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章晚自习 晚自习还没有下课,吴言一个人突然从座位上站起来走出教室。这样安静的教室,又难得静成这样一丝不苟,实在不会有人注意这种小的与自己无关的举动。吴言就这样一个人走到操场。 偌大的操场只有一盏灯,远远地射过来,将吴言的影子拉得很长,继而又慢慢变得很短很短直到被踩在脚下。影子跳动起来,随着背上长长地马尾一起一伏,那样节奏鲜明。眼泪不安分的从眼眶流出来,淌在被寒冷的天气冻得冰凉的脸上。温暖只有一刻,继而是比冷更冷。 吴言心里堵到不知道跑多少圈才可以被颠簸平静。这样跑了两圈,她不跑了,顺势蹲下,头埋进手臂里哭出声来。正好在路灯下,这样瘦小的影子颤得楚楚可怜,让稍强势一点点的人都会想扶住她,然后给她一个温暖一些的怀抱。赵一没有这样做,只是将身上的校服脱下来披在吴言的身上。高中生里面很乖的那一类,能做的关心最多只能这样。 吴言没有拒绝,也没有抬头的趋势,好像不用抬头看也知道是谁立在她身旁。 “没事了?”待吴言不动了,跟着蹲下的赵一问。愣了好一会儿,吴言突然抬头,从泪水还没干透的脸上撤出一个勉强的笑容来,说:“都不知道你在这儿干嘛,我都没哭够。”说完忽的立身起来,将衣服还给赵一:“谢谢你的衣服,不过太薄了。”又笑了笑,用手抹了抹脸,转身朝那片灯火明亮的教学楼走去。赵一接过衣服,看着吴言的背影,傻笑了两声,说:“毛衣厚,要不?” 吴言并没有走进教室,她在教室门口突然拐弯了。“你去哪?”赵一问。“饿了,找点吃的。”吴言头也没回。“还没下课。”赵一对着吴言喊。可是刚说完话,就听见学校打铃了。赵一立在那儿那么一会儿,盯着那个瘦小却不瘦弱的身影渐行渐远,心里打鼓,因为怎么也猜不透这是一个怎样的女孩。总是那么温柔大方,却又总是让人接近不了。那常常微笑的脸后面又总是有些不安和倔强。那双眼睛总是氤氲着水汽,好像泪水可以随时静静淌下来。这样的神秘又这样的清晰,总是在眼前不停地晃动。 “别吃这么辣,容易上火。”赵一见吴言往碗里加了不少辣椒,忍不住提醒。吴言并没有言语,只是又加了一勺辣椒进入那碗红通通的米线里。吴言不太喜欢说话,尤其不太喜欢跟男生说话,特别不喜欢跟赵一说话。赵一无端端的开始献起殷勤来,难道仅仅就是因为被骂了一顿?吴言忍不住笑起来,这一笑,还是被赵一看见。赵一说:“你笑什么?”吴言头也没抬,摇了摇头。 走进寝室,只有金昔一个人在。她用衣服上带着红色绒毛的帽子盖住头,头压得很低,手里捏着笔,盘腿坐在床上,支开的古木色的床上书桌上放的是数学参考书。书的旁边,布满了数字的草稿纸还在她笔下被一点一缝地塞满。圆珠笔的油墨味道就从稿纸上飘出来。金昔早就习惯了这种味道,她说她依赖上这种味道了,就像农民依赖泥巴地的味道一样。寝室只有金昔一个人,白墙上红色的贴画映得整间寝室也泛红,床上的被子,被单,挂着的衣服,和本来是绿色的一串假叶子也是红的。吴言看着看着就连眼睛也红了。尽管这么红,可还是空荡荡的。洗手间水池里的水滴答滴答地响,像手腕上的手表中的指针在不停转动。吴言走过去,把水龙头拧紧。金昔埋着头,好像自始至终没有抬起来过。吴言从她旁边走过去,又从她旁边走回来。走回来,坐在床边,看着金昔深埋着的头,泪水就流出来。再次涌出来的泪水才让吴言感觉到眼睛的肿胀,她擦干眼泪,静静坐着,盯着墙上的红色的花发呆。呆着的时候,寝室里就更安静了。这种安静终于引得金昔抬起头,对吴言说:“你呆着干嘛呢?”吴言不理,金昔就又埋下头去了。 “我明天把钱换开就还给你,你一定要记得让我还钱哈!记得哈!”寝室门没有开,蒋晓晓的声音和一群人凌乱的脚步声就传进来。门一开,蒋晓晓看见吴言,就说:“吴言,你回来啦?我们还以为你跑哪去了。你不洗脸不看书呆坐着干嘛呢?”蒋晓晓的声音清脆响亮,带着点男性的大气。她一进来就把书包往床上撂。她见吴言没理,就走到吴言跟前,双手捧着吴言的头,抬起来正对着自己,然后说:“哭过了。”吴言被这一弄,忍不住就笑起来,挣脱蒋晓晓的手。“没事的,吴言,这次考差了还有下次。本来考试的时候你在发烧,发挥失常是应该的。”蒋晓晓大声说。说完就听见有人在笑,她转身对着那个笑的人说:“笑什么,本来嘛,我说的又不假。发着烧再去考试,当然会发挥失常,人又不是神仙。”她的表情镇定又带着似有若无的笑,圆圆的脸上没有什么瑕疵,一红,就显得可爱了。说完,她就转身走近洗手间。吴言看着蒋晓晓憨实的背影,会心一笑,终于叹了口气,紧绷的神经舒展开来。 