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一
上元元年, 政通人和, 百姓阜安。
因为仰慕中原的繁华昌盛, 各国商人、留学生、学者、僧人汇集京师长安, 丝绸之路沟通东西, 人文、物资荟萃于此, 李唐帝国国力强盛, 声威日益煊赫。
这年孟秋时节,在尊唐高祖李渊为神尧皇帝、窦皇后为太穆神皇后,太宗李世民为文武圣皇帝、长孙皇后为文德圣皇后的同时, 高宗李治皇帝称天皇,武皇后称天后,并称“二圣”。
此后, 朝中官员和民间百姓便以“天帝”、“天后”称呼二位圣人。
因高宗李治衰弱多病、秉性懦弱, 武皇后垂帘参政,逐渐大权在握。
武皇后精明强干, 机智敏捷, 命人编纂上千卷各类书籍, 著《列女传》、《乐书》、《臣轨》, 大兴科举, 提拔寒门文士, 在民间的声望越来越响亮。
腊月二十五,长安,金城坊西北角, 裴宅。
日暮西垂, 寒风凛冽。庭前几株劲瘦的枯木在稀稀落落的雪中撑开虬曲的枝干,最干净的雪白,衬着最疏狂的墨黑,凭添几分诗情画意。
雪花飘入长廊,扑在脸上,化成冷冰冰的水珠,像淌了一脸泪。
裴英娘时不时伸手去抹,一张粉嫩的小脸蛋,被雪花弄得湿乎乎、黏答答的。
她躬腰缩肩,一手攥着高齿木屐,一手提着六破红绿间色裙,小心翼翼穿过花园的回廊。锦袜踩在冰凉的地面上,凉意透过柔软的丝帛,钻进脚心。
她冷得直打哆嗦,目光越过高高的围墙和宅邸之外更高的坊墙,眺望着远处义宁坊的方向。
西域来的胡人大多选择在长安西部居住,义宁坊是长安最西边的里坊,自然而然成为胡人们的聚居地。
义宁坊里的胡人多,因此那里修建有始建于贞观年间的波斯胡寺,有胡商信奉的火袄教举办塞袄会的袄祠,有摩尼教的教徒,有皈依犹太教的可萨人,有数不清的高鼻深目、络腮胡子的胡商,有妖娆妩媚、雪肤碧眼的胡姬。
据说,裴英娘的生母褚氏现今住在义宁坊中。
雪落无声,寂静中,隔壁院子忽然传来一阵“噼里啪啦”的剧烈响声。
裴英娘回过神来,垫起脚探出长廊,看到几根翠绿色的长竹竿在风中摇摆,每根竹竿顶上系着一面色彩鲜明的幡旗。
那是幡子,佛经上说能够避苦难,得福德。每年大年初一,长安家家户户都会立起幡子,为家中年幼的女郎、小郎君消灾祈福,祈求长命百岁。
裴家的幡子却不是为十七娘裴英娘竖的。
再过几日就是新年,婢女们在试竹竿的长度合不合适,郎君裴拾遗上朝前特意吩咐,要为十郎和十二娘竖幡子,她们不敢怠慢。
裴英娘遥望着幡子上繁复的花纹,十分羡慕。
上辈子她父母早逝,从小在各个亲戚家辗转长大,没有享受过被父母疼爱宠溺的滋味。
这一世成为裴家十七娘,本以为能够弥补这点缺憾,没想到却摊上一个严厉冷淡的阿耶,长到如今八岁,她从没得过裴拾遗的好脸色。
倒是她那对血缘上不知拐了多少道弯的从兄和从姐,被裴拾遗当成眼珠子一样珍视。
裴十郎和裴十二娘虽然是寄人篱下,但一应吃穿用度,比正经的裴家嫡女裴英娘好多了,兄妹俩住着裴府最宽敞的院子,使唤着最多的使女僮仆,穿最好看的衣裳,吃最精致的事物。
要不是深知裴拾遗个性迂腐,裴英娘真的要怀疑从姐和从兄的生母是不是和他有什么牵扯。
“十七娘,娘子唤你呢!”
婢女半夏急匆匆追上来,跑得上气不接下气,“有娘子护着您,您怕什么?”
裴英娘连忙捂她的嘴,“别嚷嚷,我把十兄的脑壳砸破了,阿耶会打死我的!”
裴英娘把从兄裴十郎给打了,原因很简单,裴十郎故意砸了她的鸭花汤饼。
一大碗热腾腾、香喷喷的面片汤,撒了芫荽和细葱,汤底是乳白色的羊肉汤,面片是玲珑可爱的鸭子形状,她还没吃上一口呢,就被裴十郎给摔了。
当着她的面,砸她的饭碗,是可忍,孰不可忍!
新仇加上旧恨,裴英娘忍无可忍,随手抓起一颗小石子,往裴十郎跑远的方向砸。
本来只是想撒气的,结果裴十郎偏偏好死不死,非要停下来回头朝她做鬼脸。
金风玉露一相逢,裴十郎的额头上顿时多出一个坑,被石子蹭破一大块油皮。
裴十郎身娇肉贵,当场哭得惊天地、泣鬼神,躺在地上干嚎。
听到吵嚷声赶过来的裴十二娘见状,说裴英娘心思歹毒,想打死她的哥哥:“你等着,等叔父下衙回来,我马上去叔父跟前说理,让叔父好好教训你一顿!”
裴英娘平时谨小慎微,什么都没做,裴拾遗就看她不顺眼,现在她把宝贝疙瘩裴十郎打了,可想而知裴拾遗会怎么对待她。
所以她要趁着裴拾遗还没回家、城中坊门还没关闭的时候,逃到义宁坊去,找她的生母褚氏。
褚氏和裴拾遗从小青梅竹马、耳鬓厮磨,本是一对恩爱眷侣。多年前因为家族之间的纷争,褚氏提出和离,裴拾遗碍于面子,不肯答应。
褚氏一不做二不休,翻出一把匕首,架在裴拾遗的脖子上,逼迫裴拾遗写下《放妻书》。
一别两宽,各生欢喜。
拿到《放妻书》后,褚氏收拾嫁妆,飘然离去。
几个月后,她把襁褓中的裴英娘送到裴家门口,留下一句“此乃你裴氏女”后,再次消失。
裴拾遗对褚氏又爱又恨,这份复杂的感情投诸到女儿裴英娘身上时,却只剩下厌恶和冷漠。
裴英娘知道,不管自己怎么乖巧听话、孝顺知礼,阿耶都不会喜欢她。
既然如此,那她和生母褚氏一样,也离开裴家好了。
半夏揪着裴英娘的袖子不肯放,“十七娘,你是裴家女郎,外头市井腌臜,哪是你能去的地方?再说,坊门就要关了!”
长安城的几条主干大道实行宵禁,每夜有金吾卫来回巡逻。日落时分坊卒关闭坊门,各里坊居民不能出入,直到第二天清晨坊门才再度开启。
裴英娘听到远远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眉头一皱,枉费她一番心机,竟然还是被人发现了!
她不慌不忙穿上木屐,凉凉地扫半夏一眼,“你是真想看到我被阿耶打死吗?”
半夏脸色一白,瑟缩着缩回手,一跺脚,昂起下巴,“十七娘快走,我帮你拦着她们!”
裴英娘没有犹豫,一头钻进漫天的风雪之中。
她到底是多活一辈子的人,虽然上一世只活了区区十几年,但加上这辈子,怎么说也能算个成年人了,当然要比小孩子冷静些。现在她怀里揣着几块金饼子,大概有七八两重,一两金差不多能换五千文铜钱,就算寻不到褚氏,她也不至于流落街头。
她吸吸鼻子,想表示出对裴拾遗的不屑:你不喜欢我,我以后也不要你这个阿耶了!
嘴巴是撅着的,眼神是倔强的,心里却委屈得不得了,这一世她真的想当一个好女儿,想和阿耶撒撒娇,想滚在阿耶怀里闹闹脾气……
裴府的女主人张氏急得手足无措:“十七娘呢?还没找着?”
婢女站在廊下,摇摇头,“娘子,到处都找过了,没找到女郎。”
张氏揪着廊前花盆里养的一朵牡丹花,把花瓣揪得零零落落,撒了一地,“哎呀!真是造孽!不就是头上蹭破一块皮嘛!在那儿喊打喊杀的,看把小十七给吓成什么样了!”
婢女小声道:“婢子方才瞧见十二娘领着人去后院了,还带了几个健奴。”
张氏柳眉倒竖,“她反了!十七娘是我们家的嫡女!”
越想越觉得怕要不好,急急忙忙让使女为她穿上高木屐,“我得亲自过去看着,不能让十二娘欺负小十七!”
张氏是裴拾遗和离之后续娶的正妻,多年无所出,跟裴英娘说不上有多亲密,但裴十郎和裴十二娘和她的关系更疏远,她当然偏心裴英娘多一点。
才刚走过甬道,对面走过来一个头梳螺髻、穿着体面的婢女。
婢女神色惶然:“娘子,圣人亲至!”
张氏大惊失色,差点一个趔趄,多亏婢女眼疾手快,把她扶稳了。
“什么?圣人不是在东都洛阳吗?怎么往咱们家来了?”
据说废后王皇后和萧淑妃死前曾日夜诅咒武皇后,两人死后,太极宫夜夜闹鬼。
武皇后忌讳鬼神之说,大部分时间和圣人李治住在气候温暖的东都洛阳,太子李弘留守东宫。
张氏汗如雨下,郎君私底下对武皇后颇有微词,天帝、天后亲临裴府,不会是来抓人的吧?
想到武皇后的雷霆手段,张氏脸色惨白。
裴英娘一路躲躲藏藏,穿过花园和羊舍马圈,悄悄溜到后门的一堵矮墙底下。
矮墙下面一溜青石大水缸,为防止房屋走水时来不及救火,水缸里长年装得满满的,天气冷,水面凝了层薄薄的碎冰。
裴英娘钻进灶房。
她经常到灶房找厨娘讨吃的,和厨娘蔡氏的关系很好。
蔡氏为裴英娘留了一盘点心,笑嘻嘻道:“刚做好的巨胜奴和粉糍,一咬嘎嘣脆,特地给十七娘备下的。”
裴英娘抓起一大把巨胜奴,往手巾里一塞,包起来揣进袖子里,“谢啦!”
她跑得太快,蔡氏还在后面喊:“十七娘,等等!还没浇酪浆呢……”
后院有道小角门,是专为送各房马桶、馊桶开凿的,剔粪工每天挨家挨户上门收走便溺,府上的婢女、僮仆嫌弃气味不好闻,很少从这个门出入。
裴英娘急着逃命,没那个条件讲究,她已经找仆妇要来小门的钥匙,打开那道黑油小门,就能暂时安全了。
眼看就要摸到小角门的门把上,门后遽然响起人声轻语。
听到裴拾遗的声音,裴英娘吓一跳,阿耶平时出入只走大门,今天怎么从小角门回府?
来不及细想,连忙躲进道旁的树丛后。寒冬腊月天,院子里只有几盆矮松树依旧翠绿,勉强遮住她的娇小身影。
“郎君,怎么办?天后殿下已经到前门了。”
裴拾遗迟疑了一下,道:“陛下也来了么?”
“奴不曾细看,听管家说王子贤陪同在天后左右。”
王子贤素有美名,武皇后带着李贤登门,应该不是为了诛杀他而来。
裴拾遗想了想,长叹一声,“罢了,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我倒要看看,天后预备拿我怎么样!”
小门吱嘎一声,开启又合上。
机不可失,失不再来。
等裴拾遗和长随的身影消失在院门后面,裴英娘立刻窜出树丛,刚抬脚,木屐齿子卡在青石板的缝隙间。
“啪嗒”一声,她摔在泥泞的甬道上。
包着点心的手巾在地上骨碌碌滚了一个大圈,最后在一双夹缬小头云形锦履前停了下来。
裴英娘趴在地上,抬起脏乎乎的小脸。
最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双长而媚的眼睛,眼波淡扫,不怒自威。
正文 二
武皇后头绾高髻, 未饰花钗, 只斜簪一朵含苞待放的浅色芍药花, 穿团窠联珠立鸟纹大袖衫, 着七破红黑间色裙, 衣饰朴素, 淡施脂粉, 看上去和寻常妇人没什么区别。
唯一不同的是,她的眼睛又清又亮,一看就知是个思路清晰、聪慧狡黠的妇人。
裴拾遗的官职算不上高, 张氏从未进宫觐见皇后,裴英娘自然也没机会面见皇城之中位高权重的天后。
乍一下看到一个衣饰淡雅、面容可亲的妇人,还以为是裴家的亲眷长辈, 她拍拍手, 站起身,向对方屈身见礼。
武皇后含笑望着她。
裴英娘左顾右盼, 身旁没有婢女服侍, 只得自己走到武皇后跟前, 捡起手巾。里面的巨胜奴已经摔碎了, 她没嫌弃, 仍旧包好, 往袖子里一揣。
几个梳垂练髻、穿半臂襦裙的宫人走到武皇后身侧,“天后,逮住裴拾遗了。”
天后?!
裴英娘张大嘴巴, 傻眼了。
至于那句“逮住裴拾遗了”, 她压根没注意。
武皇后嗯了一声,目露深思之色,指指裴英娘:“把她的脸擦干净。”
几张湿帕子立即盖在裴英娘脸上,动作轻柔,但不容她拒绝。
少女姣好的五官渐渐显露在众人面前,眉清目秀,圆脸长睫,一双湿漉漉的大眼睛,是个娇俏的小美人坯子。
裴英娘冷汗涔涔,努力控制自己发软的双腿,强迫自己站直——不能怪她胆小,武皇后可是中国历史上第一位女皇帝,也是唯一的一个,她能不怕吗!
她在威仪的武皇后面前,就像一只蚂蚁,武皇后随便伸一根指头,就能把她当场按死。
一个年纪比较大的宫人匆匆走来,躬身道:“天后,裴拾遗拦下六王,说动六王为他求情。”
武皇后轻笑一声,完全不在意裴拾遗和李贤的举动:“今天本是为裴小儿而来,没想到竟然有意外之喜!”
