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章 搞砸了现场 白昼之光,岂知夜色之深。 ——借尼采名句题记 1 “咕咚”一声,郑航知道搞砸了。 “你个白痴!”他一边咒骂自己,一边暴踢警车的轮胎。现在该怎么办呢?他回头望着商场,门首装着一台磁卡电话。一个保安员抖抖索索地站在电话机后面,面露讥笑。郑航狠狠地盯了他一眼,蹦地跳上台阶,一把推开商场大门。 保安员退开几步,郑航没有理他,拿起电话拨了110,接通指挥中心。他告诉女接警员他已到达报警商场,然后向她描述了最新了解到的商场抢劫嫌疑人的情况,以便她能及时向指挥首长及增援人员传达。 “别挂,”接警员说,“关局长要跟你说话。” “来不及了,我得去保护现场。”郑航焦急地叫道,在想出办法打开车门拿出相应装备前,他不愿跟领导通话。警笛仍在尖啸,他怕关局长会在话筒里听到,然后问他为什么扰民。“增援民警还没有到,门口聚集了很多人……我怕不利下一步侦查。” “你做好份内事就对了,增援人员很快赶到。”接警员说,“等等,关局长来了。” 他听到关西接过话筒时气喘吁吁的声音。关西长年烟不离手,又兼中年发福,肺部承受着巨大的压力。“干得不错,小郑。”关西温和地说,“证明你能力的时候到了。今晚两家商场被抢,我怀疑是一伙人所为,他们手里的枪恐怕不是玩具,你得小心点。我要你保护好犯罪现场,侦查出更多的抢劫细节,为侦破案件赢得先机。” “谨遵局长指示。”郑航说,“我知道的情况已跟接警员说过,让她向您汇报,其他事情我还没顾得上询问。” “好的。嫌疑人在店里碰过的东西一定要保护好,以免证据泯失。” 郑航把话筒压在肩头,大声询问保安员:“抢劫分子在店里时有没有碰过其它东西?” “有。”保安员大声回答,表情就像刚才一样面露嘲笑。“他碰过磁卡电话。抢劫前,他打了一个电话,可能是打给同伙的。因为他打过电话不久,便冲进两个持枪的人来。” 他瞪大了眼睛。“这个电话?”郑航说着指了指手里的话筒。 保安员耸了耸肩。“这里没有第二部电话。” 天啦,他想。这简直是场恶梦。他怎么去跟领导汇报?难道告诉他自己擦掉了抢劫案中最有价值的证据——嫌疑人留在作案现场的指纹?窗外,闪烁的警灯炫得他有些眼花,嘶鸣的警笛让他头都要裂了。 郑航是个处处追求完美的人,为这次任务不仅计划详尽,准备充分,更是提前操练了很多遍。不过,他原来在警令部搞文秘,担任城矶派出所副所长后,一直负责社区警务,对侦查工作完全外行。正因如此,他操练得很苦,有次推门时被带着弹力的门碰在脸上,上嘴唇到现在还肿着,下颏还粘着创口贴。 伤不大,但焦虑的心情却深入了他的骨髓里。 门外传来“吱嘎”停车声,第一批支援人员到了。郑航像盼到救星似的。 “我一会儿再向您汇报。”他对关西说,“第一批支援人员到了,我得配合他们做好工作,一有情况我会第一时间汇报。”他没等局长回答就挂上了电话。 来人是派出所的刑事民警阳阳。看到郑航推开门,远远便打招呼,脸上带着一种轻松自如的表情。“有什么发现吗,郑所长?” “没有。”他边说边拉住阳阳的臂膀。“先帮我个忙,阳阳。我把钥匙锁在车里了,还有我的装备,不穿戴装备执勤是要扣分的。还有,我用商场电话向指挥中心做了汇报,保安员却告诉我说嫌疑人用过这个电话。我该怎么办呢?痕检技术员会发现我的指纹盖在嫌疑人的指纹上面,这可怎么办呢?” 阳阳吸了一口气。“别着急,有我呢。”他一把将电话抢在手里,让整个手掌覆盖住郑航捏过的地方。 郑航扑向他,想把电话从他手里夺过来。“不,”他大叫道,“你在干什么?痕检员会查出你的指纹的。” 他用一只手把郑航挡在一边,然后将话筒挂在话机上。 “不要再动。”他朝他笑了笑,说,“痕捡员也许还能发现嫌疑人的几个指纹。你要再动,那就真的完全毁了这桩重案的证据。” “那你……” “你现在没事了,郑所长。”他像尉迟恭似的虎了一下脸。“我会保护你顺利过关的,至于其他的事,你就不要管了。” 郑航转了一个圈子。“如果局长发现我们这样做事,他一定会将我们发配到最远的乡里去。” “没有人知道你干了什么。”他把手搭在郑航肩上,“忘记它。电话是我打的,上面只有我的指纹,如果仍然验出你的指纹,那是你制止我打电话时留下的。这一切没什么大不了,在外办案,谁都不可能那么小心谨慎。” 就在郑航怔疑时,阳阳转身走到警车前,使劲往车内瞧。不仅警灯和警笛没有关掉,而且引擎还在转动,车钥匙挂在点火开关上。他看到郑航的手机、对讲机和警用装备都放在副驾驶位置上。粗心的人。 他回到自己车旁,打开后车门,把公事包打开,取出一只小型皮袋,里面装着一套用以撬扭锤砸的工具,不到五分钟时间,郑航的车门就被打开了。他探身进去,将自锁开关关上,总算关上了警笛和警灯。 郑航脸上重新有了血色。他紧紧地握着阳阳的手说道:“你一定以为我白痴,但我确实是太焦急。这一段时间真是急懵了,什么事都做不好。” “我们都会时不时地出点毛病,没必要为此自责。”阳阳谦虚地说,“我刚办案时,不知出过多少洋相呢。” 听了这话,郑航抿了抿嘴唇,翘起的眉毛垂下,眼睛看着马路。又有两台警车驶了过来。刚挂上腰间的对讲机突然响了,他取出提到嘴边,丝毫没有掩饰自己如释重负的心情。 接警员的声音很尖,却很清晰。“我是指挥中心,南正街发现目标,请郑航带阳阳立即赶过去参与围捕。” “收到。”郑航回答着,抬脚往警车走去。 “我们开一台车去。”阳阳拿过郑航的车钥匙说,紧接着将车子发动。震耳欲聋的警报声立刻划破宁静的街道。清凉的夜风从窗户钻进来,直接吹到他们脸上,但他们这时已然全神贯注,没有理会。郑航整了整腰带上的装备,拿出手枪试了试。 前方传来警报声。 正文 第2章 追击与枪战 “警察,停车!”警车喇叭里传来喝令声。听起来像刑警大队长齐胜的声音。看来齐胜已与目标夹路相逢。阳阳从乾元巷插进南正街。目标驾驶着一台改装过的路虎车,全副防弹玻璃。以前的训练是用多台警车将目标逼停,然后通过喊话,让目标主动走出车辆。不过,那只是警察的一厢情愿。 “停车!”对面警车再次发出命令。显然,目标并不想乖乖投降。郑航和阳阳并没有听到尖厉的刹车声,反而冲过来一阵发动机的咆哮。阳阳踩油门的脚有些迟疑了。 警车只是大众捷达,路虎完全可以直接将它撞翻,甚至碾过去。 “各路人员注意,不要碰硬。”关西的声音从对讲机里传来,“嫌犯已逃无处逃。” 阳阳一脚踏上油门,方向一打,蓝白相间的警车一个调头,扑进空旷的大街。这时,一团模糊的影子啸叫着出现在他们的左边,阳阳踩住刹车,车尾一摆,呈五十度角指向路口。与此同时,又一辆车出现在他们右侧,挡住了另半边车道。 