整理好一切以后,吴言拿出自己的黑色皮革的日记本。日记本很厚,但已有一半带有明显的用过的痕迹,吴言翻开,拿起笔,却迟迟动不了笔。她盯着白色的纸和蓝色的格子线,突然又放下笔,从日记本的开头一页开始看。 过去的日子对吴言来说总是做得不够,她在看日记的时候总是笑,笑什么?笑自己的幼稚和不成熟。然后她重新拿笔,再写。吴言的日记本很厚,但她还是不是每天都坚持写日记的。遇到心情不好的时候或者心情特别好的时候又或者有了什么感悟,她就会写日记。写完日记,她就变得比先前精神一些了。 今天是失望的一天,今天是月考成绩排名下来的时间。吴言从上一次的第一名下降到第四名,这对吴言来说是个不小的打击。所以吴言要写日记,要记录一下在这种失败的境地里自己的感受,也必须写日记,要在日记里分析一下失败的客观原因,才能增强自信心。 秋天的早晨空气显得有些干燥。天还没亮,吴言的闹钟已经响了。她轻手轻脚的起床,竟然发现金昔床上已经空了。吴言倒吸了口凉气。 天还没亮的清晨,晚上落下的树叶被踩得咔咔作响。吴言走过操场的时候,听见有人在读英语。她循声望过去,就发现了金昔。 金昔又用她带有红色绒毛的帽子盖住头。双手捧着英语课本,认真且专注的读。吴言径直走向教室。金昔这时候突然抬起头,嘴唇还在发音,看着吴言走开,又立即埋下头。有风轻轻一吹,树梢哗哗一响,几片枯黄的叶子便又落下来,有一片恰好落在金昔的帽子上。 操场上还有人晨跑的,不过是上了年纪的人了,穿一件红色毛衣,慢悠悠的跑,布鞋发不出一点可以听见的声音。金昔有些羡慕地抬头多看了两眼。 早上六点半,教室里闹嗡嗡的。每个人都专心的念书。从教室外面看过去,整栋教学楼的灯都是亮的,只是外面还是灰蒙蒙。站在这里看的人是分不清时间的,不知道此时是早上,还是晚上。 李娜点着小步子害羞的跑进教室,看见教室里班主任不在才松了口气坐下来。赵一紧跟其后,头发可能被风吹过,额头上的全都立起来了。他也坐下,放好书包,扫视了一圈教室,问吴言:“老李没来?”吴言点头。赵一便从夹克衣服的口袋里掏出一包包子,并递给吴言:“吃吗?这家包子铺的包子很有名的,很好吃。”吴言看了一眼,摇头,继续读书。赵一说:“真的很好吃,不吃可惜了。”吴言无奈的转过头,笑着说:“我吃过早饭了,真的不想吃包子。谢谢了。”赵一只好抽回手说:“不吃算了,这么好吃都不吃。”赵一在旁边吃包子,一股牛肉的腥味就飘了过来,吴言皱了眉,微微转了身,朝向另一边。 赵一吃包子的时候是翻开书的,他吃一口看一眼,也读一句,再看看教室外面。尽管吴言侧着身,赵一的这些小动作也特别的清晰。吴言也瞥见教室外面刚走过来的班主任了,她紧张的用手肘碰了碰赵一。赵一便迅速将没吃完的包子藏在桌子下面,嘴里显然还没有嚼完的剩余的,他便紧闭着嘴快速的嚼。 早自习马上就到时间了,教室里的人开始蠢蠢欲动,很多人开始放下书,趴在桌子上睡觉。班主任走到赵一身后,轻轻一拍他的肩膀,说:“跟我到办公室来。”然后转身走了。赵一吐吐舌头,也只得站起身,跟着这位年轻时髦但霸气十足的班主任走近办公室去。吴言在一旁坐着,看不出什么表情,继续读书。 阳光清晰地从窗外的那丛树的缝隙里射过来,透过玻璃窗,打在书桌上。窗外的花草鸟虫全都神采奕奕,教室里的人却垂着头,黑压压的头发连成一片,像蒙了层黑布,把整个教室盖住了。秃头的化学老师带着木纹的方框眼镜,眉头深锁,望着眼前这片黑压压的学生。试卷就是个漩涡,陷进去的人就出来不了。吴言的脸红了,耳朵红了,头发从耳根后面滑落到眼前,挡住视线。她随手一撩,手却碰到了旁边的赵一。赵一抬头看了看吴言,又把脖子伸长了些,扫了眼吴言桌子上的试题,咧开嘴小声说:“嘿嘿,我跟你做题的速度差不多了,看来你水平下降了哦。”吴言不动声色,左手一抬,用手指堵住耳朵,右手不停地飞快地在稿纸上计算。赵一笑笑,也埋头继续做题。 金昔做题的动作很大,算题的笔在稿纸上划过,又在试题卷上做记号,纸和笔的摩擦就发出浑厚的声音,纸上重重的留下笔尖的痕迹。她不仅动作大,动作还相当快,比现代小说里描写的勤快的农村女人动作还利索。吴言正是因为这个原因不愿再坐在金昔旁边的。 下课铃响了,那个秃头且精瘦的化学老师就立起身来,指着后面的一排同学说:“后面的同学把试卷收上来。” 赵一探过头来想看吴言的试卷,被吴言迅速掩住了。金昔把试卷放在桌上就跑出了教室。 交完试卷,吴言捂着脸和耳朵。赵一终于走出教室去上厕所,吴言觉得这才是真的如释重负。 