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章 冬雨萧萧,朔风阵阵...... 定襄城里到处泥水淋漓,街上不见一个行人,只有一家小酒店门前还亮着灯笼。昏淡的灯光照着酒旗上四个黑字『十五酒舍』,在沉沉暮色中并不十分醒目。 酉时刚过二刻,店里走进来一人,此人头戴青缎冠身穿青袍,背着行囊,剑眉长须,正是个游方道士。他进得门来,向掌柜张十五稽首行礼道:『主人家,贫道有礼了。』 掌柜张十五正坐在柜台里算账,听见来人说的是汉话,忙作揖回礼,笑道:『原来是位道爷,少见,少见,我还以为是那些突厥人呢。平常少有汉人来,我这里只有白酒马肉,道爷休要嫌怠慢。』那道士道:『不妨,有酒即可......敢问主人家,这恶阳岭离此还有多少路程?』 张十五答道:『还有七八十里呢,这样的大雨,不下一夜是停不了的。在戈壁荒漠上行走甚是凶险,道爷可等雨住了再去。』那道士闻言,面露焦虑之色。 张十五看在眼里心里一热,说道:『道爷不必着急,我这里还有间小屋,是城东那个屠马的杂役阿史里住的,今天雨大他不会来了,你可以在这里将就一晚,明日再走。本来我是从不留客过夜的,可我本也是中原汉人,俗语说「亲不亲故乡人嘛」,正好我还想问问道爷关内的新闻呢,哈哈!』 道士不答。却伸出两根手指来,拇指在无名指上轻轻掐了两掐,垂目敛容,嘴里低声地念了两句,紧皱眉头便舒展开来,微微一笑道:『主人家的盛意贫道心领了,这雨一个时辰后就要停了,贫道有急事,等雨住了就走!主人家可卖些酒肉与贫道,稍时银两付账。』 张十五低声嘀咕:『一个时辰?这雨不下一夜那里能停的住......』说话间,那道士走到墙角的一张桌子边坐下,张十五拿来酒肉,就着袖子在桌子上抹了一抹,在一只大粗碗里倒满了酒,道士端起碗来一饮而尽。 就在这时,店门外面传来脚步声。张十五抱着酒坛扭头观望。那道士说道:『主人家有事请便,贫道自来斟酒。』张十五放下酒坛,循声看去,门口早进来了两个突厥人,都是兽皮帷帽,腰悬弯刀。一个身高体硕,二十来岁模样,另一个须发花白,鹰鼻凹眼,年近花甲。两人进来拍打身上的泥水,在靠近门口一张桌子边相对坐下,叫道:『张十五,快拿酒来!』。 张十五笑着答应:『原来是阿罗利大哥,图里泰老爹你们二位啊,一向少见。不知你们这次有没有买酒的现钱呢?』 只听『乒』的一声,阿罗利将腰刀往桌上一摔,转头大喝一声:『少废话!再不拿酒来就宰了你!』张十五见他脸色阴沉,不敢多说,回身抱来一坛白酒,切了两大盘咸马肉,在两人面前摆开,然后缩到柜台后面,拿了账本假意翻看。 两个突厥人一言不发,各自倒酒,喝一口酒,抓一块马肉丢进嘴里。坐在墙角边的道士也是旁若无人的喝酒吃肉。一时间屋子里安静下来,只有咀嚼声和屋外沥沥的雨声。 喝到第三碗酒时,老者图里泰一张枯树皮似的老脸上已微微泛红,他端起酒碗叹道:『这年头不好啊,前两天雪下的能把帐篷埋了,这两天却下起雨来......』 阿罗利喝的脸皮发青,听了图里泰的话就将手中的酒碗往桌上一顿,道:『这鬼年头也不知怎么了,去年大雪,冻死了几十只羊,今年又冻死了好多。这两天更怪,冬天里竟下起雨来!牛羊也不敢放出去吃草,这样下去大家都要挨饿了......这鬼雨不知道什么时候停。难道天上的腾格里大神也发疯了么?』 图里泰道:『腾格里大神没有疯,倒是你们这些不知天高地厚的年轻人平常不知敬神拜祖,惹恼了天神,才降下这样的天灾,你不知忏悔,还在这里胡说!』阿罗利睁大了一双怪眼,大声叫道:『你说什么?你是说这雪灾,这怪雨......啊,这风,都是我招引来的吗?』他说到情急处,双手挥舞,脸上涌起一阵红潮。 图里泰冷笑一声:『毛驴叫的响,能跑过骏马么?你跟我这老头子大叫大闹,就能让死去的羊羔活过来?就能让腾格里大神息怒吗?』 几句话说的阿罗利有些泄气,于是又低头喝酒。图里泰慢慢的喝了口酒,眯起了眼睛缓缓地说道:『听说大唐朝的皇帝李世民派了两个大将军--一个叫李靖,一个叫李世绩,率领了十万大唐兵,来讨伐我们突厥,现在已经过了马邑,很快就要到这里了。比起大唐兵的钢刀利剑,嘿嘿,这雪灾又算的什么?』 阿罗利道:『那又怎样?吃草的羊怎么能进攻吃肉的狼?我们突厥人个个都是......狼,唐朝的兵个个都......都是羊!唐朝的皇帝又怎样?我们的大行台苑君璋将军,就......就曾射伤过唐朝皇帝。』 图里泰冷笑道:『苑君璋?苑君璋不过是被人追的到处乱跑的一条狗!走投无路才投奔了我们突厥人,他射过唐朝皇帝一箭?哼!听说这次大唐发兵讨伐我们突厥,就是李世民来报仇来了。这苑君璋是我们突厥人的灾星啊。大唐兵来了,苑君璋还不是连累我们突厥人。』 阿罗利道:『你怕唐朝兵?你......你是胆小鬼!』 图里泰道:『胆小鬼?胆小鬼却能活命呢,突利可汗率部归降了唐朝,听说还跟李世民做了盟兄弟,他的族人也迁到关内去了。现在不受雪灾之苦,也学汉人开荒种地,纺纱织布,有什么不好?偏偏颉利大可汗要和唐朝皇帝作对,你们这些年轻人也要跟着他,现在连天神也不保佑他,才降下了这样的灾祸,如此,这你们可称心了?』 正文 第二章 阿罗利大声道:『草原的老鹰怎么能学鸡窝里的母鸡?我们突厥人从来都是放牧打猎为生,怎么能学汉狗种田养猪?突利只能算一只狗,一只只会向汉人摇尾巴的狗!』 图里泰也提高了声音:『那颉利算什么?如果突利可汗算狗的话,颉利就是把我们突厥人引向死亡的魔鬼!』 阿罗利眼睛里闪着凶狠的目光,死死地盯着图里泰:『你竟敢骂可汗是魔鬼?你竟敢像那些汉人一样骂突厥人的可汗?......你......』一边说着,一边把手放在了桌上的弯刀上。 图里泰看了看阿锣利那紧握着刀的手,手上的青筋正一根根的鼓起来。图里泰鼻子里『哼』了一声,冷笑道:『你还想和我动刀子吗?你就不怕天神放雷劈死你?』 屋子里很静,只听见阿罗利粗粗的喘气声......阿罗利慢慢的把手收了回来,图里泰道:『哼,明天我就带上所有的牛羊和女人到关内去,归顺大唐有何不好?省得跟着颉利这个魔鬼受罪!』 阿罗利手上渐渐平复青筋复又鼓了起来,大声说道:『牛羊和女人都是我的,我的!我才是当家的男人!我不许你把牛羊和女人带走!』图里泰道:『你是当家的男人?进了关就不一样了,关内的规矩可是我当家,哼,你不去更好,这样的年头,家里少一张嘴吃饭,我还可以多吃一份呢。』 这句话好像一下提醒了阿罗利,他猛地抬起头,眼露凶光,喉咙里低低的咆哮,就如同一只看见了猎物的饿狼。过了良久,一阵急雨打在屋外的地上『啪啪』乱响......阿罗利忽然『嘿嘿』的笑道:『说的好,说的好!