“意外之喜”裴英娘被一个圆脸宫人抱起来,带出裴府。
裴英娘不敢吱声,乖乖任宫人们摆弄,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一个头戴紫金冠,穿绯红色圆领博山锦袍的少年走到两轮车前,撩起车帘,瞪一眼裴英娘,嫌弃道:“带上这个小脏鬼做什么?把她扔出去!”
宫人们躬身道:“大王,这是天后的吩咐。”
少年冷哼一声。
宫人接着道:“大王,已经为您备好骏马。”
裴英娘恍然大悟,原来自己占了少年的座驾,难怪他要瞪自己。
唐朝人崇尚健朗豪迈的阳刚气质,文官也必须会一身娴熟的骑射本领,否则会被其他同僚看不起。文武百官出入行走,大多骑马,只有身体孱弱的老人和病人才乘车。
这锦袍少年正当青春年少,怎么不和其他长安富贵公子一样去追求时髦,反而学妇人乘车?
裴英娘悄悄打量少年,啧啧,圆脸,双下巴,壮腰,胖腿,胖胳膊,小肚子把锦袍撑出一个圆滚滚的山包形状,都这么“富态”了,还不肯锻炼,简直有愧大唐男儿的勇武名声。
锦袍少年还在发脾气,抓住裴英娘的手腕,把她扯下两轮车,“我不管,让这个小脏鬼去骑马好了!”
能被宫人称为大王的,只可能是有封号的皇子。
武皇后的儿子中,太子李弘就不说了,其他三个儿子已经全部封王,李贤在正堂为裴拾遗申辩,眼前这一位,看年纪,应该是七王李显。
李显可是个当过两次皇帝的人。
裴英娘悄悄后退一步,不管李显最后的下场有多悲惨,也是个她惹不起的人物。
“大王,您……”
宫人面露难色,天后的嘱咐,她们不敢不听啊!
李显一巴掌拍在车辕上,脸上的肥肉随着他的动作抖啊抖的:“本王就是要乘车!谁敢拦我?”
宫人们面面相觑。
雪势陡然变大,宫人连忙撑起罗伞,为李显挡雪。
裴英娘衣着单薄,只能拥紧双臂,在雪中瑟瑟发抖。
李显瞥一眼裴英娘,神情得意。
裴英娘偷偷翻个白眼:堂堂英王,欺负一个八岁的小姑娘,有什么好骄傲的?
这时,一句淡淡的劝阻声穿过茫茫风雪,送到众人耳畔,嗓音清朗醇厚,如金石相击,贵气天成:“王兄,莫胡闹。”
听到弟弟的声音,李显脸上的笑容立即垮下来。
马蹄踏在青石板上,声声清脆。
一人一骑慢慢驰到裴府门前。
马上的少年锦衣玉带,轻袍皂靴,雪花纷纷扬扬撒在他肩头,依然掩不住他的雍容气度。
少年从雪中行来,衣袍飞扬,身姿挺拔,俊秀的眉目越来越清晰。
他头顶软幞,穿藕丝色联珠团窠狩猎纹蜀锦翻领长袍,腰束玉带,脚蹬锦缎皂靴,跃下马背,示意宫人把李显的马牵过来。
李显垂头丧气,恋恋不舍地看一眼二轮马车,老老实实走向一匹黑鬃骏马。
宫人们在一旁窃笑:“还是八王有办法。”
裴英娘暗暗道:原来这个眉眼如画的少年是八王李旭轮。
殷王李旭轮,即日后的睿宗李旦,高宗李治的第八子,武后最小的儿子。
他一生历经无数政治风云变幻,平安度过十几次宫廷政变,两次登基,两让天下,游走于李唐皇室、遗老功臣和武氏宗族之间,屡遭猜忌,也屡遭拉拢,始终能保持清醒谨慎,明理识趣,善于隐忍,所以能在政治漩涡中明哲保身,安然无恙。
高宗李治和武后的所有儿子,个个命途多舛,长子李弘死因成谜,次子李贤被逼自尽,三子李显死于妻女之手,唯有年纪最小的李旦得以独善其身。
史书上说李旦宽厚恭谨,安恬好让,是个温文尔雅的谦谦君子。
唐朝著名的大神棍明崇俨曾对武皇后说,王子贤聪明机智,可惜福薄寿短,是短命之相,王子显肖似太宗李世民,王子旦面相最好。
裴英娘看着手执长鞭、面无表情的李旦,眼皮轻轻抽搐。
他长身玉立,神情淡然,幞头的两根帛带在风中轻轻飞扬,优雅飘逸。
眉目分明,风姿飒然,一双幽黑眼眸,像掺了寒夜里闪烁的星辰,眼风微微往四下里一扫,台阶前的宫人、甲士、护卫们立刻噤声,不敢妄动。
一个字没说,已经让府门前的一众婢女宫人心惊胆战,几乎喘不过气。
这显然是个长安繁华锦绣堆娇养出来的五陵少年郎,举手投足间,漫不经心,萧疏散漫,但藏不住骨血中与生俱来的尊贵和傲慢。
李旦确实丰神俊朗,风度翩翩,但是,说好的性情温文,谦恭儒雅呢?
为什么他身为弟弟,轻飘飘一句话,就把哥哥李显吓得狼狈服软?
这还是史书上那个韬光养晦、深藏不露,屡次在波云诡谲的宫廷政变中化险为夷的李旦吗?
分明是个古板严肃、不近人情的小老头啊!
小老头李旦扫一眼冻得鼻尖发红的裴英娘,俊秀脸上平静无波。
他们三兄弟随李治和武皇后住在温暖干燥的东都洛阳,太子李弘留在长安监理朝政,双方相安无事。
前不久,天性软弱的李治忽然像变了个人一样,和武皇后爆发一场争吵,执意要回长安。
武皇后也奇迹般地主动示弱,带着兄弟三人返回长安。
不知是不是路途中受了颠簸的缘故,李治一住进太极宫就病倒了。
今天,武皇后带着李贤、李显和李旦三兄弟出宫,轻车简行,微服去义宁坊拜访一位婆罗门名医,请他入宫为李治看诊。
从名医家出来,武皇后接到一份密报,二话不说,让领路的金吾卫改道金城坊。
李贤对李显和李旦说,武皇后想杀了裴拾遗,因为裴拾遗上书弹劾她的娘家族人,她很不高兴。
李旦望着漫天的飞雪,眉头紧皱:裴拾遗是隶属门下省的左拾遗,是太子李弘最忠实的拥趸之一,母亲想诛杀裴拾遗,真的是因为裴拾遗弹劾武氏兄弟了吗?
据他所知,母亲幼年丧父,母女几人孤苦无依,饱受同父异母兄弟的欺凌,日子过得很艰辛。所以母亲掌握实权后,第一件事不是急着封赏家人,而是果断把欺侮过她的亲兄弟流放。
武氏兄弟于流放途中活活吓死,如今在长安蹦跶得最欢的,是母亲的两个从兄弟。
母亲和娘家人感情并不好,怎么会为两个曾对她无礼的从兄弟动怒?
宫人再次把裴英娘抱上二轮车,车帘垂下,挡住外面飘洒的鹅毛大雪。
武皇后和李贤先后从裴府出来,裴拾遗、张氏领着婢女仆从跪在门前相送。
裴英娘小心翼翼掀开帘子一角,看到阿耶铁青的脸色和张氏眼角的泪花。
她叹口气,不知道自己是逃过一劫呢,还是不小心跳进老虎坑里了?
如果她能够和李旦一样聪明就好了,他数次被卷入朝堂纷争,总能全身而退,肯定不单单是运气好。
想到这,裴英娘的目光在人群中来回逡巡,最后停留在前方一匹神骏高大的黑鬃马上。
马上之人面如冠玉,眉峰轻皱,表情冷而硬,像一块没有经过打磨的玉石,棱角分明。
一点都看不出恭谨柔和来。
日后谦和儒雅的相王李旦,现在只是一个略显青涩、直来直去的少年郎。
也许他留在史书上的美名是不得已而为之的一种自保方式,他生来就是天潢贵胄,本该如此傲慢尊贵。
裴英娘不知道武皇后准备怎么处置自己,但她明白,一旦踏入深宫,她也会不知不觉卷入尔虞我诈的宫廷纷争当中。
或许,只有向李旦靠拢,学会他的审时度势,她才能求得一线生机。
感觉到有人一直盯着自己的背影看,马背上的李旦霍然回头。
一个眉目清秀的小娃娃堆着一脸笑,坐在二轮车中仰望着他,眼神亮晶晶的。
大眼睛,弯月眉,束发的石榴红丝绦垂在耳边,衬得肌肤如凝脂一般,雪白娇嫩。
让李旦不由得想起前天在宫宴上刚吃过的一道玉露团,又香又甜,玉雪可爱。
他收回目光,轻拢缰绳,母亲为什么要把裴家小娘子带进宫去?
正文 三
皇城、宫城和皇家禁苑分布在长安城的东北方向。
东北部的里坊紧挨着皇城, 王公贵族大多居住在其中, 是长安城最繁华热闹的地方。西边里坊多胡人, 平民大多集中在南边, 而延平门、延兴门一线以南的里坊人烟稀少, 多为农田耕地和园林庙宇。
金城坊在长安西北角, 和皇城只隔一座里坊, 武皇后一行人沿着东西长街,从安福门进入皇城,再从承天门入太极宫。
长安人都知道武皇后不喜欢太极宫, 更喜欢东都洛阳的行宫,或者是位于长安东北角的蓬莱宫。
这一次李治执意住进太极宫,宫里人心惶惶。
宫墙之外鼓声阵阵, 一路上的宫女、宦者大多行色匆匆。
裴英娘本以为会看到雕梁画栋、金钉朱户的华美宫苑, 目之所及,却是一片高高的台矶, 殿堂廊庑、亭台楼阁坐落其间、高低错落。
白墙青瓦, 古朴厚重。
殿宇壁面上绘有大幅大幅的壁画, 水粉彩绘的团花鸟兽纹, 简洁淡雅, 流畅挺秀, 没有繁缛堆砌之感,给人的感觉是庄重雄浑、矫健明朗。
想来色调浓烈、丹楹彤壁的暴发户审美是游猎民族起家的金、元开创的风格。
初唐的宫殿规模宏大,气势磅礴, 舒展而不张扬, 严整而富有活力。完全不是裴英娘想象中那种会晃得人睁不开眼睛的金碧辉煌、华光闪烁。
她望着高耸的重檐庑殿顶,心想,夏天住在空阔的大殿里面,肯定很凉快。
李贤、李显和李旦三兄弟各自散去,李显一路骑马,累得气喘吁吁,脸色发白,是被两个宫人合力架着抬走的。
裴英娘跟在武皇后身边,武皇后没发话,她不敢随意走动,始终离武皇后落后五步远,亦步亦趋跟着。
武皇后时不时回头看她一眼,脸上看不出喜怒。
在正殿内堂前,武皇后被一个头戴长脚幞头,身穿圆领窄袖袍的宦者拦下:“殿下,大家怕是不便见您。”
武皇后淡笑一声:“可是我外甥女来了?”
宦者佝偻着腰,几乎要趴在地上。
显然,武皇后猜对了。
裴英娘心中暗暗叫苦。
传说武皇后的外甥女魏国夫人贺兰氏和高宗李治关系暧昧,李治还曾亲口允诺会册封贺兰氏为妃子。但因为武皇后早已将高宗的后宫全部废置,贺兰氏没能如愿封妃。
裴英娘低下头,看着自己脚上穿的花缎平头履发呆。
她的罗袜早湿透了,宫人们很贴心,在路上的时候,已经替她换好崭新干燥的鞋袜。
武皇后平静道:“进去告诉陛下,我要立刻见他。”
她没有动怒。
但宦者仍被吓得汗如雨下,两腿直打哆嗦,踉跄着走进内堂。
神仙打架,小鬼遭殃,帝后感情深厚,偶尔失和,总会有和好如初的一天,倒霉的永远是近身伺候的宫人。
宦者进去不久,内堂里传出一阵娇媚的笑声,像晶莹的露珠从盛放的花朵间流淌而下,婉转轻柔,惹人怜爱。
裴英娘默默叹息,这个魏国夫人,胆子未免太大了,竟然敢用这种后宫妃嫔之间的拙劣手段刺激武皇后。
武皇后是谁?她早就跳脱出高宗的后宫,把目光放在朝堂之上,以皇舅长孙无忌为首的关陇贵族体系已经被她各个击破,杀的杀,贬的贬,流放的流放,再没有起复的可能。
世家大族的命运,只在她一念之间。
杀伐决断的武皇后,根本不会将一个向高宗邀宠的女子放在眼里。因为她如今权倾朝野,实权在握,连高宗都得忍让她几分。
俄而只听环佩玎珰,香风细细,一个头梳灵蛇髻,穿梅红地绣鸾凤衔同心百结诃子,外罩雪青色大袖纱罗衫,系十二破间色罗裙的女子缓步踱出内堂,发鬓上的鎏金镶嵌绿松石步摇在暮色中闪耀着夺目光泽,茜色百花披帛一头挽在臂间,一头拖曳在石砖地上。
外面天寒地冻,贺兰氏竟然只着一件薄薄的、透明的纱罗衫,露出大片裸、露的肌肤,罗衫下的肩膀和玉臂肌理均匀,圆润丰泽。
诃子紧紧勒在胸前,让雪白的胸脯显得更丰满,纤细的腰肢显得更诱人。
武皇后提倡节俭,为做表率,每每以一身七破间色裙示人,不管她是惺惺作态,还是真心为之,反正她的一系列举动为她博得一片赞誉之声。
贺兰氏偏偏在老虎头上拔毛,穿着一袭宽大华丽的纱罗衫、十二破间色裙,走到武皇后面前,娇笑一声:“姨母,您可回来了,陛下嫌殿中烦闷,非要一大早召我来宫中陪他说话,一晃都天黑了!”