窗外的阳光很好,吴言注意到。所以她站起来,走出教室,在阳台上站着。阳台外面是学校的大操场,这时候操场是土黄色,边角的那丛草地也是黄色的。操场上只有稀稀拉拉几个人,吴言看见了金昔,还有金昔旁边的尹澜。 他们并排走着,有说有笑,金昔还用手捶在尹澜背上。吴言下意识的转向办公室的门,好在没有老师正巧站在门口。他们走近了。金昔对着吴言笑,吴言也笑了,可是始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尹澜说:“你站在这里晒虱子啊?”“是啊,全都是从你头上跳过来的,你也该晒晒。”吴言回答。“不对啊,应该跳到金昔头上去的,怎么跳到你头上去了?”吴言心里一沉,接着说:“是啊,你们俩都该晒晒。”然后转身回教室,又说:“我晒完了。”金昔说:“太阳这么好,别这么快进去,在这儿站会儿吧。”吴言又转头过来笑着说:“这么好的阳光就留给你们俩吧。” 阳台上,吴言站过的位子上,就剩下尹澜和金昔两个,但他们的左边和右边站满了其他同学,悠闲且懒散,享受冬秋季节难得遇到的如此明媚的阳光。 尹澜盯着金昔看,金昔羞笑说:“看什么?别看。”尹澜双手插在衣袋里,靠着阳台面向教室。他看着吴言走进教室然后坐在位子上,再看着吴言趴在桌子上。他侧过头对金昔说:“你和吴言的确不一样。你们俩的性格差别很大。”金昔也将视线从操场上移回来看着尹澜,说:“何以见得?”“不是你说的吗?”尹澜笑了,脸边的小梨涡装满了树缝里透过来的阳光。金昔瘪瘪嘴,点头说:“就是。” 今天的阳光从早上一直挂到下午,从教室的一面转到了另一面射进来。吴言被夕阳的光照得有些昏昏欲睡。教室里的气氛有些躁,讲台上年轻的语文老师不动声色地讲课,好像看穿了教室里的蠢蠢欲动,故意用这种淡定压住场面。金昔也无心再听下去了,她从桌子底下抽出从同桌那里借过来的“青年文摘”。有人看了表,开始收拾东西,把书往书包里塞。年轻的老师眼尖,一眼就看见了,把手里的书垂下来,停住讲课,在教室各个角落扫视一圈。教室里一下就安静下来,收拾东西的手也停下来。顿了几十秒,老师说:“我看你们有多着急!你们现在谁收拾东西,下课的时候我就让谁留下来,把相同的动作重复做50遍。”于是所有的人重新耐住性子,盯着老师,心里默数着时间。“叮……”下课铃响了。所有人却都不敢动。老师一把放下手里的书说:“放学吧。”教室里轰一声爆动起来。金昔合上书,也赶紧收拾东西。吴言盯着桌子上一摞书,费了很大力从中间抽出几本。 走出校门的那一刻,吴言深深吸了口气。身边身前身后,小商摊子前,全是人,油烟四处飘散,升到空气上空又慢慢消失。四面都是热闹的,四周都暖到发烫。金昔走在前面。吴言看着她的背影,心里觉得特别凉。 回家前,在路上,吴言就想好了回家怎么汇报这次的成绩。不管结果如何,都要说,虽然让他们失望也让自己难受,不过对自己的父母如何隐瞒? 吴言走到大门口,大门虚掩着,从里面传出机器的轰鸣声。吴言推门进去,对着正在缝纫的母亲喊了句:“妈,我回来了。”母亲的脸色很好,吴言的心情一下放松了许多。“你爸本来说你今天回来就给你炖鸡吃的,没想到前两天鸡无端端死了,只好我们自己吃了。我买的蹄髈,正在炖着。”母亲没有抬起头来,却始终带着微笑的说。吴言哦了一声,就转身进了房间。她放下书包,大口地呼气,极力抑制自己的情绪,但还是忍不住眼泪。她站在镜子前看着自己,咧嘴哭了起来。 书桌上,只一个星期就蒙了层灰。床上的被子和枕头也显得灰蒙蒙的,使得原本明快的天蓝色也暗了下去。吴言坐在床边,擦干脸上的泪,用双手做扇子不停地对着脸扇。眼睛太红了,鼻子太红了,脸也太红了,而且烫。待情绪稳定下来,脸上也不再火辣辣的时候,吴言再次站在镜子前,看了会儿,露出一个大大的微笑。然后用纸擦掉眼睫毛上粘着的泪珠。虽然眼珠还是红了,但过一会儿应该就恢复了。吴言便擦净了书桌和凳子,坐下来,从书包里翻出一摞书。 门外的脚步声让吴言刚一惊讶,母亲就已经窜了出来。吴言慌得不敢抬头,只得装作认真做题。 “作业很多吗?”母亲坐下来,问。“嗯。”吴言回答。“你们老师布置这么多作业吗?还是这是你自己的练习?”母亲的语气温和。但吴言低着头,不再回答。窗外的竹子随风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从遥远的地方射过来的灯光将半打开的窗的影子打在白色的墙上。风也吹动窗扇,墙上的影子也就摇晃起来。 母亲站起身,去打开房间里的灯。然后走出门,下了楼去。