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第001章 明月恨 夏夜炎热,即便是开着窗,空气中也没有一丝的凉意。 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血腥味,穆瑾欢穿着一身白衣,抱膝坐在窗边。白衣上是斑斑血痕,一道鞭痕从右眼角处跨过整个脖子,一直蔓延到锁骨上方。红痕中心皮肉翻卷出来,足以看出行刑者力道有多重。 这张脸,怕是毁了。 或许是因为天气炎热,伤口怎么也不见好,边缘甚至隐隐开始流脓。脸上这一道尚且如此,更别提身上交错纵横的数道鞭痕。她坐得久了,渐渐觉得有些不舒服,下意识地动了动胳膊,只听咔擦一声响,她吃痛地捂住了左边胳膊,这才想起来,胳膊早在两天前就被打断了。 她低头轻笑了一声,做皇后做到她这份上,也真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转念一想,她又摇了摇头,后位早已归于他人,她如今,怕是连弃妃的地位都不如。 窗外洒落一地纯白月光,院内有一方荷塘,期间杂乱长着数支荷花,看着并无半分美感。 门外忽然传来吱呀一声响,穆瑾欢脖子微微动了动,没有回头。 卧房的门被打开,带进几许光亮。随后,漆黑的屋子被骤然点亮,她听见一道熟悉的嗓音响起来:“你们先下去。” “是。” 门随即被关上。那人四处走动了一圈,最后停在她身后,道:“身子可好些了?” 穆瑾欢没有说话。 若说曾经的她恨毒了这个女人,那么现在的她,已经宛如窗外那一坛死水,再没有什么能勾起她的情绪了。 叶蓉却不是来欣赏她的沉默姿态的。 她在穆瑾欢的身旁坐下,仔仔细细看了眼她脸上的伤痕,语带惋惜道:“你若是早些招了,又何必受这皮肉之苦。左右那侍卫也死了,你再怎么负隅顽抗,难道还能翻供不成?” “所以你今日来又是为什么?皇后娘娘闲得没事干,大半夜跑来探望一个罪妇么?”她将罪妇两字咬得格外清晰,原先的死气沉沉也在此时有了波动。 叶蓉扯起嘴角笑了一声,“其实你应该猜到了吧,我之所以这么做,是皇上默许的。皇上仁慈,丞相犯下如此大错,他也没有牵连你。可是你呢,偏偏守着所谓的清高,与皇上对着干。丞相的孙女又如何?帮助皇上登基又如何?你既已入了后宫,便应当看清自己的身份,皇上需要的,并不是一个时时刻刻提醒他曾经帮了他多少的人。天下已定,他需要的,不过是一个为他开枝散叶的普通女人而已。穆瑾欢啊穆瑾欢,枉你聪明一世,可惜是聪明过了头。不能生育,你便该早早让出这皇后之位,也好免了我这一番心思。你看看,你与我争斗至今,又落得什么下场呢?” 说起来,这倒是叶蓉难得一次与她这么平和地说着话。可惜是带着胜利者的姿态,竭力像个真正的皇后一样,睥睨着她这跌到尘埃里的失败者。 穆瑾欢轻轻笑了一声。 叶蓉不动声色地皱皱眉,“你笑什么?” 穆瑾欢长长地叹了口气,道:“我笑你啊,明明是蝼蚁,非要费尽心思爬到最高处,来伪装自己有多么高贵。” “你!”叶蓉脸色骤变,猛地抓住了穆瑾欢的手腕。 她抓的是断手,穆瑾欢面色难看得厉害,但仍是死死咬住了牙,不肯在她面前示弱。 叶蓉却看清了她脸上的勉强之色,她冷笑一声,缓慢地将她的手沿着骨头断掉的反方向扭了过去。 饶是穆瑾欢再能忍,此刻也难以忍受这断骨之痛。她短促地叫了一声,整个人都顺着叶蓉扭转的力道偏了过去。她额上沁出了汗,拼命咬着牙,恶狠狠地瞪向叶蓉,咬牙切齿道:“你何不干脆一点杀了我?” 叶蓉像是很满意她的表现,终于松开了手。看着穆瑾欢脱力坐倒在椅子上,白衣血痕,像个破败的布娃娃。她饶有兴致地绕着她走了一圈,道:“杀了你?我若是直接杀了你,难保皇上心中对你存有留恋。如今可不同了,你私通侍卫,这么大一顶绿帽子,即便是普通的男人也受不了,更何况是皇上?我要的,不过是让你永世不得翻身。” “哈,私通侍卫。” 叶蓉恍若未闻,像是觉得脏,拍了拍衣袖上本不存在的灰尘,接着道:“如今你死到临头,有些事我也不妨说与你听。”她盯着穆瑾欢的眼睛,一字一句道:“你可知为何会突然冒出来这许多证据,指控丞相大人贪污?” 穆瑾欢面色微微一变,“是你?” 叶蓉得意一笑,“自然是我。不过我也不过是顺水推舟罢了。功高盖主,你以为皇上会任由你穆家如此嚣张下去么?你爷爷也并非是简单地病死在路上,乃是我找人拦住了他们的轿子,将他们在雨中困了一天一夜。” 穆瑾欢猛地抬起了头,“我爷爷自小待你也不薄,你怎能如此狼心狗肺!” 叶蓉仰头大笑,笑得几乎眼泪都要出来,“待我不薄?他贵为丞相,我两家明明是近亲,为何从不想着拉我爹爹一把?我随我爹爹窝在那穷乡僻壤当一个芝麻小官,你可知受尽了多少闲话!” 穆瑾欢沉默下去,爷爷向来清正廉明,从不刻意培养党羽,不成想竟给他们一家留下了这样的印象。 她不说话时的样子面目冷清,让叶蓉一下子想起她平日里高高在上的日子,像是什么都不放在眼里。叶蓉恨极了她这般模样,冷笑一声,道:“穆瑾欢,你难道从未怀疑过,自己为何不能生育?说起来,还要谢谢你那好丫鬟,若不是她如此忠心于我,我可不能如此轻易地将药下在你的饭菜里。” 穆瑾欢不可置信地看向她,“你说,是你对我下毒?你买通了小言?” 叶蓉心情很好地点点头,看着穆瑾欢失控地站起了身。 她嫁入宫中两年无所出,早些年皇帝对她尚存几分感情,曾请太医来诊治过,便是那一次,太医欲言又止,最后在皇帝的逼迫下说出一番话来,大意是娘娘早些年曾堕过胎,是以落下了病根,此后再难怀孕。皇帝当场大发雷霆,将那太医轰出了宫,而她与皇帝的感情,也在那时开始走向衰败。 当时她以为只是庸医误诊,再加上爷爷出了事,她恨皇帝无情,也不肯放下身段去解释。不曾想,竟是在那时就中了叶蓉的奸计。这两年来,皇后失德的传言在宫中传得沸沸扬扬,偏偏她性子强,恨皇帝过河拆桥,害得爷爷死在回乡的路上,怎么也不肯同他说上一句话。 “我要见皇上!” 叶蓉怜悯地看了她一眼,哼了一声,道:“现在想解释,是不是晚了些?你私通侍卫,证据确凿,你以为皇上还会看你一眼?穆瑾欢,我向来以为你聪明,不曾想你也有如此愚蠢的时候。这些年你受的苦,一桩桩一件件,若是没有皇上的默许,你以为单凭我一人之力,能如此顺利吗?” “什么私通侍卫,那分明是你设的局!” “哈哈哈。”叶蓉笑得畅快,“是我设的局又如何?虽是我下的药,可被捉奸在床的却是你。如今那侍卫已畏罪自杀,你还妄想一个死人替你作证不成?” 穆瑾欢无力支撑,整个人都软了下来。是啊,如今说再多又有什么用?她这具身子,早已脏了。这么些年,恍若一场梦。 她为了玄洺千方百计说动爷爷出山,辅佐未来的太子。随后,玄洺顺利登上储位,她在其间出了多少力? 黎国渐渐走上了正轨,玄洺却性情大变,轻易听信奸人谗言,怀疑爷爷贪污。贪污?爷爷这样清正廉明的人物,真真是莫须有的罪名。然而“铁证如山”,她费劲心思也没能帮到爷爷,只能看着头发都白了的爷爷生生被人遣送回了乡,并且死在了路上。 或许那时,玄洺对她还是有所愧疚的吧?她哭了一整夜,他就陪了她一整夜。 只是那愧疚也没能持续多久,随着那太医的一句话,玄洺看她的目光彻底变了。自此后,各种陷害铺面而来,她被拉下后位,贬为妃子,再之后,她已经没有任何威胁了,可叶蓉还是做到了这一步。 私通侍卫?穆瑾欢笑出了声。脏么?连她自己都觉得脏。事到如今,该怪谁呢?怪自己太蠢,还是怪敌人太狡诈? 叶蓉看她对着窗外傻傻笑着不说话,知道自己已经达到了目的。她此生最大的愿望,便是将穆瑾欢踩在脚底下,从身到心,彻彻底底地,踩在脚底下。而如今,她已然做到。 她折向桌前,那里摆着一个托盘,托盘里有一瓶毒药,一条白绫,和一把匕首。她语声轻柔地道:“皇上本欲直接将你问斩,还是我求了许久,他才允了你一个体面的死法。穆瑾欢,你自己选一样吧,也算是,你我姐妹一场,我对你最后的善意。” 穆瑾欢拖着断臂,一步一步走过去。她纤细的手指在三样物件上一一拂过,最后停在那份一瓶鹤顶红上。小小的瓶子,只要一口,很快就会告别这个世界的,告别这个,肮脏的世界。 她低声道:“叶蓉,我的今日全拜你所赐,可你不要着急,迟早有一日,你也会承受我所受过的苦。你且等着,总有人收拾你。” 叶蓉脸色未变,笑眯眯地看着她,“我如何,就不劳你费心了。” 穆瑾欢轻轻笑了一下拔掉瓶塞,将瓶中液体一饮而尽。 她眼中鼻中口中迅速流出血来,映着暗淡的烛火,格外恐怖。她用尽最后的力气死死盯着叶蓉,一字一句道:“若有来生,不要相见。否则,定如数偿还。” 宣武三年,废后穆瑾欢卒于宫中。 卷一 第002章 清贫年月 穆瑾欢醒的时候,天光还未大亮。她睁开眼,模模糊糊看到房中摆设,疑心自己还未醒,使劲揉了揉眼。 随即她一愣,这只断手……好了? 脑子瞬间清醒过来,她细细看了一眼房中摆设,是自己在新乡曾住的房间没错。她起身穿上鞋,迫不及待地走到窗边,伴随着吱呀一声响,木窗被推开,露出外面渐亮的天光与院中熟悉的景致。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难免有些疑惑,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正发着呆,隔壁屋子走出一个身影,让穆瑾欢瞬间红了眼眶,爷爷! 穆霖站在屋门口,见穆瑾欢的屋子开着窗,而自家孙女不知怎么了,呆呆地站在那里盯着自己瞧。他走到近前,捋着胡子笑道:“瑾欢,今日太阳可是打西边出来了,起得这么早?傻站着干什么呢,快去披件袍子去,仔细着凉。” 穆瑾欢这才回过神来,连忙哎了一声,才走了两步,却又怕这是她的幻觉,连忙回过头去。爷爷已走到了院子的一旁,将脚架在栏杆上压腿。 还有比这更神奇的事吗?穆瑾欢狠狠掐了一把自己胳膊上的肉,疼!这是真的,不是她做梦,她活过来了! 穆瑾欢顶着被爷爷疑惑的眼神,问了好几遍才弄清楚如今是什么年月。