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章 砺脊湾是闽南海滨的一座渔镇。此镇临海傍山,民约千户,自古风调雨顺,物产丰富,但荒远险僻,暗礁丛生,陆海交通都不甚便利。 镇上有一富比王侯的员外,姓仇。仇员外年过五旬,中等身材,略微发福,来砺脊湾不过十年。据闻他当年曾是京官,在外名声甚大,后来却不知为何坏了事,嘉靖皇上一怒之下,把他发配到这偏僻之地。不过贬虽贬,毕竟他根基非凡--镇上长者都还记得,当年仇家建宅便费工三年余,只搬家,又近一年,始成如今这座深宅大院。其不仅绵延半条南街,院内更亭台楼榭,檐廊曲桥,假山内湖,奇树怪石不胜枚数,并养了无数鬟役及灵禽异兽,光美轮美奂的高楼就七八座,皆不下于三层,可谓一派富贵气象,荣华风光,不消细说。 仇员外人说起来也不算坏,他这些年在砺脊湾虽免不了扩田夺地,卡茶抢渔,却也修桥铺路,年节济贫,做过不少善事。 但许是他运交华盖抑或流年不利,瞧,这一年新始,他又撞入了霉运。 首先是正月初一大清早,仇府门口的两只丈余高的白花大石狮子,竟悄悄成了两堆碎屑,还被泼淋了狗血狗屎,打更巡夜及门房等一众家丁,整夜居然丝毫未察。大过年里,可谓讨了个大大晦气。 其次是二月二龙抬头这日,仇府的一条三桅三层的大号渔船(其实是下南洋的私船,镇上谁都明白)竟在海上莫名失踪,至今没得头绪,自是人财两空。 第三件最糟心。三月三上巳节这日,仇府的老管家亲押一队大叶铁观音的极品贡茶出山时,被贼人劫货害命不算,竟还将老管家的头颅,悬挂在仇府大门丈八高的黑底金字门匾之上。 于是,平日里安居乐业的砺脊湾不再平静,一时间坊间谣言四起,有的说是冤家寻仇,有的说是鬼祟上门,弄得镇上人人自危,胆小的吓得白日也不敢出门。 但奇怪的是,被欺至此,仇府上下却一不报官悬赏,二不拜佛请仙,只派人摘下头颅,抹净牌匾,将老管家配个木身草草安葬了事。其后仍是一切照旧,竟似浑然无事一般。真让人不知说什么好,但主家不急,大家伙儿有什么办法?只能跟着提心吊胆,摇头叹息。 不想几日后,仇家又出事了--不过话说回来,这次却不再是坏事,而是喜事,一件很奇怪的喜事! 此宗怪喜事,还要从乞巧节说起。 据说这年的七月初七,仇家大小姐芳龄就要满十六周岁了。 仇员外膝下无子,夫人早逝,只此一位掌珠。镇上见过仇小姐的人不少,但却没人见过她的容貌。每年适逢三元佳节,仇小姐除了依例去妈祖庙礼拜之外,平时几乎足不出户。外出总是香车软轿,上下尽皆鬟搀姆扶,但令人郁闷的是,仇小姐总是头戴一顶玄色斗笠,四垂三尺黑纱,完全遮住了她的容颜。即便如此,有幸见过她的人,都会呆上半天,感叹天下竟有这样好看耐瞧的身影。于是,风传又起,人们说那纱笠之下,其实不是仇小姐本人,而是仇员外巨资打造的一个真人大小,带西洋机括的白玉美人,否则,那丫鬟所扶的小手,怎能那般刺目的白腻? 再后来,"玉玲珑"这一美称不胫而走,时间一长,不仅传遍了八闽大地,更远播南洋北疆。 这日是三月二十三妈祖诞辰。闽南人大都信奉海神妈祖,镇上祭祀尤为隆重。白日庙会之后,晚间还要烟花歌舞,篝火欢庆,大摆流水素宴。就在大家夜宴刚始,不想仇员外竟命人抬了八桌上等素席,也前来赴会了。 那晚他好像喝醉了,竟当着所有乡绅百姓的面,大声郑重宣布:"今年七月初七,小女待年期圆。女大不中留。仇某虽不才,但小女却识得几字,品貌不差,因有几分傲性,不愿庸婚俗嫁,想要择能招婿。所以,届时有本事的俊才好汉,只要是未婚男儿,尽管前来鄙府一试--绝不计贫富出身,只看人品胆识!" 说来也怪,自那日起,再没闻仇府大宅出过什么祸患。而"七月乞巧七,玉玲珑招婿!"这句话却一传十,十传百,似长了翅膀一般,迅疾飞遍了大江南北。 很快便到了七月初七这一日。 一大早,仇家就张灯结彩,大开中门。丫鬟仆人个个衣帽簇新,来来往往皆忙得不亦乐乎。砺脊湾的百姓们再也抑不住好奇之心,早早便围在仇府大门口看热闹。 没想到,从早晨起到傍晚这段时间,却只来了三位求婚者。此时他们被安置在仇府那高大堂皇的正厅里上座饮茶。仇员外满面春色,乐呵呵的亲自在主座相陪。 左列上座的十来位,是仇府特地请来作陪证之百里八乡的官绅名流。 右列上座,便是前来求婚的三位青年才俊。上首第一位来头不小,乃晋江卫军副指挥使吴将军的独子,从六品领千户饷的吴良,人称吴小将军。吴小将军年约三十出头,人生得高大魁梧,挺胸凸肚,动辄睥睨四方,得意洋洋。 第二位是本县通判的二公子,候补士县丞马寿马二公子。马二公子二十五六岁,五短身材,面皮白润,长相很是富态。他穿得花团锦簇,十根胡萝卜似的手指上竟带了六只戒指,端杯品茶时常发出"叮叮咚咚"的撞击声,十分引人注目,他自己却浑不在意,言谈举止镇定自如。 第三位是一位文士打扮的男子,此人弱冠年纪,身材颀长,面容英俊,一身白绸蜀绣长衫,帽镶春水翡翠,手持湘妃竹扇,挥洒谈吐显出一派儒雅气度。 仇员外不免对这文士多打量了几眼,侧身向候在一旁的二管家,低声问道:"方才这位说他叫......叫什么来着?" 正文 第二章 二管家附耳道:"老爷真是贵人多忘事--此人名叫温九,据说幼时便是远近闻名的神童,十四岁便中了秀才,诗文在八闽可列三甲,又兼琴棋书画,多才多艺,名气很大。" "嗯,都是福建的......"仇员外一边喃喃自语,一边将头略微动了动,却没看出是点头还是摇头。 因为是择能招婿,既要风光喜庆,而文比武试又需场合,所以晚宴就安设在仇家正厅门前的那方青石板铺就,宽大稳妥的平台之上。 此刻酉时已过,虽已星光满天,但庭院内却被数不清的灯笼照的如同白昼。大宅进门有一堵巨大的影壁,墙后是中间通道,通道左边有一株年逾百龄的高大古榕,树冠茂密,几乎遮住半个院落;右边是一块半亩大小的青石铺就的场地,无遮无盖,甚是宽阔平整,南墙边搁置一行兵器架,码放着十八般兵刃,以及弓箭石锁等器械,北面廊道前,摆放着两只径约三尺的箭靶,倚东墙盖了一座高大戏台,台周点缀一些花草盆景。院中通道的尽头,则是十余层青石台阶,阶上端处,便是大厅前宽阔的平台。此时便在平台上已开了四张八仙桌,摆好了美酒佳肴。 三位青年才俊理所应当地被安置在了主桌。仇员外自然坐了主位,按功名年齿,右座自然非吴小将军莫属,左座为马二公子。温九名气虽大,但他只是个秀才又年纪轻轻,自然忝列末席。他只微微一笑,旁人也自无异议。 二管家忙得团团转,看看主桌坐好后,又将其余作陪证的官绅亲友,也各自分序安置在次席落座。大家不免又客套一番,不消细述。 待酒过三巡,菜过五味,主桌的吴良先自左右一瞥,然后站起身双手举杯,笑道:"仇老伯请了,小侄借花献佛,敬您老一杯,恭祝您老多福多寿!"