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章 东莞一条街 费诚走进地下馆的时候,屁稿儿正喷一口酸奶。 八月份,东莞一条街。这是紧邻国立某大学的一个城中村。这里不是东莞,之所以称之为东莞一条街,屁稿儿曾说因为这里第一家大众意义上的发廊是东莞人开的。时代在变,东莞在全国制造业龙头的名声似乎远没有色情业龙头叫得响——大概在避孕套发明之前这两个名词是可以混着用的。有传闻说东莞的色情业是中国“达到或领先世界先进水平”的诸多领域之一,有个什么英文缩写的行业标准,从发廊到五星级宾馆分五个级别。由此可见那里的行业规模是非常庞大的——大到“大象无形,大音希声”的地步了——毕竟东莞是大城市。这里本是内陆,但自从那东莞人来之后几乎一手撑起了天。东部先富带内陆后富,他的发廊无疑起到了模范带头作用,竟然硬是改变了整个城中村的产业链条,各种名目的发廊、足疗房、茶馆如雨后春笋,相应的饭店、旅馆、超市也应运而生。当然,这一切并非偶然,据说当初那东莞人就是看中了这村子紧邻大学才决定投资的,这是顺应地利了。这条街宽约五米,但纵深过千,呈半包围状圈住了大学校园一角,毗邻的又恰是学生公寓楼群,其中暗门无数,学生们着实照顾生意。嫖娼不是丑事,这是大学生在未入社会之前就已有的社会贡献,会推动经济发展的,只是遗憾行业不登台面,政府部门来的只有公安局,不来税务局。城中村地界不宽,有许多门面要深居地下才有立足之地。譬如眼前这地下馆,它兼营餐饮、日用百货和棋牌娱乐,是三件地下室贯连打通才凑够地方。深居地下的毕竟像陈年遗物,顾客来了免不了要翻生产日期。但店老板说他的店其实高过海平面一百米,日照充足,光明磊落,不会发霉。 屁稿儿剧烈咳嗽几声,把嘴角的奶渍抹去,问对面的女孩:你真是初中生? 那女孩眨眨眼:是啊,初二。 费诚搬张椅子在侧面坐了。屁稿儿朝里面喊一声:老板,添家伙。 又对那女孩:这是我一朋友,在杂志社做临时编辑,不介意一起吃吧? 那女孩肃然起敬,伸出手来。费诚只得握手,说:你好。 “你们是什么杂志社,要什么稿件?” 屁稿儿喝了一口汤,把勺子从嘴里抠出来。 费诚说:是文学类的,但只收中短篇。 “这样啊······” “唔,不过我们正研究设一个连载栏目。” 屁稿儿打断说:你在哪所初中? “市十五中学。” “离这儿远吗?” “很远的,我换了两路公交,坐了一个多小时呢。” 屁稿儿咽一口唾沫:谁告诉你来我这儿的? “同学介绍,而且网上也有你的帖子,”女孩站起来,把U盘放桌上,鞠一躬,道:拜托了,有合适的出版社就帮我联系一下,谢谢,我······· 屁稿儿一挥手:放心,我明白,把手机号和qq留下就行。 女孩走后,店老板来收拾碗筷,一边塞给屁稿儿两瓶啤酒,笑说:牛啊,屁稿儿,那么远地方的女孩都来找你,以后这种事常来我这儿照顾,我不亏待你。 屁稿儿嬉笑一声,又埋怨老板小气:我今天可点了两个热炒的,你就给两瓶? 地下馆突然沉默起来,风扇的声响扎进耳朵了像是耳鸣。店里女服务生蹲在地上洗碗,屁稿儿盯着她的胸。费诚背对着胸,手指在桌上敲敲。屁稿儿瞅他一眼。 “给我。” “什么?” 费诚抢过身,掰开屁稿儿的手,把U盘夺了:上次就他妈说好了。 “你要这东西有用?” “卖了够顿饭钱。” 屁稿儿阴下脸,道:不行,里面有人家的稿子,我得拿回去。 “我帮你删呗。” “放屁!”屁稿儿追着费诚出了地下馆,已经是黄昏了,“我得拿回去看,人家辛辛苦苦熬出十多万字来,就让你删了啊?” 屁稿儿穿着木屐觉得很不舒服,他本想鞋子上光溜溜的没个logo实在不好看,可如果穿上袜子又别扭,况且那袜子上的logo居然是:阿——迪——达——拉——斯。 “得了,得了,你骗过多少人,这次就改好了?” 屁稿儿大叫:什么叫改好了,老子是有良心的,是她给稿子让我推荐,老子又不是骗稿的! 费诚恍惚觉得黄昏的光很刺眼,摇头揉揉眼角,喃喃道:妈的! 屁稿儿的家安在巷子深处的虎牢旅馆。他曾说虎牢这个名字是蛮有趣的,老板大概通读三国,而如果谈现实意义的话,屁稿儿解释因为这个时代有一个新生的物种叫做劳虎——这也许并不符合自然选择的规律,但却一定是社会压迫的产物。人为的进化,上天并没有派来天谴,其实上天和人指不定孰大孰小。费诚听惯了他悲天悯人的话,奇怪他至今未成佛。 虎牢旅馆分上下两层,上层几间出租房,下层依次是小饭店,小商店,厕所,澡堂和麻将室,都是老板一个人的产业。屁稿儿是这里唯一的长期住户,除去占了最大的一间出租房外,还另有些特殊权利,比如他的房间比别人多一个插座,是用来插电脑的;他还有个独立电表,老板怕他占便宜;洗澡可以半价,卫生间优先使用,甚至连老板他女儿都和屁稿儿有些夹杂不清。这在巷子里已不是新闻。其余几间出租房是较小的标准间,通共一张床,一个床头柜,上面一个电视。这样的设计明摆着是为大学生野合创造条件,他们消磨一天的时间在巷子里闲逛,晚上并不会宿舍。老板挣的就是这样的钱,但屁稿儿对此很有意见,因为在夜深人静的时候他不得不锻炼出写作时随时接受噪音的功夫。每一个作家都喜欢在夜间写作,因为他要和他的人物对话。通常情况,屁稿儿的对话并不安全,有至少两对情侣在隔壁陪着他,偶尔啊地一声惨叫。屁稿儿说他写的不是色文,这是很痛苦的,更痛苦的是屁稿儿才二十二岁,当他每天清晨走出房间准备吃点东西睡觉时,总能看到昨夜邻居脸上满足的笑,他再三感叹不值,青春不是这样过的。费诚有时劝他抱怨无用,也许是上天赐给他灵感。 费诚走进屁稿儿的单间,他还在磨嘴:拜托你别这么财迷,你不知道一部作品对于作家是多么重要,那是我们一字字呕心沥血的结果。外人难以体会,但同样作为文学新人,我知道这种感受。 “你还是文学新人?” 屁稿儿一怔:怎么不是? “你从高中开始写长篇,到现在手上不是有五部了吗?” “操,不是没遇到伯乐吗?” 费诚笑起来:嫁不出去的老太婆也叫处女的。 屁稿儿差点要笑,把费诚赶到椅子上。 “最可笑的是你还欺世盗名自称与多家杂志和出版社有联系,别人叫你绿林出版人,凡是幻想出书当作家的小孩都吃你这套。” 屁稿儿一翻白眼,冷笑道:我说过了,我是有良心的,这样有利于团结广大新人,共同发现时机。 “这U盘是我的了。” “不行。” “稿子已经给你传到电脑里了。” “······我跟你说刚才那女孩真了不得,才上初二,写了有几十万字。” “这种人小学都有。 屁稿儿摇头道:不一样,你晓得她为什么来找我? “想出书。” “可她写的不是烂言情,听她说小说内容是反映教育黑暗,她想靠这个离开学校呢。” 费诚承认有点意思,又问:这几个月你收了别人多少稿子? “长篇九份,中短篇十五份,接近一百五十万字了。” “还真是——你都挨个看过了?怎么给人家回复?” “当然不能打击他们——推荐几个网站让他们发表,可以加我的社团。” “哼。” 屁稿儿对费诚的讽刺漠不关心,淡然道:这不叫骗人,Whitelie,懂吗?如果我直接——得了,你以为我自己容易啊?不知不觉名声在外,别人来找我帮忙,我他妈还一本书没出呢!嘿,有时候我想,可能某些人说的对,现在的年轻人是太浮躁了,谁都以为自己写得好应该受到重视,可实际上梦做得太美了,深入迷局自己看不清楚。 “你要觉悟了。” 屁稿儿紧盯着费诚的反应,忽然笑起来,似乎讲了个幽默而不易发觉的冷笑话:你装什么蒜?你懂什么?文字本来就是极主观的东西,作者不认同那还写出来做什么?问题不在这里的。总之做梦是没有错的,想当初,我一做就是三年,哼哼,那现在是什么状态呢?唉,说起来真怪,那么长时间的梦最后化空,为什么我当时没去死?应该是很痛苦的啊。 “你当时想什么?” “我想我可以写一部更好的。” “你意志坚韧啊。” “不对,是人太难绝望了,太容易幻想了,所以不怕空虚。即使长时间的梦破灭,仍可以找到借口不去痛苦,而去面对现实。” 屁稿儿给费诚的印象是他想竭力表现出自己的内心深处有多么矛盾,在这种矛盾的情况下他能动动嘴都是光荣的。 费诚试探道:那样不是很好? “可也太下贱了,人怎么能轻易走出困境,连点伤都不带?” 费诚指着电脑:你收集这么多新闻干什么? 正文 第二章 绿林才子 屁稿儿说:小说里用得着——现代人是不能两耳不闻天下事的,很多事情都应该涉猎一些。你知道我最近想在当代什么样的人才是最自信的?一个熟知各方面大小事件,洞察许多潜规则的人,他不会被简单的手段所蒙蔽,能看透起码是浅层的东西,无论政治、经济、文化、社会,没有哪方面对他完全陌生,他能潇洒地游走于三教九流各个层面,上有身份,下有原则,不卑不亢,还有作为。因为这样他能对许多东西保留情感和意见又不代表他无动于衷,这种人—— “是上帝吗?” “这种人才是真正活在社会尖端——” “快超脱了。” 费诚闻到屁稿儿的脚臭,觉得真是噩梦,幼时的经验告诉他屁稿儿现在肯定闻不到,也不会为了验证自己的说法而把脚扳到脸上。费诚想,脚真是一种奇怪的东西,为什么它会变臭?即使人们整天不走路,它仍旧臭得那么凶。有人说,如果把人的脚臭稀释淡化,那可以有一种沧桑历史的味道,人类用脚走过了多少年,我们都积累了太多历史。 屁稿儿的脚积淀了五千年华夏文明,费诚开了窗户。 “其实这种人才真正是社会的旗手,舆论的先锋。” “先锋不用吃饭吗?” “我是说只有这种人才有资格评点社会,敢说‘当初’。” 费诚不理他。屁稿儿说:你干什么? “你这几个群早就不是文学群了,更不是荐稿群,你这个骗子。” 屁稿儿哂笑道:我能骗他们什么? “你骗他们认识了你,一个没用的牢骚知识分子,你没帮过任何一个人。” “那是你以为,我的论坛里有许多杂志编辑,他们会挑选新人。” 屁稿儿喜欢在贴吧、qq群、论坛里回答别人各种各样的问题,尽管他也不太清楚,而他很诚实,每回答一个问题,总在后面补一句:大概就是这样了,具体不清楚。他说这是当今社会累积个人荣誉感的一种方式。年轻作者问有什么好的投稿途径,他就邀请别人加入QQ群和论坛,他就是这样出名的。然而屁稿儿终究没有出书,他零散的稿费通常是这样拿的:在他房间床头柜侧首有一个大纸箱,那里有他五部长篇的手稿,积了半箱,书稿上是一本白话文史记,打半折的那种,据说是书摊老板躲城管的时候边跑边卖他的。屁稿儿每天闲暇时从史记里找一个本纪、世家或列传,把历史人物鲜有人知的事迹誊写出来,末尾加上联系现实的评论,比如伊拉克内政、阿富汗妇女主权问题等。