若是放在前世,她绝不可能相信如此荒谬的事会发生。然而此刻,她真真切切感受到了世界的神奇之处。明明前一刻,她还伤痕累累地喝下那瓶毒药,七窍流血而死,下一刻,她竟出现在了自小长大的地方,最重要的是,爷爷好好的,一切变故都未发生! 她吃着面前的清粥小菜,每一口粥似乎都带着甜味。她兀自傻笑,不管爷爷投来的疑惑目光。 穆霖忽然道:“听闻这些日子,上京不太平。皇上似乎前些日子被刺杀了。谣言甚多,不知真假。” 穆瑾欢嗯了一声,不动声色地继续喝粥。 此时她才二八年华,跟爷爷住在新乡一个小小村庄里,几间小屋几亩薄田,日子清贫而充足。玄洺还未闯入她的生活,而一切都没有开始往坏的方向走。 虽然将来的事或许下一刻便会到来,但至少此刻,她感谢上苍,让她重生在一切都还能挽救的时候。 笑眯眯地看着爷爷喝完了粥,她自告奋勇收拾了碗筷要去厨房洗。李嬷嬷从外面走进来,手里提着新鲜的食材,见状忙拦着她道:“哎哟喂小姐,这是下人干的活,你是小姐呀,可千万别脏了手,来来,放着我来。” 穆瑾欢方才那只是下意识地动作,见爷爷看她的目光愈发疑惑,她这才想起来自己平日里该是什么样子,由着李嬷嬷将碗筷接了过去,实在闲不住,又去逗弄爷爷养的鸟儿。 兴奋了大半日,她才想起来今早爷爷说起的事。 若是她没记错,前一世,便是这个时候,再过两三日,玄洺便会上门来请爷爷出山。 她微微皱起了眉,执笔在纸上列下了当前情势。 穆霖乃是丞相,是跟随先帝的开国元老。然而先帝在位时日不长,便早早驾崩。帝位传到如今的皇帝手中,因当今皇上性格残暴,爷爷早早便辞官归家。算起来到如今,已是皇上在位的第十个年头。 她蘸了墨水继续写,由此处推算,皇上应是在前几日遭人刺杀。当朝皇帝性格如此,为人处世方面从不知收敛,难免引起民怨。若是照着前世的记忆,再过两日,玄洺就应当来此处求见爷爷了。 想起玄洺,她笔锋一顿。重生固然是幸事,但她却并没有做好立刻面对那些人的准备。她停下手中的笔,转头看向窗外天色。夏日的午后,天气晴朗。她坐在屋子里,门口挂了一道竹帘,将室外炎热隔绝了一些。 她还清清楚楚记得自己喝下那毒药时曾说过的话。 “若有来生,不要相见。否则,定如数奉还。” 那药入喉的苦滋味她还能回忆起来,紧接着便是极度的痛苦,像是有人拿着刀捅入了她的腹部,胡乱绞弄。眼耳口鼻,浑身上下没有一处不疼。但那疼又是短暂的,不过片刻,她闭上眼,以为一切便是结局。 穆瑾欢在不绝于耳的蝉鸣声中回过神来,墨水滴在纸上,晕开成一团。 她眼中渐渐有冷光凝聚,既有了来生,那便一一算清罢。 两日后,穆瑾欢正坐在屋中习字,李嬷嬷匆匆忙忙跑了进来,在穆瑾欢的房门前叩了三声,穆瑾欢起身道:“怎么了,李嬷嬷?” 李嬷嬷显然是跑得很急,站在原地喘了几口气,才走过来道:“小姐,二、二皇子来了。” 穆瑾欢做出惊讶的样子,微一皱眉,对李嬷嬷道:“不慌,李嬷嬷,你先去倒茶。” 李嬷嬷应了一声就下去了,她整整衣冠,向着前厅走了出去。 还未入厅内,远远便见一人坐在竹木椅上,一袭淡青色纱衣,侧脸线条刚硬,正如她前世第一面所见。 她深吸了一口气,踏入厅堂时,眼中已不见半分慌乱。 穆瑾欢稍稍提起裙角,盈盈下拜道:“见过二皇子。” 玄洺转过头来,穆瑾欢今日着了一件浅粉色纱裙,如瀑长发自肩膀垂下来,光滑柔顺。 他笑道:“免礼,不知姑娘是?” 穆瑾欢直起身子,有礼又疏离地笑了一下,道:“小女子穆瑾欢,殿下恕罪,我爷爷昨日才出的门,大约后天才会回来。” 玄洺立刻阻止了她,“无妨,我后天再来便是。”他定定地看了一会穆瑾欢,口中喃喃念道:“穆、瑾、欢。”他爽朗笑道:“久闻丞相有个长得倾国倾城的孙女,今日一见,果然不同凡响。” 他说的是真话。穆瑾欢继承了母亲的美貌,早已是乡里闻名的。从玄洺的角度看过去,她微微低着头,眉如新月,睫似扇,肤若凝脂,五官无一处不精致,这容貌,莫说是在这新乡,即便是放在美人云集的上京,怕是也无人能出其右。 穆瑾欢道:“殿下谬赞,小女子姿容怎堪入陛下的眼。” 正在此时,李嬷嬷端了茶水上来,穆瑾欢为表示尊敬,亲自递上,随后退开几步,在下首坐了。 一举一动皆分寸。玄洺暗暗点头,此女虽生在乡野,但行为举止无一处不是大家风范。想来丞相这些年并没有疏忽对她的教导。 他随口问了几句他们这几年的生活,穆瑾欢一一答了,虽有礼,却也显得疏离。 玄洺向来心直口快,再加上与她言谈之间,越看越欢喜,情不自禁地就问出了口:“不知穆姑娘可曾婚配?” 穆瑾欢微微一愣,随即低下了头,眼中闪过一丝冷笑,口中却仍是尊敬的,“不曾。婚姻大事父母做主,小女子父母早故,因此全凭爷爷做主。” 玄洺更是心生欢喜。他此番乃是得了皇后的授意前来,皇上流连病榻,身子眼看着就一天天衰弱下去,储位却未定。本来他是皇后之子,应当是太子的不二人选,奈何他并非皇上的第一个儿子。眼下朝堂形势不明朗,而这归隐乡野的丞相地位非同小可,乃是开国的大功臣。若是能得到他的支持,太子之位必然是自己的了。 他虽为人耿直不会兜圈子,但也觉得不可唐突佳人。又闲聊了几句,他起身告辞道:“既然丞相不在,我也不好多叨扰,先告辞了。” 穆瑾欢点头,将他送至门外,玄洺这才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第二日是奶奶的祭日,爷爷对奶奶用情至深,不但将她葬在出生之所,更是每年都要去墓地陪她两日。因此穆瑾欢虽知道玄洺这两日便要来,也没有提。一则她并没有那未卜先知的本事,说出来反倒令人生疑,二则重生之后不知命格是否会有变化,为了避免万一,她想先会会玄洺。 好在,玄洺与前世一样,只不过自己不再蠢笨地被他的所谓英雄气度所吸引,安心保持距离了。 她在门口站了片刻,这才走回房中,继续看书习字,目光恬静专注,似全然不受影响。 墨水在之上一笔一划勾勒出娟秀字体,秀气却不失力道。她正对着敞开的窗户坐着,无意间一抬头,正见到李嬷嬷走到门口,像是不放心一般回头看了一眼,举止之间几分刻意,像是在避着什么。 见她看过来,穆瑾欢连忙低下了头。李嬷嬷像是放心了,折身就出了门。 前世因小言的关系,她中了叶蓉不少招。此刻想起来,她对身边人向来过于信任,这才给了别人可乘之机。她仔细回忆了一会,这李嬷嬷是随同母亲陪嫁过来的,自小照顾她,因此她一向对她十分依赖。这也是为什么,爷爷辞官归隐后,虽遣散了大部分奴仆,却仍留下了李嬷嬷。 时间再往前一点,前世玄洺来过之后不久,叶蓉就来了此处。声称许久未见,来探望她们。 有这么巧么? 脑中似乎有某些线索连在了一处。 穆瑾欢搁下笔,纸张上李嬷嬷与叶蓉两个名字,赫然并列在一处。 卷一 第003章 庙间偶遇 第二日晨起,李嬷嬷正从厨房里将刚炒好的小菜端上来,穆瑾欢忽然道:“嬷嬷,好久没见过蓉儿了,倒是有些想念她了。” 李嬷嬷下意识答道:“小姐若是想蓉小姐,让她过来便是,这有什么的。” 穆瑾欢拿着勺子的手顿了一顿,吹了口热粥,道:“既然是我想她,自然应该我去看望她,怎么好让她特意来一趟?” 李嬷嬷自知失言,看了她一眼,笑道:“小姐说的是,看我,都老糊涂了。二皇子殿下不是明日还要来吗?等此事了了,老奴陪小姐去一趟便是。” 穆瑾欢点点头,没再说话。怨不得她多疑,经历了上一世,她实在是怕了。 李嬷嬷坐下与她一同喝粥,在穆家,李嬷嬷可算得上是老人,家里人从不把她当下人看待的。两人沉默地喝着粥,李嬷嬷忽道:“小姐,今日福缘寺内有一场庙会,小姐呆在家中也是无事,不如老奴陪小姐去看看?” 福缘寺?她看了李嬷嬷一眼,应了声好,李嬷嬷立即笑了。 新乡是一个小镇,山清水秀,而福缘寺则是新乡镇内最大的一处寺庙,新乡民风淳朴,对神明格外敬重,因此此处香火向来鼎盛。只是不知,李嬷嬷为何忽然提出要来庙会。 穆瑾欢摇摇头,前一世她也是去了福缘寺,便是在那里再度遇到了玄洺。她看着走在她身旁的李嬷嬷,在心中默念,嬷嬷,你可千万别是我想的那样。 庙会可算是本地一大盛事。男的女的老的少的皆穿梭在此地,路旁有不少摊贩摆着摊买些小玩意,也有各式绫罗绸缎、书画等等。两人直直穿过人群,先行来到庙中。 庙中进香者不在少数,或许是因为庙会聚集了太多人,连寺中也几乎拥挤到了摩肩接踵的地步。 李嬷嬷从旁取了香过来点燃,交到穆瑾欢手中。她双手执香,举在额间,闭上眼默念:菩萨保佑,小女得以重生,今世定不再重蹈覆辙,还望菩萨护佑家人,保我爷爷身体康健。 她虔诚地拜了三拜,这才由着李嬷嬷将香拿到外面插,进香火架上。从前穆瑾欢不信鬼神之事,如今自己经了这么一遭,看向殿堂中各位菩萨的庄严宝相时深深觉得叹服。命运之奇妙,不可说也。 正要踏出大雄宝殿,忽然有人将她叫住。 “姑娘留步。” 穆瑾欢讶异地看过去,那人穿着一袭袈裟,满面皱纹,胡须雪白,显然已有了些年纪。 她环顾四周,行人匆匆,应是在喊她无意。她双手合十回了礼,微笑着问道:“大师可是在喊我?” 那人单手立于胸前,低头念了声阿弥陀佛,道:“贫僧法号空寂。贫僧观姑娘面相不同寻常,不知可否移步,由贫僧看看?” 穆瑾欢心中微微一惊。面前的僧人面目和善,应当是这寺中的老人了。只是面相不同寻常?她看着那僧人所指之处,勾唇一笑,道:“大师有礼了。” 空寂将她带到了偏殿的侧门处,那里人没什么人,只摆着一张桌子,两只椅子。穆瑾欢对李嬷嬷道:“嬷嬷,你先在外面等我”,随后便在椅子上落了座。 那僧人一脸严肃地将她望了又望,手中成串的菩提珠一颗又一颗数过去。穆瑾欢由着她看,她刚刚才许过愿,对这佛门之地是极有好感的。另外,她也有些好奇,这个僧人究竟能看出什么‘不同寻常’? 如此静默了半晌,那僧人忽道:“姑娘命格富贵不同寻常,看面相,乃是可以左右国家的命数。贫僧活了这大半世,从未见过姑娘这般的人物。” 穆瑾欢心中惊讶,面上却不动声色,道:“大师说笑了,小女子不过出身乡野寻常人家,怎堪大师如此评语。” 