少一张嘴吃饭,我还可以多吃一份呢!饿死也是死,被唐朝兵杀死也是死,不如大家都一起死了吧!』。说着阿罗利霍地跳起,『刷』的一声,拉刀出鞘,一脚踢开凳子,径直走出了店门,转过身来一言不发的看着图里泰。图里泰站起身,慢慢的从刀鞘里抽出刀来,说道:『小畜生,很久以前,你还很小的时候,我就知道有这一天了,嘿嘿,我老头子等这一天已经等了很久了呢!』 图里泰须发皆张,意气勃发,抖刀耸身,几步跨出店外。阿罗利大喝一声,挺刀直砍,一道白光夹着雨水向图里泰头上飞去。图里泰闪身让过,横着一刀带向阿罗利的腰间。两人你来我往,斜砍直劈,就在大雨之中斗将起来。 张十五不敢吱声,他偷眼看了看墙角的道士,那道士正自斟自饮,好像什么也没有发生一样。 这两个一老一少突厥人在雨中越斗越急,阿罗利仗着年轻力壮,抡起刀来乱剁乱砍。图里泰却只是左闪右躲。半盏茶的工夫,阿罗利的酒渐渐涌了上来。他本已喝的半醉,在冷风里被雨水一激,只觉天旋地转,站立不稳。图里泰瞅准机会一刀砍在了阿罗利的右臂上,阿罗利大声惨叫,手中钢刀飞了出去,左右踉跄几步,跟着直挺挺的倒在地上。 图里泰走到阿罗利跟前,躬身想看个究竟......忽然阿罗利一跃而起,合身扑进了图里泰的怀里,图里泰长声惨叫,两个人猛地分开,图里泰向后连退数丈,只觉心口剧痛难当,低头一看,一把匕首正深深插在左胸上,直至没柄!原来阿罗利跃起之时,拔出了腰间的匕首,电光火石之间刺进了图里泰的左胸! 图里泰的目光里满是惊异,似乎无法相信,但是这惊异最后变成了临死的恐惧。他目光慢慢暗淡,从嘴里,鼻子里涌出几股殷红的鲜血。终于脚下一软,『扑通』一声倒在了泥地里。 雨已经小了很多,稀稀落落的飘洒下来,如烟如雾。满地的水洼在好像一个个含着眼泪的眼睛,在惨淡的灯光下更显的光怪陆离。 过了半晌,阿罗利捡起了地上的刀,走近图里泰,一刀砍在他的脚上,看到图里泰一动不动,才躬身下去把手指伸到他的鼻子下......一丝笑意从阿罗利嘴边泛起,一时间他哈哈大笑,显得甚是心满意足。他瞥了一眼还在流血的右臂,伸手一把拔出了图里泰胸口的匕首,就着雨水洗干净,摇摇摆摆的走进了『十五酒舍』。 张十五心中『乒乒』直跳,阿罗利走到桌子边,把桌上两碗残酒两口喝干,接着双手抓起盘子里的肉就往嘴里塞,转眼间已将两个盘子里的马肉吃尽。他抹抹嘴,转身欲走,忽然扭头看了看柜台后面的张十五,跟着快步走出店门,将图里泰的皮袄扒了下来,回身走进酒店,把皮袄往柜台上一丢,叫道:『张......张十五,给你酒钱。』然后提起桌上的半坛酒,嘴里唱着胡曲,一路东倒西歪的去了。 ......雨已经停了,风却越刮越大,天色已近戌时,四面寂静无声。 张十五定了定神,把柜台上的皮袄往凳子上一放,起身准备去关店门。这时那道人站了起来,象张十五挥手道:『主人家,来,把这酒钱算一算。』道士打开行囊,拿出一块一两左右的银子放在桌子上,问道:『这可够了么?』。塞北边城,往往都是以货易货,张十五已经有大半年没有见到过银钱了。此时一见不由眉开眼笑,连声道:『这......这......哪里要得了这么许多?还有些余钱要贴与道爷哩。』 道士道:『余钱倒不要你贴了......』他向门外图里泰的尸体望了望,接着道『剩下的钱就烦主人家明日寻一个仵工,将那外面的老者安葬了吧。』 张十五赔笑道:『也是遇见道爷你了,这些突厥人平日里一言不合就动家伙,要死也就倒下挺尸,哪个还来埋他,只是今天这桩事也有些......』 道士赶紧将手一摆,打断了张十五的话,摇头道:『贫道是出家人,不愿理会这些俗世争斗,生死有命,这些事本不是贫道该过问的。我也听不懂他们的突厥话,但这尸首躺在大街上终不成事,还是早点入土为安吧。』 正文 第三章 张十五拿过桌上的银子,一面转身走开,一面摇头叹道:『那我就替这死人谢过道爷了。唉,没想到这图里泰竟死在自己亲生儿子手里,原也可怜,还好遇见道爷这样的好人......』 道士听见这话,浑身微微一颤,一把抓住张十五的手,问道:『什么「死在亲生儿子手里」?这话从何说起?』 张十五道:『刚才那个年轻人叫阿罗利,正是这老汉图里泰的亲儿子啊!』 那道士大吃一惊,问道:『此话当真?』 张十五道:『怎么不真?唉,道爷你是中原人,不知道突厥人的习俗啊,这突厥人向来就是贵壮贱弱,谁的本事大,力气大,谁就做主,何况这两年灾荒不断,粮食不够吃,突厥人杀死老弱也不是什磨奇闻啊!』 道士道:『难道这等灭绝人伦的事就没有人管吗?』张十五道:『灭绝人伦?明天阿罗利就可以名正言顺的和他老爹的妻妾们睡觉了,哪个来说他?嘿嘿,还讲什么人伦......?』 道士呆了半晌,叹道:『这等惨绝人寰的事竟然也能顺理成章,难怪突厥就要亡族灭种了,只是出家人修道,正该扶正去邪。我却竟然任由此事在眼前发生......』他颔首默想了一阵,迈步走了出去,俯身抱起图里泰的尸体走回店里,将尸体放在地上。张十五道:『道爷......你......你这是干啥?』 道士道:『常言道「不知者不罪」,但既然贫道已经知道了此事原委,再袖手不管,岂不有伤德行?』 张十五道:『这......这还怎么管?人都死了,道爷你莫把我地下弄脏了。』 道士道:『主人家休要多言,此人断气不久,或可救活。你先与我舀一碗清水来,再来看过。』 张十五只得将手中的银子揣进怀里,转身出去,少时端了一大碗水来。那道士已将尸体脚西头东摆好,寻了一小块木头垫在图里泰脑后,把那碗清水放在死人脚前,整冠敛容,口中低声念叨: 『脚踏黄泉头枕棺, 奈何桥前莫流连, 三分游魂七分魄, 灵香一点原路还!』 念完,从行囊里拿出一支一寸来长的短香来,在油灯上点着,插在地上。道士转身对张十五说道:『这一支「招魂香」须得燃尽不留半点方才灵验。倘若半途熄灭,也就是此人命当该绝,活不过来了,再点也无用处。』 张十五暗暗好笑,嘴上唯唯诺诺,心想若不看在银子的分上谁来理会你装神弄鬼。道士道:『贫道还有急事,须得在一个时辰内赶到恶阳岭,不能久留,你这里可有马匹卖与我代步?』 张十五道:『马是有一匹,只是等着天明屠宰的......』道士道:『有马就好啊,主人家前面引路,待贫道看来。』 张十五取下门口的灯笼,领着道士来到酒店后面的马厩。只见在料槽下面蜷缩着一匹瘦马,有笼头没有马鞍,耷拉着耳朵呼呼的喘气。张十五笑道:『这马又老又病,本来就是宰了吃肉的。』 道士问:『从这里出城,哪条路最近?』张十五道:『顺着面前这条泥路就能出南门......道爷你真要这马?这瘟马不要说跑了,就是趴着也活不了几天了。不敢蒙道爷的银子,这马骑不得的。』 