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嫁个夫君是太监 1.卖身 从昏睡中醒过来的时候,葛馨宁看到的是吴妈熟悉的脸,带着她从未见过的笑容。 见她睁眼,吴妈放下手里的碗,转身向一个面容清秀的陌生男子笑道:“泼醒了。请秦相公验货吧。” 验货? 葛馨宁还没来得及领会这句话的意思,便看到那位“秦相公”向她走了过来。 “不许过来!”葛馨宁尖声惊呼,想要躲避的时候意识到角度不对,这才发现自己竟然浑身是水,狼狈地在地上躺着。 这里显然并不是葛府,但她不记得自己是怎么来到这里的。 她只记得舂完了今天的米之后,吴妈端了一碗水给她,她只喝了几口便什么都不知道了。 而现在…… 等等,验货? 什么是“验货”? 想到自己可能就是那个“货”,葛馨宁霎时惊得面无人色,张大了嘴巴,却连一丝声音也发不出来。 好在那秦相公并不动手,只是俯身细细打量了她一番,便转头向着一架屏风含笑说道:“模样倒是上好的,牙口也不错,只身量略嫌瘦小了些,也不知道弹唱怎么样。” 吴妈笑道:“我们姑娘是千金小姐出身,琴棋书画那是从小就学着的,五爷放心就是。” 葛馨宁怒极恨极,忍不住挣扎着坐起身来,指着吴妈厉声痛斥:“你这刁奴,怎敢如此待我!等我叔父回来,定要打断你的狗腿!” 吴妈的眼神四处瞟了一下,随后又站直了身子,冷笑着回敬道:“姑娘这是说的哪里话?五爷可是当今太后和皇上面前的红人,您能来他老人家身边伺候,那是天大的福分,便是老爷回来,也只有替您高兴的份!” 葛馨宁听到“太后和皇上”,心头一惊,一时未敢接话。 窗前一个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女人阴阳怪气地道:“吴妈,你家的这位姑娘,脾性儿可不怎么好啊!” 吴妈横了葛馨宁一眼,轻蔑地一笑:“兰姑您放心。她是吃硬不吃软,平日在我们家夫人面前也时常大呼小叫的,打一顿就好了。” 葛馨宁闻言禁不住瑟缩了一下,背上那些鞭伤似乎又隐隐地疼了起来。 秦相公眯起眼睛,淡淡地道:“这可不成。五爷没工夫替你们调教女孩子去,若是脾性不好,那便算了吧。” 吴妈闻言大急,连连摆手道:“您先别说这话,秦相公,人都已经给您送过来了,您这会儿再说不要,让我们做奴才的怎么交差?我们姑娘有几分大小姐脾气是不假,可在五爷面前,哪有她一个丫头使性子的份?您再考虑一下,哪怕留她当个烧火做饭的粗使丫头也成啊!价钱方面,咱们还可以商量……” 秦相公依然皱眉,显得十分为难。 这时屏风后面那人忽然开了口,语气冷淡:“留下可以,定死契。” 所谓“死契”,就是永不能反悔的卖身契,一旦签下,日后便是抬出金山银山来,也不能赎身的了。 葛馨宁心中一阵发冷,却见吴妈笑得满脸横肉乱颤:“行行行!一切但凭五爷吩咐,我们葛家没有不答应的。” 此话一出,就连秦相公都忍不住露出了鄙夷的神色。 葛馨宁却出人意料地没有再吵闹,只管死死盯着那架楠木雕花的屏风看,好像马上要被卖掉的人不是她一样。 一、嫁个夫君是太监 2.舞姬 吴妈走后,葛馨宁扶着桌子摇摇晃晃地站起身,眼睛依旧盯着屏风的方向。 兰姑风摆杨柳似的走了过来,挑剔的目光在葛馨宁身上溜了一圈,啧啧有声:“太瘦了,浑身上下连二两肉都没有,这得花多少粮食才能养得起来啊?葛家人都不给你吃饱的吗?” 葛馨宁心中恼怒,冷声回敬:“想要肥的,你应该留下刚才那头猪!” 秦相公很不给面子地在一旁“呵呵”笑了起来。 葛馨宁白了他一眼,依旧看向屏风:“五爷究竟是谁?能否允我一见?” 秦相公含笑向葛馨宁抖了抖那张墨迹未干的卖身契:“你似乎还没有搞清楚自己的身份?” 葛馨宁兴趣缺缺地瞥了一眼,只注意到到一个龙飞凤舞的“韩”字,别的内容却也懒得细看。 兰姑好像憋了一肚子气,连珠炮似的叫了起来:“果真不愧是反贼一党留下来的贱女儿,半点规矩也不懂!