说罢先自饮一杯,然后站着待丫鬟斟满杯,又双手抬举,向仇员外道:"再谢老伯盛情款待--小侄敬第二杯前,请容我说几句,可好?" 仇员外点头应允。吴良兴高采烈地道:"小侄是个练武之人,又粗又直,不会绕弯,说话如有不妥,先自请罪。小侄前来求婚,万望老伯应允。小侄家世倒也配得起令嫒,何况小侄自幼习武,身体健壮,将来生十个八个儿子那是一点问题没有!呵呵,小侄早想好了,因老伯没有子嗣,那么我的第一个儿子让他姓仇,继承仇家的香火--这是实在话,不知老伯意下如何?" 话音刚落,还没等仇员外回答,那在末位落座的温九,忽仰天大笑一声,道:"哈哈,有意思啊!" 吴良正自举杯待佳音,忽被笑声打断,不由哼了一声,斜视温九,微愠道:"你笑什么?" 温九笑吟吟地道:"吴小将军一番奇言妙语,倒令小生想起当年解文毅公的名联,因此忍不住失笑,还望仁兄海涵!" "唔,"左首的马寿闻言,故作奇状问道:"解缙解大才子的何联,竟能应此情此景?" 温九自颈后摸出折扇,一边微微扇着,一边摇头晃脑地吟道"墙上芦苇,头重脚轻根底浅;山中竹笋,嘴尖皮厚腹中空!" 吴良似有些没听明白,打眼一瞧四周诸人有的掩嘴偷笑,有的交头接耳,方悟到不是好话,不禁面如朱砂,将手中那盏还没敬出去的酒,用力朝桌上一顿,怒问道:"姓温的,你啥意思?" 温九举箸指了指桌上的菜肴,笑吟吟道:"说这笋啊,温某最是爱吃!"说着夹了一块鲜笋入口大嚼,一边大声赞道:"好新鲜呐!--吴小将军也尝一块如何?" 吴良欲挑理又说道不出,气得双眼冒火,看那架势,好似马上便要发作。 站在一旁的二管家见状,一瞥仇员外只在旁抽着水烟若有所思,便打了个哈哈,走过去轻轻一按吴良的肩膀,笑道:"吴小将军误会了不是?--温公子在赞你呢!" 没想到八尺多高,虎背熊腰的吴良竟被这瘦小如风干鸡似的的二管家轻轻一按,一屁股又坐回凳上。二管家叫道:"啊哟,将军怎么踩滑了?"忙扶了一把。 吴良唬了一跳,坐在那愣了愣神,又低头看了看脚下,倒似没觉出什么异样,哼了一声算撇过这茬,粗声大气地追问道:"奶奶的,什么'芦苇'、'竹笋'的,居然是赞我?--我怎么听着像骂我呢?" 二管家一边点头哈腰陪着笑,一边自丫鬟手中取过酒壶,轻轻给吴良斟上,笑道:"连咱们下人都听出来了,您想呀--墙上芦苇,是赞将军您轻功高强,能上墙越脊啊!竹笋皮厚,是赞您内功深厚,刀枪不入呀!" 吴良恍然,不由转怒为喜,立马笑得合不拢嘴,道:"呵呵,原来如此!过奖过奖......不对啊!"他突眉头一皱,又问道:"那'嘴尖'呢,又是啥意思?" 二管家被问得一楞,随即笑道:"哟,那句话可了不得,赞得更厉害呢!是说......对了!是赞将军您相貌神气,这个......英俊潇洒呀!" 吴良半信半疑,喃喃道:"'嘴尖'是赞我英俊潇洒?哪有这样......"似还要追问,却一转头,发现二管家不知何时,已跑到次席陪客劝酒去了。 这时,温九嘴里不停嚼着菜,瞥了吴良一眼,一本正经地道:"看看,是赞仁兄你呢!......居然还误会小弟!" 吴良黑脸微红,哼了一声道:"不过实话实说罢了,也算不得赞!"说着,他朝仇员外举起杯,昂头挺胸道:"没有金刚钻,不揽瓷器活!仇老伯,既然您老择能招婿,小侄没两下子,怎敢来献丑?不是小侄吹牛,'内练一口气,外练筋骨皮'的莆田南少林的正宗功夫,小侄可打小一天都没搁下!仇老伯,若您允许......" 温九哈哈一笑,忽又插嘴道:"可是当真?" 吴良两次敬酒被他打断,心知他是成心捣乱,索性将酒杯朝桌上一放,瞪着温九,冷笑道;"不信?那好办!姓温的,你敢不敢下场试一试吴某的铁拳?" 正文 第三章 这时,那坐在左首的一直默不作声作壁上观的马寿,忽接腔道:"吴兄真好主意!"说着,他又朝温九道:"温兄,我等比试是迟早的事,何况仁兄筷子一直未闲,精锐蓄足,占便宜呢!场子又是现成的,不如二位放手一搏,见个雌雄,如何?" 温九似笑非笑地摇摇头,道:"温某是问吴小将军,没问你马兄,请免开尊口!" 马寿众目睽睽之下被碰了个软钉子,不由胖脸通红,似自言自语,又似自我解嘲道:"看来有人只带了色胆,没带其他的胆子来呀!" 温九装没听见,侧头又向似等得急不可耐的吴良,笑问道:"吴小将军,想同温某放对不难,但请先答我一问--你方才说不吹牛,这话可是当真?" 吴良怒道:"这是什么屁话?吴某男子汉大丈夫,吐个吐沫都能砸个坑,说出的话自然字字当真!" 温九哈哈一笑,道:"痛快!第二问来了--闻听吴小将军十年前便已娶妻生子,嘿嘿,这事众所周知,不知可是当真?" 吴良倒也不怒,用眼角斜了他一眼,冷傲道:"不错!" 温九朗声大笑,道:"这就怪了,今日既是仇府择能招婿,却不知吴小将军不在家守着老婆孩子热炕头--却来此凑什么热闹?" 此言一出,四周先是一片哗然,很快又鸦雀无声,次席作陪证的亲友,一众随伺的丫鬟仆人,以及门边站着、墙上趴着的那些看热闹的左邻右舍,皆齐将目光锁定在吴良和仇员外二人身上。 不料吴良冷哼一声,竟从怀里拿出一张字纸,双手献给仇员外,恭声道:"老伯请看!这是小侄三月前亲手写的休书--把小侄的前妻和孩儿全都撵回她娘家去了,现在是清白一身,专等娶令千金过门!" 仇员外面沉似水,自然也没接那张纸。吴良有点不悦,把那张纸复收入怀中,狠狠地瞪了温九一眼。赌气将那杯始终没敬出去的酒,自己一口干了。 温九哈哈大笑,转身对马寿道:"马兄,吴小将军竟能狠下血本,斩断后路,真是又粗又直,可敬可佩呀!--却不知你仁兄能不能媲美?" 马寿皮笑肉不笑道:"吴兄真猛士,神威可守四方,温兄大名士,风流不遑多让,马某岂能媲美?" 吴良闻听这话,不觉将一腔怒气全撒到他身上了,瞪眼斥道:"马二胖子,你既自知不行,还不哪边凉快哪边闪,赖在这里充什么大头蒜?!" 不想马寿被一番抢白,却不恼怒,只淡淡道:"吴兄老是听岔意思,岂不令人齿冷?马某何时自诩不行?而是不想说那么透,这叫'逢人且给三分面,讲话莫可全露白'!" 温九呵呵笑道:"好一个绵里藏针,却碰到个又粗又直的棒槌,我看你老兄还是锋芒毕露比较好,以免自找刺心呀!" 吴良听得云里雾里,不由怒道:"什么棒槌穿针的......他妈的,越说越胡闹!" "温兄说得倒也在理。"马寿仍不急不躁地道:"既吴兄喜欢直来直去,那么就打开天窗说亮话好了。马某方才的意思是,吴兄你呢,现在就可游走四方去了,温兄嘛,也请风飘水流去吧!至于马某自己么--既然来了,就没打算回去!"此言一罢,他竟不待二人接腔,突然站起来,先正冠拂襟,然后对仇员外长身一揖,接着清了清嗓子,镇定自若地道:"老伯在上,小侄这厢有礼了!小侄职位虽不比吴小将军,名头也没温公子响亮,甚至待会较技博弈时,小侄极有可能败北,但是怀中这一颗诚心,却是天下难寻,世间无双的。