
那女子越发凄然,忽然眸中一狠,抿唇暗咬舌根。
突听破空一声,眼前一黑,再无意识。
连初晓霎时惊醒,就看眼前一矫健人影向那男童抓去。
长袖一卷,随即成枪,刺向那抓向男童的手。不想那招竟是虚招,一晃之下,黑影一旋,一探一出卷了身旁的女子就急退向窗外,几个腾跃,便在三丈之外。
连初晓一踏七步追出,却听那男童‘呜哇’一声哭了起来,足下一顿,继而返身将那男童袍袖一卷入怀,霎时发觉这男童双腿齐根以下全然没有!
只这一顿一返,那卷走女子的人已经消失在屋舍俨然之间。
连初晓眸光一换,脚下如踏流星,跟了上去。 正文内容 第六章 这一乍然惊变,叫在场的薛掌柜,黑面虎一干面面相觑。李砾更是哆哆嗦嗦站了起来,走也不是留也不是。
黑面虎见薛掌柜吩咐了一干酒保收拾场面,当下抱拳嘿然一声道:“薛掌柜,真是好大的本事啊。回头家主责问蒿某,蒿某恐怕得以实俱告啦。”
“人一楼立足非倚官靠财,只以‘信’待客,客观当如是观才是。”薛掌柜笑言。
“好个‘信’字,蒿某告辞!”言一落,人已窜出窗外,几个起落,便是不见。
薛掌柜见黑面虎远去,忙蹭蹭地到了三楼,一扫视果然不见了白薇乌梅二人。这时,那先前对着薛掌柜低语的酒保急急讲道:“掌柜的,薇姑娘和梅哥儿方才就追出去了。薇姑娘叫薛掌柜速速跟去,说是对手另有蹊跷,也别跟得近了,且安坐螳螂之后,伺机再动。”
薛掌柜闻言,负手踱步寻思:“方才碍于楼间规矩,自己并未追出,不想薇姑娘倒是先行一步。先前她着人上百菜,细细解说,安排上房,只当与那尼儒二人颇有些渊源。哪知后来一翁佛跳墙端出,分明是讥讽那小师父不守清规。”一时也想不清这其中因由。捻须一沉吟道:“也罢,老朽二十年未动,也想看看这后起之秀何等英姿。”他方才与连初晓交手不过二十招,一蹴而结,被激起斗意,着实想再试试。当下吩咐道:“薛三,人一楼此间暂交付与你,一切如常照旧,切莫自乱阵脚。”
那酒保薛三忙躬身道:“是!”
薛掌柜一点头,袍袖一卷一负,足下一晃便是箭地之外,当真如那乘风之鹰,追云而去。却说连初晓抱着那男童眼瞧那挟女之人消逝,当下足不点地,迅若流星,但凭心头一点灵识追着那挟女之人。如此追得一刻,只听一方角楼之上传来一丝笑声,甚为轻佻。连初晓寻声望去,暗影里显出个紫裘的俊朗青年,剑眉深目,高鼻薄唇,白玉小冠系住如墨长发,背负双锏,腰间却又斜插了一柄长剑,初看多不论类,细瞧就见他嘴角轻勾笑道:“小师父好慢,让小生好等也罢,却不该让这小娘子好生等一场。”只见那青年语间道得轻巧,足下一提,便提起个人来,正是那被挟走的女子。那女子浑然无意识,为他一提,嘴角便溢出新血来。那青年见状忙长臂一揽,指尖急点她胸前要穴,“哎呀,我手下不知轻重,可不如小师父的悲悯天人,小师父再不来,只怕这女子就要死啦!”
连初晓闻言扫了他一眼,并不答话,手上不停,将裹住男童的罩衣一展,重新将男童当中一兜,两头一束斜绕过肩,从后收于腰前,打了死结。足下连蹬七步,一纵至檐角复又提气凌空七步,双袖早已展开匹练当空如闪击出,空气里立时爆出细碎的撞击声。连初晓随即缩身点在袖练之上借力再行七步稳稳落到角楼之上。双袖一收,左刀右枪击向那青年。青年再一声笑:“小师父好巧的内劲。”言间足下左前右退,将左身圈住的女子递前,右身腰间剑匣一抬,直直撞上连初晓的袖枪锋锐。连初晓意本在救人,左刀为虚,初进一分便化作柔肠,卷向那被挟的女子。青年眸中寒芒一闪,轻喝一声,将本撞上枪锋的力道再加了两重。只听一声闷空相击之声,那青年化作一缕紫芒倒射而出,“哈哈,多谢小师父相送!”
连初晓闻言足下急追,两人一前一后,直向城南驰去。两人方走,便又有一黑一白人影落下,正是白薇乌梅二人。两人对视一眼,脚下再动,远远跟在连初晓之后。
“乌梅,我看这小师父的功法只是徒有一身玄异的内劲,技击之术恐怕粗鄙浅显。”白薇眉头微皱,盯着险险追上那青年的连初晓。只见她双袖翻来覆去的就只有在人一楼与薛掌柜相斗时,薛掌柜曾使出的三招。忽而,白薇眼色一变,“瞧,是那黑脸汉子的那一招!”
乌梅点点头,“不过,那些招式到了她手上总觉得变了个样,却说不出来那里变了。”
“乌梅,可有听过‘一快打三慢,一力降十快’的说法?”
“我懂了,招式虽同,但因内劲不同,所出的招意便不同。若内劲通顶,便是遇上十个花巧,也能一击化去!”
