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章归国(01) “什么时候回国?” 水葱似的指甲修整得余下两分,捏着精致的烤瓷杯,递至唇边,留下了暧昧的口红印。 陆沉和云扶桑在临街的咖啡馆里喝摩卡。 坐在陆沉对面的女孩笑得灿烂,一手撑着脑袋,一手握着咖啡杯,慵懒的像只趴在屋顶的波斯猫,惬意地沐浴着午后的阳光。 只是她手上戒指反射的阳光很是刺眼。 “你不想说也没事,我只是问问。” 见陆沉不答,她只是笑了笑,肩头微耸,语气轻浅地像是在呼吸。一双杏仁大小的眸子盯着陆沉,额前几缕碎发垂落,遮住了她眼里流转的星辰。 手掌有一瞬间的刺痛,陆沉想要伸手替她理一理头发。只是这刺痛仅持续了一会儿,手臂也终究没能抬起来。 他没那个资格。 “明天一早的飞机票。” “哦?那还挺急的。”女孩的声音像是在惋惜。 “也有可能赶不上,”干净的声音染上了一丝慌乱,“也有可能改签。” 气氛骤然陷入了无边无际的沉默。陆沉撇过头,将视线从云扶桑的身上移开,落到了桌边精细的花艺上。他有些懊恼地咬了咬下唇,像是后悔刚才说的话。 空气里的分子在那一刻仿佛停止了运动,周围的聒噪声都悄然隐去,只留下了烤瓷杯和金镶瓷盘碰擦在一起的清脆声响。 陆沉闭紧了嘴,却竖起了耳朵,警觉地捕捉着来自对面的任何风吹草动。 他在等。 说不清是在等什么,也许是在等云扶桑同他郑重送别,亦或是她突然醒悟开口挽留。 陆沉也不知道自己所希冀得是哪一种,而他又该如何应答。 可现实哪一种也不是。 云扶桑只是带着迷人的微笑,用好看的手指撩拨着细黑的长发,轻启薄唇: “一路顺风。” 云淡风轻。到近乎无情的地步。 陆沉没想到,原来云扶桑也会有这么绝情的一面。 那一刻,陆沉的心城坍塌,丢兵弃甲,溃不成军。 万丈高楼轰然倒塌,顷刻之间大厦倾颓,陆沉的世界变为废墟一片,烟熅四起,兵荒马乱。只是一句话,四个字,就否定了他六年人生的价值所在,宣告着他异国漂泊的彻底失败。 不在乎。无所谓。这就是陆沉所感受到的,云扶桑对于他的态度。 即便知晓他要离开,可能再也不会回来,她也只是微微一笑,没有挽留的只字片语,也没有离阔的送别之言,甚至连一句“再见”也没有。她的“一路顺风”更像是在庆贺,庆贺她生命里的纠缠者终于可以消失不见,庆贺她此后的人生都将和一个名为陆沉的男人划清界限。陆沉不记得自己是怎么离开得咖啡厅。 放弃一个喜欢很久的人,是一种怎么样的感觉。 陆沉好像明白了。 他恍恍惚惚地回到自己在东京的暂居处,认真打包整理起自己的衣物,点算清自己的盘缠,谢过了房东太太的照顾,从出租公寓附近的便利商店里买了两包速食面和几罐速溶咖啡。一身轻装,赶赴东京机场。 在这个城市待了整整六年,感受到了这里的人情冷暖,也尝尽了世间百态。也许是被这个社会洗涤了一番,陆晨的性子里多了几分小器,少了几分疏狂。 去的路上。坐在计程车里的陆沉侧着脑袋望向窗外飞逝的风景,若有所思。 一片一片的绿化和电线杆飞速掠过,像一幕一幕电影画面不间断地在眼前放映,不知落幕何处。 他好像都没有好好注意过东京这些年的变化,也没有好好留心过这座城市的风土人情,甚至没有留下过什么痕迹,就要离开了。 正文 第2章归国(02) 陆沉都不敢想自己这六年来都经历了什么。 放弃高三的学业,和家里人翻脸,追着云扶桑不顾一切地来到人生地不熟的日本。为了能够立足生存学习日语,因为国籍身份挨过白眼受过非议。端盘子洗碗筷刷马桶只要是赚钱的活他几乎都做过,整箱的泡面隔夜的面包快要过期的零食只要是还能吃的东西他几乎都吃过。得亏有儿时好友江志诚的接济,陆沉才不至于横尸街头。哦对了,陆沉还得感恩上苍给了他一个还算灵活的大脑和强大的语言学习能力,让他进了一家小企业做了个翻译员,这才保证他不被这个物价昂贵的国家吃得骨头都不吐。 陆沉叹了口气,狠狠地摁了摁发胀的太阳穴。强迫自己不再回忆。他合上眼,靠着车内的座椅靠背,寻了个舒服的姿势开始小憩。 说来说去,不过都是满纸荒唐言,两行辛酸泪。 东京机场。 坐在候机厅的陆沉总算明白,人的贱是没有底线的。在感情的面前自尊和理智脆弱得不堪一击。即便是被所爱之人绝情的话语扎得遍体鳞伤,爱着的人还是会忍不住飞蛾扑火,忍不住饮鸩止渴。 即便云扶桑把话说得那样明白,陆沉还是握着手机在期待可笑的奇迹。 