五爷也是你说见就见的?秦相公,这丫头定要先在刑房里面关两天再放出来学规矩,你可不能再拦着我!现在园子里的那些丫头,都让你给纵得不成样子了!” 秦相公无奈地摸了摸鼻子,向葛馨宁露出一个爱莫能助的苦笑。 这时忽然有一个小丫头从屏后探出头来,扬声叫道:“兰姑,五爷请葛小姐进来。” 秦相公忙推了葛馨宁一把,示意她快些进去。 兰姑见状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眼看葛馨宁走到屏风后面,她才敢咬着牙低声抱怨:“简直胡闹,她算哪门子的‘小姐’!” 葛馨宁转到屏后,看见太师椅上坐着一人,想必就是所谓的“五爷”了。傍晚的阳光从对面的窗子里照进来,有些晃眼。葛馨宁看不清五爷的五官,只看到一个刀刻般的侧颜,便已经不由得怔住了。 身旁的小丫头轻咳了一声,葛馨宁回过神来,忙快步走上前去。 哪知刚走出两步,小丫头忽然惊呼起来,尖声连叫“停下!” 葛馨宁不知道自己闯了什么祸,回头看时,那小丫头已经呈蛤蟆状跪伏在了地上。 葛馨宁不惯下跪,只得呆呆地站着,心中越发惶恐。 许久之后,那个“五爷”终于开了口:“你是葛从善的女儿,外祖家里姓陈?” 葛馨宁点了点头,想起冤死的父母,眼眶不由得红了。 “恨吗?”五爷沉默了片刻,忽然吐出了两个字,声音很低,葛馨宁几乎疑心自己听错了。 恨吗? 葛馨宁费了不少力气才把那个“恨”字吞了回去,语气平淡地道:“君令臣死,臣不得不死,这个道理我还是懂的。” 又是一阵长久的沉默,葛馨宁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说错了什么,慌得两只手里面全是汗。 在她以为自己快要吓昏过去的时候,五爷才淡淡地说道:“懂得便好。从今日起,你便只是韩家的舞姬宁儿;从前的事必须全部忘记,懂吗?” 舞姬?葛馨宁心中一惊,忍不住提高了声音:“我不做舞姬!” “由不得你。”五爷站起身来,挡住了窗口照进来的阳光,屋里霎时冷了下来。 葛馨宁下意识地退了两步,后背抵在屏风上,惊惧地闭上了眼睛。 她感觉到五爷向她走了过来,周身清冷的气息压迫得她连一口气也不敢喘。葛馨宁心中暗叫“糟糕”,不知道下一刻是什么样的命运在等着她。 可是预料之中的灾难并没有来。 许久之后,周身的低气压似乎弱了些,葛馨宁大着胆子睁开眼睛,只来得及看到五爷离开的背影。 他走了。 葛馨宁这时才想起,她想问的问题,一个都没有来得及问。 一、嫁个夫君是太监 3.刑房 兰姑冲进来,一把扭住了葛馨宁的手臂:“你的胆子倒不小!初来乍到就敢往五爷的面前闯,我看你是活得不耐烦了!” 葛馨宁先前的药劲还没完全过去,身上没有多少力气,只得任她扭着。 秦相公跟着蹭了进来,见状似乎想说什么,迟疑一下又忍住了。 葛馨宁忍着痛,由着兰姑将她拖了出去,像丢垃圾一样丢到院子里。 早有两个健壮的仆妇在院子里等着,见葛馨宁出来,二话不说便架起她,沿着走廊飞快地拖了出去。葛馨宁昏昏沉沉的,方向路径一点也没有记住。 对于“刑房”,葛馨宁倒不怎么担心。刑部的大牢她都进去过,还怕这个不知道来历的“五爷”私设的刑房吗? 不过很快,葛馨宁就发现自己实在太过于乐观了。 舂米、洗衣、织布、纺线这些活计都难不住她,可是如果所有这些事情都要站在冷水里面做呢? 刑房里面没有可以坐下的地方,因为每一个房间的地面上都有寸许深的水,人踩进去鞋子立刻湿透,没走几步就连裤子也洇湿了,冷冰冰地糊在身上。 初秋天气还算不上寒冷,但脚底传来的凉意,还是让葛馨宁禁不住连着打了好几个寒颤。 两个仆妇把葛馨宁丢到一架手摇纺车面前,什么都没说就走了出去,从外面锁上了门。 葛馨宁怔怔地在纺车面前站了很久,居然也没有人过来管她。 不过一盏茶工夫,双腿便有些麻了。