宫人们垂首静立,宛如泥胎木偶。
武皇后抬手轻轻揪一下贺兰氏晕红的脸颊,笑得很慈祥,“既然天色已晚,你就在宫中歇下吧,免得碰上金吾卫盘查。”
贺兰氏露出一个甜美天真的笑容,“多谢姨母。”
说完这句,她竟然真的转头往侧殿走去,打算留宿在李治的寝宫中。
裴英娘眼皮直跳:魏国夫人,您没看见所有人都在用一副看傻子的眼神瞻仰你吗?
武皇后目送贺兰氏走远,嘴角的笑容渐渐隐去。
宫人试探着道:“殿下?”
武皇后回头,指指裴英娘,“带她去换身装束。”
宫人拉起裴英娘的手,转入后堂。
一个梳翻刀髻的中年妇人小声道:“殿下,可是要为裴小娘子换上公主的旧衣裳?”
李治和武皇后膝下只有一女李令月,今年十岁,号太平公主,极得帝后宠爱。因为宫中只有李令月一位公主,加上她地位尊崇,宫女、女官们平时提起她,一般不会特意提封号。
武皇后淡笑一声,“不,你去殿中省寻殿中监程福生,他知道该怎么办。”
中年妇人面露讶异之色,程中监掌管天子的衣食住行,和裴十七娘有什么关系?
心里虽疑惑,但她不敢多问,一径找到殿中省。
殿中监程福生果然早就准备好几套衣裳,有半臂襦裙,袍衫靴裤,夹袄背心,件件都是宫用的上好料子,就是看起来有些陈旧,像是某位贵人穿用过的旧物。
问清裴家小娘子的年纪和身量大小,程福生挑出合适的尺寸,交给中年妇人。
宫女们手脚麻利,很快把裴英娘打扮好。
她身穿骨缥色散点小簇花孔雀锦上襦,墨绿宝相花纹对襟半臂,缃色折枝并蒂莲罗裙,胸前挂一副大红璎珞,腰间束湖蓝色宫绦,佩刺绣卷草纹香囊,肩披绿地金花妆花缎帛,臂上一溜錾刻花丝金臂钏。
换好衣裳,宫女打散裴英娘的长发,重新为她梳髻。
她缚发用的石榴红丝绦被丢弃在梳妆台下,宫女另外挑了条鸭蛋青丝绦为她缚起螺髻,丝绦留出很长一段,垂在肩头,鬓发间饰以簪环点翠珠花。
因为她还没有打耳洞,耳铛就免了。
宫女还想给裴英娘涂胭脂,刚掀开蚌形银盒子,中年妇人道:“小娘子年纪还小,肤色娇嫩,不必妆粉。”
她围着裴英娘转一圈,满意地点点头,“再点上美人痣即可。”
宫女答应一声,在裴英娘的眉心中间点上一点朱砂。
宫女半跪在地上,手里举着一枚黄金琉璃花鸟纹十二棱铜镜,方便裴英娘检查自己的衣着。
镜中的小娃娃皮肤雪白,眉目清秀,眉心一点朱红,可怜可爱,像瑶池圣母座下的玉女。
裴英娘悄悄松口气,幸好她年纪不大,不然一套傅铅粉、涂胭脂、画蛾眉、贴花钿、贴面靥、描晕红、涂唇脂的程序走下来,她早饿晕了!
武皇后看到打扮停当的裴英娘,两眼一亮,颔首道:“果然很像。”
裴英娘心头猛地一跳:像谁?
千万别像武皇后的某个仇人啊!
不是裴英娘胆小怕事,而是她早有自知之明,如果她是深处内宫的后妃,凭她的脑子,绝对是最先死的那个炮灰!
而且是那种死之前还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死的炮灰……
掌握朝堂的大致动向也没用,她只是个八岁小姑娘,根本不是未来的女帝武皇后的对手。
还是老老实实听话吧。
内堂静谧无声,殿中燃着数十盏鎏金贴花纹灯,数百枝儿臂粗的蜡烛熊熊燃烧,时不时发出一声噼里啪啦的油花炸响。
裴英娘轻敛衫裙,从花纹灯前走过。
这个时代蜡烛还是比较珍贵的,唯有皇宫里的天子财大气粗,舍得一夜烧这么多枝。
昏黄的烛光中,依稀可以看见一个清瘦的身影斜倚在殿中火炉床前,两边分设八床坐席。
桌椅板凳的普及是宋朝之后的事,唐朝上到天子、天后,下至平民百姓,家中都没有椅子。家家户户厅中设坐榻、坐席,跪坐、跽坐、盘腿坐,怎么坐都行,反正没有椅子坐。
五代到北宋初年,椅子高几等家具逐渐流行,但是坐在椅子上、双腿自然下垂的姿态,仍然被世人视为粗俗。
裴英娘已经习惯没有椅子可坐的现实,按着宫女的吩咐,肃礼毕,乖乖站在殿中,等李治发话。
说起来要感谢武皇后,她为了谋求政治资本,下令父在母亡时,百姓必须为母服丧三年,提高了女性的社会地位。以前妇人们面见圣人,必须行大礼,现在女性们觐见圣人,只需行肃礼,不必下跪。
李治正值中年,面白宽额,下颌有须,大概是多病的缘故,眉宇间略带郁色,头绾碧玉簪,穿一袭家常素色无纹圆领蜀锦袍衫,靠在凭几上,抬起眼帘,“这是谁家女郎?”
武皇后笑道:“陛下,你看她像谁?”
李治患有眼疾,视力模糊,看不清裴英娘的相貌,朝她挥挥手,轻声道:“走到朕身边来。”
语气柔和,姿态随意,不像纵横睥睨的大唐皇帝,更像一个慈爱温和的长辈。
裴英娘鼻尖微微一酸,阿耶裴拾遗从来没有用这么舒缓的语气和她说话,贵为天子的李治却待她如此温和。
她靠近几步,鼻尖嗅到一股清苦的幽香。
李治每天服药,身上总带着一股药香。
他松开凭几,直身端坐,仔细端详裴英娘。
看清裴英娘的五官时,李治呼吸一窒,瞳孔骤然缩小:“你……”
他双唇翕张,发出一个近似呜咽的气音,两行泪水从眼角滑下,滴落在衣襟前。
裴英娘瑟缩了一下,偷偷看一眼气定神闲的武皇后:李治哭了?
正文 四
坐拥天下的九五之尊忽然对着你潸然泪下, 你该怎么办?
裴英娘不知道。
她轻扭脖子, 看向武皇后, 大眼睛眨巴眨巴, 等着后者的吩咐。
武皇后说她是意外之喜, 特地把她带到李治跟前展示, 肯定怀着某种目的, 只要她老实听话,武皇后应该不会把她怎么样吧?
李治的反应全在武皇后的意料之中。
这个温柔多情的男人,永远怀着一副慈悲柔软的心肠, 哪怕当了皇帝,也依然如此。
贺兰氏以为趁她和李治有矛盾的时候加以挑拨,就能趁虚而入?
未免太小瞧她武媚了。
贺兰氏的手段, 甚至不如掖庭的低等户婢。
而她从太宗身边不起眼的才人, 到李治最为宠爱的皇后,再到参与政事的天后, 起起落落, 历经风雨, 岂会怕一个乳臭未干、嚣张跋扈的小姑娘?
贺兰氏忘了, 她和家人享受的荣华富贵, 全是靠着她这个姨母的庇荫得来的。
想效仿她的母亲, 做第二个韩国夫人?
那就遂了她的心愿罢。
武皇后眼含笑意,对着裴英娘点点头。
这个裴家小娘子,年纪虽小, 却镇定大方、乖巧顺从, 倒是个可造之材,比武家和武家姻亲那群不知所谓的纨绔强多了。
最重要的一点是,裴家小娘子足够本分。
裴英娘如果能看懂武皇后在想什么,一定会哭笑不得:她根本不镇定,手心都是潮湿的汗水好吗?
她按着武皇后之前的嘱咐,鼓起勇气,抽出丝帕,递给李治:“请陛下莫要伤悲,我、我害怕。”
反正她才八岁,说话不用顾忌。眼圈一红,别人就会软语温言哄她。
李治恍然回神,接过手巾,拂去泪水,怔怔道:“你今年几岁?”
声音又轻又柔,生怕吓坏眼前的小娃娃。
裴英娘脆声道:“八岁。”
“家住何坊?”
“金城坊。”
“父母是什么人?”
裴英娘顿了一下,“我父亲是门下省左拾遗裴玄之,母亲出自江东褚氏。”
听到褚氏的出身,李治眉峰轻皱,陷入沉思。
他想起宰相褚遂良。
褚遂良,以书法闻名天下,曾经位极人臣,极得李治信任。
后来他因极力反对李治立武媚为后,被流放至爱州,死在荒凉的山野密林中。死后还被削职为民,两个儿子也相继去世。
武皇后亲自下令捕杀褚遂良,今天竟然把褚遂良的外孙女带到他面前。
这份胸襟,让李治大为诧异,诧异之余,是佩服,一直以来,武媚都比他聪明,比他果敢。
在被武皇后带进宫的时候,裴英娘比李治更震惊。
她的生母褚氏是褚遂良的小女儿,当年褚遂良之所以会被诬陷下狱,直接原因是裴家人告发褚遂良有谋反之心,根本原因是武皇后早对褚遂良起了杀心,恨不得杀之而后快,什么谋反,不过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罢了。
几年前,褚氏在得知父兄全部葬身于流放地爱州之后,一怒之下,和裴拾遗断绝夫妻关系。
其实裴拾遗挺无辜的,他本人是坚定的□□,根本没想过要陷害岳父,而且他的从兄也牵连其中,被武后残忍杀害。
裴十郎和裴十二娘就是那位惨遭戕害的裴郎君仅存于世的骨血。
偏偏那个告发褚遂良的裴家人是裴拾遗的族兄,平时和他走得很近,而褚氏父兄私底下的谈话,基本上是裴拾遗无意间泄露出去的。
他的无心之言,被那个族兄当成证据,呈交御前。
褚氏怒不可遏,断然和离。
裴拾遗一面痛恨族兄的背叛,一面恼怒妻子不信任自己,一面愤恨武皇后的只手遮天,几种情绪交杂在一块,他成为太子李弘的死忠。
为了证明自己的清白,报复妻子褚氏的绝情,裴拾遗收养裴十郎和裴十二娘,冷落裴英娘,将武皇后视作妖妇。
简单地说:武皇后是裴英娘的仇人。
她害死裴英娘的外祖父和舅舅,间接导致裴拾遗和褚氏婚姻破裂。
正因为知道自己身份敏感,裴英娘才谨小慎微,战战兢兢。
武皇后反而是最淡然的那一个。
还没走出裴府时,她已经打听清楚裴英娘的出身。她并不在乎裴英娘是谁的女儿,谁的外孙女儿,权势之下,父母之仇也不过一哂而已。
“陛下,我打算把十七娘接到宫中,亲自教养。”
武皇后一语惊醒梦中人。
李治回过神,目光重新落到裴英娘脸上,又露出那种悲伤、愧疚、怀念的表情,颤声道:“既然皇后喜欢,就留在宫里养大罢。”
裴英娘一脸愕然:等等,你们还没问我的意见啊?
不过想一想,武皇后是注定要登基做女皇帝的,做她的儿子,没有最惨,只有更惨。
可做她的女儿,倒是可以无忧无虑,尽情享受荣华富贵。
当然,前提是不能得罪李氏皇族,也不能开罪武氏宗族。
虽然前景堪忧,但是怎么说也是天帝和天后的养女,总比待在裴家受气强一点吧?
不管裴英娘怎么想,李治和武皇后几句话之间,决定了她的命运。
宫女进殿,把裴英娘带到回廊一间小耳房里。
地上铺设坐榻,榻前支食案,案上一溜鎏金对鹿纹金花盘,分别盛着寒具、千层酥、粉糍、双拌方破饼、金乳酥,这些都是甜的。咸的少些,只有蟹黄毕罗、天花毕罗和鹅肉脯。
旁边一碗蔗浆,一碗牛酪浆。
宫女跪在食案边,挽起袖子,手执小银匙子,把琥珀色蔗浆淋在一盘盘点心上。
一个头梳螺髻、穿襦裙的宫女跪在食案另一边,把浇了糖汁的点心夹到银盘子里,笑眯眯道:“女郎饿坏了吧?先用些点心。”
裴英娘悄悄咽口口水,跪坐在坐榻上,专心吃点心。
她确实饿坏了,在武皇后面前,还能勉强忍着,现在出了内堂,才觉得饥肠辘辘。
之前换衣裳的时候,那一包藏在袖子里的巨胜奴不知丢到哪里去了。
从打伤裴十郎,到入宫觐见李治,她米粒未进,如果不是因为紧张害怕,肠胃可能早就鼓噪抗议了。
饿坏的结果是,裴英娘一口一枚点心,吃得很香甜。
两个宫女一起上阵,飞快地替她夹点心,转眼间,几盘点心被她吃了个七七八八。
宫女们悄悄对视一眼——不是因为裴英娘吃得多,也不是因为裴英娘吃得快,而是不知道为什么,看着裴英娘嘎嘣嘎嘣咬点心,她们也觉得好饿啊!明明她们交班前已经吃饱了呀……
内堂中,武皇后坐在李治身旁,柔声道:“陛下,你这几天是不是又犯腰疼?”
帝后二人冷战三个多月,生疏了许多。
但在见过裴英娘后,李治的愧疚之心得到纾解,不知不觉又想起武媚对他的种种贴心周到之处,忆及武媚为了他和舅舅长孙无忌□□时的惊心动魄,一时勾动心肠,长叹一口气。
武皇后知道李治已经松动,趁机提出自己的建议:“太极宫潮湿阴冷,不利于陛下龙体,蓬莱宫风景宜人,殿宇宽敞,请陛下移驾蓬莱宫。”
李治点点头。
裴英娘吃过点心后,被宫女们带到配殿歇宿。
第二天她揉着眼睛爬出床榻,以为自己还在裴府,嘟起嘴巴,迷迷糊糊道:“半夏,我今天不想吃杏仁饧粥。”
宫女捂着嘴巴低笑,“贵主梦到杏仁饧粥了?”