白薇点点头,正要再讲,就见连初晓两人又继续往南去了。追了一程,白薇眉头越皱越紧,竟是禁不住的“咦”了一声。
乌梅却道:“到城墙脚下了。”一番相斗,日头早就没了。这厢城门已毕,只余了城门边上和城头上守将巡将的几盏灯火,在月华清亮的冬夜里似有似无地闪烁着,扯着那些印在窗上的影子不时地颤颤扭扭,好似随时要倒下去一样。
白薇一凝神看去,就见那青年已然先至城墙之下。但见他稍作思虑,一声猛喝,“起!”便将一直挟持的女子凭空抛起,足下一弹蹬墙而上,背上双锏早已迅急分出,待见那女子落下,双锏便往墙中一插,借力一翻落在双锏之上,接住女子再喝一声:“起!”女子复而再起,青年脚下使出内劲黏住双锏,拍墙又是一个倒翻,双锏随即带出重落与手,与墙面一杵,再又贴墙而上。如此再二,人稳稳落于墙头,双锏背上一负,正要接住落下的女子,不想眼前灰莲突放,却是连初晓赶到了。
青年一声冷哼:“小师父这次倒不慢。”腰间一带,长剑破空而出,连挽了十三个剑花破去连初晓这一袖之击。眸光一瞥,见连初晓分出一袖挽向空中的女子,当下足下一弹,人剑如刺直击连初晓怀中的男童。
连初晓凌空而处,以袖击空借力已然不及,无法,只得千斤一坠,落下了城头。
青年一刺本是虚招,虎腰一扭,翻向接住了那女子,安然踏在箭垛之上。低头一扫落下的连初晓,只见她落了一丈,袖中突地暴涨一团青芒,溢袖而出。连初晓长袖一抖卷住那线青芒往城墙上一钉,人便借力一荡,晃了一个大圆冲天而起,双袖一举,并成一方大枪,临头砸向那青年。
青年着实此时着实一惊,想不到连初晓居然还能如此借势!只见凌空而来的她眼中一片清明,无怨无则,只比那方明月还要透彻几分。
只这一晃,连初晓大枪已然砸到,青年蹲地一旋长腿反向弓背,背上双锏铮然一声并在一块,当头迎击上了连初晓的袖枪。
连初晓一直未存伤人之意,袖枪一触即散,那青年随即借势越过墙头出了永平府。
连初晓足下再动,方落上垛口,忽地心头闪过一念:“我为什么要追?”
她一路追过来从未因过什么因由,此一时脑子里忽然闪出这个想法,身随意动,脚下戛然而止。望着那一点紫芒渐隐林海,脑中又一片空茫。
忽地耳际传来弱声,一低头看见那个男童,虽然皱着小脸,但见了她,竟是勉强一笑,口里依旧是不变的那个词:“姐姐…姐姐…”
连初晓眸光一闪,仰头望月低吟道:“无所不乘,亦无所乘,终日乘未尝乘。”双臂一展,俯身落下城头。心中却想回了人一楼定要再喝一壶梅花酿。白薇见两人一闪而没,一震身形也落到了城墙底下,暗吁一口气道:“五丈高的墙头,就被她们这般跃过去了。”
“五丈么,怕什么!”乌梅腰间一抖,银索祭出,对着白薇一扬眉:“来!”
“你,真是!我是感叹人家的功法,那青年荡了两次半,而那小师父竟然只用了一次半,竟然还暗合攻势。我们这两下子能跟人家比么!”白薇瞪了乌梅一眼,话虽如此,手间还是祭出了短匕银索。看着乌梅一脸的悻悻,便道:“人家不是说了咱阵法天下第一么,丧什么气啊你!呐,你小子真是没得个出息样儿。赶紧站好,我要上去了!”
乌梅一挠头,嘿嘿赔笑了两声,足下画圆,丹田一沉,气运四肢,而后对着白薇一点头。
白薇见状,足下一弹,踏过乌梅腿面点在肩上,人已借力而上,待觉力竭,银索立时飞出,嵌索的短匕瞬时扎进城墙。这厢吊着银索,那厢乌梅银索一绕,已经勾上白薇的的手腕,白薇内劲一吐一提,乌梅借力一纵一跃,翻到白薇二丈之上才用短匕扎进城墙,轻喝一声:“上!”白薇立时提出短匕,如一借力稳稳落在墙头,腕间一抖带动银索,乌梅便翻了上来。
“我们也不差!”
“混小子,逞意气有你,正事却打哈哈,回头秉了小姐,看你怎么受罚。”白薇一笑,足下不停,银索一勾那头箭垛,一跃而下。
“薇姐,那可不成,你还是这会数落我一顿好了,小姐的手段你又不是不知道…”乌梅一阵叫苦。
白薇听了‘扑哧’一笑,“你小子讨饶到快!罢了,待会眼睛多在那小师父身上多提溜几圈,她身法着实奇异。方才上角楼之前她依旧用的是谲商步,但是追着那青年到城墙下,步法已然有变。不然也不会青年前脚方上,她后脚就抢了锋头。看来她不仅内劲玄奇,但凡见过的技击之术也能随手拈来,化为己用。”
“难道她如小姐一般也有过目不忘的本事?”乌梅闻言一惊。
白薇忽地掠上一颗老树,在枝杈间追了一程。“怕也不全是,大抵还是与那内劲有着关联吧。”手间残叶一放,沉沉道:“两人对上剑了…” 正文内容 第七章 青年心存诱敌,奔出一二里不听身后有甚动静,当下驻足回首一望。不看不打紧,一看却叫人从脚底升起一股寒意。那一方灰影如拨云之日,化虹而来。只一眨眼的功夫已然又奔出一里。青年吃惊之余咬牙哼道:“好尼姑,竟然敢偷用小爷的步法!”腰间宝剑铮然出鞘,弹地上树,当空一划,左挑右撩,一招‘枫林归蝶’卷了百计林针,劈空一送,就听锐风破空声骤起,一片绿影直击霎时已到的连初晓面门。
却瞧连初晓足下不停,身子一晃,双袖莲华攸地绽放,一吐一吞之间将林针系数拢到了袖里。奈何林针余势不止,连初晓面上一白,双袖往身后一敛,微错步法,轻盈打了个旋儿,轻喝一声:“去。”双袖又将林针送向了青年的背后。
青年立时有觉,长剑身后一抖,连挽剑花,霎时剑光犹如枫蝶起舞,绿影姿绰,漫天而散。待连初晓破影而出,青年已在在数丈之外的枝杈上了。连初晓踏枝而上,不想只听‘咔嚓’一声,所立枝杈应声而断。连初晓凌空七步,划到另一枝杈之上,如履前车,又再断裂。如此复三,枝杈皆不支力,连初晓只得落于林下。方沾平地,兜头又袭来一团绿影,连初晓这次却是双袖一封,一撩再开,将其系数击落。
原来这林中多数为高直挺拔的青松,只有少数别树分出枝杈,临风相追,落足之处当真可数。青年先行,一踏而过,长剑将其齐根一划,欲断未断。待连初晓踏上时,便承受不住应声而裂,将连初晓逼得再无法借力而追。他身居高处,时可劈落林针袭向地面的连初晓,又可伺机举剑相击。这时一锋林针再次扫去,将腋下女子也抛向了连初晓,人剑成一,‘孤蝶向晚’当头刺下!