去你妈的。 陆沉像触了电一样丢掉了手机,妥协地裹紧了身上单薄的外套,强迫自己将注意力放在眼前的电子显示屏上。 还奢求什么呢?别忘了,这个女人已经订婚了。她的未来会有另一个男人陪她度过,而你,最终只会成为她记忆里面一个微不足道的存在。 不重要,再过一个小时,他就会坐上飞往故乡的客机,回到他熟悉的土地,然后跑到他那张温馨的小床上蒙头大睡,最好睡他个三天三夜,一觉醒来,就把他过往的经历和感情一笔勾销。 然后他就继续做他的滨海扛把子,东城陆少爷。 他终是没等来谁的电话。广播声却里响起了催促登机的声音,陆沉怂了怂肩,故作轻松地看向了登机口通道尽头的飞机,将机票交与机舱门口好看的空姐检查,找到自己的经济舱位后安分坐好,拉起遮阳板,翻看起前面位置后放着的杂志和安全须知。 一声轰鸣起,机翼划破苍穹,留下一道长烟作记,宣告分离。 陆沉透过厚厚的圆窗玻璃望着逐渐缩小的房屋人群,满腹惆怅。 他哭了。连他自己都觉得莫名其妙,那么多苦头都吃过了,却在要离开的时候都爆发了。就像是积蓄已久的能量,突然如决堤的洪水一样涌出。在飞机上他哭得小心翼翼,一点一点地吸着鼻涕,尽力降低自己的声音,生怕打扰到身边的乘客。 他想,他还是不想走的,在坐上飞机的那一刻他就后悔了,却没得回头。 同一时刻。帝都机场。 江志诚打了个哈欠,看了眼手表,合计了一下时间。 “应该快到了。” 他百般无聊地从机场的金属靠椅上站了起来,将手中的报纸放回杂志架上,开始走向预定的接机出口。 现在不是旅游旺季,没有导游和旅游团聚集在出口处,只有零星的几个家属举着牌子在等候。其中就有一对年轻貌美的母女,漂亮的妈妈臂弯里的小女孩捧着一束小花,脸上带着如沐春风般的笑容。 是在等父亲吗? 江志诚这样猜测着,脸上不自觉多了几分温柔。 下飞机的那刻,帝都和日本十二摄氏度的温差杀了陆沉一个措手不及。寒意侵袭,冻得他哆嗦了一个激灵。陆沉裹紧了身上的衣服,急忙加快了脚步。 来来往往的人群川流不息,亲人团聚时相拥而泣的喜悦和机场广播的正调混杂在一起。嘈嘈杂杂。 陆沉突然放慢了脚步。 他看见了他幼年的挚友江志诚,站在接机口的栏杆后方,正拿着五颜六色的糖果逗一个天真无邪的小女孩开心,偶尔还抬起头和抱着孩子的母亲搭话。 正文 第3章归国(03) 他距离他二十米。 陆沉想起第一次见到江志诚的场景,就是在大院,过年的时候。多大年纪是记不清了,反正是个位数,还不怎么记事的时候。 江志诚的父亲带着他给大院里的长辈拜年,最后到陆沉家里来的。陆沉父亲和江志诚父亲的关系很不错,虽然官阶相差甚远,但棋艺不分上下,切磋鏖战是这两个老头子的家常便饭。 当大人们在喝热茶嗑瓜子聊闲事的时候,江志诚总是最无聊的那一个,无聊到在一旁的地板上滚来滚去,有时候还会嗷嗷怪叫,但,就是没人理他。 陆沉就是在那样的状况下认识江志诚的。 陆沉就那样安安静静地坐在角落里,一声也不吭,存在感薄弱到根本没人注意他——除了眼尖的江志诚。 “这个哥哥长得好漂亮哦!像个小姐姐。”江志诚当时就指着陆沉童言无忌了一句,然后脑袋就被他爸的巴掌呼得眼冒金星:“有点礼貌!”陆父立刻从沙发上起身摆手阻止江父:“小孩子的事那么着急上火干嘛。” 也许是江父确实觉得这只是一桩小事,也许是陆父的劝阻真的起了效果,反正江父没再对江志诚发火怒吼,脸色难看地坐了下来,继续聊起了他的象棋布局。 而早已因为口无遮拦练就了一身皮糙肉厚的江志诚因为躲过一阵责打而笑出了声音,忍不住看向了另一位当事人,陆沉。 陆沉还是安安静静地坐在凳子上,甚至陪着江志诚一起笑,是那种标准的一寸照不露齿的笑容,惊得江志诚的表情瞬间凝固在了脸上。 江志诚滚到他身边,笑得憨傻:“漂亮的小哥哥,我可以娶你吗?” 他距离他十米。 陆沉想起每次陪父亲来滨海大院工作的时候,都是站在办公楼的走廊过道里,乖乖等父亲办完事然后一起走人。后来在江志诚顽强不屈地怂恿下,两人一起愉快地在办公楼里踢起了足球,现在想想,那时候居然没挨揍,也是神奇。 等到年纪稍微大一点的时候,江志诚就双休日直接一个人来陆沉院里来陪他疯了——其实父母是很放心的,在这个地方不用锁车不用锁门,如果小偷能在这个地方偷到东西,那么也是这个人有本事应得的。 几个孩子的活动范围也很小,不是这个院子就是那个院子的。