谁知空寂摆摆手,面容越发的严肃,“贫僧愚钝,但能在这把年纪遇上姑娘,也是平生之幸。天道轮回,自有定数,愿姑娘心中常怀善意,太过执着,实非幸事。” 那大师说完这话就闭眼念经了,穆瑾欢被她说得心中惴惴,天道轮回,自有定数,难不成她重活一世,还是要再经历一次那惨剧?不,绝不会如此。 她谢过空寂大师,整个人如同身处迷障之中,看不清眼前。也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走到偏殿门口,脚下没注意,险些被门槛绊倒。 一双手适时扶住了她,一道熟悉的嗓音随之响起:“穆姑娘,小心。” 穆瑾欢瞬间回神,正对上玄洺关切的眼神。 李嬷嬷道:“方才我在外头,正巧遇上殿下,殿下问我小姐去了何处,我才指给他看呢,小姐就出来了。” 穆瑾欢站直了身子,玄洺适时收回了手。 她有意无意地看着李嬷嬷,她却心虚地别过了头。 穆瑾欢看着玄洺冲李嬷嬷使了个眼色,李嬷嬷忙道:“小姐,今日庙会来了不少摊贩,正好家中用品有短缺的,我先去采买一些。” 穆瑾欢嗯了一声,面前这两人的小动作她是看在眼里的,将李嬷嬷的行为稍稍想了一下,她便明白了。原本她只疑心李嬷嬷是叶蓉的人,是以前世叶蓉来得这样巧。如今看来,显然玄洺也是给了她好处的,难怪今日特意将她带出来。 她心中冷了几分,她自然是不会相信有那么多恰好,只是方才那大师为她批命,也不知玄洺听去了多少。前世她将一切想得简单,只将两人的偶遇也当做是命运使然,如今重活一遭,却发现不知有多少是刻意。 穆瑾欢与玄洺一同走了片刻,言语之间诸多客套,不知不觉就走到了庙外的柳树下。此处人烟稀少,玄洺看了眼不远处的摊头,对穆瑾欢道:“穆姑娘且稍等片刻,玄某去去便来。” 穆瑾欢应了一声,站在柳树底下看着玄洺往人多的地方去了,不多时就没了踪影。她在心中默数,果然,没多久,身后就响起一个轻佻的声音:“哟,谁家的娇俏小娘子,怎么一个人在此地啊,不如陪着大爷乐呵乐呵?” 前世穆瑾欢初遇此种状况,心中是慌乱无比的,可同样的事经历了第二次,她只想笑。 她看也不看那人,拂袖走到一旁,没理睬那人。 那人却似牛皮糖,跟着她又走了过来,面容猥琐,手中拿着把折扇附庸风雅,见她不答话,索性用扇子去挑她的下巴。穆瑾欢虽知道接下来的戏码,却也不愿被人如此调戏,反手一挥就打落了他的扇子。 那人冷笑一声,道:“敬酒不吃吃罚酒,小三子,把人给我带回去,臭丫头,我还治不了你了?” 那人身后跟着一个五大三粗的汉子,闻言上前几步,欲将人扛了就走。 哪知穆瑾欢看似柔弱,动作却十分敏捷,往那汉子的胳膊下一钻,那汉子生生扑了个空。 那书生模样的人怒道:“这么个女人你都抓不住?废物!” 那汉子眉毛一皱,撸起袖子就扑了上来。眼见书生从另一个方向也围了上来,穆瑾欢不闪不避,有意做出惊恐的形容,心中却是一片平静。 因为,她已经看到了飞速奔过来的玄洺。 下一刻,那书生与汉子被人一脚踹飞,玄洺护在她身侧,脸上是毫不掩饰的关心,“穆姑娘,你没事吧?” 穆瑾欢摇了摇头。 玄洺对对着那书生道:“何方宵小,吃了雄心豹子胆不成?” 那书生狼狈地从地上爬起来,见那汉子还想冲上来,喊道:“走!” 两人很快就没了踪影,穆瑾欢发丝也没有乱一根,好端端地站在原地,对玄洺福了福身道:“多谢殿下。” 玄洺武功很好,方才出现时那一个扫堂腿隐隐有横扫千军的气势。前一世,穆瑾欢正是被这一幕震撼,这才动了放心。如今看来,都是笑话。 玄洺歉然道:“是玄某考虑不周,贸然将你一个弱女子留在此地,不想竟遇上此等登徒子。” 穆瑾欢道:“殿下说的哪里话,若不是殿下适时赶到,我怕是已经遭遇不测了。”她在‘适时’二字上特意加重了语气,嘲讽意味十足,可惜玄洺并没有听出来。 他自怀中掏出一串手链,乃是一颗一颗浑圆的菩提子。玄洺笑了一笑,脸上神情竟有些羞涩。“穆姑娘,方才我出寺庙时见到这手链甚是精致,佛门净地之物,想来是有些灵气的。不是什么贵重之物,赠予姑娘,还望姑娘不要嫌弃。” 他方才借故离开,自然是需要一个正当的理由。穆瑾欢接过来,那手链小巧精致,其上还沾染了一些寺庙特意的香火气。再见旧物,实在唏嘘万分。前世她将这手链当做定情信物,贴身保管,即便是后来登上了后位,也从不曾摘下。收藏者珍重万分,可赠予者,不过是无心之举。 “此物甚精巧,瑾欢在此谢过殿下了。” 玄洺看着她端详那手链许久,显见得是十分喜爱的样子,脸上不自觉带了几分笑意。此处山清水秀,若是登高远眺,还能看到远处层叠的山峦。微风吹来,将穆瑾欢额前的发丝轻轻吹动,露出光洁如玉的额头。 他喉头微微一动,道:“昨日穆姑娘曾说,尚未婚配。不知玄某可有幸,能入得穆姑娘的眼?” 穆瑾欢微微诧异地抬头看他。 卷一 每004章 婉拒 他这话说得却是露骨。 他本是皇子的身份,尊贵无比,而她穆瑾欢现下,不过是个乡野女子。前世她心思单纯,哪里见过他一而再再而三的招数?见他勇猛无比,解救自己于危难之中,虽身份尊贵却待人平和,不免就生出了好感,哪能料到这背后的许多事。 可如今却是不同了。 她低头,面上露出几分为难神色,对玄洺道:“殿下身份尊贵,瑾欢不过是乡野女子,实在不敢妄想。” 玄洺原本还以为她会满心欢喜地作害羞状,谁知她说了这么一番话。他在上京之时,向来都是女子争先恐后地贴上来,哪里见过这样的? 登时面色有些不好看,但仍耐着性子道:“穆姑娘过谦了,我虽为皇子,但在感情上,也只是个普通男人。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姑娘此等才情相貌,哪是寻常乡野女子可比。况且姑娘乃丞相大人的孙女,若是丞相此番能出山,那你我二人的身份自然匹配,姑娘又何必妄自菲薄呢。” 他话里话外,都在暗示她要请爷爷出山的意思。穆瑾欢眼中微冷,福了福身道:“婚姻大事,向来是长辈做主。爷爷自小教导瑾欢要认清自己的身份,还望殿下恕罪,瑾欢实在不敢高攀。” 她说完这话,便告辞要回去。玄洺好话说尽,自认为已经用尽了耐心。谁想还真有如此不识趣的。面色眼见得不好看起来。 但转念一想,她强调了多次婚姻大事,由长辈做主,莫不是欲拒还迎,暗示他亲自向丞相提亲? 这种招数他倒是也见得多。当下脸上又浮现了笑意,对穆瑾欢道:“是玄某唐突了。姑娘既然乏了,那便由玄某送姑娘回去吧。” 玄洺一直将她送到家门口,这才告辞离去。 李嬷嬷道:“小姐,这二皇子殿下长得一表人才,又待人平和,老奴看着他对小姐好得很呢。” 穆瑾欢闻言,静静看着她。 李嬷嬷只觉得今日小姐的眼神像是格外清明,总觉得一切都能被她看透的样子。惊觉自己话多了些,借口去厨房,转身就走了。 穆霖在第二日上午回到了家。 他手上提了些新鲜的藕和莲蓬,眉开眼笑地进了门,取了两支莲蓬,其余的交给李嬷嬷料理,就在院中喊了穆瑾欢一声。 穆瑾欢自小就爱吃莲子,现在又正是好时节,见了穆霖手中拿的莲蓬,眼中登时一亮。 祖孙俩坐在院中的葡萄架下,日光被茂密的叶子所遮挡,只落下斑斑驳驳的影子。 白白嫩嫩的莲子剥了一小碗,穆瑾欢一边吃着莲子,一边同穆霖说起这些天的事。 穆霖皱眉道:“看来前些日子的传闻是真的。若是皇上真的龙体欠佳,眼下立储之事未定,二皇子动作倒是快。”他拍了拍膝盖,叹道:“多事之秋啊。瑾欢,你既然见过那二皇子,觉得此人如何?” 穆瑾欢自小就学什么都快,性子又稳重,因此穆霖从来不忌讳她是个女儿身的事情。爷孙俩在这新乡的乡下住了有些年头了,但对外面的事情却是时刻关注的。毕竟,若是不是因皇上的性子,穆霖也不至于辞官回家。 穆瑾欢沉吟片刻,道:“我与那二皇子相处时间不多,但在我看来,此人性格浮躁,未必堪当大任。” 穆霖点点头,道:“这二皇子我不曾接触过,但他乃当今皇后之子,若是说起皇后,却不是盏省油的灯。” 碗里的莲子吃了大半,穆瑾欢忽道:“爷爷,昨日我与李嬷嬷去庙会,曾遇上过二皇子。他……似乎对我有意。” 穆霖一惊。自己这孙女自己是知道的,论才情相貌,不会输给任何大家闺秀。她本不该随自己屈居在这乡野之地,这些年,倒是委屈了她。他试探道:“瑾欢,那你的意思是?” 穆瑾欢摇摇头,“爷爷,自古以来后宫都是是非之地,我并不想介入那般纷争之中。况且那二皇子……实非良人。不过,关于复官一事,我倒是认为爷爷可以考虑。毕竟此次那二皇子是带着圣旨来的,国家动荡,实非黎民之幸。虽二皇子有意拉拢您,但不考虑他们那一层,瑾欢也觉得,爷爷有出山的必要。” 穆霖捋了捋花白的胡须,道:“二皇子说了今日再来么?” 穆瑾欢点头,穆霖道:“那我便会会。” 玄洺果然在午后再次来了府上。 将人迎至正厅,玄洺恭敬道:“丞相大人当年执意辞官,父皇到如今都一直惦记。乡野清贫,丞相大人这些年,受苦了。” 穆霖哈哈笑道:“不苦不苦,老夫本就是粗人,当初跟着祖皇帝打天下,什么苦没有吃过。功成身退,自然应当如此。” 玄洺道:“丞相大人过谦了,若你是粗人,岂不是折煞了朝中一干大臣。 实不相瞒,如今国家时局动荡,晚辈此次前来,乃是诚挚地邀请你出山,复官为民。丞相,朝廷需要你。” 穆霖捋了捋胡须,皱眉道:“我辞官在家多年,早已与外面隔绝了。二皇子此话,却是抬举草民了。” 玄洺见他话里虚虚实实,都是客套,不免微微皱眉,诚恳道:“丞相,实不相瞒,前些日子,父皇遭奸人刺杀,虽无性命之忧,但身体却受了损伤。此次也是父皇命我前来请你。丞相不必过于谦虚,丞相之能,便是祖皇帝也公开夸赞过。国家若是不安定,实非黎民之福。” 他自怀中拿出一卷金黄色的卷轴,穆霖见状,连忙跪了下来。 穆瑾欢一直在旁没有说话,此刻也跟着跪了下来。 玄洺忙道:“丞相大人请起,穆姑娘请起。我此次前来,是带着父皇的旨意,但绝无逼迫之意。古来有刘备三顾茅庐,我此次也是带着十二分的诚意,若是丞相还有何顾虑,不如一并说出来。无论什么事情,我定当为你解决。” 