吴言松了口气,听着下楼的脚步声渐渐消失,她站起来,走到窗前。窗外连着一丛青翠的竹,竹连着墨黑的冰冷的田野。竹影打在地上,斑驳破碎。远处无数的家和无数的灯光闪烁,恍若满天的星星。 炖肉的香味溢出来,飘进房间。 父亲也回来了。大铁门哐哐的响,砰地一声又关上了。“言言,吃饭了!”母亲喊。“好。”吴言大声回答。她用手揉揉脸,又照了照镜子,跑下楼去。 饭桌上很丰富。除了炖蹄髈,父亲还加了菜。父亲问了几句吴言学习上的事,就跟母亲说事了。父母亲的兴致都不错,也许因为吴言回家。父亲说到一个从别人那儿听来的智商问题时,正色道:“听好了啊……”母亲回答不出来。吴言想了想,说了个答案。父亲摇头又摇手说不是。父亲的脸微红,因为喝了一点酒,也是因为兴致很高。吴言有些不安。昏黄的灯光下,吴言低着头吃饭,也思考父亲的那个提问,脸上尽是憔悴。不过这种憔悴不被父亲看见,他只想听他聪明的女儿尽快给出正确的答案。 吴言抬起头来望着父亲,认真的说:“就是这个答案。”父亲的脸就绷紧了,举起手来重新表述自己的问题。吴言也就耐心地跟着父亲一起分解问题。分析完了,吴言还是说了同一个答案。父亲的脸色变得很难看,失望的摇头,说吴言太笨。这句笨,压得吴言喘不过气来。她静静地,哽咽着说:“我本来就很笨。”母亲和父亲一愣,盯着吴言。泪水滴进饭碗里,荡开一圈涟漪。父亲愤怒地将手里的筷子向吴言头上砸去。吴言只听见头上啪清脆地响了一声,筷子带着饭的黏液溅到脸上。吴言惊慌的立起来,退到角落里,盯着父亲。眼里全是水,一眨,就成串地滑下来,绕过嘴角,滴落在地上。头发上和脸上的白色黏液在灯光下有些刺眼。她的声音哽咽而颤抖,她坚决地说:“就是这个答案。”父亲站起来,母亲这才反应过来,立即挡在父亲前面。父亲几乎咆哮着又重复自己的问题,脸色黑沉紧绷。这一次,吴言心里一沉,眼里充满惊讶。父亲的问题已经在某个关节上发生变化了。也就是,父亲先前根本就是自己的表述错误。吴言重新走过来,迎着父亲的目光。但她还没来得及说一句话,父亲已经从母亲手里抽出手来,啪地一声打在吴言脸上,说:“这么简单的问题都不会,你这么多年白学了。遇到问题就会哭!”吴言一瞬间止住泪,冷冷的盯着父亲,说:“你配做什么父亲?”然后转身走回自己的房间。 吴言关好门,坐在自己的书桌前,趴了下去。或许这正好是个大哭的理由,不用憋着。 父亲赶过来,敲着门。吴言似乎听见了,又似乎什么也没听到。过了很久,哭了很久,这种声音远远消失了。她哭得累了,就带着全身的疲惫钻进被子。 秋末的乡间夜晚特别宁静。叫了整个夏天的蛐蛐也消停了。地里的油菜抽着芽,蚯蚓蠕动,草窸窣。远处的那条河也流得很安静,河岸上的毛花随风轻摇,摇成一个圆满的美梦。 睁开眼,才发现眼皮肿胀,软绵绵的盖在眼睛上。吴言翻开被子,坐起来。窗外的阳光射得吴言眯起眼,她才发现头很痛。母亲端着早饭走进来,她看了吴言一眼,想说什么,又没说出口,转身要走。“妈。”吴言喊,“爸出门没有?”“出门了。”母亲又走回来,坐下,款款说:“你爸昨晚一晚没睡好。你也就别怪你爸了,你又不是不知道他的脾气。” “昨晚是他自己错了……” 母鸡在窗檐下拣食,爪子在地上刨出细沟,蚯蚓从沟里翻出来,被母鸡一口吞下去。 吃过午饭,吴言回学校了。 正文 第二章学校 学校是个大杂烩,各色人种都有。那个头上染了黄色的白脸男生总是大摇大摆走过每一间教室,头发总是梳得立起来。金昔说这种人怎么这么嚣张,没人制止?这是不可能的事。学校的规定清清楚楚:男生不准留过耳的长发,女生要把头发束起来,并且绝对不能打耳洞。首饰佩戴一律不准。那这个染了头发的小子是校长的亲戚吗,嚣张到如此地步?“校长的亲戚?校长她爸还是她儿啊?”蒋晓晓气愤地说。说完,那个黄头发就走过来了。他看了蒋晓晓一眼,笑得露出整齐洁白得像广告一样的牙齿。然后走开。他的背影瘦削,走过就留下一阵香水香。“呸!”蒋晓晓向地下吐了口水,对着金昔和吴言说:“妖怪!” 金昔大笑,仰着脖子,笑得脸变了形。对于金昔的笑,包括吴言在内的所有人都是习惯了的,这种毫无顾忌的笑,虽然失去了淑女应有端庄,但豪爽,真诚。吴言看着金昔,微笑着低下头。金昔看着吴言,笑得更加厉害。吴言无奈抬头,笑着说:“你傻啊,一直笑什么,有那么好笑吗?”蒋晓晓也早不笑了,对于金昔这笑,也感到莫名其妙。金昔这才整理好了情绪,在心口抚了一下,说:“算了,不笑了。” 体育课,照例是在操场集合之后便可以自由活动。好阳光总是难得见,天气阴霾,每一处都蒙上一层雾气。