请老伯暂停吃烟,望仔细听真--小侄这番动身之前,早已祭表天地,禀明家父,报备上司,遍告亲友,马寿前来仇府就不打算走了......小侄的意思是前来入赘。即便待会技不如人,死了也算仇家的鬼--总之一句话,令千金小侄是娶定了!" 这话一出,闻者无不纳罕咂舌,一时间窃窃私语,议论纷纷。便连吴良与温九也不禁变色,二人一想到即便待会竞技大胜马寿,人家却早摆出这话占了先机,不由一个瞠目结舌,一个啼笑皆非。 吴良回神倒也挺快,他用力一拍桌子,骂道:"马二胖子,说你赖你还真赖到底了!你小子胡咧咧的那叫什么?你别当老子不知,你八个小妾一房没休,却吃碗看锅,算哪门子的一颗诚心?" 马寿没有理他,仍慢条斯理地对仇员外道:"老伯,非是小侄不舍那几个小妾,而是想到入赘之后,毕竟得陪带些得力忠心的女佣过来服侍小姐不是?况且小妾毕竟是侧室,不瞒您说--小侄原府中的正房就一直在虚巢待凤,这番若再得老伯应允,岂不是两全其美,皆大欢喜?" 吴良一听,有些傻眼,愤愤不平道:"这话倒是不错!他妈的......早知道,就不把我那三个小妾全打跑了!" 温九忍不住哈哈大笑,拱手道:"二位仁兄果真是又实在又心诚,可谓一时瑜亮,难分轩辕,感人肺腑啊--有点想呕,请仇公和二位恕在下失礼!" 吴良即便真是个棒槌,这次也听明白了。他同马寿一起怒视温九,如不是仇员外在座,恐怕早就拳打脚踢,痛下杀手了。 马寿眼珠一转,突然对温九笑道:"温公子名满天下,这一点我们自愧不如,不过你名气最大的地方,恐怕是在勾栏瓦肆、风月场所吧? '古有柳七,今有温九'这句话在八闽大地可谓闻名遐迩,就连垂髫童子也能朗朗上口啊!" 温九不愠不怒,反有几分得色,他把湘妃扇往后颈衣领一别,对马寿抱拳笑道:"名满天下似浮云苍狗,从来易生誉谤,倜傥风流如白驹过隙,只为砺我才情。常言道,人不风流枉少年,又道,是真名士自风流,只要莫行下流作呕的勾当--马兄说是不是这理儿?不过,还要多谢马兄当众贴金,小弟多少有些愧不敢当!"他说完这话,也不瞧被噎得说不出话的马寿,以及懵懂挠头的吴良,起身离桌,略整衣冠,对仇员外行了一个深揖,正色道:"小子张狂了,失礼处,万望您老海涵。仇公,闻听您要择能招婿,并说只需合'有本事'及'未婚' 两般即可,其他倒无所禁忌,不知此言可真?" 正文 第四章 仇员外喷出一口烟,然后将水烟袋随手递给二管家,再上下打量温九一番,方微微点了点头。 温九神色一舒,笑道:"那就好!第一,小可确有几分真才实学,便七步作诗,百步穿杨也勉强为之,其二,小可不曾婚配。自古及今,佳人配才子。令千金之绝代风华,自不必说,而小可文学武艺虽不敢以天纵奇才自居,但较在座的这二位庸才嘛,还是略胜几筹的。话又说回,小姐天仙玉人,老伯也不想被凡夫俗子辱没了吧?" 吴良再也按耐不住怒火,猛地一掌拍下,震得桌上杯盘弹起老高,回落后又摔得汁水飞溅,满桌狼藉,当真不堪睹目。他也顾不得这些了,跳起来破口大骂道:"姓温的,我操你奶奶!" 对面坐着的马寿赶忙后跃躲避,却不料落脚处偏踩到次席的一只凳子上,滑了个趔趄,幸未摔倒,却弄得冠歪靴脱,头脸锦袍上也被溅了不少汁水,不禁气得浑身哆嗦,胖面发白,索性也朝桌上猛拍一掌--不想这马公子手劲儿当真不小,满桌杯盘跳得更高,惊得连次席诸人纷纷也离席鼠窜。 马寿怒不可遏,胡萝卜似的手指一指着吴良和温九,高声骂道:"两个王八蛋,我......" 温九本是站立,又早预见此事,因此两次均未殃及,此刻见二人大失其态,乐得正中下怀。他哈哈大笑,一边暗防二人动手,一边得意洋洋地朝仇员外望去,正欲乘胜进言,却不由怔了怔,惊呼一声:"仇公......"随即叫苦道:"糟之糕也!" 吴良马寿随之看去--却见仇员外冠上沾着两片肴肉,左肩趴着一只龙虾,兀自坐在桌前木无表情,"吧嗒吧嗒"抽着水烟。 二管家拿着一块抹布忙抢上来,一边手忙脚乱地替仇员外清理擦拭,一边对着远躲发呆的几个丫鬟斥道:"糊涂东西,还不快去给老爷拿替换衣衫?" 三四个小鬟忙齐应一声,朝后院四散奔去。 此时,吴良、马寿及温九三人互瞪一眼,不禁面面相觑,一时间,似都不知怎么办才好,只得一同转身,尴尬地一揖到地。 三人刚想开口致歉,忽见从大门那边急匆匆跑来一个家人,神色慌张的喊道:"老爷,老爷!" 仇员外嘿嘿一乐,盯着他道:"你这小丑,也来凑热闹么?" 那家人被他眼神吓得一突,忙跪下磕头,怯声道:"老爷恕罪!不过门外发生了天大的事,小人一急,也就坏了规矩了......" 仇员外哼了一声,道:"何事?" 那家人脸色通红,颤声道:"老张......老张他们全都回来了!" "唔?"仇员外不禁动容,随手推开兀自替他清理的二管家,站起身来。仇府上下也都失了颜色,议论纷纷。仇员外稍作沉吟,遂淡淡一笑道:"屁大的事,值得这般大惊小怪么?......叫他们先下去用饭吧!" "是!"家人转身跑去。 接着仇员外朝二管家使个眼色,然后站起身来。 二管家何等机灵,随即打了个哈哈,对兀自站着的诸位宾客亲友及三位青年才俊作了个罗圈揖,提高嗓门道:"方才小小意外,诸位不必介意!呵呵,有劳各位贵宾稍待片刻,鄙府仇老爷要进内更衣,暂失陪一会子,还请大家尽欢随喜!" 见二管家说得入情入理,诸人谁会却这个面子?况一众家人早将桌凳打扫干净,又已撤换酒肴,于是纷纷点头称是。仇员外含笑朝诸人略略拱手,道声"失陪!"便转身朝大厅走去。诸人方尽皆回席落座,重新交杯换盏,不消细说。 这时,二管家向一个家丁低声道:"快去叫老张,说老爷在偏厅等他!" 那家丁默默转身而去。过不多时,一个衣帽光鲜,四十出头的精壮汉子自侧门进了偏厅,这汉子最大的特点,便是左腮上长了一个铜钱大小的痦子,此刻他左右一瞧,见偏厅只明一烛,仇员外正坐在一张椅子上看书。 那汉子忙不迭地走过去,跪下磕头,恭声道:"老爷!" 仇员外点点头,合上书,淡淡道:"起来吧。" "是!"老张慌忙站起,躬身候着,脸上不觉渗出汗珠。 仇员外将书放在几上,沉声问道:"老张,听说你们早就船毁人亡了,究竟怎么回事?老亓呢?" 老张恭声道:"我们走到吕宋附近,船被劫了,亓爷他......他以为再无幸免,便抽冷子跳海了!" 仇员外眉头皱起,道:"老亓跳海了?--那其他人都活着么?" "其余人一个没死!"老张略微激动,道:"老爷,这次的事真怪呀!咱们的船明明被劫了,但却没一人被杀......不仅如此,那位朱公子还货、银一概不要,竟全部退还!小的们这三个月也没受什么苦,就是一直闷在船里飘来飘去,但却好吃好喝的养着,临来还每人赏了一身衣裳......" 仇员外疑惑地看了看他身上的衣服,又问道:"你说的那位朱公子是谁?" "便是......便是动船的那位......"老张谨慎地道:"不过他决非倭寇,也不像道上吃海陆行饭的,但手下却个个极为硬扎......