这样凑个几千字是不难的,他会把稿件发给一些文学杂志,刊在名人专栏里。靠这个屁稿儿每隔两三个月能收到一份稿费,一百至两百左右的样子。现在原创文学杂志似乎越来越少,杂志节约成本,宁肯不发原创。屁稿儿懂得委曲求全,有时候在稿件后面注上“摘自某某晚报”“某某微博”,成功几率会大增,有杂志评他为年度荐稿人。作为一个文人,屁稿儿有这样不抄袭别人的原则。白话文简易史记里还夹着一张纸,上面记录着许多杂志社的地址、邮箱、邮政编码等,屁稿儿会不定期地给他们写感谢信,这样博取好感,常有的一句是:贵刊在我人生的旅途中像远方的路灯,我看着路灯一直走下去。他把类似的信加印出来,分别寄出去,每次都有回信寄来。有一次他自称是某杂志社的十年忠实读者,编辑回信表达感谢,另邀请他“共贺本社创刊五周年”。屁稿儿有时很疲倦,他曾追忆往昔——大概十几年前,当他被赏识的时候,每写一个字能赚两块,可惜当年的儿歌报早已破产,屁稿儿写儿歌的才情也难以为继,他再不敢说月亮像盘子,别人都说月亮像乳房。在这个罕有母乳的时代里,小朋友们这样的才思让人费解。 屁稿儿写作不常用电脑,他说每当他在思索用词的时候,总感觉屏幕上有两个字:电费。这样让人很紧张,所以他宁肯先写手稿,然后打出来。 屁稿儿说:我最近想到一个不错的人物形象,已经有两万字了,主人公是一个向往一夜情的大学生,往后的情节还在想。 费诚笑道:你学聪明了,最近总拿这种事做香饵,是不是编辑和读者更爱看一点? 屁稿儿后悔跟费诚讲过这些潜规则,因为并不是所有人都以为自己逼不得已的选择很痛苦,他们把自己看做烂泥。 “好了,好了,别生气——你为什么不想办法先把以前的都发表了?你不是对自己的作品很有信心吗?” “你不懂的,”屁稿儿有些忧郁地看着那个纸箱“作者本人的自信有时候不可靠,因为在长期创作过程中,无论情节设置、人物和文笔,很多巧妙处往往只有自己清楚,别人可能都不费心思琢磨,你花多少时间创作,难道也让别人花多少心血去研究——除非这人死了,进了史册,你知道吗?有个词叫史书效应,是说人们对死人的敬畏要远大于在世的人,一个人的成就放到史书后就会无限放大,人们也愿意苦心研究,这样也能解释为什么很多作家生平不得志。还有,为什么当代无大师?因为当代人还没死。死后才能出名,过了时不打紧,能在坟墓里保持沉默,人们就愿意尊重。”他一边说着一边从抽屉里拿出纸记下灵感,“你说人像不像古董?” 费诚说像。 屁稿儿说:我就是未来的古董,唉,一想到这些——真他妈难受,这些手稿也要等到日后发了黄才值钱,才会证明它们的主人,它们也在熬啊。 屁稿儿沉重得倒在椅子里,夕阳直射在他头顶,把他映衬得像要熊熊燃烧。费诚直以为他要涅槃。 “出名要趁早,这是没错的,不然别人不理你,拿你当狗屎。” 屁稿儿沉默一会儿。他去发廊找小姐结果钱包被摸,完事后人家反扣他要钱,费诚赶去救急的时候就见过这表情。后来屁稿儿说虽然是交易,但他对那女的很温柔,那女的却这样对他。 他打开一个文件,说:这是我前几天写的诗,看还行吗? 费诚觉得那题目貌似有点熟,叫《墙上的斑点》。 诗是这样的: 夏天的热让我想起冬天的冷 大伙儿都说这是温室效应,学校呼吁我们过低碳生活 可我还得呼吸 我保证公共场合不放屁 这不利于养生,而且得不到奖励 阿波罗号你猛龙不倒 嫦娥你三番五次私奔为谁 千年一遇的落在这21世纪恰好中国十二五开启的今天 昨天是我生日 有人说,地球啊,我的母亲,整个一宇宙垃圾 有人唱,宇宙啊,他姥姥的,你在那天揭开面具 你在那天不在发福,给我留点余地 附近的小学模拟联合国大会,我却在挤破头进区委 是社区委 灾难在蔓延,大地你抽抽个屁 多少八方志士的万众一心,它们闪耀在昨夜星辰里 我说伤在你身,痛在我心 那就让大爱来抚平,我不痛了,你留个疤而已 忘却的救世主已经降临 我为非洲儿童日夜祈祷,恳请你们原谅 那个扔了的馒头我真吃不下了 我为所有不幸的倒运的人们祝福,祝你们直上天堂不落地狱 即使你曾经万恶,晦气已宽恕了你 上帝,佛祖,你们靠边去 那是西方的民主,美帝的人权 它们自由地翱翔,欢歌着超越音速 开放在无人机的蛋里 烘烤着圣诞的火鸡 我们怀有无比的憧憬,石油、面包、还有领地 和平使者降落在世界东方 它曾经沐浴战火,心志坚定 它施与沉默的喝彩:一切战争罪犯通通没有墓地, 大家谈谈就好了 这所有曾是传说 丐帮的兴起,北大的美女 这所有都娱乐着 今日隐退,明日复出,我们卖艺不卖身 这所有都要拍成照片,写成日记,都要长篇通讯 这所有是我们所有,所以,抢前排去 我曾以为是个摄像头,可它只是墙上的斑点 我孤独地呆在房里,却听见有人大声喊我名字: 那谁,那谁,你吃饭没 楼里人都喊:火腿汉堡,六块钱带豆浆的那种 只我默不作声 其实我早已饿死,我的魂灵飘到大街上 那里熙熙攘攘,我在寻找 这时,有另一个魂灵飘到我身边,他说: 孩子,人群里你能认识谁 我们要计划生育 屁稿儿说:借我五十。 “你的学费花完了?” “早完了,我每天才花二十块,够紧了。” 费诚算计道:那你下学期的学费就全是我的了,连以前欠的刚好凑整。要不让你妈直接打我卡里? 屁稿儿狠瞪着眼。 “我说屁啊,你还打算骗你爸妈到什么时候?如果没被开除,明年夏天你就该大学毕业了,到时候你拿什么回去给你爸妈交代?你没有学位证,那就拿地下馆的优惠券,发廊的发票?” 屁稿儿脸紫胀紫胀的,生气地大叫:他妈的,你以为老子好过吗?两年多没回家,我不得混出个样来才能回去见他们!到时候,比如说我给我妈买一件貂皮大衣,在我爸面前甩出几万块来,我就和他们说你们儿子大一的时候就被开除了,那也不怎么着,我已经发了! “你现在这德行——不如学老王他们,天天买体彩?” 屁稿儿冷笑说:只有他那种人才整天想着暴富,我和他不一样,我会自己打拼。再说,你有什么资格嘲笑老子?你小子不比我还牛吗,你—— 费诚忙笑着打岔:好了,好了,不提这个,你借多少来着 “一百。” “你拿什么抵押——我要你的木屐。” 屁稿儿麻利地脱了,又问:今儿晚上哪吃去? “这不现成的啤酒吗?烧烤吧。” “那行,你先提着去老刘那儿,我得整理下稿子。” 正文 第三章 刘不仁 晚上九点钟,天终于黑彻,东莞一条街美得让人心醉。成群的大学生来这边消夏,把巷子挤得水泄不通,无数角落里早已亮起暧昧的灯火,仲夏的火热都没能掩盖那点点粉红。这里的很多店面在夏季是通宵营业的,所以会格外热闹。 费诚两人坐在街角,半醉不醉地胡侃。屁稿儿手上把玩着一把钢刀,忽然猛地往桌上一插,对费诚说:想当初,老刘哥就是凭这家伙把城管那帮杂碎们赶跑的,可惜你没见着。哎,我跟你说过吧。 两人身后的灯光处坐着这烧烤摊的主人,看去也只四十出头的样子,脚有点跛,脸让烟雾熏得黝黑,像老了十岁。他听见屁稿儿胡吹牛,便喊道:你再扎我桌子,小心我他妈揍你,把刀拿来,要切肉了。 费诚听着这不知什么地方的乡谈,忽然觉得亲切,就又咽了一口酒。这位刘不仁的家世其实早已在街巷中传开,大体上也就是陕甘一带的农民,父母去世后来城里打工,无依无靠,工地上摔伤,跛了一只脚,到最后讨了点钱学手艺摆摊。然而最传奇的是,费诚听说几年前他在这边足疗店认了一位小他二十岁的老乡,是个女孩,两人一度走得很近,但最后那女孩走了。按街边邻居的说法,“他以为自己谁啊,大老板啊,还瞧不起人家出来卖的。那不都老乡吗,人家女孩还不要他钱!”为了这事,街里乡邻尤其是男人们都不达理他,似乎为女方打抱不平。整条街也只有屁稿儿和他混得最熟,屁稿儿对他的理解是“男人嘛,谁不要点面子,那小姐确实有点缺心眼儿,你既然做事不收我钱,那你就是我的女人,可你又去那边卖,这谁受得了。”但后来据足疗店一帮小姐们说,其实两人的悲剧是因为足疗店女老板的挑拨,这老板娘知道员工和刘不仁的事后,竟然深明大义到怕影响不好——兔子还不吃窝边草呢——所以硬是把女孩辞退,在业内给的官方理由是:没眼色,不机警,客人反映嗓子不好。 这第三条理由曾笑翻整条大街。 “他这人性格也怪癖,”屁稿儿低声道:别人不理他,他也不理别人,这街上没几个人和他说过话的。他自己收养着四五条流浪猫、流浪狗,每天拿摊上剩的东西喂养,为那几只畜生,房东差点没撵他走。喏,你看,没生意的时候就坐在那破椅子上发呆。亏他手艺不错,不然生意恐怕也没了。 费诚沉默无言,忽然说:那张摇椅好像是粉红的。 “是粉红的,那女孩临走留给他来着。除了那件破东西和几只畜生,他整个一孤家寡人,倒和你有点像。” “你喝醉了吧。” 屁稿儿像被电击一下,霍然惊醒过来,忙笑道:忘了问你,你那边店好了没有? “好了七八成,剩最后的装潢。” “大概还要多长时间?” “两个礼拜吧。” 费诚回答得心不在焉,他一直在看着刘不仁,因为想要证实是否人在苦难中能麻木地保持安宁。 “再过一阵子开学,学校人会很多,不然我带以前同学来帮你忙?顺便让他们认认地方,以后关照。” “谢谢,不过帮忙就算了,我能忙得过来。” 街巷里总有那一瞬间忽然安静,费诚极善于捕捉这种瞬间,他怀疑这有心理作用的做鬼,因为他只能感知到这种静像飞鸟沉入湖底、鲤鱼跃入高空,更似乎高楼倒插在大地之下,而人竟然短暂地失神,将大自然包裹起来。这里的灯火仿佛太阳落入旸谷前遗弃的最后尾焰。至于月光,屁稿儿曾写诗说:雪白的乳罩孤单地望着兄弟不在,矫情地藏在黄种人眼里 而暗夜未央与白昼之初,有偶尔的重逢,凑够了凡人的淫欲 这萎靡的月亮,它仍然意淫在人们的千古盛赞 再薄的脸皮也能变厚,难以反光 惨淡的颜色让人作呕 仿佛你遇到自恋的屎壳郎 费诚发了会儿呆就要回住处,屁稿儿也说要回去抓紧写东西,不然再迟就要有交响了。 第二天清晨九点,费诚仍看见屁稿儿对面坐着一个女孩,这次是高二的。屁稿儿打着哈欠吃包子。地下馆老板面色不好,因为看起来这女生不大可能接着在这里吃午餐。费诚这次被介绍为某文学出版社的区域代理人,就是负责发现新人的那种。费诚因此得到了更大的尊敬。 屁稿儿抬头,遥对着女生裸露的胸前挥了挥手,那女生脸红了红。 费诚忙低声道:你他妈瞎了眼了,那不是苍蝇,是痣。 屁稿儿的手掉在桌子上,又拿起一个包子,他问:你在网上看到什么? “网上信息太乱,有人说最好先在一些文学网站上发表,等出版社联系,有人建议直接认识一些编辑,可以走后门,我不知道该听谁的。” 