金昔垂着头,朝教室的方向走得很快。总是那么快,好像遇上了严重的事,非得双腿轮换得像个滑轮,迈着大步子赶路,又必须保留着基本走路姿势,走出些气质。金昔是有气质的,她的高挑的身材,和她精致的五官,还有她的言行举止,都能让人一眼觉出她不仅有气质且冰雪聪明。 吴言跟在后面跟不上了,就跑起来。吴言跑步的动作标准且优雅,但又被吴言修饰得不着痕迹。吴言跑起来,就赶过了金昔。她径直跑进教室。跑到教室门口,遇到尹澜。教室里稀稀拉拉几个人,是没去体育课集合的,埋着头,像敬业的科学家们,对着每一道题的每一个数据挑战耐心的极限。 吴言躲开尹澜,尹澜故意挡着。吴言笑着说:“你干嘛?神经。”尹澜挡在吴言面前,高过吴言一个头。他俯视着,靠近吴言说:“你怎么看出来我神经的?”“你挡在我面前不让我进教室,麻烦你先给个理由。”“哦,班主任找你去办公室。”“真的?”“真的。”吴言转身朝办公室走。金昔也走过来,看见吴言朝办公室走,问尹澜:“怎么了?”“没事。” 教室里这时候人已经快坐满了,金昔和尹澜在位置上聊天。吴言看了一眼,正好与尹澜的目光相撞。吴言轻蔑地笑笑,在自己的位子上坐下来。吴言的背影瘦弱娇小,尹澜看她坐下,立即觉得哪里出了问题,他自己跟自己笑笑。 其实对尹澜的无赖行为,吴言觉得好笑,并没怎么生气。只是刚才跑到办公室去的时候太尴尬,老师在开会,被莽撞闯进去的吴言打断。知道班主任斌没有下达尹澜所谓的任务后,才红着脸退出来。生气也有,就在那一瞬间而已。从办公室出来的一路上这种气愤就已经消失了。吴言觉得不应该让尹澜得逞而做出勃然大怒的举动来,所以她只是对尹澜轻蔑的笑了笑。 尹澜的恶作剧不止针对吴言一个人。金昔正是被尹澜的恶作剧感动了,才冒着重重危机和尹澜凑成一对的。尹澜也是难得见到的妖怪,他长得特别清秀,却一副玩世不恭的样子,这种玩世不恭的根本原因是什么?是聪明。这种聪明用在任何地方都可以让他非常出色,即使他不是长得英俊清秀,即使他脸上没有明显的动人的梨涡。可是他不仅聪明,长得还英俊。这种人,是在花丛里生存的,现在,落在金昔这朵花上。吴言很担心。这种担心像虫子在心里爬,难受得想用自己的手去不停的挠。 吴言跟尹澜同桌一年,她对所有人说尹澜的种种缺点,在寝室里引起了种种共鸣。但大家又都说:他的确挺聪明的,长得也不赖。吴言就只能无奈的坐在自己角落里。金昔挪过来问尹澜交过几个女朋友了?无数个,吴言说。金昔说,你怎么不对劲了?你一般不在背后议论人的。吴言说,我就是觉得他讨厌。“那我们俩换位子。”吴言头也不抬说:好啊。 寝室里的八卦堆积起来,就像操场的尘土,很厚,厚得可以长出一颗树,再慢慢滋生起来,附满各种寄生生物。男生寝室里的气味跟男生的身体一样,成熟了,就开始窖成另一种味道。 从这种气味里走出来的男生,脸上都带着邪邪的笑。吴言看见有人对自己这样笑的时候,骨头里爬出小虫,咬得脸上红白不均匀。她更怕尹澜也这样笑。 可是她跟金昔换了位子,尹澜的笑就转移到金昔身上和脸上。吴言觉得这样很好,对大家都说,脱离那个环境就像从监狱里走出来一样畅快。可是那双明眸和那两个小梨涡,总在不经意间在梦里出现,搅乱了吴言所有规律的学习和生活,直到有天金昔在耳边悄悄说:我和尹澜谈恋爱了。 吴言愣了一秒,问:“什么时候?”金昔抿了抿嘴唇,那种鲜红刺得吴言立即低下头去,金昔说是上周的事。吴言笑了,舒坦的样子,使雪白的的脸上多了一点红晕。 吴言的梦里再没有酒窝了。她绕过金昔和尹澜走的方向,她避开尹澜。她翻开一本又一本参考书,在书店里逛了又逛,在繁复的学习生活中变得更加冷漠毫无表情。这时候,赵一坐到她身边,使她觉得重新掉入一个逃不开的漩涡。 吴言坐在自己的座位上,又想起了父亲的眼光,身体不自主打了个冷战,凉气就钻进血管,使她苍白的脸更加苍白。金昔走了过来。梳着马尾辫子垂在背上,闪着黑幽幽的光。一埋头,马尾就落到肩膀前面,摩挲在脸上,丝绸一般,很冰凉。“怎么了?你从昨天到今天都这么愣着,发生什么事了?”吴言被这一问,眼眶有些泛红。她摇摇头。金昔坐下来:“说吧,你不要总把事情放在心里,说出来才行。”“我喜欢!”吴言语气坚定,转过头来看着金昔,眼睛红了一圈。金昔张张嘴,想再说点什么,又愣住了。她们对视着,一个坚毅,一个无奈。“随便你!”金昔起身走了。 “她怎么了?”尹澜问。 “不知道。” “你们不是好朋友吗?” “与你无关。” …… 吴言的气焰落下来,叹了口气。窗外的树开始大面积落叶,金黄的,火红的。