道士笑道:『多谢明言,贫道略知驭马之术。』伸手又摸出一块银子来,道『这银子可够买这匹马么?』张十五看见银子哪还多说,一连声的称是不迭。 道士道:『请问主人家有笔墨没有?可否借于贫道一用?』。张十五一楞道:『纸笔倒有,是我平时划圈记账用的,不过卖这匹病马难道还要写卖契么?也多事了吧?』 道士笑道:『只管取来,贫道自有用处。』张十五只好进店里取来笔墨纸张。道士拈起笔来,并不沾墨,在马的四蹄上都画了几笔。 张十五心中好生奇怪,心想道士怎么用毛笔在马蹄上做记号?又不着墨迹,岂不是毫无用处?不多时,那道士起身将毛笔交还在张十五手中,接着站到病马的面前,口中喃喃低语,伸指一指,大喝一声:『敕令赫!起!』 话音刚落,那匹马『腾』的跳起,窜出马厩,不停地原地嘶叫打圈,鬃毛在夜风里猎猎飞舞,腿上,脖子上的筋肉不住抖动,似乎有无穷的精力等待发泄。道士走上前去,左手在马背上一按,飞身上马,低头跟张十五道了声『相扰!』,一带缰绳,那马长嘶一声,奋蹄狂奔,刹那间消失在黑暗之中。 张十五早已目瞪口呆,泥塑木雕似的呆立在马厩前,半天方才回过神来。他举着灯笼一看--泥地上却没有半点蹄印,似乎那匹马是在四蹄凌空飞行! 张十五正惊疑不定,忽听酒店内有呻吟之声,他抹了抹头上的冷汗,一步步挨进店里。这时屋子里灯光暗淡,插在地上的那支短香已经燃成了一堆香灰。张十五强打精神定睛细看,忽然间只见已经死去多时的图里泰慢慢从地上坐起,目光散乱,神色迷茫,好像刚从睡梦中醒来。他愣了一愣,看清了身边的物事,抬起左手颤巍巍伸向凳子上的那件皮袄......张十五肝胆欲碎,只觉腰背以下像灌了醋一样,又酸又胀。他大叫一声软到在地上,眼前浮现的尽是那道士的身影笑貌,脑中不停翻腾的只有一句话--『这人是谁?!』 就在图里泰父子拔刀相向的时候,离定襄城东南七十里外的恶阳岭上也是刀光闪闪。奉旨讨伐突厥的代州道行军大总管李靖,已率军悄悄扎营在此。唐营里的唐兵个个砺刀秣马,准备夜袭定襄城。 中军帐内,李靖正在与副将张公谨谈论军务。张公谨一面听着,一面却暗暗担心。原来李靖兵出马邑后,十几万人马迤逦而行,每天行军不过十几里。李靖看到大军辎重繁多,行动迟缓,怕突厥人有所准备,于是只带了三千铁骑日夜奔袭,孤军深入,要一举攻下定襄城。在大军刚到马邑的时候,已经降唐的突利可汗献上定襄城的地图,并告之城内有两万突厥骑兵。三千唐兵就要与两万突厥人作战--张公谨虽然佩服李靖的胆识,但不免心存疑惧。 正文 第四章 李靖看了看张公谨,微笑道:『公谨面带迟疑,欲言又止,你我同袍多年,有话但讲无妨。』 张公谨道:『药师兄精通兵法,谋划周全,看来此番必破突厥。只是有一件事药师兄没有提及,不知是否已成竹在胸?』 李靖眉毛一扬道:『哦?何事?』 张公谨素知李靖心性孤傲,不敢直问三千唐兵如何与五万突厥军对阵,另寻话头道:『武德八年,颉利可汗与马邑贼苑君璋合兵十万犯我并州,当今皇帝领天策大将封号与之相拒。那突厥兵还不算怎样,可恨的是那苑君璋,在战阵之中用毒箭射伤皇上,要不是急救及时,后果不堪设想。皇上每每提及,都说这人虽目不识丁,但生性狡猾,勇力过人,而且归顺了突厥,实在是朝廷的大患!听说颉利封他为大行台,统领突厥兵马,如今就在定襄城里。药师兄要小心啊!』 李靖哈哈大笑道:『苑君璋不过是逆贼刘武周马前一卒,刘贼已灭,苑君璋诚如丧家之犬,我天兵一到,还不手到擒来,此獠又何足道哉?』 张公谨并不知道,在大军出行之时,皇帝给李靖和李世绩下了一道密旨,诏令二人务必擒杀苑君璋。军中走卒校尉,大小将领,只要有人杀了此贼,即敕封羽林中郎将,统领关中御林军。 李靖心下明白,皇帝并非为了报仇,而是给了他二人出了个题目,要看看他与李世绩谁是天朝第一将。为了不落『报仇』的口实,才以密旨下诏。御林军是守卫京师长安的禁军,羽林中郎将也常由皇亲出任。李靖思量此职若为自己麾下兵将所得,在朝中他就了有手握兵权的派系,皇帝身边有了他的心腹。其余一班文臣武将,谁再能与其争锋?因此他孤军奔袭,就是要赶在李世绩的前面拿下定襄,捉拿苑君璋。 这些缘由李靖不与张公谨明言,只和他谈论行军和入城的事宜。不多时雨停了,李靖出帐吩咐埋锅造饭。旋即唐营里炊烟四起,但夜色茫茫,十里之外就难以被人发现了。 待到兵士饱餐战饭,李靖已是披甲戴盔。正要下令拔营,忽然巡夜军士禀报有一个道士求见。李靖大奇,心想此时怎会有道士求见,难道是突厥的使者?他不敢大意,回转中军帐,叫把来人带进帐来。 少时兵士领着一个青袍道士走进帐中。李靖上下打量着问道:『你是何人?何事求见?』 道士哈哈笑道:『总管大人贵人多忘啊,就不识得故人了么?』李靖奇道:『故人?你是......』道士捻须说道:『「秀水灵山求妙道,幽路曲径访仙宗」,昆仑山山门上的这副对联,将军可还记得么?』 李靖一愣,随即从椅子上一跳而起,颤声道:『难道......?哎呀,果然是故人!原来是秋玄师兄,快,快请上座!』一边走上前去拉住道士的手,一边对旁边坐着的张公谨说道:『公谨不知,这是我昆仑山学艺时候的同门师兄,赵秋玄道长,道号丹成子。法力高强,道行精深。』 张公谨赶忙拱手行礼。李靖拉着赵秋玄坐下,问道:『昔年一别,转眼已经二十二年了,师兄驻颜有术,竟没有多大的变化......不知秋云师妹可还安好?』赵秋玄笑道:『将军不问家师,却先问师妹,哈哈,这礼数可不合适啊!』李靖微觉尴尬,赔笑几声带开话头:『赵师兄今夜来此有何贵干呢?』 赵秋玄敛笑正容说道:『将军虽然在昆仑山上学艺三年,但并没有正式拜师入门,「师兄」二字贫道不敢领,今后请也休再提起!今日深夜到此,原有一件事相求将军。』 几句话说的李靖心下微发窘,闷声问道:『何事请讲!』赵秋玄道:『将军雄才伟志,指日即可扫平突厥,踏破阴山。贫道自定襄而来,于路亲眼见到突厥人父子相残,这等虎狼蛮夷,合当灭族亡种。只是我昆仑派门规不能以道术伤害凡夫俗子,望将军在战阵之上,不要用昆仑道术对付突厥兵将。』他顿了一顿,补上一句:『这也是秋云师妹的意思......』 李靖冷笑道:『我李靖自从军以来,已历数百战,为何道长不早来教诲?以前就不怕我以道术杀敌么?』 赵秋玄道:『将军雄才,以兵法谋略克敌制胜,以前所历,皆以凡兵可用。但这次突厥人中有「思结」一族,族人奉行七星邪教,擅施巫术。只怕将军与其作战不利,就用昆仑道术与他斗法,到时难免伤及凡人。』 李靖道:『适才道长言道,我本不是昆仑派门下,又如何以昆仑门规约束于我?』赵秋玄道:『岂敢约束将军,贫道只是求请,将军自断取舍。唯昆仑道术威力巨大,用于战阵恐怕不利于将军,伏望三思。』 