葛馨宁慢慢地摇起纺车,只觉得浑身都使不上力气。 天色渐晚,月亮升了起来,清冷的光影透过窗子落在纺车上,影影绰绰的,什么都看不真切。 葛馨宁没有点灯。双腿早已经麻木得没有了知觉,她现在便是想走到墙边去也难。有几次她甚至想,便在这泥水里面躺下又怎样呢? 这个念头一闪而过,葛馨宁依然咬牙坚持着。 大仇未报,她哪有资格轻易说放弃! 纺车摇摇晃晃的,连一只手的重量也承受不住。 葛馨宁用力在麻木的腿上拍了两把,打起精神试探着想走到墙边去。 谁知刚刚抬起腿,便觉一阵天旋地转,整个人重重地栽倒在了地上。 痛倒不觉得,只是这一下子,整个人算是彻底湿透了。 背上和手臂上渐渐觉得有些麻痒,随后开始一阵阵刺痛。葛馨宁这才记起,因为没有上药的缘故,前些日子的鞭伤并没有痊愈,经过今日这一泡,以后怕是少不了还有麻烦。 可是谁在乎呢? 既然已经湿透,葛馨宁干脆便不起身,揉着双腿一点点蹭到墙角,靠着一个坑坑洼洼的石臼坐了下来。 一整天水米未进的身子格外怕冷,脚底传来的寒意很快便浸透了每一寸骨缝。葛馨宁抱着自己的腿,竭力缩成一团,却依然无济于事。 冷。 一如三年前的那个初春。 那时她在后院的水渠里面躲着,眼看着官兵凶神恶煞似的翻遍了家里的每一个角落,眼看着殷红的颜色溅上窗纸,眼看着肆虐的火焰吞噬了她所熟悉的亭台楼阁…… 她的身子泡在水里,头顶是茂密的水草,耳边还能听到水底的淤泥里咕嘟咕嘟冒气泡的声音。 听得久了,她便渐渐地有些怀疑,水渠里流淌着的,究竟是水,还是她亲人的血? 从那之后,她便落下了怕水畏寒的毛病。 今日这韩宅的刑房,像是专为她而设的一样,她怕什么,这里就偏偏有什么。 听那个兰姑的意思,似乎是不打算轻易放她出去的。在这个鬼地方,她还能坚持多久? 夜色渐深,葛馨宁的意识渐渐模糊起来。 一、嫁个夫君是太监 4.受刑 本以为这一睡过去便是永远,谁知次日晨光熹微的时候,葛馨宁还是艰难地睁开了眼睛。 头痛得好像要炸开一样,眼睛里面像是糊了一大把沙子,每动一下眼皮都是一场酷刑。相比之下,背上那些泡开了的伤口,反而不算什么了。 葛馨宁发现自己像只虾一样缩在墙角,撑在地面上的手已经泡得苍白肿胀,好像粘了厚厚的一层面糊。 手上已经是这个样子,别的地方是什么光景,不看也知道了。 葛馨宁努力了几次都没能站起来,索性不再白费力气,只管一动不动地抱膝坐着,努力想让自己再次睡过去。 可是这次却怎么也睡不着了。眼看天色渐亮,眼看日光一格一格地移了过来,葛馨宁仿佛已经可以预见到自己被泡成一个猪头,悲惨地死在这里的惨状了。 早知道是这样的命运,昨天被卖进来的时候,她多少也该反抗一下才对。现在好了,自己的性命已经快要保不住,她却连那个五爷是什么人都还没有弄清楚! 日影正对着葛馨宁的时候,门忽然开了,进来的正是昨日那个兰姑。 看见葛馨宁靠在墙角坐着,兰姑的脸顿时拉了下来:“你倒是会享福,刑房里面也能猫着!我告诉你,不把线纺完,你就是老死在这里,也不会有人来放你出去的!” 葛馨宁没力气抬起头来,只好从嗓子里挤出一声轻哼,有气无力地道:“总会有人来收尸的。” 兰姑抬起脚,在葛馨宁的膝盖上踢了一下,却像是踢在了一团棉花上,没有得到任何回应。 跟进来的一个婆子在旁冷笑道:“才呆了一夜,就想装死,可见是个奸猾的贱奴才!兰姑,我看这丫头该打一顿才管用!” 兰姑略一迟疑,点了点头。那婆子便露出满脸喜色,一把将葛馨宁提了起来:“别给我装死,婆婆我年纪大了,什么鬼花招没见过?你从前当惯了千金小姐,如今也该尝尝挨鞭子的滋味了!” 葛馨宁一动不动地任她拖出门去,心中哀叹:今天算是死定了! 门外的阳光落在身上的时候,葛馨宁的心里格外平静。 爹娘离开的时候是春寒料峭,如今轮到她,倒赶上了一个艳阳高照的好日子,虽然死得窝囊了点,但也不算十分委屈了。 