穆霖皱着眉,站起身道:“当年我跟着祖皇帝打天下,同吃同住,祖皇帝与我们一干手下以兄弟相称,从来也未摆过架子。即便是后来天下初定,祖皇帝正式登基,对大臣们也是礼让有加。也正是如此,我时常感念祖皇帝之德,这些年来从未忘记。殿下所言之事,先前我确实有所耳闻。如今时局动荡,我虽赋闲在家多年,但若是国家需要我,我定当效犬马之劳。” 玄洺心中稍稍安定,皇后曾说丞相是块硬骨头,他少不得要多费些心思,如今看来,也不过如此嘛。 他面有得色,转脸却看到一旁静静站着的穆瑾欢,心中一动。 世人皆知丞相对这唯一的孙女宠爱得很,今天丞相这么好说话,莫不是因为穆瑾欢先行劝说过了? 察觉到他投射过来的视线,穆瑾欢微微偏开了头。 爷爷这些年虽身在乡野,但对京中之事还是十分关心。早前听闻皇上遇刺,人心惶惶,他回来后便长吁短叹,只是在她面前不提罢了。先前爷爷问她对此事的看法,想来也不过是要征求她的意见,毕竟祖孙俩相依为命这许多年,她既然道出了他的心声,他自然是欣慰的。 想到这里,她眼中微微酸涩。爷爷当年辞官,不过因为当今皇上无德。道不同不相为谋,爷爷苦谏无果,不得已才走到了这一步,索性眼不见为净。可她知道,爷爷对国家的关心,从来不比任何人少。如今这把年纪了,一旦国家有难,他还是奋不顾身。 那厢玄洺又与穆霖说了一会话,方才将圣旨交到了他手中,自以为功德圆满,决心趁热打铁,便道:“丞相,我还有一事。” 穆瑾欢眉眼一动。 穆霖也猜到了他将要说的是什么,他看了穆瑾欢一眼,随即不动声色道:“殿下但说无妨。” “我心悦穆姑娘,如今穆姑娘也已到了出阁的年纪,丞相也答应了回京复职,晚辈想向丞相提亲,如此一来,丞相与我皇家便是亲上加亲,不知丞相意下如何?” 见穆霖没有做声,他又道:“晚辈这次来得匆忙,并未做准备,等回了京,定当备齐聘礼,完成礼数。” 穆霖在意的倒不是这些。 他这双眼阅人无数,刚才的一番观察下来,就明白穆瑾欢所言不虚,这二皇子,不是个堪当大任的。单看他这么贸然提亲,就能看出此人有勇无谋,行事只凭性子。虽说现在看他性格直爽,无甚坏心,但这种人最易被人利用,轻易蛊惑。 他只略一沉吟,便做了决定。 “殿下恕罪。我这孙女自小随我居于这乡野之间,比不得京中名门闺秀,行事之间难登大雅之堂。殿下身份尊贵,自然值得更好的女子相配。” 玄洺傻了眼。若说先前穆瑾欢的拒绝在他看来尚有几分欲拒还迎之意,那么现下穆霖这番说辞却是半点情面也不留了。 他堂堂黎国二皇子,何时受过这样的待遇?他眉目之间带了几分怒意,下意识地看向穆瑾欢。谁知她仍是别过脸,不肯与他对视,面上也是一派云淡风轻。 他的火气一下子冒了上来。这祖孙俩,哪里来的底气,竟敢拒绝他? 他此次前来,除了请丞相出山之外,皇后特地交代了他要借机笼络丞相。本想着,若是能娶得美人归,可谓一举两得,然而此番任务只完成了一半,他到这会才明白,丞相这块硬骨头的难啃之处。真仗着自己是老臣,半点情面也不留么? 他心中怒意几乎要克制不住,拼着最后的耐心对丞相道:“那么晚辈就不叨扰了,还望丞相早日归京。” 说话时语气已是硬邦邦,说完这句话,得了丞相的承诺,更是一拂袖,头也不回就走。 卷一 第005章 再见成恨 老家不过几间屋子,几亩薄田,无甚需要特别准备。穆霖让穆瑾欢收拾下自己的东西,预备两日后启程去上京。 这日晚饭前,穆瑾欢隐隐听见前头的声响,一道娇俏的声音就响了起来。 “爷爷,欢姐姐!” 穆瑾欢手中动作一停,来得挺快。 她走出门时,叶蓉正挽着穆霖的胳膊,将老人家逗得开怀大笑,见到她出来,又甜甜地喊了一声姐姐。 穆瑾欢有意无意地看了一眼一旁站着的李嬷嬷,她也是满面喜色,见穆瑾欢望过来,下意识地垂了眼。 穆瑾欢笑着迎上去,道:“蓉儿,怎么来得这么突然,也不来封书信说一声,我们也好有些准备。” 叶蓉嗔怪道:“姐姐怎么这么见外,我回自己家还要什么准备呀,是吧爷爷?” 叶蓉的母亲与穆瑾欢的母亲是表姐妹,以前穆霖还在京中为官时,两家是时常走动的,而叶蓉自小嘴就甜,跟着穆瑾欢叫爷爷。 穆霖哈哈笑道:“蓉儿说得不错,这里和自己家是一样的。蓉儿怎么这么久都没有来看爷爷啊。” 叶蓉长相乖巧,若不是眼里时不时透露出的狡黠,任谁都会觉得她是一个乖乖女。 她笑容更甜了几分,道:“这些日子家里有些事情,这不,一得了空我便来了,爷爷切莫责怪呀。” 穆瑾欢心道,二皇子来访这么大的事,她怕是连夜也要赶过来吧。 因家里多了一个人吃饭,李嬷嬷特意多准备了几个菜。 席间,叶蓉问道:“这些日子家里好吗?” 穆瑾欢有意避开了二皇子来的事,只避重就轻说了些家常。 李嬷嬷正好端着菜上来,似不经意道:“蓉小姐,你若是再晚来几日咱们就不在这啦。” 叶蓉“哦?”了一声,道:“此话从何说起?” 穆瑾欢冷眼旁观她二人配合默契,小口吃了口菜,这才云淡风轻地道:“爷爷要回上京赴任了,官复原职。” 叶蓉惊讶道:“怎么如此突然?” 李嬷嬷已将所有的菜端了上来,也坐下来与他们一同吃,听了这话笑着道:“蓉小姐有所不知,前几日啊,宫里的二皇子殿下亲自来了这里,诚心诚意请老爷出山呐。” 接下来,叶蓉便顺着这话题一路问了下去,穆瑾欢安静吃着菜,心中依然波涛汹涌。 她曾想过千万种见面的方式。她还清晰记得自己前世死之前说的那一句话,其间恨意到如今都刻骨铭心。可她也知道,历史的轨迹仍会重演,她不得不与叶蓉,以此种方式粉饰太平。 毕竟她二人之间,隔了一段生死,隔了一场千疮百孔的人生。叶蓉甜美的嗓音响在耳畔,无异于在她面前挑衅。她毫不怀疑自己甚至可以用面前的筷子插入叶蓉的胸口,可是她不能。 不能这么简单地报仇,不能假以颜色,甚至不能表现出一点点敌意。 只因为,她们是自小就“关系很好”的姐妹。 她在吃菜的间隙抬起头来看叶蓉笑得天真的脸,在心中冷笑道:“可是既然上天给了我重来一次的机会,我绝不会,再辜负命运。” 夜里,叶蓉与穆瑾欢同塌而眠。 穆瑾欢心不在焉地陪着她说了一会无关紧要的话,就听叶蓉道:“姐姐,方才晚饭时听你们这么说来,那二皇子像是负气而走?这可如何是好,如今储位未定,而那二皇子殿下极有可能就是将来的君王,爷爷若是得罪了他,怕是往后的路不好走。” 穆瑾欢假意叹道:“此事也是无奈之举,爷爷不愿让我入宫,我自己也不愿。都说后宫就是一个没有硝烟的战场,我自认没有那个本事全身而退,自然是不入宫最好。” 叶蓉道:“也是。”她默了一会,在薄被底下握住了穆瑾欢的手道:“只是姐姐,我还是觉得不太妥当。你不愿入宫是一回事,得罪了那二皇子是另一码事。依我看,姐姐应当找个机会同那二皇子赔罪。” “赔罪?” 穆瑾欢重复道,心中已明白了叶蓉的意图。 果然,叶蓉道:“是啊,赔罪。爷爷马上要官复原职,算起来也是长辈,自然不能亲自前去,去了不就坐实此事是咱们的错了吗?你嘛,你也不能去,你想啊,你才同爷爷一起拒绝了二皇子,此刻去见他,再提起此事,难免是在人家伤口上撒盐,搞不好还会弄巧成拙。” 穆瑾欢眼中的冷意被夜色完美遮盖,她轻声道:“哦?照你这么说来,该如何?” 叶蓉像是犹豫了片刻,这才道:“姐姐,为今之计,由我去最合适。” “你?” “是啊,从关系上来说,我两家亲近,我自然有立场代表你们去赔罪。而我严格意义上又不算你们家的人,自然能从第三人的立场来对待此事,况且,姐姐你不是一向夸我嘴甜吗,我去吧,定然完成任务!” 她说到最后,尾音已是微微上翘,带了几分志得意满,是算准了穆瑾欢会同意此事。 而此刻,穆瑾欢心中思量的却是另外一桩事。前一世,叶蓉便是借着是她妹妹的身份寻机会入的宫,这一世她已断了这条路,正寻思着该如何把他们二人绑到一处去。叶蓉这个提议倒是个好主意。毕竟,这两人凑到一起,她日后才好将他们一锅端了,否则,未免太费力气。 她假意犹豫了几句,叶蓉又哄了几句,她这才松口。 一张床榻,两番心思,真真同床异梦。 第二日叶蓉早早就起了床,催促穆瑾欢写好拜帖,让李嬷嬷送去二皇子暂居的客栈,便坐在穆瑾欢的梳妆台前忙活了好一阵。 穆瑾欢冷眼看着她打扮得明媚动人,十足甜美,这才笑着出了门。她出门后不久,穆瑾欢就换上一套粗布衣裳,脸上以胭脂水粉草草涂抹了一遍,看起来像足一个寻常妇人了,这才跟在她后头出了门。 帖子是以穆瑾欢的名义写的,约玄洺在新乡一处酒楼相见。 穆瑾欢行至楼下,远远便看见叶蓉靠窗而坐,时不时朝楼梯的方向看一眼。 她在一处小摊前站了片刻,不多时,玄洺也来了此处。透过窗户,能清晰看到叶蓉像是辨认了片刻,笑着起身,说了几句什么,直到两人各自落座,穆瑾欢才信步进了茶馆上了楼。 她坐在楼上一道屏风后,与二人一条走廊之隔,因有屏风遮挡,互相看不见,但声音却能清晰地传过来。 便听叶蓉道:“还望二皇子殿下莫要见怪,帖子虽是我姐姐送的,但她脸皮比较薄,有些话不好意思说出口,只好由我前来。” 叶蓉说话时带了几分笑意,所谓伸手不打笑脸人,穆瑾欢听着玄洺的语气由一开始的冷硬逐渐软化下来,不过片刻功夫,两人竟已有说有笑了。 她不得不佩服起自己这个妹妹的功力来。 叶蓉言语之间相当恳切,以穆家人的身份表达了深深的歉意,说得玄洺几乎都不好意思起来,这才话锋一转,道:“殿下身为皇子,仍能这般礼贤下士,实在让蓉儿心生佩服。将来继承了皇位,实乃黎国之幸。” 直到这一句,玄洺话里已然带了几分笑意。 穆瑾欢走出茶馆,径直往家里走。眼下的情形,叶蓉下一步想必是要想方设法跟着他们去上京的。 她没什么要干预的,第一步已经走好了,只待静观其变,看他们如何绑到一处便可。 天气渐渐变得炎热,她穿得厚,脸上又涂抹了不少东西,即使走在阴凉处,也觉得热。正打算回到家中,眼前忽然闪过一道熟悉的人影。 是李嬷嬷。 此处已经比较偏僻,一个男人正拉着李嬷嬷,她显然是怕被人看到,时不时地环顾四周。 穆瑾欢躲到了一旁。 那男人拉着李嬷嬷,动作之间格外粗鲁,像是与她极为熟悉。穆瑾欢隐隐约约听到了几个字眼。 “又输光了”、“不给就把当年的事说出去”、“给、给、给!” 