却说连初晓击落林针,眸光一暗,反映出那被抛来的女子,锐风破空,便发觉声后有声。连初晓嘴角一抿,三步一蹬,单掌将女子拦腰托起,袖间青芒一闪,青虹一声凤鸣,曳光而出。左撩右挑,一招‘枫林归蝶’似而不是,当着青年剑尖一触,瞬间又爆如乱蝶,剑花缤纷,封住了青年孤决一剑。
青年瞳子一缩,暗斥道:“枫蝶剑!”迅而一退半步,长剑一撤,‘逆蝶迎枫’又贴着青虹剑身侧身推进,猿臂虚晃,一招三式,看似拍向连初晓,实则落点却是连初晓怀中的男童。
连初晓侧身一退,内劲绵绵涌出,如丝缕浸透剑身,一招青丝引看慢实快地将青年剑势导向胸前。青年掌来,直若将掌送到自己剑口上。当下内劲勃发,生生撤剑收掌顿足一喝:“新蝶初飞!”臂若蝶翅,聚而拢之,双持剑柄,举剑成蛹,突刺一击!当真恍如幼蝶新生,力竭不殆。
然而这一剑不是刺向连初晓,却是她单掌相托的女子。连初晓见状仰身虚步一坐,将女子又导后几尺,这厢青虹由下而上,剑势孤高决绝,迅急击在青年剑身。
青年剑势不殆,与青虹来势相错,立时两剑发出刺耳撕拉之声。
连初晓怀中男童顿时哽咽一哭,想来难受已极。
“好个‘孤蝶向晚’!”青年一冷哼,蓦然惊觉连初晓剑上传来一股暖意,霎时穿过自己手中剑直逼双臂。要比内劲!青年立时双臂一震,连催三道内劲,汹涌逼回。
连初晓持剑之手霎时一抖,男童泣声愈大。
青年见状正自得意,却瞧连初晓淡然的眸光蓦然一冷,托住女子的单掌一动,将女子凌空抛起,掌间捏了一个奇诀,一眨眼便到在了自己的剑尖,玉指一弹,一丝阴冷之气如蛇如练,狭然冲至两剑交击之处,与那青虹剑身的暖意汇合,瞬间冷暖二股相交,以矫龙之势冲破青年的内劲而倒灌其臂。
霎时青年只觉两股内劲似斥似补,斥者,阴阳两股内劲臂内相斗,伤筋损骨,如若爆裂冲体而出方才休矣;补者,两者一体,浑如出海之龙,直冲心脉,一咬龙珠,适才罢口!
惊骇之间,青年催得全力,仅阻得一瞬,霎时被相斥之势瓦解。冷热相催,臂间无知,长剑脱手,竟是透过青虹断成两截。就在冷暖已过肩胛,半身随即动弹不得之时,眼前晃过一人,馥郁檀香盈然沁鼻!
“艅…”青年话还未吐出,一股大力透过其肩,勇若饕餮,吞口一张,将连初晓奇劲吞噬殆尽!
连初晓一击功成,眉间却悲悯多于痛苦。青虹一挽收于袖中,就要接住那女子,不想檀香袭来,眼前人影一晃,女子就到了那人怀中。
定睛一看,来人玄袍滚金,胸前金线绣了一方桅船,旁一巨兽,浮云吐水而绕,神思透过一双小眼,尽显雅致。掠而往上,先入眼的是一圈胡渣新削之后尚留的青印,一方翘挺的英鼻,那双眼落于其上,不宽不窄,幽幽地泛着蓝光,更显得眉锋狭长,廖邃阔远。嵌着朱红玛瑙的墨玉冠旁垂丝缨夹于耳后,与着一缕灰白发丝落于胸前,三十来岁的模样,却整个人显现出一股阅尽苍生的苍孑意味。
但瞧他一手隔空将那女子轻托与青年脚下,一手按于青年肩膀,只待片刻,青年的神色就缓了过来。连初晓见状,眉间异色顿然逝去,重回淡然。
“柏青,南孚坳。”那人又再按了按青年的肩膀道。
青年见状将那女子腋下一挟,回首又将连初晓狠狠望了一眼,冷声道:“艅艎,回头再跟你计较。”
这话显然不是对连初晓说的。只见那玄袍男子微微一笑,道:“速速去吧。”他本生得极其清俊,这一笑更宛若冬雪遇阳,皆尽都化作清泠溪水,与着一双幽蓝的瞳子透来,濯濯淌过心头,既清,又彻,宛若明镜,反应衬的正是另一个自己!
连初晓见他让青年先行离去,眸光随即跟上青年的行迹,身子一晃而出。哪知方出半步,身前就多了个人,正是那玄袍男子!
连初晓旋身一转方向,谲商步连着那青年的步法一并踏了出来,不想,无论她动多少步,那玄袍男子总能在前方三步之外,负手微微含笑的望着她。
连初晓嘴角一抿,停了下来,“那姑娘可还好?”
“很好。”玄袍男子见连初晓停了下来问话,负着的双手举前微微拱手一礼道:“在下艅艎,掌中剑鲸歌曾饱饮二百零七人的心头之血,只怕下一人,便是小师父你了。故而,特此一报名姓,敢问小师父法名是何?”
连初晓眸光一抬:“你要杀我?”
“是。”艅艎再次负手笑道:“想必小师父已猜到是谁。”
连初晓微微点头道:“她若要杀我,应该自己来。”
艅艎闻言一鄂,随即仰天长笑,笑了半响才道:“小师父,莫要再说笑啦。她一介待产孕妇如何杀得了你!何况她从不习武,就算打今日起她勤练武艺,只怕到了小师父圆寂之时她也未必能杀了你,何必说些冠冕之言,徒惹人嬉笑!”
连初晓闻言摇摇头,轻轻道:“我定然任她。”
艅艎顿时止笑,将连初晓再三望了几眼,却听连初晓续道:“你可以告诉她,待连初晓杀尽余下六人,任她来取初晓性命。”
“原来小师父尚用俗家姓名。”言毕轻轻一叹道:“早先在人一楼一句‘自性成佛’便抛诸戒脑后,今日一观,恐怕佛宗又出一巨孽矣。罢了,今日艅艎还有别事,待得黄道吉日,艅艎自专程来取小师父性命。”说完人影一晃,已在五丈之外。
连初晓见状,话未出口,人便跟了上去。
艅艎察觉她跟上,脚下微错,换了步法,所行更快。不想,奔出三里,只当已将她甩落,便缓了缓步子,哪知方行十丈,立时察觉她又跟了上来,而且比上次更快!暗赞一声:“好个佛门孽子!”当下步法再换。如此,两人一前一后追了半夜,直至天色将明,艅艎在一裸露巨石上停了下来。海风夹杂着腥咸的气息扑面而来,微一晃神,身后便落了个人。不回头也知是谁。
“小师父真是好本事,艅艎连换七种步法,你都能追上来,当真让艅艎有此时杀你的冲动了。”艅艎一回头,就看连初晓脸上血色尽失,泛着淡淡透明的青,颊上尽是被汗珠浸透又干了黏着的乱发,只见她轻轻拨过咬进唇瓣的发丝,轻轻道:“那女子?”