那婆子狠狠地将葛馨宁丢到地上,从门后取出一条长鞭在手里掂了掂,又恋恋不舍地放下,吩咐小厮去取长凳和刑杖。 葛馨宁冷眼看着,既不肯求饶,也没力气骂她,好像已经认了命。 这样的反应让那婆子感到有些气恼,越发一叠声地催小厮们快些。 被拖到长凳上之后,葛馨宁看看那两个小厮手中长长的刑杖,知道逃不过了,只得闭上眼睛,等死。 谁知等了许久,预期的疼痛始终没有到来,葛馨宁疑惑地睁开眼,却看到那两个小厮跪伏在地上瑟瑟发抖;在他们的身后,那婆子和兰姑也跪着,头埋得很低。 有人来了?会是那个五爷吗? 葛馨宁有些不敢置信,却听身后正是那个五爷的声音,像刑房里的水一样冷:“这是谁的主意?” 一、嫁个夫君是太监 5.你想死还是想活? “是我。”兰姑的声音有些发颤。 那婆子埋下头,没有开口。 葛馨宁想站起来,却忘了自己身上全无半分力气,一时失了平衡,“噗通”一声从长凳上跌了下来,摔了一下子结实的。好在她本来已经浑身是泥水,这会儿再狼狈,也不过是往泔水里面再加一把糠而已,算不得什么了。 静默许久,兰姑大着胆子抬起了头:“五爷,不依规矩不成方圆,这丫头性子太野,若不教训一下,日后送到宫里去,难保不闯出大祸来!” 葛馨宁本已经没剩下几分意识,忽然听见要送进宫里去,心中一惊一喜,忙道:“兰姑是出于好心,宁儿并无怨言!” 五爷似乎有些诧异,盯着葛馨宁看了很久。 感觉到背后那道目光,葛馨宁艰难地转过身来,五爷却在前一秒钟背转了身,留给葛馨宁一个冷冰冰的后背。 葛馨宁有些失落,同时却也有几分庆幸。此时她的样子狼狈不堪,虽然早已经被他看到了,但能少看一会儿,总算也是好的。 许久之后,五爷“哼”了一声,冷冷地道:“刑杖既然请出来了,就没有白抬回去的道理。” 兰姑应了一声,干脆利索地趴到了湿漉漉的长凳上,咬牙向那两个小厮吩咐:“行刑吧。” 葛馨宁看得目瞪口呆。 眼看两个小厮抡起了刑杖,葛馨宁才结结巴巴地开了口:“为什么……要打兰姑?” “她自己要打的。”五爷平静地答道。 话是这么说没错,可是…… 葛馨宁觉得自己的脑子不太够用了。 这边葛馨宁被吓得不轻,那边兰姑却是实打实地在挨打。葛馨宁听着那一声声闷响,心脏也跟着一下下地紧缩起来。 “走吧。”五爷显然对这样的戏码毫无兴趣,面无表情地抬腿便走。 葛馨宁当然想跟上去,可是双腿完全没有知觉。她努力了很久,连站起来都做不到,身上的泥土倒是又多了一层。 那婆子依旧跪在地上,顾不得来管她。葛馨宁悲哀地发现,即使五爷救了她,她也没本事从这里走出去。 等兰姑挨完了打,一定会变本加厉地收拾她的! 兰姑挨打的声音一下一下地传入耳中,自始至终都没有一声呼痛或者求饶。葛馨宁莫名地感到背上有些钝痛,好像正在挨打的人是她一样。 眼前忽然出现了一个黑影,葛馨宁睁开眼睛,看见一角淡青色衣袍,正是五爷去而复返。 “是你……”葛馨宁艰难地抬头,却忽然瞪大眼睛,怔住了。 虽然她的视线并不十分清楚,这个角度也看不见他的正脸,可是葛馨宁还是感觉到了前所未有的震撼。 那张脸,如果一定要形容的话,除了“惊为天人”之外,她实在想不出第二个词来了。 震惊过后,另外一种感觉不可遏止地生长起来: 自惭形秽。 在今天之前,葛馨宁一直觉得自己应该可以称得上“美人”的。 但今天之后,她相信这世上再不会有第二个人当得起这两个字了。 怎么会有人生着这样的一张脸?他是天神,还是妖孽? 葛馨宁怀疑是自己临死之前出现了幻觉,可是不管她眨多少次眼睛,那张脸一直都在。 正迷惑间,那张脸已向她凑近过来,声音和表情一样冷若冰霜:“你想死,还是想活?” 一、嫁个夫君是太监 6.同行 葛馨宁像受了蛊惑一样,怔怔地看着眼前的人,知道他在问话,却完全忘了开口回答。 五爷眉心微蹙,冷声道:“韩家不养废人,你若不想活,就不要浪费粮食。” 葛馨宁一惊,忙道:“我不想死!” “不想死就站起来!