否则,小的们跟您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也不是白吃干饭的,竟被他们刀架在脖子上,才知有人摸上了船......" 仇员外哼了一声,道:"那弄清他到底是那条道上的了么?" 老张头一缩,嗫嚅道:"小的眼拙,没......没瞧出来!" 仇员外哂笑着摇摇头,道:"他人现在何处,你总该知道吧?" 老张忙道:"知道,知道,应就在门外......" "老爷!"随着一声低呼,见二管家带着两个拿着冠帽衣袍的丫鬟,急匆匆地走了进来,将一张拜帖递给仇员外,低声道:"您瞧这个!" "老亓?!"老张见到二管家,骇了一大跳,忙指着他对仇员外道:"老爷,他没死!老......亓爷不是回来了么?!您瞧......" 二管家对他冷冷一瞥,如视无物。 正文 第五章 老张又吃了一惊,呆呆瞧着二管家,宛若见鬼一般,突又换了一副谄媚笑容,作个大揖,悄声问道:"亓爷......亓二管家,您老何时回来的?" 二管家恼上脸来,瞪目斥道:"住嘴!" 老张骇了一跳,登时缩着头着不敢再问,心中的惊骇自是无法形容。 仇员外接过拜帖,见是纯金打造,薄如纸叶,竟是宫廷专用仪品。他眉头微皱,又仔细看去,见帖子中间镌刻并用朱砂描印着一行蝇头小楷:"大明掌銮仪卫事大臣世袭岳怀王世子 左翼前锋营副统领朱魄隆拜" 仇员外凝神略思,然后将金帖反转,见背面另有一行小字是"敬备菲仪 贺敕封红颜王仇氏大小姐芳诞 并祝太子太保原平虏大将军仇铿鸣老大人贵体吉安。" 仇员外沉吟片刻,微微一哂,然后又问老张道:"这位朱公子,都问你什么了?" 老张身子微微一颤,用手抓着腮上的痦子,低声道:"小的卑贱之人,啥也不知,他......他也问不出啥呀!" 仇员外点点头,道:"这么说来,你是竹筒倒豆子了?" 老张"噗通"一声跪倒,惶恐道:"老爷,朱公子真的没有恶意......" "更衣!"仇员外站起身来,两个丫鬟忙七手八脚地替他将冠帽外衣换上。仇员外转身朝外走去,二管家打了个响指,朝俩丫鬟丢了个眼色,然后紧紧随其后也去了。 老张茫然抬起头来,见仇员外和二管家已走进大厅,一转弯不见了身影,方吁了口气,刚想站起,忽见两个那丫鬟并没跟去。她俩不过十三四岁,脸上稚气未脱,但眼神中却透出远远超越她们年纪的阴冷。 老张脸色大变,不觉一道冷汗顺着脊背流下来,手猛地朝腰间摸去,寒光一闪,一把匕首出现在他的手中。 不想两个丫鬟竟毫无所动,四道冰冷的目光交互一视,左边的粉衣小鬟嫩声嫩气地道:"归你了!" "姐姐就会欺负人!"右边的绿衣小鬟撒娇似地顿了顿足,忽裙里飞起一脚,竟将老张手里的匕首踢脱,那匕首不知怎地,在空中转了个圈,似长眼一般稳稳地落在这绿衣小鬟的手中。 老张瞠目结舌,霎时间像泄了气的皮球一般瘫在地上。 绿衣小鬟自袖中取出一粒药丸,抛在地上,伸出笋尖般的指头点着老张,娇声数落道:"亏你还是个爷们,想脏了地么?想害我们擦半天么?" 粉衣小鬟不耐烦道:"那边还等答应呢,别磨蹭--耽误咱们看热闹呢!" 绿衣小鬟双眸寒光一闪,瞪着老张娇斥道:"喂,这丸子沾嘴就走,干干净净,我这是在帮你呢--明不明白?" "多谢!"老张不觉泪下,颤抖着捡起药丸,哀声喃喃道:"朱公子呐,您......为何要放我们回来呢?......"说着,忽张口将药丸吞下,随即翻到在地,抽搐一下,便再无声息了。 两个丫鬟探了探他的鼻息,满意地点点头。粉衣小鬟轻轻转动几上烛台,厅中地板无声无息地现出一个方洞,粉衣小鬟一脚将老张的尸体踢进洞中,随着烛台又转,洞口合榫,地板光洁如新。 粉衣小鬟吹熄蜡烛,牵起绿衣小鬟的手,一溜小跑朝大门外奔去。一出大厅之门,正赶上闻听二管家大声呼道:"大开三门,鸣乐放炮--老爷要亲自迎接贵客!" 只听一声朗笑,遥遥传来一句:"不敢劳动仇公亲迎,小王只好自己来了!"话音落处,便见影壁外闪过一个人影。那人似闲庭信步般走来,看慢实快,须臾之后,便在平台之上含笑站定。 诸人不由大吃一惊,纷纷看去--见此人年约二十三四岁,身长七尺,浓眉星目,英气勃勃,一身朱红长衫,小牛皮靴,领袖腰带皆镶绣着杏黄龙样纹饰,发髻罩着一个小小金冠,上嵌一颗拇指大的夜明珠,这珠子发出十分柔和的光,似把他整个人都罩在光晕之下 仇员外迎上前去,仔细打量来者两眼,然后略整衣冠,纳身便拜。他这一拜不要紧,身后的二管家以及仆人丫鬟见主人如此,慌忙也跟着跪拜下去。霎时间,整个仇府中人全都伏在地上。事发仓促,其余那些被请来的嘉宾及三位青年才俊见状,也不敢再坐,皆站起身来,纷纷噤言静观。 却见来者面对拜倒的仇员外,先是侧身避让,然后伸手虚扶,温颜笑道:"仇公不必多礼,快快请起!" 仇员外缓缓站起身来,淡淡道:"区区民女贱诞,老夫设薄宴小庆,不想却惊动天潢贵胄驾临,实不胜惶恐呐!" 来者笑吟吟地道:"老大人无须多虑,小王此番拜访绝无他意,只因迷路耽搁,来得晚了,却做了个不速之客。"说罢,躬身作了一揖。 仇员外吃了一惊,侧身避让,又慌忙欲跪,却被来者上前拦住,笑道:"请起!"说着,他扫视一周,对仇员外歉然一笑,道:"仇公,小王惊扰之过,万勿见怪。还请诸位贵宾落座吧!" "那就都起来吧!"仇员外唤起家仆后,这才转头对四方宾客介绍道:"诸位嘉宾高朋,这位乃是当今圣上的唯一亲侄,掌銮仪岳怀王爷的独子,尊者讳名,诸位请都来见过小王爷吧!" 小王爷接口笑道:"不过沾了祖宗的光,小王自己却从不讲究什么尊不尊,讳不讳的,请仇公和诸公直呼小字'魄隆'便是!" 诸位宾朋方才察言观色,均已猜到几分,此刻闻听这话,仍不免吃惊,又见这位小王爷人品英秀谦和,礼数周到,虽派头十足,但却无丝毫霸气,不由皆心生好感。有的见仇员外竟能与皇室贵人结交,不禁暗暗纳罕;有的则因见到朱家宗室中人而十分兴奋;更有的土绅别说自己一生,便祖上几代都没见过一次皇家之人,大觉是件光宗耀祖之事,因此激动之至。一时间,诸人纷纷离席,竞相拜倒,叩地有声。 小王爷朱魄隆含笑作了个罗圈揖,算作还礼。他乃天潢贵胄,宗室至亲,别说对这些告老官宦,平头乡绅,便是当朝的文武百官,也不算失礼。大明王朝,素以礼仪之邦自居,是个十分看重礼节的朝代,上至皇室权贵,下至黎民百姓,繁文缛节,等级森严,那是半点不能错乱僭越,否则轻则遭人耻笑唾骂,重则甚至会有性命之忧。 正文 第六章 "大家都是仇公的客人,"朱魄隆笑道:"不必太过拘礼,否则倒显得小王喧宾夺主了,请,都请坐吧!" 诸人这才纷纷起身,拱手再三,方才回桌坐定。 朱魄隆见诸人尽皆落座,唯有吴良等三人仍直直立在当场,神色古怪的瞅着自己。他不由微微一笑,对仇员外道:"仇公今日择能招婿,这三位尊兄,只怕便是待选娇客吧?" 