屁稿儿把自己的群和论坛推荐给她,又拿腔道:这也正常,对于一个新人来说,写一部好作品也许还不如找到好的发表机会更重要,这个社会并不给新人提供足够的机会,你看许多出版社的官方网站上甚至连具体的投稿信息都没有,新人并不会被主动挖掘,可他们会主动联系成名作家约稿。网上说丧气话的不一定是危言耸听,鼓励你的也只表示他们更善良一点。嘿,我没打击到你吧。 “没有,我不会放弃的。” “你已经寄出一稿了?” “嗯,手写稿。” 屁稿儿敲敲桌子,耸肩道:这就不妙了,怎么可以寄手写稿,起码也得打印出来装订成个书的模样,不然别人懒得看。你别小看这点,人的潜意识是很可怕的,我给你一堆乱糟糟的稿纸,你愿意看吗? “那——那怎么办?” “这样盲目投稿不行,我不赞成网上发表,你一个学生刷票是刷不过别人的,更别说网站上那些拉帮结伙的伎俩。不然——还是参加一些小说比赛吧,也许这还有点出路。” 费诚闲得无聊,拿扇子一扇一扇的,他晓得屁稿儿在“做艰难抉择”,他会皱着眉,无心吃半块包子,忽然叹口气然后说“再不济事我只好帮你联系几个朋友,他们在许多场合还有点发言权。” 可是没等屁稿儿叹气,那女孩居然迅速走出阴影,抢先道:参加比赛也好,不过得等到两个月以后了。 “再——为什么?” “我发稿时已经标明授权了,两个月内不得参加任何比赛。” 屁稿儿摇头道:不用,不用,这个不碍事,你别指望有回复。 女孩不悦道:可我觉得有希望。 “是吗?”屁稿儿到底得为谁结这顿饭考虑。 “我写的不是无病呻吟的文字,不是言情。” “嗯,难得。” “我的主人公是个厌世的高中女孩,她一直希望被别人当二奶包了。” 费诚惊骇得咬住下唇,对屁稿儿低声道:不对啊,这——这和你那主人公是绝配啊! 屁稿儿也赞道:好,有个性,了不起,这种有深度的也敢写——脱俗! 女孩不好意思了,但志满意得道:我只是不喜欢那些烂言情。 屁稿儿兴奋道:实话说,我也没写过言情,因为我不相信年轻作者只有写言情才有出路,我们算是知己。得,文学比赛你也别参加了,没几个有深度的。这个世道不容易啊,有人说只有动荡年代像上世纪初才能激发文人的深度思想,那是他们一厢情愿。当今的社会并不安宁,信息时代,人们的信息储备突然大量提高,看似博闻多见,其实却造成与自己生活交际的大反差,只要我们把这种特殊状况下人们的内心空虚表达出来,那就是一个时代的菁华,会留下历史。也许再过几十年这情况已经不存在了,你说这样好的思路会比什么差?虽然我不反对青春故事,但有时想起来,这一代人是中国的迷惘一代,我们只有冲破它,才会有好的作品出现。 其余两人都听不大懂,女孩问:你是说——复古? “什么复古——我是说要摆脱年轻人的浮躁,用感情去写东西,而且要有这个世道的色彩。这可能不是潮流,可最终一定会得到认可,我们得有耐心,要做好长期斗争的准备。” 那女生仿佛听到守寡,怯懦道:那——会不会太久? 屁稿儿给她鼓气:也许会很久,但你要知道真正的大师都是经过时间历练的,没有谁能一步登天。历史上许多作家苦尽甘来,像巴尔扎克—— “巴尔扎克是谁?” 屁稿儿思索该怎样向她介绍。费诚抢先说:那你知道罗丹吧,在罗丹著名的雕像作品中,只有巴尔扎克不是裸体——虽然也只披了件浴衣,这样——你说——他是不是很牛逼啊。 “我知道大卫。” 屁稿儿惊喜道:《大卫科菲波尔》吗,那是狄更斯的,对了,狄更斯这人也不容易,出身于英国社会底层,小时候吃过很多苦,虽然成名早,但也是历经磨难才—— 那女生瞪大眼,茫茫然的。 费诚忽然醒悟,附耳对屁稿儿道:她说的是那个大卫,就那个——也是雕像——亮肌肉,漏家伙那个。 女生说:罗丹是米开朗琪罗的徒弟吗? 正文 第四章 城管来了 屁稿儿一阵口渴,又叫一瓶啤酒,道:刚才说到哪儿了,巴尔扎克——巴尔扎克这人了不得,那是盛名远播的世界级大师,留下的作品经久不衰。我觉得他最值得赞赏的是对人物描绘的尖刻,《高老头》看过吗?很多人物性情和背景他往往不会点明,但短短一段话写得神乎其神,让你马上明白却又说不出来。巴尔扎克的作品并非情节跌宕起伏,贵在他对人性的解剖,极易让人产生同感,只要你耐着性子读了。可是你想,没有生活的磨难与感悟,他凭什么做到这些?他青年不得志,做生意一个接一个地赔,中年靠不断写作来还债,而且他的作品最初也不被人们认可,是经过很长时间才—— 屁稿儿这才说到重点,那女生道:我不要这样。 “——我们中国有个更了不起的作家,是明朝万历年间一个叫李贽的人,他大胆抨击迂腐的科考制度,反对儒家礼教,倡导男女平等、不扼杀人欲,这在当时是反潮流思想。他一生的两部作品,一本叫《焚书》,一本叫《藏书》,这么起名字是因为他料定自己书中所述的观点不合时宜,势必不被人接纳,但他仍旧写了出来,或焚或藏。” 女孩笑道:他怎么这么傻? 屁稿儿瞪大眼: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明白,可我不会那样去做。我写书是为了出名,为了让自己过得更好,所以一定写畅销书。即使不是言情,我也相信自己的小说会成功,而且——你们不觉得我还有一些天然优势吗?” “什么?” “我是90后,还未成年,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更有利于出版机构进行商业包装啊。试想,一个未成年90后高中生写出成熟的作品,难道不会引起轰动?只是现在时间紧一点,我必须尽快出书,因为再过三个月我就成年了。” 费诚晓得屁稿儿生气,心里哀叹:这也不能怪她,你当初也这样。 那女生巧笑嫣然,对屁稿儿内心的挣扎混不理睬。屁稿儿要控制自己,就又要了一笼包子。 女孩抹抹嘴,站起来示意要走。她掏出几张零钞,说:AA制。 “嗯?” 她指着费诚笑道:你没吃多少,就少出一点。 说完走了。 费诚一动不动的。屁稿儿紫胀了脸,忽然一掀桌子,朝外骂道:他妈的王八蛋,臭婊子,AA制,A你个头!混蛋,就你那德行还想出书?还想出名?你算什么东西,什么二奶的,有必要这么捧自己吗?你当鸡都得先整容,奶奶的—— 屁稿儿骂得呼呼喘气。费诚心里疑惑那女生没说自己的小说是自传体啊,但随即想起屁稿儿的见解“但凡作者,其第一部长篇作品的主人公或多或少都有自身的影子。” 店老板听见动静,急忙从里间棋牌室出来,惊叫道:妈的,屁稿儿,你想砸老子生意啊!那妞呢,付钱没?怎么这么少? 费诚掏出钱补齐了,劝老板回去看桌儿。屁稿儿颓废地坐下,盯着地上的包子发呆。 费诚道:她没给你留下稿子。 “留了我也不会看。” 费诚拍拍他肩膀,劝道:别生气了,不值。 屁稿儿双手抱头,痛苦道:我知道我没资格生气,这就是当代人的价值观,没有错,可我经历了那么多,为什么不知道绝望呢? 费诚独自走了出来,他晓得“一个人的悲伤最好自己独享,这样的孤寂凄惶能给人很大的快慰。”可屁稿儿看费诚走出地下馆的刹那却忽然否决了自己以前的结论,一个人悲伤有做作的嫌疑,况且如果伤不出快慰,岂不是白白自虐一回?所以他紧接着起身往外走,不忘朝里间大喊:老板,你他妈真是个忘恩负义的东西,老子以前照顾了你多少次,今天说翻脸就翻脸啊?狗日的!服务员,两瓶啤酒,我自己拿了啊。 屁稿儿本想回去补觉的,可不知怎么睡意全无,就去刘不仁那里坐了坐。下午,他去大学校园溜了一圈,回来时已经七点半,天暗下来。拐进巷子的时候,忽然见城管队的车正朝这里开来,他加紧走了几步,一进巷子就大喊:城管来了,城管来了,叔叔婶婶们麻利点收摊!大妈,你怎么这会儿还做生意,我帮你吧,一个香蕉就成。快!城管!哎,姐妹们你们就不用躲了,又不是公安。 霎时间,东莞一条街的水果摊、杂货摊齐齐收拾要走,有店面的加紧收拢战线,把占道的东西往店里乱扔。屁稿儿又跑去帮刘不仁收拾。 短暂的混乱,但城管来得急,已经在巷子口停了车,车上下来有七八个人。商贩们马上看出点不对来,因为在淡蓝色的制服群中,有一个人特别显眼,手里提着电棍,像是民警,却又不是这片区的。这点威慑足以让人们忙活得更快。城管们涌进来的时候,一个领队却喊了起来:别家都不用忙了,今天不冲你们,收拾好就行。 这话说得让人费解,但当屁稿儿看见城管们朝自己这里走来时忽然明白了什么,他忙对刘不仁说:刘哥,先躲躲,他们冲你来的,摊儿也别管了,收走就收走吧。 刘不仁眼里放光,正要抽身走人,已经有一个城管跑过来喊:别走,说你呢。 城管们将烧烤摊半围起来,领队发话说:都收了,搬上车去。 屁稿儿忍不住道:怎么就收这儿的?别人家不管啊。 “你谁啊,有你什么事?” “我老板啊。” “少他妈逞能。” 城管队伍里有个气势汹汹的,指着刘不仁对队一边民警说:就这孙子,上次拿刀给我身上划道口子。 “嗯?”那民警打量刘不仁一眼,似乎想不到有人这么大胆。 刘不仁沙哑道:我没有。 “还他妈没有,你睁眼说瞎话呢,”那城管指着上衣袖子上一道裂缝说:这是什么? 围观人不由的大笑,民警皱眉道:不就是划破衣服吗,小王,小事一桩,没事的话我先走了。 小王脸上难堪,冲同事们喊:愣什么,收拾啊,都搬上车! 刘不仁本能地抓起刀子。屁稿儿吓一跳,忙低声道:别,别冲动! 城管们一下炸了锅,向后退几步,叫道:好小子,还敢! 那民警去而复返,提着电棍沉声道:你想清楚了,这是暴力抗法。 刘不仁哆嗦了一下,松了手,道:我不敢! 民警把刀子夺过来,冲城管们:执法吧,该怎么办怎么办。 城管队员们七手八脚地抬烤栅、桌椅和材料,刘不仁默然站在一旁,屁稿儿安慰他:没办法,交点罚款就好。 刘不仁跛着脚走向那粉红椅子,要抬回住处。小王见了,走来推他一把,瞪眼道:这也收了。 刘不仁竖起眉毛:滚开!老子揍你! 小王大叫:妈的,还威胁老子。说着把摇椅抬起,远远地扔到车兜,砸出一串声响。 刘不仁目眦欲裂,忽然抬腿冲小王踹去。他身倚着屁稿儿,那一脚不是跛的,所以力量奇大。小王扑地摔倒,众人还未反应,刘不仁几步上前,冲小王脸上猛打,边打边喊:你他妈再扔一次试试!混蛋,去扔啊!老子打死你! 众城管和民警扑上前将刘不仁按倒,又架起来,刘不仁还挣扎着,大骂道:你们这帮狗娘养的,龟孙子,敢来欺负老子,老子和你们拼命!老子东西是你们随便碰的吗,王八蛋! 那民警怕影响不好,故意大声道:这人暴力抗法,需要带回去处理,张领队,借你们的车,把他送我们所。 众城管应一声,把刘不仁押上车,接着迅速朝外开去。远远地仍听到刘不仁的叫骂,骂声已变为淳朴的北方乡音,在夜里的街巷显得别有韵味。 