李靖冷笑一声:『道长不必多虑,大丈夫求功名取富贵,靠的是文韬武略,李靖不才,还不屑用旁门左道来打仗!』 赵秋玄微笑道:『将军乃是守信之人,有将军这句话贫道就放心了。』站起身来稽首行礼:『话尽事毕,贫道还另有要事,告辞了。』』李靖道:『请便,不送!』 赵秋玄转身出帐。张公谨问:『这人真有法术吗?唉,药师兄怎么不把他留住,破定襄也多几分把握啊。』李靖闻言,站起身来大声道:『哼,怪力乱神,吾所不欲也!』 这边赵秋玄出的辕门来,上马欲行。又回头望了望中军帐前那面帅旗,心中寻思:『难怪师父常说李靖虽聪慧灵异,但太重荣辱,不是我辈中人,因此没有将之纳入门下。今日看来,锋芒更胜当年,名利之心愈盛,此人堪为一代名将,恐怕终难脱世俗之累。』想到此处一声长笑,纵马而去,口中唱起歌来: 『追名逐利兮,不知所得。 离尘出世兮,不知所失。 正文 第五章 我发狂歌兮,不知所云。 远遁山林兮,不知所终。』 ...... 此时,李靖却独自在营帐里抚着本道书思绪万千,书上写着五个篆字--《太虚朝元经》。他一边回想往事,一边口中喃喃低叹:『秋云,秋云,......你送我这本昆仑道书后,二十余年不见,今天的一点音信就是怕我用道术来坏了昆仑派门规么......』正在感怀,中军进来禀报。说皇帝钦派鸿胪卿唐俭为阵前监军,率三百『建武营』劳役助战,为筑堡修垒之用,现在已经到了军中。 李靖剑眉一轩:『唐俭监军?来得好!正要他看我如何扫灭突厥哩!』霎时雄心壮志又充满了胸臆。他收起道书,疾步出帐,大声传令:『拔营!--进兵定襄!』 漫天大雪笼罩着大漠,阳光洒在雪地上没有半分暖意。矮小的草木都埋在了雪里,看不到走兽的踪迹。只有空中盘旋着四五只黄鹰。一棵干枯高大的胡杨树孤零零矗立在寒风里。瑟瑟发抖的树干中间挂着一具松鼠的骨骸,给这幅孤寂的画卷里加上了最凄凉的点缀。天与地阴沉沉的连在了一起,光明和黑暗的界限模糊不清,还能存活的生灵大都隐藏在暗处,鬼鬼祟祟地注视着这片混沌未开的荒漠。 突然,天空里传来一声悲鸣,一只黄鹰好似断线的风筝,从天上飘飘荡荡地栽了下来,落到树下不停的挣扎扑腾。黑黄色的翎毛随风飘零散落,忽上忽下,旋转飚扬,仿佛无数只蝴蝶在寒风里飞舞。只一会工夫,黄鹰气衰力竭,翅膀张开再也无力收拢,双腿蹬了几下便不动了。周围又恢复静谧,唯有片片雪花落在地上『簌簌』作声。 少时鸾铃声响,两匹黑马踏雪而至。跑在前面的马上坐着一个少女,大约有十八九岁的年纪,身穿一件水红色的狐皮里子鹤氅,腰系五彩锦带,脚穿羊皮小靴,雪白的脸蛋上一双的丹凤眼顾盼生色,眼睛上面斜生两道柳叶眉,眉梢微微上翘,如轻烟般淡入鬓角,桃红色的小嘴紧紧闭拢,脸上的神色显的既兴奋又着急。在她身后紧跟着一个身着蓝衣的汉子,模样年过三旬,尖脸薄唇,腰中系着长剑,两人一边纵马急驰,一边四下张望。 忽然那少女勒住了马,用马鞭指着前面道:『在那里!』 蓝衣汉子顺着鞭捎看去,雪地上正是那只黄鹰。他转头对少女笑道:『还是师妹的眼力好啊,再迟片刻被大雪盖住,哪里还能寻的见?』少女道:『没有这棵树还真不易发现,你看看去。』蓝衣汉子翻身下马,跑上前去捡起黄鹰,拿在手中仔细验看:那死鹰羽毛零散,血迹斑斑,但身上却没有弓矢羽箭。那蓝衣汉子喝了声彩,竖起大拇指对少女叫道:『一箭毙命!师妹,这「无射之射」的法术到底给你练成了!』少女俯身看了看死鹰,皱眉道:『练成什么了?这么多的血!你见大师兄用这「无射之射」的时候,也把敌人射的满身是血吗?』 蓝衣汉子笑道:『你不过才练了两个月,大师兄可练了十几年啊!我说师妹,咱们别练了,万一师傅看见......』少女扬起眉毛道:『不行,过些天就是「八宗道会」,我是九华派掌门之女,到时候难道叫其余七派的人笑我没有真本事吗?』,话音刚落,『呼』的一声,雪堆后飞出一只雪雉来,窜到半空之中,从那少女的头顶上平平掠过。 那少女大喜,在马鞍上微微向后仰身,丢开马缰伸直手臂,左手握拳在前,右手剑指在后,跟着右手虚拉,慢慢向怀中移动,仿佛正在开弓拉弦一般。她脸嘴里念动咒语,屏气凝神正要一『箭』射出,忽听背后有人喝道:『你在做什么!?』 那少女识得语声,回头叫声:『爹!』少女身后站着一匹白马,鞍上端坐着一位阔嘴细眼的青袍老者,脸上带着怒气沉声叱道:『哼!你眼里还有我这个爹么?』转头责问那蓝衣汉子:『时炎,你平时稳重,怎么也任由你师妹胡闹?』那少女抢着道:『不关周师兄的事,我一人做事一人当!』 老者怒道:『还敢顶嘴?你忘了临出门的时候怎么嘱咐你的吗?』少女翘起了嘴巴,低声嘀咕:『不就是说不能显露道术吗?我们的道术有什么不好,干么藏着掖着的......』 那老者断喝道:『住嘴!』想要再教训几句,却又无从说起,无奈长叹一声道:『你娘死的早,我从小把你当男孩子养着,却惯的你倔强任性,好勇斗狠。』他手捻长髯:『我柳朴山自接掌九华道宗,十几年来虽不算光大门楣,但也没有破败祖宗的基业,全凭着「谨慎」二字啊!』 柳朴山指着茫茫雪原,接着说道:『这塞北戈壁乃是邪魔横行之地,你滥用我九华道术,处处留下痕迹。如遇邪魔围攻,我们千里而来又无援无助,岂不要全军覆没?唉,青凤啊,你也不小了,该长进了,怎么就不能理会你爹爹的用心呢?』 红衣少女柳青凤见父亲说的言辞恳切,只得答应道:『好了,好了,下次我不敢了行了吧!』柳朴山道:『还想有下次?再胡闹就罚你一年不能用道术!』 柳青凤吐了吐舌头,问道:『爹,到定襄还要走几天啊?』柳朴山道:『大概后天就可以到了。听说唐兵已在十天前攻占了定襄,李靖已经率军出城追击突厥残兵。现在城里汉胡杂居,龙蛇出没,我们要倍加小心。』说完,吩咐徒弟周时炎将死鹰掩埋,然后催马前行。 三人晓行夜宿。至第三天辰时便到达了定襄。 此时城中人来人往,半点也没有战乱的萧瑟。突厥可汗利弃城而逃,城中的房舍居民得以保全,除了城垣上有些斑驳的血迹以外,整个定襄城并没有多少战争的痕迹。唐军破城第二天,都督府外就贴出告示。昭告全城百姓:无论老幼汉胡都要家家贴春联,挂彩灯,准备过汉人的节日--正月十五的『上元灯节』。城里的店铺原本大多是汉人所开,告示贴出顿时一扫突厥统治下的萧条。饭馆,酒馆,药行,布店,客栈,肉铺全都粉饰翻新,重新开张。烤肉的香气,马匹的膻气,元宵的热气,都混合起来,热腾腾的向四面扩散,映衬着漫天的鹅毛大雪,白茫茫的分不清冷与热。只是那雪却越发下的密了! 正文 第六章 柳朴山带着徒弟,女儿在城西寻到客栈。洗漱停当,对女儿说道:『你大师兄在定襄也有寓所,我和你周师兄出去寻访,你就在店里,哪里都不能去!』 