就在电石火花间,路虎压了过来。郑航松开安全带,一把推开车门,举起手枪,瞄准路虎车硕大的前轮。 他的手指紧紧地扣住扳机。 “吱。”嫌疑犯终于刹车,轮胎与地面强烈摩擦,发出短促而尖锐的声音。空气中弥漫着灼热焦臭的橡胶味。路虎距离他们的捷达只有二十米不到的距离。 “警察,举起双手,打开车门,走出来!” 右侧的警车喇叭里传出齐胜威严的警告声。前后左右一下拥簇了五六台警车,车窗车门上全都架着黑洞洞的枪口,一齐瞄准了路虎车。 路虎一动不动。车门没有打开,黑色的窗户也没有落下。除了恐怖因子弥漫,一切都像凝滞了似的。郑航躲在车门后面,身子斜出座位,两脚缩在踏板上,因为脚一旦落地,就很有可能成为袭击目标。 虽然天气凉爽,热汗仍悄悄地滑落郑航的额际、眉毛,然后顺着脸颊流下去,在眼角留下涩涩的刺激。 “路虎车司机,用你的左手把四扇窗户玻璃全部放下!”齐胜再次命令道,“举起双手,交出武器,争取从宽。” 一阵难堪的沉默过后,路虎驾驶座上的窗户玻璃终于缓缓地落下。从郑航的角度望过去,路灯光在司机头部映成一个光圈,他勉强可以看到司机黝黑的头发。司机似乎已经听话地把手举了起来。他稍微松了松握枪的手。 “司机,用你的左手取下车钥匙。” 齐胜在喊话中一直只点司机,是因为司机掌握着逃窜的主动权。接下来,司机会被命令将车钥匙扔到打开的车窗外,然后命令他缓缓地走出车外,双手必须一直举在空中。他必须原地转一个三百六十度的身,给警方看他身上有没有携带武器。如果是冬天,齐胜会要求他把衣服敞开,让藏在衣服下的东西一览无余。最后,命令他双手抱头,走过来,转身,跪在地上。这都是刑侦教科书上的标准程序。 走过这些程序,刑警们便会一拥而上,将嫌犯收监。 不过,这位司机并不懂得刑侦程序。车窗放下后,双手虽然一直举着,却不知在做什么,并没有去点火处取下车钥匙。 “郑航?”齐胜的声音从对讲机里传出来。 “我能看到司机。”郑航答道,他正透过手枪的瞄准仪观察着嫌犯。“不过,因为光线太暗,挡风玻璃颜色太深,看不清副驾驶位上是否有人。” “欧阳伟?” 欧阳伟是刑警大队副大队长,可能在右后侧的警车里,与郑航成对角线。“看起来……后座应该有人。不过,隔着窗户,太暗,拿不准。” “司机,用左手,把车钥匙取下来。”齐胜在喇叭里再次命令道。他的声音更大,充满了威慑的意味。对方却很有耐心,双手举着,麻木了似的。 汽车缓缓地动了一下?是幻觉?是车震?还是…… “司机,我们是警察,把钥匙取下!” “TMD,TMD!”阳阳在身边抱怨着,脸上的汗像雨水一样往下面淌。他把身子往车窗外探出一半,手里的冲锋枪搁在放下玻璃的车窗上。他的胳膊止不住地抖动着,也许腿也在颤抖,只是郑航看不见而已。 “司机!” 司机的左手往下摆动了一下。阳阳松了一口气。 但灾难往往发生于瞬息间。 “枪!车上有枪……” “砰!砰!砰!……”自动步枪,或者冲锋枪,一梭子火花呈半圆形洒向郑航和齐胜的警车。郑航赶忙低下身,钻出车外,用车门作掩护。他的动作很快,迅速开枪,用子弹在门窗上拉开一张掩护网。 枪击声更加密集。 “阳阳,开枪。”郑航一边向同伴转过身去,一边拼命地更换弹夹。但视线里没有阳阳。 “阳阳?” 他俯身探回副驾驶位,阳阳躺倒在警车侧面的柏油马路上,一滩红色液色从他的背部洇散开来。 “阳阳中弹了!”郑航喊道。“砰!”又一声枪响,擦着郑航的小腿,划破了警裤。 “掩护的冲锋枪?”齐胜在对讲机里喊。 郑航赶忙开枪。他发现阳阳的冲锋枪挂在车窗上,放下手枪爬过去取。背带卡进了车门的拉手里。“砰!”驾驶室的车门被枪击。他条件反射地叫了起来,缩身一躲。 又是一声枪响。副驾驶位车门濺起火花,几乎烫着他的脚。 郑航迅速移动,猛力一挣,冲锋枪到了手里。这时,他看到路虎车的车门都开了,成了嫌犯的掩体,密集的火力向四面八方飞射,车身却在往前面推移。 他全身血液激涌,身体抖得厉害。控制,控制!警方必须重新控制局势,不然前功尽弃。冷静,冷静,必须保持平衡呼吸,有目的的实施打击。他清醒地意识到了面临的状况,冲锋枪在他手里活了,一阵怒火般的子弹从底盘钻过去,将路虎的后胎打得稀巴烂,汽车终于被迫停,就在郑航眼前三米的地方。抬起头,迎面看到路虎的驾驶员正从车里跑出来,他翻身追了上去。 没有声音,没有疼痛,只有一股推力,一股灼热从背后传来。郑航踉跄了两步,没来得及回头探究是怎么回事,便倒了下去。 正文 第3章 四个错误 半个小时后,公安局指挥中心会议室。 关西坐在主席台,笑咪咪地看着三十名疲惫不堪的下属。他们分成两组,一组干净整洁,坐在右边,一组灰头土脑,没有一个身上不是沾着彩排用的红墨水,坐在左边。整日虎着脸的局长破天荒地笑了,可不是好兆头。 “这是演戏、演习,还是考核?谁来给我说说。” 左边的十五人都低着头,没人敢吭声。 “是我没组织好,局长。”右边的齐胜站起来说,“我请求处分。” “你的处分少不了。”关西突然变脸道,“但不要急着争功,先让他们说说。”他指了指左边的一群民警。“第一个错误?” “在于我。”郑航主动站起来,“我处警没经验。” “哈,郑所长,够胆量?” “郑副所长。”郑航不好意思地纠正道。 “可你眼睛盯着所长位置。”关西嘲弄地说,“看来你太急切弄到这个位置了,连警车钥匙都来不及拨,就往前冲……” 郑航低下了头。“我搞砸了。” “哼!”关西鼻孔里喷出一股气,轻蔑地从郑航脸上移开视线。“我们重点来谈谈堵截。” “掩护的冲锋枪开始一直没响。”齐胜说。 阳阳委屈地看着齐胜。“背带卡进了门拉手里,我想从外面把它取掉,结果……” “结果嫌犯的枪响了,打中了你。第二个问题呢?” “郑航没有及时抢救搭档。” 听到这话,关西眼睛亮了。减少牺牲,安全第一已写进警务条例。他大学毕业便当了警察,入警三十年,数十次出生入死。“不错,郑航和阳阳。我们来好好谈谈,你们一起处警,一台车参与追捕堵截。齐胜喊冲锋枪掩护时,你没听到吗?” “我听到了!”郑航顶嘴道,“我最先看到嫌犯车里伸出了枪,第一个展开了还击。可是,当我回过神来叫阳阳时,他已经倒下了。” “好一个‘等我回过神来’。如果是实战,你的搭档经听不到这么经典的话了。我知道你们很在意堵截和抓捕的成功,可你们在关注嫌犯时,也要关注一下身边的搭档。现场的一切都应该是你们关注的对象。你的搭档犯了错误,如果你不能帮着他弥补,那就是你的错。因为搭档犯错,挨了枪子,你失去了搭档,就失去了掩护和依托,你也得挨枪子。这错误愈演愈烈,因为你们两人挨了枪子,可能让整场堵截失利。” 郑航想解释,被关西手势制止了。 “还有,你怎么能让自己的搭档躺在地上,躺在敌人的枪口下面呢?” “齐队长在喊冲锋枪掩护。” “你就拿着同事的枪去扫射轮胎,却让同事暴露在外!他当时死了吗?即使死了,你就那样让敌人凌侮他的身体,你就不能把他拖回车里吗?” 郑航呆呆地看着主席台,放弃了辨解。阳阳在处警时帮了他,他不能一味地要求阳阳在所有事情上都帮着他,让他顺利过关。 “第三个问题?”关西冷峻地问。 看看一直没人搭腔,坐在关西旁边的副局长贾诚说:“没有第一时间控制住嫌犯的车辆。” “对。你们逼停了嫌犯的车,却没能把它控制住。”他盯住齐胜,继续说道,“你不会说我没教你吧?” 齐胜羞愧地转过头,局促不安地在凳子上扭来扭去。关西还是分管刑侦的副局长时,齐胜便跟着他,今天的考核就是根据当年关西指挥的一场堵截战制订的。那场堵截战比今天疯狂得多。嫌犯驾驶的虽然只是一辆北京吉普,但他们人人都身负命案,落网是死,鱼死网破也不过是死,那是一场真正的玩命战。 吉普车被围堵得无处可逃,便在大街上横冲直撞,警车越聚越多,它撞翻几台警车仍想往外面冲。是关西率先走下警车,凭借车身的掩护,一梭子打穿吉普左侧的两个轮胎,造成它的侧翻,才生擒了嫌犯。 那场堵截战称得上真正的经典,且意义深远。 “应该首先打爆汽车轮胎。”齐胜低声回答。 “没错,幸好郑航最后想到了这一点。不过,他为之付出了生命。” 关西又一次盯着郑航的眼睛。郑航也看着他的眼睛,明白他的意思,赶紧低下了头。 “他犯下了第四个错误。”贾诚接着说。 “那时怎么就痴了呢。”右侧的一个民警说。 “应该想到那个驾驶员逃不掉的,现场又不是你一个人。” “现场也不仅驾驶员一个嫌犯呀,就那样把自己完全暴露在敌人的枪口下面。” 右侧掀起一阵笑声。嘀嘀咕咕的评论越来越响。郑航不想知道是哪些人在评论他,他不想记仇,也不想让人感觉到被记仇,懵懂有时是最好的武器。 “当时,我是有些忘乎所以,不知所措。” “所以命也不要了。”关西白着眼说。 郑航耸了耸肩,算是回答。 贾诚用奇怪的眼神看着他。“你应该先找好掩体,再观察路虎车里的状况,确保安全的情况下控制住局势,再开展追捕。” “我怕他跑掉。” “连命都丢了,你还抓得住他吗?”贾诚没好气地说。 关西咳了一声,板起腰,黑红的脸膛重又虎了起来。 “好了,今晚的考核和点评就到这里。参与考核的同志每人回去写一篇材料,总结一下今天考核活动的经验和教训,并提出今后应该怎么办。这次考核成绩分两部分,一是今晚的现场表现,二是总结材料。” 2 过山车爬起来,跌下去,爬起来,跌下去,越来越快,越来越疯狂。郑航紧紧地抓住扶手,兴奋得大叫起来,飞吧,飞吧,飞起来吧。往常,爸爸总是很忙,很忙,出差,出差。今天,爸爸终于带着他游公园啦,带着他坐过山车,他太高兴了。有爸爸在身边,他什么都不怕,那怕抛到空中,他都不怕,爸爸会接着的,小时候,爸爸就常带他玩抛起来,又接在怀里的游戏。 过山车在加速,升到最高处,然后又倒转来,头脚倒翻着,似乎就要将他摔出去。他恐惧地回头寻找爸爸,却发现爸爸不见了,接着听到一声让人窒息的呼喊,是爸爸的声音。爸爸一定是从身旁的过山车座位抛出去,然后摔在地上了。他依然被拴在过山车上,倒转着,却无法看到爸爸在哪里。 正文 第4章 不准到破案岗位去 他喊道:“爸爸,爸爸!”爸爸却没回音。 惊恐之下,他决定跳下过山车,去寻找爸爸,可不知怎么回事,他的衣服与过山车连在一起,他的身体与过山车连在一起,他的下身成了过山车的一部分。他挣扎着,可过山车依然旋转着,带着他旋转,让他身不由己。他要去寻找爸爸,他要爸爸,他拼命地挣扎,终于脱离过山车,滚了下来。在地上滚啊,滚啊,可爸爸依然不见踪影。 右侧有一栋办公楼,楼里透出一丝亮光。爸爸最喜欢加班,总是呆在办公楼里。他奋力滚进黑暗的门厅,沿着过道,沿着亮光滚过去。他看到一股红色液色从亮灯的办公室门框下面流出来。他伸出手去摸了摸,液体又浓又粘,还热乎乎的。他撞开门,看见爸爸横卧在地板上,脸朝着他,眼睛睁着。他大喊着爸爸,爸爸的嘴张开着,却没有声音…… 郑航在床上猛地跳起来,失声喊道:“爸爸!” 他大口地喘着气,双手掩面。 在一片漆黑之中,他伸手一阵乱摸,摸到了床边的灯,打开,然后尽力让自己平静下来。他认出这是自己的家,但一时半会想不起来是怎么回事。姨妈姚琴买的被子被揉成了一团。除脱掉了鞋之外,所有衣服都穿在身上。床边的闹钟显示时间是凌晨4点26分。他又深吸了几口气,眼睛扫视着房间的各个角落,一直到自己感到对环境熟悉起来,感到没有受到威胁为止。 “唉。”他低声叹息。 他闭上眼睛,让自己变得坚强起来,尽力重现着梦中出现的景象——他从门厅进去,进入一个亮着灯的房间,窗户朝大街开着。爸爸倒在地上,一动不动,血在头下淤积着。 在内心深处,他知道那不是梦,那是记忆。 他已经习惯了在夜晚回忆。可是,仍然大汗淋漓。 窗外清冷的月光静静地泼洒进来,房间里的红色早就消失不见了,有点凉。 郑航甩掉被子,转向一边,双脚着地。他需要洗漱一番。褪去粘着灰尘、油彩和墨水的衣物,裸身站在狭小的卫生间里,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实在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昨晚败得那么惨,他还以为自己会大哭一场。这次升职考核,他已经准备了一个月,他发现自己已经累得哭不出来了。 窗外响起阵阵脚步声,不时还会传来“嗨”“啊”的呼喊。公安局新的一天就要开始了,虽然还没到黎明——年轻民警已在进行基础练习,升职民警在开展多项警体训练。在靠近后山的射击训练场里,几乎通宵有人在练习射击。 三月的时候,分局向市公安局政治部呈报方案,提出科以上干部全部通过竞争上岗选拔,竞争项目包括公安法制知识考试、三项技能比武和查缉实战考核。只要考核过关,不用花时间陪领导吃饭打麻将就能升职,对于扎扎实实做事的基层干部来说,占尽先机。方案一出,局里的学习和训练气氛顿时浓烈起来。接着,政治部公布了竞争上岗的七个职位,除了一名党委成员,其余六个职位只要是副所长以上干部都可以参加竞争。 郑航是符合条件的人选之一。他今年二十五岁,入警六年,担任派出所副所长两年,虽然所长徐放只让他管理所里的吃喝拉撒,协助分管社区警务,但他十分渴望抓人破案。他向徐放提过,徐放只一句“你以为犯人那么好伺候。”便没有下文。 郑航父亲郑平担任刑侦大队长时,徐放是刑侦中大队长,看着郑航长大,看着他当上警察,然后又向局里要求他来城矶派出所给自己当副手,对郑航的关照不可谓不好。但他就是不让他抓刑侦,抓治安,个中缘由他也不说。 