葛从善的女儿,这么没用吗?”五爷冷冷地转过身去,背对着葛馨宁一字一顿地道。 听他提到父亲,葛馨宁想起沉冤未雪,竟莫名地生出了几分力气,果真扶着石阶慢慢地站了起来。 双腿依旧不听使唤,但葛馨宁不想在五爷面前示弱,见他要走,忙跌跌撞撞地跟上去,不许自己落后。 她的脚下几乎完全没有知觉,整个人全凭一股傲气撑着。奇怪的是五爷竟也走得很慢,走走停停,像是刻意在等她一样。 葛馨宁咬着牙努力跟着,每次要摔倒时,就靠着廊柱或者花木撑一下,虽然狼狈,倒也没有跌得十分难看。 绕过几处回廊,葛馨宁出了一身汗,倒觉得比先前轻爽了几分,腿脚也渐渐地肯听使唤了。 看来,天底下果然没有白受的罪。 看着前面那个背影的时候,葛馨宁莫名地觉得很踏实。自从那年父母过世,她常常觉得自己是浪迹天涯的旅人,再也不会有人同行了;可是今日她却忽然觉得,如果可以一直跟在这个人的身后,似乎也没有什么不好。 但她的身子毕竟已经支撑不住了。这院子里的回廊似乎永远没有尽头,葛馨宁虽不愿示弱,视线却渐渐模糊起来,终于在靠着惯性往前冲出几步之后,她感到脚下一虚,整个人不受控制地倒了下去。 视线中模模糊糊地看到回廊顶部的花纹在旋转,天上的白云在旋转,然后是回廊的柱子、廊下的花木…… 视线与廊外的石凳平齐的时候,葛馨宁本能地上了眼睛,但预料之中的疼痛并没有来。 下一刻,她觉得自己似乎摔在了草丛上,软软的,凉凉的,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微凉的香气,沁人心脾。 可是这回廊之上,哪里来的草丛? 葛馨宁想睁开眼睛,但眼皮似乎有千斤重,不管她怎么努力,都不肯乖乖听她的使唤。 为了怕五爷笑她没用,葛馨宁用仅剩的力气紧咬着自己的下唇,强迫自己保持清醒,不肯没出息地昏睡过去。 意识昏昏沉沉的,似乎还有些知觉,但并不真切,分不清是梦是醒。 模模糊糊的,她感觉到身下的“草丛”动了,她的身子忽然腾空,摇摇晃晃的,似乎是在移动,又似像是虚飘在空中。 这是一场梦吧? 若不是梦,身旁怎么会有这样令人安心的气息?自从家中出事之后,她每天夜里总被噩梦缠身,已经很久很久没有感觉到安心了。 煎熬了三年,真的已经很累了。此时,此地,她忽然想任性一些,暂时把所有的忧虑都抛开,把所有的仇恨都放下,放任自己彻彻底底地,沉睡一次。 一、嫁个夫君是太监 7.五爷的用心 却毕竟还是睡不安稳的。 耳边似乎总有人在说话,吱吱喳喳的,片刻也不得安宁。 多半是那帮丫头们又在为了小事争执吧? 葛馨宁抱怨了一声,费力地睁开了眼睛。 入眼是淡青色的纱帐,浅碧色的纱窗,窗下一只形状古朴的香炉,散发出苏合香令人安心的气息。 这分明不是她的房间。那些深闺少女不知愁的繁华绮梦,也都是三年前的事了。 葛馨宁支起半边身子四下打量,发现妆台旁边坐着一个绿衫子的小姑娘,手里拿着绷子似乎是在绣手帕,那帕子上东一团西一团的都是杂色的丝线,却看不出绣的是什么。 这时那小姑娘似乎恼了,拿针在帕子上一通乱戳,随后重重地将绷子摔到了妆台上。 好急躁的一个小丫头! 葛馨宁仿佛看到了幼时的自己,忍不住笑了。 那小丫头听见动静,忽然跳了起来:“你……你醒了!” 葛馨宁看见她圆圆的小脸上满是喜色,不禁也跟着心情大好:“看样子是死不了的了。这是哪里?” 那小姑娘闻言似乎有些不高兴似的,嘟起了嘴:“你最好不要死!你要是死了,这些日子五爷在你身上花的心思,可全都白费了!” “五爷?这些日子?”葛馨宁听糊涂了。 那小姑娘跳着脚,急道:“你不会都不知道吧?你昏睡了整整三天,五爷都快要把一整座宅子给翻过来了!大夫一天来诊五六次脉,能找到的药材都送过来了,连太医院的人都惊动了!知道的说是韩家的一个小丫头着了风寒,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哪位皇亲国戚得了什么了不得的怪病呢!” 