吴言突然就发现了窗外站着的尹澜,慌得她立即收回眼神。 “你怎么了?”尹澜站在吴言桌子前问。吴言只看得见他的天蓝色的牛仔裤,靠着自己的桌子,并开始晃动起来。她抬起头,盯着尹澜的眼睛。这样的眼神不知道见过多少次,蔚蓝,幽深不见底。她任桌子晃动,说:“你来问罪的吗?我看你还没有这个资格!” “不是,金昔说你心情不好,让我安慰你一下。” “不需要!她的安慰我都不接受了,你觉得你可以吗?” 尹澜难得在吴言脸上见到这种坚毅的表情,也从没听过吴言这么坚决的口吻。他深深望着吴言的眼睛,笑了,说:“没有。” “那你可以走了。”吴言低下头去。 尹澜愣在那里,全身僵硬。笑容慢慢散去,散成一种忧郁。金昔远远地看见,心不自主的抖动起来。她起身走出教室。 她爬上天台,在这里看得见这个城市的每条纵横的沟壑一般的街。她望着望着,突然哭了。她哭出声,毫无遮挡的天台没有留住她的哭声。她和吴言,她和尹澜,她憋得忍不住了。情绪如瀑布般流泻出来,在这空荡荡的毫无遮拦的天台。金昔说哭过就好了。“你是金昔吗?”一个幽灵一般的男声飘过来。金昔慌得转过身,一个黄头发白脸的男生站在天台入口处,面带微笑。 金昔点点头。 “早就听说过你们了。”黄头发走过来。随着她渐渐走近,金昔终于看清楚这个人的脸。他的脸不算好看,单眼皮的小眼睛,扁平的鼻梁,只是嘴长得实在精致,金昔一下就想到了樱桃小嘴,可是这种小嘴长在男生的脸上就是种浪费。身材健美,衣着光鲜,五颜六色。吴言想到蒋晓晓骂的妖怪这个词,虽然想笑,但情绪很低,面对真人,也是笑不出来的。更何况,这个人还面带微笑,诚恳动人,实在没有笑出来的理由。 “你是金昔,还有一个吴言是吧?”他跳上栏杆坐了下来。动作很优雅。 金昔平扑哧一声就笑出来了。 “怎么又哭又笑?”他转过头来看着金昔,带着疑惑的表情问。 “没,没什么。”金昔忍住笑。“你怎么知道我们的?我们不认识你啊。” 他看着远方,说:“你们俩那么有名气,这学校里谁不认识你们?” “名气?” “你在这里哭什么?”黄头发岔开话题, 金昔被这一问,情绪再次低落下去,缓缓地说:“关你什么事。” “反正你也正需要一个人发泄,我们也不熟,你可以跟我发泄一下啊。” “不需要。你叫什么名字?”金昔不想纠缠那个问题。 “尹斌。” 金昔心里沉了一下,因为校长也姓尹。不过没对,校长是女人,这个人不可能跟着校长姓。 “你是校长的?” “她是我姨。” “哦。” “我爸妈都死了,我跟着她生活现在。”黄头发眼神有些空洞,望着远方。 金昔愣了一下,想问为什么,想了想没问出口。 “你为什么跑到这里哭?”黄头发对这个问题好像很感兴趣,又提出来问。 “我不想说,请不要问了。”金昔变得平静起来。 “好吧,我不问了。我常常到这里来,不过这是第一次见到你在这儿。这儿很安静,如果不是大家学习太忙的话,这里一定常常有很多人。不过好在没有,这里才可以成为我的专利。”他笑起来,竟然也有个明显的酒窝。金昔这时才发现。 “我也常来这儿,怎么没看见你?”金昔说。 “不可能。”黄头发很肯定地说,“我一次也没看见你。” “我来的时候你刚好不在。” “我大部分时间都在这儿。没看见你。” “大部分时间?”金昔有些惊讶,“你不上课吗?” “课我都上过了。” “什么?”金昔被彻底搞懵了。 “我是个复读生。那些课我都上过了,再看也没意思。” “要是没意思,那你怎么第一次没考上,跑来复读?” “因为我爸妈死了,我还没考完。”黄头发语气始终很平静。 “叮……”下课铃声响了。 吴言陪着黄头发沉默了一会儿,才说:“快上课了,我先走了。你不走?” 黄头发摇摇头。金昔说完再见,就匆匆跑下楼去。 她坐在自己的座位上,看见正埋头做题的吴言,和身边安静看书的尹澜,想起天台上遇见的那个黄头发,心里混乱得不像样子。她随意拨弄几本书,却一点看书的心情都没有。她必须在这种时候为自己找一点精神食粮,不论什么课外书也好,只要不让自己把精力集中在这些烦人的课本上就好。她借了一本很厚的“感悟人生”的集合本。与其说是看书,学道理,不如说纯粹是为了看里面的小故事。那些所谓的道理,早就烂熟于心,只是在现实生活中应用起来好像总是互相矛盾。有人说一生只要追求平平淡淡才是真,有的会说追求平淡等同于毫无斗志,自暴自弃,人活世上应该有所建树。有人说书不厌多,有的说书只在于精。金昔突然感悟出来,这完全是“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的玩意,什么励志,看得越多,人越傻。