邻里街坊也熟,有时候他们在院子里的小花园里玩火,不幸烧光了里面的花花草草,只剩下了一些残枝败叶;有时候父母很忙没空做饭他们就去邻居家蹭饭,以至于后来江志诚经常和陆沉争论谁家的饭比较好吃;有时候他们直接去食堂吃饭,免费的大米装多少都没事,后来才知道那米是特供的。 他距离他五米。 陆沉想起自己到了日本一个月后,身上的积蓄用尽,走投无路的时候打电话给他。时间已经是傍晚了,陆沉听着电话忙音焦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真的接通了却又如鲠在喉一般一句话也说不出了。 “漫游很贵。”良久,江志诚才开了口。 时间大概停止了那么几秒,陆沉听见了自己的声音。 “江志诚,我流落街头了。” 沮丧。失落。迷惘。无助。 陆沉从来没觉得自己这么废物这么窝囊过,更要命的是他还死不肯让家里人知道这一切。他只敢打电话告诉江志诚,他也只能告诉江志诚。只有这个男人让他可以信任。 江志诚在手机的这一头沉默了许久,最后忍不住出声骂了一句:“白痴。” “我给你先汇点钱吧。就你那点,在万恶的资本主义国家是不够用的。”陆沉也不记得那天江志诚给他汇了多少,也没算汇率。汇完钱后江志诚打了个电话给他,一接通就是破口大骂:“陆沉,你他妈最好别回来了。” 他终于走到了他的身旁。声带的最后一下震动化为一缕叹息。陆沉的眼眶变得湿润,视线开始模糊。 “江志诚,我回家了。” 正文 第4章归国(04) 陆沉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变得这么矫情了,明明熬了那么久,都是打掉了牙和着血往肚子里吞的,从回国开始泪腺就像失控了一样泉涌。 他太想念面前这个人了,又或者说,他太想念这里的一切了。 压抑了那么久的苦痛,终于在见到江志诚的那一刻释放出来。 江志诚听到熟悉的声音,慢慢地回过头,带着温柔的笑,如同寒冷的荒原里面架起来的一丛火,烧得那样热烈,那样暖和,他缓缓开口,语气里是前所未有的愉快和轻松:“欢迎回家,哥。” 那天阳光很好,恰好你眉眼带笑。 归途。 江志诚作为一个老司机担任起了驾驶任务。他显得很兴奋,手指不安分地在方向盘上打着节奏。车内的背景音乐是某个不知名的欧洲组合,旋律很动感,有时候江志诚会跟着一起摇晃脑袋。 “去哪?”他看起来心情是真的很不错,江志诚撇头看了一眼前端车镜里沉思的陆沉。陆沉看着车窗外的景色,一副还是那副郁郁的表情。 “回大院吧。”陆沉收回了视线,脑子里一团乱麻,没个定数,他微微蹙眉,最后还是狠了很,下定了决心。 这个回答倒是让江志诚有些意外,他以为陆沉会先找个酒店住下或是去其他的地方。收起了没心没肺,江志诚迟疑道:“去见伯父吗?” “嗯。”没什么底气地答应了一句,陆沉捏了捏鼻梁酸胀的睛明穴位,表情有些不安。 已经过去六年了。虽说六年里一直和家里保持着联系,但真正见面的次数是一次也没有。陆沉心里没什么底,不知道此番回去是个什么样子。 西三环平江路往西,一直到中心301医院。解放街南边,海司、总后、装司等的居所。这块地方被京畿小巷子里的老人们,叫作大院。 这里是陆沉长大的地方,也是江志诚长大的地方。 门禁处看守的哨兵见到陆沉的车直起了身子,行了个军礼,俯下身。江志诚拉起车窗道:“坐得是陆国栋的儿子。” 拦路的起落杆升起,江志诚驱车驶入大院里。直到陆沉双脚落地的那刻,他才一瞬间有了真实感。 是的,他回家了。是真的回家了。回到了这个记载了他全部成长回忆的大院,回到了这个养育他十几年的土地。 “伯父伯母知道你今天回来,但不清楚具体时间。现在伯父还在工作,不过伯母应当在家。”江志诚有些犹豫地看了看陆沉。他有什么话已经在嘴边了,却又没能说出来。 陆沉看着他欲言又止的模样一言不发,有些哭笑不得。江志诚耸耸肩,似乎也不太在意:“这车我借得非凡的,一会得去还一下。” 陆沉点了点头,扯开一个笑容:“今天你接我辛苦了,我们……再联络。” 陆沉不确定江志诚有没有听见自己的话,他挥了挥手,开着车绝尘而去了。 江志诚离开后,陆沉开始环顾起大院的四周。这里干净、整洁、一尘不染。贴墙的瓷砖好像翻新过,绿化带上的槐树好像粗了许多,一切都有着成长的样子,带着熟悉的味道。 六年了。陆沉本来是做好了一切都被岁月磨灭成面目全非的模样来倒窖的。