艅艎眉头一皱,一转身迎着海风道:“在那。”连初晓一眼望去,狭长的海湾里,齐齐整整地排了十余艘大船,在海面红日冉冉升起的霞光里,气势磅礴,让人豪情陡升。连初晓却不及欣赏这些,顺着艅艎的视线望去,就见当中的一艘比其它船还要大上一半的船上,被艅艎称作柏青的青年正当头跃下落在了沙滩上,朝着这边疾奔而来。
“那女子,已经不关我们的事了,我们不会再阻拦你。”艅艎缓缓说到。
连初晓闻言一点头,慢慢朝大船走去。
柏青见连初晓走过来,双锏铮然飞出,弹地而起凌空握住双锏劈天砸向连初晓。
“柏青!”连初晓一抬眼就见眼前晃过一道黑影,正是艅艎。但见他双袖一拂,将柏青的劈天之势打偏三寸,双锏落实在沙滩上,竟然砸出个一线三丈的坑来,端地好魄势!
“艅艎,你再拦着小爷我,小爷我连你一块杀!要不是你奶奶个枫蝶剑,小爷我才不会被这贼尼短了气势。你给我滚开!”柏青端地生气,但对上艅艎蓦然紧缩的眸子,霎时安静了下来。
“任务完成了?”艅艎的声音有些森冷。
柏青似乎有些被他吓到,点了点头。
“那就走。”言毕当先就走。柏青看了看连初晓,一震双锏,轻吼道:“艅艎,杀她的任务交给我,我便听你这一次!”
“待她解决了此间的事,随你怎样。”艅艎冷然出口。柏青一听,眉间一喜,双锏一负:“这可是你说的,不许反悔!”艅艎一声冷哼,那里理他。柏青又再望了一眼连初晓,便一个提纵,跃到艅艎身后,提步跟上。不想,凌空陡地传来一声娇喝:“艅艎休走!”随着音落落下一黑一白两个人影来,正是白薇和乌梅二人! 正文内容 第八章 原来白薇乌梅顺着一路痕迹追着过来,久不见两人身影,白薇一恼,对着乌梅气道:“混小子,这可算差得不差了?”
乌梅听她口气怨责,知她脾性,也不吭声,内劲过处,足下七变,霎时冲到白薇前面去了。
白薇气无处发,银牙暗咬,随即也加快了步法,待追到乌梅身后,就要一巴掌拍到他头上,不期然乌梅反手一招小擒拿转到她腕间,往下一压,这一掌就被悄无声息地拦了下来。
“瞧!”乌梅低声道。
白薇甫一出手就查觉前方有异,到嘴的话也咽了回去。顺着乌梅的视线望去,连初晓正与那青年持剑相交,僵持一刻,就见连初晓一抛手中女子,奇诀引出,青年剑断身退,面目痛苦。
两人正自惊讶,耳旁忽来一声细语:“主子难保,还有兴观战,当真好随侍…”
白薇乌梅瞬间身动背倚相靠,短匕银索齐出,不想,竟双双击空!
追影寻去,那人犹如乘风,瞬至两人想斗之地,单袖一拂,便将女子从连初晓手中夺了过去,竟未及乌白二人看得出手法。
乌药短匕掌中倒翻,就要冲出,不想白薇在他肩头一按,“稍待。”
过得一刻,听二人言语,白薇秀眉一蹙,“敢情救走言小姐的人就是这艅艎!”
乌梅一听,点头道:“若真是他,那再得言小姐消息就难了。”
白薇闻言续道:“言小姐要杀这小师父,定然是因为小师父杀了楚随。艅艎如此身手,替言小姐出手,却是叫人想不透了。”
“薇姐,我看还是先禀报小姐,叫大哥查了这艅艎底细,小姐自然有法子救出言小姐。”乌梅沉声道。
白薇白他一眼:“艅艎身手如此之高,又敢自报名姓,依我这些年走动所得,却不知他来历如何,你想一想,韭哥哥那边能查他几分?”
乌梅被白薇一堵,霎时没了言语。
“小姐这些年因着言小姐的事,没少伤身,咱们几个能多理些事,便少能小姐伤神,身子自然会好些。何况刚才艅艎与你我二人之言,恐怕…”白薇眼中蓦然透出决绝。
“怕是暗地里要伤小姐他也有份,那我们还不快赶回小姐身边去!”乌梅浓眉一跳,身形即动而出。
“混小子,你给我长长脑子!这么些年,还是个小孩子脾性!”白薇脚下一勾,将乌梅挡了个趔趄,“你给我回来!”
乌梅收足转身偏头道:“还不都是小姐不让…”
“艅艎既然替言小姐出手,定然有其渊源,与那小师父又言对‘很好’,想来言小姐定然无恙。眼下最为要紧的是要探出艅艎到底有没有与暗伤小姐之事有关。若艅艎出手,就算我们回去,也保不住小姐。”白薇话到此处,尾音甚凉。蓦然她唇间一转,狠声道:“所以,先不管有没有关系,必须拖住艅艎!一则是确保他不能去伤小姐,二则你我若还有命,定然要寻机探出其中究竟。”
“薇姐…”乌梅看着白薇发狠的模样,情知她已经定下了心,当下言道:“我都听你的。”
白薇闻言秀目一瞪,一幅只恨不得吃了他的模样:“笨蛋!几时才能长个脑子!”霎时看见乌梅既愧疚又担心的神情,语气一软,又道:“梅哥儿,你担心小姐,我就不担心么?万一我关心则乱,想不到什么,你又是个不想事的,如何保得了小姐…”
乌梅闻言眼神一变,沉声道:“薇姐,我懂了。”
白薇这才微微松了口气,眼睛却在连初晓身上绕了一圈,缓缓道:“那就好。”
眼瞧两人迅急离去,白薇一声轻喝:“走!”