屁稿儿忧心忡忡的,先把余下的东西收拾一下。邻里们议论纷纷,都就地坐下,问屁稿儿:怎么又打起来了? “还不因为那椅子?你们都晓得,那女孩儿留给他的。” 众人哦地一声表示懂了,都笑起来。街巷刹那间又恢复原貌,生意照做。屁稿儿拿铁棍鼓捣着烤栅里的炭火,眼看要熄。他突然有些羡慕刘不仁,因为生活的破灭在一瞬间,能够完美的爆发痛苦,并作出牺牲;而自己呢,好像在梦想的间歇想得太多,竟连最差的结局也预料到了,所以残酷事实摆在眼前,不痛不痒。屁稿儿是很希望在收到退稿时大哭一场的,可实际上只吐口痰表示对编辑的不屑,仿佛早预料到那些人狗眼。 巷子口突然又传出警报声,一眼望去是辆消防车。屁稿儿对众人大笑道:这些城管对老刘够意思吧,先是请了警察,这会儿打119要来灭火呢。他妈的,这不早熄了! 众人大笑。 费诚跑来,见屁稿儿招呼,惊讶道:你他妈还在这儿溜达?你那狗窝不要了? 屁稿儿疑道:什么意思? “没见消防车啊,着火了!” “哪儿?” “你说哪儿?” 众邻居起身,见巷子深处果然在冒烟,有若隐若现的火苗,“是虎牢那儿。” 屁稿儿一下懵了,继而吓得哆嗦起来,挤出人群和费诚赶去。虎牢旅馆外已经围满人,只见旅馆二层有一半被烧过,旅馆招牌耷拉在半空。外围空地上有几个邻居在安慰老板。 正文 第五章 火灾 “这火怎么起的?” “从二楼起的,听说有对大学生在房里乱搞。” “能搞出火来?” “这俩孙子一边搞还一边放着毛片儿,结果电线短路起的火。” 屁稿儿听得快要气炸了,冲着老板大喊道:早跟你说别让他们乱来,你他妈就是不听。为那俩个破钱,这下好了! 老板听得越发大哭起来,老板女儿却顶道:你在这儿装什么蒜?着的是我家,关你屁事! 屁稿儿叫道:老子东西全在楼上呢! 费诚急忙劝开了,一回头见消防车还停在巷口,巷子太窄,车开不进来。几个消防员正优哉游哉抬水枪。过会儿,消防员设置隔离带,疏散了人群,但水枪显短,离楼下还有近十米。消防员调试了一会儿,水一喷一喷地却只射到旅馆一楼。旁边有人忍不住骂阳痿。 消防员听了,扭头对同伴们大喊:加压!加压! 水柱霎时射到二楼,但由于地理位置有限,只有这一只水枪在工作。这水火间的仇隙似乎并不像常人想的那么利落,火势不见减,让人误以为水枪是从车邮箱里接出来的。 屁稿儿呆呆望着,视线模糊起来,他恍惚记起小时候脱裤子对着火堆撒尿时的情景,和现在差不多,连消防员摇动水枪的姿势都那么熟悉。只是那时候俯视,这时仰望。他还记得小时候每次这样撒一次尿,小弟弟总会疼一阵,虽然撒的时候很爽。水枪突然抽搐一下,似乎要没水,消防员去车上鼓捣一阵,水又射了出来。 屁稿儿见消防员有限的样子,忍不住火起,他穿过隔离带,走上前道:你他妈会不会啊! 没等回应,屁稿儿一把抢过水枪,但掌控不住,掉在了地上。消防员一脚踹开他,冲同伴喊:摁住这小子,造反啊! 屁稿儿急忙挤回人群,对费诚道:怎么办!怎么办!老子要成穷光蛋了! 费诚苦着脸。屁稿儿忽然眉毛一掀,说:我明白了。 他又抢到前面,往水枪前一撞。巨大的冲击直接将他撞倒,屁稿儿见全身湿透了,几步向楼里跑去。 情况来得太急,周围群众一片惊呼。费诚吓了一跳,大喊道:“屁稿儿,你他妈干什么!快回来!”他恍惚见屁稿儿已上了二楼,冲进房间,但看不清里边情况。 费诚急忙上前对消防员道:哥们儿,怎么办?有人上去了。 消防员痛骂一声:“真他妈不要命了。”随即冲对讲机喊道:火场里有人,速救援,速救援,带防毒面罩。 一旁有驻消防站的记者正采访,揪住费诚问道:那人为什么冲进去? 费诚正烦,只好敷衍道:里边有他命根子。、 “是财物?钱吗?” “差不多,一大箱子。” 记者心里高兴,想今天回去写稿总算可以加点作料了,以前人没种没往火场里冲的。 费诚不知怎么办好,想屁稿儿万一真被烧死了,他也许还真就出了名,成为名作家了,报道可以这样写:“文学新人XXX为理想身陨,其未发表作品震惊文坛。”可这么做实在不值,费诚想即使屁稿儿可惜他死后的名声,他都一定不会死;但不死的话—— 屁稿儿冲进火场的时候确实有瞬间的心理斗争,与费诚猜的一丝不差,但瞬间之后,他只能顾眼前。一楼的东西已经基本被搬空,屁稿儿想了想,又扯条毛毯冲进淋浴室淋湿了裹在身上,一咬牙,冲上二楼。他希望自己这时什么都不要想,尤其不要想万一稿子什么的都被烧没了怎么办,他怕自己能立马想出个对策来,之后任凭怎么失意却还没完没了的写下去。屁稿儿真觉得烦了,他从高一开始写作,至今有五部长篇,中短篇无数,期间他不听父母劝告,硬是一意孤行。除了沉浸在小说情节里,一有空,屁稿儿就想万一这部小说不被发表,自己真不知道该痛苦成什么样。可这个过程好漫长,想的多了就没了痛苦,他还是活得好好的,继续写小说,直到现在。据说参加百米赛跑的运动员,其心理压力要远比跑马拉松的大,就是因为成败在一念间,没遐想的余地。这次火灾是个好机会,屁稿儿觉得自己可以痛苦发泄一次,现在要把负面情绪保留一下,别消磨没了。 费诚在楼下见消防员磨磨蹭蹭地把防毒面罩戴上,忍不住想要打人。突然他见屁稿儿从烟雾中冲出来。 屁稿儿正全身流水流汗,衣冠不整,他估计全身毫毛损失殆尽,幸好头发还在。费诚冲过来,忙问怎么样。 “我房间里火少,没什么事,”屁稿儿被呛得晃晃悠悠,他看费诚一眼,把手里的笔记本电脑递过去,又说:先拿着,再等我一会儿。 说完又冲了进去。 费诚气得大喊:“你他妈真找死啊!”他想自己这回还不一起冲进去,那这朋友以后真没得做了。 消防员走近小心翼翼问费诚:他又进去了? 费诚顾不得其他,把手里笔记本塞给消防员,说:“帮忙先拿着。”说完,有样学样也往水枪前一闪,转身冲上楼去。他拿毛巾捂着脸,进去时正见屁稿儿费力挪那大箱子。费诚扔了毛巾,抬着箱子一边就往外闯。屁稿儿此时脑子迷迷糊糊,只得跟着下楼。 费诚一出楼门就躺倒在地,喘气道:“死屁啊,这回你欠我一人情。”他挣扎着坐起,见箱子里书稿大半被烧成灰,所剩无几,屁稿儿正坐在楼前台阶,目光呆滞,也大口喘气。费诚伸手要拍他脸,被屁稿儿闪过。 前方消防员卖力地冲对讲机大喊:准备完毕,准备完毕。救护车已到,马上入场救援······ 围观群众一直叫嚷着,忽然见两人完好无损坐在台阶上,就一起鼓起掌来。有人察觉不对,说:又不是消防员救他们出来的,鼓什么掌? 旁边人应道:谁说为那破水管子鼓的?你看屁和费诚多牛啊,为他们鼓! 半小时后,火终于熄灭。电视台的记者也赶到了,冲镜头讲:大家看到,经过一个多小时的奋力扑救,目前火势已基本得到控制,英勇的消防队员们再次挽救了人民的生命财产安全······这样房屋集中的城中村,存在极大安全隐患,且一旦发生火情,将为救援工作加大难度······所幸的是,此次火情并为造成人员伤亡······目前火灾原因正在调查中······ 整条巷子现在灯火通明,围观人们走至两人身前问这问那的。店老板见屁稿儿只救出个破箱子,便骂道:你他妈傻啊! 屁稿儿腾地站起来,恶狠狠道:你再说一遍! 店老板女儿急忙扶着老子挤出人群,走出几步不忘回口道:屁稿儿,你以后别想住我们家店! 屁稿儿站在人群中威严极了,他仿佛从受害者变成法官,向四周大叫道:刚才乱搞那两人呢? 有人道:早跑了。 “有谁认识他们?” 众人摇头。 屁稿儿跳上台阶,居高临下,对众人道:我想请大家帮个忙。 人们都说没问题,他们刚才目睹了屁稿儿的行径,觉得真男人。无论什么时候,不怕死的都是英雄。 “都是邻居,能帮的我们一定帮。” “今晚到我家去吃。” “到我家睡。” “你不就是要找那两大学生吗?那还不容易,就在隔壁,早晚找得到。他娘的,咱这么多人,能让他们跑了不成?” “问题是找着之后怎么办?” 有人插嘴道:浸猪笼! 众人哄笑。费诚也觉得发愁,这野合并不违法,顶多算违反校纪,按理说,那两大学生是放火元凶,起码要赔款,不过屁稿儿在这里光棍一人,赔也赔不到他头上。 屁稿儿被呛糊涂了,更想不出法子。他跳下台阶,守着那箱子,不再说话。人们聊了一会儿,觉得责任已尽,就撇下英雄各自回家了。平民之于伟人,往往也只有景仰的义务。 夜里十点钟,巷子安静许多。屁稿儿觉得真可笑,他守着破箱子,抬头问费诚:你说它为什么不直接烧完,留一半是什么意思? 费诚见残破的稿纸有泛黄的迹象,只得说:它们也在熬啊。 屁稿儿怪异地看他一眼,怪他抢台词。 消防员正四处消灭残余火种,看见屁稿儿的箱子,便用水枪一阵猛冲。 屁稿儿眼睛发亮,说:我遭遇了重大挫折。 “什么?” “——在成功之前。” 费诚一愣,才回味出屁稿儿找到了成功的理由,忍不住笑骂:臭小子,装什么蒜啊。破稿子,毁就毁了,你不都打进电脑里了?少自欺欺人。 恰好,那消防员把笔记本电脑送来。费诚接过,惊讶道:怎么湿了? 消防员说:你那么匆忙给我,我又没地方放,没丢就不错了。行了,找个地方修修吧。 屁稿儿听了简直要疯,他腾地跳起来扬扬拳头,大骂道:他妈的,王八蛋,又是这熊样!死不死,活不活的。得,你让我拿去花钱修,完了还能用是吧?老子受够了,要么就别给老子坏,要么干脆丢了得了!还有里面的稿子——还嫌老子没操够心是吧?王八蛋!混球!老子不干了! 消防员一瞪眼,没由来受了一肚子气。费诚忙劝他走,说:他不是骂你,没你事儿了。 消防员嘟嘟囔囔走了。屁稿儿积累的情绪已经爆发完,自己也奇怪痛苦这么短暂。他还不想放手,对费诚哀怨道:诚子,你瞧吧,我还能继续写下去吗?再往后是什么情况?我他妈受了多少罪,到头来还是这样。 “那就别写了。” “那我以后干什么?” 费诚翻白眼道:我怎么知道?得,先顾眼前吧。 屁稿儿终于知道自己交了个什么朋友,就是永远捣乱,明摆着不陪你唱戏那种,他像是别人生活的导演,因为清楚演员的所有戏份,所以不管你演得多好,他还是高高在上,不假辞色。 屁稿儿咬牙半天,说:今晚去你那儿睡了。 “我那儿可装修呢啊。” “少他妈废话!” 费诚给他提着电脑,领屁稿儿在巷子里游曵,他其实清楚屁稿儿心里想着什么,他大概想我只是觉得自己不能被这样轻易改变··· 正文 第六章 齐齐 九月初,已经是开学的季节。屁稿儿在费诚那里住了近一个月,到头来还是回到了虎牢旅馆。店老板并没有为难他,可也没有低头认错,店里标准间依旧开放,只是撤去了免费的光碟;旅馆重整修一次,检修了老坏电路。这期间,两人不约而同地去隔壁大学摸排,希望找到那两个大学生赔钱,结果可想而知,罪犯不会主动站出来,嫌疑犯也实在太多了。