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章雪夜惊雷   她说,“终此一生,就算倾尽所有,我也要站在这天下的至尊高处,只为不再让他人肆意凌虐。”   “总有一天,这天下,供我予取予与!”   他说,“此生遇见你,便是我最大的错。唯有早一步终结,才能彻底挣脱。”   他说,“不要消失不见,即便你要的,不属于我,竭尽所能,我也会为你夺到手中。”   他说,“这一世,只要我还能站在你身边,这一身血肉也罢,江山也罢,都是你囊中之物。”   一个无稽之谈。   引发两朝更迭。   三段往复悲欢。   成就一代帝君。   天算,人世悲欢,次第上演。   人算,天机透尽,力挽狂澜。   若天意昭然,永与愿违,又有几人能够挥荆斩棘出一片崭新江山!   “你以为这天下是人人都能坐得的吗?需知易夺天下,难守江山!”   歆国皇族司徒氏的发祥地远在中原最北的枫江北岸。在常人眼中,一过枫江便是蛮夷荒乱之地,少有民众,亦未经开化。一年四季之中只有入夏的两月中才不会寒风肆虐大雪飘零,但这样的地界经年累月冻土覆盖,显少有植被茂密繁盛。如果不是如今天下被来自蛮夷之地的马背民族占据,没人会相信,那样的贫寒困苦中,能够走出一位最终逐鹿中原的王者。   时至歆元五年。   司徒楉勋立国后的第五年。歆国江山已超越此前任何一朝的疆域。北起枫江北岸析尾县,南至罗泽与戎掣交汇处的奎州县,西连隆延县,东及滨临东海的枵危县。虽然天下大治已进五年,但各地纷争起义仍不时传来。从立国那日后,天灾人祸接踵而来,让宫中史官忙于删减篡改,叫苦不迭,更让殿中群臣眉头紧锁,担心天下再次陷入乱世分割。歆国江山在风雨飘摇中艰难前行如履薄冰。   歆元二年。中原大旱。由于连年征战,立国日短,国库中实无存粮,无法大批开仓赈灾。各主城为防止流民暴起,乞讨不成后会打劫城中财物米粮,纷纷闭城,许出不许进。数月之后,灾情仍无缓解,七大主城之一的夙钦城最先支持不住,城中草木无一幸免,百姓易子而食。记录下了歆国自立国后史册中,第一笔朱砂惨事。   歆元三年。位于西南边陲的六大主城之一梨城周边鹑翼郡突发瘟疫。月余,郡中居民死伤大半。当朝肃亲王亲率领数名医者进入郡中,未果。整队医者只有寥寥数人逃出生天。为防疫病蔓延各地,梨城守将毕璃率领三万精兵将鹑翼郡层层围困。其后虽然出现转机,可惜为时已晚,鹑翼郡从此荒废,生者纷纷搬离此郡。   歆元四年。中原腹地,有鱼米之乡名号的蕴煌城连降暴雨,当年颗粒无收。好在其余各地收成尚属平常。当年赋税减半,徭役全免。未出现灾情的各地纷纷将米粮支援蕴煌城,但仍有饿殍沿路倒地之事传来。   歆元五年。时值岁首。不见瑞雪丰年,但见积雪已至窗栏。冻饿之人沿路哀嚎。又街角之处常现一席裹身的僵硬尸首。歆国史册连续翻至第五载春秋,仍旧猩红一片。国库税入,大事记载,两项均为猩红绵延。   而与此民间寂寥荒凉的景象大相径庭的,却是位于国都临汐城正中繁花似锦歌舞升平的紫轩宫。   紫轩宫,皇族司徒氏居所。占地数百,内有各妃嫔皇族子嗣寝宫无数。于歆元元年始建,尚未完全建成。营造宫殿加重徭役一事,历来不止民间怨声载道,宫中也并不是全盘接纳。劳民伤财,在如此多事之秋,并非善举。   “樽儿,今夜如何不发一语?”司徒楉勋在觥筹交错间仍旧看到了自己最小的皇子司徒樽脸上极力掩饰的不悦。   冬日冻土不适合大兴土木,人人均知。可是司徒樽几日前所呈交的关于将服徭役之人返乡过年一事的奏折,却被国君司徒楉勋压下,迟迟没有答复。如今已近年关,眼见将要跨过一岁。众多徭役百姓以为返乡无望,停工悲泣不止。司徒樽连连上表,却始终无法触动纵情欢歌中的国君。   司徒樽放下手中握得温热却未饮一口的翡翠酒盅,沉声道:“父王,如今时值年关,宫中处处张灯结彩,举家团圆,儿臣却不知紫轩宫外围那些百姓何日方能与妻儿团聚……”   司徒楉勋听到小皇子又提及此事,没有不耐却也不以为意,随手将身边新纳的羽妃揽入怀中,全无仔细思索,“待到紫轩宫建成之日,他们自当启程返家,樽儿何不观赏殿上歌舞,日日徘徊在这些忧思之中,有甚趣味?”   羽妃适时抬手将一瓣由槿翳城进贡的乐果送入国君司徒楉勋口中,面向小皇子笑意盈盈的软语轻言,“小皇子忧国忧民当然是好事,国君又怎会不知……但国君戎马数年,如今天下大定,也适时该享受几日曼舞欢歌,如今距年关不过三日,就算将那些徭役庶民放回,也不及赶至家中!倒是现在遣返家中,说不准趁着大雪逃之夭夭,来年不再听命服役,到时又要到何处去聚集这许多庶民土夫!误了国君明朝春日的祭典,小皇子可担待得起!”   太子司徒枖亦插口到,“羽夫人说的是,那些庶民不过服几日之苦,之后便可返家,再有三月,祭天神坛一旦完工,立时便换用下一批徭役,也就是了。”   司徒樽微微一笑,也不再多言,目光在扬手召唤宫人斟酒换菜之时,详装无意从羽妃身上一掠而过。羽妃却仍旧不知,只顾着坐在国君股上把酒言欢。   三更天,紫轩宫。   歌舞尽散已是三更时分。众位皇子皇女也已先行告退。殿中只剩下羽妃与国君司徒楉勋二人还在畅饮。   “羽儿,再过两更,天色即将泛白,你我不如安歇去吧。”大殿在无旁人,司徒楉勋口中说着安歇,却双手滑入羽妃珠翠镶嵌的衣衫之内,将羽妃抚弄得小脸儿通红,兰息连喘。   “国君。”羽妃不依的扭闪躲避,“我们……啊!我们还是回寝宫再……”香肩半露,羽妃人已经被司徒楉勋掀翻在铺有软垫的宽大宝座上。   “四下无人!又何必拘泥!”司徒楉勋把玩着手下美艳白皙的少女,粗糙的指节划向羽妃下腹,“可是明日殿上还有群臣要……”羽妃越说越是低声,随着国君的动作加深,渐渐话音变为轻喘娇呼。   司徒楉勋眉间皱纹横动,“那又如何!羽儿你香气逼人,留在这大殿之上有未有不妥!只怕明日上殿的群臣会无心奏折,按捺不住才对!哈哈!”司徒楉勋的笑声洪亮,看不出是年近半百之人,羽妃羞涩,侧头躲避国君的嬉闹,随手抓起身边矮几上的酒盅向国君递过。   笑声戛然而止。   烛火渐次熄灭,整个紫轩大殿中只余下一丝几不可闻的女子叹息。   随后女子尖锐凄惨的惊叫声响彻整个紫轩宫。刚刚平静不到一更的紫轩宫这一夜灯火通明直至天光初动。   歆国国君司徒楉勋于歆元五年元月十二日夜,暴毙紫轩宫。   歆国史书从这一夜起彻底改写。   集三千宠爱在一身的羽妃翌日一早便素服重孝出现群臣面前,声泪俱下的痛斥太子司徒枖的恶行。   据羽妃控诉,太子司徒枖诱拐无知妃嫔叶宿羽,赠给其以增强国君龙阳为名,实则是剧毒之物。龙阳是虚,毒杀国君是实!话音未落,掌管刑部兵部的两位尚书,同时检举昨夜连夜突查,太子司徒枖的幻漪宫中搜查出兵械弓弩无数,皆是歆国御用钦军的精良配备。两位大人虽共同检举,但又各有说法。兵部尚书齐录典认为太子早有不轨之心,如今人赃并获,按理当斩。刑部尚书王福睿则认为一切发生突然,又毫无前兆,未免太过凑巧。   然而一切尚未有所定论,极北边关传来战事。司徒氏同宗楉擎,从北地起兵攻打要塞枫州郡,欲取中原。枫州郡守将战死沙场,副将一死一伤,难以抵挡。   皇子只剩下司徒樽一人,众位朝臣力阻其奔赴边关。最终太子司徒枖下狱,皇女司徒蓉亲征。月余传来消息,皇女踪迹不明,生死未卜。歆国大丧。   然,国不可一日无君。江山社稷为重。小皇子司徒樽临危登基。   又过三月,边关战事渐息。司徒氏同宗,边关战事将军司徒楉擎,以延亲王身份被当朝国君司徒樽招安。天下大定。   转眼又是一年赶冬节年关,年仅十七岁的国君司徒樽举行了盛大的祭天典礼。这也是歆国历史上第一个祭天典礼。盛世空前。   当夜紫轩宫地牢中,前太子司徒枖自尽身亡。因谋害国君属十恶不赦,死后被抛尸禁地笃顿。任何人不得祭奠。司徒枖这一支族人一夜之内被赶尽杀绝。前羽妃因年幼无知被人蒙蔽,服侍国君时,未及十六成年,故免其死罪,镇压宫外数里的青玉观中,终生不得出。叶宿羽叶氏一族终生不得出任官职,贬为庶民。   此后十数年,风调雨顺,国泰民安。   祭天典礼后月余,殿中众臣齐齐进谏,国君司徒樽顺应民意,该年号歆元为歆樾。   重新制定历律。改长子即位为众子嗣不分男女,当场殿试较量,优胜者即位太子,待国君百年后登基。   歆国历律不再顺延,由历任国君重新订立。   至此,歆国历史掀开崭新的一章。 正文 第2章周而复始   人算不若天算。日夜谋划,终究功亏一篑。天命不可违!   歆樾十七年冬。   天色渐晚,纷纷扬扬的落雪刚刚停歇。歆国都城临汐城经过长达十二年的漫长修建,已经呈现出一朝国都应有的磅礴气势。琼楼玉宇林立,平日便热闹非凡。如今又临近这年的年关赶冬节,街上处处张灯结彩,洋溢着令人沉醉的温暖。   看天色,按理紫轩宫宫门此时应该早已紧闭,这一夜却未曾按时闭门,却由层层重兵把守,无数女侍和侍卫脚步匆匆,或提或推着一些新鲜蔬果。由侧门运进的锦绸布匹也经过内侍女官的清点后,一一入库。虽然繁忙劳碌,却人人都面含喜色。   距离紫轩宫不远处的酒肆中几个常来常往的酒客正在一边吃油炸壳豆,一边互相吹嘘着几日来的见闻。此前几日大雪封门,寒冷异常,几个常聚的酒客都因天寒地冻没有外出,终于等到这日傍晚大雪止住,才外出饮酒。   几人已有数日不见,都纷纷抢着开口。一酒客屡屡插不上话,心中焦急,抓耳挠腮间突然目光瞟过不远处紫轩宫忙碌的女侍侍卫,心生一计,顿时眉开眼笑。   “都停停!听我说听我说!”酒客双手用力拍击六兽纳福桌的圆形桌面。终于将周围众人的目光吸引到自己身上。临近的几桌,酒客和正在囫囵的赶路人也停箸不食,好奇的打量着貌不惊人,向来无甚新鲜话题的矮小酒客。不少人心中暗付,这矮子平日语无伦次,怎么今日如此神威,莫非是当真得了什么稀罕事儿不成。   矮小酒客一见自己终于得到重视,喜笑颜开,“你们可知道那里。”短粗的手指一指紫轩宫,“今夜是在忙碌什么吗!”众人哄堂大笑,有一人从隔壁桌靠过来,手肘将那矮小酒客一推,“李四爷今晚怎么还没醉就说上醉话了!谁不知赶冬节临近,国君又要大摆流水筵席!”众人对此事不以为然。   