嘴里说着玩笑话,手上的动作一丝不苟,服侍裴英娘洗脸洗手漱口毕,把一串錾刻花草凤蝶纹金臂钏套在裴英娘滚圆的小胳膊上。
臂钏是开口的,可以调整大小,稍稍整理一下,牢牢缚在裴英娘的腕上,衬着她雪白浑圆的胳膊,格外好看。
裴英娘年纪小,生得玉雪玲珑,说话、走路的样子却像个小大人似的,好像很精明,但有时候又很迷糊,可爱极了。
宫中生活寂寞单调,宫女难得照顾小孩子,所以特别稀罕裴英娘。争相帮她梳头发、扎螺髻、穿衣服、套丝履,有几个还想亲手喂她吃胡麻粥。
太平公主出身高贵,宫女们平日里不敢和公主说笑。
但裴英娘不同,她身份特殊,待人和气,笑起来的时候,眼睛里亮晶晶的,就像白面团上嵌了两颗黑珍珠,特别讨人喜欢。
裴英娘见宫女们把自己当成三岁的小娃娃照顾,笑了笑,坐在梳妆台前,任她们摆弄。
裴家的下人见风使舵,对她这位嫡出小姐很是怠慢。
所以裴英娘很享受宫女们的热情,毕竟她们完全是出于好意。
而且她以后想在宫里站稳脚跟,必须和宫人们打好交道,装乖宝宝什么的,她最拿手了。
她想起宫女刚刚的称呼,“你叫我什么?”
圆脸宫女笑意盈盈,“贵主不知道吗?圣人已经让人连夜草拟好敕旨了,要册封您做永安公主,所以羊姑姑才让我们改口哩!”
羊仙姿出自陇西羊氏,本是名门之后,因为祖父获罪,遭到牵连,没于掖庭,是武皇后近几年最为倚重的心腹之一。她身有官职,但因平时待人宽和,宫人们很敬重她,便不以官职称呼,而是唤她姑姑。
裴英娘没说话,圆脸宫女以为她欢喜傻了,抿嘴一笑。
直棂窗外,天光大亮,人声笑语不绝。
宫女们簇拥着盛装打扮的裴英娘出门。
一路上碰到的宫人都堆着一脸笑向裴英娘问好。
裴英娘暗暗想:不愧是武皇后,效率真够快的。
庭间有积雪,宫人们正埋头清扫路面。
宫女为裴英娘穿上漆绘木屐,“地上湿滑,贵主走慢些。”
宫墙之外的钟声遥遥传来。
如果在裴家,这时候裴英娘可能才起身梳洗。从五更三点坊门开启时算起,鼓楼的钟声要足足响几百声。她每天都是等钟声响到第二百回时才起床。
裴拾遗看到她就生气,直接把她的晨昏定省免了,她每天待在后宅里,无事可做,只能睡懒觉。
到内堂时,鼓声渐消。
已经有人等在廊檐下,眉目端正,气宇轩昂,外着花青色织金葡萄锦广袖袍,内穿密合色圆领绸衫,宝带琳琅,孑然独立,面无表情地注视着天边璀璨的云霞。
眉宇间隐隐有阴沉之意,不必开口说话,举手投足间已经透出几分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疏冷。
是个防备心很重的人。
宫女们说,八王李旦古板冷漠,不易讨好。
七王李显虽然骄纵,但心地很好,对人很大方,宫女们更愿意伺候李显。
至于太子李弘和六王李贤,都已经成家立业,在朝堂上崭露头角,宫女们不敢随意点评。
裴英娘踩着台阶,拾级而上,光明正大打量站在彩绘栏杆后的李旦。
剑眉入鬓,眉骨清朗,眼眸黑白分明,双唇紧抿,看人时,眼底像是总带着几分警惕和隔膜。
像掺了冰雪渣子,被他看一眼,冷得人直打哆嗦。
裴英娘怎么看他,都看不出恭谨温文来。
可既然已经下定决心要从对方身上偷师,只能硬着头皮接近他。
最好,李旦被她的敬仰崇拜打动,收下她做跟班小弟。
跟着老大走,才能活得久!
裴英娘畅想着美好的未来,爬上台阶,拍拍衣裙,屈身行礼,眉眼笑成月牙儿一般。
伸手不打笑脸人,她豁出脸皮去死缠难打,就不信拿不下李旦。
李旦低下头,轻扫裴英娘一眼。
昨天那个穿着单薄袄裙、可怜兮兮的小姑娘,已经摇身一变,成为永安公主,他的妹妹。
她这么乖,这么小,踮起脚的话,大概也只到他腰间。
母亲和王兄李弘最近时有摩擦,朝堂上也不太平。母亲这时候忽然收养裴拾遗的女儿,肯定有所图谋。
而这个小姑娘还一无所知,天真懵懂,笑得像个憨憨的瓷娃娃。
李旦摇摇头,抬脚走开。
裴英娘望着李旦的背影,摸摸自己的脸颊:她是不是笑得太傻了?
哎,认老大之路,任重而道远。
正文 五
帝后二人和好如初, 宫人们悄悄松了口气。
宦者们脸上带笑, 脚步都轻快许多。
进殿的时候, 裴英娘紧紧跟在李旦身后。
李旦走得快, 她也走得快, 李旦走得慢, 她也走得慢。
他忽然停下来不走, 裴英娘来不及反应,一头撞在他腰间。
额头磕在冷硬的玉带扣上,被镶嵌红宝石的带扣硌出几道红印子, 火辣辣的,有点疼。
裴英娘呆了一下,双腿习惯性地往前一迈, 差点踩在李旦的脚尖上。
她昨晚睡得不安稳, 还有点迷糊。
宫女们笑成一团,上前把裴英娘拉开扶稳, 揉揉她的额头, 轻声哄她。
裴英娘缚发的丝绦和李旦腰上悬的玉佩流苏缠在一起, 一时竟扯不开。
宫女怕弄疼她, 跪在地上, 小心翼翼解开丝绦。
裴英娘有点难为情, 双颊烧得通红,像霜打的茄子一样,蔫蔫的, 不敢看李旦。
李旦低下头, 看不到裴英娘羞赧的表情,只能看到小娃娃漆黑柔亮的发顶,一排八支花骨朵形状的碧玉金丝珠花挤在一块儿,热闹喜气。
他眉峰轻蹙,没说什么。
李治并未起身,长发披散,衣襟半敞,歪在火炉床上,背后垫一只素缎隐囊,正由武皇后服侍吃药。
还未走近,裴英娘就闻到一股浓重的腥气。
药很苦,李治眉心紧皱,强撑着服下半碗,摇摇头,示意不想吃了。
武皇后举着银碗,柔声道:“陛下,良药苦口。”
李治眉头皱得越紧。
武皇后不容他退缩,继续喂他。
裴英娘担忧地看着李治,虽然对方只是她名义上的皇父,而且收养她极有可能是为了怀念某个已经逝去的人,并不纯粹是真的喜爱她,但李治对她的温和慈爱不是假的。
看着他被病痛折磨,她心里有些不好受。
“小十七来了。”李治勉强吃完药,看到满脸忧色的裴英娘,心里不由一暖,笑着朝她招手,“可用过朝食了?”
宫女把坐席移到李治身边,裴英娘屈腿跪坐,“吃了一碗胡麻粥。”
李治笑了笑,故意逗她:“宫里的粥饭点心好吃吗?”
裴英娘认真地点点头。
想了想,添上一句:“有盘叫玉尖面的点心,尤其好吃。”
玉尖面是御膳之物,裴英娘以前没吃过。
李治刚服完药,口齿酸苦,胃口全无,但不知道为什么,听裴英娘这么一说,忽然觉得有点馋,喃喃道:“玉尖面?倒是好久没吃它了。”
武皇后在铜盆里洗手,闻言,立刻把宦者叫到殿里:“朝食就要玉尖面和面片馎饦。”
宦者已经很久没听到李治说想吃什么东西了,不必武皇后强调,一路疾跑至御膳房,尖声道:“玉尖面!快蒸一笼玉尖面来!”
御厨擦擦汗,陪笑道:“蒸笼里有呢,要装几盘?”
宦者气得直跺脚:“大家要吃的东西,哪能随便?重新蒸一笼好的来。大家要是吃得高兴,天后自会赏你们!”
御厨们听说是李治想吃玉尖面,不敢怠慢,洗菜的洗菜,揉面的揉面,剁肉的剁肉。幸好禁苑早上刚送来新鲜的鹿肉和熊肉,不然只能用腊肉代替,陈肉哪有新鲜野味好吃。
趁着御厨们拌馅的工夫,专管烧水的小宫女扛起一只小水缸,把清水注入大锅中,重新架上蒸笼。
灶膛里烧得噼里啪啦响,管灶火的壮奴把一捆捆松枝塞进灶膛,大冷的天,他却热得直喘气。
内殿中,李旦向李治和武皇后请安。
他是男子,朝父母行礼时必须跪下。
裴英娘就跪坐在李治身旁,李旦跪下时,她想躲也没处躲。只能直起身,正襟危坐,在李旦下拜时,微微侧过身子,以示避让。
李治倚着隐囊,问了李旦一些学问上的事,闲话几句,打发他出去,“知道你孝顺,也不用天天都来。”
武皇后在一旁附和了一句,淡淡道:“你去吧。”
李旦垂眸,静静站了一会儿,躬身退下。
远去的背影看起来有些落寞。
裴英娘暗暗诧异,李治脾性温和,对她这个只见了一面的养女很亲切,但对亲儿子李旦却好像很冷淡,这是为什么?
宫女们鱼贯而入,送来三张食案。唐朝是分食制,用餐时一人一张食案,各吃各的。
李治和武皇后面前一人一张,裴英娘跟前也有。
她举着银箸发呆:我已经吃过了呀?
李治命人把一小盘玉尖面送到裴英娘的食案上,“小十七不是喜欢吃玉尖面吗?再多吃几个。”
跪在食案旁的宫女立刻拈起长筷,夹起一枚玉尖面,递到裴英娘面前的银碟子里。
武皇后眼眉舒展,含笑看着裴英娘。
李治也看着裴英娘笑。
宫女们不明白帝后在笑什么,但既然帝后都在笑,那她们最好也得笑。
一屋子人的目光都汇集在裴英娘身上。
不就是想看她吃饭吗?有什么好怕的?
裴英娘鼓起勇气,把银碟子里的玉尖面夹到自己碗里,轻轻咬下一口。
面皮松软,鹿肉、熊肉馅鲜美异常。
她吃得两颊鼓鼓的,大眼睛随着她的动作时而弯起,时而舒展开,神情享受而自在,像只在温暖的日光下慵懒漫步的大脸猫。
李治哈哈大笑,光是看着裴英娘吃,他就觉得胃口好了很多。
帝后二人不知不觉吃完一碗面片馎饦,宫女们立刻重新盛上一碗。
殿外传来一阵纷乱的脚步声,七八个宫女簇拥着一位身穿绯红圆领锦袍的少年踏进内堂。
少年圆脸,小眼睛,小肚子大喇喇鼓着,把锦袍撑得紧绷绷的,匆匆向李治和武皇后问安,咧嘴笑道:“还没进殿就听到阿父的笑声,不知阿父为何事开怀?也讲给我听听呗!”
李治放下筷子,笑而不语。
李显轻哼一声,走到火炉床前,盘腿一坐,一巴掌拍在自己大腿上:“阿父偏心,有了新妹妹,就不喜欢我了!”
说着话,故意一肘子撞向裴英娘。
裴英娘猝不及防,险些扑在食案上。
宫女轻呼一声,连忙把一碗差点打翻的牛酪浆移开。
李显斜着眼睛看裴英娘:“你今年八岁?怎么生得这么矮小?是不是从来没吃饱啊?”
裴英娘心里有点不耐烦,撇撇嘴,不搭理李显的挑衅。
李显和裴十郎很像,骄纵任性,她看着就讨厌。
宫女们说七王李显好相处,八王李旦古板不近人情,她昨天还真信了。
结果呢,李显根本不好相处!
李旦虽然高冷,至少不会刻意针对她。
裴英娘再次确定,李旦果然是李氏兄弟中最靠谱的老大人选。
李治两指微微勾起,轻轻弹一下李显的脑袋,正色道:“显儿,小十七以后就是你的小妹妹,莫要欺负她。”
李显眼珠子一转,对着李治甜甜一笑,“阿父,我晓得!我会对十七妹好的!”
李治点点头,回头去和武皇后说话。
李显脸上的笑容立即收起,侧过身,俯视着裴英娘,轻嗤一声:“本王只有一个妹妹。”
裴英娘撩起眼皮,回赠李显一个白眼,口齿清晰,吐出两个字:“王兄。”
你不认我又怎样?敕旨已经草拟好,我就是你妹妹!
李显愣了一下,他平时来往的小娘子,刁蛮的有,温婉的有,豪爽的有,聪慧的有,木讷的也有,但没有人和裴英娘一样,脸皮这么厚!
朝食毕,宦者见李治今天竟然吃完两碗馎饦,面露喜色,笑向武皇后道喜。
武皇后眼中含笑:“赏。”
不止御膳房,今天伺候用膳的宫女们也都各有赏赐。
女史匆匆赶来,领着众人在殿外拜谢。
等宫女们告退,殿中省的女官向武皇后汇报迁宫事宜。
武皇后看一眼墙角的莲花滴漏,道:“陛下受不得颠簸,不必卤薄出行,预备好车驾,由千牛卫和金吾卫护送,未时前出发。”
女官面色为难,“今天不是朝参日,大臣们休沐在家,怕是来不及。”
武皇后皱眉道:“只是挪个宫室罢了,用不着文武百官送行。”
商量好章程,女官和殿中监程福生立刻率领宫女们搬运行李,预备迁宫。
李治看着宫女们进进出出,想起一事,差人把八王李旦唤到内堂,“你带小十七回裴家一趟,让她和父母拜别。”
李旦应承下来,扫一眼裴英娘,发现她偷偷睨一眼李显,像是松了口气。
裴英娘起身行肃礼,跟着李旦走出大殿,“英娘告退。”
语调轻快,那副逃过一劫的欢喜雀跃已经藏不住了,似乎只要离李显远一点,她就很高兴。
殿中众人都把裴英娘的小动作看在眼里。
李显气得咬牙。
李治和武皇后相视一笑,这一刻,横亘在两人之间的隔膜似乎完全消融了。
李治本来是打算让李显陪裴英娘回家的,但他心细,看出两人不对付,怕李显仗着身份让裴英娘难堪,这才想到李旦身上。
说来也奇,长安世家大族家的小娘子,都爱和李显玩闹打趣,不敢接近李旦。裴英娘却相反,和李显水火不容,却喜欢黏着李旦。
早上两人一起进殿时,她眼巴巴跟在李旦身后,像只蹒跚学步的小鸭子,模样可爱极了。
武皇后瞧出李治心情好,笑道:“陛下,可要赐姓十七娘?”