余秋雨说:成功的人没有时间追究怎么才能成功。也就是说,成功的人都已经在为成功奋斗了,哪来的时间抱着什么精神食粮不断鞭策自己说该怎么做怎么做呢?金昔终于看着书,牵起了嘴角。“笑什么?”尹澜凑过来问。“没什么,看你的书。”金昔呵道。尹澜也笑了。 天又暗了。晚自习的时间,赵一从校外回来了。他请过假,好像是感冒。只是这个时候才回来。他坐下来,吴言明显感觉到一股药水味。 “你输液了?”吴言问。 “嗯。”赵一的声音嗡嗡的,“不过现在没事了,别担心。” 吴言觉得好笑,自己在担心吗?一个小感冒而已,自己都不知道患过多少次,输液的次数也是数不清了,这又算得了什么,担心在何处? “你怎么不直接回家了,现在还回来干嘛?”吴言头也不抬地说。 “给你带了这个回来。”赵一手里提着一个袋子,他举起来,递给吴言。 吴言有些莫名其妙,她没有立即伸手去接,问:“什么?” “你打开看嘛。”赵一笑着说。 吴言接过来,从袋子里拿出一个玻璃瓶,里面装满了五颜六色的糖。 “我看这个糖很好看,你又喜欢吃糖,所以就买了。”赵一还是笑。吴言看着眼前这个人,黄皮肤,浓眉大眼,表情纯真,心里突然暖起来,像有个火炉掉进这个洞里了,暖得心都烫了。他的举动,在这么久以来的冰冷的生活里的确是值得感动的。“谢谢。”吴言说。 “你试试这种颜色,好像是蓝莓的。”赵一打开玻璃瓶,从里面拿出一颗,又打开糖纸。 吴言自己接了过去,说:“我自己来。” “怎么样?” “好吃。谢谢。”吴言难得笑得很温柔。 “别跟我说谢谢。”赵一笑着说。 晚自习下课了,人影和人声的混乱搅碎了灯光,赵一回了家。吴言一个人到操场跑步。 操场因为黑而安静,也因为黑而肮脏。年轻的生命在这里每个黑暗的角落里滋生出变形和扭曲的思想。这个黑暗的角落里,年轻的男男女女拥抱接吻,上演一幕幕爱情喜剧和人生悲剧。吴言慢慢的跑,闭上眼不看不想看的,睁眼在需要睁眼的时候。干燥的空气打在脸上生疼,沉重的喘息伴随着一串白气从嘴里和鼻孔里钻出来,脚步却很轻盈,轻得像漫步。篮球场上的灯光昏暗潮湿,笼罩得整个篮球场有梦幻般的温暖。吴言不自觉地跑过去。 站在篮球场中间,地上的黄线把这块粗糙的水泥地分成两个场。四个篮球架排成一线,或背靠背,或面对面,让这种孤寂变得生动起来。吴言沿着黄线低头慢慢地走,她在想事情。有很多事情堆积在心里,太混乱,她必须理清楚。砰地一声,吴言惊奇地抬头,一个黄头发,穿一件长T恤,运动裤的男生拿着篮球站在面前。 “吴言,晚上好。”尹斌说。 吴言没从惊奇中反应过来,也看不出这跟自己打招呼的人的脸上有什么好或不好的表情。她不奇怪有人知道自己的名字,但奇怪这个打扮出众,长相出众的男生也会知道。吴言微笑着回答:“晚上好。” 尹斌笑了笑,自顾自的打球。吴言想走开,却见尹斌打球姿势既美,进球也准。她说:“你怎么这么晚来打球?” 尹斌没有回答,还是自己打球。 吴言感到受了轻视。她想立即转身走开。尹斌却开口了:“你会打吗?”“不会。”吴言回答很干脆,语气里带着倔强和自信。 “那你会什么,书呆子?” 吴言愣了一刻,这一刻在这种安静的夜晚里显得特别漫长。她笑了笑,看着尹斌说:“不会打篮球并不代表我是书呆子。” 尹斌停下来,转身看着吴言。吴言的微笑在灯光下明亮而温暖,尹斌也愣了一刻。吴言收起微笑准备走。尹斌说:“今天下午我见金昔在天台上哭,现在你又一个人在这里发呆,你们的好成绩是不是都是这样苦闷出来的啊?” 吴言问:“她为什么哭?” “你们俩是好朋友,你该问她,我怎么知道。” “哦。”吴言转身走了。 篮球场上剩下尹斌一个人打篮球,身手轻盈而矫健,一个人的影子被几个灯光分成了几个。他却突然停下来,看着吴言走开的的方向,对着自己笑了。 吴言回到教室,金昔和尹澜还在。他们都埋着头在做题。吴言走过去,在金昔旁边坐下来,金昔没有抬头。吴言侧过头在金昔耳边问:“你今天为什么哭了?”金昔听完以后并没有什么反应,她仍旧低头看着题,只是摇了摇头。“你为什么哭?”吴言再次问。尹澜听见了,他抬头看了吴言,又低头看金昔,也在金昔耳边轻声问:“你哭啦?”金昔别扭的笑笑,还是摇头。尹澜在金昔耳边说什么,吴言听不见,金昔还是不肯说话,但她见吴言坐在旁边没离开,就抬头对着吴言艰难的笑笑,说:“真的没什么。”这种艰难的笑像刀一样刺得吴言喘不过气。 吴言收拾了几本书回寝室了。寝室的人大都回来了,所以显得有些嘈杂热闹。大家的兴致不错,吴言被这种气氛感染了,话也变得多起来。 