自从歆国年号由歆元改为歆樾后,国君司徒樽下令,五年徭役全免,赋税全免,黎民休养生息,加之边关无战祸,老天亦恩赐五谷丰登,歆国国库充盈,民间亦安居乐业。歆樾五年后,俨然成了太平盛世。国君司徒樽喜好大摆筵席,举国同欢。每有大节,或皇族各种庆典,国君必然大开紫轩宫东门,流水筵席,每每摆上五日。若是天降祥瑞,又或哪位夫人贵人为国君开枝散叶,流水筵席甚至会长达九日。而国君司徒樽不单夫人众多,皇子皇女也为数不少,至今为止已有四位皇子两位皇女。   紫轩宫守卫森严,只有一种情况下才会像今夜这般,就是国君准备大摆筵席,这事儿在一年之中会有数次之多,甚至有外地刚刚搬至都城的小官员,家中节俭开支,就专门等着国君的筵席以改善伙食。对于众酒客而言,国君摆宴,确实可以大吃一顿,但也全无新鲜感。   “你们啊!”矮小酒客这次倒是不急着拍桌子,摇头晃脑的一一用挑衅的眼神瞪视过去。“真是!这才几日不见,没想到竟然连这事儿都不清楚!”众人一听就知道他话中有话,匆匆停下嬉闹,盘问起究竟来。   矮小酒客一口将杯中浊酒饮尽,醉眼朦胧的说了一段据说是紫轩宫中相熟的内务女侍所说的私下传言。传言这一次的筵席上,已经五年未选妃的国君司徒樽将要册封一位新贵。具体是哪一家的女子得此殊荣,内务女侍却没有透露,只是暗自猜测以国君夫人悦殇现在处境不妙,也许……这个“也许”未说出口,众人便纷纷散去,不敢再言。年关大吉大利,此等丧门败运的话还是不说为妙!闲言碎语一笑便是,要是引火烧身,可就得不偿失了!   却不曾想此事一语中的!   歆樾十七年,冬三月,国君夫人悦殇因无所出被废。同夜,册立新国君夫人一名。   国君夫人悦殇寝宫。   曾经风光数载的国君夫人悦殇,如今孤身一人坐在冰冷的床榻边上。   悦殇被废掉称号的消息早已通过各路探子传至整个紫轩宫的每个冰冷角落,不用内务女官再多费唇舌,向来看人眼色行事的女侍侍卫纷纷在第一时间便撤离前国君夫人雍容华贵的寝宫。甚至废除悦殇的意旨还未送达,偌大的寝宫就已变成森然冷宫。   悦殇独自一人坐在阴冷的玉石台阶上发愣。神色缓缓化为无尽的悲凉。当初入宫虽是无奈,可也未曾料到竟然有天会走到这步。   自古帝王均是冷情薄幸,从奉旨入宫的那天起,不想最终荒凉的于深宫之中了此残生,那么,也就只能迫使自己恋上那个遥远而陌生的君王。给自己一个明知虚假的理由,让宫中的漫漫长夜不再了无生趣,渐渐臆想变成了连自己都分不清真假的希冀。本来无所谓的那个模糊的身影,渐渐侵染了自己的思绪……这算是爱吗?悦殇常常想到头痛,当年初入宫的自己就和那些时值妙龄的少女一般,渐渐迷失心性,沉浸在对君王不切实际的幻想中,最终,自己算是大幸也是最为不幸的那一个,清澈如水的双眸,毫不争宠的温柔,最终从众人之中脱颖而出,填补了自上一任国君夫人亡佚后一直空缺的后宫权利顶点。可是,要为天下女子德风表率,自然是言行举止一板一眼,渐渐失去自己,再后来也就失去国君的万般宠爱,只剩下一国国母的规矩躯壳。想要再度激起国君的万般宠爱,悦殇不得不顺从了太医院里那些老顽固的暗中规劝,进补之后打算母凭子贵,以皇子或者皇女生母的身份来巩固自己的地位。   天违人愿。太医院开出的寻常滋补药方之中,偏偏有一种与自己不合,以至于……在那之后,悦殇便断了这个念想,彻底死心。   若论三千宠爱,悦殇算是当今国君司徒樽极为宠幸的一个。可是,那又如何!单是无所出这一条,就已将悦殇推进万劫不复的深渊。   苦笑一声,几滴冰凉的泪珠滑过面颊。悦殇随意扯落了身上厚重的宫装和珠宝,换上未出阁前从家中带来的轻软罗裙。一个人提起罗裙,悄无声息的从寝宫后面的矮墙翻身进入深夜无人的御花园废园。前园正是新国君夫人极尽尊荣的奢华筵席,自己这个被废之人,也就只配停驻废园。冷宫废妃,还有什么能够比得上这一夜冬雪的森寒凄然。   紫轩宫御花园废园   “形单影只,月下仙子。”温柔低沉的男音在自低头垂泪的悦殇身前响起。   男子温润如玉,没有显出认出悦殇身份的惊讶。悦殇没有质问男子为何会到这废园中来,亦没有问男子如何在层层守卫的严密监视下能够滞留在这人言可畏的后宫之中。男子始终温润儒雅,给了悦殇在这寂寞清冷的后宫之中唯一的一丝温暖。   歆樾十七年,冬三月底,国君司徒樽大婚。   国君大婚,废妃悦殇再次溜进废园。这一夜,那个温柔有礼的男子没有拒绝悦殇落泪的拥抱。   终于在这一夜,铸成大错。   悦殇在几日后的某天夜里突然意外地发现锦被下放着一封信笺。阅毕,双手颤抖将信笺放置烛火前,烧成灰烬,悦殇无力地跌坐在床边冰冷的地上。   国君夫人悦殇寝宫。   二日后,入夜。   悦殇并没有等待太久,司徒樽突然驾临悦殇寝宫。悦殇心中慌乱,双手微颤,将随信笺附上的药粉偷偷倒入茶杯,待司徒樽完全饮下,悦殇才放下心来,彻底松了口气。   可是随后司徒樽说出的话,让悦殇震惊得再也无法开口说出任何一句话。司徒樽说其实自己当年见到悦殇时便很中意于她,可那时年少的悦殇还没有见识过缤纷多姿的一切,自己怎么能够忍心剥夺……待得一年之后,自己见悦殇始终挑中没有合适的人选,这才动心将悦殇召入宫中,以致后来立后……却发觉立后之后的悦殇笑容渐渐不见,自己动了心思将这后位虚名许于旁人,悦殇只要做那年的那个快乐的悦殇就好。自己明日会安排悦殇出宫,待得几月后,换个身份,重新入宫伴随左右。   悦殇抖动双唇,已经说不出任何一句话,泪水无声滑落的瞬间被脸色已煞白的司徒樽轻轻抹去。   却是,已成定局,任谁也无力回天……   据后世史书记载,歆樾十七年冬末,歆国国君司徒樽,于前国君夫人寝宫突然驾崩,未留下只言片语。前国君夫人悦殇一夜疯癫,冲入歆国禁地笃顿不知所踪。   冷月凄迷,煞气涌动。从这一刻起,只平静了十七度春秋的万里河山,即将再次沦入腥风血雨的征战之中。这一次,却不知是何人能够力挽狂澜,立于不败之地。又有哪些人会依次出场,在这片广博的疆域上挥毫绘制出属于自己的如画诗篇。 正文 第3章噩梦连绵   “人心兽行。你今日所见,便是写照!”   歆樾十五年,冬二月,紫轩宫东北角锦鸢宫   又一次从噩梦中惊醒,司徒柏从放置了众多暖袋的床榻上起身,突然摸到一片温湿。原来噩梦中自己被人刺穿的腿骨处疼痛异常,是因暖袋封口未曾合紧,流出的寒冬暖水让自己产生异样之感。司徒柏顺手拭去额间涔涔冷汗,暗笑自己真是无用。   整个锦鸢宫中最无用之人便是自己吧,司徒柏不止一次徘徊在灰暗的心绪中,无法将母妃生前常常耳提面命自己要时刻摆在脸上的笑容完美展露。十指收拢,紧紧握在柔软的掌心中。即便黑暗之中,也能看到修长的指甲上闪耀着点翠的珠光粉饰。司徒柏微微皱眉,是否自己扮做女子太久,竟然将这些附加己身的外物当做日常所需。可是自己终究有一日是要恢复身份的,不然岂不就如同这点翠珠粉一般,徒劳无功亮于暗室,活生生被人淡忘。母妃生前司徒柏尚不时流露出一丝半点的真心笑意,那时仍有母妃为其挡风遮雨,隔空而来的无眼刀剑也由母妃暗中一一拦下。而今,司徒柏身边只余下一母同胞的幼妹司徒梣。无论如何,也轮到自己应该独当一面,支撑起母妃留下的一切,将幼妹养大成人。随手一摸,却发现床榻左半全无温度,甚至未曾有躺过后留下的褶皱。司徒柏突然一愣,皇妹虽然每每用功至深夜,可是今夜,屏息凝听更漏滴水之音已近三更时分,怎么梣儿还未返回休息?   随手将床边的软布层层裹到胸前,司徒柏只罩上一件里衣就起身出门。   天色如水,只是水色深沉有如墨染。像极了司徒柏从风物图谱描绘中得知的梭河水色。梭河贯穿歆国西北,梭河北岸便是积雪终年不融的霜顶雪山。梭河乃是歆国疆域之中的第一急水。水速奇快无比,加之水色厚重之中泛有无边妖异,民间传说梭河为阴司招兵买马所在,每每有船渡河之时,会在看似极其平缓的河面上颠簸倾覆。说是九死一生,也不足为过。梭河上也曾有过渡口,不过那是在几十年前的前朝刖国,名医杜氏为运送霜顶山的药材而建,闲暇时就运送过河百姓,本是好事一桩。但是杜氏后来开罪前朝皇族慕容氏,牵连入罪者不计其数,杜氏渡口也被一夜之间烧个精光。从此梭河之上便再无渡口。往来百姓只能数人出资包下一条渡船,但是往往没有船家愿意接下这种九死一生的活计。   这样的夜色在歆国实属平常,但对于司徒柏而言,却极为少见。甚至连入夜之后外出,都有着非比寻常的新鲜感。母妃生前日日耳提面命,即便在母妃西去的四年之后,司徒柏仍能清晰的记得。不能在身边无人跟随下独自外出,更加不能在入夜后走出寝宫。宫中自古便是是非交错的连环漩涡,入夜后更是成为一些有心之人的幕中天下,根基未牢之前,若是无意中撞破旁人好事,只怕会牵连其中无法脱身。   锦鸢宫万籁俱寂,冬夜里冷风成刃。只一刻,司徒柏身上的热气就被凛冽寒风吹散,头脑也清醒不少。提气潜行,脚步极轻,睡梦中的人们根本无法查觉。落地无声,只留下浅浅两行足迹,也被随后赶来的纷繁落雪渐渐遮掩,再不留一丝踪迹。   玉玑阁,转眼出现在司徒柏面前。司徒柏矮身靠近玉玑阁窗外,向内细细打量。阁中灯火如豆,略显昏暗,不时有人影从窗前缓缓走过,正是巡夜的侍卫,不时与女侍低声碎语闲谈,离得太远,司徒柏运足耳力,听得不甚真切,大都是些关于新选进锦鸢宫侍卫的流言蜚语。看似极其寻常的夜,却总有些不合常理。又过片刻司徒柏终于发觉异样,若是皇妹在此处用功,玉玑阁必然焚烧提醒香料,按说每过两刻侍女便会将燃后的香灰从香炉底部用银针勾出,以免香气被香灰掩住。可是司徒柏已在玉玑阁外驻守近一盏茶,仍旧无人开窗!显然皇妹离去已久,阁中只剩下几位值守侍卫女侍!   俊眉微皱,司徒柏奔向锦鸢宫另外一处,白日里司徒梣有时会对着一池冰雪银莲沉思,可是夜里并无银莲开放,难道皇妹心中有事不成!片刻之后,再次扑空!当今“五皇女”司徒柏的面色已经极为难看,难道皇妹她未归是遭遇不测?   正待转身返回去招侍卫搜寻皇妹下落,司徒柏突然听到远处客房中传来若有若无的呻吟声。司徒柏脸色一红,暗暗吐舌,深夜宫中果然有人在做“好事”,只是不知哪对儿偷食的侍卫女侍在此交颈。   司徒柏悄声移步靠近,还未走到近处,就被一人从身后猛地狠狠蒙住口鼻,腰间重穴也同时被人单手逼住。司徒柏全身僵硬,无法发力。几番挣脱,都被身后那人死死按住,只能眼看自己被人强行拉拽到常青树后。   “五皇女,得罪了。请万万不要作声!”身后左右打量后,见四下无人被惊动,这才沉声道。司徒柏心中一松,原来身后那人是皇妹身边的贴身侍女点翠。   侍女话毕,双手手劲松脱,紧走几步,来到司徒柏面前施礼。司徒柏急于打听皇妹下落,还未开口,点翠便一手掩住司徒柏冻得有些青白的双唇。   “五皇女,已经过了三更天,还是早些回去歇息吧。”点翠一身冷汗,若不是自己刚刚到玉玑阁巡夜,发现那几个侍女正在嬉闹新选进宫中的年轻侍卫,玩得不亦乐乎忘了正事,险些就被五皇子发现内中绝对不能让其知道的隐秘。以五皇子的脾气,得知皇妹此时在行“暗事”,怕是会当场与那些长辈拼个你死我活。   “梣儿,在哪儿?”面前的点翠神色如常,看不出些许端倪,司徒柏悬着的心总算落地。   果然,点翠微微一笑,“回五皇女,主子今夜劳顿,已在玉玑阁睡下,明日一早,待主子醒来,点翠会马上禀明。”   “没什么要事。”司徒柏一身功夫都是这位上了年纪的女侍点翠所授,点翠早年跟随在司徒柏司徒梣的母妃身侧长达数年,锦鸢宫中万无巨细都在点翠掌管之中。点翠对于司徒柏而言,师徒之情更胜主仆之礼。   “点翠送五皇女一程。”   司徒柏点头,一个好字尚未出口,惊变突生!   不远处的客房突然点亮烛火,随即吸引了司徒柏的注意,点翠脸色惊变,一把抓住司徒柏手腕,“五皇女,点翠送您回去!此地不可久留!”说着左手伸出,点向司徒柏腰间。司徒柏这次是早有防范,挥手一架,“点翠,这是怎么……”   话音未尽,只见刚刚传出靡靡之声的客房突然打开房门。一名裸露白皙的女子被几人架出,也不管天寒地冻,将女子放在池水边上的莹白顽石上,上下其手。远远看去,几个男子年纪相仿,衣冠也极其华贵,似乎比起司徒柏年长几岁。几人把玩女子的手法毫不留情,不时抓起地上冰冷积雪贴在女子身下,女子身体剧烈扭动却极少发出声响,一味隐忍。司徒柏与点翠藏身树后,夜黑风疾,不时卷起地上雪粒,司徒柏远远看得不甚清晰。点翠紧紧抓住司徒柏手腕,想要将其拽走,却担心被几人听到,不敢用力。   几名男子还在亵玩,司徒柏自幼与母妃皇妹住在一处,只是无意中听宫中女侍提及此事,像是这样的场面还是第一次得见,只觉得下作不堪。不用点翠再行用力,已转身提气准备悄悄溜走。   “六皇女,不知今夜哥儿几个可让你……”一男子声音略高,已经准备离去的司徒柏蓦地回身,六皇女不就是……迅雷之势,点翠出手将司徒柏点在原地,动弹不得。   也许是三更时分,那几名男子纷纷认为锦鸢宫此时不会再有人出现在银池周围,淫声浪语渐渐不再压低声响。司徒柏在常青树后双眸赤红,却苦于被点翠制住,一动也不能动。   似乎是查觉寒冷,五名男子中的三人返身折回客房,只剩下两人还在银池旁的女子身上一前一后激烈律动。女子白皙皮肤已被冻至青白,软倒在身前的男子怀中,不知是疲惫还是冻晕过去。数次之后,两人终于放开怀中女子,这时从客房中走出一人手持两人外袍,递过后将一边靠在莹白顽石上,毫无声息的女子拖拽回客房中。   客房烛火不知被何人吹熄。目睹全程的司徒柏双眼迸发出强烈恨意,总有一天,自己要将今夜的露面的几人一一亲手了结!看几人衣冠配饰,分明就是延亲王司徒楉擎府里的两位皇叔!至于那三人,不是随行侍卫,就是常常与其结伴的乌合之众!   司徒楉擎!司徒柏咬牙切齿,眼泪一滴滴凝结成冰。   是谁的一丝好奇,掀开了隐于暗处最见不得尘烟的一缕悲欢。   这是司徒柏自母妃西去后第一次落泪,也是即将到来的乱世之中,这位歆国最小的皇子,最后一次落泪。此后数年中,这位肩负着重担的皇子无论在怎样不堪的处境中挣扎徘徊,都始终咬紧牙关,不再纵容自己出现片刻软弱。   司徒柏的脸上始终挂着最温暖亲人的淡然笑意。 正文 第4章陈年旧事   再繁华的表象也掩盖不住其中肮脏卑劣的下流气息。   究竟是怎样备受凌虐的一夜,歆国实质上唯一的皇女从未提起。只是自那夜过后,司徒梣在宽大柔软的床榻上整整病了月余。面色时好时坏,情绪阴晴不定。不知是否那晚风雪交加的寒夜中受凉,即便是在寝宫的床榻上摆满暖袋,地上暖炉堆积,小皇女仍然不时阵阵发抖。每一次司徒梣咬牙硬挺不敢传召御医馆的医者时,司徒柏都将最小的皇妹紧紧抱在怀中,仿佛生怕她下一刻就会从寝宫中消失不见一般。   脆弱,易碎。   没有任何人提及那夜发生过什么。   想要保护一个人,贴近一个人,并不是让她明白你得知她全部的隐秘,而是替她保守她最不想令人得知的那段心酸。   月余之后,冬去春来,司徒梣稍有好转。神态如常,容颜依旧,指点“五皇女”司徒柏读书绣工也依旧严苛到一丝不苟。只是在“皇姊”抱住司徒梣时,小皇女会将头深深埋入皇姊怀中,瘦弱的肩膀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僵硬。   可是,即便再不愿提及,两人极力想要掩盖住的那短短几个时辰,还是不时显露出蛛丝马迹,让司徒柏暗中双眸色暗,浅笑僵硬在白皙的面颊上。   锦鸢宫银池旁客房。   辛辣的烈酒入口,客房中不时传出司徒柏银牙碰撞杯壁的清脆声响。空有烈酒,桌上却连一味儿下酒菜都不曾摆放。不用细想也知道,这间客房便是那夜司徒梣与司徒楉擎家的子嗣纠缠之处。客房中只有平常摆放的几件普通摆设瓷瓶挂画,再有就是床榻案几,也都是寻常之物。司徒柏双眼紧紧盯住闭合的房门。一个时辰之后,终于房门被人轻声打开。   司徒柏恭候多时的女侍点翠终于出现在这间客房中。没令司徒柏多费唇舌,点翠便将此前种种一一相告。   事情还要从歆樾元年说起。   司徒楉擎被当今国君司徒樽册封为延亲王,之后在紫轩宫中大摆筵席三日三夜以示庆祝。在那之后,延亲王便屡屡进宫面圣,每每以国君皇叔身份强压一筹,要求单独进谏。国君也听之任之,未作多言。几次三番之后,延亲王觉得当今国君软弱可欺,便愈发放肆,常常夜宿紫轩宫,不再按礼入夜前出宫而去。   北地苦寒,人人皆知。北地女子身材高大,容貌也极为粗犷,少有娇小可人之姿。当今国君司徒樽初入中原腹地就曾经一日宠幸多名女子,好在国君长情,所有染指过的女子都在数日之内便被封为贵人,得以随侍国君身边。可是换做其他北地权贵,就未必有如此行止。   一日延亲王酒后又不顾宫规四下随意走动。竟然闯入国君后妃寝宫。当时紫轩宫尚未修建完成,紫轩宫未成规模,妃嫔与所出皇子皇女并不分宫居住。延亲王不知怎地就闯进肃北宫中,也就是当年才满周岁司徒柏的母妃瑜贵人居所。延亲王酒后失德,幸好瑜贵人身边贴身侍女拼死守护,瑜贵人才免遭磨难。此事却在整个紫轩宫中传扬的满城风雨,延亲王也因此被国君阻挡在紫轩宫之外。   偏偏祸不单行。不到一月,瑜贵人的贴身侍女被御医馆查出已有身孕,推断日期正是延亲王惊扰之日。侍女几番寻死,都被肃北宫侍卫及时救下。再后来,国君单独邀约延亲王商谈此事。延亲王一口答应下来,五日之内便将侍女以八夫人身份迎娶入门。   谁料,这才是噩梦的开始。   延亲王身为皇叔肯心甘情愿迎娶一个毫无名姓的侍女入门,全是因为贪图瑜贵人美貌。歆国律历写明贵贱不婚,因此侍女入亲王府是假借瑜贵人表妹身份。延亲王迎娶侍女后第六日,侍女回门,延亲王竟然大驾亲自陪同,已是出乎众人意料。回门六日,以示六福之礼齐全,才算是真正嫁入亲王府。然而就在这短短六日中,瑜贵人惨遭毒手。   时值延亲王八夫人回门问礼,又赶上宫中一位平日十分受宠爱的美人儿小产一命呜呼,大喜大丧混作一团,整个紫轩宫忙得人仰马翻。那日瑜贵人正巧微感不适,没有亲去慰问,侍女侍卫都派去别宫做事,身边也就无人十分关照。延亲王抓住时机,重金买通肃北宫中一位新选入的女侍,在御医馆为瑜贵人熬制的补药之中加入一味烈性药材,导致药效有异。当夜瑜贵人服药昏睡后,延亲王神不知鬼不觉潜入肃北宫,一亲芳泽。翌日发现自己周身不适名节有失,瑜贵人却不敢声张。一来延亲王势大,国君招安之时已是再三相让,如今延亲王兵权在握,国君就算再如何顾及夫妻之情,也不会拿歆国江山为注,二来瑜贵人本就有苦难言,当年战乱自己从宫中死尸堆中逃出,只求活命无力旁顾,谁曾想当日搭救自己,温文尔雅的富商公子竟然摇身一变就成了领兵一方的权族贵胄之子!之后司徒樽的所有家眷都被钦军层层包围,守卫森严,直到其成为一国之君,短短六载春秋,瑜贵人始终没有脱身而出的机会!自从被国君带入紫轩宫就更是提心吊胆,日夜思量如何逃离,否则有朝一日被国君较真查及瑜贵人出生原籍,光是欺瞒国君这一条,就可以问斩。至此之后,瑜贵人便被延亲王食髓知味的缠住,到后来越发宠爱。当时延亲王发妻早已过世,甚至动过向国君讨要瑜贵人的念头,被瑜贵人以死相逼,最终未能成行。瑜贵人不堪延亲王摆布,渐渐插手亲王府权谋,延亲王见瑜贵人只是育有一女,也就未加提防。渐渐瑜贵人在亲王府中建立了自己的亲信势力。有利却也有弊。瑜贵人与延亲王之事,未能瞒住延亲王之子。瑜贵人生前尚能据理力争,死后,就无法再保护自己骨肉。于是,才有司徒柏那夜看到的不堪入目。小皇女为了继承母妃留下的不多势力,不得不向延亲王两子低头,顺从他们的兽行。   出生原籍……司徒柏沉吟半响,母妃生前确实从不曾提及家乡故土。其他妃嫔就算双亲不在,也会有借机攀亲带故的旧人想要以此得些好处。但是母妃生前,别说双亲从未出现,就算极远方的亲友也未曾来过一人,不止如此,像是相识旧友,也无一人,这可就当真奇怪了!似乎母妃在这偌大歆国竟是一个熟人也无!这是怎么回事?   点翠靠近司徒柏压低声音,“此事如今除点翠外,就只有小皇女在瑜贵人临死前得知全部真相。这也是为何五皇子不得不伪装成五皇女的隐情。”   十五年。司徒柏从降生在歆国大地上,就一直以女子身份示人,朱钗翠环为饰,碧玉绫罗遮身。在司徒柏年幼时尚不觉得有何不妥,直到有天无意中目睹皇长子司徒桾与三皇子司徒橙玩闹时将衣衫扯破,这才发现其中异样。然而,无论司徒柏如何纠缠母妃瑜贵人,瑜贵人都守口如瓶,只说是歆国民间风俗,柏儿长相太过美艳,若是身为男子,就极难养大,唯有当做女子小心抚养,才能多福多寿长至成年。   无论怎样拙劣的借口,只要能够蒙蔽住灰暗的事实,都不失为一种手段。而这样的手段从一开始就漏洞百出,并未蒙骗得了好奇心旺盛的司徒柏多久。   