仇员外略略点头,一边应道:"正是。"一边侧目去瞧他如何应接。 朱魄隆每人打量两眼,只点头笑道:"好,好!"却不多言。 虽只是两个"好"字,但也是夸赞,吴良等三人不得不再次躬身抱拳相谢。 他三人方才闯了个不大不小的祸,好不易混了过去,正暗中摩拳擦掌,殚精竭虑,欲待重整旗鼓,再显能耐的当口,不想又来了一位小王爷,虽他还未表明来意,但十有八九也是冲这择婿之事而来。且不论此人身份贵重,气派十足,仅见他谈吐挥洒,雍容有度,举手投足,潇洒自如,便知是个十分精明干练的角色,更何况初来之时,他显露的那几步轻身功夫,也自不凡。三人暗中自比,一时间不免自惭形愧,心凉半截,因此不觉显出几丝悻悻不乐,无精打采的神情来。 这时,二管家早已暗中吩咐撤换下八仙桌及一并残席,换上了一个大圆桌,重设一席,摆放齐备,然后轻轻咳嗽一声。 仇员外微微点头,然后捋须一笑,对朱魄隆道:"小王爷别站着了,老夫重设薄酒粗席,请上座吧!" 朱魄隆拱手道:"叨扰!"他身份贵重,按照当朝惯例,自被安排在主位落座,仇员外反在右首主客位作陪。吴良等三人,则依序各降一位被请入座,三人闷闷不乐,如坐针毡,却又无可奈何。 且见二管家带着几个丫鬟,先献上用银盘托着的湿毛巾,待朱魄隆净面净手之后,几个丫鬟各捧酒壶及各种食器,排作一列,站在仇员外和朱魄隆身后伺候。 仇员外殷勤问道:"小王爷来自北方,老夫不知您的口味,这既备有西凤、汾酒、古井、五粮液,也有福建名酒蜜沉沉、荔枝酿,不知您想饮些什么?" 朱魄隆笑道:"老大人好会享福。不过小王既来八闽大地,自是入乡随俗,便尝尝贵地特产吧!" "如此甚好!"仇员外招呼道:"来人,先拿蜜沉沉来给小王爷满上!" 二管家亲自持壶,转席依次斟满酒杯。且见那酒入杯呈金黄色,清香浓郁,闻之生津。仇员外笑道:"这第一杯酒,自是为小王爷洗尘!"说着,他按京城规矩,作势欲亲自端杯奉酒,却被朱魄隆拦下,他笑道:"小王年轻,老大人切勿见外,咱们随意些,同饮可好?" 仇员外闻言甚是欣悦,接着二人换盏碰杯,一同饮下。朱魄隆放下酒杯,咂嘴赞道:"好酒,好酒,香甜醇和,果然当得起'蜜沉沉'之名!"说话之间,二管家又及时为二人添满酒杯。 仇员外呵呵一笑,道:"八闽大地,四季如春,不似北国分明,因之民风温润不悍,素不好辛辣烧酒,只喜蜜酿黄酒,酽茶淡汤,怕不能让小王爷足瘾尽兴!" "这才合长寿多福之道。怪不得老大人神采奕奕,原来宝地遍是养生妙法。"说着,朱魄隆端起酒杯,笑道:"逢此良辰,小王借此蜜酒,祝仇公身体安健,增福添寿!" 仇员外称谢端杯,二人一饮而尽,放杯相视大笑,极尽宾主之欢。 接着,仇员外拿起筷子,夹了两三样菜,放在朱魄隆碟子里,笑道:"敝处穷僻,不比京城,请小王爷尝点野趣吧?" 朱魄隆点点头,举箸皆尝了尝,竟每样都出奇得好吃,不由赞道:"美食,美食!只怕大内御厨,也做不出这般滋味!" 仇员外微微一笑,道:"过奖,不过是些山货海产,野鸡土鸭,上不得大台面,唯占个'鲜、野'二字罢了。小王爷想必饿了,请多吃些!"说着,又替他夹了不少菜,一边细细讲解,这道菜叫什么封肉、那道菜是什么姜母鸭、何道菜又叫鱼卷、土笋冻、还有什么蚵仔煎,桂花蟹肉等等,极为详尽备至。这边,二管家也趁机将酒斟上。 这一会子,同桌的那三位青年才俊一直木呆呆地坐着,别说劝酒夹菜,连理会也是无人,脸色越发不好看了。他三人虽不比小王爷的身份,但在四里八乡,便八闽大地数来,也算年轻有为,平时逢场各自更是被捧奉惯了的,哪曾受过这般冷落?原本皆有些自惭茫然之意,不免退意暗生,此刻却因久被怠慢,反妒恨窜起,消了退念。三人互视一眼,从各自神情且将心比心,自通莫逆,不觉抛却前嫌,大起敌忾之心,也是年轻气盛,更生出豁出一拼,大不了一拍两散的念头。 吴良首先按捺不住。正巧这会子仇员外菜名讲解完毕,回头向二管家低声交待,被吴良逮住了这个空当。他大喇喇地举起杯来,高声叫道:"小王爷,这第三杯由吴某来敬你,先干为敬了啊!"说罢,仰脖"咕嘟"一声,将酒吞进肚里,然后翻杯一示,双目犀利地盯了过来。 朱魄隆嘴里正嚼着半块鸭肉,见状先是一怔,然后一边漫不经心地打量他一眼,一边瞟向别处仍缓嚼鸭肉,仿佛视而不见听而不闻。 吴良瞪眼举杯,愣愣地僵在当场。这"先干为敬"一招,仗着自己酒量宏大,从来都是吴良的酒桌绝技,对应之人一来不好却其面子,二来他酒确也干了,算不得占便宜,因此只好陪之,他往往便因此得势,大占上风。但从没想到真能碰到一个敢拒他的主儿,这"必杀绝技"便不灵光了。众目睽睽之下,吴良的脸"腾"地一下,通红发紫。 仇员外微微冷哂,故意晒了吴良一会子,但又不能不救场,只得对朱魄隆笑道:"小王爷,这位是晋江卫军副指挥使吴新昌将军的独子,千户吴良吴小将军。" 朱魄隆"唔"了一声,嘴里鸭肉恰好也嚼完咽下,他淡然点头,又瞧了瞧马寿和温九二人,问仇员外道:"这二位尊兄呢?"仇员外便也分别介绍了。"原来如此,"朱魄隆这才掂起杯呷了一口,算是补上了吴良的面子。接着,他微微一笑,对三人道:"小王来到闽南,虽在仇府作客,但诸位也算半个地主,说来都不外。既非外人,这么敬来敬去,倒见外了,索性行个令,助助酒兴吧!"他话虽客气,后音却不容质疑。接着,他转头又对仇员外笑道:"仇公,您老做令官吧?" 正文 第七章 仇员外闻言略觉诧异,随即微笑颌首,道:"自当领命!" "好,就行酒令!"吴良总算捡了个台阶,酸着脸顺势撤回酒杯。马寿温九隐笑对视一眼,遂齐声附和道:"恭敬不如从命!" 他三人原因久被冷落,才发愤欲争,闻听这话,正合心意,又因皆是花天酒地的高手,酒官司更是司空见惯,再者,三人又已达莫逆合力之利,所以哪里会惧?反倒想趁机试试这位小王爷的斤两,说不定一下子扳倒于他,也未可知,他身贵面尊,定会含羞而去,岂不是好?三人皆一般心思,个个踌躇满志,脸上却不露声色。 不料朱魄隆却掰下一只蟹钳,在手里翻转,并目不转睛,饶有兴致地瞧着。 仇员外一见,忙从桌上拿起一把金蟹剪,笑道:"小王爷,老夫替你剥吧?" 朱魄隆笑着摇摇头,又随手丢下蟹钳,然后闻了闻手,眉头一皱。二管家见状,忙从下人手中接过一盘雪白的湿毛巾,躬身为朱魄隆献上,陪笑道:"小王爷,请净尊手!" 朱魄隆瞥他一眼,抓起一条毛巾胡乱一擦,然后重重丢在银盘里,轻哼一声。 二管家骇了一跳,实不知自己怎么得罪了这位贵人,一时间面如土色,惶恐不解地偷眼瞧向仇员外。 仇员外见状略一沉吟,遂已了然,对朱魄隆笑道:"小王爷休怪,这个管家新任方半年,很多规矩还不太不懂!"说着,他转头对二管家吩咐道:"小王爷的意思是要净手,你好生伺候他去听潮轩那处!" 二管家闻言大悟,连连称是,接过一盏灯,躬身陪笑道:"小的在前引路,请小王爷随我来!" 