竞岗方案出来后,徐放把郑航叫到办公室,沉吟半晌,让他报名竞争人口管理大队教导员。虽不是大队长,但这是个热门职位,许多偏僻点的派出所教导员、所长都盯着这个位置呢。但郑航不希罕,他要当派出所所长,原因很简单,当警察就得破案抓人,学了那么多公安刑侦知识,就是要从基层领导做起,学会独当一面。 意见无法达成一致,徐放便把矛盾交到郑航姨妈姚琴手里。在市人大担任副主任的姚琴坚决赞成徐放的意见,最后还补充一句,最好不去参加什么竞争,就在徐放手下做事便行。 郑航了解姨妈,并不觉得她的意见有多重要。尽管她是他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但他并不是事事都听她的。姚琴在机关大院里呆得太久了,权利、奉献等等在她心里只是一个概念,更不能理解刑警崇高的荣誉感。姐夫郑平的死已让她吓破了胆,哪里还敢将外甥放到侦察破案岗位上去。 郑航去征求庄枫的意见,庄枫马上兴奋起来,极力鼓动他不惜一切代价去争取。他说,当官多好啊,官大一级压死人,而且要当就当一把手,享受享受支使人的领导待遇。竞争上岗,这样的机会多好,一定要策划好,不出手则已,出手就要赢。 庄枫是一家律师事务所的合伙人,几乎跟郑航是发小,从初中到高中,两人几乎都同班。 在君山茶坊包间里,郑航和庄枫一起对局里其他的股所队副职进行了分析评估,觉得自己还是很有竞争力的。庄枫深表赞同,同时提醒他官场上任何一个职务的升迁,从来没有哪一次完全是靠综合实力胜出的,即使是公开的竞争上岗,里面的猫腻少不了。凭实力,也要凭关系。庄枫说,从现在起,你需要做好两件事:一是对照方案,增强竞争实力;二是把关键的关系搞掂,把你的事搞成他们的事。 郑航的思绪又回到梳妆镜上,从镜子里看,他的样子实在太糟糕了:左肩胛骨上一大块暗紫色,胸口上满是淤痕,左侧大腿一片青黄,双腿膝盖上也尽是乌紫。昨天中枪倒地在他右脸上留下了印记,看起来好像是被人痛打了一顿。他转过身,看着后腰处皮肤划破的伤口,两条平行的赭红色,就像人体彩绘。 正文 第5章 父亲牺牲 一个月前,身高一米七五的他体重七十五公斤,看起来壮实有形。他热爱运动,身材没有发胖,各种体能训练都能搞定。他毕业于警官院学刑侦专业,自小便看着警察抓坏人审坏人,大摇大摆地出入公安局,从来就把自己当成公安主人翁。去年,禁毒大队一名副大队长参加贩毒被抓,他怒火冲天,仿佛如此败类混进公安队伍是他失职。 那是一个月前的他。现在,一切却…… 现在他体重骤减,眼眶发黑,双颊凹陷。和过去相比,此刻的他就像是个难民,身体上的伤痕和内心的痛苦终于相得益彰。 他不忍看下去,可又无法挪开双眼。 窗外传来呐喊声,一听就知道是新警开始了训练。关西该绕着操场跑步了。 郑航把手朝镜子伸去,他想轻轻地地抚摸一下面颊上的伤痕,手指尖触碰到的却是冷硬光滑的玻璃。 突然,镜子里现出一个人:一头柔软而略有卷曲的黑色长发,光洁的面庞,露出优雅迷人的微笑。她缓缓地走来。郑航不由自主地扑过去,想拥抱她,却看到一头黑发忽然花白,面容憔悴,怔怔地看着他,神情忧伤、迷惑而痛苦。 那是他的母亲姚瑶,他父亲牺牲前后判若两人的母亲。 “我只希望你平安、幸福,小航。去教书吧,教书稳定宁静,又富有乐趣……” 郑航的手指依然停留在镜面上。他闭上眼睛,这么多年过去了,有些事他还是无法释怀。 窗外又响起一声整齐雄壮的呼喊,关西已经在绕操场跑步——那是新警有意在局长面前显示实力的呐喊。郑航睁开眼睛,匆匆走出浴室,抓起训练服。他的手指在颤抖,休息了一夜,肩胛依然很疼。 五点半钟,天蒙蒙亮,操场已十分热闹。郑航不想跟新警凑趣,也不想在局长面前露脸,沿着屋角向右,跑进了北面的树林里。 郑航入警,不仅是因为像其他男孩子一样把它当作一辈子最大的梦想。不过,当他得知自己录警成功时非常激动——这么说其实不足以描述他当时的状态。虽然是烈士子弟、警院毕业,但入警必考是一条铁门槛。全国每年有几万人参加考试,而公安部门录用率也就百分之五六,这概率比上重点大学低得多。当时,他惊讶、兴奋、紧张又惧怕,百感交集。 在张榜公布前,他没有把消息告诉任何人。为了逃避知情人的问询,上班前他去了新疆,将心情放置在吐鲁番火山、天山天池、可可托海里。在经历了那么多年的痛苦、抑郁、挣扎和等待后,他更愿意独自坐在自己选择的门槛上,遥望未来。 接到政治部的通知,他直接赶到警令部报到,一路上看到父亲的同事向他热情地打招呼,脸上挂着傻傻的笑容。 晚上,姨妈风风火火地堵在公安局门口。她说:“你怎么报考警察一点风声都没露?”她的声音一改往日的柔软和温和,像支尖利的冰棱横在两人之间。郑航没有回答,却仍旧傻笑着,跟着姨妈走。路上,姚琴心痛地喋喋不休地唠叨着。郑航也不知姨妈要带他去哪里,只是一直保持着好脾气。 姚瑶死后,姚琴不折不扣地执行着姐姐的遗嘱。但在姚琴眼里,郑航并不争气,高考分数太低上不了重点大学,普通高校又没一个看得上的,只得凭着父亲的烈士资格进了警官学院。大三时,她鼓励他考研究生,也不知他努没努力,一直没听到他考试的消息。这下好了,姐姐一直反对郑航当警察,他却当上了。 郑航跟着姚琴走进市里最高档的酒店。 原来姨妈是来请他吃晚饭的,姨夫、表妹已经坐在包厢里。一进门,表妹便向他表示祝贺,姨夫则问寒嘘暖地问他还缺什么。这时,他终于说了一句话:“我什么都不需要,我已经都准备好。真的,我很好。” 饭后,表妹约他去唱歌,说是几个闺蜜姐妹想一睹表哥风采,他拒绝了。他先去剪掉经历过新疆风沙肆掠的乱糟糟的头发,又去了洗脚城,修剪了一下手脚指甲。明天清早,他要去大青山公墓。 父亲生前遭到坏人报复算计,死后同样没有幸免。下葬不到一个月,单位购置的墓地被砸,骨灰盒打烂,骨灰撒得到处都是。这叫锉骨扬灰,对报复者诚然十分出气,对家属却是极大的侮辱。公安局工会主席收拾好父亲的骨灰残余,从此没再安葬,保存在殡葬处,直到母亲死后,郑航将父母合葬在一起。 大青山公墓散发着新绽的花草的清香,绿意盎然,阳光充沛而明亮。郑航跪在大理石台面上,不由自主地热泪盈眶。今天不是父母生日,不是忌日,也不是传统祭日,却是郑航忤逆母亲心愿的日子。如果父亲看着他长大,会赞成还是反对他入警呢,他不知道。但郑航幼小的记忆里,却坚信父亲对职业的执著和忠诚。 郑航跪在父母墓前,哽咽着:“妈妈,对不起!我没听您的话,我又当了警察。爸爸,我知道你是怎么想的,但我请您在下面好好安慰安慰妈妈吧,我相信你会理解我,我不会给您丢脸,决不!” 郑航眼泪汹涌的流着,濺湿了墓碑。