深夜偷溜下床的小皇子侧耳倾听母妃与皇妹的对话,虽然只听到不多的几句话,却也明白此事当时不能再追问下去。直到母妃辞世当夜,司徒柏最后一次想要得知真相,为何如此隐瞒,得到的就只是一丝轻浅几不可闻的叹息。瑜贵人在最后一刻将司徒柏支出房间,只留下小皇女一人跪坐独守在床榻边,直至一炷香后辞世。司徒柏屏住呼吸,将耳朵贴在门外,也只能听到隐约是母妃断断续续的话音,渐渐低沉,最后彻底寂静下来。至于母妃当时到底嘱咐了皇妹些什么,司徒柏始终不得而知。只是此后,司徒梣面对自己的皇姊时,神色之中全是母兽对于小兽那种类似于禁锢的保护。司徒柏起初心里总觉得不是味儿,自己好歹也比皇妹年长一个春秋,被皇妹如幼童般时时刻刻的看护着,毕竟不是正理。几番欲言又止后,终于在某次母妃的忌日当夜,司徒柏守孝之时趁着四下无人偷偷询问司徒梣,为何掩盖自己的“身份”,又为何不让自己陪在母妃身边送她最后一程。司徒梣起初沉默不语,但是经不住司徒柏一再的软磨硬泡终于透漏了一点线索。   前朝刖国。   偷听到的只言片语,加上皇妹一句不甚清晰的提点,连同点翠低沉的叙述杂糅一处,渐渐揭开瑜贵人受辱却不敢告人的秘密。坊间传言,前朝皇族慕容氏有一遗女,流落人间,不知所踪。本来只是说书人口中一段野史奇趣,不想却一语成谶。   司徒柏猛然站起身来,点翠连忙挡住小皇子的去路。难道自己和梣儿竟是前朝血脉不成!司徒柏脸色难堪,若是当真如此,那母妃究竟是何人?莫非是前朝遗孤,不然为何会毫无相识之人!点翠死死按住心烦意乱的小皇子,终于说出实情。   其实,瑜贵人究竟是不是前朝刖国的皇女,直到瑜贵人身死的一刻,也未曾弄清楚!歆国立国时,瑜贵人不过十六芳龄,刚刚成年。就是这位当年容貌秀美的瑜贵人,竟然牵扯到前朝最后一任帝王慕容冲珩!   烽烟乱世,司徒柏对于十几年前的前朝往事,只知一些皮毛。那位慕容冲珩似乎幸好鱼色,淫乱宫闱,最后似乎是因处斩了某位极有权势的嫔妃,导致刖国权族作反,刖国大乱。最终司徒氏一族从蛮夷之地一路冲杀,建立现在的歆国。   点翠听过后略微摇头,又随即缓缓点头,“瑜贵人的身世,便是与那位被处斩的嫔妃有关。至于小皇女究竟是何人血脉,点翠不敢妄言。”   司徒柏手中酒杯不稳,怔怔的望着面色阴郁的侍女,难道母妃竟然前后侍奉过两位帝王?皇妹她难道不是国君亲女! 正文 第5章平地波澜   命转天机无穷尽,风流韶华有时休。   前朝种种对于今日的少年皇子司徒柏而言,遥远而模糊。在司徒柏的记忆中,关于前朝的种种似乎都是荒淫无道,民不聊生的只言片语。还有一些则是宫中太傅教习等人私下交谈中的偶尔传出无法得其要领的几句耳语。侍女点翠接下来所说的一言一语,正好就印证了司徒柏不甚清晰的记忆。   前朝刖国与当今歆国所行律历极为不同,凡事都讲前来后到的排序。举凡不止一名之事,均要按部就班。单说太子人选。歆国采用的方式是当庭较艺制度。皇族子嗣无论男女,最后一位皇子或皇女成年后的第二年,在紫喧大殿中当场比试一较高低,点到为止不得取人性命,优胜者理所当然成为太子,进入为太子专设的宫中居住两年,查阅司徒氏秘传典籍,研习治国之道。两年后太子人选将所学详尽的写出一部律历,交与现任国君验看,国君无疑义,那么待国君百年之后,太子会顺理成章的继承大统。   而前朝刖国则采用长子继承制度。皇长子从出生的一刻起便成为太子,除非皇长子未及成年便不幸夭折,否则其他皇子无权争夺太子之位。   前朝最后一位帝王慕容冲珩便是在这种制度下诞生。起初的二十几年中,慕容冲珩的母妃尚在人世,对于太子的管教十分严苛,慕容冲珩也确实言行受礼,挑不出半分差池。   只可惜,一个人的伪装,即便看上去外表再完美,衣着再华丽,也还是有露出马脚的那一天。   完美的太子慕容冲珩即位前,其母妃与先皇先后离世,太子早已成年,先皇临终前也未曾留下顾命大臣。即位后的慕容冲珩在无人管束的情况下,终于渐渐暴露出隐藏已久的本性。   慕容冲珩极好欢愉。每每烂醉之后夜宿宫女,到后来更是连白日里看见宫中稍有些姿色的宫人,就直接压于檐下毫不避讳,宫人想要攀龙附凤者无不极尽妆扮,故意招惹年轻帝王,致使宫中淫靡不堪。此时新帝尚未立后,后宫之内三大嫔妃分庭抗礼,而刖国后宫历来四分,只有洛妃冯氏家势远逊于其他三妃,一直都无法参与其中。不过,如此种种并未持续多久。新帝慕容冲珩宠幸的小宫女被验出身怀龙种,这是慕容冲珩的第一个子嗣,因此该女即将被册封为妃,而后宫已无第五位妃级居住宫殿。慕容冲珩虽沉迷酒色却也并不是全无头脑之人,没有大兴土木扩建,而是召见四位嫔妃,言明此后会陆续召见她们四人,先怀有子嗣的三人封赏,最后一人直接降为宫人,至于空出的寝宫便顺利赐予小宫女。   尔后两月,四位嫔妃却无一人怀有龙种。三妃中权势最大的萧妃软硬兼施买通御医院暗中探察新帝,这才得知,原来新帝因近来酒色过度而龙体受损……因此众妃能够受孕的几率微乎其微。但是显然,慕容冲珩本人并不知情。得到消息之后不久,萧妃便夜宿宫内侍卫,另外的妃子也不甘其后。终于,纸不包火,此事被慕容冲珩得知风声。此时四个妃子只有洛妃未看出身材有明显变化,其他三妃均已显出身形。慕容冲珩大怒,连夜移宫,将三妃打入冷宫,偏巧移宫之时不知何人饲养的娟鸟从笼中冲出,飞至即将临盆的小宫女窗外。深夜被惊,小宫女滚落床榻,连同腹中婴孩一命呜呼。移宫之事,慕容冲珩迁怒三妃,不顾众臣求情将三妃直接下狱,三日后问斩。此时后宫执掌之人只剩洛妃,慕容冲珩不再夜宿宫女,转而每夜专幸洛妃。洛妃风光顿时无人能及。   洛妃冯氏,本名冯洛茜。入宫之前,本是刖国御史大夫楚贤幼年时,楚冯两家为其指腹为婚的未婚妻子。谁料在太子慕容冲珩成年当夜的宫中筵席上,被太子一眼看中,留宿宫中,随即宠幸恩泽数日。王命难违。冯洛茜与楚贤一对璧人,就此分道扬镳,恩断情绝。   但此时洛妃有苦难言,并非不想与三妃一争高下,实质上洛妃只是比三妃稍晚动手。洛妃身形初现,整个宫中又是一片天昏地暗。洛妃虽想买通太医院,但是此时太医院因萧妃之事被牵扯甚重,已经被直接斩首近四成,哪里还有太医敢替洛妃将临盆之期作假。眼看洛妃即将步三妃魂断午门的后尘,却峰回路转。御史大夫楚贤自去御书房领罪,向慕容冲珩言明是自己强迫洛妃,请求新帝高抬贵手。慕容冲珩当即怒不可赦将楚贤下狱,随后要将楚氏一门全部灭族,被身边随行的太傅跪地苦苦哀求,方才忍住。后宫之事因牵涉到朝中重臣而更加复杂。楚氏一门联络朝中其他权臣齐向国君请愿。慕容冲珩自认后宫嫔妃之事家丑不可外扬,始终没有给予明确答复,既不能无故问斩御史大夫,也不甘心就这样放过楚贤,只能一再推延。   为维护皇族颜面,慕容冲珩暗中命太医将洛妃腹中婴孩打落,对外皇榜一张,言明洛妃染急症去世,举国服丧,实则将身体严重受损又未得到任何调养的洛妃软禁在御花园一角的废弃木屋中。久无音讯,楚氏连同萧氏,暗中在各地放出风声,一向为民的御史大夫被新帝无故下狱,由民间向国君请愿,施压释放楚贤。慕容冲珩看过各地呈上的奏折,气得暴跳如雷,偏偏自己在问斩萧妃之事上完全不留余地,现在扣押楚氏家主一事,更是将两大家族硬生生的逼到一起。   可巧,慕容冲珩一时兴起恩宠的萱贵人被太医院验出刚刚怀有龙种,论时日刚好就是国君临幸当夜。慕容冲珩顺水推舟,不愿将事情闹得更大,随意编织一个借口将楚贤放出,连着御花园里已经奄奄一息的洛妃一同遣送出宫。此事算是暂时告于段落。楚贤带着冯洛茜返回楚府闭门不出,专心静养,不顾族中反对上书辞去御史大夫一职。慕容冲珩直接允许,没做任何挽留。事情到此本该告于段落,偏偏树欲静而风不止。   转眼春月举国忙碌之际,新帝准备册封已诞下皇女的萱贵人为后,萧氏因得知洛妃尚在人世而举兵直击刖国国都泰熙城,想要为萧妃讨回公道。未出十日,惨败。萧氏被满门抄斩。曾与萧氏有着短暂结盟的世袭御史大夫楚氏一门也受牵连,被迫退出时局。   不过,慕容王朝却也在这次埋下隐患。十年之后,便被现在的执掌天下的司徒氏所灭。只有当时不满十一岁的新帝之女慕容昭未被屠戮,从此下落不明。   点翠话到此处略微停顿。这些都是有迹可查的事实。司徒柏有些皱眉,整个前朝皇族慕容氏嫡系子孙就只逃脱了一名女子而已。众所周知,慕容氏重男轻女,一名女子又能翻出多大风浪!而且,歆国立国已有二十年,当年的慕容昭就算还在人世,只怕也是中年……   等等!   莫非母妃她……司徒柏眼中精光毕露,凝重中夹杂着不可思议。就算再巧合,前朝皇女也不会和倾覆其江山,屠杀其亲族的外姓人两情相悦!不立刻出手取其性命,就已经是天大的忍让!怎么会为其开枝散叶繁育后代!除非……慕容昭打定主意伺机一举铲除整个司徒氏!   冷汗顺着司徒柏的背脊一直滑落至衣衫皱褶处,花容失色的五皇女跌坐在木椅上,额间的冰珠密密麻麻。客房静寂无声。怪不得母妃始终不愿将此事告诉自己,此事一旦抖出,就是谁也回护不了的重罪。皇妹虽然较自己年幼,却极似母妃,能够声色不变守口如瓶。因此母妃才会在临终前将皇妹留在床榻边仔细交代,也是因此,自己才会从小被扮作皇女抚养长大。若是自己以皇子的身份长大成人,就很难逃脱众位皇子互相攀比家世的俗套。就像二皇子司徒枟,母妃家族势力倾颓,转眼间便从高高在上的皇子,成为宫中众多嫔妃肆意玩弄羞辱的标靶。颜面尽失,甚至性命堪忧!   点翠起身施礼,离去前留下的最后一段话,却给年少的皇子带来了更多的困扰。   萱贵人当年并非诞下一位皇女,而是一对双生皇女,但是皇女中的妹妹不幸夭折。萱贵人为了一解心中思念亡女的苦楚,将宫外同日诞下的一名庶民之女抱入宫中抚养长大,并且视如己出。并且在刖国大乱之时,为了以示身份将两件信物分别赠与两女。一件是绣有上古凶兽箬则的贴身香囊,另一件则是一份无人能够破解的图谱。   但是在逃亡途中,年幼的两女走散。后来的瑜贵人在当年兵荒马乱之中受伤,只记得自己怀揣图谱身负重任,却偏偏不记得自己究竟是那位末代皇女,还是庶民之女!   点翠离去后,只剩司徒柏一人留在客房中,把玩酒杯的动作慢慢停止。   权势。   母妃已逝。只留下皇妹与自己相依为命,而年幼的皇妹竟然还要为了掩护自己的安危,承受……   自己一日没有取得能够保护得了她的权势,就妄为皇子!   