朱魄隆笑吟吟道:"小王正想顺便瞻仰贵府,要不仇公也一并去吧?" 仇员外哈哈一笑,道:"敝宅无章无谱,胡乱搭成,就怕小王爷看着气闷--不过,我那园中两株极品夜来香,却敢说京城皆无!......请!"说着,站起身来。 "老大人先请!"朱魄隆也紧跟着起身。 "仇公且慢!"便在此时,忽有人竟出言拦阻。在座诸人吃了一惊,见居然是那位久未言语的温九,他此刻业已站起。 仇员外和朱魄隆均不由一怔,前者面上渐露不悦。 "扰及二位尊便,还请恕罪,"温九作了个揖,恳切道:"小可只求一句明示,千祈应之!" 仇员外神色略缓,淡然道:"既然如此,那么温公子有何见教?" "不敢,"温九微微一笑,道:"我等几人实想得知小王爷驾临尊府来意,以免冤坐枯等,望仇公垂赐!"他吸取了吴良方才被干晒冷晾的教训,干脆不直问朱魄隆,只追问仇员外,可谓十分聪明。吴良马寿一听这话深有同感,忙一同站起拱手道:"望仇公垂赐!" 朱魄隆闻言脸色不禁一变。 仇员外扫视三人,又盯了温九一眼,不觉哈哈一笑,道:"温公子,你倒挺有胆量呀!" 温九又作了个揖,笑道:"此事实属万不得已......望二位海涵,但祈明示!" 仇员外嘿嘿一笑,转头对朱魄隆道:"小王爷,温公子虽出言无状,倒也言之在理,情有可原,看老夫面子,小王爷可愿原宥他这情急糊涂之过?" 朱魄隆乃皇族贵人,身份非比常人。温九虽有功名在身,却仍是一介平民,此刻他冒犯尊颜,若按明律认真问责,就算构不成犯上,至少也是个越礼或失体之罪。但仇员外却说成"情急糊涂"而又把"罪"改成了"过",还设了个"言之在理,情有可原"的前提,这样一来,虽不能说他有所偏袒,但确有暗示"大事化小"之意。 朱魄隆打了个哈哈,重又将身坐下,道:"哪里话,还得多谢温兄直言,今日原不比别时,是须确表来意--怪小王疏忽了。诸位请坐!" 温九深深一揖,并不答话,同其余二人一并坐下。 仇员外也重新坐下,笑道:"也怪老夫磨蹭,未及时询问。" 朱魄隆笑道:"是得怪老大人你--不过不是别的,而是怪你这酒菜太可口,小王只顾大快朵颐了!" 大家一笑,然后纷纷静坐待听。朱魄隆叹了口气,道:"至于小王来意--却得从头说来!" 听他如此一说,似乎又不急着去方便了,诸人无不心中诧异,唯有温九眼露一丝讥笑之意,似乎早有所料。 朱魄隆自饮了一杯酒,似有些郁郁之意,接着道:"今年初五,独眼龙请小王去他府上吃酒,"说到这里,他见诸人不解,莞尔一笑,道:"独眼龙就是严世蕃,严嵩的儿子!" 在座诸人,以及旁桌偷听的亲友,不由歇杯停箸,吃了一惊,又纷纷释然。这严嵩乃当朝权相,可算文官第一人,其子严世蕃号称"小相",自小瞎了一眼,却敛财弄权,钻营有术,端是京城数一数二的的纨绔子弟大混混,他请岳怀王世子吃饭,太也正常,但却不知缘何在此时提起这事? 朱魄隆淡淡道:"吃到一半,严相的干儿子赵文华前来送礼,见小王在,有些嗫嚅之意。独眼龙喝得朦胧,也没细想,便唤小王同去观其礼,不想却是一个娇滴滴的大美人,乃赵文华自大同辛苦寻来。也合当出孽,独眼龙当场便失了魂,小王也看着眼热,便暗示索要之意,独眼龙自是不愿。小王有些着恼,便要告辞回府。独眼龙自知理屈,却不知他是喝多糊涂,还是故意羞辱,竟唤出他的二十八房小妾供小王挑选,虽个个百里挑一,但小王怎会要他穿过的旧鞋?也是酒意作祟,惹得小王性起,抽出壁上宝剑,一阵乱砍,不仅将那美人砍了,还措手杀了他七个小妾!" 说到这里,朱魄隆扫视一周,见诸人皆听得瞠目结舌,嘴巴大张,他心中暗笑,口里却"哼"地一声,一拍大腿,皱眉怒道:"本来事也不大,不想这独眼龙怀恨在心,竟告到圣上那里。那严嵩父子颇得圣宠,因之龙颜大怒,要将小王下天牢。好在裕王、景王从旁求情,圣上便判了小王一个充军之罪,贬下水师去做了个副总。不料俞大猷恁也小气,竟拨给小王一艘破船,几个保镖而已。小王天天钓鱼,气闷之极,便想杀几个倭寇海盗出出胸中鸟气。那日正巧碰到一艘漂亮的大船,竟见我们就跑,小王误以为是海盗,便抢了过来。那船确又大又舒服,还颇能远航,强小王那船百倍。小王甚喜,便乘兴去吕宋、琉球及台湾转了几圈,玩厌了才想起来,便唤水手一问,不想竟是仇公的船,也得知仇府今日的喜事!小王暗一寻思--不成啊!仇公虽已告老,却是两朝功臣,又昔同家父交笃,这船虽好,但既是仇公的,说什么都得还给人家--否则岂不寒了老臣之心?" 正文 第八章 说到这里,朱魄隆朝仇员外拱了拱手,笑吟吟道:"误劫贵船之过,还望老大人原宥则个!" 仇员外微微一笑,还礼道;"区区小事,何足挂齿。老夫斗胆再问--小王爷不仅仅是还船来的吧?" 朱魄隆摇摇头道:"当然不全是!" 这话一出,在座的吴良三人无不面容一动。 朱魄隆微微一笑道:"小王此来意在四般。一则还船,二则拜寿,三则便是借机探望昔日大明的中流砥柱,如今的告老功臣,尽表敬仰之意!这四嘛......"说到此处他故意一顿,瞥了吴良三人一眼,但见六道目光齐刷刷地投射过来。 仇员外呵呵一笑,道:"敬请直言!" 朱魄隆端起余下半杯酒一饮而尽,然后淡淡道:"便是讨杯酒吃,一饱口福,然后告辞!" 诸人闻言又是一惊,温九不觉脱口问道:"仅此而已?" "对!"朱魄隆盯着他,道:"仅此而已!"说罢,他瞧着仇员外,微微苦笑道:"小王便是因美人惹的祸,如今闻听美人便会头疼--若非为还贵船,绝不会来赶凑这种'择婿'盛会。不敬之处,尚请谅之!" 诸人暗暗纳罕,无不面面相觑。仇员外面露异色,似乎半信半疑,不由问道:"小王爷大老远而来,是不是还另有赐教?" 朱魄隆盯着他微微一笑,话锋一转道:"小王来意已示。仇公,不知此时可否引小王去一观那两株极品夜来香?" 仇员外略一沉吟,便站起身来,手作请势,道:"请移玉步!" 朱魄隆当即站起,笑吟吟地朝诸人略一拱手,道:"失陪!" 不料这时,温九又出声唤止:"二位且慢!" 仇员外皱眉道:"还有何事?" 温九拱手一揖,笑道:"二位莫怪,小可冒昧,想再讨仇公一句话,仅一句而已!" 仇员外不禁动气,愠道:"公子不嫌得寸进尺么?" 温九脸不禁一红,反提高声道:"仇公既如此说,那就请恕小可把话挑明!小王爷总借故引仇公单谈,不知到底意欲何为?非是小可信不过小王爷,而是事关重大,迫不得已--仇公,小可想讨您的那就话就是......您会不会把'择能招婿'改成'择贵招婿'吧?" 这一问,把吴良和马寿也提醒起来,二人不禁腾然站起,异口同声道:"不错,请仇老伯言明!"其余宾朋闻听这话,也不禁小声议论,四下一片嘈杂。 仇员外却没再次动怒,而是似笑非笑瞧了温九片刻,慢慢道:"说到底,温公子还是不放心呐!"然后,他虚按了按手,道:"诸位稍安勿躁,都请坐!温公子的一番话,倒勾起老夫心底旧事,干脆趁此工夫,老夫给大家讲个故事--时已至此,又事关小女,诸位原该有权知道。"