柳青凤皱眉道:『不去就不去,哼,这位大师兄架子也真大啊!师父来了不来磕头,反倒要爹您去登门拜见他。』 柳朴山道:『这次我来定襄本没有告诉他,现在这样的世道,难道你爹出山还要闹的天下皆知么?该小心的时候还是要小心,你给我就在这里待着,找到你大师兄晚上就叫人来接你。』又嘱咐了一番,就和徒弟周时炎出去了。 柳青凤暗自发闷。原本打算这次出远门可以各处游历玩耍,说不定还可以遇上几个『邪魔外道』给她练功试招,但却没想到除了住店就是赶路,父亲又把她看的紧紧的,着实让她憋闷。她生性喜动不喜静,有人时还千般任性,此时要她如老僧般枯坐面壁,如何不让她如坐针毡? 小半个时辰过去,她愈发心烦意乱。站起身来,在屋子里走了几圈,猛的抄起桌子上的茶壶便朝地上摔去。只听『乒』的一声,碎瓷乱飞,茶水四溅。青凤愣了愣,觉得心头郁闷稍减,又拿起个茶杯摔在地上,杯子底薄口小,摔碎的声音更加清脆。 她『哈哈』大笑,左右四顾,看看还有没有可摔之物。忽见店小二从门外探头进来,见到满地的碎瓷茶水,便耷拉下脸来道:『姑娘要水要茶,只管吩咐,怎么拿我们的东西乱摔乱砸,莫说我说多了欺负你们外乡人,就是我们本乡本地,也没见过这样败家的性子啊,你去问问......』如此这般的唠叨不休,直令青凤当即便要发作。 忽然间,青凤脑中灵光一闪,登时转怒为喜,对店小二笑道:『小二哥,你也别抱怨了,这些东西值什么?我都赔你啊!』从怀里摸出四五钱银子来。 店小二一见笑道:『我说姑娘是大户人家知礼识事的小姐吧,这可不?......哪里就要得了这么许多啊?』正伸手欲拿,青凤缩手道:『慢着!我问你句话,你答得合我的意,我就把这银子都给你,也不要零头了!』 店小二问:『什么事?』 青凤道:『这定襄城里哪里最热闹好玩?』 店小二笑道:『我道是何事?姑娘算是问对人了。早来半个月这定襄城里冷清的鬼也见不到半个。如今天朝大军赶跑了突厥人,后天又是「上元灯节」,城里哪里不热闹?不过这最好耍的地方就是城南青石街。那里聚集了来贩马的客商,四面的茶房酒楼俱已开张,有十番,杂耍,唱曲,胡舞诸般好耍,有烤羊,茶汤,牛髓面,蒸肉,元宵各样吃食,还有......』 青凤早听得心痒难搔,不等他说完,忙问明了方向,把银子抛给店小二。拿了一柄长剑挂在腰间,刚走出店门,又想起了父亲的嘱咐,微一犹豫,随即想到:不是说晚上来接我吗?我出去走两个时辰,天黑就回来!主意已定,她心里再无所羁,便迈开大步直奔青石街。 走了半个时辰,一座大牌坊跃然入目,牌坊下是两排拴马的石柱,中间一条十丈宽的石路,延伸到茫茫大雪之中。青凤举目四顾,只见街上车水马龙,歌舞喧嚣,两旁酒楼中喝五喊六之声不绝于耳,街边石阶上南来北往之货琳琅满目。 她胸臆大畅,沿着街边信步走去。停停看看倒也新鲜好玩。游玩片刻,阵阵寒风卷着雪花吹来,青凤渐觉肚中饥饿。但她是第一次独自外出,不知道该到哪里去吃饭。顺着街边看去--招牌倒是不少,可没有一个写有『饭』字。 青凤心中茫然,不由自主的裹在人群里向前走去。又走了十几步,听到路旁有人谈话:『......这天寒地冻的,不如去「十五酒舍」喝杯酒,热乎乎的羊肉烧酒下肚,胜过老婆的热被窝。嘿嘿......』 青凤听得真切,寻思道:原来酒舍里就有吃的。可是常听爹说酒舍茶坊是江湖是非险恶之地,姑娘家不能进去。这会儿肚子饿得「咕咕」叫,管他什么是非险恶,先填饱肚子要紧。再说我的新练的道术还没有用过呢,遇上『险恶』之徒,正好拿来喂招!哈哈...... 一面想,一面跟着那两人走进街边的酒店。在一张空桌子旁坐下,过了好半天,却无人上前搭理。青凤又犯难了。原来她生在深宅大院,从小过的是饭来张口的小姐生活,哪里知道该如何在酒店里点菜叫饭?想要问人,又怕人笑话,正在暗暗发窘,忽听邻桌有人叫『白切羊肉!』,她好不容易才知道了一个菜名,心中一喜,便也跟着叫了声:『白切羊肉!』 只听里面应声道:『「白切羊肉」两盘!』。 少时菜肴端到,青凤一见,不禁目瞪口呆:面前摆上了一个大盆子,不像盛菜的器皿,却与她早上洗脚的木盆有几分相似。里面堆着七八块拳头大小的羊肉,带着血丝的肉块上冒出股股白气,好像刚从活羊身上割下来一样。 青凤用筷子好不容易夹起一块,瞅了半天,不知道如何下嘴,偷眼看旁人,却都不用筷子,或手撕,或刀割,满嘴流油的大嚼大咽,显得十分痛快酣畅。青凤虽然不拘小节,但女儿家天性爱洁。看着眼前腥膻之食,听着耳边饕餮之音,不由得微感恶心。她将筷子往桌子上一扔,就想起身离去,可是这菜她一口没有吃,掌柜的会不会要她付钱呢?给钱是小事,周围的食客肯定会笑话她是『冤大头』,堂堂柳大小姐,岂能被这帮粗人讥笑?取舍之间,还是被人耻笑更加难受,青凤只得重新拿起筷子,盯着羊肉咽了几口唾沫,心想:吃就吃吧!不就是脏了点吗?难道还能把人毒死? 就在这时,耳边响起一个清脆的童音:『我要一盘「白切羊肉」!』。青凤循声看去,就见邻桌坐着一个十二三岁的女孩儿,头上梳着四根小辫,身穿着碎花箭袖青衫,外套五彩滚金边的小褂,脚上穿着鹿皮小靴,腰间挂着个绿绣锦囊。再看脸上:真是面如盈月,目似明星,更兼一股狡黠之气在眉宇间流动,显得又机灵又俏皮。 正文 第七章 青凤心里想道:哈哈,原来还有人和我一般的见识少,且看看这小女孩如何吃下这又腥又脏的『白切羊肉』。果然,菜端上来后,那女孩也皱起了眉头,拍着桌子连声叫道:『掌柜的,掌柜的!快来快来!』。 掌柜张十五闻声而来。女孩撅起了嘴巴嗔道:『掌柜大叔,你的羊肉半生不熟,叫人家怎么吃嘛?』 张十五见是个小孩子,本不打算理会,又见这女孩衣衫华贵,模样俊秀,想起这两日城里来了许多汉人大官,这女孩莫不是官家小姐?念及此处,他赔笑道:『小姐说怎么办?』 那女孩眨眨眼睛:『不如你给我换一碗元宵吧,反正我这盘羊肉也没有动过。』客人换菜是常事,羊肉也未动分毫。张十五便笑着点头答应,不多时端了一碗元宵上来。 青凤在一旁暗自惭愧,心想:我也真蠢到家了,连小孩子也不如。怎么就没想到要掌柜换成元宵?但此时青凤多了心眼,决定先看看再说,否则元宵也大如累石,难以下嘴,岂不又要闹笑话? 谁知元宵上来却是个个小如雀卵,一碗里面也只有四个。张十五不等女孩诘问,抢先说道:『我们这里关外地方,米面难得,做这几个元宵不容易,小姐莫要嫌小。』 那女孩扬起脸来笑道:『不嫌,不嫌。』说着拿起筷子一口一个,赞道:『好吃,好吃!』转眼将四个元宵吃尽,抬头莞尔道:『吃完了,大叔你算账吧!』张十五看着这张玉雪可爱的小脸,心中暖和,话也多了起来:『白切羊肉二十四文一盘,小姐没动,不算钱。元宵一碗四文,哈哈,不多不少,正好一文一个。』 