“我会练好本能,保护好自己,我会继承您的遗愿,做一个党和人民需要的警察……” 仲春的风带着一定热度吹过,将郑航的哭声吹得老远。 但这是墓园深处,又不是祭祀的日子,连殡葬管理人员都难得上山来,郑航的哭声大概除了死去的人,活着的人一个都不会听到。 从凌晨上山,一直跪到夜色晦暗,郑航才迷迷糊糊地往回走。 坐上回城的出租车,郑航通过后视镜看着自己发青的脸颊,狠狠地揉了揉。正规的警察生活将要开始,必须一扫过往的抑郁,坚强起来。 不过,接着的消息还是让他伤感了一阵。 正文 第6章 为了妈妈的遗愿 他的好朋友,跟他一同参加录警考试的庄枫在政审中被刷了下来。庄枫毕业于江南大学法学院,扬言非政法系统不考。这次录警政审封杀了他,等于政法系统永远对他关闭了大门。听到消息,郑航第一时间来到庄枫的身边,整整一天,他都在静静地听着他抱怨:“哦,天啦,我到底做错了什么?” 郑航绞尽脑汁想用什么话来安慰他,最终什么话都成了废话。庄枫放弃了考研,放弃了考其他政府公务员,去了一家律师事务所。 接着是岗前培训,培训后是枯燥琐碎的文秘工作,说穿了就是学习伺候领导。领导不是那么好伺候的,尤其是上面的领导不止一个。他得时刻微笑,一张脸似乎整天荡漾在春天里,嘴角习惯成自然地向上弯曲,但内心憋屈得要死,似乎回到了那些漫长而痛苦的回忆之中。不仅是这种工作环境,还因为他工作之余总是孤身一人呆在家里。这样,就有很多空暇时间,让他去想父母,去悲哀,去陷入自我怜悯之中。 姚琴很快发现了郑航的变化,每次见面都要刻意看看他的脸,皱起眉。“你看起来不像我年轻的外甥,像是被人从地下挖出来的文物。” 郑航露出一个尴尬的微笑。“这不托你的福吗?” 姚琴低下头继续帮着收拾卫生。把郑航留在警令部确实是她的主意,是她缠着市局领导违反规定,将郑航留下来的。与郑航一道考录的十二个新警,十一个下了派出所,即使是专为技侦支队考录的计算机专业人员也不例外。 “我是为了你妈的遗愿。”姚琴说着,把沙发垫全拆了,扔进洗衣机。“机关工作轻松些,不用巡逻、抓人、审讯,不用没日没夜地干,还得罪人。” “不像你想像的那样。” “我知道各有各的乐趣,各有各的罪受。”姚琴争辨道,“先在机关里打好基础,再下去吧,领导不会亏待你。”姨妈几乎跟母亲是一个模子里出来的,性格也一样,内心里是个悲观主义者,外表却要充乐观。她的情感被小心地控制着,她的行动都是计划好了的,而不是凭一时的冲动。 但自从她接手对郑航的照顾,除了当好保姆,除了安排他留在警令部,她觉得其它的事外甥都没有遂她的意。现在,她更加感到担心。 她知道这个孩子是有反抗个性的人,承受了巨大的痛苦,却并没有表现这一点。还在被父亲扛在肩头的年纪,父亲却牺牲了,正是高考升学的关键时刻,母亲却忧郁而亡,轮到谁,不会为此心生绝望呢? 姚琴冲了一杯咖啡递给郑航。“端稳了。”她警告说,“玻璃杯容易打碎。下次我带些纸杯来,没有污染,没有化学品,还不用清洗。” 郑航很快呷了一口。“我是警察,每天都做这些服务工作。你还把我当几岁的小孩啊。” “哦,你长大了,可以不听姨妈的话了?”姚琴说。 “不是的。” “那你怎么想离开警令部?多少人梦寐以求呢。” “事情太多,太忙了。” “派出所事情更多。杀人、抢劫、盗窃,还有房子失火、吵架纠纷、精神病人,哪一件不要派出所的去?小航,这是你妈交待的。到此为止吧,我不愿再和你讨论这件事。” “好吧。”郑航点点头。母亲说的,便是先皇铁券。他拿起姨妈熨好的制服,对她露出温暖的微笑,“我得走了,明天的会场今晚必须布置完毕。” 姚琴站在客厅中央,脸上一副紧张的神色。他知道他一转身,眼泪便会从她的眼里涌出来。所以,告别后他从不敢再回头,他见不得姨妈的眼泪。 但郑航终究还是离开了警令部,只是姚琴一听到消息便去找了开阳区公安分局局长关西,然后找到徐放,对郑航的工作安排做了非常具体细致的干预。郑航明白抗拒没用,便想用学习弥补自己。他向同事学习刑讯、逮捕策略和卧底,了解犯罪心理画像、集团犯罪和贩毒案件。他学得很起劲,所里的老民警阳阳却嘲笑他纸上谈兵。 纸上谈兵,这词听起来令人很不舒服。但郑航很看不起武警转业的阳阳,认为他不学无术,不求上进,所以很不以为意。 但实际上,“纸上谈兵”落在这次升职考核中,却成了事实,它简直就是郑航的噩梦。除了理论测试,更多的是体能训练和侦察程序。郑航觉得他是一张白纸,前怕狼后怕虎,左焦急右思虑,越是恐惧越容易搞砸。模拟处警时,把装备锁在车里只是一次小事故。 一个月过去,关西看到了民警的主观能动性,不断地提高考核层级,驱使每个人一遍遍地去攀爬高耸的“考核墙”。大家的睡眠时间越来越少,被鞭策着去训练的时间越来越多,操练越来越严格。每过一天,大家的期望值就高一分……总会有人在高强度的训练中获得奖励,但也有人半路退出。 郑航不愿做那个退出的人。他心气很高,争强好胜,即使不为当官,也不能被别人比下去。何况,他理解关西的心思,局里僧多粥少,警多位少,在这么一个狭小的上升通道里,这次考核为选拔真正的人才突破了瓶颈。 理论测试,郑航不怕,但他拼命地跑,不停地训练,不论是单双杠、攀绳,还是俯卧撑,只为通过三项体能测试。 昨晚开展的是处警追捕实战演练考核。关西和贾诚模拟多种场景,参与者都不知道下一秒会发生什么。以前,郑航做梦的主题总是爸爸或妈妈,他在暗夜里寻找、呼喊,看到突然出现的父母,却又猛然惊醒。而现在,他的噩梦变成了鲜明的彩色,充满暴力的气息——闪烁的警灯,尖叫的警笛。他不停地向前奔跑,沿着无尽的遂道夺命狂奔,一路上全是火红的枪弹四处窜飞,爆炸,轰响,摧毁,鲜血淋漓。 有好几个夜晚,他突然惊醒,努力遏制住自己疲惫的叫喊声;还有的时候,他只是躺在床上,感受来自身体的抽动,默默地舔舐白天留下的伤口。 正文 第7章 宝叔的B计划 到了早上六点,起床,再次投入训练过程。 已经过去一个多月,还有半个月。不能表现出软弱,不能暴露缺陷,只能默默忍受。 郑航拼了命也要熬过去。他父亲曾是局里最年轻的派出所长,最年轻的刑侦队长,现在的局长关西只是父亲的后任接替者。父亲遭遇了不幸,他要更加坚强,做一个父亲一样的人。他在参与竞争者中年龄最小,但名气最响。每次列队,总有人在背后小声议论他。“他就是郑平的儿子。”“他妈妈也没了。”“孤儿……” 大哥大叔辈的竞争者们大都侧重于体能训练,实战已了然于胸,他却正好相反。 走到楼下,操场转角处聚着一群人在谈天说地。都是参与升职考核的竞争者,看来他们正要开始今天的训练,碰在一起,总要聊几句。院校毕业的向军转干部请教枪械知识,军转干部则向院校生请教警体技能。只要敞开心胸,尽管处于同一竞争平台,大家也乐于助人。 