她心中疑惑更甚,透过墙的转角看过去,正巧那男人转过身来,穆瑾欢看清了他的正脸,竟是他! 那男人的目光扫了过来,她立刻转过身,整个人隐在墙后面,心中不免一阵心惊肉跳。 怎么会是他?李嬷嬷与他有何关联? 父母在九年前就出了意外,当时爷爷已辞官在家,父母也一同回来,做些小生意。不料在一次进货的途中,父母双双死于意外,当时便是这个车夫驾的车。九年前她不过七岁,因觉得这个车夫长得格外凶,她印象颇深。 她依稀记得,那次父母是连人带车翻下了山崖,这车夫坐在外面,反应快,跳下了马车,这才捡回一条命。那次出事后不久,爷爷就辞退了这车夫。这些事在她记忆中已经渐渐模糊了,此刻忽然见到,她一下子就想了起来。 她又小心翼翼探出头去看了一眼,这下笃定了,正是此人无疑。 卷一 第006章 陈年旧仇 李嬷嬷从怀中掏出了钱袋,刚打开封口的带子,那人蛮横地一把抢了过去,道:“都是老子的,就连你这个人都是老子的!” 左右近旁无人,李嬷嬷的声音带了些哭腔,在那人身上垂了两拳,喊道:“这么多年了,你为什么就不能放过我!” 那人随手就推了李嬷嬷一把,力道之大,直将她推得坐倒在地。 “放过你?当年要不是你让我干出那种事,我也不至于找不到饭碗。如今想甩掉我?老子告诉你,晚了!你这辈子都得给我当牛做马!你以为你是什么好东西,谋财害主,现在装什么可怜,我呸!” 听到这里,穆瑾欢心中已是凉了大半。 她所知道的,李嬷嬷今生的主子,唯有父母。况且那人也曾在府中做事,应当差不离。谋财害主?莫非当年的事情并非意外? 她站在原地,听那男人骂骂咧咧地走了,李嬷嬷又哭了几声,听声音也走远了,这才走出来。 她平生最痛恨背弃,更何况是生出不该有的心思,还因此害了人。 穆瑾欢到家中时,李嬷嬷正在准备午饭。她飞快地进了房中,卸了妆又换回自己的衣服,这才走到厨房。 “嬷嬷。” 李嬷嬷应了一声,将刚择好的菜浸在水里转头又去切肉,她忙了一会,这才想起来穆瑾欢方才似乎叫了她一声,转过头去看,笑道:“小姐,傻站在这儿做什么呀?回房去吧,一会饭做好了我叫你。” 她的语气越是熟稔,穆瑾欢心中便越是堵得慌。 她猛地转身,深深吸了一口气,这才又走进厨房,这回,语气中已带了几分坚决。 “嬷嬷,我们即将离开这里了,下午你陪我去我爹娘坟上上柱香吧。” 李嬷嬷明显动作一僵,这才低低应了声好。 叶蓉在午饭前赶了回来,听闻穆瑾欢要去上坟,立刻表示也要去。穆瑾欢只道想单独跟父母说说话,叶蓉就没再坚持。 穆瑾欢的父母长眠之处,距离宅子约莫一炷香的路程。 当年他们连人带车翻下了山崖,穆霖派人找了许久,才将两人残破不堪的尸体找了回来,合葬在一处。 穆瑾欢点了香,在父母墓前郑重拜了三拜,这才跪下,开始慢条斯理地清理地上的杂草,一边动作,一边同爹娘说话。 絮絮叨叨说了些近况,她话锋一转,道:“嬷嬷这些年将我和爷爷照顾得很好,二老在九泉之下一定要保佑她身体康健,长命百岁。”她一边说,一边借着手下的动作抬眼去看李嬷嬷。 听了她方才的话,李嬷嬷的脸色明显不自然起来,对穆瑾欢道:“小姐这说的是哪里的话,我是穆府的人,照顾穆府上下是本分。” 穆瑾欢眼眶忽然一红,声音里也带了哭腔,“娘,我昨晚梦到你了,你说你死得好冤,娘,你在那边是不是过得不好?” 李嬷嬷脸色剧变,眼神躲闪,没说话。 这一番反应被穆瑾欢尽收眼底,她眼中闪过一抹恨意,接着哭了几声,这才慢慢平息下来,与李嬷嬷收拾东西往回走。 李嬷嬷心有不安,看着穆瑾欢没什么表情的脸,试探道:“小姐昨日……做了什么梦?” 穆瑾欢眼眶又是一红:“我梦见,爹娘说他们是被人所害,李嬷嬷,我爹娘死得好惨啊……” 李嬷嬷手一抖,手里拎的东西散落了一地,她慌忙蹲下去拣,穆瑾欢道:“嬷嬷,你怎么了?” “没事没事,人老了,手脚不利索,这不,东西都拿不好了。” 穆瑾欢没再说什么。 离启程去上京不过还有一日。她必须赶在出发之前除去这个毒瘤。 因很快要离开此处,穆霖去了一趟祖屋。 穆瑾欢思考片刻,去了新乡的衙门。 二皇子来访的消息很快就传遍了新乡,沈之是新乡的父母官,自然也早得了消息。 穆瑾欢到官府门口的时候,沈之刚好从外面回来。两人打了个照面,穆瑾欢盈盈下拜,被沈之扶住,道:“穆姑娘无需多礼,里面请。” 在穆瑾欢的记忆中,沈之是个清正廉明的小官。虽居于新乡一直未能得以升迁,但也未见他怨天尤人,反倒是将乡里的事情处理得井井有条。她此刻还是个民女,自然不能随心所欲,因此,她第一个就想到了沈之。最重要的是,沈之是穆霖的学生。 两人叙了一会话,沈之问了些何时起程之类的事,言语之间客气又关切,并称一定备好老师路上所需用品。 这些年沈之没少往穆家去,逢年过年必上门问候,这可比叶蓉要真切的多。穆瑾欢心中感动,犹豫了片刻,欲言又止。 沈之道:“穆姑娘有何话但说无妨,老师住在新乡,我这当学生的也没怎么照拂,如今你们要走了,如果有沈某能帮上忙的,沈某定当全力以赴。” 穆瑾欢这才开口。 “沈大人,今日我来,乃是有一桩冤案,希望大人能为我穆家做主。” 沈之的眉毛皱了起来。 沈之作为一方父母官,要查一个人的住处还是轻而易举的。 那车夫名唤朱来福,早前在穆家做车夫,而出了事情之后,再没人肯雇他,他便就此闲了下来,整日流连赌场酒肆,成了一个彻彻底底的废物。 应穆瑾欢的要求,沈之只带三个随从。一行人走到朱来福所居的院落之外,院子只围了一圈篱笆,篱笆门开着,里面显然是有人的。 穆瑾欢对沈之使了个眼色,沈之与随从绕到了一旁的墙根处,那随从随身佩着刀,以便应对不测。待两人藏好了,穆瑾欢径直进了院子,门半掩着,她抬手叩了三下,里面没什么动静,再叩三下,里面传来一个不耐烦的声音:“老子没钱!” 敢情是被人要债要习惯了。 穆瑾欢沉声道:“朱来福,我是穆家的人。” 里面砰的一声,像是有东西掉落在地。 片刻之后,朱来福从里面走出来,脸上的慌张之色在看清门外只有穆瑾欢一人时冷静下来。 “穆家的人?有什么事?” 迎面而来一阵冲天酒味,穆瑾欢恨声道:“你可还记得,被你害死的穆家少东家!” 朱来福脸上闪过一抹不自然,但仍强硬道:“你这小丫头,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走走走,我没空听你说有的没的。” “你不用否认,李嬷嬷已经同我说了,当年我爹娘的马车,是被你动了手脚,若不是你,我爹娘也不会车毁人亡!什么都别说了,你跟我去官府吧。” 朱来福吃惊地瞪大了眼。 “你说,是李香莲同你说的这话?” 穆瑾欢冷笑一声,道:“自然,不然我怎么会知道你的住处。” 朱来福立刻狂躁起来,怒道:“好你个李香莲,如今是想将罪全推到我一人身上么?好,好,你不让我好过,我也绝不放过你!” 他顾不上穆瑾欢,直直冲了出去。 藏在一旁的沈之立刻走了出来。 穆瑾欢道:“李嬷嬷现在在家,他必然是去找她算账了,大人,我们快跟上。” 沈之点点头,一行人跟在朱来福身后,迅速往穆家赶。 朱来福显见得是刚喝过酒,又被穆瑾欢一激,情绪激动,走得飞快。 穆瑾欢提着裙角快步跟着,好歹在朱来福走到穆家院墙外时赶到了。见朱来福停在了院门口,他们顿了一顿,等朱来福推门而入,这才走上前,停在了门外。 穆家的院落不大,站在门口,能清晰听到里面的动静。 朱来福一边走一边叫道:“李香莲!你这个臭女人,给老子出来!” 李嬷嬷正在厨房忙活,听到动静走出来,惊得手里的菜都掉在了地上,惊慌道:“你、你怎么来了!” 她这般慌张情态在朱来福眼里成了心虚的表现,他赤红着眼,上前一步抓住了李嬷嬷的头发,恨道:“想把当年的事推到我一个人身上,想摆脱我是么?老子告诉你,没门!” 李嬷嬷被他拽得跌倒在地上,一边护着头发一边叫道:“你发什么疯!放开我!” “当年明明是你看上了少东家拿去进货的钱,说什么一不做二不休,在他们的饭菜里下了药,还让我提前割断缰绳,你以为在他们家做奴仆这么多年就能摆脱这个事实了么?哼,听说你们要去上京了,想摆脱我这个累赘是吧,老子告诉你,要死一起死,你就是死,也摆脱不了我!” 他说着,扬手啪啪两耳光扇了上去,李香莲被他扇得面颊通红,但也听出了他话里的不对劲,叫道:“你究竟在说什么,哎哟!” 她一声惨叫,正是朱来福往她眼睛上揍了一拳。 正在此时,穆瑾欢与沈之从门外走进来,李嬷嬷眼尖,慌张道:“小姐,救我,这个人疯了!” “还在装!”朱来福恨极,又在她身上打了几拳,被随后赶上来的几个衙役迅速擒住了,嘴里还骂骂咧咧的。 李嬷嬷的手也被扭到了身后。 穆瑾欢眼中清冷一片,她定定看了李嬷嬷半晌,道:“我都听到了。” 卷一 第007章 人心 李嬷嬷一愣,穆瑾欢脸上是她从未见过的冷肃之色,她眼神清澈,像是能洞悉一切般,让她忍不住就低下了头。本来前一天上坟后她便一直有些慌,总觉得有什么事情要发生。但她又想着,不日便要离开这里了,一旦离开了这里,便是摆脱了朱来福,那些见不得光的事情也便一并烟消云散,他难不成还能追去上京不成? 就这么自我安慰着,万万没想到事情会变成这样。 那厢朱来福仍在骂骂咧咧,一口一句臭婆娘,将两人当年的龌龊事说了个遍。 穆瑾欢不愿在同他们费口舌,转身对沈之道:“大人,回衙门吧。” 沈之点点头,吩咐几个衙役将人押了便走。 正在此时,门口传来一个清脆的声音:“欢姐姐,我回来了。这……怎么回事?” 叶蓉上午不知去了哪里,但显然是精心打扮了一番。她站在门口,看着远离的混乱状况,见李嬷嬷被人擒着,走到穆瑾欢身旁问道:“姐,这是怎么了啊?” 李嬷嬷却像见到了救命稻草,哭着叫道:“蓉小姐,救我啊!” 穆瑾欢回头看向叶蓉。 李嬷嬷与叶蓉的关系,她原本只是怀疑,并没有确切证据。但从李嬷嬷的反应来看,方才自己出现,她不过辩解道朱来福是个疯子,而此刻她见了叶蓉的反应,却如同抓住了唯一的浮木。 若是到了此刻她还不确定,那她便白白重生了一回。 