是谁的心,昼夜泣血,滴滴落在最不堪睹的雪色中,绚烂这一季森寒冬日。 正文 第6章欲语还休   “事不过三的前提是今日的你还有能够通向后路的命!”   国君纳妃筵席。   酒过三巡,主位上的国君司徒樽醉意渐起。新贵人已被众人簇拥着前往新房。按照歆国风俗,新贵人要独自在红烛通明的新房中坐镇两个时辰,以示长留此地,聚福纳吉。几位皇子纷纷离席,向前来观礼的朝中官员敬酒。这也是不少朝中官员得以亲近皇族的绝佳时机。若是把握得当,将自己的子嗣推到皇族身边,无论在宫中谋得怎样不起眼的一官半职,都好过在外面任职为官。若是哪家女子有幸像今夜册封的新贵一般被皇子看中,即便无法登临母仪天下的国君长夫人之位,做个贵人也是不错的,最次也是个美人!   虽然歆国律历并没有将这一条铭文列入其中,但暗地里所有人都对此心中有数。国君司徒樽对于几个皇子虽然采用自行研习的放任态度,但只有这件事上,对于皇子的管束及其严格。说来国君也算是以身作则,恩宠过后,所有的女子皆给了名分,无一遗漏。   司徒梣身为最小的皇女,坐在最远离国君的位置上,目光不时从众位皇兄身上瞟过。不过,历来在国君丰盛的筵席上,都无人用心品尝,筵席是各方眼线明里暗处打探的上上之选,没有人愿意错过这样的良机。司徒梣不知为何突然间想到选美纳妃一事,下意识的看向坐在自己不远处的“五皇女”,再过一年,皇姊便会成年,只怕到那时国君不会放任皇姊向大皇兄那般独居守身。司徒梣暗暗皱眉,一年之内,若是各方势力都没有异动,那么司徒柏要如何应对即将到来的婚约。深知云雨的司徒梣心中清楚,即便是有“皇女”的名号为屏,一旦嫁娶大礼完毕,司徒柏之事便在所难逃!其他人可不会如几位皇兄一般,对于云雨之事近乎雪藏。   皇长子司徒桾从未宠幸过任何女子,甚至皇长子居住的湘荷宫,宫中侍卫的数量远远多于女侍,而女侍也往往年纪稍长。皇长子对于女子无论美丑都一视同仁,不亲近,甚至可以说成有意回避。皇长子母妃姚余氏褶仙生前是司徒樽发妻,后来的国君长夫人,年轻时是北地有名的武将之女。姚余褶仙随在司徒樽身边从极远北地长途跋涉而来,战事游移,刀剑无眼。一次奔袭中被流矢射中,大战之中无法立时医治,姚余褶仙咬牙忍痛,当时看似无恙,可终究留下祸根。歆元三年冬,姚余褶仙旧症发作,御医馆一夜慌乱,无果。三年后,登基国君之位的司徒樽将发妻追封为国君长夫人,重新修葺陵墓下葬。长夫人当年辞世时,皇长子司徒桾不过三岁,尚需母妃抚养成年。皇长子服重孝守灵之时,湘荷宫某夜火光冲天,幸而被巡夜侍卫及时发现,当场不畏熊熊烈焰救出已经昏迷的皇长子。出乎所有人意料,皇长子选择了当时无所出的晨贵人作为母妃。此后皇长子性情有所变化,毕竟是幼年丧母,也在众人谅解范围内。歆樾十一年,皇长子司徒桾年满十六,是国君司徒樽所有子嗣中第一个长至成年的皇子。当年,火光中毁于一旦的湘荷宫破土重建。司徒桾搬离居住数年的晨贵人寝宫。司徒桾成年当夜筵席上既表示此时无心立妃,国君未加责难。倒是有一点小小插曲,皇长子选中一名朝中官员的女儿栾瑾薇作为自己的伴读。只可惜这名伴读女子随侍皇长子不足一年,便因病辞世。皇长子那时正在延请太傅,似乎并未亲自前往悼念。只是自那之后,湘荷宫中不再选入新进女侍。   二皇子司徒枟是所有皇族子嗣中最不成器的一人,空有一副白皙皮囊,却全无皇族司徒氏的俊朗之气,言谈所涉不是诗词便是辞曲。可是即便再不成器,终究也是皇族子嗣,无法与其他皇子皇女一争高下,最少也是个闲散亲王,怎会全无女色接近!事出有因,司徒枟自出生便体弱多病,一年之内倒是有八个月左右的时间是在床榻上缠绵不起,倒是堪比极北处的霜顶雪山,一年之内八月飞雪。虽然暂无定论,可是御医馆的医者纷纷猜测这位皇子怕是日后会无所出。既是空穴来风,当然就在宫中暗处迅速传扬的一发不可收拾。二皇子的耹律宫因此少有女子。谁会愿意倒贴给一位无法人事的皇子!   更有另外一些关于二皇子的传闻,却是极为难听,不提也罢。只是就在十天前,二皇子的耹律宫来了一位新人。琴师惊鸿,据说十天前的夜里被二皇子从临汐城中歌舞坊中赎身,进宫之时全身是血。司徒梣曾经跟着皇姊司徒柏前去探望,却被二皇子拦下,未能得见其人。只在最后步出耹律宫之时,袅袅琴音破空而来,看来惊鸿确实在琴艺上有所擅长。   但是若论惊鸿其他所长,只怕勾人心魂这一项倒是应该远在琴艺之上。因为惊鸿进宫不过五日,向来不多言语的二皇子便向国君跪求,求的便是为这新入耹律宫的男子谋得一个光明正大的身份,而不以男宠身份随侍自己身边。男宠在宫中的地位低下,甚至一个貌美的小厮会一夜被多人宠幸,即便是挂着某位皇子专宠的旗号,也并不会拥有多少真正的保护。   喜好男风,算得上是歆国的传统,临汐城中最大的歌舞坊沈参阁就是貌美才俊的贫穷男子专门应事儿的落脚处。因此司徒枟带回一个玩伴却也不是稀奇之事。稀奇的是,这个名义上的琴师竟然每晚都夜宿皇子寝宫。可见二皇子司徒枟对这个惊鸿的痴迷已经到走火入魔的地步。   国君本来不甚疼爱司徒枟的生母,但体谅司徒枟初历丧母之痛,私下觉得有个人陪着总好过一些,另一方面司徒枟生性软弱,国君怎会一点不知,身边有人在场,别人也不会欺辱的太过放肆。还有一些不能摆上台面的原因,就是国君对这个儿子,其实并不如何疼爱。单从皇子生辰的礼单上就可以看出,三皇子司徒橙是众多皇子皇女中最受国君喜爱的子嗣,礼单虽然不长,但都是价值连城的珍宝,三皇子虽然不贪财,却十分喜欢收集各种各样的精致小器物,珠玉小件,珍玩骨董摆满了整个梓澄宫。皇长子和四皇子的礼单基本相同,所不同的也就是锦缎色泽。自己与皇姊的礼单倒是长长的一大串,但仔细听来不过是些针头线脑的小东西,再不就是进贡来的特产瓜果,皇姊司徒柏十分贪嘴,又天真可爱,宫中无人对此有异议。只有二皇子的礼单最为简洁,除了锦缎皮毛,就是玉佩玉璧之类的寻常物件,偶尔国君心绪大悦,也许会多赏一些瓜果。可往往是最小最不起眼的那些。   至于三皇子司徒橙,几位皇兄之中,只有这一位,司徒梣可以比较放松,虽然不是全无防备,但至少是偶尔可以打闹玩耍一下的对象。三皇子司徒橙最大的嗜好就是吃喝玩乐!说得好听一些是行游天下,难听一些就是游山玩水。司徒梣常常挂在嘴边的不是夙钦城的洼糕,便是玮垣城的焦尾。经常以点心零食为引,将五皇女司徒柏勾引出宫,司徒梣不放心,只能陪同两人游玩各地。也许是游玩山水真的会让人不自觉放松下来,久而久之,司徒梣司徒柏便与这位三皇兄走得极亲热。甚至很多时候司徒梣会体会到暖暖的温情,而这样的温度在帝王家只能是可望不可即的妄想。这位皇子注定是司徒皇族中的异数,因为三皇子司徒橙不要天下!   正在司徒梣神游之际,突然听到国君向皇姊问话,一句话就将司徒梣的心提到极点,   “柏儿今晚可有不适?”国君微微皱眉,自己印象中柏儿一向多吃多饮,但是梣儿似乎总是以保持身形为由,不让柏儿尽兴。今夜似乎有些异样,梣儿走神,柏儿竟然没有趁此机会大吃一通,两样加在一起,显然……国君嘴角挑起一抹微笑。   司徒柏正愁不知如何解释,司徒梣已经上前一步,以打趣司徒柏的俏皮语气,向国君请求给皇姊一名琴师。按照司徒梣的原话,这位琴师要“明眸皓齿,羽衣翩然,温和浅笑”,要在回眸的瞬间便迷倒皇姊司徒柏,更直言要求这位琴师必须为男子。国君被司徒梣这一席话逗笑,一旁就坐的司徒柏则被皇妹的一席话说得几乎吐血,面色晕红。什么翩然,什么浅笑!难不成皇妹学起了二皇兄,要给自己找个男宠?不对!自己可是女身!难不成……   “原来。”司徒樽笑着逗弄司徒柏,“柏儿是心急。”顿了一顿,满意的看见司徒柏已经红润的脸色变得愈发不可收拾,笑得更甚,“这女儿怀春嘛……”   司徒柏刚想开口阻止,已是来不及。只见国君直接望向二皇子司徒枟,“枟儿,你那琴师既然伤势已经大好,不如就让给柏儿几日如何?”看司徒枟满脸的不情愿,司徒梣赶紧接口到,“二皇兄,咱们好借好还,只几日便可,更何况,皇姊与梣儿都是女儿家,不会弄伤二皇兄的稀世珍宝的……”司徒枟无奈,只能当场将女侍去别座叫来正在埋头饮食的惊鸿,嘱咐惊鸿白日里要尽心尽力服侍五皇妹,两人也算是有些默契。惊鸿当场应答下来后,马上询问司徒枟,那么每夜的挑灯夜弹该如何继续。司徒枟微一犹豫,司徒梣马上递过话来,说是晚膳过后,琴师便可自行决定去留,三日之内无论何时均可在锦鸢宫自由出入,另外如果琴师夜里离去时辰偏晚,会有女侍陪同护送回耹律宫,务必保证琴师安全。司徒枟总算勉为其难的答应下来。   筵席结束后,众人各自散去,只剩下一轮皓月独自驻守入夜后静寂的紫轩宫。司徒柏心中暗骂自己,刚刚得知一点事情自己就心神大乱,这样下去,若是以后……   却还没有想清楚以后,就被皇妹扬手给了一记重重的耳光。 正文 第7章冷蹙含烟   天机命定,生于帝王家,最悲哀的莫过于此生不会有任何一刻属于自己。死生由命。   “梣儿……”司徒柏左手下意识捂住火辣刺痛的面颊,同时不自觉的连退几步。即便母妃生前,也从未对自己如此,这是?   “司徒柏!”惨白着一张冰霜面容的小皇女脸上写满了压抑到极致的愤怒无助,连日以来的伪装求全终于找到宣泄出口,瞬间迸发出无穷无尽妄图撕毁一切的强大怨怼。没有人会相信,这样复杂又令人毛骨悚然的表情会出现在向来神色甜美,举止端庄得体的小皇女身上。   极端的骤然怒放,伴随着飘零摇曳的凄寒,如此摄人心魂的美感,让相伴皇妹十几载,每日朝夕与共的司徒柏彻底震撼,不敢有所行动,甚至连目光都无法移动开去。   小皇女丝毫没有控制自己的力道,怒吼之后便直接冲到司徒柏面前,用力之猛将体型略微纤细的皇兄压倒在地。柔弱细嫩的双手,紧紧钳制住司徒柏的脖颈处。   “你到底知不知道今夜筵席中,你这个五皇女已经成为所有人暗中盯住的标靶!”寝宫之中侍女已被司徒梣全部打发离开,入夜后侍卫只能在宫外驻守,因此无人得知向来端庄温婉的两位皇女,此刻正毫无形象的在地上滚做一团。小皇女司徒梣不曾拜师学过武艺,但也继承了司徒氏一族天生的出手狠厉,再加上司徒柏并未还手,是以被小皇女瞬间制住。   “司徒柏!你最好是弄清楚!”司徒梣手劲不减反增,瘦弱的身体却止不住发抖,司徒柏费力的抬起双臂想要将皇妹从身上抱在怀中,却被司徒梣严厉的目光制止。   