屁稿儿还好,心差不多要死了,没抱奢望;可怜店老板,竟笨到去找人查宿舍出勤,被元凶笑死。 屁稿儿拿电脑去修的时候,故作无所谓道“修得好就修,不行就在你这儿回收了。”这套把戏本来是骗自己的,可结果是维修店老板误以为他大头,大胆宰了一笔,并说“虽然是进点水,不过机子老了承受不住,要费点功夫。”屁稿儿在费诚面前找台阶下,所以停笔一周,不料这一周里睡眠周期改不过来,每天昼眠夜醒,半夜叹息个不停,让费诚着实消受了一回。那两天屁稿儿努力装出个受害者的模样,连吃饭都不上桌,只在墙角蹲着扒饭,把费诚衬得像地主老财。费诚知道无法抗议,只得顺从和他演一出“子贵无畏,重起炉灶”的戏码,这出戏下来,屁稿儿恢复了往日生机,每天坚持写作十二个小时,隔三差五去地下馆为学弟学妹解答疑问,生活又滋润起来。有时,费诚也为屁稿儿暗自发愁,他想半死不活的人果然最痛苦,像夸父逐日,最终结果是看着希望累死。留给屁稿儿的时间只剩一年,他说自己是数着字数过日子的,等自己第六部长篇写完,就得先回家一趟了。 费诚的店早在八月人就已经装修完,这两天在联系批发商,另外店名也没定好。这天,屁稿儿突然领两个过往的同学来参观,费诚见过其中一个女生,但不记得名字。费诚见她模样和着装都一人,只是香水味太浓,让人受不了。另一位更了不得,脸上妆画得奇差,加上肤色不好,显得灰沉灰沉的,倒像她晚上做面膜,错拎了宿舍大妈的抹布。最影响的是,他顶上染过的短发披下来遮住半边脸,让费诚想起不新鲜的棕色香蕉皮。香蕉皮女生见主人不大理她,觉得没趣,就自己走了。 屁稿儿首先欢呼一声:走了,走了,真受不了她的打扮。 留下的女生生气道:你怎么这样?不是你请我们来的? “我做声明,我只想请你来着,是你把她拉来。” 费诚才想起自己是主人,只得笑道:同学,你—— “怎么?不认识我了?” 屁稿儿解释道:你别怪他,上次见面是一年前了。 那女生微笑一下,自我介绍道:我叫齐齐,整整齐齐的齐齐,09届新闻系,你叫费诚,我可还记得。上次见面是屁稿儿把你拉来参加我们的聚会,对吧? 费诚点点头,屁稿儿歪嘴道:她比我低一届,马上大三,不过好像比你大点。 费诚一耸肩:难不成要我叫学姐?奇怪了,你那会儿是计算机系的,上一年跑了,怎么同学倒认了一大帮?写作需要? “你他妈管的真多,老子好歹上过一年,不比你有经验啊?” “那今天来干什么?” 齐齐道:来帮你,你和屁稿儿是患难兄弟,我们也算朋友吧。 费诚笑着一指店里的货架,示意你们来晚了。 屁稿儿对齐齐摇头道:跟你说了,不用跟这小子客气,他不吃这一套。有什么话,摆明了说。 齐齐一摊手,自嘲的笑笑:那行,费诚,我们这次来是请你帮个忙,刚开学要同学聚会,定在今晚,不过周边饭店都订满了,去小饭馆又不卫生,所以我们想找个地方,让人把菜什么的都送来。屁稿儿跟我说你这儿刚收拾完,恰好有地方,所以——大概三桌左右的样子,我看地方也够,就是会打扰你,嗯——我们可以出场地费。 费诚诧异一会儿,说:你们随便,钱就不用了。 屁稿儿咋咋呼呼地:我就说嘛,本来就不用,都是朋友,何况咱们一帮同学在这儿聚餐,还是他免费广告呢。他这儿以后是礼品店,要用着朋友的地方多得是,还敢收什么钱? 费诚脸一红,沉声道:我有个条件。 “什么?” “你们不许给屁稿儿中介费。” 屁稿儿唰地一下从货架上跳下来,叫嚣道:操,你什么意思?我有那么财迷吗? “也不怪你,小朋友骗多了没成就感,这回骗些大的。” 齐齐诧异于这对活宝,忙说:没有,没有,屁稿儿也是一份子,谁给他钱?答应了就好,我先谢你。另外你有什么可以帮忙的,我们真可以帮你。 费诚指着地下道:真没什么了。喏,就这块招牌,名字都起好了,就等选个颜色上漆。 齐齐一看那招牌,上面赫然挂着五个大字“非要礼品店”。她茫然问:“非要”是什么意思? 屁稿儿嗤笑道:就是“一定要”呗,送礼嘛,有求于人,当然希望人家收礼办事,,图个吉利而已,有什么意思? 费诚自顾自道:是“非礼勿要”的意思,非礼勿视,非礼勿扰,非礼勿要。收礼要有自知之明, 免得惹祸上身,就这意思。 齐齐夸他有才,饶有趣味地笑起来。 屁稿儿更是惊诧得无以复加,几乎叹服。他大叫道:你他妈还真能编啊!哎,我说诚子,以前没发现你这么牛啊,我都不如你。我呸,“非要”就是“非礼勿要”,你能不能再吹像点儿? 费诚自己也忍不住笑,忙转入正题:你们帮忙选个颜色,我好参考。 齐齐道:礼品店嘛,选红色。 她扭头询问两人,却见屁稿儿似笑非笑,缺德话已溜至嘴边。 费诚无奈地扬扬眉毛,说:红色,真让人敏感······ 齐齐茫然不解,屁稿儿笑道:你不知道,费诚他是红绿色盲——我们局外人难以理解,总之他们患者对颜色是很敏感的。 齐齐唔地一声,说对不起。 费诚苦笑:道什么歉,又不是癌症。我是后天患者,所以确实敏感。你说红色就红色吧。 “哦——那红色在你眼里就是绿色喽?还有,你说你是后天患者,意思是还有先天的?有什么不一样?” “当然不一样,后天患者在患病前有与别人相同的色彩概念,所以一患病就会察觉,而先天患者从出生开始就与多数人的概念相反,但又受周围人影响,看到红色却说是绿色,且一直以为自己与常人一样,别人又看不到他能看到的,所以先天患者也许一辈子不晓得自己患病。” 屁稿儿打岔道:别听他胡扯,我听他说几次都没懂。 齐齐却固执地问:那患这种病对健康有什么影响吗? “只是看到的颜色不一样——应该没什么影响,具体我也不清楚。” 齐齐见他不愿多谈,只好打住,随后问他为什么选择开礼品店。 费诚一笑,说:因为靠近你们学校啊,有市场,你应该晓得。 齐齐也笑:这倒是,你很有眼光。大学是半个社会,一样有人情世故,送礼上门,勾心斗角,正好教师宿舍楼也在这个校区。 费诚见快到中午,提出请齐齐吃饭。齐齐轻易看出他的不耐烦与局促,所以知趣地婉拒,又商定好下午先来搬桌椅,要他来开门。 屁稿儿送齐齐回宿舍时,被她逼问个不停。他叫苦连天地抱怨:姑奶奶,你是不是见个男人都要刨根问底的? “也不是,主要因为我对他有感觉啊。” 屁稿儿一翻白眼,挠头道:得,这会儿不装了,刚才怎么看着像个淑女?要给人留个好印象是吗?你别跟我说上次见面就看上他了。 齐齐怪阴险地笑一声,说:你想不想知道你到现在为止一共欠我多少钱了? 屁稿儿即刻投降了,叹气道:你说他疾世愤俗,确实有点儿——也许跟我学的——不大理人,在这里,除我之外,几乎没什么朋友。 “还有呢,我记得你说过你们是亲戚。” “哦,是远亲,非常远,要不是我来这儿上学,可能这辈子不见面了。我比他大,是他表哥吧,不过,这无关紧要啊,这小子就从没叫过我一声哥。” “他为什么要开店做生意?为什么不上大学?” 屁稿儿打个寒战,想这女孩儿直觉够厉害的,这么快就直奔要害了。他支吾道:这个不好说——人各有志,人生价值观不同吧,大概受我影响,有志青年,不走万人桥——要不,我们怎么混这么熟? 齐齐回忆刚才,她可没从费诚身上看出什么志向来,有的只是——无奈?隐晦?受伤后的玩世不恭——齐齐又问:他会做生意吗,这么年轻。 “这你可小瞧他了,他在行着呢。” “他家人难道也同意?” “同意——同意啊。” “唔,”齐齐惊叹一声,随即满口称赞费诚有个性,有气魄。屁稿儿见把她哄高兴了,忙拐弯抹角地要借钱。 傍晚的时候,费诚正在店里瞌睡,齐齐已经领几个男生来往里搬东西。费诚和他们打过招呼,便起身去帮忙。他见齐齐借来隔壁文印店的面包车,暗叹这女孩人世通达,屁稿儿也说她在学校里是风云人物。 齐齐见面时笑着道歉:不好意思,喏,除了吃饭,我们还借了点设备,因为连KTY也满了,吃完饭后还要——不介意吧? 费诚有些生气,但却发作不起来,只得说:不要闹得太晚就行,扰民。 齐齐把费诚的神色一览无余,心里渐渐有底。她笑问:你的店打算什么时候开张啊,我叫同学来捧场助兴。 “谢谢,大概还得一个礼拜,因为还得去联系进货商,商量价格,另外再凑点钱。” “需要帮忙吗?” “不用。” 齐齐一皱眉:拒绝得这么干脆?为什么不用?信不过我吗?我跟你说我可有一定社会关系的,钱我弄不来,不过打交道我内行啊。 费诚心里也把她定义为公关女王,但奇怪她为什么这么热情。 齐齐接着笑说:而且我以后也想学着做生意呢,就当我向你求教,当你学徒? 费诚难堪地笑说担当不起。 “就这么说好喽,你去进货的时候记得通知我啊。” 店里的男生把东西摆放好,催齐齐去把订的菜运来。齐齐应一声,又向里喊道:你们别再里头乱折腾,人家刚装修好的,等我回来见墙上有一个手指头印,小心奖学金没了。 店里哄笑一声,齐齐又嘱咐费诚回去看着点他们,笑说:倒像是我开的店,怎么你满不在乎的? 费诚一怔,转身进去了。 正文 第七章 生意经 晚上,一群学生吃饭、唱歌、聊天、打牌,一直闹到快凌晨才散,费诚受邀和他们聚餐,又玩了一会儿,便回里间戴耳机睡了。第二天上午九点,齐齐带了早点来看他,可一直敲门不开,直到拨他手机。费诚匆忙洗漱了,开门说不好意思。 齐齐不无抱怨道:你一直睡吗,昨晚你只玩了一会儿。 “我觉大,往常十点钟才起的。” “怎么这样?睡觉很好玩吗?还是做美梦了。” 费诚问她有什么事,齐齐反问他进货商找好了没有,自己认识几个,可以帮忙。 费诚脑子里还穿插着顿号,半天才说:要找的批发商不止一个,礼品店嘛,日常卖牛奶、保健品、特产什么的,此外端午卖粽子,中秋卖月饼,年后卖元宵,所以——很麻烦的。 齐齐心里嘀咕他还真够内行的,觉得不可思议,又叹气道:我只认识一家卖牛奶的,王福居,认识吗,在历城路那里。 费诚笑道:巧了,我联系的也是他,下午就要去的。 “那我们一起,用叫屁吗?” “他?等卖书的时候再说吧。” 所谓王福居,既是店名也是老板名字,是一片区的牛奶区域代理。老板手上有几个大品牌,所以几条街道的大小个体户都从他这里取货。下午两人去时,干瘪的王福居挠着头一时不记得费诚,反倒对齐齐热情招呼,费诚才晓得齐齐是学校里的牛奶商代理,学生们日常消费送礼甚至过节时学校给老师派发礼品都和她有关,王福居老不客气的和她谈起了“本季度业务额”。 齐齐见费诚诧异的表情,忍不住低声笑道:你以后做生意说不定还得求我呢。 “你——怎么会——不对吧,就算你是什么代理,他也没必要对你这么客气。” “可我还是学生会干部啊。” “学生会管这个?” “这个待会儿和你说,我想如果你愿意,以后学校里促销用的货物我就拜托你帮我去接,其中有什么利润你不会不知道吧?” 