由李治开口赐裴英娘李姓,裴英娘皇家公主的身份将更名正言顺。
也更利于她的计划。
李治心里正喜欢,想也不想,点点头,“既然要养在宫里,当然得赐姓。”
武皇后马上侧头吩咐羊仙姿,“去裴家宣读陛下口谕。”
李显闻言,撇撇嘴巴,神情颇为不屑。
金城坊在宫城西边,出了安福门直接往西走就行,李旦却吩咐金吾卫往南走。
二轮车经过皇城,沿着朱雀大街徐徐前行。
朱雀大街贯通长安南北,北至皇城朱雀门,南通明德门,宽度达一百五十米。
街旁种植成排的槐树和榆树,街边是又深又宽的排水沟,再远处,是一座座威严高耸的坊墙,王公贵族们的宅院分布在坊墙之后。
屋脊琉瓦探出坊墙,微风拂过,檐下的护花铃随风摇动,发出一阵阵悦耳铃音。
裴英娘趴在车窗上,往外探看。
沿路的风景单调乏味,除了高大的坊墙和一排排大树,还是高大的坊墙和一排排大树。
她看了一会儿,正觉得无聊,忽然发现车队拐了个弯,开始往西面走。
过了三坊之地,车队停下。
骑马走在最前头的李旦翻身下马,长靴踩在泥地上,泥水飞溅。
他走到二轮车旁,“在这等着。”
裴英娘看他转身要走,连忙道:“八王要去西市吗?还没到开张的时候呢!”
光德坊和京兆府公廨已经过了,再往西两坊之地是光秃秃的城墙,李旦的目的,想必是坐落在皇城西南角的西市。
长安规划严格,商贸交易集中在东、西两市,由市署统一管理。
西市的店肆主要贩卖胡商们沿着丝绸之路运进长安的外国货品,东市则主要经营国内货物。
东西两市汇聚天下奇珍异宝,不管是吃的、喝的、住的、行的、玩的,还是西域的香料,波斯的宝石,草原的牲畜,甚至连来自中亚的奴隶,都能在东西两市买到。
两市每天午后开张,日落前关门,风雨不辍。
李旦听到裴英娘的话,愣了一下。
他对自己要求严格,不论在东都洛阳,还是长安,都认真遵照安排度日。一般上午在书室练字读书,下午去禁苑练习骑射,很少随王公子弟们一起出宫游玩。偶尔被李显拉着逛西市,大多是在下午时分,那时候皇城的官吏们已经放衙,正成群结队外出寻欢,是最热闹的时候。
他出行总有奴仆簇拥,根本没注意其他细节。
为李旦牵马的户奴杨知恩看主人露出迟疑之色,小声道:“郎主,市鼓响后,西市才开门。”
裴英娘卖力表现自己,眨巴着眼睛道:“八王想买什么?若是不急的话,等我们从金城坊出来,西市应该开张了,到时候再从这边走好了。”
西市有很多稀奇古怪的玩意儿,别说李旦,裴英娘自己也想去逛逛。
李旦没有错过裴英娘眼中的向往和羡慕,想起李治看她时亲切柔和的目光,墨黑眼底划过一抹失落。
阿父倚重太子,宠爱七兄,连一个不相干的女娃娃都能获得他的喜爱,他却什么都没有。
他的眼神越来越冷。
裴英娘不由惴惴,她说错话了?
正文 六
里坊外, 道路横平竖直, 开阔空旷, 腰佩弯刀的武侯来回巡视, 秩序分明。
里坊内, 繁华喧嚷, 人流如织。
食店、酒肆、邸店、果子铺、肉铺、药行坐落在巷曲间, 着圆领袍的小郎君们在酒肆豪饮,穿半臂襦裙的小娘子们流连于脂粉铺,头裹布巾的老丈挑着一担新鲜果蔬挨家挨户上门兜售, 头发花白的阿婆坐在自家杂货铺子的门槛上,笑眯眯和隔壁裁缝铺的绣娘说笑。
长安人早上一般不开灶煮饭,多在坊内的食肆、饼铺吃朝食。
食铺前烟气蒸笼, 几口大灶烧得红彤彤的, 蒸笼里是一层层白白胖胖的蒸饼,铁锅中汤水滚沸, 雪白的汤饼在乳白色的水花中翻腾。
一碗碗热气腾腾的面片汤送到等候的行人手中, 加咸豆豉还是添辣茱萸, 随行人自己决定。
高鼻深目、衣着服饰显然与众不同的胡人操着一口别扭的汉话, 来往于巷曲间。
长安城的胡人多不胜数, 人们早已经见怪不怪, 并未好奇观望。
大唐国力强盛,长治久安,外夷、胡族争相归附效忠。
京师脚下的老百姓生活富裕, 底气十足, 即使是酒肆里打杂的小伙计,也乐观自信,不轻易对人卑躬屈膝。
这份只有强国国民才拥有、深深融进骨子里的自信和洒脱,每每让裴英娘感慨不已。
展目望去,人烟阜盛,比肩接踵,处处人声笑语。
和里坊外的肃穆安静截然不同。
车驾行过中曲十字街时,被两条队伍挡住前路。
街巷旁,光着膀子、肌肉筋节的胡人挥舞着蒲扇似的大手,正往一篓刚出炉的胡饼上撒芝麻。
饼里裹了羊肉,抹上酥油,放进炉里烤熟,金黄酥脆,香气直往行人们鼻孔里钻。
排队等候的百姓不约而同咽口水,忘了避让来来往往的车马。
杨知恩上前斥退几个挡路的平民,牛车重新慢悠悠摇晃起来。
裴英娘想让随行的宫人帮忙买几个芝麻胡饼,目光扫过沉默不言的李旦,没敢吭声。
宫人带着天帝和天后的口谕叩门,应门的裴家僮仆吓得屁滚尿流,一溜烟跑进后宅叫人。
李旦让裴英娘进屋和父母拜别,他留在前堂等候。
她这么小,就必须离开亲生父母,肯定要哭哭啼啼,他不想掺和进去。
裴英娘苦笑,她才不会因为辞别裴拾遗哭天抹泪。
转过回廊,踏进后院,台阶下立着一匹枣红色的小马驹。
马驹没有配笼头,不能骑乘。
裴十郎围着小马驹转来转去,手里拿着一条鞭子,时不时对着小马驹抽两下。
看到裴英娘,裴十郎抬起下巴,得意洋洋道:“叔父给我买了匹好马!叔父还说,你下次再敢碰我一根指头,就把你关进柴房里,不给你饭吃!”
昨天武皇后离去后,裴十郎仍旧哭闹不停,裴拾遗为了哄他高兴,带他去骡马行挑了匹乖顺的小母马。
裴英娘冷眼看着小马驹。
在不知情的人看来,裴拾遗得罪武皇后,然后她被武皇后带走,一夜未归,说句生死未卜也不为过。
裴家却无人关心她的死活,裴拾遗作为她的亲生父亲,竟然还有心情带裴十郎去逛骡马行。
原本心底还有几分不舍,现在连那最后一点亲情也彻底湮没,裴家唯一让她留恋的,大概只剩下蔡氏亲手做的寒具和粉糍。
裴英娘撇下趾高气扬的裴十郎,回到自己的小院子,收拾行李。
宫里少不了她的吃穿,她的衣裳首饰和宫里的东西比起来,实在寒酸,基本上不可能再有穿戴的机会。但起码要把贴身的用物带走,免得便宜裴十二娘。
使女半夏从僮仆口中得知裴英娘安然归来,惊喜交加,进屋帮忙收拾箱笼。
她两只眼睛肿得核桃一般儿。
裴英娘问过才知道,原来半夏以为她被武皇后抓进宫折磨,忍不住大哭了一场。
偌大的裴家,还是有人惦念她的。
裴英娘幽幽地叹口气,“你愿意跟着我进宫吗?”
李治看她年纪小,怕她不习惯宫里的生活,特意交待她,如果舍不得从小照顾她的裴家女婢,可以挑两个婢女一起入宫。
半夏抬起头,呆了半晌,才想起来给裴英娘磕头:“十七娘,婢子愿意!”
裴英娘眉头一皱,发现半夏脸上有几道清晰的指痕:“谁打你了?”
半夏吞吞吐吐,不肯说。
裴英娘合上红地绘穿枝芍药花漆盒妆匣,“你是我的婢女,代表的是我的颜面,如果你真犯了错,也该由我来惩戒。”
半夏瞪大眼睛。
裴英娘接着道:“你只有这点胆量,还怎么随我入宫?”
她进宫,可不是为了受气去的。
她不会忍气吞声,她的使女也不能随便被人欺负。
武皇后想要的,是一个聪慧有胆气的帮手。她脑子笨,才智有限,年纪又小,不可能成为武皇后倚重的心腹爱将,但至少要讨得武皇后的喜欢。
所以,她不能一味老实。
半夏说出实情:“昨天婢子替女郎拦着十二娘,她没处撒气,抓着婢子打了两巴掌。”
裴英娘记在心上。
收拾好行李,她去正堂向继母张氏拜别。
张氏是个没主意的人,跪坐在簟席上,神情茫然,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裴英娘行稽首礼的时候,她眼圈一红,颤声道:“小十七,宫里可比不得家里,天后说什么,你就应什么!以后没人照应你,凡事只能靠自己,你千万要好好的啊!”
裴英娘鼻尖微酸,张氏是裴拾遗的续弦,平时对她不坏。
张氏还想和她说几句掏心窝的心里话,一个梳单髻的婢女突然一头扎进正堂,脸色仓惶,满脸是泪:“十七娘,快跑!郎君要杀你!”
是半夏。
廊檐深处脚步纷乱,裴拾遗双眼发红,鬓发披散,提着一把寒光凛凛的宝剑,向正堂走来。
裴十郎和裴十二娘跟在他身后,目光畏惧,又隐隐带着一丝看热闹的兴奋雀跃。
张氏吓得手足无措。
裴拾遗一脚踏进内堂,咬牙切齿,声如洪钟:“我们裴家满门忠烈,誓不与妖妇为伍!十七娘,你外祖父和舅舅都死在妖妇手中,怎能自甘下贱,认妖妇为母?阿父不忍看你被妖妇利用,只能亲手了结你,才对得起裴家列祖列宗!”
剑尖对准裴英娘,随时能一剑斩断她的咽喉。
张氏大哭起来,直起身爬到裴拾遗脚边:“郎君,小十七才八岁呀!她只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小娃娃,怎么敢违抗天后的旨意?”
裴拾遗不为所动,一把推开张氏,举起宝剑。
剑尖闪烁着冰冷的寒芒。
裴英娘顾不上穿鞋履,转身就跑。
前院已经被仆从挡住了,正堂有两道小门,通往张氏的宅院。
那是她唯一的生路。
她一边奔跑,一边朝半夏示意:“去前堂找殷王求救!”
她才八岁,怎么可能跑得过人高马大的裴拾遗,只能拖延时间,等李旦领人进来救她。
半夏一抹眼泪,抬脚飞奔。
裴十郎和裴十二娘双手叉腰,挡在她面前,“叔父说了,谁也不准踏出内宅一步!”
半夏目眦欲裂。
裴十郎冷哼一声:“裴家由叔父说了算,你敢不听话,我让叔父把你卖到波斯去当女奴!”
半夏冷笑不语,拔下发间的银簪子,直接刺向裴十郎的右眼。
女郎危在旦夕,她必须尽快找到殷王!
谁敢拦她,她就和谁拼命!
“啊!”簪子一头又尖又利,直直往眼瞳刺来,裴十郎吓得肝胆俱裂,一蹦三尺高,“我的眼睛!我的眼睛!”
半夏趁机脱身,路上的仆从看她状若疯癫,不敢上前拦阻。
有人悄悄给她指路:“殷王在前堂。”
前堂地上设火炉,铜罐里正煮着一罐黄褐色茶汤。
婢女把研成细粉的姜末撒进茶汤里,用银匙子挖一小勺猪油,趁水开的时候,浸在滚沸的茶汤中烫煮。
李旦百无聊赖,盘腿坐在簟席上,望着袅袅的水汽沉思。
半夏披头散发,冲进前堂,扑到李旦脚下,额头撞在地砖上,砰砰响:“大王,求您救救十七娘!”
李旦皱起眉头,“怎么回事?”
半夏大哭道:“郎君要斩杀女郎!”
李旦勃然变色。
裴英娘才跑出几步,就被裴拾遗堵在后院墙角。
剑尖从她颈边擦过,削下一缕青丝。
缚发的鸭蛋青丝绦被斩成两截,无声坠落。
裴英娘小胳膊小腿,眼看劈下来的宝剑越来越近,无处可躲,干脆往地上一趴,贴着地面骨碌碌打个滚。
裴拾遗来不及收回宝剑,雪亮的剑刃劈在窗下供花瓶的梅花小几上。
小几被劈成两断,木屑四处飞溅。
白瓷细颈花瓶跌落在地,摔得粉碎,赤红花朵洋洋洒洒,飘落一地。
裴英娘心中发寒:裴拾遗真想杀了她!