这些话,葛馨宁每一个字都听得懂,可是话里的意思,却让她越听越糊涂了。 那小丫头连珠炮似的说完了,看见葛馨宁还是一脸茫然,不禁有些泄气:“我倒忘了,你昏睡着,当然是不知道的。不过我可要提醒你一句,现在这院子里的丫头们,个个都憋着一股气,想要跟你较劲呢,过两天有你受的!” “为什么?我并没有得罪过谁啊!”葛馨宁依旧不明所以。 那小丫头冷笑道:“你还想得罪谁呢!你也不想想,大家一样都是买进来的丫头,旁人见了五爷大气都不敢出、头都不敢抬,靠近五爷三步之内就要罚跪;你倒好,头一天进门,五爷就为你坏了规矩!你是不知道,那天五爷抱着你进院子里来的时候,小姐妹们都快要吓昏过去了!那天你浑身脏兮兮的,比个泥猴子还难看几分,连我都忍不住想捂鼻子,真不知道五爷是怎么忍受得的!” 葛馨宁被她说得浑身不自在,老半天才讷讷地问:“你说……五爷抱我回来?” 小丫头白她一眼,重重地点了点头,末了还不忘补充一句:“真是见了鬼了。” 葛馨宁的脸色,却也比见了鬼好看不到哪里去。 五爷救了她,她很感激是不假啦,可是…… 他何必为了一个新买来的丫头坏了规矩,又为什么要……亲自抱她回来? 葛馨宁的心里忽然烦躁起来。 那小姑娘看到葛馨宁的脸色,“嘿嘿”笑了两声,豪气地拍了拍她的肩膀:“事情已经这样了,你担心也没用!再说不是还有我嘛!五爷既然吩咐我照顾你,以后你就归我罩着了!记住我叫莫丢丢,以后谁要是欺负你,你就报我名号!” 葛馨宁还没来得及擦汗,便听到窗外有人凉凉地道:“‘莫丢丢’这三个字,很值钱么?” 一、嫁个夫君是太监 8.莫丢丢 葛馨宁听见这声音便知事情不妙,想要躺下装睡却已经来不及,只得强撑着身子坐起来,笑脸相迎:“是兰姑过来了吗?” 掀帘子进来的正是兰姑,她依旧装扮得明艳照人,只是眼眶发红,看上去有些憔悴。 莫丢丢慢吞吞地站起来行礼,兰姑“哼”了一声,仰头看着房梁:“罢了罢了,我可不敢受姑娘们的礼!你们一个是五爷另眼相看的千金大小姐,一个是五爷委以重任的心腹亲信,我若是言语间不小心得罪了,五爷一生气,再赏一顿板子给我,我这老腰可就要彻底报废了!” 葛馨宁听她言语间怨气颇深,忙挣扎着下床行礼赔罪:“那日的事,原是我不好……” 没等葛馨宁说完,莫丢丢便在一旁冷笑道:“你何必这么怕她!一样是奴才,她也未必就比咱们高贵多少,有什么了不起!” 葛馨宁连连使眼色,莫丢丢却视而不见,到底还是一口气说完了。 兰姑的眼圈似乎又红了些,隔了一会儿才冷笑道:“莫姑娘不愧是很快就要入宫的人,这么快就不把我们韩家的奴才放在眼里了!盼你入宫之后还能这样横冲直撞的,可别不小心磕破了脑袋才好!” “兰姑放心,就算是磕破了脑袋,也赖不到您老人家的头上!”莫丢丢毫不示弱,硬邦邦地顶了回去。 葛馨宁心中忧急,又不敢乱插嘴,只好在一旁暗暗捏着一把汗。 兰姑没有继续跟莫丢丢争吵,却把目光转向了葛馨宁:“你装死的本事更加了不起,居然连五爷都被你骗得团团转!可你别以为这就可以高枕无忧了,五爷虽然救了你一次,但你依然是个奴才,规矩不能不学!明儿一早前面院子里点卯,你若敢迟了,再打板子的时候没人会救你!” 葛馨宁忙低头应着,再三保证一定会准时去,兰姑脸上的怒气才稍稍淡了些,临走还不忘补充了一句:“再让我看见你死皮赖脸地往五爷或者秦相公的面前凑,看我不打断你的腿!” 葛馨宁学着冻僵了的小雏鸡的样子,缩着脖子作温顺无害状,唯唯应喏。 莫丢丢却是一脸不屑,等兰姑走远了,她皱成一团的鼻子都还没有舒展开来。 葛馨宁扶着床沿站起身来,长舒了一口气。 莫丢丢扶她坐下,嗤笑道:“你怕她做什么?那个女人就是狗仗人势,其实半点本事也没有,她也就敢在你这样初来乍到的小丫头面前耍耍威风,别人谁怕她啊?” “你不怕她,是因为你快要入宫了吗?”