接下来的瞬间,却是司徒柏万万没有料到的,皇妹司徒梣将那件事和盘托出。   一线银光闪烁,如同暗夜中一闪而过的星辰,惊心动魄的闯入靠近而后消逝不见。司徒梣面色悲愤,蓦地松开司徒柏,双手用力将自己胸前整齐的绫罗锦缎撕碎。   “司徒柏!五皇子!你今夜便看个清楚!这些都是为了能让你在这里存活下去而付出的代价!”司徒梣裸露的肌肤如雪,细腻白皙,但是却完全勾不起常人的任何兴趣。只见上面密密麻麻全是各种各样的伤痕,横竖交错,深浅不一。白嫩的肌肤反衬着狰狞恐怖的伤痕,一些能够分辨得出是刀伤,还有一些根本无从分辨究竟是被何种兵刃所伤。   司徒柏大吃一惊,一把将皇妹紧紧抱住仔细查看,越看就越是心惊。梣儿自小便娇生惯养,宫中再如何不得宠,毕竟也是皇族子嗣,根本不可能接触到粗重活计!梣儿诞下时,歆国江山早已安稳,未经历过沙场征战的皇妹,身上又怎么会出现如此惨不忍睹的伤痕!   “司徒柏,你究竟知不知道你我为何要留在宫中!”司徒梣合拢衣衫靠坐在司徒柏怀中,低头不语半响之后才开口。   “梣儿。”司徒柏正色,将司徒梣一直低着的头转向与自己面对。“我带你离开这里!立即动身!”梣儿,自从母妃辞世后,你我相依为命。没能护你周全,我司徒柏枉为你兄长!明明亲眼所见一切,却只能蛰伏于此,无法为你讨回公道!这样的日子,再多一刻都无法忍受。   “离开?呵……”司徒梣的泪水再也抑制不住。难怪母妃临终前的最后一刻要将皇兄托付给自己这个幼妹照料,难怪母妃生前不愿将一切透露给皇兄得知。时至今日,这偌大宫殿中唯一与自己血脉相连的皇兄,却不是自己能够依靠凭借的力量。司徒柏,这位最小的皇子根本就不懂生在帝王家的悲哀。司徒梣心中一直以来的苦楚不堪,无一人可以分享。   淋漓鲜血的伤口,屡屡被人刺痛,无法愈合。   “司徒柏,你可知生为皇族贵胄就注定无法逃离?”司徒梣双目中满溢的绝望是司徒柏从未看到过的黑暗蔓延。   “离开这里,又能怎样?一时三刻,就算你我逃得出这座繁华牢笼,那么以后呢?”   司徒柏无言以对,自己以为只要逃离紫轩宫,梣儿便能从这段不幸中脱离出去,其实不然。两位皇女在宫中凭空消失是绝不可能之事!就算掩盖的再怎样天衣无缝,还是会留下离去前的蛛丝马迹。被牵连的范围绝对不止区区锦鸢宫女侍侍卫那么简单。若是自己带着梣儿悄无声息的离去,那么很有可能会立刻被张榜悬赏,再不然就是掘地三尺的明察暗访,那么自己与梣儿便再无一日可以安生。没有后路的自己,只能带着梣儿熬过一日是一日,终究会被国君的大队人马寻回。到时候可不是那么容易收场的。以自己手中的势力,想要同宫中各位皇子较量,除了二皇子外,自己都远远不是对手。   司徒梣听过皇兄的一番说辞之后,只能苦笑不止。司徒柏,也许你是真的没能继承到司徒一族的天生特质。现下紧要关头,竟然只能想到这些细枝末节的无关紧要!   “如果我们私自逃离,那么不出几日,就会被冠上大逆不道的重罪!”司徒梣深深吸入一口气,沉声说道。司徒柏一惊,司徒梣立即抬手按住皇兄双唇。   “皇女无故离宫,这事可大可小,小了说不过就是年少贪玩,认个错,再说几句软话,也许就能蒙混过关。”国君向来对于子女的要求并不十分严格,这是众所周知。   “可是经过今晚的筵席失态,你以为我们还脱身得了吗?”   活泼开朗的五皇女,一直以来在众人面前的表象就是无忧无虑的天真幼女,可是这一次的失态却足以让有心人开始暗中上心,只怕以往各皇子中的较量窥探也会随之而来,至少也是分出小部分窥测两位皇妹的动向。在这种层层合围的情势下,皇女想要无声无息的离宫而去,难比登天!而筵席之上,被司徒梣打诨岔开过去的琴师一事,如果之后就再无下文,无异于欺瞒国君!立时便会被众人联想到当夜五皇女的异动!   “如果可以由得自己选择,梣儿倒是想做个紫轩宫外的庶民之女,每日忧虑的也不过就是如何填饱一家,如何攥些银钱扯几尺新布,总好过如此挣扎!”   “庶民所求,不过衣食富足,喜乐安康,即便无法全部达成,至少还有可供选择回旋的余地。可是生在深宫之中,几时能够由得了自己做主!没有衣食所累,却时刻有着性命之忧!”   “太平盛世,黎民百姓可以安居乐业其乐融融,可是皇族贵胄却是一刻也不得安歇,争权夺位,尔虞我诈!”   “待到乱世,中原逐鹿,皇族便成了众矢之的的显眼标靶,性命比起城外枯草又能贵到如何!”   “旁人只道生在帝王家的荣耀,却不知这每一昼夜的荣耀都是用肮脏心计谋划而来!紫轩宫中白骨累累,又岂是旁人看得见的!”   “梣儿,不要再说了!”司徒梣的声音越是平静婉转,回响在司徒柏耳中的却是惊雷滚滚。论心机论天资,自己都绝不是皇妹的敌手。可是,司徒柏胸口隐隐作痛,皇妹还是个没有成年的幼女!为何让她独自背负所有的罪孽!   “呵。”司徒梣轻笑一声,“皇兄,觉得梣儿今夜所说,是否十分难听刺耳?”   “梣儿,别说了!”司徒柏此生都无法忘记皇妹身上各处的狰狞伤疤。   “皇兄。”司徒梣明明就在自己怀中,可是司徒柏却觉得这声音仿佛是从极远处的旷野中传来,空荡生涩,“皇兄以为梣儿今日卑躬屈膝匍匐在他们脚下,就是为了势力权柄吗?”   司徒柏尚未开口,司徒梣就继续说道,“皇兄,梣儿是为了生存下去……”   “为了有朝一日,你我能够不必仰人鼻息,在这紫轩宫有拥有自己的一席之地!”   司徒梣的声音徘徊在静寂的锦鸢宫中久久不散,成为司徒柏之后梦中时常反复重现的光影。直到多年以后,司徒柏才明白,当年的幼妹为了完成这样的心愿,付出多少代价。   翌日清晨锦鸢宫   “皇姊,皇姊!”司徒柏从睡梦中艰难醒来,前一夜的种种都化作梦境中纠缠重叠在一起的凌乱过往。入梦前,皇妹曾经仔细提点过五皇女,不要再想东想西,收好自己的心思。再有差池,只怕就不是用思春这种插曲可以蒙骗过去的那么简单。   “梣儿!”司徒柏起身,天色尚早,晨光未现,这么早皇妹就将自己唤醒,到底是什么事情?   “皇姊!”司徒梣有些头痛,看样子皇兄根本就是起得太早还没有清醒过来,“皇姊现在应该梳洗打扮,等下天色微明,皇姊就要亲自前往耹律宫迎接那位琴师惊鸿!”   司徒柏一愣,随即反应过来,昨夜皇妹为自己脱身就是以二皇子的琴师惊鸿为名,说好借来三日护送周全,当然要做足了戏份才能让众人安心。   一番梳洗打扮后,光彩耀人的五皇女携带昏昏欲睡的小皇女奔赴耹律宫,将还在耹律宫整理随身器物的琴师惊鸿堵在房中。此事在当日便传为整个紫轩宫中笑料。   数年之后的司徒柏常常会想起那一夜,如果不是自己太过不济无法守护皇妹,如果自己当时能够再坚持一下将皇妹送出宫外从此远离纷乱,那么也许,一切都会变得不再如此黯淡。   只是,命中注定的劫数,是谁也无法先知先觉的如果…… 正文 第8章耹律夜乱   欲盖弥彰。很多事情,越是想要去阻止,就越是会朝着不想的那个方向靠近再靠近。   入夜,锦鸢宫玉玑阁。   “五皇女,天色已晚,若是没有其他吩咐,请允许惊鸿先行告退。”   玉玑阁中正在当班的内务侍女和巡夜侍卫听到惊鸿这般言语,都下意识的将视线投向脉脉含情互相凝视着的两人。按理说,这样明目张胆的窥探皇族隐私是对皇女极大的不敬,但是当值这班的女侍侍卫早听闻昼间旁人说起过,今日五皇女着魔,所有心绪都被那名琴师惊鸿牵绊,应该是无心在意像是被人偷看的小事情。   双眉略微调高,目光毫不避讳的直指对方双眼。对着司徒柏恭敬施礼的琴师惊鸿露出如此表情,其实熟悉他的人都知道,这是惊鸿在表示不悦。司徒柏却依然摆出一副极度痴迷的眸色丝毫不为惊鸿冷然的态度所动。惊鸿无奈,略微活动了一下僵硬酸麻的双肩,再次在蓄狸毛皮的坐垫上坐定,缓缓弹奏起不知传自哪个地域的曲调。司徒柏放在琴师惊鸿身上的目光,有如云梦山中的寒冬暖水一般烟月漾漾,映在锦鸢宫各人眼中,几乎在心底都认定了五皇女动情一事并非谣言,看来锦鸢宫中不日将要传出喜事。   不能怪众人这样猜想,即便琴师惊鸿再如何受到耹律宫中的二皇子宠爱,终究也只是个不得列入司徒氏名姓的外人。歆国虽然素盛南风,但男宠却始终没能在律历中占有一席之地。就如同女子嫁入男子家中,如果是以侍妾身份入门,完全没有任何地位。   歆国风俗,男娶女嫁,可迎娶数位夫人,以入府顺序订立长幼秩序。后娶新人需要经过长夫人首肯之后,才能进门。若长夫人入府三年仍旧无所出,则无权阻止男子迎娶新人。男子所纳侍妾不得以“夫人”称呼,亦不得为男子延续香火。侍妾经常会被主人家叫去陪侍全不相识的客人,或者干脆在年老色衰或得罪主子之后,被罚去小厮几人合住的小屋之中,遭受众人轮番蹂躏!因此侍妾在进门之时便列入贱籍,不能替主人家生养。男子若不遵守律历强制侍妾诞下子嗣,一经发现,男子立即被打入贱籍,连同三代以内子嗣无论男女皆不得入朝为官。男子只能纳男宠,不得娶夫。男宠与侍妾等同。年老色衰,被赐予家奴者比比皆是。   若是女娶男嫁,后娶新人不必经过长夫首肯也可进门。但长夫地位并非一成不变。女子生育的长子或长女若为不是长夫亲子,则其他男子升为长夫。男宠不得使女子受孕,否则男宠授以烙刑。若女子家中大变,其余男子皆无法使女子有子,女子又无条件娶纳新夫,则男宠可以扶为长夫。   歆国律历铭文,若已经入府的男女有败德之行,一律处斩。女子有孕者亦不能免。   正因如此,锦鸢宫众人认为琴师惊鸿既然能够弹得一手好琴,必然不是心窍不通之人,不需再三权衡,也知道跟在司徒柏身边做个小夫,远远好过跟在二皇子身边做个无身无份的宠物。众人眼中所见五皇女情思初动,迷恋上冷傲不驯的琴师惊鸿也算是很有些眼光。惊鸿进宫时日尚短,可是留给众人的印象却极为深刻。极少与人交谈的琴师,往往以琴音表达出自己所想。神色淡然,极少有情绪波动。除了抚琴之外,似乎惊鸿就只有一个嗜好,就是默不作声的吃东西,很安静,但是速度极快。   当玉玑阁中的当班女侍换过第五次醒神燃香时,整个玉玑阁中悠然琴音戛然而止。惊鸿起身,再次对着面前笑意嫣然的五皇女施礼。   “五皇女,现在时间已接近子时。为了不影响五皇女明日听琴雅兴,惊鸿今夜不能继续弹奏下去。”十指生疼,惊鸿皱眉的不耐表情已经明显的挂在脸上。女侍们暗中偷笑,听闻二皇子的琴师对于皇族向来不谄媚不逢迎,可是今夜所见,根本就是不配合!