叶蓉面色有些不自然地道:“李嬷嬷这是怎么了?” 穆瑾欢细细盯着叶蓉面上的每一个神情,淡道:“她勾结外人谋害我爹娘,方才这两人的对话,已被我们全部听到了。” 叶蓉吸了一口凉气,瞪大了眼道:“李嬷嬷……你怎会是这样的人!” 沈之道:“带走!” 在一片混乱之中,一行人去了衙门。 方才朱来福的话已经将当年的事情说得差不多了,到了堂上,见已没了回头路,又见李嬷嬷兀自嘴硬,想撇开关系,朱来福的酒已醒得差不多了,索性将犯案的经过一五一十说了一遍。 原来当年,李嬷嬷与同在府中当差的朱来福珠胎暗结,丞相辞官回家后,家中经济条件自然不同以往。一次因偷穆瑾欢娘亲的东西出去卖,被发现并斥责了几句,她动了杀心。隔日便是穆瑾欢的爹娘出门采买货物的日子,她在夫妻俩出门前在饭菜里下了药,并让朱来福在马车上动了手脚。车行至半路,夫妻俩已双双昏睡过去。朱来福将车内财物收了,跳车保命,任由马车掉下了山崖。 李嬷嬷还要嘴硬,叫道:“你这无赖,自己做的事情为何要诬陷到我身上!大人,我是无辜的,小姐,你不要相信他的话啊!蓉小姐,蓉小姐救我!” 她几乎是病急乱投医,但穆瑾欢冷冷地站在那里,眼里的冷意几乎要将她溺毙。而叶蓉,则早在一开始就站得离她远远的,分明是要撇清关系。 沈之一拍惊堂木,李嬷嬷瑟缩了一下,伏在地上,只可怜兮兮地看着叶蓉。 “毒妇!穆相家人待你不薄,你竟行如此狠毒之事!朱来福,你可有证据?” 朱来福道:“这臭婆娘下药的证据我没有,但她是我的姘头我却是可以证明的!”接着,他洋洋得意地将李嬷嬷身上私密处哪里有颗痣都说得清清楚楚,言语之不堪,听得在场所有人皱起了眉头。 李嬷嬷的脸色已经惨白一片,只是咬紧牙关,不肯招。她不敢求穆瑾欢,只拿一双眼哀戚地望着叶蓉,直望得叶蓉也不自在起来。 叶蓉道:“李嬷嬷,你还是招了吧。爷爷一家待你如此,你实在不该做出此等狼心狗肺之事。” 李嬷嬷还要说什么,叶蓉接着道:“你放心吧,我听闻你老家还有个侄女,爷爷不是是非不分的人,你若诚心认错,我答应你,不说别的,你那侄女,我定然替你照拂。” 穆瑾欢微微侧脸过去看她。 叶蓉面上是一片真诚的怜悯,就像是真正的穆家人一般,既痛心李嬷嬷坐下此等错事,又怀着慈悲的心,不愿赶尽杀绝。 若不是穆瑾欢知道这两人的关系,怕是也要被她糊弄过去。她心中冷笑,面上却是不动声色。她早已恨毒了面前这个老妇,怪不得能被叶家轻易收买,怪不得二皇子才来,她就肯替他做事。说来说去,不过为的一个财字。 只是她有一事不明。 “李香莲,你当年既做下此等罪大恶极之事,为何还能安心在我家待了那么多年?” 李嬷嬷一愣。 方才叶蓉的话已经让她绝望了,眼下,她却不知该如何回答这个问题。 一旁的朱来福冷哼一声,嘲讽道:“还不是惺惺作态,做了亏心事又觉得良心上过不去,妄图以此来赎罪!” 穆瑾欢心中明了了。 她没再说话,由着沈之给两人定了罪,押入牢房等待第二日问斩。 回去的路上,叶蓉拉着她的胳膊安慰道:“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没想到李嬷嬷跟了姨母这么多年,竟会是这样的人。” 穆瑾欢没有说话。 叶蓉手中执着一柄伞,将二人头顶日光遮去大半。叶蓉方才所言,也正是穆瑾欢心中所想。她有些记不清前世李嬷嬷最后是去了哪里,入了宫以后,她渐渐开始自顾不暇,自然是顾不上相府中的事。 李嬷嬷是跟着娘亲嫁过来的,因她终生未嫁,因此穆府中人从不把她当下人看待,却不想,表面粉饰的太平背后,竟会是这样的肮脏。 她想,若是李嬷嬷当年真心对那朱来福有意,娘亲也不会不允。堂堂正正嫁了,总好过后来这许多事。可李嬷嬷既然能因家境变化偷了主子的东西去卖,又能因几句责骂就动了杀心,她原本,就不是个良善的人吧。 她看向身旁叶蓉娇嫩的脸,平心而论,叶蓉姿容姣好,不然前世也不会仅靠着那些小手段就在后宫一众佳丽之中脱颖而出,牢牢抓住了玄洺的心。可叶蓉与她敌对的源头呢? 察觉到她的视线,叶蓉转过头来,安慰道:“姐,你也别太难过了,事情已经过去了,李嬷嬷也已伏法,往后的路还长着呢。” 穆瑾欢嗯了一声。 只是不知这话里又有几分真情。 穆瑾欢没让穆霖知道这件事,只推说他们要去上京,李嬷嬷不想长途跋涉,提前回了老家。 穆霖虽念叨了几句,但也没多说什么。 祖孙俩赶在隔日清晨上了去上京的马车,避开了午时的行刑。 叶蓉在昨日便回了家,但穆瑾欢知道,再见之日不会远。 穆瑾欢不知道的是,叶蓉早在前一日的午后便赶到了客栈同玄洺会合。 不过短短几日,她已成功接近了玄洺。 叶蓉的父亲是一个小小地方官,原本就是借着与丞相家的关系才当的官,然而好景不长,还未来得及升迁,穆霖就辞官回了家。至此再无依傍,叶蓉的父亲又没什么真才实学,是以这么多年一直默默无闻,无所建树。她此番便是得了李嬷嬷的信,长途跋涉来了新乡。 在玄洺看来,叶蓉的相貌才情自然不如穆瑾欢,但胜在甜美。 非但长相甜美,嘴也甜。他被穆瑾欢的清高劲儿气得不清,骤然见了叶蓉,一时的新鲜感上来,很快就忘了先前的事。这两日叶蓉陪着他在新乡游玩了一番,真真讨得了他的欢心。女人永远不嫌多,他有意将叶蓉带回上京,而叶蓉性子豪爽,没有多作推脱便应下了,这也让玄洺心生欢喜,毕竟他见惯了那些欲拒还迎的戏码,偶尔为之是情趣,多了,便是矫情了。男女之间,他更喜欢直接点。 于是,在穆瑾欢祖孙二人出发后不久,两人也上了路,一路游山玩水,优哉游哉,最后竟比穆瑾欢二人还迟了一日到上京。 此为后话。 穆霖与穆瑾欢行至城门口,便被拦了下来。 前些日子皇上被行刺,至此上京便加大了防备力量,出入城中皆需盘查。 两人自轿中下来,那守城的将士见了穆霖,又见着他后面跟着的穆瑾欢,拿出一副画像细细辨认了一番,上前恭敬道:“请问可是穆相?” 穆霖点点头,那将士态度越发的恭敬,道:“皇上吩咐下来,穆相若是来了,即刻入宫觐见。穆相,请随我来。” 卷一 第008章 入宫 这条路,穆瑾欢多年前第一次走时,是跟在玄洺身后。 那时她望着层层叠叠的宫殿屋顶,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往后,这便是她的家了。 如今重走这条路,她跟在穆霖身后,再前面是一个公公。他们来到宫门口时,这个公公便已经候着了,想来是早早得到了消息。穆霖身份不同寻常,那公公的态度也十分好。带着他们走宣武殿的路上,时不时向他们介绍宫中景物。 一树一花,几乎与前世记忆相重叠。穆瑾欢看着身旁不时路过的宫人,皆目不斜视。宫中戒备确实森严,偌大的宫殿之中,竟是静悄悄的没有多余的声响。 行至宣武殿前,那公公先行进去通报了,这才出门来,笑着对穆霖道:“穆相,皇上让您进去。” 穆霖点点头,对穆瑾欢道:“瑾欢,宫中不同外面,不要乱跑。” 穆瑾欢连忙点头。 她在外面站了片刻,那公公见她长得貌美,行事又极有分寸,方才一路行来,言语之间无不透露出大家闺秀的气质。心中暗自赞叹了一番,笑着对她道:“穆姑娘,若是闲得无聊,可在此处走动走动。” 穆瑾欢应下了。 宣武殿前是一条宽阔的马路,两旁各有一方小小池塘,其中栽种了不少睡莲荷花等物。虽已有几株凋零,但仍剩下几株花开不败,在徐徐吹来的微风中摇曳生姿。 她倚着栏杆站了许久,这池塘是时常有人打理的,因此虽有凋零之景,却也不显颓败。池中水清澈见底,几尾锦鲤穿梭于荷叶根茎之间,煞是可爱。 穆瑾欢兀自出神,耳边忽然传来一声宫女的惊叫,随即有杯盘倾倒声响起,她偏头,正见那宫女不知怎么失了平衡,所持托盘之中一杯茶水飞在半空,眼见就要砸到她的身上。 正在此时,腰间忽然缠上一只有力的臂膀,穆瑾欢只觉天旋地转,身子不由自主便跟着那人动作,片刻之后,一切静止,她抬头看去,头顶是一张男子的脸,隐隐有些熟悉,剑眉星目,棱角温润。她一惊,这不是大皇子么? 见她得了平衡,玄泷很快将她扶正。 穆瑾欢福了福身,道:“多谢大皇子。” 身后,宫女扑啦啦跪了一地。 原来是那送茶水的宫女,经过穆瑾欢身旁时不小心绊了一下,眼下虽大皇子出现得及时,但穆瑾欢身上仍是沾了茶水。那宫女煞白了一张脸,她是宣武殿中服侍的小宫女,自然知道面前这人的身份,立时道:“大皇子恕罪,穆姑娘恕罪!” 玄泷身后那小太监训斥道:“怎么这么不小心,走路也能绊着!” 那宫女连连点头说是,讨饶了好几声。 玄泷摆摆手,示意那宫女下去,周围这才安静下来。 他饶有兴致地看着穆瑾欢道:“你怎知我是大皇子?你见过我?” 穆瑾欢方才是下意识地脱口而出,眼下他发问,这才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 她微微一笑,道:“我虽未见过殿下,但却知这宫中这般年纪的皇子,只有两位。一位便是二皇子,先前在新乡的时候我已见过了,那么剩下这一位,自然是大皇子。” 玄泷眼中兴味更浓了,道:“你姓穆,你是穆相的孙女?” 穆瑾欢恭恭敬敬行了个礼,道:“穆氏瑾欢,参见大皇子。” “瑾欢,尽欢,好,好名字。久闻穆相有个倾城之姿的孙女,今日一见,果真不凡。” 相似的话,玄洺也曾说过,但穆瑾欢深深觉得,两人气质天差地别,虽为兄弟,给人的感觉却全然不同。面前这人给她的感觉,更为沉稳大方。而从他方才对那宫女的态度,更能看出其性格。单就那份优雅从容,便是玄洺这一世也拥有不了的。 她微微低了头,道:“大皇子过奖了。” 玄泷回头看了一眼宣武殿,问道:“你与穆相,是今日刚到的上京?” 穆瑾欢点点头,道:“爷爷进殿拜见皇上了,嘱我在此等他。” 玄泷身后的小全子提醒道:“殿下,还要去太傅那里呐!” 他点点头,对穆瑾欢道:“你与穆相初来上京,旅途奔波,这几日且先好好安顿下来。改日,我再登门拜访。” 穆瑾欢直道不敢,恭送着他走远了。 日光下,玄泷一身淡紫色的锦袍,脚下步伐不紧不慢,令穆瑾欢一下子想起一个词:长身玉立。 