郑航绕过人群,走到公安局后门。外面便是西苑公园,清凉的晨风徐徐吹来,带着清新,带着花香,好像给了他一个爽神浴。 他径直朝着上山的小道爬去,然后慢慢加速。痛苦、烦恼、伤害,茂密的绿叶像一帧帧标语:我行,我自信,我一定成功。 “再苦再难,也要坚强,只为那些期待的眼神……”郑航气喘吁吁地默念着《从头再来》的歌词。 疼痛不已的身体在抗拒,腰肋断了似的,托不起上面的躯干。但他没有停下脚步,无论怎样,都要继续前行。一步一步地,任由疼痛一点点加剧。 郑航明白这个道理。十二年前,他就懂得——爸爸牺牲了;十年前,他彻底懂了——妈妈死了,他站在大青山公墓高高的石阶上,遥望着苍茫的云天,那里有一只鹰在孤独地飞翔,他要做那只鹰,不,他要像鹰一样活着。 3 走到收容救助所门口,宝叔靠着廊柱悄悄地观察。对面街区中央,一道很窄的门脸,虚掩着,没有挂任何招牌,但门框上贴着一张手写告示:“社区自愿戒毒管理中心,见面时间:每周一至周五上午九点至十一点。” 现在不是见面时间,但门是开着的。宝叔退后几步,向两边张望,楼右边一道严密的栅栏挡住了入口,左边是一条双车道的马路,隔开了收容救助所和管理中心。他顺着柏油马路,走在楼与车道之间,过了一道石灰拱门,来到一处院子。两排整齐的桂花树,几丛灌木,零散的草皮,大小十几根塑料凳子上坐着一群男男女女,有的在抽烟,有的在吃食。一地的烟头、果皮和空易拉罐。 宝叔心里涌起厌恶和怜惜,感觉自己来错了地方,但他明白自己这身广告衫、牛仔裤、破靴子的打扮,和这里的人没什么两样。 再往里面走,却有人看守。注意到宝叔走过来,立即喝令他止步,等待喊到名字再进去。他想真的走错了地方,这里还是收容救助所,难怪如此脏乱。接着,他又想到自己也曾是他们中的一员,不该歧视。贫困的原因很多,有人因为暂时受挫,有人因为负债累累,有人因为走投无路。有人好吃懒做,有人身患恶疾,有人自暴自弃,有人被剥夺了应有的权利。许多人出于生活所迫,而不是自主的选择。酗酒,吸毒,不务正业,文盲,没有一技之长,没有人生目标,各种原因导致他们无力赚钱,只能沉沦到社会的最底层。时间一长,便永远失去了重新站立的能力。这样的人生能改变吗? 政府的救助也不过维持现状罢。 宝叔决定执行B计划,在看守的门口转身,步行几公里,来到贯通辰河大道的佘湖桥下。他边走边思考,怎么跟某种人沟通,找到他需要的东西。 日头缓缓下沉,气温也降了下来。宝叔的目光锁定在一棵银杏树下的三个人身上。他们懒洋洋地躺在破棉絮上,轮流抽一根烟、喝一个矿泉水瓶里浑浊的液体。那瓶里装的肯定不是水而是酒。目前,辰河还没有出台什么规定管理流浪者的行为。 宝叔盯着三个流浪者看,其中两个反盯着他,不过眼里没有明显的敌意。作为曾经的流浪者,他一直牢记要与任何流浪团伙保持距离。没有人生目标的流浪者极易被激怒,发生难以预料的后果,尤其在酒精的作用下。他已经自觉做一个遵纪守法的人,回归法律和秩序的保护。但现在不得不放弃自己的谨慎。 他向那三个人走去,逐个观察。一个十三四岁的男孩,右脚重度残疾,背靠银杏树坐着。头发大概有大半年没有修剪了,粘糊糊的,用一根红绳扎着。上身穿着一件警服长袖圆领衫,胸口的“polioce”十分惹眼,下身穿着一条沙滩短裤,露出两条参差不齐的腿。这时节穿短裤似乎少了点,不过当你看到他左边光着脚丫,右边膝盖截肢处肉乎乎的反光,就不会再有其他情绪了。 第二个看起来像欧亚混血儿,满头半黄半棕的卷发,鼻子很挺,脸上大块大块的白斑,斑块的肤色像白种人。大约二十多岁,针织衫,牛仔裤,虽然脏,但穿着整齐。很瘦,面呈病态,一眼便知是个吸毒鬼。第三个人背对着宝叔盘腿坐在草丛里,尖削的肩膀挂不住衣服,破了几个大洞的黑色毛衣松垮垮的,几乎可以想见一排排肋骨。他的头垂在胸口,似在悔罪,似在冥想,但肯定没有睡着。 宝叔说:“想好好吃一顿么,兄弟们。”他装成同类的样子,指了指城市方向。 男孩的眼睛亮了一下,混血儿冷冷地盯着他,说:“有什么条件?” “没什么,我也想吃了。我是宝叔,原来在瑶光混的。” 混血儿别过脸,嘟囔了一句。根据宝叔对不礼貌语言的敏锐观察,那是一句国骂。但现在重要的是跟他们打成一片,管他呢。 正文 第8章 他不喜欢这个世界 男孩开了口,努力表现得友好,但避开了宝叔的目光。“我是计伢子,这是我大哥爱军,我叫他军哥,这是……”男孩正准备介绍下去,背对宝叔的人忽然伸出肘子,撞了一下男孩的腰,痛得他叫出声来。 “很高兴认识你们。”宝叔进一步靠过去,伸出手,希望这手势能够表达他的善意和信任。男孩和混血儿僵住了,气氛有些尴尬。 宝叔想绕过去,跟第三个人打招呼。那人却突然微微侧过身,开了口,声音不阴不阳。“你现在日子好过了,想逗我们开心吗?” 宝叔闻言一震。这声音,这声音……太熟了。 他不喜欢这个世界,这个世界也不欢迎他。 这个世界没人对他负责,这是他从小就怀疑的、令他伤感的事实。只是那时他还相信奋斗的力量,大学毕业后,这想法被无情地击溃。他很痛,有一阵变得相当灰暗,他觉得什么事儿都没有什么意义。之后有天晚上,他坐在佘湖山顶,想啊想,终于想清了一件事情,他要为一个目标活下去,只要达成这个目标,让他干什么都可以,没有底线。 在他看来,夜晚是最美的时光。阳光吞没了,天空灰蒙蒙的,偶尔有星星和云朵,仿佛在虚无里漂染过,若隐若现,成了黑夜记录心情的笔记。城市灯光灿烂,有的霓虹闪烁,有的花团锦簇,最后不可避免地变成了漆黑一片。 他一直都喜欢呆在暗夜里。他还记得以前每天吃过晚饭后,妈妈都会把他抱到床上,让他靠在枕头上,数窗外的星星,没有星星,便想像星星在哪里。 那是一间朝北的窗,窗外不像现在这样高楼林立,躺着就可以看到北斗星,看到北极星。母亲没读什么书,但她能认出天枢、天璇、天玑、玉衡……能讲北极星的故事。她说,北极星象征着坚定、执着和永远的守护,就像天底下所有的母亲,这个世界,只有母亲对儿子才会不离不弃的守护,永远不变。 这是属于他们母子的时刻。每当这时,母亲会唱童谣,讲故事。她脸上的表情会变得柔和起来,嘴唇弯起,形成一个淡淡的笑容,身体也跟着放松下来。只是,往往一首童谣还没唱完,母亲便深深地叹一口长气。 美好的一刻结束了。母亲站起来,好看的笑容消失,忧郁的皱纹再次爬到脸上,让她看起来至少老了十岁。她把被子重重地掩在他身上,把门框当镜子,对着门抓抓头发,然后径直走了出去。 直到长大了些,快成年时,他才开始思考属于母亲的这些片段。为什么母亲大白天呆在家里睡觉,只有下午和晚上才出去上班呢?为什么母亲只将晚餐那片刻时间留给儿子?这到底意味着什么? 