待温九等三人坐下后,仇员外又对朱魄隆一拱手,笑道:"小王爷若不很急,也一并听之解闷吧!" 朱魄隆只好点头落座,不觉露出一丝苦笑。 仇员外思忖片刻,然后长叹一声,道:"小王爷,三位贤侄,诸位高朋。大家都知,今日七月初七,小女待年期满,已然成人,掐指算来老夫离京罢官也已有十载。这十年来,老夫严遵圣意,让小女遮面为人,日日临深履薄,小女也十分懂事,自觉为之,且极少出门,即使老夫十天半月也难得见她一面,说上几回话。唉,她娘死得早,我父女相依为命,但却难有寻常人家天伦之欢......"话到此处,他喉中似一哽,便咳嗽一声掩过,接着道:"十年前,有一次老夫得蒙天恩,圣上屈驾来到敝宅--非是此处,那在京城。其时仇某还是太子太保,领平虏大将军一职,自唤全家老少参拜天颜。圣上一见当时未逾髫年的小女,甚是喜欢,便同她说了一会子话,竟龙颜大悦,亲赐'红颜王'一称......不错,那传说中的'红颜王'既不是仙子下凡,也非是什么精怪狐仙--其实就是小女!" 此言一出,众皆哗然,一时间四下像炸了锅一般。 仇员外只有摇头苦笑,好不易静了下来,他接着道:"老夫本以为此话是圣上随口逗小孩儿玩笑,因此全没当真。不想三天后,圣上突命太监送来一块玉牌,上镌'红颜王'字样,仇某方知圣意是真,自是惴惴不安,不胜惶恐。随后不久,圣上又夜招进宫,问可愿将小女许配太子?但老夫当时却婉言谢绝了。" 话说到这,诸人尽皆瞠目结舌,呆若木鸡。 仇员外长叹一声,又道:"非是老夫不识抬举,实是答应过她死去的娘--拙荆临死唯一夙愿,就是让小女成人后自己来选择夫婿!夫妻一场,老夫怎忍违之?只好硬着头皮据实禀告皇上。我主圣明,也没勉强,反倒称善。但......唉,但却令老夫辞官远走,并赐玄帽一顶,旨令小女成人之前,必须'遮颜禁足',直至她待年期圆。"说罢,他扫视一周,将目光停在温九三人面上,淡淡道:"诸位,你们说老夫会不会将'择能招婿'改口为'择贵招婿'呢?" 此问一出,在场诸人无不为之动容,有的在心中暗骂迂腐,有的则甚感惋惜,有的却不禁佩服,但大多数人却毫不关心这些,只在心里晕晕乎乎地极力猜想--仇家女儿到底生了怎样一副惊天动地的仙姿玉容呢?一时间诸人心怀鬼胎,神驰遥想,竟无人接腔。 "哈哈哈!"朱魄隆举起杯来,对仇员外笑道:"比起仇公,季布之诺宛若沙土,小王现在才知何为'一诺千金'呐!小王好生钦佩,敬仇公一杯!" 仇员外深深注视他两眼,才举杯奉陪饮下,苦笑道:"也是无奈。老夫生下这个孽障,旁人以为是福,实则害我不浅......罢了,但愿今日能给她定妥终身,老夫便死也瞑目了!" 这时,吴良等三人互视一眼,一同站起,抱拳深深一揖,然后齐声道:"敬祈仇老伯示下择试之法!" 仇员外捋须微微颌首,然后向二管家问道:"管家,现在何时了?"二管家躬身应道:"戌时过半。" 正文 第九章 "这桌上饭吧!"仇员外呵呵一笑,站起身来,对旁桌诸亲友作了个罗圈揖,道:"诸位还请慢饮,三位贤侄先果腹不迟,待会还须各展胸中所学!"说罢,他转头对朱魄隆道:"小王爷,请随老夫来!" 朱魄隆吁了一口气,刚欲站起身,忽然间,"唉......"的一声,竟不知从哪传来一声长叹。 这声叹息虽似低声所发,但听来却异常清晰,而且其中还饱含浓重无比的悲凉之意,令人闻之,竟不禁心生恻然。 在这仇府之中众目睽睽之下,况又是大喜之日,谁人竟敢发此悲音? 众人大奇,纷纷找寻声源,最后都觉得,此声十九来自于宅院右边武场。此时,武场一侧檐廊下并花树边,正胡乱站着十来个仇府下人,皆是一色的青衣小厮,约是暂无事做,又都年轻,正躲在廊下偷看热闹。 在仇府一众下人仆役中,青衣的等级最为低下,小厮们寻常只能干些出力打杂的粗活,便连厅堂后院也无权入内,不想此刻竟有人敢出怪声惊扰贵宾,这还了得? 在众位宾客的一片哗然声中,二管家瞥见仇员外的眼神,忙走至台阶处,指着那群青衣小厮,斥道:"是哪个胆敢搞怪?" 见管家亲自斥责,众小厮尽皆骇然,纷纷就地拜倒,一个貌似管头的小厮,战战兢兢地抬头哀求道:"小的们纵有天大的胆子,也......"他话说到这,忽见管家并没理睬他,而是皱眉瞧向一人。管头大着胆扭头一看,又骇了一跳,见跪成一片的小厮中,竟有一人直立而站。那人于一丛约有一人多高的剑兰之后,背向而站,动也不动。 "此人是谁?"二管家一双怒目瞪向管头。 那管头一骨碌爬起来,走近一瞧,不禁呸了一口,骂道:"垃圾阿三,原来是你小子!"骂完这句,他自己也松了口气,转头对二管家哈着腰道:"管家爷休怪,他是专门倒垃圾的阿三--是个头脑不清的二傻子!" 诸人闻听这话,不禁哄然哂笑,不再理会,气氛重新活跃起来。这时,丫鬟已将各色糕点上桌,并将一盆米饭放在主桌之上。 这时,二管家啼笑皆非,对那管头低声骂道:"这里是你们能来的么?带着他们都给我滚远些--再出点乱子,仔细你的屁股!" 那管头点头如啄,一边轰赶众小厮,一边因不能再偷瞧热闹,心中迁怒于那个垃圾阿三,便走过去骂道:"你个王八蛋!"并一脚踢去。不料他脚还没沾着阿三,忽地似被高高抛起,竟飞起两人多高,"啪"的一声,结结实实地摔在武场那平整的青砖地上,登时疼得大声哀嚎起来。 诸人不知何事,纷纷夺步奔至平台护栏边一瞧,尽皆大惊失色。 朱魄隆也甚奇怪,欲待站起,忽被仇员外一把拉住。他转头瞧去,见仇员外目露深意,低声道:"小王爷,你言若真,老夫劝你莫蹚这趟浑水!" 朱魄隆怔了怔,道:"仇公,有句话必须......" 便在此时,忽然一阵没来由的狂风竟朝平台上席卷而来--霎时间,吹得众人掩面遮脸,东倒西歪。待风过去,突又一声虎啸蓦然响起,紧接着"噗通"一声巨响,大门口的影壁墙轰然倒塌。尘烟中,一个巨大身影牵着一只巨兽,走进院中来。 众人刹时慌惧起来,不知谁叫了一声,于是大家呼天抢地,连滚带爬,四下乱窜,有的钻进桌下,有的跳上护栏,有的竟被吓晕瘫倒。 好在主桌诸人还算镇定,三个青年才俊确也不凡,他们不约而同将身站成犄角之势,将仇员外和朱魄隆护在里面。 朱魄隆也站起身来,打眼朝大门口看去,见来者是一名黑衣紫面大汉,披发虬髯,双目如炬,至少有丈余高,一时瞧不出年纪,应在四十至六十之间,直如那庙里的黑煞神从泥台上走下来似的。此人左手用碗口粗的铁链牵着一只吊睛白额大虫,那虎正呲牙发威;右手持一头巨大铜锤,锤头正和那虎头差不多大小。 二管家冷哼一声,将手一挥,"呼啦啦"竟不知从哪钻出一群皂衣家丁,一个个手持弓箭,迅速将黑衣紫面怪汉围在中间,纷纷张弓拉箭瞄准。 黑衣怪汉却视若无睹,他只把眼光落在仇员外的身上看了两眼,刚欲说话,忽看到仇员外身旁站着的朱魄隆,不由怔了一怔,突然怪眼一翻,声如巨雷,缓缓说道:"原来那不速之客,果真是小王爷你啊!" "不错,是小王在此!"