穆瑾欢不知皇上与爷爷具体谈了什么,只知道此次进京,皇上对爷爷是十分重视的。 三进两院的房子坐落于城内偏北,为闹中取静之所,门外有石板路贯通,出行十分便利。家中已配备家仆若干,每件厢房内皆备好了被褥等物。穆瑾欢环顾了一圈,发现竟然没有什么缺的了,此等待遇,怕是绝无仅有。 房子虽大,她在新乡时却与爷爷住习惯了的,因此祖孙俩的厢房仍然面对面,一出门便能看到。 她此次带的东西不多,不过是些衣物之类,装了一个包袱,正在收拾,一个小丫头走进屋来,手里端了一壶茶,放在桌上道:“小姐,有什么需要我做的吗?” 穆瑾欢侧过脸去看她。那小丫头长得水灵灵的,一双眼又圆又大,长发编了一个马尾,看着十分伶俐。 她走过去,那丫头自发自觉倒了一杯水递给她,道:“小姐渴了吧,喝口茶润润喉。” 穆瑾欢点点头,很会察言观色。 她实在是渴得狠了,一口将那茶水饮尽,丫头还想再倒,被她制止了。 “你叫什么名字?” 丫头笑吟吟地,“回小姐的话,我叫十五。” “十五?” “是啊,因为娘亲是在十五生的我,家里孩子多,起名麻烦,就叫我十五了。” 看来是贫苦人家出来的。 穆瑾欢不动声色,继续问道:“我听你口音不像上京人,家是哪里的呢?” 十五道:“回小姐的话,我是怀陽来的,前几年怀陽闹饥荒,家里实在揭不开锅,就把我卖了,给弟弟妹妹买些口粮吃。不过我遇上的人还不错,一路辗转过来,前些日子上京有贵人采买家仆,给的月钱不少,我便签了卖身契。” 穆瑾欢微微讶异,照她的说法应该是被转手卖了多次,怎么她说起来倒像是别人的事?她前世被小言坑得太惨,又遇上李嬷嬷的事,实在很难信任别人。 她忍不住问出了口:“你被人一路卖过来的,应当是吃了不少的苦,怎么看你倒像挺开心的?” 十五咧嘴笑了,露出颊边两个深深的酒窝,“小姐身份尊贵,不知道我们贫苦人家的苦,我家有一大家子人呢,那么多孩子都等着吃,哪有那么多吃的呀,在家既然吃不饱,留着也是多个人拖累父母,出来做事有什么不好?我挣了钱还能寄些回去,这样不是减轻家里的负担吗?即便挣不了,总也是少了个等着吃饭的人嘛。” 穆瑾欢有些动容。她确实没有过过苦日子,但她可以想象。一家人挤在一处,能干活的就那么几个,还有几个小的能如何,只能大的累死累活挣钱来供着。饥荒的时候被卖出来,想必十五的父母也是情非得已。而十五非但没有怨恨,反而保持了这么乐观的性格,赚了钱还想着寄些回去,实在是个心地善良的人。 她细细盯着十五看了一会,她笑起来模样可爱,大眼睛里又像是闪着光,让人看了就心生欢喜。更何况,她手脚也麻利,是个会看人眼色的。 穆瑾欢终于笑出了声,“往后你就跟着我吧。下午陪我去趟集市,买些东西。” 她说的“跟着我”,就是把十五当贴身丫鬟了。十五笑得眼睛都弯起来,欢快地应了声好。 …… 上京的街道自是繁华无双。 十五跟在穆瑾欢身侧,嘴里叽叽喳喳地就没停过。 “小姐,这家的糖油酥饼特别好吃,酥滑爽口,过着茶水一起吃,简直是人间美事!” “小姐,这家的葱油粑粑你可一定要尝尝,上京最出名的就是这家了,我刚来的时候身上没钱,有好心人买了送了我一个,我的天哪,那味道我到现在都忘不了,回回来都要买上一个!” “小姐,这个老板做的冰糖葫芦和别处的不一样,这糖里加了薄荷,吃起来清新不腻,爽口极了!” 穆瑾欢有些无语地看向她,出门前,她还对十五还有些疑虑,总觉得这丫头小小年纪已经这么伶俐,莫不是有心人安插到她身边做奸细的?她实在是有些怕,因此出门后,仍在细致观察这丫头的一言一行。哪知到了集市上,十五简直像是换了一个人,走到这家吃的,要介绍一番,走到旁边那家,要好好夸赞一番,似乎在她眼里,有吃的地方,就是天堂。 这那还像个将心机刻意隐藏的,这分明是个吃货! 十五丝毫没有察觉到穆瑾欢的视线,两眼放光地看着前方不远处的醉语楼,真心道:“小姐,最最最好吃的,要数醉语楼的烤鸭,那可是举世无双!小姐?” 她终于发现穆瑾欢站在原地,这才疑心自己是不是话太多了,毕竟这个小姐她还不知道脾气秉性,若是个难相处的……她想着想着,头上的冷汗就要冒出来。 穆瑾欢看着十五一溜烟地小跑回来,面带紧张地看着她,禁不住调侃道:“怎么不接着说了?” 十五心里没底,犹犹豫豫道:“小姐是不是嫌十五太聒噪了……十五往后一定收敛一些,小姐千万不要嫌弃十五啊,十五很能干的!” 穆瑾欢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或许是这些日子脑子太紧绷了,她许久没见过这么有趣的人了。想想她方才的话,又看到她一脸惊恐惴惴不安的样子,忍不住笑了许久。 过了好一会,她笑够了,对十五道:“你这么能吃,怎么攒得下来银子寄回家去?” 十五面上有些挂不住,低着头道:“还是能攒下一些的……我也不是很能吃……可是……真的很好吃啊!” 她这委委屈屈的样子,像是被谁欺负了似的。可她分明是因为太能吃,自己不好意思。穆瑾欢越发觉得十五可爱,抬步就往醉语楼中去。 十五急忙跟上,疑惑道:“小姐,你饿了?” 穆瑾欢瞥了她一眼,“你不是想吃这家的烤鸭?” 十五眼睛霎时亮了,面上的喜色盖也盖不住,只差一蹦三尺高。她笑着叫道:“小姐,你真是我见过最好的主子!” 卷一 第009章 公子颜如玉 穆瑾欢倒是不曾想过,玄泷说的“改日”,竟会来得这么快。 自他们入京,家中已来了几拨人。穆霖乃开国元老,辞官归家只之后又被皇帝一纸诏书宣回来,这在黎国乃是头一遭。此事在朝中引起轩然大,波,一时间各路人马争相拜访,巴结的有,来查探底细的有,也有些是穆霖以往的门生。 这一日穆霖不过刚从朝堂回来,还在房中换衣服,便有小厮来报,大皇子来了。 其时穆瑾欢正在房中看书,听闻外面的动静,愣了一愣。她脑中立刻浮现出那个穿淡紫色锦袍的身影来,笑容温暖,待人温和有礼。 穆瑾欢放下书卷,跟着穆霖去了前面。 两人一进前厅,玄泷便起身拱手道:“穆相。” 以他的身份本不该如此,穆霖连声道“不敢不敢”,两人寒暄了几句,这才各自落了座。 穆瑾欢在玄泷的对面坐下,玄泷的视线与她对上,冲她笑了一笑。 穆瑾欢回了一个笑容,随即端端正正坐着听两人的对话。 穆霖却道:“大皇子莫见怪,瑾欢自小跟在我身旁的,不同于普通女子,我向来不避着她什么。” 玄泷自然没有什么意见。穆瑾欢却上了心。 她还未同爷爷提过玄泷此人,但她记得,上次玄洺来府上时,自己是堂堂正正坐在爷爷身旁的,那时爷爷可并没有解释什么。莫非……爷爷也看重这个大皇子? 她不动声色地听两人说着黎国目前的形势,一番话下来,穆瑾欢敏感地察觉到,爷爷面上带了笑意,看向玄泷的眼神也带了几分赞赏。诚然,面前这个大皇子无论从气质还是谈吐都比玄洺好了不知多少。玄洺此人性格太过急躁,耳根子又软,因此难以成大事。而玄泷给人的感觉,虽为皇子,却没有丝毫架子。但他本人给人的印象,又让人不自觉就带了些尊敬。 她莫名想到了莲花。 出淤泥而不染,圣洁高雅,不正是如此? 他们此刻正谈论到最近饥荒的事情,玄泷谈了几句自己的看法,穆霖却忽然话锋一转,道:“瑾欢,你怎么看?” 穆瑾欢瞬间回神,前些年黎国曾有过一次饥荒,便是在十五的故乡,怀陽一带。她不大记得是怎么平息的了,但如今宿安一带的这场饥荒,她却是有所耳闻的。皇上即位以来,因性情残暴,弄得黎国民怨四起,因此才有了刺杀的祸事。 她微微沉吟,道:“我听闻,宿安一带已有不少灾民往上京涌来,收成不好虽是天灾,但徭役过重,也是逼得民众迁徙的原因之一。”她说着看了一眼玄泷,他毕竟是皇室中人,她这么直接地在他面前评论时事,虽为试探,却也冒着极大的风险。 玄泷面上有温润的笑意,道:“穆姑娘,请继续。” 她便说了下去。 “民众流离失所,即便迁往别处,也难以解决根本问题,反倒增加了其他地方的负担。依我看,若是想从根本上解决问题,朝廷需要大力赈灾,同时免除饥荒之地的徭役,全力支持民众自力更生,熬过两三年,情况便能大大改善。而朝廷代表的是皇上,朝廷行事如此,皇上自然民心归顺,这也有助于黎国的安定。” 厅中一时安静,玄泷目光灼灼地看着她,他眼中的欣赏太过坦荡,穆瑾欢竟被他看得微微不自在起来。 穆霖爽朗一笑,道:“朝廷赈灾,拨的款项往往到了地方已所剩无几,真正能用于灾情的少得可怜,这又该如何是好?” 以往在家中时,爷爷便时常喜欢从各种刁钻的角度考她。穆瑾欢来了兴致,想了一想,道:“赈灾款项拨到地方时所剩无几,乃是因为中间经过的人手太多。一级一级分配下去,难免有所遗漏。我认为,赈灾之事非比寻常,可以跳过寻常关节,派专人运送款项及物资,必要时候,没经过一处便登记在所经之人名下,并一一上报至朝廷,如此可最大程度避免贪污之事。” 穆霖捋着胡须,眼中的赞赏显而易见。 玄泷道:“穆姑娘果真是个才貌双全的奇女子,穆姑娘此般看法,若为男儿身,通过殿试也不是难事。妙,真是妙!” 穆霖道:“大皇子莫怪,我这孙女,自小便被我当男孩子养着,在家中时时常与我论道惯了,若有言语不当之处,还望大皇子海涵。” “哪里哪里!”玄泷与穆霖越说越起劲,竟有相见恨晚之意。 穆瑾欢脸上仍有些发烫,方才她一时兴起,只顾着直抒胸臆,竟忘了面前还坐着一个储位候选人。爷爷对这个大皇子显然是极赞赏的,否则也不会同他说了这么多,可爷爷方才的举动又是什么意思呢?黎国民风虽不保守,可男主外女主内也是传统,向来是没有女子论政一事的。以往在家中,只有两人时也便罢了,何以在大皇子面前也如此? 她看着从未笑得如此畅快的爷爷,忽然觉得自己有些不懂了。 玄泷走时,穆霖亲自送他出门。 待人上了马走远了,穆瑾欢才问道:“爷爷,我不明白。” 穆霖看了她一眼,道:“进去说。” 穆霖并没有对穆瑾欢提起太多。只是言语之间对玄泷大为赞赏,与对玄洺的态度截然不同。 穆瑾欢心中大致有了底。 如今储位未定,朝中各路人马皆在观望。其间发生的最大的事,大概就是穆相官复原职了。皇上亲召,才来就被宣进宫,又是赐宅子,如此大的动静,足够在众人面前宣告这个老臣的重要性。 