那女孩点点头,伸手到张十五面前道:『不贵,不贵。掌柜大叔,那你就找我二十文钱吧!』张十五愣了愣,问道:『什么?』女孩道:『大叔你自己说的啊:白切羊肉二十四文,元宵四文,二十四减四就是二十......那你就该找我二十文啊。』 张十五张大了嘴巴,问道:『慢着,这话我可不明白了?难道你吃了我的元宵不给钱,倒要叫我贴钱与你?』 那女孩叹了口气,好像如此浅显的道理又何须多讲?摇摇头,一字一顿的道:『唉,大叔你真是不点不透啊。我来问你:我先叫了一盘「白切羊肉」,对不对?然后我又用「白切羊肉」换了你一碗元宵,对不对?「白切羊肉」二十四文,元宵四文,对不对?我用二十四文的羊肉换你四文的元宵,你该找我二十文,对不对?』 她问一句『对不对?』张十五就回答『对』,说到最后一句的时候,亏得他天生有两分急智,硬生生的把『对』字咽了下去,急忙道:『你说的不对!羊肉你也没有给钱啊!如何还叫我找钱?』 女孩问道:『这羊肉我动过没有?』 张十五答道:『没有!』 女孩道:『我没有动过怎能给钱?』 张十五急道:『羊肉你是没有吃,但你吃了元宵,要给元宵钱啊!』 女孩道:『元宵是我用羊肉跟你换的啊!』 张十五问道:『羊肉你何时给过钱?』 女孩反问:『羊肉?我又没吃羊肉为何要给钱?』...... 他们越说越大声,周围的食客都纷纷停食注目,笑嘻嘻的观看一老一小争执。 张十五转头向四周说道:『列位街坊,我张十五在这青石街上有些年头了,短斤少两的事从来也没做过,今天各位都看见了!不知哪里来了这么个小孩,吃了我的元宵不给钱,反而要我给她二十文!』 那女孩小脸涨得通红,眼泪在眼眶里转来转去,也大声道:『列位街坊,我小孩子是初来贵地,短斤少两的事更没有做过!今天各位都看见了,不知这位大叔是不是在装傻,元宵明明是我用我的羊肉跟他换的!我的羊肉值二十四文,他的元宵才四文,他不找我钱,还要我给他四文!』 张十五闻言大怒,厉声问:『羊肉你没有付钱,怎么能说是「你的羊肉」?』 女孩眼泪终于如断线珍珠一般落了下来,楚楚可怜的说道:『若不是「我的羊肉」,大叔你又为何用元宵跟我交换,不是「我的羊肉」,难道还是大叔你的吗?你用自己的羊肉交换自己的元宵吗?呜呜,自己换自己的东西?天下哪有这个道理,呜呜,大叔你明明欺负小孩子。』女孩不住抽泣,肩膀微微战抖,货真价实的泪珠顺着脸蛋流下,竟不似有半分的矫情作态。周围一帮闲人见平时精明的张十五被个女童弄的晕头转向,都大感有趣,并无一人上前分说。更有好事者纷纷指责张十五以大欺小,买卖不公。张十五被众人七嘴八舌的一吵,加上女孩『羊肉』『元宵』的胡搅不请,脑中早已是一团乱麻。怒道:『算啦,算啦!就算我白赊了这一碗元宵!这四文钱我也不要啦!』 那女孩道:『元宵我是用羊肉换的,你还要找我二十文钱呢,大叔快找给人家!』。张十五抬头向店外看去--街上的人听到吵闹都渐渐围拢过来。他寻思道:若不赶快将这小孩打发走,今天也就别想做生意了。于是咬咬牙,随手从怀里摸出二十文钱来,权当作黄泉路上打发小鬼的买路钱,一迭声说道:『给你,快拿去!拿去!就算是过年节给你娃娃的「压岁钱」吧。』 女孩不理张十五口头上讨便宜,并不伸手接过,低头看看那钱道:『大叔,这钱不对啊!』张十五道:『怎么不对?不是二十文么?』那女孩道:『我爹爹说过,当今万岁爷未铸新钱,用的是太上皇爷爷的「开元通宝」,就有些坏人乘机铸造假钱,用假的「开元通宝」来祸害百姓。我爹爹说过,用假钱的人要打板子,铸假钱的人还要砍脑袋哩!』 张十五听这女孩说的郑重其事,暗暗吃了一惊,急道:『怎么见得我这钱是假的?』女孩低声道:『我不知道大叔这钱是不是假的,但是我爹爹说了,有星月花纹的铜钱肯定是真钱,你这钱上就没有呢。我是小孩,如何能识得真假?』 正文 第八章 张十五知道女孩所言难以尽信,但又怕与她纠缠不清,引得众人疑他真在用假钱。这女孩谈吐非俗,言语中的『爹爹』似乎是个有势力有身份的人,恐怕不是他这种贩夫走卒能惹的起的。无奈之下,只好在柜台上钱柜里挑了半天,拣了二十枚有星月花纹的『开元通宝』出来,交与女孩手里,忍住气道:『这可行了么?』女孩接过钱,歪着头问道:『大叔,这是不是给我的「压岁钱」呢?』张十五闭紧了嘴不敢答话,挥了挥手催她快走。 那女孩将铜钱放入腰间的绿绣锦囊中,然后解下来在耳边轻轻摇动,只听里面『哗哗』作响,显然是装满了铜钱。她满意的笑了笑,得意之情溢于言表。她系好锦囊,转身向外就走。走到门口忽然振臂叫道:『无敌霹雳拳,吃饭不给钱!--走喽!』蹦蹦跳跳的向西而去。不多时,只剩那晃动的小辫在大雪中依稀可辨。 店里食客哄然大笑,纷纷用尖刻的言语取笑张十五。青凤心中却暗自称奇,原本她也觉得好笑,但细想之下,觉得那女孩句句言之成理,并非一味的胡搅蛮缠。青凤心下嘀咕『这女孩是谁?她最后说道什么霹雳拳......「霹雳拳」?这名字好耳熟,好像在什么地方听过。』想了半天不得其解,心道:管她是谁,先填饱肚子要紧。抬头叫道:『给我端三碗元宵!』 张十五端上元宵,看到青凤面前的『白切羊肉』也是一点没动,不由得多瞅了她几眼。青凤脸上一红,原本想以羊肉换元宵的话再难出口,只得道:『你看什么?难道本姑娘像吃白食的人吗?』伸手入怀,摸了一块银子,抛在桌子上说道:『拿去,不用找了。』 张十五眼睛也直了--这银子有五六钱重,足可买十几盘『白切羊肉』。两个女孩同样不吃羊肉,同样是小姐模样,一个刁钻古怪,一个却大方爽利。张十五拿起银子,大有『失之东隅,收之桑榆』之感。患得患失之间,竟忘了说两句奉承讨好的话。 青凤吃完元宵,迈步走出酒舍。此刻午时已过,塞北之地昼短夜长,阳光已逐渐暗淡。青凤记起父亲的嘱咐,便循着原路往回走。行不多时,忽见前面的行人纷纷向两旁倒退,一队官兵纵马朝人群里冲了过来,前面的两人手执长鞭,向两边乱抽乱打,嘴里大声叫道:『滚开,滚开!』。马队中间的白马上坐着一个头戴金冠的年轻公子,脸上神色漠然,似乎没有见到周围惊慌失措的人群,不住的抖缰扬鞭,催马狂奔。街上的行人都向两边拥挤推搡,中间亮出一条通道来。 忽然众人大声惊呼,原来空空荡荡的路中央竟站着一个三四岁的小童,左手拿着个拨浪鼓,呆呆地看着迎面而来的马匹。马上骑者视若不见,毫无勒缰住马之意。众马铁蹄翻飞,风驰电掣般冲到那小童面前,鼻孔里热气都喷在了他的脸上......眼看马踩活人的惨剧就要发生,胆小的人纷纷转身不忍目睹.......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街边一个红色的身影闪出,横着身子离地两尺平平掠过,如燕子点水般将小童从马蹄前抱起,飞进了对面的人群之中。