王福居在一旁听不下去了,忙说:还是直接从我这里拿,我每次给你派车送。 齐齐一捂嘴,不想王福居对费诚有敌意,就改口道:我不过跟他开个玩笑,我要的时候一般数目大,当然从你这里取。 费诚心里冷笑一声,不耐烦地把一个电话号码拍给王福居。 “这是——” “上星期我们联系过,以后我会从你这里取货,还有——”费诚顿一下,眉毛一皱,极不情愿道:我爸是费士原。 王福居听得脸一抽,眯着眼从上到下打量费诚一遍,那眼神仿佛主妇们买菜时约摸斤两又或收藏家盯着古董鉴定真伪。 “我小的时候和您见过,那年春节——” 王福居不由惊叫一声,笑道:原来是老费的儿子,怪不得——气质很像,王叔我是很久没见过你爸了,所以认不出你。当年我们俩整天在一起的,相互间业务也很多,不过他为什么突然不干了,一歇就是这么多年,你们家电话换了,我一直联系不到。怎么,现在你爸要卷土重来是吧,我就说,当年多好的场面,资金、客户、朋友都有了,扔了多可惜——我听说是你爸身体不好? “哦——我爸他病刚好,正静养。” 王福居关切地问几句,说先不打扰了。 齐齐在一旁目瞪口呆,有些气恼地苦笑:费诚,原来你关系这么铁,倒是我多事了,你怎么事先也不知会我一声?害我自作多情。 王福居笑着接口道:他爸当年和我一起起家的,代理品牌一样,区域又不同,所以不但业务不交叉,相互间还能多关照,我们之间熟得很。后来我听说他突然不干了,以后再没联系过。其实这两年虽然生意难做,可还是有机会的,你问费诚就知道,当年他爸的朋友有多少,我也沾光呢。 费诚脸色异样,忽然打断道:王叔,估计我爸他目前什么也干不了,现在是我想做这块儿,所以先在您手底下干几年。上次电话里已经说好的,要第一批货,地址也给了。 “好,当然没问题,我能连这点忙都不帮吗?你说时间,我马上准备。还有,今天来两位小贵人,我请你们吃顿饭?” 齐齐满口答应,费诚却说自己有事,即刻要走。王福居拦不住,只好送他出去,嘴里唠唠叨叨,大致意思是一定请费诚转告他爸爸等身体好些了记得联系,有很多事要请他出面帮忙。齐齐一个人留下没趣,也跟了上去。 费诚一路上想着什么,所以对齐齐的热烈盘问心不在焉,到齐齐住嘴的时候,他反倒不好意思冷落别人, 笑道:你先别打听我,能告诉我你们学生会是怎么干那勾当的吗? 齐齐报复似地冷笑:怎么在你嘴里我们像做贼似的? “我可没这么说——”在费诚心里想的是这女生还没资格和自己赌气“只是你们也太不务正业了吧。” 齐齐神色稍缓,才说:其实是无心插柳,最初一次过教师节,因为要给老师派送礼物,学校委托我们去联系批发商。当时是我去的,所以认识了王福居,要知道这可是大生意,他当然得巴结,你也看到了,我们直接可不是什么直属的上下关系。有了这一次,以后轻车熟路,学校干脆把一年间的类似事情都交给学生会,恰好我和几个同学又做牛奶促销,就跟他混得更熟了。其实这些都是托名于学生会,其中——难免有些猫腻吧——喏,你懂了。 齐齐有些紧张地看费诚,费诚微微一笑,表示自己没那么假道学。 这样的反应倒让齐齐觉得有些乏味,仍有意无意地瞧他脸色,想要看出点什么。 “那我刚才说的话呢?” “什么话?” “从你店里取货啊。” 费诚吃一惊,忙说:那么大的生意我接不下来,而且我不只做牛奶这一块的啊,平时有学生送礼能想到来我这儿就可以了。 齐齐奇怪道:哪有嫌自己生意做大的,你怕什么? 费诚一时猜不透她到底怎么想,说:你不是跟王福居有约定? “本来是有这点顾虑的,我们从你这里直接取,他当然赚的少了,刚才我还怕他翻脸为难你呢。不过你不是跟他熟吗?最重要的是,他有求于你,我想,他不会因小失大的。” 费诚笑道:再怎么说,他那边才是区域代理,你把这生意给我,他一定不甘心。再者,你是学生会主席吗?学生会都听你的?你也说了,这些事里是有猫腻的。 “听不听我的你先别操心,并不是说这么一变动就没他们好处了。王福居是区域代理没错,那你当个小代理又怎么了?” 费诚有些听不下去,直说道:现在先把店开起来,其他事再议,我不想老找人帮忙,什么“小代理”,听着像私生子似的。 齐齐真有些迷茫,她冲费诚走远的背影喊:“没有你这样的,想赚钱还要自命清高!”晚上她去找屁稿儿抱怨,说“真不明白他是聪明还是蠢,方方面面的人情他都考虑到了,可就是脑子不开窍,前瞻后顾的。还有,我可是为他好,想着法子给他赚钱,他怎么就不给我个好脸色看?在他眼里,我好像是个守财的老妖精!”屁稿儿刚刚睡醒正要写作,忽然听到这一连串埋怨,自己是模糊明白其中缘由的,但只说“他那小子不知好歹,确实也清高,以后你别管他就是,干嘛这么费劲。他贱行了吧,生什么气?别跟我扯你喜欢他那一套,得了,消停会儿,你有什么好处?” 屁稿儿一句话本是无心说的,却让齐齐有些醒悟,她小心问:你说那没良心的不会以为我这样做是想独得好处吧? “你自己去问他吧,没准他还真多心了。” “他敢!真是好心当成驴肝肺,等着吧,明天找他问清楚。” “哎哎,你别踢我柜子啊。” 第二天上午,费诚刚拉开店门就又看见齐齐。 “你——” “费诚,我跟你说,我这人可是受不了冤枉的。” 费诚一愣:什么意思? 看他的神情似乎真的不懂,齐齐气馁道:就是昨天我说的话,你不会以为是我想靠你得更多好处吧? 费诚好一会儿才明白过来,有些哭笑不得,他故作严肃道:小人之心! 齐齐一撇嘴:也不知道谁小人。 “昨天谢谢你陪我去,我请你吃早饭。” “费诚你知不知道你说话的语气好像请女生吃饭跟借块橡皮一样随意的!” 礼品店在九月中旬正式开业,招牌上“非要”两个红色大字异常显眼。虽然费诚一再拒绝,可齐齐和屁稿儿那天还是约了一大帮同学来捧场,又弄一些鞭炮花篮的,高调得让路人侧目。附近几家门面邻居也来助兴,费诚不擅长这种事,只好让齐齐应付。前一天晚上,屁稿儿专门想出一副对联并用毛笔写了,当天来了二话不说就贴门上了,费诚一看那副对联像在哪里见过。 上联:是礼,不以空口蒙人,须知书达礼,识时务者不要还礼 下联:得要,务必全心办事,可面呈机要,托口辞的非礼勿要 费诚问:别是抄的吧? 屁稿儿发作道:得,你就瞧不上我是吧,老子昨晚想一整夜弄出来,全他妈按你那“非礼勿要”给整的。 “横批呢?” “非礼勿要啊,呦,忘写了。你还别说你这四个字一语双关,上下联都对应上,看出来没?” “没有。” 屁稿儿被噎得跑去虎牢旅馆写横批了。齐齐和同学们说笑一阵,跑来问费诚:怎么没见你家人?他们不来吗? “不来——都忙呢。” “还真是,连儿子都不顾了,嘿,刚才王福居打电话说他要来。” “什么?他来干什么?” “来捧场啊,怎么你这么烦他。” 正文 第八章 惹起公愤了 说话间,果然见王福居开车到了,一起的还有几个附近零售点的老板,都是做礼品生意的,费诚倒也认识。只是很明显,这些人是来应付王福居的。王福居让人从车上抬了一捧广告纸之类的杂物给费诚放下了,又四处张望,问:你爸没来? “没有。” “哦——是这样,今天来呢除了让你认识一下这几位同行前辈,以后好相互照应,另外是想告诉你他们几家以后有一部分货会从你这里拿,你每隔几天到我那里统一拉来就行。” 费诚转头望向齐齐,见她一脸无辜表示不关我事。 “王叔,我才刚上手干,这不合适吧。” “哈哈,别人我不放心,你有你爸手把手教,我还怕什么?行了,就当我替你爸打磨打磨你。刚才说了,只是一部分货,你这里店面小有地界限制,等以后慢慢来吧。对了,你和齐齐不也熟吗,想来她负责学校那边不会和你有什么摩擦吧?” 齐齐笑容可掬,答说不会。王福居的第一批货昨天就到了,给了很大折扣,牛奶这门生意其实还有点门道,如果是人们日常消费的牌子,里边利润有限,打折空间不可能太大,而像一些花样繁多的各种礼品奶,就可谓是暴利了,所以王福居在这边能给大折扣。他到里边看了一会儿,见除了牛奶外还有些其他东西就笑说费诚果然和他爸一样有野心,什么生意都想占一点。费诚笑得生硬。 王福居临走前突然想到什么,问:你这里不雇个人手吗?雇个车? 费诚尴尬道:是您给我出了难题,我原本打算小打小闹罢了,我一个人就够,现在拉来这些店面要货,恐怕就—— “嗯,也不难,他们各家都有车,我让他们每次自己来取。另外有事的话我可以临时给你派个人,最重要的是,你还年轻,得和他们搞好关系,以后有什么麻烦向你爸请教,问我也行。好了,我走了,有事电话。” 另外几个老板留下电话后也走了。费诚进店里发了一会儿呆,越觉得心绪不宁。齐齐看出他烦恼,也不自讨没趣,只说:别傻坐着,这货架上怎么摆,我们好帮你啊,这里就你一个人内行。 “牛奶都放门口就行了,其他的在外面摆个样品,算了,还是我来吧。” 费诚原本是想只搞零售的,可现在开业就没几天,整日里忙的都是给别人发货,各家店时常要打电话通知他缺什么货了,之后他得再打给王福居让派人送来,各老板再派人来取。五米宽的巷子里每天面包车进进出出好几趟,费诚要一刻不停地清点数目,帮忙装车,自家的生意却没做成多少。齐齐和屁稿儿有时来帮忙,听他不住埋怨,都说他不知好歹,这样当中介从中抽利占多大便宜。齐齐自己晓得王福居这样帮费诚,多倒一回手是牺牲自己利益的,下面的老板们进货价照常,不然还不反了天!费诚忙了些日子,忍不住请王福居还是收回小代理这权利,王福居一时以为费诚是经验不够,所以答应先给他些日子熟悉业务,这权利随时下发。费诚腾出时间做自己店的生意,每天的零售额上涨了一截,可他定的价位之低却着实让其他店吓了一跳,一时间几条街都炸了锅,有老板来找他遮遮掩掩告诫薄利多销也不是这样做的,更多人则直接打给王福居告状“这小子干的什么破事!不是说他老子内行吗?怎么这点规矩都不懂!”“价钱是大家一起商量定的,他这样不怕人整他吗?”王福居应接不暇,自己也奇怪费诚怎么连这点门道都不懂,他连夜找到店里,让费诚把价格抬高,要和别家店一致了。费诚心里正烦,冷笑道:我一个小门面能掀起多大的浪,至于吗?他们想让我怎样? “费诚,你这样做是犯了大忌知道吗?会引起公愤的!也怪我,没早点提点你,你听我的,把价格抬高点,起码不要低那么离谱,不然让大家都做不成——你不也得多赚点吗。” 费诚不料会引起这么大的震动,只好答应,第二天就抬高了低价,可他还是让人记恨,因为所谓底价只是个样子,各家店零售时要价常高得吓人,之后才好和客人拉锯,费诚最烦这一套,别人问他价钱,他直接说去底线,所以造成的影响仍是这里的价钱普遍较市面低,招揽了大批顾客。