裴拾遗眼瞳闪闪发亮,果断挥出第二剑。
裴英娘感觉到背后凛冽的杀气,手脚并用,想爬到屏风后面躲起来。
身形忽然一滞,她的裙角被裴拾遗踩住了。
宝剑划破空气,斩向裴英娘的肩头:“十七娘,不要怪阿父,你是裴氏女,不能堕了裴家的名
声!”
正文 七
宝剑擦着裴英娘的手臂斩落在地, 半臂袖子被削去一角, 撕裂的金线在空气中打颤, 光芒刺目。
宝剑挥偏了。
厨娘蔡氏死死抱着裴拾遗的双腿, 干扰他挥剑的动作:“十七娘, 快走!”
裴拾遗一脚踢向蔡氏的胸口, 蔡氏闷哼一声, 仍然抱住他不放。
裴英娘没有迟疑,爬起来就跑。
她不敢回头查看蔡氏的状况,生怕一回头, 就被裴拾遗抓住。
身后传来裴拾遗的咆哮声,他又追上来了。
裴英娘很害怕,很委屈, 很愤怒。
可害怕、委屈、愤怒根本无济于事, 裴拾遗不会给她质问的机会。
她只能咬牙拼命往前跑,才能保住性命。
发髻早就散开, 簪环珠花掉落一地, 眼前的回廊屋宇越来越模糊。
她真的跑不动了。
停下就是死, 不停, 可能也会跑死。
绝望之中, 前方骤然出现一道熟悉的身影。
广袖袍, 圆领衫,腰间束玉带,带扣上镶嵌的红宝石晶莹剔透。
他披着一身金灿灿的日光走进内院, 眉心紧皱, 面容冷峻。
是个古板严肃,不好接近的人。
裴英娘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扑进那人的怀里,紧紧抱住他的腰——介于少年和青年之间的腰肢,瘦,但是暗藏力量。
她能感受到他胸腔中奔涌的愤怒。
他不是个讨人喜欢的兄长,但是个好人,虽然不喜欢她,却真心为她打抱不平。
酸甜苦辣,万种滋味从心头滑过,劫后余生的欣喜,很快被无边无际的伤心难过淹没。
她的阿耶,想亲手杀了她。
裴英娘搂着李旦不放,把泪流满面的脸埋进他怀中。
李旦一言不发,眼底黑沉。
蕴着淡淡墨香的宽大袖子交叠在一起,把默默流泪的裴英娘掩在柔软温暖的袍袖底下。
裴拾遗的宝剑举在半空中,将落不落。
李旦抱起裴英娘,宽袖轻扫,挥开锐利的剑锋,冷笑一声:“不过如此。”
裴玄之敢冒着触怒母亲的风险弹劾武氏族人,他以为对方是个顶天立地、风骨凛然的言官,有昔日魏公之风,现在看来,盛名之下,其实难副。
能对幼小稚嫩的亲生女儿挥刀的人,有什么气节可言?
李旦很想问一问太子,他知道他倚重的朝臣只不过是个暴躁冷酷的莽夫吗?
裴拾遗望着李旦的背影,忽然踉跄了两下,“哐当”一声,宝剑从他掌中滑落。
羊仙姿奉武皇后的命令,前来裴家宣读口谕,顺便看了一场好戏。
她嘴角微微勾起:生父不慈,生母不闻不问,这个小娘子,果然是绝佳人选。
李旦命人在二轮车里铺上厚厚的锦褥,想把裴英娘放下。
才刚稍稍松开臂膀,胖乎乎的小巴掌立刻紧紧攥住他的衣袖,指节用力到发白。
她在发抖。
早上在内殿遇见她时,还是个兴高采烈、满面红光的娇俏小娘子,眉心一点朱砂痣,殷红可爱。
现在人抱在他怀里,披头散发,满脸泪水,抬起脏兮兮的小脸蛋,可怜巴巴地仰望着他。
可怜又无助。
大概她也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只是恐惧之下,下意识想求得他的保护,所以不敢和他分开。
她才只有八岁,正是天真烂漫、无忧无虑的年纪,应该和妹妹令月一样,尽情玩耍嬉戏,不知忧愁滋味,偶尔为一些莫名其妙的小事操心,盼着早点长大。
而不是像现在这样,满脸畏惧害怕,全身瑟瑟发抖,像只被人泼了一身冰水的小猫咪。
虚弱瘦小,随时可能离开人世。
那双冰凉的小手,好像攥住了李旦的心窍,让他有点喘不过气。
二轮车空间狭小,只能坐得下一个人。
他叹口气,抱着抖如筛糠的裴英娘,矮身坐进二轮车中。
路过西市的时候,杨知恩大着胆子道:“郎主,可要仆去西市采买物件?”
李旦看一眼脸色雪白、嘴唇微微发青的裴英娘,摇摇头,“直接回宫,你带上鱼符先行,让尚药局的人预备看诊。”
进宫的时候照例要盘查检视,耽搁了一会儿。
李旦有些焦躁。
等禁军护卫放行,他直接把裴英娘带到自己的宫苑,司医已经在内殿等候。
司医写好方子,交待宫女:“贵主受了惊吓,有些发热,没什么大碍,只需服两剂药。这两天可以多吃点温补的汤羹。”
汤药有安眠的效用,裴英娘吃过药,很快昏昏沉沉,坠入梦乡。
即使睡熟了,她手心仍然紧紧抓着李旦的玉佩流苏。
宫女想掰开她的手,费了半天劲儿,只抽出一条金丝长须。
李旦不想吵醒裴英娘,只能坐在床沿陪着。
宫女绞了干净帕子给裴英娘擦脸。
她双眼紧闭,在梦中发出压抑的呜咽声,双腿在被褥里踢来踢去,仿佛在痛苦挣扎。
宫女手忙脚乱,一个跪在床头,搂着裴英娘轻声安慰,一个跪在床尾,想按住她的脚。
李旦皱眉,挥退宫女,把纤长干燥的手指盖在裴英娘的眼睛上。
指腹轻轻按压紧蹙的眉心,神情专注,动作温柔。
睡梦中的裴英娘渐渐安静下来。
大殿侧间,羊仙姿正在向武皇后汇报裴拾遗想斩杀裴英娘的事。
武皇后听完羊仙姿的讲述,失笑道:“裴拾遗竟然如此糊涂?”
她还以为对方是个软硬不吃的硬骨头,预备拿他开刀,震慑东宫。
羊仙姿道:“殿下,裴拾遗冒犯公主,按例应当鞭打五十。”
武皇后摇摇手,“不必,区区一个酸腐文人,随他去吧。”
以裴拾遗的性子,迟早祸及自身和身边的人。
太子年纪渐长,偏听偏信,被一帮各怀心思的属臣挑唆着和她这个母亲打擂台,她不能一直退让下去,也该让太子吃点苦头了。
裴英娘没有睡多久,李治和武皇后移驾蓬莱宫,三位亲王和太平公主随行,她是李治认下的养女,当然也得跟着前去。
宫女柔声将裴英娘唤醒,为她梳好发髻,换上一套齐整的新衣裳。
半夏偷偷哽咽,“女郎才吃了药,还得赶路。”
羊仙姿已经带半夏见过殿中省的女官,让她暂时挂名在尚衣局。
裴英娘气色还好,对着铜镜拍拍脸颊,努力挤出一个轻快的笑容:“不然呢,难道让圣人为我推迟行程?”
半夏掩住嘴巴,拜伏在地:“婢子失言,求贵主恕罪。”
从今天开始,裴英娘是李家公主,而非裴家女郎,她也不再是裴家女婢,而是永安公主的使女。
半夏改了称呼,对裴英娘的态度愈加恭敬。
裴英娘拈起一根剪断的墨黑丝绳,奇道:“这是谁的?怎么放在我枕头边上?”
半夏抬头:“贵主不记得了?您抓着八王挂玉佩的丝绳不放,圣人召八王过去问话,八王怕吵醒您,只能把丝绳剪断。”
裴英娘噎了一下,没说话,眼皮轻轻抽搐:怎么还弄出断袖的典故来了!
她把绞成三段的丝绳掖进袖子里,准备亲手给李旦做一条新的。
在裴家的时候,光顾着害怕,除了那把闪着幽森寒光的宝剑,什么都想不起来。
不过她记得自己是被李旦救下的。
怎么说都是救命恩人,得赔他一根更好更精致的丝绳才行。
宫女忍冬给裴英娘取来针线篓子,她原本叫松珍,羊仙姿让她改成现在的名字,好和半夏的名字凑对。
裴英娘捧着针线篓子,低头翻找,剪子、顶针箍、软尺、小刀、五颜六色的丝绳,还有几卷绢布。
小宫女进殿传话:“贵主可以起身了?郎主让贵主和他一道走,届时路上好照应贵主。”
能称呼李旦为郎主而非大王的,是他宫里的户婢。
裴英娘松口气,看来,李旦没把裴拾遗发疯的事告诉李治。
李治敏感多思,如果知道此事,难免会为她忧伤。
她进宫第二天,就惹得李治伤心,还怎么在宫中立足?武皇后也肯定会不高兴。
没想到李旦看着冷情冷性,倒是挺细心的。
半夏和忍冬扶着裴英娘上二轮车,她的腿还软绵绵的,一点劲儿都使不上。
宫中不能走牛马,二轮车靠宫人牵着前行。
车轮轧过雕刻摩羯纹石板,慢悠悠晃荡。
裴英娘让忍冬去寻珠线、金线、玉线、鼠线,路上无事可做,她可以坐在车厢里结彩络子,解闷的同时,顺便练练手。
北绣针法粗犷,富有装饰感,南绣针法细腻,色调清雅柔和,她一个不会,光会打络子,因为省事简单。
忍冬带着一大把五颜六色的丝线回来,“贵主说的金线是有的,鼠线和玉线不好找,尚衣局的姑姑给了婢子这些。”
裴英娘接过丝线,“这些就够了。”
她说的材料中,有些可能是这时候没有的。忍冬怕她不高兴,不说找不到,只说不好找,果然口齿伶俐。
出了宫门,二轮车套上壮牛,继续晃荡。
李治让宫人给裴英娘送来一盘醍醐饼。
戴纱帽、穿短袍的宦者提着一只几何纹金花大银盒,笑眯眯道:“老奴就跟在车驾后面,贵主若是想吃什么,只管唤老奴来伺候。”
蓬莱宫在长安东北角,相距不远,天黑前能到达。但尚食局奉御还是让主膳宫人准备了点心糕饼,盛放在能保温的银盒里,随时预备供应贵人们的传召。
醍醐是淡淡的黄褐色,醍醐饼却奶白丰润,色泽通透,搁在豆青釉花瓣式三足盘里,光看着就赏心悦目。
裴英娘吃了几块醍醐饼,正觉嗓子甜腻,宦者不知从哪里钻出来,奉上一盏热茶:“贵主请用。”
茶汤浑浊,油花闪亮,葱、姜、花椒的刺鼻气味扑面而来,茶盅底下还卧着几块肥嫩羊肉。
彼时茶食是王公贵族才能享用的奢侈品,平民百姓想喝也喝不着。里坊内卖酒的酒肆一家连着一家,但整座长安城,找不到一家卖茶的。
老百姓想吃茶,只能去道观或者寺庙碰碰运气,修行的女冠和僧侣都是风雅之人,偶尔会以煮茶待客。
裴英娘是裴家女郎,吃得起茶。
可她当真吃不惯!
宦者看裴英娘似乎不喜茶汤,立刻飞身退走,很快送上一壶温热的蔗浆。
裴英娘现在只想要杯清茶漱口,冲淡嘴里的甜味,哪还喝得下蔗浆。
随手想把银杯递给半夏,余光看见宦者紧张地盯着她看,心里不由一软。
难为他老大年纪,一直紧紧跟在二轮车旁边伺候她。
只得勉强饮下两口。
宦者反而更慌乱,复又抽身退走。
很快举着一罐煮开的清水送到二轮车边。
裴英娘一口气喝完两碗清水。
宦者笑了笑,这才露出如释重负的表情。
裴英娘不由感叹,宫里的人,果然个个都是人精。
车队走得很慢,寒风中,马嘶此起彼伏,旌旗猎猎飞扬。
两辆并行的二轮车从前方驶过,车中的少女珠翠满头、明艳端方,倚在车窗上,朗声和另一辆二轮车中的人谈笑。
两人的笑声夹杂在一处,一个爽朗,一个柔婉。
是太平公主李令月和魏国夫人贺兰氏。
裴英娘眉峰轻蹙,明眼人都瞧得出来贺兰氏的打算,李令月是武皇后的独女,怎么会和贺兰氏搅和在一起?
正文 八
一群寒鸦扑闪着双翅, 飞过车队上空, 天色渐渐暗下来。
李旦把躲在二轮车里吃茶的李显揪出来, “王兄, 婆罗门医者交待的话, 你忘了?”
李显苦着脸嘀咕:“胖一点怎么了?胖了才显得我威武雄壮!阿弟, 你看看阿父身边那帮千牛卫, 个个人高马大,那才是我大唐儿郎!”
李旦凉凉地扫李显一眼,目光落在他凸起的小肚子上, “去骑马。”
语气淡淡的,并不严厉,但足够威慑。
李显脸上的胖肉皱成一朵千瓣牡丹花, 委委屈屈走下牛车:“我是兄长, 不和你一般计较。”
李旦盯着李显爬上马,留下户奴杨知恩监督:“看着七王, 他敢下马, 立刻唤我。”
杨知恩应喏, 老老实实缀在李显身后, 一眨不眨地盯着李显臃肿的背影。
李显环顾一圈, 发现身边没人敢替自己说话, 不由悲从中来:都怪那个神神道道的婆罗门医者!
他乃堂堂英王,身上的每一块肉全是佳肴珍馐、琼浆玉液娇养出来的,不是什么肥胖症!
他是天潢贵胄, 他的肥肉也是高贵的肉, 用不着减!
李旦听不见李显的腹诽,夹紧马腹,驱马走到队伍后面。
路过李令月和贺兰氏的车驾前时,他轻勒缰绳,停在二轮车旁。
李令月仰头看着他笑,细长的双眼微微弯起:“王兄,我上回和你说的波斯水晶杯,你帮我寻到了么?”