可怜五皇女一颗痴心,怕是要碎成片片。   惊鸿不待司徒柏答复,已经开始收起古琴,准备离去。   司徒柏连忙从软椅上起身,伸手拽住惊鸿衣袖底边,“惊鸿,夜已深了,今夜不如就在锦鸢宫中安歇,我这就遣人告知二皇兄。”一边说着一边红云悄然移至面颊。   惊鸿双手抱琴,无法立即挣脱开司徒柏的纠缠,只能耐下性子好言相劝,“惊鸿不敢惊扰五皇女休息,何况,惊鸿与二殿下每夜挑灯夜弹,这是早已定下之约,惊鸿不可不守承诺,有失二殿下厚爱!”惊鸿还是想得有些简单。不会作假的司徒柏这次可是有备而来,小皇女司徒梣早已交代过,无论使出多么不入流的手段,都要将惊鸿留在锦鸢宫中过夜。做实了五皇女红鸾星动的谣言。   司徒柏却不懂为何一定要留惊鸿过夜,依司徒柏所想,只要自己对琴师亲近一些就可以遮掩过去,却不知小皇女其实是另有谋划。司徒梣所担心的是来年,“五皇女”一旦成年,就面临着躲闪不过的婚约一事。眼下极北边关还算太平,司徒柏不会有被送去联姻的危险,但是留在国度临汐城中,若是娶进朝臣之子还能应付,但若国君嫁女,那么合卺之日就是司徒柏身份暴光之时!现下既然有了琴师惊鸿这个岔口,不如就直接善加利用,将五皇女毫无城府,迷恋男宠琴师的事情张扬出去,国君自然就会认为五皇女心性尚未成熟,不宜过早成家。另外,此事越是闹大满城风雨,朝中重臣也会认为五皇女是孩童心性,不足为惧。就是做给那司徒楉擎那个老贼看,自己已经做出一副软势对他没有威胁,现在皇姊再顺势演下去,正是顺理成章。自己绝不能让母妃当年的苦心白费!   耹律宫。   桌上的饭菜早已冷得彻底,司徒枟久候惊鸿不至,已经伏在桌面上沉沉睡去。只是心中有所顾忌,不敢入睡太深。巡夜的竹木刚刚敲响,司徒枟便从梦中惊醒过来。自从惊鸿入宫之后,司徒枟就夜夜将惊鸿留宿自己卧房之内,食宿同行,顾不得旁人的周遭议论。事出有因,却不是司徒枟能够宣之于外的难堪。   揉了揉双眼,司徒枟的注意力很快便被桌上的一封猩红色信笺吸引过去。   惊鸿!   司徒枟顾不得带上侍卫,急急奔向相隔不远的锦鸢宫。   锦鸢宫,玉玑阁。   “惊鸿!你们在做什么!”伴随着悲愤怒喊,深夜闯入玉玑阁中的男子正是接到不知何人报信匆匆赶来此地的二皇子司徒枟。   玉玑阁女侍慌忙退出,以躲避皇族之间的纷争。何况,锦鸢宫众人再如何偏向自家主子,可是五皇女纠缠的琴师毕竟名义上还是二皇子的人。这不是自己等一众女侍侍卫能够参与的争夺,甚至连目睹此事进展,都会被牵连其中。没有人愿意为了一件早晚都会天下皆知的事情,以身犯险。   惊鸿是女子!司徒柏在二皇兄没有赶来前,就是在不停从各个角度阻拦惊鸿离开的脚步,但是显然并不奏效。情急之中,司徒柏只好死缠烂打,直接从身后圈住双手抱琴的惊鸿。惊鸿当即用力挣扎,却被近身的司徒柏发现了琴师的隐秘。心中大惊的司徒柏立即松开纠缠惊鸿的双手,惊鸿却同时发力向后想要将五皇女推开,结果站立不稳,两人双双倒在地上。   “二皇兄!我没有!”司徒柏急忙推开压在自己身上的惊鸿,一边急急起身,想要撇清眼下这种说不清楚的场面。这琴师原来是女子,那不用说,当然是二皇兄金屋藏娇的美人儿,指不定会凭借这一手好琴赢取二皇兄的欢心,来日成了自己的皇嫂!这可是绝对轻薄不得!   “枟殿下,惊鸿无意冒犯五皇女!请殿下明察!”惊鸿摔倒在地也不忘紧紧护住怀中古琴,冷声中带有一丝无奈。五皇女纠缠自己到子夜,枟殿下又兴师问罪般的赶来,这些未免太过巧合!自己不想与宫中皇族过多纠缠,只希望五皇女不要因此再兴风作浪,波澜易起难平,宫中向来如此!   “惊鸿!跟我回去!”司徒枟强压下心中不安,将琴师从地上拽起,突然发现惊鸿眼神不自觉的看向古琴。   “来人!”司徒柏见二皇兄与琴师都不理睬自己就要离去,连忙将门外侍卫招进。“护送二皇兄和琴师返回耹律宫!”   “不必!皇妹不需如此客套!”司徒枟立刻转身阻止,一边的惊鸿却是连头都没回就走出了玉玑阁。“夜深皇妹还是趁早休息,惊鸿也已疲惫至极,就算听琴,也是明日之事,皇妹不必急于一时!”说完拂袖而去。   玉玑阁万籁俱寂,只有更漏的滴水声,声声不止。   司徒柏遣退侍卫,渐渐在软榻上坐定,只留一个女侍一边伺候温茶。   窗外忽然传来一声虫鸣,已是春日渐至。 正文 第9章弦起天鸢   不期而遇的纠缠不休,臆想叵测的人心是非,还有什么能够比这些更为肮脏下作?   国君寝宫。   一夜之间锦鸢耹律两宫乱事突起,很快就在整个紫轩宫中传为所有人暗中私下交谈的最新话题。消息传递速度之快甚至出乎了小皇女司徒梣的预计。当次日一早天色微明时,国君司徒樽甫一起床,就看到床头上堆放着,女侍从宫外送进堆积如山的奏折中筛选出的带有加急印信的厚厚一摞黑色皮制折本。司徒樽略微皱眉,如果不是遭逢大旱大涝,春月向来是歆国一年之间国事最少的三个月,怎么今年春月伊始就如此多得加急折本?   女侍将厚厚的软垫摆放妥当,司徒樽斜倚在床榻旁绣有上古六兽吉祥图案的软垫上,随手拿起最上面的折本,一边接过女侍手中香茗。   “妖男无耻,蛊惑皇族子嗣……”刚看到奏折上的第一句,国君手一抖险些将手中的茶杯摔到榻上,不过还是没能阻止茶水洒落各处,宫中女侍纷纷快步上前为国君更衣更换锦被。片刻之后,衣物更换一新的司徒樽再次被香茶弄得有些模糊的奏折。   妖男无耻,蛊惑皇族?那个琴师惊鸿不过就是枟儿从宫外带回作陪的玩伴,若是当真到了能够蛊惑皇子的地步,自己又怎么会把他放进来!枟儿虽然一向不得自己欢心,但也行止合礼,并不如何惹人厌恶。加之最近枟儿丧母不久,刚刚过完三月丧期,聘请琴师一解心中烦闷也不是什么大事。对于紫轩宫中有关于二皇子豢养男宠一事的谣言喧嚣尘上,即便很少插手后宫事务,对于这种事情国君还是很上心的暗中遣人探听几番。最后发现谣言果真就只是谣言而已,挑灯夜弹确有其事,但那名琴师惊鸿眸色冷然,所坐位置也与二皇子司徒枟相距甚远,甚至常常整晚连交谈都不曾有。至于惊鸿夜宿耹律宫中枟儿卧房一事,国君也是无可奈何,遣去的探子纷纷回报,惊鸿手巧至极,至于耹律宫中夜夜传出二皇子近乎呻吟的声音,实质上是……琴师在为自幼体弱多病的枟殿下按摩背脊。两人并无苟且之举。   一来二人虽然行止守礼,但枟儿毕竟有暧昧之失;二来宫中向来一点小事儿就能传得沸沸扬扬,因此传出禁宫高墙,被描绘的有声有色,也实属正常。不过似乎因此就上奏折实在有些过于严重,紫轩宫外沈参阁当家白兰绝色的响亮名号就连国君也略知一二,律历铭文规定可以纳聘男子,殿上不少朝臣家中也都养有歌舞伶人,现下二皇子只不过聘请琴师,算不得什么大事。   国君暗叹一声是不是最近太过天下太平,朝中官员把全部的热情都奉献给了皇族子嗣的私人喜好上!平日里弄些小器物讨个欢喜也就算了,现在竟然连这种小事都要用加急印信直送!就不能体谅一下国君日理万机的繁忙吗!直接将奏折翻到最后末页上的署名,礼部侍郎严耀元。司徒樽额间褶皱略微舒缓开来,一抹笑意升起,原来是他。   礼部侍郎严耀元在紫轩宫中可是名气很大的朝臣,不是此人有多受国君重视,也不是因为此人有多出色以致名传紫轩宫。这位礼部中的“才子”最出名的旧事便是考取功名当日便大笔买进各式奏折无数,分明准备立即向国君进谏。只是,这位严大才子显然对于朝中之事并不熟悉。   歆国奏折分为白色一般奏折,黄色民情奏折,红色祥瑞奏折,蓝色战事奏折,紫色丧事奏折,以及黑色的加急奏折。另有一分金色奏折,歆国至高无上的奏折,是历代歆国国君登基之时,向天祈福的皇族奏折,唯有国君才能持有。金色奏折历来供奉于紫轩宫太庙之中,外人无缘得见。   歆国为避免朝臣无事也写奏折对国君歌功颂德,以此谋得国君青睐,因此不同色的奏折售价不一。所奏之事越是紧急,所用奏折就越是昂贵。一般而言,奏折都是按月购置,侍郎官职通常购入都是多数白色,少数黄色,极少数红色紫色。蓝色通常都是武将才会购置,比如“世袭”镇国将军齐氏一族,平日里极少有折,一旦递出奏折都是蓝色封皮。往往齐氏奏折一出便会引发国君的注目,也只有边关战事又起之时,蓝色奏折才会现身。蓝色奏折,每一封都涉及到军国大事。   严大才子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购置奏折,少说一色奏折也购进近百封,一时之间传为整个歆国的笑料一桩。单是紫色奏折主丧事一说,就可以让有心之人参他一本不敬皇族,让他立时下狱丢了性命。好在国君仁恩,下旨一道,念在严耀元大量购置实属十数年少见之举,国君恩典可将多余奏折悉数退回。严大才子当时正在家中苦恼铺中送来的奏折实在太过昂贵,大才子家中稍显清贫无法支付如此巨额开支,险些要将祖传的珊瑚屏壁拿去典当。如蒙大赦的严大才子当即挥毫泼墨大红奏折一封,歌颂国君体恤臣子。严耀元因此朝中扬名。   随后不久,朝中众臣就发现,严侍郎每次上朝皆有本要奏,大到御用钦军人人穿戴的战袍衣料,小到临汐城中落魄商街的修葺,严侍郎都万无巨细的递交上奏折。更为有趣的是,每月朝中俸禄初发的几日里,严侍郎无论何事都以黑色加急奏折书写,待到月终无银可用便通通由白色寻常奏折书写。一次临汐城外青玉观因天雷损毁,正赶上月终严侍郎囊中羞涩,为了不使事情耽搁,严侍郎竟然咬破十指,将白色奏折染红,成了伸冤之人常用的血书。   事后青玉观虽然及时修整一新,但严侍郎因失血过多,在家中整整休养月余无法上朝,此事被史官一笔一划记入歆国史册。严耀元也因此成为第一位以侍郎身份入主史册的第一人。   司徒樽将手中奏折放于一侧,又拿起令一份奏折翻阅,扉页上署名礼部尚书蓝津裁。   “享国已久,歆国日隆……虽朝臣干预后宫之事所行逾越,但不得不进谏,今,臣闻后宫之中纷争渐起。”   司徒樽面色瞬间由晴转阴,后宫之事何时已到如此地步!严耀元虽然一心为民,但轻重不分,为后宫一事上书,虽然不合礼法,但自己还可以谅解。但如今连向来少有奏折的老臣蓝津裁都要因此上书,难道后宫真的就一夜作乱不成!   正打算起身详查究竟,女侍疾步走近,宫中内务女官求见。   一个中等身材女子随后来到国君面前,悄声禀告着昨夜锦鸢宫玉玑阁中所发生的一切。