这次别人不好说什么了,因为费诚没做太出格,可业内人把他看做傻子,因为这样低的价位即使成交多也赚不了什么钱的。有人说可能刚开业想做牌子,很多人这样做过。这说法让众老板勉强接受,可齐齐却看出费诚似乎没想那么多,他给人的感觉是有些爱理不理的,别人和他砍价,他二话不说就送客,结果是这客人一定还回来。齐齐原以为他挺有经济头脑,因为见他第一次做促销时轻车熟路,看得出有些经验,但在某些方面他太懒得计较了,比如有人退货,不管编什么样的理由,他都能接受,真有些愣头青的样子。齐齐劝他:你这是小本生意,别那么潇洒行吗,不计较怎么行? 费诚听了笑说能赚钱就行,其他不会在乎。 “能赚就行?赚多赚少没区别吗?” “当然有区别——可也别太贪了,他们都要的太黑。” 最后,齐齐得出的结论是费诚不适合做生意,尤其这种小生意,她把这结论说给费诚听。费诚当是玩笑,一笑而过。 周末下午,齐齐从学校出来却见礼品店门锁了,她打电话给费诚,被告知去极点网吧。到她赶去,费诚正在门口等,齐齐问怎么把门关了。 “刚关的,都快晚上了没什么生意。” “那也好,忙了一周也该来消遣消遣。” 费诚笑道:我可不是来消遣的。 “嗯?”齐齐接着看到费诚坐到网吧总机前,“你当网管?” “不可以吗?” 齐齐有些摸不着头脑,说:你都有店了,还来干这个?有点不务正业吧。 “一样是赚钱,怎么着不行?” 齐齐也找个位子坐了,费诚问她要不要看电影。齐齐答非所问:费诚,你什么时候起在这儿干的? “有半年多了吧,怎么——” 齐齐突然站起来,朝大厅里间大喊:七婶!七婶!你给我出来! 费诚惊骇莫名,抓头道:你连七婶都认识? 只听里间一个同样热烈的女声猛地充斥了整个大厅,像从电脑风箱里集体发出的:又是谁叫我?不吵吵不行啊?这还让不让我过了!他娘的小兔崽子们,我这儿让你们上网,又不是让号丧。那几个没证的,吵什么吵!玩腻了都滚蛋! 大厅里迅速站出十几个疑似未成年学生,连声笑着道歉说:七婶饶命,放我们一马,我们不大声了,刚才不是我们喊的。 七婶踏着拖鞋,穿着睡衣几步走到总机前,眯眼一瞧,顿时金戈之声快得像机关枪一样爆发出来:哟,费诚,这么早来接班,勤快了啊。我的天,我说谁敢这么号我,原来是你啊,齐齐,丫头,我的姑奶奶,你有多长时间没来我这儿了,今天什么日子?咦,你们认识? 网吧里所有嘈杂都被轻易盖过了,客人们只好小声嘟囔,无论如何,在这里他们不是上帝,七婶说了“都我孙子。” 齐齐也不啰嗦,质问似地:费诚在你这里干多长时间了? “嗯,你问这个?有两年多——快三年了吧。” 齐齐一瞪眼:怎么撒谎都不串通好? 费诚忙说:在这里只有半年多,以前在七婶其他分店干过。 “是啊,费诚是我老员工了,我很待见,人聪明又公道,也不惹事。” 齐齐狐疑道:不可能啊,在这儿干了半年多我会不知道? “你为什么要知道?你是人家女朋友吗?” “我在这里只上夜班。” 齐齐勉强接受这个理由,便坐下来闲聊。七婶被无故吵醒,看这两人暧昧,就不甘心地乱盘问。齐齐烦了,把她赶出去买饭。 七婶刚走,费诚一脸愕然道:怎么你什么人都认识,七婶是你什么人啊? 齐齐开了包瓜子,边吃边笑,话里的不屑像瓜子皮一样满地乱抛:怎么,你还查起我来了?哼哼,费诚,别在我面前装成熟,你干的这些事哪样不是我玩剩下的?告诉你,你这位子没准是我空出来的呢。 费诚一皱眉,安静地自顾自看电影。 齐齐笑骂他不禁逗,又不依不饶道:你还没跟我解释,为什么来这儿干? “哪有为什么?我又不白干,干活供我有吃有喝啊。” “可你不是已经开了店?” “谁规定我开了店就不能来打工,这又不交叉。” 齐齐忍不住有些生气,不晓得为什么费诚今天突然冷言冷语的,她说:我的意思是你那个店做起来很不错的,你应该把心思放在怎么开好它上面,怎么还有空闲干其他事呢?你这叫贪多嚼不烂,到头来——你明白吧,我不多嘴了。 “你的好意我心领了,不过——” “怎么?” “你不觉得你有点多管闲事?是吧?” 正文 第九章 醉酒的清晨 齐齐腾地站起来,头也不回地走了。费诚正犹豫要不要留她,已经没了人影。大厅里众生见七婶不在早已吵作一团,费诚觉得这正是网吧应有的气氛,也不耐烦去管。他颓废地坐下,自嘲似地耸耸肩。昼渐短夜渐长,这时候已经天黑,黑暗习惯地蔓延,而白昼似乎受辱不过索性自杀了。费诚脑子里充斥着许多事,心里却空荡荡的。过一会儿,七婶买饭归来,仿佛佛祖临世,大厅即刻皈依了。她问费诚:那丫头呢? “走了。” “走了?那我白买这么多东西?得了,诚子,你也没吃,多吃一份吧。” “哎,七婶,齐齐她——好像认识不少人啊。” 七婶爽朗一笑:她啊,街头一霸,你趁早别惹她,更别想什么美事,你可消受不起,别怪我没提醒。 费诚苦笑一声。 七婶的神色突然变得温柔,看费诚一眼,想说什么,又似乎难以启齿,最后道:“累了别撑着,没人的话就睡会儿。”她不打算再聊,边走边嘱咐:这些兔崽子还是太吵,你帮我看着点,我还回屋睡了。 费诚应一声。 第二天一早,费诚店还没开,就被屁稿儿强拉着去道歉,费诚困了半宿,一共没睡多长时间,也上火道:道什么歉?我又没惹她,她脾气倒大得很,别做梦了,让我道歉的人还没生出来呢! 两人一路闯到女生宿舍,见到上次那香蕉皮女孩,被告知齐齐一早出去了。屁稿儿正丧气,那香蕉皮女生笑道:是你们哪个? “什么哪个?” “你们也别急,齐齐每次躲男生最多也就一天一夜,你们再找找,再说,她确实忙呢。” 费诚一翻白眼,转身去开店了,屁稿儿紧跟着唠叨,告诫费诚千万别惹急了这个大债主,不然他得倒霉了。直到傍晚也没再见到人,费诚心里不大安宁,但一想自己和她不过萍水之交,不必患得患失,便轻快起来。 齐齐已经在极点网吧等了一下午,见费诚进门,才扬扬眉毛,笑说:“网管,刷卡。” 费诚迟钝地感到尴尬,他见齐齐懒散地倚在靠窗的沙发上,楼底众生百态,一层玻璃却隔出她清新温暖的美来。他只好回笑:我可不是每晚都有班的。 “嗯,我都打听到了,周二、四、六、日,对吧?” 费诚悻悻然,废话道:有时候会换。 齐齐选了个面对主机的位子,边上机边隔着几米宽和费诚聊天,费诚见她装作若无其事,觉得真煎熬,心想她不会真等自己道歉吧,为一点小事。 大厅里太吵,齐齐一句话说了几遍费诚愣是没听清,他一急,猛地拔高声音道:安静点,七婶来了! 客人们立刻安静了,隔几秒,只听齐齐一个人无忌的笑声回荡在大厅里。费诚不自觉的也笑,才感觉轻松许多。 齐齐有时认真想费诚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为什么貌似稚气未脱却又让人感到无比复杂?屁稿儿见有用武之地,便给她分析人类性格的间歇性变化,被齐齐不客气地打断。费诚的生意逐渐稳定,却止步于如此,有点得过且过的趋势,齐齐难以理解他这么缺乏上进,她能看得出费诚维持这个店并不容易,经常有大量体力活要做,会累得脸红心跳。他执着于自己的生意,又绝不是什么吃苦耐劳的人,因为齐齐见他的日常生活其实十分紊乱,似乎干什么都没有规律——这不是一个勤劳人的作风。 农历中秋那几天,费诚开始批发各种礼品盒,牛奶生意退居其次。齐齐佩服他敢想敢做,街巷里店面老板们半含酸的讥刺其实听着悦耳。那几天,月饼的销售额自然大幅上涨,齐齐他们也介绍同学来,费诚知道后欲言又止,最后还人情似地为大学生打九折。齐齐也不较真,知道他不愿欠人什么。因为学校放假,齐齐每天过来帮忙,费诚不好意思时就天天请她吃饭。白天货急的时候,费诚要租车去取货,店就由齐齐看着,网吧那边也已经请她代过几夜班。费诚觉得齐齐似乎过于热心,可要又不能拒绝她的好意,最后是齐齐看出他的心思,才故意要求剩下的礼品盒给自己做报酬。一连一个礼拜的忙碌,节后那天费诚请齐齐、屁稿儿等人吃了饭,席间被劝喝多了点,直到凌晨才散。 店里的钥匙齐齐已经有一把,第二天开门进来,直至里间才见费诚仍死睡在床上,房间里酒气不散。她觉得可笑而可爱,便静静的坐着,同时随意打量里间这个私人天地。桌上醒目的位子摆着张全家福,一共四个人,齐齐听屁稿儿说过费诚有个亲哥哥,照片上看两人年龄相差不大,相貌也像。他的父母都是朴实模样,看不出什么区域代理的气质,可是既然允许儿子年纪轻轻就外出创业,可见有不小的气魄。齐齐这样想着,又看照片上的费诚。这张照片该不会太久,因为费诚相貌变化不大,可齐齐有种说不出的感觉,照片里的人虽然一样不爱笑,但看得出青春快乐,而如今的费诚为什么总笑得满负重荷,仿佛饱经沧桑。齐齐不禁想他有过什么样的往事。 直到上午九点,齐齐恍然见费诚醒了,她忙收拾心神,见费诚难受,便端来脸盆让他吐。费诚干呕一阵,眯着眼见是齐齐,便放心地仰身重躺下。 齐齐有点哭笑不得,笑推他道:这么公然受我的伺候,还真拿我当你家保姆啊? 费诚闭着眼微笑,说:我家保姆可不会把沐浴露错拿成香水。 “嗯?什么意思?” 费诚夸张地捏着鼻子,请她打开窗户。齐齐明白过来,抱歉道:熏着你了吗?我只喷了一点啊。 “是我个人问题,受不了这个味,何况还喝了酒。” “你以前没说过啊。” “因为我一直忍着你。” 齐齐无奈地笑笑。 “就算我说出来,你难道还不喷了?” “那不可能,”齐齐玩笑道:不喷香水?如果这是你的择偶标准之一的话,那你准备这辈子光棍吧。 费诚笑着坐起来,喝了点水。两人难得轻松玩笑几句,突然间又无话可说。齐齐受不了尴尬,说去买早点。 费诚刚应一声,恍惚想起什么,忙问:今天几号了? “厄——二十六,九月二十六,怎么,有事吗?” “真的?”费诚即刻清醒过来,用手拍拍额头,下地去洗漱。 齐齐见他踉跄,忍不住问:什么急事,非得今天吗? 费诚不回答,摇摇头想要醒酒。齐齐笑道:到底干什么,需要帮忙吗? “需要,”费诚忙说:麻烦你去买点东西给我。 齐齐蛮诧异,道:这次主动请我帮忙了?真是难得,说,买什么? “去买点花,纸钱,酒什么的——反正就是祭奠人的那一套,你看着买吧。你坐847到唐泽路口下,左首第二间就是专门卖这个的,离这里最近。拜托了,尽快回来——回来我还你钱。” 齐齐有点惊讶:你买这些干什么?要祭奠谁? 费诚缓缓道:你别问了好吗?快点回来,我很急。 齐齐见他郑重,也不好再插科打诨,便出门赶车去了。 十一点半,齐齐匆匆赶回来,远远望见费诚锁了店门正等着,他难得穿戴整齐,还极正式,长裤、夹克、风衣、皮鞋,居然一色黑,配上他略显病白的脸孔,让人觉得扎眼。