李旦摇摇头:“没有。”
也不多做解释。
李令月知道他素来寡言,喔一声,挥挥手,漫不经心道:“王兄,我让七兄帮我去寻好了,正好让他多去西市走动走动。”
贺兰氏把围在肩头的印花帔巾扬起,故意往李令月脸上甩,嘴角带着浅笑,亲昵道:“又使唤你兄弟帮你跑腿?”
李令月拂开帔巾,哈哈大笑:“七兄要选妃了,我不赶紧使唤他,以后阿嫂嫁进来,就没机会了!”
两人笑着打趣一阵,压低声音,讨论李显的王妃最有可能出自哪个世家大族。
李旦轻夹马腹,勒马转向,慢慢驰到裴英娘的二轮车旁边。
护卫、宦者、宫女们沉默着前行,旗帜在凛冽的寒风中飞扬。四周静悄悄的,只有旌旗在风中舒卷的声音。
裴英娘十指翻飞,胖乎乎的手指头把丝线拧成一条条麻花形状,来回穿插,很快勾勒出一只蝴蝶形状的结子。
耳畔忽然响起一阵细碎清脆的珠玉轻击声。
裴英娘抬起头,眼前闪过一道炫目的金光,晃得她眼花缭乱。
李旦贵为亲王,座下的骏马装饰华丽,马鞍上镶嵌了数百颗绿豆大小的宝石,系带上悬着一片片麒麟金杏叶,金叶随风飘动,发出窣窣细响。
宝光闪烁,璀璨夺目。
裴英娘忍不住偷偷咽口水:一看就知道很值钱!
李旦居高临下,俯视着眼睛闪闪发亮的裴英娘,疑惑又诧异。
他以为这个差点死在亲生父亲剑下的小娃娃,此刻应该躲在车厢里抹眼泪才对。
特意绕过来看她,就是怕她有什么好歹。
没想到她竟然没事人一般,靠在车窗上做针线活儿。
那个泪如雨下,抱着他不放,无助而绝望的小娘子,仿佛只是他的错觉。
除了他,大概没人相信,一个时辰前,裴家小娘子还蜷缩在床榻上瑟瑟发抖。
不愧是母亲挑中的人。
李旦自嘲一笑,策马离去。
裴英娘盯着马鞍上的宝石看了好半晌,忽然发现李旦腰上空落落的,没有佩戴她早上看到的那块双鹿纹山玄玉佩。
应该是丝绳绞断了,没来得及换新的。
她低头看看手上刚编好的蝴蝶络子,粉白两色,和李旦完全不搭调。在篓子里翻了翻,找到一条棕黑色的,扭了金线,编成燕子形状,好看又大方。
连忙捧在手心里,想问李旦喜不喜欢,抬起头时,发现人已经不见了。
只留下一个端正笔直的背影。
裴英娘目光痴迷,啧啧道:“连马尾上都挂了金叶子呀……”
她好想要那匹骏马!
抵达蓬莱宫后,忍冬让宫女去抬热汤,预备服侍裴英娘洗漱。
今天舟车劳顿,李治和武皇后肯定不耐烦见人,用不着去蓬莱殿请安。
果然,夜幕低垂时,羊仙姿往各宫传话,言圣人已经就寝,让他们各自安歇。
药童把熬好的汤药送到裴英娘殿前,“八王吩咐,贵主莫要忘了服药。”
裴英娘白天纯粹是吓病的,现在一觉睡醒,又从太极宫搬迁到蓬莱宫,已经好得差不多了。
蛮可以不用吃药。
药童面色不改,把鎏金宝相花纹银碗往前一递:“请贵主服药。”
小娃娃当久了,裴英娘也想使个性子、耍耍赖。
嘴巴还没撅起来,忍冬已经接过银碗,舀起一匙子黑乎乎的药汁子,送到她唇边:“贵主不怕,吃了药,病才能好。”
裴英娘脸颊微微一热,虽然知道自己只是个八岁的女娃娃,忍冬这么哄她是正常的,可是好像还是有点难为情。
只能老老实实吃药。
吃了药,她一觉睡到大天亮。
既没有梦到提着宝剑追杀她的裴拾遗,也没有梦到讨厌的裴十郎和裴十二娘。
她心情大好,早上吃了两大碗胡麻粥,一盘玉尖面,两只素馅毕罗。
忍冬和半夏把所有箱笼打开,想为裴英娘挑几件新衣裳。
虽然宫人们为了迁宫一事乱成一团,但女官、女史们有条不紊、忙中有序,百忙之中,仍然记得给裴英娘送来整套首饰衣物和被褥用具,十分贴心。
武皇后要在麟德殿摆宴庆贺迁宫,众人届时都要出席,连太子李弘和太子妃也会从东宫赶来凑趣。
这是裴英娘头一次参加皇室宴会,忍冬想把她打扮得漂亮一点,左看看,右翻翻,挑挑拣拣半天,还找不到满意的裙装。
半夏不懂宫中流行什么样的服色,只能跟在忍冬后面打下手。
裴英娘坐在槅窗下打络子,日光从茜色窗纱漏进屋里,笼在她身上,暖洋洋的。
半夏想起一事,悄声道:“贵主,太子妃也姓裴呢!和贵主好像是一家人。”
太子妃裴氏是左金吾将军裴居道的女儿,确实和裴英娘同出一族,不过裴氏的祖父曾经做过宰相,而裴英娘的祖父只是个六品官,比不上裴氏那一房显耀。
裴英娘把丝线绕成一簇含苞待放的花骨朵:“从前没来往过,以后也不必特意去结交。你记住,我是天后带进宫的。”
半夏心神一凛,“婢子明白。”
忍冬终于挑中一条单丝碧罗笼裙,“太平公主爱红,平时多穿红色,贵主穿青色最好。”
裴英娘换好衣裳,盘腿坐在铜镜前,等着忍冬帮她梳髻。
镜中的小娘子脸色还有点苍白,穿郁泥地联珠团窠对鸟纹锦对襟半臂,浅色绉绸窄袖交领襦衫,单丝碧罗笼裙,竹根青系带分系在两边,一直垂到翘头履鞋面上,肩上披一条沙绿色葡萄纹锦厚披帛,完全是一副少女打扮——裴英娘气度沉静,宫女们总忍不住把她当大人看待。
忍冬踌躇半天,最后给裴英娘梳了个家常的双螺髻,略施簪环珠花,发间裹丝绦,留出长长一段,垂在肩头。
最后照例在她眉心点上朱砂痣。
这么一打扮,裴英娘依然还是个稚气未脱的小娃娃。
忍冬扫视一圈,小声说:“太平公主喜欢描花钿、贴面靥,贵主年纪还小,点朱砂就够了。”
裴英娘浅笑一声,“多谢你替我想着。”
反正李令月喜欢什么,她就得忌讳什么。
忍冬连忙躬身:“这都是婢子的本分,不敢让贵主谢婢子。”
直起身,看一旁的半夏似乎有些担忧,笑着道:“太平公主天真烂漫,为人宽和,平时待宫人们很好,时常赏我们糕饼吃。”
既是开解半夏,也是宽慰裴英娘。
裴英娘想起路上的匆匆一瞥,太平公主年纪不大,只比她大两岁,但模样身形已经出落得丰满标致。
不知道她的性子是不是和宫人们描绘的那样好相处,已经有一个名不副实的李显了,千万别再多一个表里不一的李令月。
离开宴还早,裴英娘怕弄脏衣裳,干脆哪也不去,歪在坐褥上,教忍冬打络子。
时下不论男女,佩戴的玉佩、香囊都用丝穗装饰,很少有结络子的。
半夏跟着裴英娘学过,已经会不少样式。
忍冬是头一次学,很快琢磨出门道,啧啧称叹:“贵主的心思真巧。”
裴英娘脸上涨红一片,连忙解释:“这是一个厨娘教我做的,我手不巧,只会做这个。”
忍冬抿着嘴笑。
不得不说,有些本领是天生的。忍冬只学了不到半个时辰,手上的动作越来越灵活,甚至比师父裴英娘做得还熟练,而且无师自通,自创了几个新鲜样式。
十根指头像花蝴蝶一样,翩跹飞舞,眨眼间,就编出一对精致的垂丝菊花。
裴英娘低头看看自己刚才做的几只大蝙蝠,歪歪扭扭,形状是有了,但软塌榻的,没什么精神。
再抬头看看忍冬做的菊花、芍药、梅花和大燕,个个栩栩如生,活灵活现,菊花的垂丝微微卷起,完全能以假乱真。
她叹口气,沮丧道:“算了,送八王的络子,还是你来替我做吧!”
李旦走到槅窗下时,刚好听到这句话。
一时忍不住好奇道:“什么络子?”
正文 九
忍冬连忙把小篓子里做好的络子给李旦看。
她把自己做的和裴英娘做的放在一起, “八王, 这是贵主亲手为您结的络子。”
裴英娘直起身, 厚着脸皮点点头。
反正忍冬是她的徒弟, 徒弟打的络子, 和她这个师父打的没什么差别。而且忍冬打络子的时候, 她一直在旁边细心指点, 也出了力——动口说话也是很费力气的!
李旦眼眸低垂,目光在各式各样、花花绿绿的络子上停留半刻,嘴角扬起细微的弧度。
他挑了一只蝴蝶的, 一只大雁的。
裴英娘直愣愣地盯着李旦。
大雁的主色调是百搭的黑、灰两色,和什么颜色的衣袍都不冲突,也就罢了。可蝴蝶那只用了十几种颜色的丝线, 色彩斑斓, 惟妙惟肖,几乎和在花丛中嬉戏的蝴蝶一模一样, 是忍冬做来哄她玩的。
李旦怎么会挑中颜色浓烈、样式夸张的蝴蝶?
莫非人不可貌相, 八王李旦看似严肃古板……其实审美独特?
李旦似乎并不觉得拎着一只七彩大蝴蝶有什么不对, 余光瞥见裴英娘神情有异, 皱眉道:“怎么?”
送出东西, 又舍不得了?
裴英娘轻咳一声, 不敢说自己在偷偷吐槽他的审美,随口道:“八王眼光真好。”
连忍冬和半夏都听得出来她有多言不由衷。
李旦却仿佛没听出裴英娘话里的敷衍之意,点点头, “随我去麟德殿。”
裴英娘逃过一劫, 松口气。
她亦步亦趋跟在李旦身后,迈着小短腿拼命追赶。没办法,李旦人高腿长,来去匆匆,她人小腿短,不小跑起来,根本跟不上对方的脚步。
李旦在前面拐了个弯。
裴英娘跟着调整方向。
李旦停在一座宽阔轩朗、飞檐上挑的偏殿前,“公主呢?”
梳翻髻、穿窄袖袍的宫人垂首道:“公主往七王院去了。”
李旦回头,“去七王院。”
宫人小声应喏,打发两个腿脚快的先去七王院,免得李旦又扑个空。
裴英娘乖乖跟在李旦身后,李旦往哪儿走,她也往哪儿走。
李旦忽然脚步一顿,她立刻反应过来,硬生生往后倒退两步——免得和上次一样,撞到他身上。
结果没撞到前面的李旦,却一脚踩在身后一人的脚尖上。
“唉哟!”
一声惨烈的痛呼,绝不掺假。
裴英娘吓一跳,转过身。
穿红袍的壮胖少年翘着左脚,疼得龇牙咧嘴,保持着金鸡独立的姿势,两根胖如春笋的指头狠狠戳向裴英娘的额头:“你是有意的!”
裴英娘瑟缩了一下。
李旦皱起眉头,打开李显的手,挡在裴英娘身前,“王兄躲在后面做什么?”
有李旦给自己撑腰,裴英娘立刻收起畏惧之色,理直气壮地挺起胸膛:如果李显不鬼鬼祟祟躲在她身后,她怎么会踩到他?
李显支支吾吾:“这是我的院子,这里暖和,我站在这儿晒太阳!”
台阶下一阵咯咯轻笑,一个身量丰满,肤色白皙,梳双髻、簪珠翠,穿海棠红鸾凤衔花枝纹宽袖袒领衫,金泥宝相花缘对襟半臂,系香色留仙裙的少女缓步走到李显身边,“王兄,分明是你躲在后面,想捉弄十七娘,偷鸡不成蚀把米,自讨苦吃了吧!”
李显恼羞成怒:“连你也向着外人!”
李旦和李令月同时变色,厉声道:“王兄!”
李显气得一跺脚,“哼!”
眯起细长眼睛,狠狠剜一眼裴英娘,拂袖离去。
李令月对着李显的背影摇摇头,转身拉起裴英娘的手,咧嘴一笑,眉心的芙蓉花钿鲜艳夺目,唇边的面靥像两朵璀璨的笑涡,“你就是小十七吧?阿兄他很好相处的,只是最近格外暴躁而已,你别听他胡说。阿父和阿娘既然认下你,你以后就是永安公主,不是什么外人。阿兄下次再敢欺负你,你只管来找我!”
来蓬莱宫的路上,看到李令月和魏国夫人结伴而行、相谈甚欢,裴英娘很是疑惑:李令月怎么说也十岁了,应该明白魏国夫人和武皇后之间横亘着杀母之仇,就算她同情魏国夫人,也得有所忌讳,不该和魏国夫人那么要好。
等到和李令月站在一起,看着她灿烂的笑脸,裴英娘恍然大悟。
李令月和宫中其他人不一样,她的眼睛灵动澄澈,比雨后的天空还干净明朗。
李治和武皇后把唯一的女儿保护得很好,李令月可能根本不懂母亲和表姐之间的恩恩怨怨,她是个真正的孩子,无忧无虑,单纯懵懂。
深宫里的人,尔虞我诈,口蜜腹剑,但在李令月面前,都不约而同维持着和睦安宁的假象。
武皇后从不在李令月面前施展她的手段,魏国夫人也没有把对武皇后的仇恨转移到李令月身上。
所以李令月能够坦然和魏国夫人来往,魏国夫人也愿意接受她的情谊。
李令月何其幸运,既能享受帝后的宠爱,又不用深陷在宫廷争斗之中,就像一朵养在温室中的牡丹花,任凭外面风吹雨打,她永远娇艳美丽,华贵雍容。
不过她终有长大的那一天,身为武皇后的女儿,她这一生,终究躲不过权利纷争。
所有感慨,只在刹那间。裴英娘抬起脸,对李令月笑了笑,“多谢公主。”
李令月撅起嘴巴:“才说了咱们不是外人,何必那么生分?你以后唤我阿姊好了!我一直想要个小妹妹,正好你就进宫来了!这两天要不是怕吓着你,我早去找你玩啦!以后你想要什么吃的玩的,让宫女去我殿里说一声,我那儿什么都有!”