方追到这间,就见艅艎要走,心急之下来不及思忖,一跃而出喝道:“艅艎休走!”艅艎一扫二人,冷声道:“不知好歹!”
“好歹不好歹,却也因人而看。有人仗着掌中本事,剑挑人心不顾,也当真是不知‘好’‘歹’了,不是么?”白薇短匕暗扣,乌梅一旁而驻,两人暗合坤乾之位,势成小勾连。
艅艎闻言眉梢一挑,缓缓道:“明知主有难,侍者不旁侍,知‘好’‘歹’也。”
“既知‘好’‘歹’,先生何言不知?”白薇笑言。
“丫头齿间功夫不错,掌中功夫不妨也让人见上一见。”艅艎微抬下颚,将白薇扫了一眼。
“先生头发都白了,难道要欺负人家一介小女子?”
“丫头既言某家‘不知’,某家应得前言,如何算是欺负?”
“先生如此守信,想必小女子如问,先生也能如实回答了。”白薇微翘嘴角,直视艅艎。
“艅艎,这丫头被我打了一锏,竟然没死!”柏青踏出一步,正要再上,却被艅艎单臂拦下,只听他道:“好丫头,唇间七巧,也不过是为心底一问,何不直言。”微一顿声,森森道:“某家对死人,还从未掩言过。”
白薇闻那柏青一言,心中侥幸顿时碎裂,一时又担心他所伤的是白芍还是白芷。混乱之间就就听乌梅一声叱喝:“果真是你要伤我家小姐,看招!”银索抖出,拔地而起,直击艅艎。
柏青见状,绕过艅艎,双锏铮然入手,一招‘刑天开山’,双锏化作劈天神斧,以开山之势劈向乌梅。始才他被艅艎拦住,端地不舒坦。此时见乌梅先行发招,被生生压下的斗意再度勃发,故而出手毫不留情。
白薇见乌梅冲动而出,恼得一跺足,也知他不是那青年对手,暗扣的短匕立时滑出,一招‘隆道行’配合着乌梅的‘廊回影’加入战圈。
“这招瞧过啦,吃我一锏!”柏青劈开乌梅一索回影廊转,即而一招‘祝融驭火’,操双锏‘吹’字诀击向白薇正面。
白薇短匕回缩,银索一触柏青双锏,借势展开青丝引,身形倒窜到乌梅身前,乌梅见状银索横在胸前,白薇立时落在索上,再度借力弹起,‘巫山客’化作白虹当头刺下。
柏青双锏一架一绞,卸开白薇短匕,‘三足拜日’一腿三变,踢向白薇胸腹。白薇腰间一扭,银索勾住乌梅荡来的银索,被他一带,退出三丈。乌梅擦身而进,‘入潼关’快意傲然地刺向柏青。
柏青一腿不中,落成弓势,双锏一收一负,化翼而出,正是一招‘飞廉鼓轮’,滚向乌梅。乌梅见其招状若云轮,主攻兼守,滴水不漏。当下猿臂下撩上划,画圆走方,‘荆门风’当胸催出三道掌风。
柏青一声轻喝:“来得好!”双锏化轮破风而入,‘共工撞周’双锏左右自下后撩而出,举头盖下!
白薇暗道不好,却瞧乌梅足下一踉跄,扭身斜过三步,转至小坎之位,正是一招‘枉照镜’虚晃而过。四步再晃到巽位,‘流尘晚’借着风相七进七变,银索霎时无形有形,灿若流光。然流光所溢,皆是杀机,均攻柏青身前要穴!
柏青见状,击刺拦扫撩格截,拿捏双锏精要,将这流光系数荡了开去。反手单锏又将白薇趁机而来的‘龙城月’压下,运劲一绞,白薇顿觉五指一麻,短匕险些脱手!这厢眼瞧那方单锏又呼啸砸到,白薇左手一翻,小擒拿手立时抓向柏青压住短匕的单锏手腕太渊要穴!足下一点,身子借力倒甩而起,依着两人交击之点,旋了一个大圆。一双玉足不仅先行踢开落下的单锏,又踢向了柏青左侧太阳至穴!
柏青也端地厉害,被踢开的单锏瞬又回执,单锏一架一震,荡开了踢向至穴的一脚。这厢猿臂亦震,催过内劲震开了白薇扣向太渊穴的手,仰身回倒封住乌梅的‘高台玲’,提膝弹腿,扫向白薇腰间。一招‘虚耗偷香’不仅封住了后面来攻的乌梅,又将白薇才抢的先机的场面扳了回来。
白薇单掌撑地,倒翻至坤位,虚步一蹬,贴着地面一招‘深宫辇’复又回击。那厢乌梅早已借力落回乾位,旋身再起,‘饮马车’浑然驰向柏青。
柏青左顾右兼,双足一并,异锏侧身而伴,状若蛇迤,右撩左挑,‘化蛇招水’勃然推出,将乌白二人两招一并化了开去。‘山蛛吐丝’随即使出,左手单锏脱手,直击白薇后背,这厢却身如飞蛇,持右锏反向推进乌梅后方!
白薇凌空拧身银索一荡,以青丝引引开单锏,足化七变,一转至兑位,银索再度荡出。乌梅落足乾位,银索与白薇荡来的银索相结,‘牡丹怒’成而出之,怒对柏青锐如蛛丝的一击。
只听清脆交击声落,白薇乌梅二人六尺长的银索皆被削去几节。
柏青一招得势,哼笑道:“十四招使完了吧?”,‘九婴饲双’凌空而来,分击两人。
乌白二人一惊,互望一眼,白薇微一点头,身形一晃,至小艮之位。乌梅乾位不动,银索虽短了一尺,但依两人此位,并无太大影响。当下银索荡向白薇,白薇耳听方位,银索亦出,与乌梅勾连成势,就听乌梅一声清啸:“念尔此时有一掷,失声溅血非其心!”势如电光,破空而出,击向柏青。
柏青一哼,招式不变,内劲灌足双臂,有意以单锏破去乌梅这迅急一式。哪知两者方交,又听白薇声如蚊呓之弱,但清晰分明锐利,嘶溜溜地直往耳缝里钻。
“朱红轻溅东墙矮,黛眉新画冼成尘……” 正文内容 第九章 ‘好个黛眉新画洗成尘’艅艎仰天一啸,一踏入围右掌托住跌落的柏青,左掌虚晃,拍向乌白二人其势不止的身形。只听一声闷响,艅艎托着柏青稳稳落地,乌白二人却一连退了七步才止住踉跄。但瞧乌梅持短匕的右臂犹自轻抖,继而冉冉鲜血瞬匕身滴落沙滩,他却不顾,脚下一滑,至白薇身前,掏出怀中玉白小瓶,抖了一堆药丸道:“薇姐…”
白薇脸色惨白,甫张口,一口腥甜涌到喉头,霎时便喷了出来,继而止也止不住,胸前白裘,立时绽放朵朵红梅。
“薇姐!”乌梅一惊,单掌一翻,将药悉数倒入白薇口中。
白薇眉间顿皱,但她此时内腹受伤,也着实没力气争来,待乌梅神色稍定,她才轻轻道:“混小子,我还…没…没死,用…不着…浪费…良药。”
“死了才当真浪费,你要敢浪费,回头让小姐罚你!”