齐齐抱歉说路上堵车所以回来晚了。费诚拎过一大袋东西,仔细检查一遍,一边说:今天不开门了,你也不用忙,回学校去吧,谢了,给你钱。 齐齐试探道:你去祭奠谁? “这可真多管闲事了。” “不是——我是看你昨天醉成那样今天还不大清醒,怕你耽误事,要不——我陪你去?” 费诚的冷淡更让人觉得有什么秘密。到路口时,他拦了辆的士,齐齐干脆赖皮,抢先坐进车里,斜眼看他。费诚生气道:你这算怎么回事? “不怎么回事,就是这辈子没去过陵园,想去见识见识。” 费诚一看表,不禁为之气结,缩身坐进去,没好气道:小心把你卖了——师傅,芒犬山陵园,拜托快点。 一路上,齐齐也不敢多话,她偷偷看后视镜里的费诚,又发现他还专门理了发,端坐不动,目光呆滞,煞有其事的样子。她想开个玩笑,缓解气氛,又怕弄巧成拙。倒是那的哥善解人意,随口攀谈道:小姐,去祭奠什么亲友啊? 齐齐一指身后:你问他喽。 费诚怕齐齐又多嘴,岔开话道:师傅,在山坡上停下就行。 “行吗?这里离陵园还有段路呢。” “没事,我走上去,还得麻烦你等会儿,我马上下来。” 齐齐一听他只提“我”,忙下车示意一起。 费诚感到难以措辞,又不能明着赶,只说:还有一段路,会很累,你—— “我不累,既然来了,对你那位过世的不知什么关系的亲友还是也拜一下的好,否则多不敬啊。” 费诚自顾自上山。 正文 第十章 祭拜 远离市区的城郊,所谓环境优美、空气清新、鸟语花香等诸多优点,在齐齐眼里其实就一点:人少。“人的一切烦恼是由别人造成的。”这是屁稿儿某短篇的头一句话。而如果城郊有陵园,就毕竟有人,也会带来烦恼。中学时学校组织郊游时,齐齐记得来过附近一带,但早忘了方向。她见费诚不急不缓地踏着台阶上山,便一边紧跟着一边单向闲聊。费诚把她当成空气,可空气也会发出声响,例如空气张开双臂美美地大叫一声:这里的空气真好! 费诚终于忍不住让她安静。齐齐轻蔑地一笑,小声道:安静有什么用?人早已过世了,难过也不用一声不吭吧。人们祭拜死者只不过是寻求一种心理慰藉,应该自然点才是。 费诚的步子逐渐快起来,齐齐自顾自道:何必呢?把自己弄得这么累,你看天还不凉,你连风衣都穿上了,这一套装束——啧啧,再给你一副墨镜,你可以去香港开宗立派了。我说费诚,你为什么总让我觉得有点神秘?是哪里出了问题?我不会凭白无故有这种感觉吧,你说啊。好了,步子别那么稳重,你又不是来移山的。 她从路边扯了捆柳条,竟然真当是出游了。 费诚突然停下来不走,齐齐冷不禁吓一跳,问怎么了。 “你说人们祭奠亡者只是寻求一种心理慰藉?” 齐齐回过神来:啊?是啊——难道不是? “哪种心理慰藉?” “这——你想,原本是亲朋好友的在一起,突然一个人走了,阴阳两隔。在世的人以为死者不幸,而自己活着是幸运——是幸运还是不幸咱先不讨论它——这样对于原本一样的人当然很尴尬了,因为没能有福同享嘛。所以为了避免尴尬,为死者上祭祈福成了他们安慰自己的一种手段,你没听悼词上总这么写:‘谁谁或者谁谁谁啊,我们如今生死相隔,不能在一起了,我在这边挺好的,你在那边要照顾好自己啊,这样我才能安心啊——就这样吧,明年来看你。’你说,一年来看一次,是不是好像得了什么病,一年来取一次药啊,好报一年平安,心里踏实。”齐齐这番话真和山里的微风一样不知从哪里来的,她说话后来不及自己品味,才想起费诚今天可不是来旅游的。 齐齐觉得自己可能说错话了,有些惶恐。 费诚许久不动声色地皱着眉,最后道:“胡扯!”便转身进了陵园。 齐齐扮个鬼脸,紧跟着七拐八绕。 陵园依山而建,风景尚好,整齐的墓碑呈阶梯状向上延伸,走在过道里,见偶尔有人侍奉死者。这里的气氛活像不见光的机要文件室,有的恐怕一年未必扬尘一次,齐齐想,这样也对,不然成了阅览室了。 又走了好一段路,在一个台阶口费诚突然停下,转身对齐齐道:你就在这里等,不许过来。 “那我要是不愿意呢?” “我叫保安。” “你——” 费诚不给她强辩的机会,自顾自走了。 齐齐暗骂自己一厢情愿,可又不敢太过分了。她见费诚走至最里边的一个墓碑前,居然径直跪下去,之后从袋子里取出东西,熟练地摆放。齐齐想这死者应该是费诚的长辈了,她不甘心地乱猜,又悄悄走近几步满心希望听到费诚的祷告语。可费诚忙完一切后就只跪着发呆,嘴都不动一下。齐齐气得想大叫“你对着死人许什么愿!”她自认为今天白忙活了一场,什么秘密都没打听到,便怀愤向下走,心里把费诚骂了个痛快。 已经是正午十二点多,齐齐顶着日头满腹牢骚,以为费诚不近人情,还有些自闭。她走至陵园门口时却意外发现有个办事处。办事处有个值班人员正吃饭,仿佛没料到有人会来这里咨询。齐齐问他认识刚刚进去那小伙子吗。 “每天来我这里人多,不大记得住人。”好像他的单位是菜市场。 “那他祭拜的是什么人知道吗?” “嗯——几号墓位?” 齐齐用手遥指着说:那个,第三排,左数第一个。 小职员忽然想起这属于客户隐私,但禁不住齐齐软磨硬泡,只得拿出个册子,翻了一会儿说:七十七号墓,死者叫费士原。 “什么?谁!”齐齐吓一大跳。 职员继续道:订期二十年,是他儿子三年前来订的。 费诚在碑前偷偷注意着齐齐,直到见她走了才松口气。他往杯里倒些酒,然后洒在碑前,水果都要掰开露出果肉,这是家乡的规矩。碑上的照片有些灰蒙蒙的,照片中的人眼神低垂似乎终于被这周边的寂静打磨掉生气。费诚静静地跪着,他还在想刚才齐齐无心说出的话,他问自己每年来一次是不是为了寻求慰藉,如果不是,又为了什么。他清楚自己一定不会被什么人世俗礼所羁绊,因为清明节他并不会来。费诚自以为个人独立,他曾想社会中每个人获得最大幸福的途径就是不要有太熟太亲近的人,这样少很多束缚——如亲情,友情。他举过的典型例证是大自然中群居动物如狮子、狼的寿命较老虎为低,即便是在树林里,能长到参天的一定没有藤藤蔓蔓,反例是社会主义人口大国的居民们普遍压抑。他想人类的亲情友情所带来的温暖从一个人出生时就掺杂着社会的教化,到底这种体验是否真实实在难以定论,有定论的是它同时带来太多条条框框,人一生的烦恼大体如此。这也许是自然发展最初选择的一条路,个人独立不可能,无亲无故又被涂抹得太凄惨,所以只好认命。 费诚每年来这里跪一个小时,期间他强迫自己想些适应气氛的东西,可脑子一转就往牛角里钻,往往最后想的是时间过得真快。他像刚睡醒一样眯眯眼,又无聊得重摆放一些物品,可是恍惚间觉得不对,仔细查看了一下碑前,自思道:昨天没人来的吗? 这时听到相邻墓位有个少妇询问:今年你妈妈没来吗? 费诚见她祭拜的是个孩童,大概是她子女。他听的茫然,问道:阿姨您认识我? “对啊,你不记得我了?前两年我们都见过,每次你和你妈妈一起来,我们说过话的——因为你爸爸和我儿子是同一天过世的。” 那少妇说得凄惨,快要落下泪来。费诚心里一沉,感到全身通电似地麻木。 “阿姨——今天几号?” “你伤心过度了吧,不知道今天什么日子还来?诺,看你爸爸碑上的祭日。” 费诚双眼紧闭,挣扎着扭曲了脸,突然拔腿向山下跑,身后传来那少妇的呼唤。 齐齐也跑来,与费诚撞个正着,见他失魂落魄的样子,又跑得满头大汗,惊疑道:发生什么事? 又抱歉道:对不起啊,我不知道那是你爸爸,刚才说了许多风凉话,你别见怪。你祭拜完了?我们下山吗? 费诚弯下腰,低声喘着气,反问道:今天几号? “你不是问过吗?今天九月二十六,咦?等等,我看一下,哟,是二十五!”齐齐尴尬地张大嘴,心想这下闯大祸了,让他搞错日子,白费多少感情。“真对不起,让你白跑了,要不明天我再陪你来,还好——起码没误。” 费诚面无表情,又向下跑。 齐齐以为他生气,边紧跟着边道歉,不想费诚发了疯似地,一路往山下冲。齐齐跑到办事处那里已经累倒,她又气又急,累得说不出话。那职员跑出来殷勤道:怎么回事儿? 齐齐羞愧道:真完蛋,我让他把日子搞错了,二十六号,应该是明天。 “不会吧,登记册上死者的祭日是二十五,就今天啊。” 齐齐一愣:你没搞错?那是怎么一回事,怎么一团糟?意思是我误打误撞反而说对了?那他为什么生气? 齐齐赌气地也玩命跑,想找费诚问个明白。她在半山腰终于赶上,见费诚失神地一步步走着。齐齐走近了正要问,突然看见山腰转弯处原来有两个人正迎面而上,一男一女,女的约五十余岁,男的是个青年,二十出头的样子,看样子是母女。费诚目不转睛地盯着二人,紧走几步想要上前搀扶,却被粗鲁地避开。齐齐隐隐看到费诚眼里泪光盈盈,脸上似倔强似气沮,他默默走至路边让开道路,那两人从始至终未瞧过他一眼。 费诚忽然低低叫一声:妈——哥······ 齐齐豁然惊醒,果然见这两人正是早上全家福里费诚地母亲和哥哥,那男青年的相貌与费诚七分相似,只是眉宇间多了粗犷和稳重。 两人走过时,费诚又欲伸手,却听男青年低沉地骂一句:滚!而那中年女人似乎从未在意身边的人,只是眼望着山顶,一步步走去。 费诚呆立在原地,太阳晒得他眼前昏暗,心里冷热不知,像浑身烧得通红后又突然坠进水里,抽离出虚乏的冷汗。一瞬间他只觉得心灰意冷,难以改变的终究未改变,只是风化出多少伤痛。冷汗后是闷热,费诚把风衣解下搭在臂弯,又朝山下走去。 齐齐难以相信地张大嘴,脑子里一连问为什么,这到底是不是一家人?她见费诚落魄的背影,深怕他就这样掉进山涧,那今天这一趟岂不是来归位?她快步跟上去,顾不得忌讳,忙问:刚才那是你妈和你哥? 费诚不答。 “他们怎么不理你?你们为什么不一起来?” “还有,你爸爸怎么会——你不是和王福居说他病了?” “你爸的祭日到底是不是今天?” 费诚头昏脑胀,就势发起火来:是又怎么样! “那就怪了,既然是二十五,为什么你偏偏问我二十六,还好今天我记错日子,误打误撞——祭日是今天,你为什么要明天来?” 费诚不可理喻,尖刻地大吼:我愿意!我愿意迟一天来祭拜我爸关你什么事!今天的事全怪你,谁要你多管闲事! 齐齐感到冤枉死了,到现在她也没弄明白是怎么回事。费诚转身走了,她朝费诚大声抱怨:就算怪我也跟我说清楚啊,就因为我记错时间吗?喂,你站住,为什么要迟一天来祭拜,总有个理由吧! 到山脚下时,齐齐见来时的出租车还在,显然费诚没搭。她问的哥有没有见费诚。的哥答道:刚才走了,我问他,他说让我载你。 齐齐满心气恼,让的哥沿途开慢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