这一切来得电过长空一般突然,众人都觉眼前一花,无人能看得清楚,就连那急驰的奔马也毫无知觉,扬蹄而过,没有半分停顿。 这却正是青凤见事危情急,仗着身有异术出手相救。待得将小童交与他人手中,回转身来一看,那伙人马早已绝尘而去。青凤拔腿要追,可是被小童的家人拉住了袖子千恩万谢,要青凤留下尊姓大名,好回家给她立长生牌位,朝三暮四,香火不断...... 青凤听得心烦,眼看再也追不上那伙人,只得耐下性子问道:『我不要你们立长生牌位,我也不是本地人,我来问你们:刚才那是些什么人,怎么如此的张狂?』众人道:『这是巡夜的军士,赶到都督府领令牌呢。』 青凤问道:『那戴金冠的家伙是谁?』有知情人答道:『那是都督安修仁将军的大公子,领队巡夜。他爹位高权重,管着满城的兵民,他踩死个百姓还不就如同踩死蚂蚁?听说这个安公子从小拜仙人为师,学得高强仙术,可以飞沙走石,杀人于千里之外呢!有谁敢惹此等厉害的角色?』青凤点头道:『原来是狗官的儿子,难怪长的人模狗样。今天算他跑得快,不然就要他好看!』 众人听她对官家出言不逊,都不敢接她话头,各自纷纷走开,只有那小童的家人还拉着她絮絮叨叨感谢。 青凤把袖子一摔,疾步快走。转过几个街口,看看那些人没有跟来,才慢慢地放缓了脚步。她边走边想:没想到今日竟救了一条人命,过不了几天,我救人的事肯定会传的街知巷闻。说不定说书弹词的人还会编成曲子来唱呢,哈哈!爹说这『行云流水』的法术要使的如闲庭信步。我救人性命,管它什么闲庭忙庭。只是刚才出手的时候确也太急了点,也不知道我飞出去的身形姿势好不好看。若看起来像仙女飞天就好了,嘻嘻,我这模样像仙女么?......哼!为什么不像?本姑娘哪点比不上仙女?难道仙女比我多长两个眼睛? 想到这里,她忍俊不禁,『扑哧』地笑出声来。转念又想起了那个金冠少年,心中恨道:这小子仗着他爹是个狗官,就敢在大街上恃强凌弱,不把别人的死活当回事。对了,听过他还学过道术,难道也是道宗的?还说什么杀人于千里之外。胡吹大气!今天算他走运逃的快,不然让他尝尝我的『无射之射』,也教这小子知道天有多高,地有多厚。  正在胡思乱想,街角边传来说话声:『大叔,你就行行好吧,把这枚铜钱给我吧!』青凤听这声音有些耳熟,心中一动,抬头看去。只见街边坐着个断了腿的乞丐,身前摆着半截破瓦,里面有三两枚铜钱。乞丐面前站着一个人--竟是那个在酒店里用羊肉换元宵的小女孩! 正文 第九章 青凤暗自奇道:她怎么会在这里?难道看这乞丐可怜,要发善心舍钱与他?谁知那小女孩伸手到乞丐面前,嗲声说道:『叫花子大叔,瞧在我求了你半天的分上,好歹就把这铜钱施舍给我吧!』 青凤听见这句话,差点一跤坐倒在地上,心想:莫不是我听错了吧,要不就是这小丫头穷疯了,居然问乞丐要施舍?刚才才诓骗那个买酒的张十五二十文钱,这回又跟这乞丐纠缠,就为了这瓦片里的区区两三文铜子儿么? 那乞丐被女孩闹的心烦,说道:『你这小鬼莫不是失心疯?要不就是吃饱饭没事干,拿我耍笑哩!我是讨饭要钱的叫花子!懂不懂?叫花子!比不得你这阔小姐,这些钱就是我的衣食呢!怎么能给你?』 女孩道:『我又不多要,就只要这一枚,其余的你给我还不收呢,好大叔,给我好不好嘛?』乞丐断然道:『不给,不给。』 女孩用两颗珍珠般的牙齿咬住下唇,犹豫了半晌,吞吞吐吐地道:『要不......要不我用三枚铜钱换你这枚,行不行?不行吗?......那四枚呢?还是不行?五枚吧,不能再多了。』乞丐扬起头,乱发中间透出两道贪婪的目光,真像老虎看见了绵羊。他上下打量着她的锦衣华服,又拿起那枚铜钱仔细观看,说道:『我也不要你的钱了。小姑娘,你告诉我,这枚铜钱有何古怪?要是你告诉我,我就把这铜钱送给你。』 那女孩听到这句话,心里一沉。知道若是如实相告,这乞丐更会以为奇货可居,想要得到铜钱就难上加难了。正在彷徨无计,瞥见一旁抱手而笑的青凤,便朝她瞪了几眼。 青凤眉头微微一扬,心道:怎么?跟我瞪眼睛?嫌我碍眼吗?你这刁钻小丫头鬼点子不是挺多吗?这会也有被难住的时候?哈哈!今天本姑娘偏要看你作难的样子!你又能奈我何?想到这里,也瞪起眼睛和那女孩对视。 女孩沉吟半晌,忽欢欢喜喜地对乞丐说道:『大叔,我用银子换这枚铜钱,你看怎么样?』那乞丐以为自己听错了,抬头愕然道:『你说什么?用银子换铜钱?』小女孩笑道:『你不信么?那你瞧好了。』说着伸手入怀,口中喃喃的念叨几句,摸出一块一两多重的银子来,『当啷』一声扔在瓦片里。乞丐大吃一惊。女孩问道:『嫌不够么?那咱们再来!』又从怀里抛出一块银子。就这样一块块的扔个不住。女孩的银子虽然散碎,但是好像永远也摸不完。青凤和乞丐眼睛越睁越大,真没有想到这个小孩居然身藏不菲,而且挥洒银钱如抛沙土。青凤向来自负轻财薄利,此刻见她如此豪举也不由的自叹不如。  等到瓦片里的银子足有二十多两的时候。女孩『咯咯』的笑了几声,低头问那乞丐:『大叔,这些银子换这枚铜钱够不够?』那乞丐一辈子也没见过这么多银子,激动的浑身发抖,鼻涕眼泪糊了一脸,颤声道:『够......够了,老婆本也够了,明日我就去娶个黄花闺女!嘿嘿嘿嘿......』 那女孩从瓦片里拣起那枚铜钱,对青凤嘻嘻一笑,迈步就走。青凤心道:这小滑头还是得偿所愿,只是不知道那枚铜钱有什么古怪?哎,好戏看完,天色也不早了,我还是早点回去吧。 走了两步,忽然觉得有些不对劲,身上轻飘飘的似乎少了点什么东西。伸手一摸,怀里揣着的二十几两银子只剩下几个小锭。她大吃一惊,回头看那乞丐--他正拿起一块银子仔细的端详,银锭上系着一根极细的红线。那却正是青凤的东西!原来那银子是去年除夕之时她爹送给她的物事,上面刻有『事事如意』四个字。青凤在上面拴上一根红丝线以示区分。此时见到这个标记,立即恍然大悟:自己一不留神着了那女孩的道儿,竟被她用搬运法将怀中的银两偷取了出来!  青凤本想看那女孩的笑话,不曾想却被这小丫头戏耍了一番,心中恼羞成怒。抬头见那女孩还没走远,来不及向乞丐要回银子,即向那女孩的背影疾奔而去。女孩回头看见青凤追来,大叫一声:『不好了!穿帮啦!快跑!』也是撒腿就逃。两人一前一后在大街上追赶,越跑越快。青凤的『行云流水』使的性发,脚不粘地的凌空而行。但每每要抓到那女孩的时候,却都被她闪身躲开。青凤又惊又怒,心道:原来你也会陆地飞腾之术,好啊,看看我们到底谁更快。青凤好胜的性子被撩拨起来,愈加发劲猛追。那女孩见青凤身形快若风驰电掣,知道远远不是她的对手,心里惧怕慌乱起来。亏得她身小体轻,机灵过人,每当青凤伸手抓扯,总能及时的拐弯,蹲身,在毫厘之间逃脱开去。 