(倒窖,翻扯旧事回忆往事的意思) 所幸,目光所触之地都还露着亲切,他有点欣慰。 陆沉慢悠悠地朝着自家方向走去。站在门口的时候发现大门没关,他有点迟疑地朝里面探了探脑袋。 母亲正在桌前吃力地摔打一块面团,穿梭于盆盆碗碗之间。 “妈。”陆沉凸出的喉结滚动了一下,吐出一个颤抖的音节。 正文 第5章归国(05) 额头挂满汗珠的妇人停下了忙碌的动作,抬头,眼内的惊愕,慢慢转变为无法形容的惊喜。恍惚之中,陆沉觉得自己的母亲已经老了,密集的褶皱布满了她的面容,鬓角染上了几点斑白。 “沉儿!”陆母慌乱地将沾满发酵粉手往围裙上胡乱一抹,小跑走到陆沉面前:“你已经回来了了?怎么这么儿快?有没有吃过饭?穿这么少冷不冷?……”她伸手想要握住陆沉的手,又介意手上的面粉,有些举足不定地停滞在了空中。 “妈,我挺好的,都挺好的。”陆沉开口打断了母亲急切的连环问候,见她慌张的模样,心中愧疚又深了一层。 陆母张着的口动了一下,没了声音。 想说的话有很多,但真的见了面却不知从何说起了。 久别重逢的喜悦,就像久旱逢甘霖的土地。过往的辛酸和激动的心情全部溶解在了泪水里,决堤而下。 陆母伸手抱紧了陆沉,哽咽的像个初生的孩提。陆沉鼻子发酸,感到有些羞愧:“妈,别这样,不至于。我不是每周都和你联系吗,还视频通话。” 陆沉永远都无法感同身受,一个母亲对于孩子的挂念,岂是几通电话就能打消的了的。遍寻人间最好的药师,也难解人间的相思。 等陆母情绪好容易稳定了一些,陆沉就急忙开口问道:“妈,父亲什么时候回来?” “应该下班就回,”陆母见陆沉提起父亲,放下的心突然又揪了起来,“沉儿,你和你爸……” “放心吧,妈,我不会和他吵架的,”陆沉清楚母亲担心的事,宽慰地拍了拍母亲的肩膀,他已经决定了,无论父亲动怒到何种程度,自己都不会半句顶撞的,“我去休息一会,晚饭好了叫我。” “行,晚上做你爱吃的油焖大虾。” 陆沉进了房间,关上门,把手机关机,整个一头栽到床上,趴着开始装尸体。 被子应该被晒过不久,还带着暖意。陆沉把埋在被子的里的头抬起来,看向房间的四周。 一张书桌。两张凳子。一个大衣柜。一幅中国地图。 好像时间还停留在六年前,他还没喜欢云扶桑,还没和父亲吵的不可开交,还没不顾一切地奔走出逃。 晚饭时间。陆母叩门催促陆沉吃饭,那时候陆沉正在看书,书目是陈忠实的《白鹿原》。里面有一段话令他印象深刻: 好好活着!活着就要记住,人生最绝望的那一刻是最难熬的那一刻,但不是生命结束的最后一刻,熬过去就会开始一个新的辉煌历程;心软一下熬不过去就死了,死了一切就都完了。好好活着,活着就有希望。 活着。活着就有希望。 陆辰翻了个白眼,在内心鄙视了一下自己:不就是失恋嘛,有必要寻死觅活伤感至此的嘛,熬一熬就过去了呗。他合上书页,准备洗手吃饭。 等他在餐厅区看见帮着摆碗筷的江志诚,顿时感觉自己整个人都不好了。 “你不是走了吗?”陆沉记得他说要去还车,送完自己就离开了,没想到居然回来了。 “非凡家又不远,我走着就回来了”江志诚嬉皮笑脸地吐舌,“我得在帝都留几天。伯母手艺那么好,我就顺道来蹭一下呗。怎么,你不乐意?小气鬼。” 陆沉嘴角抽搐了一下,双手交叉团抱在前胸,满是困惑不解:“既然要留就多待几天呗,干脆搬回大院住算了。” 陆沉顶着一双死鱼眼走到江志诚旁边,拉开他左侧的靠椅坐下。 两年前江志诚在E-mail里告诉陆沉他搬出了大院,说是为了追求全新的生活。陆沉当然知道这是他信口胡诌,但真实原由他却百思不得其解。 陆母听到陆沉的话,手上的动作停了下来,有些紧张地看向江志诚。陆沉看见母亲的不寻常的反应有些疑惑——难道自己说错话了? “我现在在sitp(中国科学院魔都技术物理研究所)工作,住帝都不方便。”江志诚理了理自己的头发,脸上带着淡然的笑容。他似乎并没有觉得陆沉的问题有什么不妥。 江志诚的这个笑却让陆沉不安。 陆沉发觉自己的心脏跳动的频率有些不稳,他微微蹙眉,察觉到了气氛里的诡异,却又无法从江志诚脸上找到一丝一毫的破绽。 陆沉总觉得,他们有事,瞒着自己。 一时无言。 正文 第6章归国(06) “伯父回来了。”江志诚突然出声,打破了沉默。他笑脸盈盈地用下颚指了指门口的方向,惊得陆沉一下自从椅子上站起来。 