葛馨宁略一沉吟,还是直截了当地问了出来。 莫丢丢的脸色僵了一下,随后冷笑道:“虽然我很不愿意承认,但你说得也没错,要不是因为可以入宫,这院子里的丫头,至少有一半都被这个女人打死了。” 葛馨宁摇摇头表示不信,莫丢丢便叹道:“你这人,生了一副聪明伶俐的样子,脑筋怎么就那么笨呢?你想想,你有机会入宫,她却只能当一辈子奴才,你为什么要怕她啊?等你入了宫,站稳了脚跟的时候,连五爷都得称你一声‘主子’,她兰姑又算什么东西!” 葛馨宁早憋了一肚子的疑问,此时再也忍不住,等莫丢丢话音一落,便忙接着一件件追问:“你的意思是说,不只是你,咱们府里的丫头都有机会送到宫里去?可是为什么?五爷到底是什么人?” 一、嫁个夫君是太监 9.我不学那些肮脏东西 “五爷就是五爷啊,还能是什么人?”莫丢丢挠了挠头,一脸的莫名其妙。 葛馨宁急得只差没有去掐她的脖子了:“你在这里呆了那么久,不会连五爷是做什么的都不知道吧?” 莫丢丢被问得急了,有些恼羞成怒:“我在这里呆了半年多,每天学认字、学画画、学弹琴、学唱戏,哪一天下来不累得脱层皮,我还有工夫打听那些闲事去?五爷这么大的家业,又跟宫里有关系,当然是做大官的,这有什么好问的?” 葛馨宁大失所望,发了半天怔,最后无奈地叹了一口气。 “你怎么了?这个问题很重要吗?要不我明天帮你问问?”莫丢丢有些担心,轻轻在葛馨宁身旁坐下,迟疑着问。 葛馨宁摇了摇头,无奈道:“你一向不关心这件事,突然去问怕会惹人疑心,何况……我也并不十分想知道,只是好奇罢了。” “那就好。刚才你脸色那么急,可吓到我了!”莫丢丢拍了拍胸口,舒了口气。 葛馨宁勉强一笑,心里的疑云越发重了。 莫丢丢忽然想起什么似的,跳起来把一大堆东西搬到了葛馨宁的面前:“这是你睡着的时候老妖婆叫人送过来的,你自己看看吧!” “老妖婆是谁?”葛馨宁一边翻看东西,一边问道。 莫丢丢捡起一块素绢随手一抛,冷笑道:“老妖婆就是老妖婆,一天到晚耷拉着脸,跟瘟神似的!以后你到了她手里,还有罪受呢!” 葛馨宁知道问不出什么来,只好闷声翻看那一大堆东西。 衣裳首饰各有几套,虽不是什么名贵的料子,却件件素雅大方;除此之外,还有些绢纱、琴箫、笔墨等物,满满当当地堆了半张床。 葛馨宁看到其中有几本书,便随手拿起来翻看了几眼,却发现并不是什么诗词文章之类,满篇写的都是一些莫名其妙的东西,不由得看住了。 “原来你对这个感兴趣啊?”莫丢丢忽然露出了奇怪的笑容。 葛馨宁丢下书,皱眉道:“我以为读书写字是难不住我的,没想到竟是夜郎自大了。这书上的字倒是认得的,只是这些‘采抽铅精’‘乘交元真’‘乐气通脉’……我竟然都是闻所未闻,可见从前是闭目塞听了。” 莫丢丢笑道:“原来你是识字的?那可就省事多了!你现在不懂也没关系,到时候都会有师傅教,我一开始不识字,可吃足了苦头呢!那本书讲的是‘房中术’,不算最难学的……” 葛馨宁刚要把那本书重新捡起来,忽然听到这句话,吓得她尖叫一声把书甩出了老远。 “怎么了?”莫丢丢起身钻到窗边的桌子底下把书捡了回来,满脸迷惑。 “不许过来!把书扔掉!”葛馨宁又窘又气,脸色涨得发青。 莫丢丢还是把书放到了桌上,凑过来摸摸葛馨宁的额头:“你怎么了?不舒服吗?” 葛馨宁推开她的手,一时说不出话来。 “房中术”是什么东西,她虽不甚清楚,但大致也能猜到一点。如果兰姑所谓的“学规矩”就是学这个…… 葛馨宁越想越恼,忍不住跳下床,盯着莫丢丢冷声问道:“这府里的丫头一直都在学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莫丢丢傻乎乎地摇了摇头:“不全是啊!这府里规矩可大着呢,路怎么走、话怎么说、衣服怎么穿,样样都要学!你看,我这么一个小村姑,都被他们硬教成一个娇滴滴的千金小姐了!” 