可是,还没来得及问清这些问题,母亲就消失了。也许悬疑的东西往往是记忆最深刻的,常常勾起他的回忆。 他缩身在车厢里。窗外没有灯光,很黑很安静,不时有风刮过车顶的声音从耳边掠过,像毒蛇吐着信子,让他产生自己正呆在十八层地狱的错觉。 突然,他身体一僵,因为他好像在风中听到了人声。侧身望着窗外,仔细聆听,又一阵风刮过,他确定的确是人声。他疑惑,谁会在这里?犹豫了一会儿后,他把水果刀放进小工具箱,推入驾驶座下,隐藏起来。 一个年纪不小的夜行人。从东侧走过,根本没有靠近他的车便转了弯。 他莞尔一笑,都怪自己听力太好。这是他自小练出来的本能。孤独的夜晚,想妈妈、等待妈妈回来的夜晚,他以聆听屋外的声音,辨识声音原委打发时间。日复一日,连屋顶上走过一只猫,他都能听出那是张婶家的,还是王奶奶家的。 他直起身,钻进驾驶座。虽然那人没有走近,但他还是准备观察一下周边情形就离开。这个地方,他已经蹲守很久,来往行人、作息规律都了如指掌。他是个有目的的人,不喜欢空耗时间,也不喜欢噪杂的空间。语言是空虚、无聊、伪装的外壳,是灵魂的坟墓。一群群人聚在一起闲聊、打牌、跳舞、唱歌,还乐此不疲,真让他感觉匪夷所思。 有时候,他担心那些充满伪装、虚假的空间——霓虹闪烁的洗浴中心、锣鼓喧天的歌厅、争吵喧哗的茶馆、饭店——会发生爆炸,夷为平地。每天早晨醒来,他都要站在阳台上看一看周边的娱乐消费场所,看他们是否已成废墟。 这想法让他害怕,他不得不做几个深呼吸——白天他也是这些场所的常客,晚上他是绝对不去的。可惜,他的担心从未发生。他把驾驶座调整到位,狂躁地揉了揉太阳穴,督促自己赶快离开这里。 启动引擎,正要往前面行驶,座位下面发出“哐当”一声。 他戴上橡胶手套,伸手到座位下,缓缓拉出一个小小的黑色工具箱。箱子看起来只有一本五六百页的书籍那么大,非常普通,可能塞满单据、卡片、纪念币和领带卡。但实际并非如此。这个箱子里面放的是一套医疗解剖器械,十分精致、实用。他检查了一下箱里的卡带,一格一格的内袋上别着锃亮的金属器具,数了数,有十个种类,每种器具各有用处,都是白天在家里用药水消过毒的。 他将中间的卡带掀开,下层是一小卷强力透明胶带和两把普通的水果刀,刀面锋利,一尘不染,如果拿到刑事痕检室检查,绝对查不到指纹。除了这些,他还在箱子里放了一小玻璃瓶的水合氯醛,以备不时之需,谢天谢地,他还没有机会使用。水合氯醛旁边是一叠一寸见方的塑料袋,袋里装着白色透明的粉剂。这是他用作重要物证的东西,常人难以找到,但他总有办法,很多跟这东西有染的人把他当作救命恩人。 他摸了摸袋子,柔软细腻。很好,他已多次使用这种东西,非常熟悉。这种塑料袋也是他们常用的,没有丝毫独特性。他的行事作风便是不留下任何独特的东西。 正文 第9章 车膜给出的幻象 他做了个深呼吸,努力思考是否还遗漏了什么。这个过程持续了好一会,说实话,他有些紧张。最近一段时间,他一直在开始日期上犹豫。四年来,那些特定的夜晚发生的事情现在都历历在目,但白天的一切即使昨天才发生却仿佛蒙上了一层朦胧的光晕,如梦一般。 春天来了,万物生发,整个世界都欣欣向荣,腐朽的、肮脏的、垂死的、毒害的,都该消失才对。他站在花红柳绿的辰河边,四年来的春光在他脑海里一下子鲜活起来,那些画面简直栩栩如生。他很担心一旦等得太久,所有的记忆都会统统消失,它们会和其他想法——那些让他疯狂,又让他倍感寒冷的想法一起,消失在空虚的黑洞里。他又会再次坐到佘湖山顶,怅然若失地,无助地了望,感觉生命的无趣。 汽车离开黑暗的小巷,绕过南正街,进入辰河大道。经过佘湖桥时,他拿出一个食品袋——袋子早已用氨水擦洗过,一个指纹都不会留下——轻轻地放在桥头的草地上。不远处,有一群群流浪者,不用多久,这东西就会进入他的肚腹。 没错,这是他为他们购买的饼干、蛋糕、面包和矿泉水。是步步高买的,还是联都国际买的,他记不清了,细节统统消失,滑进了记忆的黑洞。但他记得是用不记名的消费卡付的帐,发票在出门时随手扔进了安检门的垃圾桶里。 发票不可能留着。因为害怕记忆跟他开玩笑,他戴手套的手在里面翻检过好几遍。干蠢事是不可原谅的。他妈妈曾多次教导他。她总说,可以任由该死的蠢货在身上捣弄,但他必须为此付出成倍的代价。而她的儿子是最优秀的,胜过那些蠢货千百倍。 他不再东张西望,挺直腰杆驰向灯光辉煌的城市。他又想到了嘴,为了苟延残喘而胡言乱语的嘴。不过,他立即止住了这个念头,希望它葬入坟墓里,他很清楚只要这些嘴没有闭住,他的想法就会反复出现。 行了,只等鱼儿上钩。 他把车停在遥岭巷转角的阴影里,放倒靠背椅,舒服地躺下。四年来,每到春夏交替之际,多少个夜晚,他就这样在车上度过。四年,他没有感到丝毫不适,也没有引起任何注意——这得益于这车是最常见的车型,车上不断变换的牌照,以及最隐秘的内饰。 表面上,从外面可以隐隐约约地看到车内的情形——破旧的仪表台、普通的坐垫、肮脏的脚垫,不明的毛发、烟头,里面没有任何值钱的东西。错了,你看到的,只是车窗玻璃贴膜给予你的幻象,你完全看不到车内的情形。 这一刻,他头脑一片澄明。他扪心自问,我这么做对吗?为什么四年过去,我却感到更加空虚,更加寒冷;那些卑微的灵魂虽然肮脏,但相比道貌岸然的人,他们的作恶,仅仅出于求生的本能。 他的疑问持续着,但是这个世界并不如人所愿地给出答案,它从来都有自己的逻辑,总是自行其是。因此,他也只能自行其是,做他力所能及的拯救。 对,就是拯救。他拍拍胸口,工作挂牌还在里面。他拿出来,最后检查了一遍。挂牌为长方形,设计简洁,美观大气,蓝色背影衬着白色汉字,上面写着“副主任”。 他把挂牌吊在胸口。夜色越发浓了,火车站的钟声敲响了十二点。 “嘴是用来揭露真相的。”他嘀咕着,神色越发凝重。 4 场地很美。方娟离开汽车发现自己置身于一块孤立的江湾,一片不大的沙滩延伸到江心,上下游都是高高的悬崖。她走到江水的边缘,发现江水是如此的浅而清澈。沙滩边除了很少的赭色破木块,几乎没有污渍和其它生活垃圾,比如废弃塑料制品。最近几年,辰河市有许多条河流因为受到严重污染而禁止了挖沙作业和渔猎。挖沙船通常被认为是破坏河道及水质的罪魁恶首。 她在沙滩上欢喜地转圈,长裙像花一样绽放,直到发现男人们全都直直地盯着她,才羞涩地停下来。在被男人掌控的禁毒支队里,方娟是参加这次聚会的唯一女性。支队本来还有两名女警,但她们都有孩子需要照看。 她回到男人聚在一起的地方,禁毒办主任乔军拿给她一瓶椰奶。她其实想喝矿泉水,或者像男人一样喝啤酒,清早出来得急,昨晚倒好的凉开水忘了喝,喉咙干渴了一上午,但她不想拂乔军的意。 