此事已经到了不得不报的程度,因为盛怒之下的二皇子司徒枟现下正在耹律宫前厅大庭广众之下施以私刑,众侍卫女侍阻拦不住,眼看那琴师惊鸿已是挺不过去,一条小命就要交待了。私刑巫蛊两项,向来在歆国被予以严查。歆国律历铭文,除军中审问身份特殊的俘虏外,任何人不得用私刑,否则以同等刑罚严惩不贷。   这个不成器的枟儿!国君拍案即起,将一摞奏折一一迅速查看,果不其然,所有的加急奏折上表的均是此事。因牵连皇子司徒枟皇女司徒柏二人争斗抢夺,琴师惊鸿已连夜被朝臣扣上一顶硕大的“妖男”之冠!   耹律宫前厅。   “枟殿下,不要再打了!”   “枟殿下!刚刚内务女侍已经传来风声,国君立刻就要到耹律宫,枟殿下快停手吧!”   一众女侍跪地为惊鸿求情,不时传来轻微啜泣声。当班侍卫也都纷纷进入前厅向二殿下请命。众人不解为何向来温柔文雅的枟殿下,昨夜领回前去锦鸢宫授艺的琴师惊鸿后,就像变了一个人一般,暴戾怨怼至极。从子夜到黎明,起初是斥责惊鸿不知廉耻,刻意讨好五皇女,而后房外众人只听到惊鸿低沉的嗓音似乎在辩解着什么,但只说了两句,就被枟殿下的斥责打断,不再做声。随后便是鞭打的啪啪声响。本来众人看不见前厅状况,因为枟殿下刚刚返回就将前厅女侍清退,但行刑中途枟殿下似乎劳累干渴,大开厅门要女侍准备香茗,众人这才见到被捆在前厅柱子上,已经奄奄一息双眸紧闭的琴师。   司徒枟咬牙切齿的鞭打一直持续到国君司徒樽到来。泪眼朦胧的女侍们急急起身施礼,司徒樽大步上前一把夺过二皇子手中染血的长鞭。长鞭鞭稍已经打得散开,诚如内务女官所言,枟儿私刑过重,又丝毫不避讳旁人。   最后还是由司徒樽给出评判。   琴师惊鸿因无意中冒犯皇女,被罚春月不得走出耹律宫半步。   皇子司徒枟因滥用私刑,被罚照料惊鸿直至其完全康复。   此后数夜,耹律宫中琴音经久不息,却不如此前惊鸿所弹奏的那般流畅。   其间偶尔出现些许停顿,都被急急补回,直至一曲终了。   锦鸢宫中手谈的两人均面无表情。良久,一声叹息。 正文 第10章星光暗夜   纵有千般缘由,以他人为己消灾,也称不得上有多无辜。   歆樾十六年春,闹得满城风雨不得安生的琴师惊鸿一事终于以两宫皇族子嗣遭受刑罚落下帷幕。原本相处还算融洽的耹律锦鸢两宫交恶。虽然锦鸢宫小皇女司徒梣从中左右周旋,想要化解两宫之间利刃坚冰,甚至哭求向来温柔待人的二皇子司徒枟,依旧无果。   锦鸢宫内室小前厅。   小皇女司徒梣刚刚用过晚膳,内务女官等不及通报便急急的走进前厅。司徒梣柳眉一挑,有些惊讶的看着大汗淋漓的当班内务女官,然后扑哧一笑,调侃的话尚未来得及说出口就被女官抢先一步的跪地哀求吓了一跳。   “小皇女,大事不好了!”女官面色发白,额间冷汗直流,这事已经闹到国君那里一次,那日当班的也是自己,能够不被牵连其中,落下个不忠值守的罪名也是天大的恩赐,谁知道这次再去通报给国君知晓,国君会不会一怒之下先把自己拖出去治罪。虽然国君仁慈,倒是不至于赐死自己,但活罪难逃,二十大板打下来,不死也要褪层皮!除了国君,能稳住那边正在吵嚷的五皇女的人,也就只有小皇女了,自己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前几天送去耹律宫的伤药被二皇子原物奉还,五皇女勃然大怒,现在已经在耹律宫门前大声惊扰,想要夺门而入,被耹律宫侍卫团团围住。”   “不是早就告诉你们,伤药之事不要让皇姊知道!”司徒梣立即起身,身后跪地的女官立刻起身寸步不移的跟上“救命恩人”的脚步,边走边解释,   “确实是按照小皇女的吩咐深夜送至,但是!”女官一张脸扭曲到极点,小皇女的担心真是没有多余,当夜因为当班侍卫临时调换轮值次序,忙乱之中忘记将伤药交接,因此二皇子司徒枟并未收到伤药。几日后正巧侍卫想起此事,立即将伤药呈现给正主。此时虽然距离惊鸿受伤已经月余,但二皇子似乎一直怨气难平。因此深夜送去的伤药被午时送回,正是整个紫轩宫一天之中最热闹的时辰。巧就巧在送抵锦鸢宫时,已经苦闷数日的司徒柏刚刚从三皇子的梓澄宫返回,心情尚可的五皇女随口问起门前正在交涉的侍卫,耹律宫来者毫不客气的复述了二皇子原话“锦鸢宫送来的极品,我耹律宫的琴师不想用不能用也不敢用!只能原物奉还!”   司徒梣边听边摇头,“皇姊真是太冲动了!为了一个男宠,凭白无故的惹出这么多事端!”一句话听得内务女官感激涕零,看来自己的一条小命算是保住了,只要小皇女肯管这件事,自己就可以高枕无忧。   耹律宫外围大门   “司徒枟!你给我出来!”司徒柏面红耳赤双手掐腰,耹律宫当值侍卫不敢冒犯最近性情大变的五皇女,只能多人将外围大门牢牢挡住。   司徒柏对于周围众人异样的眼神毫不在意,耹律宫女侍苦苦相劝司徒柏也是置若罔闻。   “霸占惊鸿,强人所难!你司徒枟算什么君子!想要学旁人附庸风雅,你也要看看自己有没有那份风骨!司徒枟你徒有二皇子的名号,可做过一件配得上皇子身份之事!”几句话将耹律宫门外众人说得齐齐变色,虽然司徒枟确实生性懦弱又经常卧病在床,没有做过什么值得称道的妙事,但司徒枟也不曾做过有辱国体的恶事,这么直接呵斥,几近叫骂的直接有些太过分!   而且,就算五皇女对琴师惊鸿真的有情义在心,也不该如此张扬。这种事在宫中并不少见,大多是暗中商谈互相点到即止,还没见过有谁这样站在宫门前大吵大嚷的。众人心中暗暗不悦,五皇女今日所作所为不似多么重视惊鸿,反倒更像是在故意作践人!   “皇姊!你在这里发什么癫!”匆匆赶来的司徒梣将还在吵闹不休的五皇女一把从耹律宫外门拉开。司徒柏在旁人看不到的扭头瞬间忽然眸色一动。司徒梣亦还以同样的眼神交汇。司徒柏心中一声苦笑,自己如是几次三番骚扰,算是已经彻底得罪了琴师惊鸿。眼下顾不得这些许多,只能此后有机会帮助二皇兄时,定当尽力弥补今日之过。惊鸿在全不知情的状况下,自己也别无办法可想。本来是想借着去认错致歉的机会与琴师暗中交代一下,偏偏惊鸿现在每日都被二皇兄牢牢看守住,根本靠近不得!司徒柏只好改变策略,大闹耹律宫外围,想要以此与皇兄相见,虽然不能告知全部实情,但好歹也能讲清楚自己不是无端生事,实在是有难言之隐。结果司徒枟完全不为所动,任由司徒柏如何叫骂,就是缩在耹律宫内室足不出户的“照料惊鸿”。   其实这点倒是司徒柏预想得有些偏差,二皇子并非闭门不出,而是眼下二皇子想要出门也根本不能够!昏睡中的司徒枟神色平和,甚至带有些许微笑,靠在正在仔细研习宫中医书药典的惊鸿肩上沉睡。已经月余无法安眠的二皇子,今日刚刚被琴师“大赦”,可以不用在不分日夜的弹弦弄曲,松懈下来的司徒枟最想做的也是立即做的,不是别的,正是补眠!   算算时辰差得不是很多,惊鸿抬起手指在熟睡的司徒枟鼻尖处轻轻点过,睡梦中的二皇子只发出轻声闷哼,就陷入了更进一层的梦境之中。惊鸿微微一笑,面容上似乎带有一丝宠溺,将司徒枟从自己身侧轻轻推开,小心翼翼的放倒在一边宽大的床榻上。随即起身整理身上略微褶皱的素白衣衫。经过长达整整一月的休养,身上的伤口已经好了大半。当日虽然看上去鲜血淋漓,但其实司徒枟下手非常有分寸,要害处都只是一些皮肉伤未伤及筋骨。至于斑斑血迹当然不是作假,真正重伤之处不在胸腹处,而是惊鸿的双臂。为了保命,情况紧急不得不出此下策。当时司徒枟十分不情愿,但是又没有别的办法。   惊鸿出门前转身回到司徒枟身边,俯身仔细端详二皇子睡颜半响后,才转身离去。   琴师惊鸿的现身立刻引来门前众人的注视。   熟悉的悠扬琴音再次响彻耹律宫。素白衣衫的琴师含笑不语席地而坐,与紫轩宫中初春吐新蕊的云萝花遥遥相望。瞬间喧嚣立止,长相平平无奇的琴师一时间被众人当做天人般仰望。   耹律宫中沉睡的司徒枟渐渐从天籁般的琴音中醒来,睡眼朦胧的发现身边床榻上的位置早已空无一人。正想急着外出搜寻惊鸿下落,却被琴音之中传来的安抚之意告知一切安好,不必焦急。随后缓步而出,果然见到琴师身旁清风春意,危机不再。一颗心终于安放胸中,连日来的烦闷一扫而空。   耹律宫外情急的司徒柏眼神追随着惊鸿,无心聆听惊鸿究竟所弹是何用意。倒是一旁原本对音律不十分精通的司徒梣眼神变得格外温和,惊鸿确是玲珑剔透的人儿,怪不得当日初次照面,就被二皇兄赎身带回宫中豢养。这般精明的人儿,留在耹律宫中当个小小琴师太委屈他了。   歆樾十六年春二月末,二皇子司徒枟在每年一度的春夜游园中,向五皇女司徒柏提出当场比试。这是向来懦弱的二皇子司徒枟第一次在众人面前表达出自己的意愿。   凝碧含烟冷草色,霜华飞羽舞霓裳。微月丝竹惜浣纱,花影荏苒莫停舫。   言辞之中全然是对于皇妹司徒柏的温和劝告。只是,这样的劝告似乎适得其反。   缓歌曼舞登云栈,冰封万壑独攀援。星河初动堪曙天,烟水横波夜撑船。   两人字句交锋毫不隐晦各自对于惊鸿的占有欲。却又含笑对望一眼,再无下文。令游园中的众人都摸不到头脑。好在没有再起纷争,国君也就听之任之,放任不管。   子夜,锦鸢宫暗室。   五皇女亲自将惊鸿眼前所蒙的黑色布巾松绑。一番施礼还礼之后,三人落座。   “不知两位皇女深夜召见惊鸿,所谓何事?”惊鸿随手端起矮几上温热的吢雪香茗,也不等两位皇女招呼,自顾自饮用起来。   “之前多多冒犯,还请琴师不要记挂心上。”司徒柏起身盈盈施礼,这句道歉确实是真心实意。锦鸢宫与耹律宫往日只有在筵席之中才偶有接触,其余时刻几乎没有往来,二皇子此前数年又一直诺诺不敢言,当然也不会有什么得罪锦鸢宫的地方。若不是当日事出紧急,司徒柏断然不会同意小皇妹利用耹律宫一事。   惊鸿微微一笑,“惊鸿只是耹律宫小小琴师,当然不敢记挂心上。”想必“五皇女”此时还尚不知晓,自己在那夜被“她”纠缠时,已经无意中得知她真实身份的事情。   “二皇兄今夜……”司徒梣倒是好奇,司徒枟经过那夜之后向来跟在琴师身后寸步不离,怎么今夜?   “夜深,枟殿下身虚体弱,自然不宜多劳,现下正在宫中休息。”惊鸿眸色中一缕温柔一闪而过,连自己也没能发觉提起司徒枟时语气略略有所不同。   司徒梣不再言语,耹律宫之主现在恐怕已是换了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