“说什么…话呢,你…”一眼对上乌梅隐忍欲泪的眼,不由语间一软,缓口气道:“是啊,我怎敢浪费呢…”一抬眼瞧去艅艎那边,唇角不由勉力一翘,“我瞧那小子才是哩…”
艅艎托着柏青落地,只见柏青不止与乌梅对上的右臂沁血而透,更是自左颈项到右下腹,斜拉出一条狰然狞狞的血口子,皮肉翻卷,鲜血喷涌不住。立时急点中府,灵虚,鸠尾三穴,继而双掌交互,结了一个道家九字真言者字印,拇指缓缓按在神阙穴注入一股浑厚内劲,柏青疼得痉挛的面目始才松了一松。艅艎将他平放与地,负手站起,“稍差毫厘,就要切到动脉了。自己若晚出手一息,柏青算是没了。”反身一双厉眸扫向那个跌坐在沙滩上的女子。看她中了自己两掌,犹自嘴角带笑,当下冷哼一声:“姑娘好本事!”
白薇眸子对上艅艎,却微声言道:“梅哥儿,你一定要带句话给芷姐姐。”
乌梅但见白薇一脸苍白之间,唯双颊微晕,眸闪奇色,端地美丽异常;心下立时明白,“这个女子留不住了…”酸苦翻涌,直冲眼鼻,涕泪顿流。
白薇微一叹气:“梅哥儿,该长大了。你是个男子汉,轻易流泪,可不好哩…”
“薇姐,我…我…”
“就说我很想她…”白薇霎时转过眼,眸光熠熠地看着乌梅的眼,放佛透过他能看到那个人一般。“扶我起来。”乌梅见她唇角微翘,笑意温软,毫无惧意,心头霎时也似明了什么。依言将白薇扶着站了起来,一同对上艅艎幽蓝的眸子。
“为了自家小姐,不拼上本事,如何算得尽忠。吾等乃是小辈,自然比不上先生不顾不知,专行‘好’‘歹’之大义!”白薇微一扬声,便牵动肺腑,嘴角又沁出血来。
艅艎眉峰一挑,足下一晃就至白薇身前,袍袖如泼墨于画,卷向白薇玉颈,“丫头找死!”
乌梅脚下瞬动成七,带着白薇左退右移,不想,不见艅艎如何身法,仍是一袖扫向白薇玉颈。情知躲不过,咬牙一狠挡在白薇身前,翻掌对出。
只听一声急喝:“退!”袖风凌厉,扫过面颊,微眯睁眼,艅艎与一褐袍老者袖来袖往,斗于一处。
乌梅一喜,“薛老!”
来人正是人一楼的薛掌柜。但见他一双袍袖如刀如戟,似练似锦,玄钩重锤,化作十八般兵器一一砸向艅艎。艅艎负手单掌如老树盘根,身子如那陀螺般左旋右转,举格劈拂,将刀剑系数封了回去。两人瞬间拆解了二十余招,蓦然听艅艎一声轻喝:“去!”身子一定,弹腿踢向薛掌柜双袖共聚之处。
薛掌柜一惊,这脚来向看得分明,但他连换四种兵相,仍旧化解不去。当即双袖一封,欲硬拼上艅艎这一脚。一声闷哼,艅艎收腿立定,负手斜睨。薛掌柜却是凌空扭旋三次,落地又后退了两步,始才稳定身形。
“梅哥儿,你带着薇姑娘先走。”薛掌柜长身再起,横空三步,袍袖鼓风又陷,时如团云拢与身侧,形如流风飘逸洒脱,长啸扑向艅艎:“风生相,云无常,秋雨打落菊,冬雪覆苍山,春雷滚滚惜风和,夏光凛凛随云变,方天成相挑四极!”
艅艎眸光一闪,手撩薛掌柜顺时而至的诡谲异变的八掌,足踢劈空潇洒,实对力沉的七腿,一旋身掠开一步化拳抵上了薛掌柜出掌成鸟喙,入掌作鹰爪的如雨奔洒十二招。一息未缓,薛掌柜凌空又起,袍袖皆张,状作片雪,兜头覆下。艅艎却瞧出此招势为虚,实招仍为双掌双腿。当下劲透四肢,虚晃之间,乘风随云,又对上了薛掌柜暗合风相云变的疾腿快掌。
薛掌柜招尽人退,倒悬如壶落下,抓住此时仍旧不肯走的乌梅白薇肩头,翻掌一甩而出:“走!”