朱魄隆点点头,淡淡地道:"我当是谁呢,原来是大名鼎鼎的西厂三大金卫之一的虎卫啊!无怪有这么大的威风煞气!" 虎卫冷笑一声,怪眼上翻,竟傲然不理,便在此刻,那只猛虎忽然一窜而起,朝武场一侧咆哮起来。虎卫哼了一声,那虎立马温驯似猫,竟似大气也不敢出了。虎卫忽叹了口气,对着方才那个站在剑兰之后的垃圾阿三,呆呆看了片刻,瓮声瓮气地道:"人家话都砸到这份上了--你也忍不住了吧?" 阿三仍直挺挺地站在剑兰之后,既不答话,也不动弹。 这情景诸人耳闻目睹,不禁大为惊奇,但见那虎似不会随意伤人,再加来了一众护院家丁,于是又都大着胆子悄悄钻出桌底,爬下护栏,纷纷伸长脖子看去。连倒塌的门墙处、围墙上也涌进攀上一群胆大的乡邻百姓。 但见虎卫看垃圾阿三没有理他,不禁焦躁起来,炸雷一般吼道:"若依我的法子,岂不早就成了?哪里还会扯出这些零碎?" "嘎嘎嘎!"突然,自空中传来一阵夜枭啼叫般的笑声,一个难听之极,似金属摩擦的声音道:"你砸他石狮,拆他院墙,这'敲山震虎'之计,也没把仇老儿吓尿不是?人家还不是该干嘛干嘛,所以那算不得什么好法儿!" 众人又大吃一惊,纷纷抬头去寻看这声起处。却见虎卫对着左院古榕的树冠上吼道:"若不是你们拦着,老子早就把这臭府中人杀个精光,再一把火烧成白地,看他仇老儿还敢不敢满口胡吣!" 正文 第十章 "嘎嘎嘎!"又是一阵怪笑。众人循声看去,满院通明的灯火下,隐约见浓密的树冠内有一团黑影。那黑影讥笑道:"跟你的鬼头一般蠢,你以为这样就能让他低头?仇老儿胆大包天,敢跟皇上斗气十年,你那点小伎俩,岂能奈何于他?" 虎卫大怒,骂道:"你怎尽帮仇老儿说话,他给了你什么好处?" 黑影怪笑一声,道:"是谁帮你杀了他的管家,污了他的门匾?你倒说说,仇老儿能给我什么好处?" 虎卫哼了一声,双目喷火,瞪了一周,吼道:"不管了,就依老子的法子闹个够!"说着,大锤一举,便要挥下。 黑影嗤笑一声,道:"死虎头就会蛮干,不会用脑。你把这杀个精光,不过是些无用糟人,他武功不在你我之下,自会一走了之,海天之大,只怕三年五年也难觅得踪迹,岂不坏了咱们的事?" 虎卫怒道:"依你这会用脑的说该如何?" 黑影怪笑道:"投鼠忌器!" 虎卫气道:"废话!早叫你把那美娃娃抓走,你推三推四,此时又这样讲......" 黑影"嘎嘎"怪笑道:"此时老子还是不能,得你去。老子最怕跟娘们儿纠缠,尤其是这天下第一的祸水......" 虎卫怒道:"怕你个姥姥!都说天下男人见不得这 '红颜王',老子倒要看看,是我这'活阎王'厉害,还是她'红颜王'厉害!好,老子这就去把她揪出来!"说完他铜锤一轮,一阵强烈的狂风逼来,刹时摧枯拉朽般把仇员外身前的手持弓箭的家丁尽皆掀翻。 众人又是嘶声惊呼,又是抱头躲闪。 只有吴良等三人护着仇员外和朱魄隆兀自站在平台之中。 "慢着!"朱魄隆忽大喝一声,上前几步越过吴良等三人,走至平台阶边。他扫了一眼虎卫和大榕树上的黑影,道:"尔等不得造次!" 那树上黑影桀桀笑道:"小王爷,这事你管不了。你还是请回吧。" 朱魄隆面似沉水,缓缓道:"既然虎、鹰两大御前金卫同时出现,定事关重大,依例小王自不需多事。但请二位顾念仇公当年功勋,即便天大的事,也该依律按规,怎可如此无礼?" 树冠上这被称做鹰卫的黑影笑道:"当年仇铿鸣敢却天恩,圣上本已饶他死罪,他若安安分分,夹着尾巴等归西倒也罢了,不想他竟死性不改,大肆招摇,敢满天下招婿,这岂不又犯了大不敬之罪?" 朱魄隆朗声道:"二位,十年前圣上明撤仇公官职,实是暗处放他一马,此事朝野皆知。至于招婿一事,天下百姓都可为之,为何轮到仇公便是大不敬之罪了呢?" 鹰卫嘎嘎笑道:"你是真糊涂,咱们懒得给你解释。管他招婿招媳,我等并非为抓仇铿鸣的小辫子来的,只因他揣着明白装糊涂,咱们才被逼至此!" 朱魄隆冷哼一声,看了看武场中那垃圾阿三一眼,问道:"此人是谁?" 此问一出,鹰卫登时不再嘻打哈笑,冷冷地道:"小王爷,你的话太多了,请自重身份,让开吧!" 朱魄隆哼了一声,道:"话没讲清,休想过去!夜猫子,东北虎,即便是你们锦衣卫陆头儿亲临,也得给小王几分薄面,何况是你们?"说完他将手一按腰扣,缓缓抽出腰带中的一把薄薄软剑。 鹰卫微微吃惊,道:"岳怀王的尚方吴钩剑?" 朱魄隆冷冷一笑,道:"认得就好!" "呸!"虎卫虎头锤一指,面露杀机,怒声吼道:"陆炳算个鸟?吴钩剑算个蛋?凭你是谁,敢拦御前金卫的路,统统格杀勿论!" "且慢!"便在这时,闻听仇员外忽然大喝一声。 主人终于回应了!平台上那些早已吓得噤若寒蝉、裤裆失禁的陪证亲友,闻声无不大大松了口气。所谓冤有头,债有主,分明是你仇家惹来的祸患,却因吃顿倒霉的喜酒,差点连累大伙害了性命,众人心中早生怨怼之心,但一边是凶神恶煞,一边又人多势众,哪个敢露出丝毫不满之色?这时纷纷含泪回头,只盼着别真格打杀起来,至于谁是谁非,哪曲哪直,"红颜王"有多美,"活阎王"有多凶,管他姥姥的--总之万万莫殃及自己就好!若能捡条命回家,先抱着老婆孩子抖索一阵,再去大小庙里统统烧一遍香才好...... 仇员外上前两步,先对朱魄隆拱手道:"小王爷,老夫足感盛情。此事与你无干,还请让老夫来处置吧!" 朱魄隆闻听这话在理,不禁点点头,只得收起吴钩剑站到一边。 仇员外朝树上瞟了一眼,然后又瞧虎卫一眼,方拱了拱手,道:"二位金卫光临敝宅,未曾远迎,多有失礼。既然二位办差只跟仇某有关,可否让无干人等先行离开?" 鹰卫一声桀笑,算作应允。虎卫"哼"了一声,便也把那硕大锤头"当"的一声放在地上,震得众人脚底一麻。 "多谢!"仇员外转身朝平台上的诸位亲友作了个罗圈揖,苦笑道:"累及诸位受惊,仇某惭愧之至--唉,都请吧!"说罢,回头对二管家道:"打开东墙侧门!" 二管家伸出双手,将护栏的一处柱头一扳,便听"喀拉拉"一阵响声,离平台最近的东院墙上出现了一道暗门。 平台上的诸人闻言见状,无不欣喜若狂,立马跌跌撞撞,蜂拥而去,只恨爹妈少生两只脚,哪里还敢回头看一眼。仇员外将手一挥,道:"来呀,全都护送到家!"话音落后,那些皂衣家丁纷纷走过来,搀扶护送着这十几个陪证亲友,陆续自东墙暗门送出了仇府。这时,原来涌进门内,攀在墙上的那些里三层外三层的乡邻街坊们早就跑得一干二净了,连偷瞧热闹的一众丫鬟仆人也全作了鸟兽散。一时间,偌大的灯火通明的仇府前院内,除了院中的虎鹰双卫,只剩下二管家,两个年幼小鬟,以及平台主桌上的几个人。 仇员外微微一哂,对兀自呆呆站在桌前的吴良、马寿及温九三人拱了拱手,淡淡道:"三位贤侄,也请回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