两个人如鬼魅般的在人群里往来穿梭,身影快的不可捉摸。大街上行路的,卖吃食的,推车的,牵牲口的依旧各行其是,任由两人在他们中间穿行追逐,并无一人能察觉发现。 过得一盏茶的工夫,那女孩渐渐力竭气喘,身法也慢了下来。青凤猿臂轻舒,眼看就要将她抓住,忽然女孩向右一拐,窜进路边的小巷。青凤紧追其后也冲了进去。刚跑进巷口她便停住脚步,带着一脸的疑惑愣住了。 前面路上空无一人,女孩不见了! 青凤心想:明明见她已经快跑不动了,这条巷子幽深狭长,如何能在眨眼的工夫跑到尽头?真是奇哉怪也!莫非她会遁地之术?还是巷中另有岔道?青凤环顾左右,就见左面四五丈远处立着两个半人高的石狮子,中间是两扇朱漆的大门。走近一看,门是半掩着的,地下冰雪上清清楚楚印着几个靴印,从大小式样来看正是那女孩脚上的鹿匹小靴所踩。 她推开大门,迈步走入。穿过一条石子甬道,又穿过一道回廊,面前出现了一道影壁。四周松柏掩映,假山嶙立。青凤心道:好阔气!这样的人家怎么会是小贼藏身之所?哎,话说回来,指不定这里就是贼窝。贼人盗财掠宝,住的地方还能不阔气? 正文 第十章 转过影壁,是一个十丈见方的大庭院,院内四角各有一个大水缸。十四个劲装结束汉子手持长剑捉对劈刺,似乎正在演练剑术。 青凤上前叫道:『谁是这里主人?』众人听她呼叫,都收剑而立,一齐注视着她。其中一个穿白衣的问道:『姑娘是谁?私闯府第所为何事?』青凤道:『刚才有个小贼偷了我的钱,跑进这宅子里。』那人道:『是姑娘亲眼所见吗?』青凤道:『倒没有亲眼见到,不过......』 那人道:『即非亲眼所见,恐怕是捕风捉影之事,姑娘请回。』青凤道:『那怎么行?你这地方也不算大,我四处察看察看就能抓住那小贼。』白衣人笑道:『这不成了官府捕快办案了吗?非是在下阻拦,只怕姑娘在此一无所获,反而让偷你钱的人乘机远遁,岂不误了姑娘的正事?』 青凤听他言辞有礼,只得道:『好吧,你好话说了这么多,我也不是不讲道理的人。那我就去门口等着,不信那小贼一辈子不出来。』青凤正欲离去,另有一人低声道:『都怪老王没有关好门,跟他说了多少次了,还是那样。不然怎会任由这些街边的野货乱闯进来?』 青凤一听此言,犹如燧石飞入热油,早腾起了三千丈的怒火。转过身来厉声问道:『是哪个狗贼在嚼蛆?!』白衣人道:『姑娘还有何事?为何出言不逊?』青凤已气的脸色发青,不理会说话之人,仍问道:『刚才谁在说话?有胆子就站出来!』 一个白净面皮的汉子向前跨出一步,高声答道:『说你是「野货」的就是我,你大模大样的闯进别人家里指手画脚,满口胡言,不是不识礼数的「野货」又是什么?』青凤冷笑道:『看你们这群人贼头鼠脑,大白天的在家中舞刀弄剑,大概都不是什么好人,定是刚才那小贼的同伙。遇到本姑娘算你们倒霉,今日就要把你们一网打尽!趁早自个儿绑上,省得姑娘来动手!』 这番话说的无礼之极,众人心里都是大怒,纷纷挺剑欲上。那白衣人拦住众人,转头对青凤道:『姑娘存心上门找茬,我们只好奉陪,我们不愿占人多的便宜,看姑娘腰间挂剑,想来精通剑术,可否与在下比试一场?若你输了,便给我们赔礼,若是在下输了,就任你而去,无人再来阻拦纠缠。你看如何?』 青凤道:『废话一大堆!本姑娘跟你比什么剑?最好一起上,反正你们一个也跑不了!』白衣人道:『如此,恕在下占先了。』。他双手在胸前环抱成球,执剑的右手缓缓放开。长剑离开他的掌心并没有向地面滑落,却像被风吹动的柳枝一般,在他两手间轻轻的飘荡。青凤心想:这家伙居然是道宗的。看来不能把他们揍的太狠,倘若有个什么伤残,在爹面前倒不好交代。 原来道宗剑术与平常的武术不同,争斗之际不靠剑锋刀刃伤人,而全凭『剑气』制胜。平常练习时用的长剑只是作为聚敛『剑气』的器具载体。是以功到深处,手中无剑也能无坚不摧。青凤所练的『无射之射』就是其中一种高深的剑术。 白衣人凝神运劲,口中念动咒语,霍地纵身而起,以指运剑,以剑运气,便向青凤眉间刺去。『剑气』离青凤还有一尺,白衣人见她含笑而立,不躲不闪,也不举手招架,心中猛然想道:这是个不知高低的愚笨女子,难道我就这样伤了她的性命?想要收功,已然来不及,情急之下大叫道:『闪开!』话音未落,只觉眼前一花,面前人影忽然消失无踪,身子不由自主地向前飞出,如腾云驾雾般滑行了七八丈,『噗』得一声摔在地上,溅起的雪泥斑斑点点的粘满头发衣服,好似豆腐店内打翻了煤渣罐子。 周围的人都没有看清青凤如何将白衣人摔倒,还在出神发愣之际,青凤已转身直奔那白脸汉子而去。那汉子没等回过神来,脸上『噼噼啪啪』炒豆子般早吃了一串耳光,那汉子惊慌之下,哪还管得什么剑术武术,提起剑只顾了乱劈乱砍。青凤见他发力直刺过来,微微侧身让过剑锋,伸脚在他腰里一蹬,叫声:『去吧。』那汉子全身劲力都在剑上,猛得一剑刺空,加上青凤这脚踹的恰到好处,再也收不住脚,一个筋斗向外翻出,『扑通』一声栽进了墙角的水缸里。水缸中是用来蓄水防火的,每半个时辰须得用竹竿搅动,以免结冰。此时冰水混合,更加冷澈入骨,那汉子在缸里滚来滚去,一时竟无力站起。 白衣人从地上爬起,叫道:『剑阵!』众人一拥而上,将青凤团团围住。青凤笑道:『早说了让你们一起来的嘛!』。她留神观看,十三个人外八内五,正好排成先天八卦的阵形--白脸汉子本应该站在『震』位上,但无奈此时还在水缸中挣扎,他的位置只好由白衣人来代替。不等他们聚气运功,青凤抢步上前飞起左脚直踢白衣人的面门,白衣人急挥剑斩去,哪知她这脚却是虚招,右脚跟上正踩中白衣人的『檀中穴』,身子借力飞出,如法炮制又踩中旁边一人的『檀中穴』。青凤施展『行云流水』之术从众人身上一一踩过,恰似金风扫秋叶,又如彩蝶戏落花。飞舞的身影下,这伙人全被打倒在地,乱滚乱爬。其中有几个功力较深的刚站起来,忽觉身软力竭,胸口『檀中穴』中气血翻腾,复又摔倒在雪地上。 青凤收起身法,落地姿势妙曼。待站定身形回过头来,面前却已经没有一个可以平视的对手,一帮大男人都躺在雪地上,青凤高挑的身材在中间更显得鹤立鸡群。她在家中与师兄弟比试斗法,虽也每战必胜,但像今日这样一举打倒如此多的对手却还是第一次。大胜之余,她心下忖道:『这些人也太不经打了。我已经赢了十足,接下来怎么办?上前去给每人一个耳光,好像不妥吧?我无故闯进人家的家里,怎么能欺人太甚?何况除了那白脸汉子,其他人又没有得罪我。现在把他们都弄得狼狈不堪,其实我早就是欺人太甚了,可是要我给他们赔礼么?又怎么说的出口?唉,这可如何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