“走得了么?”艅艎一声冷哼,势如涛海,汹涌而至。
薛掌柜落地生根,犹如老树,探掌如枝,翻云而出又是八招。艅艎冷眼一瞥而过,单掌平直推出,看似毫无变化,然只有当其中的薛掌柜才知道这招端地凌厉!单掌一入,化掌为指,无论薛掌柜八掌如何诡变齐出,总有一指如影随至弹在掌心。就听艅艎张口蔑道:“树为根。”
薛掌柜顿觉掌心陡地生出八劲,犹如静海生涛,汹涌翻腾出一条矫龙延臂而上,当下催出内劲相抗,心头瞬时又惊觉艅艎口中言语。眼见艅艎又要追出,当即将逼回掌间的内劲借势推出,双掌倒入沙滩,身如疾风乱草,一点为心,左晃右倒,撑地出腿,拦至艅艎足下。
“草作身。”艅艎冷言再道,人即提膝拔地窜空,复又直直落下,不见其招怎变,只见其长腿如影,贴过薛掌柜的腿招,直击中心借力点的撑地之掌。
薛掌柜急撑掌欲出,奈何艅艎腿势迅急而至,只得翻掌又再硬对上这一脚。闷哼声过,薛掌柜倒翻而出,引地三步势止,张口吐血。
艅艎翻眼一瞧,点了点头:“能接我五成力,不愧是薛云风。”
薛掌柜一吐口中残血,直立而起道:“后生可畏,老朽衰矣。但纵然拼了老命,也决不会让你再伤他们两个。”
“不是两个,是一个了。”艅艎缓缓道:“老生骄狂,也该自合本事。”翻身直击乌梅后背。
薛掌柜见状,足下奇步引出,左右迤逦,瞬至艅艎身下,长袖如蛇如藤,勾向空中艅艎。艅艎身子一晃,随即脱出,哪知那方长袖复又绕之,当下心中一明,落地双掌齐出,一招平平无奇的‘怒海滔天’送出,却带了七重力道,欲将薛掌柜毙与掌下。哪知凭空传来百计破空之声,艅艎耳动神变,‘怒海滔天’转身送出,立时扫落数十计寒芒羽箭。却听薛掌柜一声叱喝:“有毒!”长袖翻腾鼓舞,痴缠如藤,羽箭系数不得近身。
“好个藤缠痴痴多情南!看在柏青面上,今日暂且留你一命!”艅艎言语间奔向柏青,身形迅如电光,袍袖鼓如风车,羽箭皆是碎裂而落。艅艎瞬至柏青身前,再击落数支羽箭,回头一扫那数十方高大桅船,眸间狠色尽出。当下俯身抱起柏青,弹腿入空,消逝在林中。
薛掌柜一边击落羽箭,一边往乌梅白薇身边靠去,哪知足下一阵微动,向后一瞥,竟是数千精兵踏林而出,呼喝而来,攻向海边桅船。
薛掌柜当即一惊,就听乌梅一声长嘶:“薇姐!”薛掌柜寻声望去,顿觉浑身冰凉。
许是林后精兵陡出,让桅船箭阵缓得一刻,薛掌柜长啸一声,奔至乌白二人之间,就见白薇身中数箭,却倾身覆住一人,正是那尼衣的小师父!当下也顾不得,将小师父往乌梅怀中一送,自己拦腰抱起白薇,“走!”拔腿就走。
乌梅一见白薇被薛掌柜抱起就走,恍然之间也迅急跟了上去,脑中却只有一个念头轰然大响:“薇姐死啦,薇姐死啦……” 正文内容 第十章 连初晓迷迷蒙蒙间只觉眼前一双清亮的眸子兜兜晃晃地萦绕不断,又觉那眼下朱唇翕翕合合有语谆谆相嘱,可无论自己怎么想听清楚,却总是听见一声声哭泣声,似远似近,总归是断续不绝,耳畔乍响。蓦然从指间钻出一丝阴冷之气,脑中霎时一惊而醒,继而察觉脚趾迅速窜起的阴气,沿着手足三阴三阳十二经脉逆行而返,最终汇于气海丹田积郁团龙,霎时又扩散到胸腹之间,倒灌四肢。这一逆一顺,当真如脱筋换骨,痛彻难当,即便她自幼经此折磨,也眉间一蹙,暗自难忍。当即强运内劲,一点暖意主走阳维脉,一周天后暖意渐强,再分走冲脉、带脉、阴维脉、阴蹻脉、阳蹻脉五脉,运行大周天之后,手足虽凉,但已稍能一动。至此,连初晓眼睑微颤,睁开眼来。
甫一睁眼,贴颊过来一方薄锐。正是乌梅左掌暗扣短匕,一见连初晓醒来,就冲了过去。
连初晓眸光陡转,指尖捏诀,挟在了刃上,而一触这冰凉锋锐,连初晓立时又觉左手间握着一物,不由拿起一看,竟是同莹剔透的一方白玉!霎时,脑子里便分分明明地显出一个女子苍白透紫的俏脸来,口中细如丝缕道:“是了……”
乌梅瞧这一方白玉上浮雕而出的‘薇’字,俊脸苍白中立时泛起惨意来,一瞬又被他生生压下,升起一股愤意:“为什么…为什么薇姐会替你挡箭,为什么!”最后一句嘶吼出来,眼中充溢血丝。乌梅愤意难抑,短匕又深入一分,,连初晓却恍若未觉,一双眸子盯住了平放于地的女子,直抵白玉颈项,沁出血来,也仍然未动一举。
薛掌柜见状,一把把乌梅提了开,“混小子,你要发疯,也得把事情弄清楚了再疯!”
乌梅心中一苦,死死盯住连初晓,单拳捶地嘶吼道:“你说啊,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乌梅如兽嘶吼未将连初晓唤得清醒,却将薛掌柜早先从连初晓胸前取下放在一旁看顾的男童吓得哭了,直呼‘姐姐’…
连初晓霎时寻声望去,盯住了男童所在,挣扎着站起来走了过去。
薛掌柜见状上前一步,拱手礼道:“小师父!”
连初晓眸光不转,径直走过他,将男童抱起,就往林外走去。
乌梅见状,如风掠至她身前,短匕横划,撩向连初晓,“休走!”连初晓淡然扫他一眼,足下斜起,一招踢向乌梅手中短匕。乌梅本就重伤,又在郁愤之中出手,竟然被连初晓轻易踢得脱手,飞掷入树,铮然余颤。
对上乌梅愤然的眸子,连初晓轻声道:“你家小姐叫什么?”
乌梅一鄂,薛掌柜闻得此言,也捻须蹙眉侧耳静听。
“你也要…伤…我家…小姐!”乌梅拖步上前,只恨不得一双眼现在连初晓身上剜出两个洞来。
“伤?”连初晓闻言,眸光一转,又再看了眼地上的白薇,低声道:“何必呢…来时欢喜去时悲,空来人间走一回,不如不来也不去,也无欢喜也无悲。”稽首一礼,续道:“你把你的命给了我,这是你的选择。命,我会还你。”转而对着乌梅再问:“你家小姐叫什么名字?”
乌梅不答,拖着伤臂,竟是合身朝连初晓撞了过去。
薛掌柜见状攸地掠至,在乌梅脑后风府穴轻轻一按,乌梅便晕了过去,薛掌柜一把扶住他,对着连初晓道:“梅哥儿并非有意冲撞小师父,还请小师父宽宥个。”
连初晓摇了摇头,扫了眼乌梅道:“不怪他。”
“小师父可还要去救那女子?”