裴英娘从善如流:“英娘晓得了,以后少不了叨扰阿姊。”
李令月顿时笑眯了眼,揉揉裴英娘的脸颊:“待会儿你和我坐一起,宴席上都是长辈们,说话怪没趣儿的,咱们自己玩。”
说着话,她眼睛忽然一亮,一把抓住李旦手上提着的大蝴蝶络子,“这是谁做的?好别致!我怎么没见过?”
李旦瞥一眼裴英娘,淡淡道:“十七娘亲手结的,这只是预备送给你的。”
“真的?!”李令月喜不自胜,当即把蝴蝶系在腰间的丝绦上,想了想,从发间拔下一枝牡丹纹镶嵌红宝石蝴蝶发钗,簪在裴英娘鬓边,“小十七送了我蝴蝶,我也送你一枝蝴蝶好了。”
裴英娘看出这枝蝴蝶发钗样式大方,不是一般女儿家能佩戴的饰物,连忙道谢。
李令月摆摆手,拉着裴英娘,问她平时喜欢吃什么,玩什么,读了什么书,在宫里过得习不习惯,有没有什么人欺负她。
裴英娘一一答了,两人一边走,一边闲话,李旦默默跟在她们身后,像一株沉默的青松。
很快到了麟德殿,宫人把李令月和裴英娘引到李治和武皇后身旁。
殿内已经排起歌舞,龟兹伶人吹奏着欢快悠扬的曲调,舞女们头戴花冠,身着绚丽彩衣,随着乐曲舒展柔韧纤细的腰肢,身姿婀娜,曲臂皎洁,殿中裙裾如云,转袖若雪。
因为今天是家宴,又临近年底,加上李治向来脾气温和,宴席上的气氛轻松随意,几位放浪形骸的皇亲贵族干脆放下酒杯,走到场中,随舞者一起翩翩起舞。
裴英娘进殿的时候,感觉到殿内所有的目光都汇集在自己身上,其中有好奇,有艳羡,有探究,也有厌恶和仇视,犹如芒刺在背。
她手心潮湿,没敢抬头。
李治看到李令月和裴英娘手拉手一起进殿,一个明媚爽朗,一个俏丽恬静,犹如一对娇艳欲滴的双生花,心里喜欢,笑向身旁的武皇后道,“我正想着让令月好好照拂小十七呢。”
武皇后笑得温婉:“她们年纪差不多大,不用咱们费心,早凑到一起去了。”
李治十分高兴,站起身,一手拉一个,把李令月和裴英娘带到自己的坐席上,让宫人把她们的食案摆在自己的旁边,“令月,你是姐姐,小十七比你小,以后你要多照应她。”
李令月肃然道:“阿父,你放心,有我在,谁也不敢欺负小十七!”
殿中众人看到李治如此重视裴英娘,不管心里怎么想,面上都挤出几丝笑容,齐声祝贺李治和武皇后,然后随口夸裴英娘几句。
不知是不是裴英娘的错觉,李治发话过后,殿中似乎有道格外强烈的目光直直扫向她,像一把尖刀,刺得她心头一凛。
她不动声色,假装好奇殿中的舞乐,悄悄打量四周。
可惜那人很警觉,很快收回仇视的目光,裴英娘什么都没来得及发现。
视线逡巡中,余光忽然瞥见一道笔直清瘦的身影——李旦不知什么时候跪坐在她身旁的坐席上。
李显靠着凭几,口水横飞,正和几个王孙公子高谈阔论。
太子李弘手执镶金银壶,亲自为众位大臣斟酒。
六王李贤和几位进士出身的文臣诗歌唱和,说着别人听不懂的典故。
唯有李旦形单影只,默默坐在离李治和武皇后最近的坐席上,一言不发,自斟自饮,仿佛游离于宴席之外。
裴英娘想起李令月系在腰间的那只蝴蝶。
李旦知道李令月最喜爱蝴蝶的花样,特意挑走最大最精致的一只蝴蝶,不是因为他自己喜欢,而是想代她送给李令月,帮她和李令月打好关系。
裴英娘心里有点酸酸的,又好像有点暖暖的,不由自主端起一盘红绫馅饼,送到李旦的食案上,“八王,吃点心!”
正文 十
甜净软糯的嗓音忽然在耳边响起, 霎时, 殿中的歌舞乐曲变得很遥远, 很模糊, 只剩下小娘子真诚而直接的讨好:“八王, 吃点心!”
李旦一怔, 握着鎏金兽首形银杯的右手停在半空中, 久久没放下。琥珀色的酒液微微晃荡,险些溢出杯沿。
裴英娘捧着金银平脱葵口盘,眼巴巴地看着李旦。
她脸颊丰润, 手指头胖乎乎的,身子骨却瘦小,看李旦的时候, 只能抬头仰望, 眼神看起来格外真挚。
李旦放下银杯,红绫馅饼里有油腻的猪油, 他不爱吃。
然而他还是缓缓伸出手, 接过葵口盘。
侍女见状, 用长筷夹起一枚红绫馅饼, 浇一层薄薄的蔗浆, 送到李旦面前的小碟子里。
李旦吃下半枚红绫馅饼, 忽然觉得这道茶食似乎并不难吃。
见李旦吃了自己送的点心,裴英娘轻轻舒口气。
手臂被轻轻推了一下,李令月挨到她身边, 小声说:“小十七, 你胆子可真大,我记得八王兄最讨厌吃猪油的。七王兄有次让尚食局的主膳偷偷往八王兄的胡麻粥里加猪油,被八王兄揍得满头包,连阿父、阿娘都惊动了。”
说完,她咯咯笑,露出一个心照不宣的笑容,“你是不是有意的?八王兄得罪你啦?”
裴英娘顿时头皮发麻,马屁拍到马腿上,说的就是她吧?
想也不想,准备扑到李旦的食案前,尽力挽救自己的过失。
李旦连亲兄弟李显都能下手揍,何况她这个半路蹦出来的妹妹!
一回头,却呆住了。
李旦依旧做得笔直端正,筷子起起落落,一口接一口,好像,吃得挺满意的?
裴英娘把忐忑不安的心放回肚子里,传说也不一定尽实嘛!
李令月爱热闹,刚老实坐了一会儿就闲不住,拉着裴英娘站起身:“英娘,咱们去看看六王兄他们在做什么诗。”
裴英娘暗暗叫苦,她只学过西汉人史游编著的启蒙读物《急就篇》,略微认得几百常用字,而六王李贤是出了名的少年早慧,聪敏博学。他平日来往的多是一些学富五车、满腹经纶的才子学者,其中不乏被后世称为“初唐四杰”之一的王勃那样的年轻俊才。
一帮博古通今、出口成章的大文豪聚在一块儿吟诗作对,她根本听不懂啊!
两个小娘子提着裙角、蹑手蹑脚靠近李贤时,刚好听到他念完一首吟诵美酒的诗赋,周围的人轰然叫好。
武皇后的几个儿子中,太子李弘文质彬彬,和李治最像。李贤容貌俊秀,唇红齿白,既不像李治,也不像武皇后,一双狭长的凤眼,眼尾略微上挑,神光内敛。
“六王大才,请满饮此杯。”
一个梳高髻、簪花钗,穿孔雀纹锦大袖襦衫的少女端着银杯,越众而出,眼波似水,含情脉脉。
李贤接过银杯,袍袖轻扬,一口饮尽。
少女笑语盈盈,眼神直勾勾缠着李贤,大有痴恋之态。
席上众人交头接耳,目光闪烁。
少女旁若无人,继续围着李贤打转。
李令月气得直咬牙:“真扫兴!赵观音怎么也在?”
冷哼一声,拉着还迷迷糊糊的裴英娘找到李贤的王妃房氏,“阿嫂,你看看那个赵观音,都快黏到六王兄身上去了!你也不管管。”
房氏温柔敦厚,闻言只是笑了笑,“赵二娘是我们的长辈,怎么能直呼她的名字?”
李令月撇撇嘴,“什么长辈,我可不认!”
房氏不欲多说,目光转到裴英娘身上,含笑问:“这是小十七?今年几岁了?”
李令月的注意力立刻跑偏,拍拍裴英娘肉乎乎的小巴掌,昂起下巴,略带得意之色,“小十七今年八岁,比我小两岁,以后要管我叫阿姊。”
房氏捂嘴轻笑,“了不得,我们令月也当姐姐了。”
李令月愈加骄傲,拉着低头做羞涩状的裴英娘,在侧殿的所有女眷席位间转了一个大圈,挨个上前介绍自己的新妹妹。
太平公主是李治和武皇后的宝贝疙瘩,众人们不敢怠慢,跟着凑趣,把裴英娘夸了又夸。
一圈转下来,李令月兴奋异常:当姐姐的感觉真好!
裴英娘悄悄舒口气,她的脸都快笑僵了,两只手腕上摞了不下七八只镶金八宝玉镯子,身后的忍冬怀里还抱着一堆金银宝石串坠子,都是各位公主、夫人送她的。
累归累,不过收成好啊!随便一只宝石镯子,都是价值不菲的宝贝,今天算是小赚一笔。
李治身体不好,不能久坐,和众人说笑了几句,便回内殿去了,武皇后也跟着过去照应。
帝后前后离开,席上众人开始大着胆子奉承太子李弘和太子妃裴氏。
尤其是东宫的几位属臣,当众说太子宽和大度,有昔日太宗之风。
太子秉性纯良,没觉出什么。倒是太子妃裴氏吓得脸色苍白,借口不胜酒力,扶着婢女的手去侧殿休息。
众人各怀心思,宴会不欢而散。
李令月急着去找六王李贤,想提醒他离赵观音远点,匆匆对裴英娘道:“英娘乖,在这儿等着我啊!”
不等裴英娘答话,她已经走远了。
裴英娘怕李令月回来找不到自己,只好站在廊檐底下等她回来。
左等右等,始终不见李令月的人影。
来来往往的宫女、宦者行色匆匆,没人停下和裴英娘说话。
直到晚霞漫天,把廊芜楼阁的飞檐琉瓦映得通红时,才有一道身影缓步踱到裴英娘身边。
裴英娘抬起头。
李旦背光而立,眉峰轻蹙,面容看起来有些模糊,“怎么不回去?”
裴英娘觉得李旦好像有点不高兴,不敢嬉皮笑脸,小声说:“阿姊让我在这里等她。”
李旦轻声道:“等多久了?”
裴英娘看一眼天色,“没,没多久。”
李旦转过身,示意裴英娘跟上,“你阿姊性子散漫,肯定早把你忘了。下次别傻傻等她,留一个宫女守着,也就罢了。”
裴英娘点点头,“我记住了。”
看李旦身上的衣袍,和白天宴席上穿的不一样,难道他是特意折返来接她的?
裴英娘有些受宠若惊,脸上刚浮出一丝笑容,李旦指指宫殿的方向,“阿父过几天要考校你的学问,回去好好温习功课。”
言罢,转身离去。
裴英娘垂头丧气,果然不该高兴得太早,李旦只是顺路经过,刚好看到她,才过来的。
等等,考校学问是什么意思?
回到殿里,忍冬告诉裴英娘:“不止各位亲王、王孙,太平公主也上学,现在宫里事务繁多,一时顾不上这头,等明年闲下来,圣人多半要贵主和太平公主一起上学读书。”
裴英娘有些发愁,裴拾遗没有想过要教导她的学问,也没为她延请启蒙老师,还是张氏看不下去,亲自教她背诵《急就篇》,她才不至于沦落成文盲。
李治根本不需要考校她的学问,因为她肚内空空,没什么墨水,完全不需要考校啊!
忍冬安慰裴英娘:“公主们读书,只是为了闲来陶冶性情罢了,贵主不必担忧,女先生们很随和。”
裴英娘唉声叹气,公主上学,肯定不只是研读启蒙课本那么简单,诗、书、礼、乐,样样都要学,她以后恐怕得天天早起!
那些睡到日上三竿才起身的懒散日子,注定一去不复返。
“太平公主最擅长什么?”裴英娘问忍冬。
忍冬面露赞许之色,“回贵主,太平公主不喜欢读书,只爱研习乐理,教授她琵琶技艺的龟兹奴是位鼎鼎有名的琵琶国手。”
裴英娘点点头,既然李令月爱琵琶,那么她当然不能选琵琶。时下皇亲贵族虽然都欣赏歌舞,但世家贵女们不会自降身份跑去学跳舞,舞蹈属于伶人贱艺,只能歌舞助兴,终究上不了台面,所以跳舞更不可能。
学古琴?阮咸?箜篌?羌笛?
裴英娘掰着指头一一数过去,眉头拧成疙瘩一般:她一个都不想学。
忍冬看裴英娘为难,建议道:“贵主可以学书法。”
裴英娘眼前一亮:这个好!
太宗李世民是书圣王羲之的脑残粉,为了投其所好,也为了陶冶情操,李唐皇室的公主、王子们大多会写一笔好字。
长孙皇后生前也以擅长书法闻名。在她逝世后,李世民伤痛不已,亲自抚养少年失恃的李治和晋阳公主兄妹。兄妹俩跟着李世民,都学会一手飞白书,尤其是晋阳公主,笔迹和李世民的几乎一模一样。
书法风雅高尚,褚遂良当年也是因为擅长书法而被李世民赏识的,裴英娘顶着褚遂良外孙女的名头,效仿外祖父学习书法,既能讨好李治,又不会显得太谄媚,而且和李令月的爱好不冲突。
一举多得。
至于怎么学,宫里不是正好有位现成的老师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