而事件中心的两位主角,一个去了新乡,亲自请穆相出山,另一个,则在穆相回京后亲自登门拜访,上京中这几日茶余饭后几乎都离不开这场权利纷争。 穆瑾欢觉得,玄泷来访这件事,怕是要引来更大的争端了。 而与此同时,除了各路官员前来拜访,也有迂回行事的,欲从穆瑾欢这里入手,因此这几日,穆瑾欢已接到了好几家官员家眷的拜帖或请帖。 穆瑾欢让十五将那些帖子一一收好,从中挑了几个,很快做了决定。 虽然她并不喜欢这种巴结意味太浓的社交,但场面上的活动还是要的。更何况,她眼下有另一桩事情要办。若是想探听消息,通过这些名门贵妇小姐是绝佳途径。 若她所料不错,叶蓉应该已经跟着玄洺来了上京。而叶蓉的那个父亲,若她记得没错,急功近利又贪财,私底下做的龌龊事可不少。 她从没忘记自己的仇,自然也知道该在什么时候下手。 上京的这一场风暴酝酿了许久,穆瑾欢在家中等了多日,终于等来了至关重要的一个人。 皇后。 进宫非同小可,上一次她是跟着穆霖进宫,并不需要觐见什么人,因为没有什么讲究,但这次,却是皇后派的专人请她进宫一叙。 十五一大早就起来忙活,简直比她这要进宫的人还紧张。 穆瑾欢看着她忙进忙出,梳妆台上挑选的饰物堆了一套又一套,禁不住觉得好笑。在十五再一次从衣柜里挑选裙子时拦住了她,道:“我的好十五,你紧张什么呀?” 十五虽辗转过多家做工,但从未见过这么大的阵仗。皇宫诶!她看着自己挑出来的那两天衣服,这一件不够庄重,那一件又显得太过沉闷。再看一旁自家小姐优哉游哉的,她都要急红眼了。 “小姐,这是进宫啊,你怎么一点儿也不紧张?” 穆瑾欢从中挑了一件淡紫色的纱裙出来,不知为何,看着这颜色,她下意识地就想到了那个人。 她对十五道:“就这件吧。” 十五看了一眼,立即眉开眼笑,“还是小姐眼光好,这件好,这件好!” 简单地梳妆打扮了一番,门外有小厮来报,宫里来人了。 穆瑾欢抬步出门,明黄色的轿子停在穆府门口,那宫人见了她,笑着弯腰做了个请的姿势,道:“穆姑娘请上轿。” 她点点头,俯身进了那轿子。 一路颠簸,约莫是到了宫门口,她听着那宫人同守门的侍卫交涉些什么,毕竟最近是多事之秋,那侍卫仍是掀开轿帘看了一眼,待看清轿中只有她一人时,才说了声失礼,随即放行了。 戒备森严至此,看来皇帝这回是真的怕了。 轿子一路行至栖凤宫门口,那宫人掀了轿帘道:“穆姑娘,到了。” 穆瑾欢笑着道:“有劳公公。” 专门的轿子抬她进的皇宫,这是要做给天下人看,皇后对她穆府的重视。拉拢之意昭然若揭。 只是她再怎么下功夫,注定不会得到想要的结果。 若是玄洺当了太子,后果她已见过一次了。 而若是玄泷当了太子,将来这天下将是如何,她竟莫名有些期待。 “穆姑娘,请吧,皇后娘娘已等候多时了。” “好。”穆瑾欢跟着那宫人一步一步踏进宫殿,这注定是一场硬仗,而她,从开始到如今,从来都没有退路。 卷一 第010章 光芒初现 巍峨富丽堂皇的宫殿,一如她记忆中的模样,连皇后喜爱的那些牡丹花,还是一如既往的摆放在大殿入门的两旁。鲜艳的花朵红灿灿正开着喜庆,淡淡的花香在空气中隐隐还能够闻到。 眼神微微在艳丽的牡丹花上逗留了片刻,心底却是一沉。曾经她以为皇后不过是简单的欣赏牡丹花而已,却怎么也不会想到,这娇艳欲滴讨人喜爱的牡丹花,竟是皇后拿来杀人的工具。 “穆姑娘?” 前头带路的宫人见她忽然停了脚步,遂回头轻轻提醒了一句,“娘娘稍后还要歇息,姑娘快些走罢,莫要耽搁了娘娘的休息时辰。” 穆瑾欢淡淡的移开目光,浅浅的笑着,温声轻道;“娘娘的牡丹花开的着实好看,不由多看了两眼,还望公公莫怪。” 语毕,她随公公慢慢的踏上台阶,缓步跨过门槛。 “娘娘,穆姑娘来了。” 语毕,凤鸾殿上高高在座的皇后款款将手中的象牙玉杯放下,轻轻抬眼,锐利的目光直直的看向殿外门口的方向。 殿外,耀眼的阳光斜射进来,有紫衣罗裙的女子逆着光,娉婷而入。 荷叶边的衣摆似波浪,随着轻盈的步伐而在脚下层层叠叠。轻纱舞动,步步生莲。 向上定睛看去,曼妙的身姿,宽袖之下,双手交叠平稳的放在腰前。素颜玉面,面庞仍有着姑娘家二八年华的稚嫩。白皙皮肤,脸颊微微泛红,纯净的眼波,眉不点而黛,唇不点而艳。 虽不是倾城的容颜,却也是难得的美人。 但见她不慌不忙的在合适的位置站定后,对着皇后微微俯身低头。 “民女穆瑾欢参见皇后娘娘,娘娘万福金安!”高扬而含着恭敬的声音,她将分寸拿捏的极其有度。 “免礼。来人,给穆姑娘赐座。” “槿欢谢娘娘!” 待坐下之后,皇后的目光便紧紧的落在她的身上,细细打量她。 穆瑾欢也不遮掩,平静的目光也落在她的身上。明黄色一袭朝服,衣服上绣着栩栩如生的百鸟朝凤图。面庞之上,画着精致的妆容,梳着独一无二的凤云髻。正襟微坐,端庄高贵的气质,也只有这深宫中说一不二的女子才能够展现出来。 目光微移,穆瑾欢注意到了她身旁站着的一位蓝衫女子。与寻常宫女不同,她身上穿的是宫中女官的服饰。显然,这是皇后的人,也是朝廷的女官。既然是女官,那么皇后会知道爷爷回京的消息也就不足为奇了。 收了收打量的目光,她微微笑着,“不知皇后娘娘今日召见民女,是所为何事呢?” 皇后莞尔一笑,温柔可亲的道,“也并不是什么要紧事,只因昨日穆老丞相回京一事,在宫中传的沸沸扬扬。本宫想着穆老丞相才学渊博,明德厚人。当年位居相位,为朝廷和百姓尽心尽力。皇上曾为老丞相辞官回乡一事,夙夜不能寐。” 顿了顿,她轻轻扼腕叹息。随即又亮了亮眸光,微微笑道,“好在,眼下穆老丞相回来了,皇上的心,也能够定下来了。” 穆瑾欢双手交叠,轻轻放在膝盖上,坐姿端庄稳重。安静的听完皇后说的话,才不急不缓的回道。 “为国报效,是爷爷这一生最大的心愿。当年辞官告老还乡,爷爷的心里却仍时刻惦记着朝廷,正所谓'处江湖之远而忧朝廷'。” 落落大方的谈吐,不骄不躁,皇后略有些赞赏的看着她。 “本宫听闻,穆姑娘是新乡人氏,初次来到京都,可是对京城有诸多不熟悉?” 穆瑾欢面上不动声色,心底却是泛起了一丝丝苦意。这巍峨雄壮、绵延千里的帝都,如何不熟悉? “回娘娘,槿欢确是第一次来到京都,许多东西都十分陌生和新奇。不过,京都的繁华,却是让槿欢觉得叹为观止。” 她的声音不大不小,带着一丝软糯,让人听来十分舒服。 皇后侧头看了一眼身旁的蓝衫女子,轻声道,“欣儿,去给穆姑娘上杯茶。” 那名唤欣儿的蓝衫女子低头应了一声,便转身离开了。 皇后接着回过头,笑着看了看她,“京都有许多好玩的地方,好看的东西,日后有机会你可要好好的去走一走看一看。若是自己没有时间,本宫可以让二皇子陪陪你。” 说到这里,她忽然停了停,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看了看她道,“前几日洺儿那孩子传信回来,说偶遇了穆姑娘,不知穆姑娘可还有印象?” 见她问起当日在新乡遇见二皇子一事,穆瑾欢微微颔首,神色自若的回道,“二皇子相貌不凡,气宇轩昂,当日一见,却是让槿欢印象深刻。” “如此,你二人年纪也相差无几,日后一起说话的机会也多。洺儿这孩子,当初在信中可是将穆姑娘夸的宛若谪仙一般。本宫原以为是那孩子胡吹乱说,没想到今日见了姑娘你,才知道洺儿所言不虚。” 皇后说话的时候,目光温和的看着她,眼角微微上扬,十分高兴。 穆瑾欢只是安静的听着,嘴角保持着一贯的浅笑。在皇后说话的空档,蓝衫女子已经将茶准备好,轻轻端放在穆瑾欢手边的小桌上。 扑鼻清香的味道瞬间充盈着穆瑾欢的鼻腔,熟悉的味道让她微微讶然,忍不住拿起玉盏,细细品味了一番。 入口的柔滑暗香,清香充满整个口腔,身心都舒畅了。 她的眉间微微扬起,唇角露出一抹了然的笑意,“娘娘的茶,从新乡来的。” 皇后掩袖轻笑,“姑娘是新乡人,定能喝出这茶香味。本宫虽没有去过,不过听说姑娘爱喝,遂昨日特意叫人去准备了一些。” 说着,她眼角微微一瞥旁边的蓝衫女子,后者会意,又从小案上拿起一杯用木杯装的茶,轻轻端到穆瑾欢的手中。 接过茶,她微微有些不解,看了看皇后的笑容,遂细细的品了一口。与方才熟悉的新乡茶不同,这一杯茶,入口微甜,却是在口中萦绕片刻后,竟能品味到一丝丝苦涩。 她娟秀的柳叶眉微微放下,又慢慢皱起,片刻之后,她放下手中的茶,迎上皇后略带询问的目光。 “娘娘给两杯茶给民女,一杯是民女熟悉的故乡茶。而这一杯…” 她说着,顿了顿,轻轻把玩着手心的木杯,又细细闻了闻,随即向皇后投去一抹询问,“这茶入口甘甜,细品之余,却又微苦。槿欢倒是没有喝过,不知这茶…?” 皇后笑,“这茶是京都名茶,生长在沃野,故而也叫'沃野'。这茶,有个特性,生长在沃野山腰有阳光的沃土,若是移植到其他地方,就无法生长,并且很快枯萎。不知道穆姑娘可还喜欢这茶?” 听罢,穆瑾欢眼神微微凝起,唇角的笑意却依旧明朗。她不动声色的复而饮了一口,心中却是千转百念。 这沃野茶其实还有一层含义,它被称为茶中皇后。也因如此,京都的茶,因为皇后喜欢,每年都会只进贡到皇后的栖凤宫。皇后这话,明面上问她可喜欢茶,实则有试探她的择主心意。 轻轻转动着手中的木杯,食指摩擦过边缘,眸底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冷笑。随后,她抬头微微勾起唇角。 “娘娘,这沃野茶初次品来,的确甘甜无比。家乡的茶虽比不上这沃野茶,但民女从小饮惯了家乡的茶,对此也便情有独钟。俗话说,最难忘的便是家乡味。” 皇后的目光微微一凝,她的回答虽不是她想要的回复,不过她对家乡所表现出来的的深厚情感,却让让她对她的好感又深了一分。 “顾姑娘能有这份心,本宫甚是欣慰。欣儿,将这沃野茶撤下去吧,给本宫换杯新乡茶。” “是,娘娘。”蓝衣女子听罢,端着茶杯便退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