连初晓点点头,“这男童双足已断,那女子是他生诀,不可断。”言毕,人已踏出一步。
薛掌柜忙道:“小师父既如此悲悯天人,老朽也不拦着你。但是你此行凶险,带着这男童,恐怕一难保他性命,二难救出其姐;何不,将他暂且托付给老朽,待你救了那女子,再回永平人一楼,让他姐弟好生团聚。”
连初晓闻言止步,顿了一顿,转身道:“好。”
薛掌柜闻言将乌梅靠树而放,近前几步接过男童,这才压低声音道:“我家小姐秦时欢,是陶朱巨商之户秦家四小姐,你每到一处城镇,只要拿着薇姑娘这方玉牌到人一楼,必定会有人告知我家小姐消息。”
连初晓闻言一点头,正要走,却透过薛掌柜肩后瞥见那躺在地上,静如睡去的女子,怔怔地脑子里又浮现了那时的那双温软清亮的眸子。
“那时我步若重铅,望着眼前大船,心中只念着那女子一双生意断绝的眸子,一心只想着无论如何,便是她死,定然也要将这男童送到她身边去。然而近在咫尺,却是此岸彼岸之距,我行其中,恍若一生也难到。心中空茫一片,耳旁忽来杳杳一声:“小心…”身上忽暖,便多了个人来。她紧紧的抱住我,抱得我喘不过气来。过得一刻,她缓缓抬起头来,一双清亮的眸子尽显温软,直看得人心里去。我,从未如此被人看过,霎时,只觉得天地之间,除她无我;而她所带的一丝暖,竟是唯一的牵系,欲断难断,偏又勾人心弦。她眸光忽地一转,我心间便是一痛,是何是故,我至今难明。只听她朱唇亲启,一翕一合,紫色的血便沁了出来,放佛流也不尽似地,我想伸出手去擦,却怎么也举不起手来;她脸也渐渐变得紫了,明明我是瞧过她的,却总觉得此时的她比我那时见过的她还要美丽,更为甚者,她的一呼一吸竟如我自己一般,动辄皆痛,止不住痛,也止不住不瞧她,只怕,一挪开眼,便再也瞧不见她了;她口动本无声,我却分明听得,那声如丝如缕,蚁一般钻进了我的耳朵:‘不要怪我把命给了你。我的命是小姐的,恐怕你要替我还了……不要…怪…我……’然后她就再也不言语了,软软地靠在了我身上。我只觉那一点暖,一丝一丝逝去,渐渐冰凉。那丝凉透过她的指尖与我相触,沁到我身,我旧疾复而活泛,痛灌全身,却总也不及她所带来的痛。再醒来,我见了此时的她,忽然一片宁静,也不怕了。”连初晓不知何时跪坐在了白薇身旁,一双手抚过白薇冰冷的面颊,“她还活着。她的命,由我来活;她的灵,活在我心;只要我还活着,她便活着。在与不在,都已无甚关系。只要我忘不了她那双眼,无论如何,我都会活下去。”
薛掌柜一直听她喃语,此时听完,心头巨震,暗忖道:“薇姑娘,你的一着棋,竟叫这小师父情根深种。若你有知,可是欢喜还是愁呢?”
“她叫白薇,是我家小姐从小收养的四胞胎,上面还有三个姐姐。这梅哥儿也是另四胞胎里的老幺,自幼处之,最为情深。故而,这梅哥儿也着实伤心,举动也失了分寸。”薛掌柜搓了搓手,望着连初晓的背影,微微摇了摇头。
连初晓闻言不顾,捏着那白玉名牌,将它放在了白薇胸前,“你就是你,我就是我;你的我,我的你。”言毕起身,转身走了几步,忽又转了回来,将玉牌一抄而起,紧紧攥在手中。一顿足,飞也似地掠出了林外。薛掌柜见连初晓人影已逝,便拍醒了乌梅,沉声道:“混小子别闹。小师父已经走了,你给我乖乖地坐着,我把伤给你处理好了就回永平府。那厢你也听过了,柏青…”薛掌柜说到此处一顿,眸光蓦然闪过一丝痛色。“也不知柏青伤了谁,恐怕小姐也有难处。如今薇姑娘去了,你若再有个闪失,小姐那边就更难保全了。你小子,给我顾着点大局,再闹,我就把你打残了拎回去,叫小姐一棍子打死你得了。依你这般,留着连累小姐,还不如废了。”薛掌柜一把撕开乌梅臂上的衣料,抹了止血药,又拆了一线衣料,仔细地给他包了起来。
乌梅沉沉无语,待得薛掌柜弄好了,抬步要走才茫然又问了一句:“为什么?”
薛掌柜闻言顿足,仰天呼了口气道:“梅哥儿,你听清楚了!薇姑娘是为了小姐才舍命的。她一命换一命,只是为了让那小师父护佑小姐。薇姑娘身中艅艎两掌,本已活不久。能借机想出此计,也不枉小姐教导一场。你也不必太过伤心了。薇姑娘的命就是那小师父命。如果你真的将薇姑娘当姐姐的话,你从此以后不但不能扰那小师父,还要拼了命去保护她;更如果你听得薇姑娘的话,此刻就应该站起来,跟我回去,解了小姐难处才是。”
乌梅一听薛掌柜的话,脸色又是一白,喃喃道:“原来是我害了薇姐,原来是我害了薇姐!”
薛掌柜听他言语之中癫狂之意,迅急晃到乌梅身前,提着他的领子道:“混小子,你说什么疯话!”
“是薇姐替了我!是她替我挡了艅艎一掌,是她替了我!是我没用,是我害了薇姐!”乌梅一翻掌,就往灵台拍去!
薛掌柜抬肘一格,反手一个耳光响亮地拍在乌梅颊上,直打得乌梅嘴角溢血,脑中一空!
“薇姑娘为什么替你挡,你这么做可对得起她?”薛掌柜一幅恨铁不成钢的样子,三缕胡须呼呼直跳。
乌梅心中顿时一痛,霎时想起白薇先前与他说得话来,顿时心中明朗。一转身,对着白薇扑身而倒,恨声道:“薇姐,我还是不懂,但是,我一定会听你的话的。”
“想透了就好。”薛掌柜将男童当胸裹稳了,“这就走!”
乌梅闻言一点头,轻轻将白薇抱了起来,脚下矫健踏出七步,跟上了薛掌柜,转回了永平府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