葛馨宁越听越心惊,忍不住咬牙恨道:“我只当他们是买丫头来使唤,不想竟是这种肮脏营生!我不学这些东西,宁肯叫他们打死我罢了!” 莫丢丢忽然紧张起来,压低了声音急道:“你可千万别再说这样的话!你以为至多不过是个死吗?他们有的是办法让你生不如死!上个月也有个女孩子说过宁死不学这些东西,你猜她这会儿在什么地方?” 葛馨宁看见她凝重的神色,莫名地打了个寒颤。 莫丢丢叹了口气,低声道:“那些事,我听了都觉得心里头发冷,更别说你们这种千金小姐了……你听我一句劝吧:熬出头就有活路,千万别跟他们硬碰!” “如果跟他们碰硬,就会比死还惨是吗?不听话的人会被送到哪儿?”葛馨宁咬着牙,冷冷地问。 “别问了,你心里有数就好。”莫丢丢迟疑了一下,别开了脸。 葛馨宁的心里,霎时冷了下来。 一、嫁个夫君是太监 10.士可杀,不可辱 次日天色未明,葛馨宁便起身到“前面院子里”去等着了。 一会儿陆续来了十几个女孩子,三三两两地在花丛中坐下,满园浓艳的秋色瞬间沦为了背景。 莫丢丢从人群中钻了出来,冲到葛馨宁面前急道:“你今天的脸色怎么比昨天还难看?不是叫你好好休息的吗?” 葛馨宁勉强笑了一笑:“那也要睡得着才行。” 莫丢丢叹了口气,拉着她到人群中坐下,立刻便有一个眉眼精致的女孩凑了过来:“这位妹妹就是前两日五爷亲自从刑房抱回来的人?模样也不怎么样嘛,病歪歪的,哪个男人会喜欢啊?” 莫丢丢立刻便要顶回去,葛馨宁忙拉住她,笑道:“想必是五爷心善,把我当一条小猫小狗带回来的吧?话又说回来,再美的女孩子到了五爷面前也只有自惭形秽的份,我再丑陋几分又有什么关系呢?” 她自以为这几句话说得很得体,却发现不只面前的女孩子,就连旁边不小心听到她们说话的几人都齐齐变了脸色。 葛馨宁心知不妙,却想不通不妙在哪里,只好求救地看向莫丢丢。 莫丢丢一把拖她起来,就地重重地跪了下去。 葛馨宁来不及反应,也被她拖着跌在了地上,狼狈万分。莫丢丢死死按着她的手,一动也不许她动。 葛馨宁忍着疼,提心吊胆地等了很久,却没有听到任何动静。 莫丢丢还在跪着,葛馨宁却忍不住,悄悄地抬起了头。 这时才发现,园子里那些千娇百媚的女孩子,不知什么时候早已齐刷刷地跪了一地。 旁边不远处一道淡青色的身影,似曾相识。 原来是五爷来了,可是她并没有说错什么话吧?有必要这么胆战心惊的吗? 葛馨宁的腿疼得厉害,心里反复斟酌着要不要自行站起来,或者至少让她揉揉膝盖也好啊! “都起来吧。”一个女声在后面不远处说道。 众人互相搀扶着陆续站了起来,莫丢丢也要来扶葛馨宁,却听那女声喝道:“让她跪着!” 莫丢丢吓得一颤,回头瞪了那女人一眼,却还是乖乖地退到了一边去,只在葛馨宁耳边留下一句:“这是何姑姑。” 葛馨宁失了护持,更觉浑身乏力,跪得十分艰难。 那何姑姑端着架子慢吞吞地走了过来,冷声道:“兰姑说新来的丫头不懂规矩,我还不信,如今看来,确实是太欠教训!出言无状,按规矩要批颊三十,岳影儿,你来!” 只见先前那个眉眼精致的女孩子站了出来,含笑走到葛馨宁面前,缓缓抬起了手。 原来她就是岳影儿。 昨天莫丢丢才对她说过这个女孩子最是阴险狠毒,不想今日便要落到她手里了。 葛馨宁偷眼看向莫丢丢,果见她变了脸色,拼命摇头。 五爷依旧在远处站着,完全没有过来干涉的意思。 葛馨宁心如电转,瞬间便作出了决定,慌忙向那何姑姑叩头:“宁儿肯请姑姑亲自行刑!” “哦?为什么?”何姑姑止住岳影儿,饶有兴致地问。 葛馨宁深吸一口气,抬起头来正色道:“士可杀,不可辱。如果姑姑相信宁儿的价值不止于做一个粗使丫头,请给宁儿留一分体面。” 岳影儿冷笑一声,在旁嘀咕道:“你简直异想天开……” 何姑姑沉吟片刻,却道:“依你。盼你记得你自己说过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