江志诚看着陆沉如临大敌的模样笑得狡黠,他慢条斯理地从位置上站起来,微微一鞠躬:“伯父好。” 陆沉也礼仪地一鞠:“父亲。” 陆父微微颔首示意二人。陆母欣喜地小跑至陆父跟前,帮他脱下外套:“快洗手准备吃饭吧,家里好久没这么热闹了。” 江志诚的余光瞥见陆沉,他的手在微微颤抖。江志诚悄悄伸手握住了他,轻轻捏了一下。 别怕。 陆沉的手顿时软了下去,心脏的某一处涌出一种名为心安的情绪。 陆沉依旧十分畏惧他的父亲,一方面军人的威严给人压力太大,另一方面也有童年的阴影。陆沉小的时候,陆父就在很多小事上就对待他十分的严苛,这件事江志诚只用了一顿饭的功夫就感觉到了—— 十岁那年他和陆父陆沉一起用餐,吃饭的时候陆父总忘不了在陆沉耳边轻声念叨饭桌上的礼仪,连拿个筷子都要捏的精准无比。以至于陆沉现在拿筷子都还是典型的中国标准,拿三分之二长度且永远平行,只有两头才能相碰——这是他小时候被教了无数次的结果。同样,他拿笔的姿势也被他父亲纠正了整个童年。 “小江在魔都待得怎么样啊?”陆母突然出声询问江志诚,此时江志诚嘴里正叼着一只油焖大虾。 “伯父,我只是在技物所工作,不住在魔都。”面对陆母的关心,江志诚显得习以为常,回答的也很淡定自若。 “那你住哪儿?”听到江志诚的回答,陆母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住在溪江,”江志诚满口虾肉,说话含糊不清,“魔都房价太贵了,我可不要还一辈子房贷。溪江多好,房价只有魔都的五分之一。还有高铁,每天上下班也方便,反正不贵,勤俭节约嘛。” 江志诚一方面是觉得魔都的地价确实贵的没必要,另一方面他也不想总是面对在魔都的家人。技物所的年薪大概二十到二十三万左右,要换往二三线小城市或许是个不错的薪水,但要在魔都买房买车还要活的好就很困难了。 “你倒是懂事。”陆母权当江志诚是个节俭的孩子,便称赞了一句。 “有出息,还给自己父母省心,”一直沉默不发言的陆父突然闷哼了一声,语气里带着几分不满,“我就没这个福气了。” 陆沉埋着头扒饭,喉咙里像灌了铅一样沉重——他知道,父亲是变着法在数落他。 “伯父快别开我玩笑,我爸要听到指不定要甩多少片汤话,(甩片汤话,说不满意的话的意思)”江志诚狡黠一笑,假装没有听出陆父话语里对陆沉的数落,“他是真被我这二世祖惹到不行了,干脆就破罐子破摔,任我死活了。” “这说得什么话呀,你爸哪儿舍得啊。”陆母显然只当江志诚开玩笑。 “怎么不舍得,我小时候拆烂污(拆烂污,做事不认真,做得乱七八糟的意思)的事可没少做。别的不说,就说我初中吧,初一的时候我追一隔壁班的姑娘,搞得整个滨海区满城风雨。我当时那叫一个掏心掏肺啊,就差没把天上的月亮摘下来送她了。结果呢?还是被人拒了。” 江志诚无奈地摊手,一脸“我能怎么办,我也很绝望”的神情。 “我好歹也算半个文化人,心碎的我啊,乖乖隆地洞,(乖乖隆地洞,不得了的意思)一哭二闹就差找根绳子上吊了。我老子,知道了我在学校的丰功伟绩,差点没送我去见毛主席。” 江志诚说的声情并茂,手舞足蹈,逗得陆母哈哈大笑。 “我爸工作上已经一堆烂事了,也就懒得管我了。他对我要求就是,别死就行,”江志诚憨笑道,心里暗道父亲对不住了,为了革命友谊你牺牲一下,“我这么能闹腾,这不也好好活到现在了吗。我爸说的,人嘛,多向前看看,过去的事,就让他过去呗,也别过分追究,儿孙自有儿孙福啊。” 陆父脸上没有什么表情,也看不出喜怒。 “伯母,今天那么开心,不喝点过意不去。您家有酒吗?”江志诚的目光在陆父身上流转了一会,扭头俯身,小声问了陆母一句。陆母点了点头,会意去拿了两瓶老白干和三个小白酒杯。 江志诚接过,拧开白酒盖子,将小白酒杯斟满。一杯放至陆父跟前,一杯放至陆沉面前,举杯豪情壮志道:“我,江志诚,承蒙伯父和哥的照顾,不甚感激,今日难得三人聚首,要是你们不嫌弃我,咱爷仨碰一个呗?” “伯父不会介意吧?”江志诚侧过头看向陆父,目光灼灼,眉宇之间透露出一丝危险。嘴角弯成一个自信的弧度,带着那么点不容反对。 陆沉从未见过这样的江志诚,他整个人身上都散发着一股霸强的气场,而自己那个身为军人的父亲,竟然有些被压制住的意思。 可他说的话是什么意思?什么叫“嫌弃他”? 正文 第7章归国(07) 陆父缓缓伸手拿起了桌上的小酒杯,面无表情地向江志诚碰去。