最近,乔军十分关心她的感情生活,时不时地问她找到男朋友没有。她总是说正在找,但还没确定,这是给人机会的意思。她想既然乔军关心,想必想介绍一个什么人。 “有没有一个标准?总不能寻找一辈子吧。” “寻找到最好的那个呗。”方娟调皮的回答。 “那你如何肯定你找到的这个就是最好的呢?”乔军继续问,“我老家有个典故,叫作猴子攀包谷,你只能一路穿过玉米地,不能回头,但你希望找到那个最大最好的玉米棒,你怎么办?” 方娟思索了一会。猴子攀包谷的故事,她从小就听老人说,但从未仔细想过。 那时,方娟正在乔军办公室呈报社区自愿戒毒管理中心年终总结。乔军把总结看完,刚想说行,方娟抢先告诉了他答案。 她说:“我把玉米地划成两半,前半块地只观察、比较,找到玉米的平均水平,之后,在后半块地里看到超过平均水平的玉米时,就把它攀下来。虽然它未必是最好的玉米,但肯定是一个相当不错的玉米。” 乔军听到这个答案,痴了很久。方娟是用理性的计算来分析猴子攀包谷的,融入了博弈论的观点。她不知道乔军对这个答案怎么看,但很长一段时间,他没再问她。 江边的阳光清脆而柔美。男警察们有的在钓鱼,有的在打牌,有的在烧烤,有的直接躺倒在沙滩上晒太阳。乔军在沙滩上铺上厚厚的报纸,邀请方娟坐下。 “你还记得上个月卧轨的瘾君子吗?”乔军说时双手放在颈后。“后来查明,那家伙竟然是想在铁轨上睡觉。” 正文 第10章 找个男朋友保护你 江边的阳光清脆而柔美。男警察们有的在钓鱼,有的在打牌,有的在烧烤,有的直接躺倒在沙滩上晒太阳。乔军在沙滩上铺上厚厚的报纸,邀请方娟坐下。 “你还记得上个月卧轨的瘾君子吗?”乔军说时双手放在颈后。“后来查明,那家伙竟然是想在铁轨上睡觉。” “他不是死了吗?”她说,盘腿坐在他身旁。“这人我印象不太深,但记得他来过两次管理中心,想拿替代品。” “他家人要闹事,关局长头痛得紧。你知道是谁平息的吗?”乔军继续说,“政法委的毛南葵。因为警察赶到铁路现场时,死者已被轧成碎片,大多数的尸体被狗咬烂,只得任由狗在那里吃他。”他大笑起来,凸起的腹部跟着抖动。“他家人想要尸体,毛主任让几个瘾君子去处理,他家人再也没出现。” 方娟微微笑了下,但她实在不知有什么幽默或赞许之处。刚参加工作那会,她在派出所值班接待群众来访便不知所措,有老民警告诉他和稀泥,将老百姓唬弄走,便算成功。她唬弄过,但从来没有以暴制暴,用黑的那一套。 “南葵才二十八岁,已经是维稳办副主任,前途无量,而且他父亲是人大主任,真正的官二代。在辰河,没有比他更优秀的男子了。” 原来乔军介绍的人是毛南葵,方娟见过,印象不错,给她高攀不上的感觉。但乔军讲的故事太煞风景,让毛南葵的形象直接恶劣到水底。 她注视着涌向岸边的江浪,深深地呼吸着清新芳香的春风。妈妈说过,找男朋友也好,找丈夫也好,最重要的是善良。她前面谈过几个男朋友,特别是大学谈的男朋友迪,他们的关系一直很完美,可是他去了澳大利亚,再也没回来。 她闭上眼睛,想起了迪。迪是个注重实际,又喜欢体育活动的人。他说话轻柔,脾气温和。俩人心心相印,在她最困难的时候,时刻守在她身边,倾听她的烦恼,为她打饭打水。特别是,他在吃穿方面不太讲究,舍不得花钱,但对街头艺人、乞丐都很好,从不吝啬。 江边掠过几只水鸟,嘎嘎的叫声惊醒了她。她张开眼,猛地抬起头。在她周围的都是男性警察,他们的嬉闹她插不上嘴,水里有好几个警官就像十几岁的傻孩子一样在激浪中嬉戏打闹。 他们太需要放松一下了。执法成了一种生活方式,它可以极容易地使人达到废寝忘食的境地。很多警官发现在他们面对每天都会发生的生与死的情况下去谈论那些小事很困难。他们可以对捡尸体碎片这样的事开个玩笑,然而对于大多数人感兴趣或觉得可笑的那些普通事情,他们却认为很一般,很无聊。 警官之间建立亲密关系是十分必要的。不仅仅因为他们有共同的工作,而且你被逼得受不了时,你就可以依靠他们。 方娟听见身边的李成警官在谈论急救。他是侦查大队的副大队长,教师转行进来的,整个禁毒支队只有他的办公室塞满了各学科的书籍:科学、文学、哲学。他家里一贫如洗,生活十分俭朴,辰河的生活费用很高,公安是一桩苦差,特别是要靠警官的工资来维持生活不容易。大部分警察冒着生命危险却过着穷酸的日子。十几年前,警察还受到为之服务的社会的很大尊重。今天的社会就不这样了。方娟在社区自愿戒毒管理中心上班,很少有哪一夜没有遇到别人伸出指头以示蔑视,或者对她喊叫侮辱人的话。 几个警官从水里走出来,大头短裤包裹的臀部和下身原形毕露。方娟转过脸。她对待有暴露癖和讲下流话的男警察的办法就是不予理睬。动不动就会抱怨的女警官通常会受到更无聊更激烈的奚落。 看到分管侦查的副支队长童文独自在清静的悬崖口钓鱼,她走了过去。 “是什么让我们美丽迷人的警花眉头紧锁?” 方娟把目光从童文脸上移开,盯着钓杆。“你碰到过令您寝食难安的那种案子吗?” “那种融入你骨髓,时不时闪现在你脑海,感觉遗憾、愧疚、疑惑,几年,甚至十几年后仍让你半夜尖叫着从梦中惊醒的案子?没有,我们谈到过,但没接触。”童文掐灭烟头,伸手找烟的手跟随着他看方娟的目光停了下来。 “没事,”方娟诚恳的说,“我吸惯二手烟了,有时我自己也抽。”她掏出打火机,看着他用专注的眼神评价似的看着自己,直到帮着他点燃香烟。 童文深深地吸了一口烟,然后慢慢呼出。他突然说道:“工作中遇到什么困难吗?” 她把报纸铺在一块石头上。“没有。但接到两个骚扰电话,我怀疑与某个案子有关。” 童文好奇地打量着她。“现在真是恐怖主义盛行的时代啊,连我们的小姑娘都受到威胁了。会不会是某个仰慕者干的?” “不是,绝对不是。”方娟羞涩地说。 他笑了笑,身体往后一仰,摊开一双古铜色的大手。“找个男朋友保护你,或者你把电话号码给我,我去查一查,一定给你抓住这个恐怖主义者。” “我查过了,两个电话是两个不同的号码,分别仅仅给我打过一个电话,而且是无记名的。我怀疑他还会换另一个号码给我打电话,仍然是不记名的。” “你向乔军报告过吗?”童文面色逐渐凝重起来。 “说过,但他不相信,反而告诫我不要再告诉别人,说什么会影响我的名声。” 乔军的话并非没有道理,一个未婚女孩经常接到陌生电话既正常,也不正常,接了便接了,让它过去是最好的。“你向刑侦支队的领导寻求过帮助吗?” “我没有熟悉的人可以请教。烦死了,童支,真不会跟我的私生活有关。虽然我不是管理中心的主要负责人,他讲的事也跟管理中心的管理无关,但跟管理中心涉及的人有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