江志诚立刻朝陆沉使了个眼色,陆沉立刻反应过来举杯碰去。 “感情深,一口闷!”江志诚说了一句饭局酒场上常用的套话,他身先士卒先一口闷了,然后将见底的小酒杯给陆父看了看,脸上还带着极具压迫性的笑容。 陆沉学着他的样子差点被一口烧死——这酒度数比汾酒高了不止一个数量级啊!他被辣的止不住咳嗽起来,眼泪都流出来了。江志诚看着陆沉痛苦的样子禁不住哈哈大笑起来:“哥,你也太弱了。” 陆父放下了杯子,看着狼狈的陆沉,一言不发。他的表情隐晦不明,江志诚故作漫不经心地看着酒杯,余光则随时紧盯着,揣摩着陆父的心理变化。 “伯父,改天有机会让我爸和你切磋切磋棋艺呗,他念叨您这个老棋友念叨得我妈耳朵快起茧子了。”江志诚突然开口对陆父说道,他再一次在试探,陆沉父亲的意思。 他必须得让陆父多说话,话说得越多,心理变化的破绽就越多。这样江志诚才更有把握揣摩到陆父的内心感受。 “你父亲挺忙的吧。”陆父开口,声音低沉有力。他的声音里面没有太多的情绪,不过这是这个圈子的人都有的通病。 陆父话里的意思,也很耐人寻味。 江志诚知道陆父这是要给自己的软钉子吃了,他依旧保持着镇定的微笑,食指开始不自觉地叩起来餐桌,停顿了一下再度开口。 “这再忙,也得联络感情不是。得亏我爸,还算重感情,”江志诚微微一笑,在“重感情”三个字上狠狠的加重了音量,他可不会吃了软钉子就受着,“所以即便他再烦我,也不舍的对我太狠。” 如同打太极一样,对方的拳脚打在了软棉花上,不疼不痒。 江志诚话里的意思很明显——虎毒还不食子呢,这父子感情摆在那里,你也不能对儿子太过狠心。 陆父的眼睛眯了眯,笑了一下,目光深邃得像是无底的黑洞,他只回答了一个字:“对。” 这回轮到江志诚有些惊愕了,尽管他很清楚自己今天的目标就是保证陆父不会对陆沉家法处置,也下定了决心一定要达成,但意陆父这么快就应了下来还是令他有些意外。 陆父的笑容显得有些意味深长,他不再说话,而是端起白色的瓷碗开始喝起了热汤。江志诚叩打餐桌的手停了下来,整个人的思绪都略微一滞,像是想起了什么,突然也笑了。 他举起酒杯,示意了陆父一下,然后带着难以掩饰的微笑,一饮而尽。 然后他说了一句陆沉难以理解的话。 “感同身受。” 这次晚饭简直是一场没有硝烟的战争,陆沉折服于江志诚的唇枪舌剑,他看得出来,如果不是江志诚从中和稀泥,父亲不会这么容易消火。 饭后。江志诚约着陆沉去东城的老巷子里散步,他们哥俩已经好久没这样并肩而行过了。 昏暗的路灯打在围墙的青石砖上,砖上青荷的浮雕阴影背影的错落有致。树坛变得大理石板上刻着斑斑驳驳的花纹,偶尔还落了两点白色的鸟粪。 “你是不是有事瞒着我?”陆沉驻足,开口问道。 正文 第8章归国(08) 江志诚停下了脚步,不均匀的灯光打在他的脸上,让他面颊的轮廓显得有些暧昧。他转过身反问道:“为什么这么说?” 陆沉也不知道为什么,他就是有一种感觉。感觉江志诚隐瞒了什么。 现在站在他面前的江志诚,行为、举止、谈吐,似乎都和六年前一般无二。可陆沉却觉得这个人像是被迷雾包裹了起来,他有了很多的心事,不被人知晓,不被人看透。 这种感觉很糟糕。 “说不上原因,”陆沉犹豫了一下,他不确定地开口,“认识你二十年,有些事都成了直觉。” 江志诚看向陆沉表情复杂的脸,噗嗤一下笑出了声:“既然瞒着你,自然是我不想说的事,所以问了我也不会告诉你的。” 这样的回答,让陆沉更加确信,江志诚有什么事情没有告诉他。 这有些让人难过。因为陆沉很信任他。他自己对江志诚从来没有隐瞒,同样,他也不希望江志诚对他有所隐瞒。 “你自己生活好像也不太富裕,”陆沉想起方才他在饭桌上说起房价一事,“为什么还要寄钱给我?” 这些年在日本生活,他寄了不少钱给自己。陆沉一开始因为生活拮据就点头接受了,后来就一直没断过。 “你当我白送啊?没门。这些年我零零总总给你寄了二十万有余吧,我大方,给你掐掉零头,不算利息。你分期付款,十年内还清给我。”江志诚伸出自己的食指摇了摇,啧啧咂嘴,一副不让你占便宜的吝啬模样——尽管是装的。 陆沉竟是无言以对。 “哦,对了,”陆沉像是想起什么,“刚才吃饭的时候,谢谢你。你那个故事,是讲给我父亲听的吧。” 那个故事的主要目的,大概就是为了让父亲不要因为生气而惩罚太重,毕竟自己还是他的儿子。 “不止讲给他听,”江志诚对陆沉犯了个白眼,不满于他的天真,“也讲给你听,但愿你听进去了,也不枉我杜撰了一段惨痛的失恋史。” 陆沉撇撇嘴,不再说话——他说怎么那故事和他本人有点像呢,敢情是在影射他。 “其实你父亲和你蛮像的,他当年追你母亲也是一股子锲而不舍。我刚刚还纳闷他为什么这么快应了,现在一想……”江志诚嗤笑,话锋一转,“不过你们结局不尽相同,你父亲是抱得美人归了,你就没他那么好运了。” 陆沉扯了扯一个嘴角,难怪刚刚他在饭桌上说了“感同身受”四个字,感情还是他父亲和他感同身受。 江志诚虽然只是一句普通的玩笑话,但他还是觉得自己的心脏像是被扯开了一个缺口,血直往外喷。因为这句话涉及到了一个陆沉心中的雷。 云扶桑。 自打回国以来,这个名字就成了陆沉心里的灰色地带。提起便是满目疮痍,即便是不提,能让他想到这个名字的话语也都够他疼上小半天。 有些事情坚持的久了就成了习惯,习惯的养成只需要十八天,但改变或许需要很多年。 江志诚好像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噤了声。他抬头望了望墨黑色天空幕布上皎洁的月亮,像是在思考,沉默了一会再度开口问陆沉:“你后天有空吗?” “嗯?”陆沉愣了一下,点了点头。 “那你在家等我,我有事找你。” “……好。” 陆沉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他居然觉得江志诚的表情有几分悲凉。 江志诚挥了挥手,走向了廖非凡家的方向。他说了,今晚是要住在他家的。 散完步陆沉和江志诚道了别,独自一人回了家。回到家才发现自己的父亲正坐在沙发上看经济频道的财经新闻。 “回来了?”陆父拿起茶几上的遥控器,干脆利落地关掉了电视,但没有立刻从沙发上起身。 正文 第9章归国(09) 陆沉觉得自己浑身的汗毛都立了起来,他的痛觉感官紧急集合——想起了之前吃过的“板子”,他感到自己的屁股在隐隐作痛。 童年的心灵阴影。 “……嗯。” “志诚这孩子走了?”陆父的父亲依旧保持着平稳的语气,但中气很足——那是属于一个军人的气节。 陆沉有些诧异于父亲问这个答案显然的问题,但还是回答说:“他说他在非凡哥家睡。” 陆父的目光里透着严厉,炯炯得如同火炬的光辉,他看着陆沉,语气威严且肃穆,像是长官对着下属:“他很护着你。” 陆沉有一瞬间怔神,他好像理解不了父亲话里的含义。 不过仔细一想,似乎没毛病。江志诚经常出手帮自己,而且自己好像也有点习惯这种不求什么回报的帮助。虽然自己才是哥哥,但好像弟弟护着自己的次数比较多。 “他为了不让我为难你,不兮搬出他爸的名头来吓唬我这个老头子,”陆父笑了一句,像是在讽刺,“他是弟弟,你才是哥哥,结果事事都要他这个弟弟来给你擦屁股。别以为我不知道,这几年你在日本受了他多少接济。咱陆家不富裕,但不也白白受人恩惠。你拿了多少,就一分不拉地给人还回去!” 说到气急处,陆父的身子都猛烈抖动起来。 陆沉被他凶悍的口气震得一抖,但没有反驳什么——他早就准备好了打不还手骂不还口的准备。而且其实即便父亲不开口,他也有将钱一份不拉地还与江志诚的打算。 “我上辈子是造了什么孽,生了你这么个不孝子。”陆父摇了摇头,太阳穴附近的青筋爆的一根根凸起。看来,他是真的气急了。 陆沉张了张口,说不出话来。本来以为饭桌上已经劝好了,看来他还是生气的。 这六年来父子之间可谓是互不往来。有些时候陆沉有想过要和父亲道歉或是联系,但最后都被他临走前那决绝的样子给伤到了。他的倔脾气和父亲也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谁也不愿意先朝谁低头。 他知道这六年父亲要知道自己的消息肯定都是通过母亲,但即便如此,也改变不了陆沉和陆父六年没有交流的事实。 身为人父,六年没和儿子搭一句话,这叫个什么事。 陆沉低着头,等待着暴风雨的降临,他已经做好准备了,绝不顶撞,绝不还口。 可陆父却没再说下去。他看着陆沉一言不发的样子。 陆沉以前不是没有和父亲吵过架,记得上初中的时候自己因为吸烟和父亲理论得那叫一个昏天黑地,连“上梁不正下梁歪”这种忤逆的话都说得出来。 和现在这副软绵绵的样子真是天差地别。 陆父盯着陆沉的脸,表情有些复杂:“我老了,管不动了。哪天,两眼一闭两腿一蹬,就进了棺材了。以后,你好自为之吧。” 陆沉有些错愕,他没想到父亲会说出这样的话来。他看着父亲有些吃力地沙发上直起身来,视力极好的他看到父亲的鬓角已经爬满了白发,脸上的褶皱沟壑深得像是乡间的田埂。 仔细算算,父亲已经五十出头了。父亲结婚晚,得子也迟,这冷不丁,竟然到了快要退休的年纪了。 陆沉鼻头有些发酸。 “去睡吧。”他最后留给陆沉的声音,沉重地像是一声沧桑的回音。 那一夜陆沉睡得不安稳,断断续续地惊醒。整宿的浅眠,翻来覆去得折腾,不知不觉东方就翻出了一抹鱼肚白。 清晨的第一缕阳光从缝隙里漏进来,散落在桌上。陆沉伸手拉开帘子,整个屋子顿时敞亮起来。 陆沉的左眼皮一直在跳,尽管他不迷信,却有些心慌。 “沉儿,”陆母应是听到了房间里的动静,在房间外高声说道,“你一会儿去趟小顾家,给他带点玉米馍馍去。远风这孩子前两天打电话问我来着。” “顾远风?”陆沉穿着松松垮垮的睡衣从房间里走了出来,表情有些困惑,“他又不爱吃,问天哥才喜欢玉米馍馍吧。” 顾远风是陆沉的发小之一,父亲从政,母亲从商。他随母亲,也是个经商之人,所以小小年纪就去过不少地方,是陆沉得知帝都外地区状况的主要途径之一。 陆沉还没完全清醒,也没觉得自己的话有什么不妥之处,他打了个哈欠,看了看陆母正在忙活装袋的手停了下来,有些惊愕地看着自己:“志诚……他没和你说?” 正文 第10章坍塌(01) 陆沉瞪大了眼,脑子里的瞌睡虫全跑了,心里突然涌起些许恐惧和不安,像是泼在地上的水一样无限的蔓延扩散,他听见自己的声音有些起伏变得不稳:“什么?” 陆母脸上闪过一丝为难,好像在纠结是否要开口。 “妈?”陆沉的叫声音量提高了几分,他的不安越来越大,以至于声音都有些颤抖。 “常家那孩子,走了。” 厚重而有力的声音,像是一口沉默百年的铜钟,骤然一敲,发出振聋发聩的声响。 陆沉不可思议地看向发声的来源——那是他的父亲,陆国栋。他虽穿着一身随意的家居睡衣,却也掩盖不住眉宇间身为两杠四星的威武霸气。 陆沉的眉间有了几道深浅不一的凹陷,他努力思考着父亲那句话的具体内容。 “明天是他的忌日,”陆父厚重的眼皮下射出如利箭一般的光芒,“你应该去看看他。” 突然而来的消息就像是一把重重的榔头狠狠地打在了陆沉的头上,捶得他眼冒金星、四肢无力。一瞬间,所有的血流都往大脑冲去,两只眼睛猛得一黑,陆沉便什么也看不见了。 他稍稍退后一步,似乎是在抵触抗拒陆父说的话。 不需要思考了。陆沉已经明白“走了”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了。 陆沉还以为自己在做梦。 常问天,和陆沉一样也是从小在大院长大的。是15号楼的小伙伴里年纪最大也是最有威信的一个。陆沉还清晰地记得他说过长大之后要参军入伍报效祖国,这好好的人怎么就走了? 记得小的时候陆沉还经常被常问天带着一起去找总司的兵哥哥玩。兵哥哥待他们也很好,没有事的时候就带他们一起打玻璃弹珠玩。 有时候兵哥哥会偷偷教常问天和陆沉怎么用枪,当然实弹是不能用的,因为数目是规定的。如果发现少了是要挨罚的,所以他们从来都是用的橡皮塞子。陆沉小时候因为驼背,没少吃过苦头,经常被常问天打着脊椎骨喊:“挺胸、收腹、夹屁股!” 搞得陆沉后来上学听见军训时候的“挺胸、收腹、抬头”反而很不适应…… 按常问天的脾气,最后肯定是入伍了吧。可和平年代又不打仗,他怎么会死呢? “他怎么走的?”陆沉还是不能理解。 无人应答。陆父的脸色看起来不怎么好,陆母似乎也不愿多言。 陆沉识趣地闭了嘴,既然他们不说,他也不便追问,毕竟身居高处,所处的位置一直都要求他们少说多做。陆沉纵有满腹疑惑,也只能等见到江志诚的时候再问个究竟了。 吃完早饭。陆沉提着装有玉米馍馍的袋子往顾远风家走,一边走一边想事情。他大概明白江志诚散步时候说找他有事是什么事了,也明白顾远风要这玉米馍馍去见谁。 顾家门口。陆沉站定,有些迟疑地敲了敲门。他紧张地盯着锁芯,听见把手转动的声音,尔后,门被拉开。 开门的是顾远风,他显然没想到敲门的是陆沉,表情阴晴不定地盯着陆沉看了半晌—— “嘭!” 大门被关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