蒋晓晓拿着一个塑料袋,里面装着油炸粽子,她摊开摆在桌子上,大声说:“我带了粽子,我妈做的,我觉得好吃,就带了些来,你们尝尝嘛。”“我要吃。”李珊说着,放下手里的笔凑过来。黄星手里正拿着脸盆,凑过来看了眼说:“这是什么?”“油炸粽子,吃嘛。”蒋晓晓语气缓和。她总在做这种类似的好事的时候变得安静缓和起来。“我等一下吃,给我留一个。”黄星说。吴言笑着凑过去,蒋晓晓也拿起一个给吴言。吴言笑着说:“我自己拿,我要挑大的。”“挑吧,随便挑,只要你吃得下。”蒋晓晓高兴了,说话又大声起来。“那我拿两个,我也吃得下。”吴言翻开袋子往里瞅。 金昔静静走回来,吴言见她进门,笑着将手里的粽子递了过去:“粽子,吃不吃?”金昔只是摇摇头,径直走向自己的床边。吴言的手悬在半空,油炸粽子也悬在半空,早就凉得没有温度,铁一样沉重。“金昔,这是我从家里带来的粽子,你尝尝嘛,我觉得你应该喜欢。”蒋晓晓对着金昔喊。金昔笑笑说:“我不想吃,我不喜欢糯米粽子。你们吃吧。”“哦,你自己不吃的,那我们吃了哦?”蒋晓晓说。“好。” 吴言站在垃圾桶旁边剥粽子皮,咬一口,再咬一口,很快就吃完一个粽子,嘴里包得满满的。金昔翻出了书,又走进里卫生间。吴言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正在为了吃,把自己的嘴,连同自己的思想塞得满满的。 一切恢复平静以后,所有的人钻进自己的题海里,寝室安静得像教室。金昔的书摊开在床上书桌上,耳朵上挂了耳机,头发落下来挡住表情。她的目光又从头发的缝隙里看见床对面的吴言,手里的笔有些没有方向,MP3里的歌声听起来也是忧伤的。她不想去看吴言,吴言的楚楚可怜的眼泪,吴言的动人的微笑,吴言的忧伤的表情,吴言的专注的神态,这样的人简单的不能再简单,幼稚得不能再幼稚,却又坚强得不能再坚强,令人害怕又或者是嫉妒。思维乱得像稿纸上的数字,金昔乱画着画不下去了,就收好东西躺进被窝里。 吴言不动声色的看着金昔从入神的练题到提前睡觉,金昔就像个巨大的磁铁吸引着吴言,使吴言不得不去关注她。金昔睡下后,吴言翻出自己的日记本,背靠着墙,膝盖支起来,日记本放在棉被上软软的: 写完日记,她看看金昔,金昔翻了个身。 正文 第三章烦躁 高中的日子像密不透风的墙,关在里面的人连呼吸都显得紧凑。学生忙着做题,老师忙着出题,日子看起来风平浪静,实际上却暗潮涌动。男生女生坐在一起,会生出单纯的感情,老师们要想方设法打压下去。像是拿着狼牙棒的凶手,瞄准着班上一个个冒出头的小蝌蚪不停地敲。一群有着相同年纪相同思想的接近成年的学生,在这里读书学习,像小学生一样的互相攀比了,老师戴着眼镜细细的瞅,瞅瞅谁最会攀比,把所有其他人都给比下去了,就拿了油墨机里抽出来的写着奖状的纸发给那个最会攀比的人,那个人便笑咧开了嘴,恭恭敬敬的伸出双手去接。 其实那个接过奖状的人或许只知道我们国家的主席是谁,却并不清楚副主席。他也许脑子里还为试题卷上老师忘记打叉的那道题兴奋,为教室前,黑板旁边的排名榜上的名次兴奋,为周围的羡慕的敬仰的眼光兴奋,为回到家父母的奖励兴奋,为光明的有前途的未来兴奋,为未来的有钱的好日子兴奋。这种兴奋有错吗?一点错也没有。 这四面墙里面的学生有谁不是这么想的。 吴言两个星期没有回家,这对于她来说并不多见。因为放假的那天她没有回家,她哭了。在空无一人的寝室里,在整栋大楼都毫无声息的夜里,她因为感到无边无际的孤独和空虚狠狠的哭了。 两个星期在这种日子里什么也算不上,就像鲁滨逊在岛上的时候,他有大把的时间做同一件事,而对于这里的高中生们,也有大把的时间做同一件事。所以时间在这里显得太无用了。 可是戴着眼镜的老师们并不这样想。他们皱着眉头,站在讲桌上,看着全班跟他们一样高的年轻人,义愤填膺的说:时间不多了,你们这一刻不抓紧,下一刻就只有回家去哭!谁不想学了,谁想滚了,现在就举手,我现在就让他滚回去,省得一颗螺丝坏了一锅好汤!年轻人们或低着头,或抬头看着老师点头,表情认真的像世界末日快来了。吴言埋着头看书,金昔埋着头练题,尹澜拿着一个拆开的MP3在那里折腾。 老师盯准了尹澜,愤怒的表情挂在脸上。教室里安静下来。有人随着老师的目光寻找过去,发现了正在修理MP3的尹澜,就扑呲的笑了。接着全班都哄笑起来。 “尹澜!跟我过来。”老师甩下一句话,蹬蹬的走出教室。 尹澜抬起头,才发现老师都不见了。他整理好破碎的MP3,塞在桌子底下,就站起来跟着老师去了。 吴言看了尹澜的背影,又继续看书。金昔偷偷笑了,因为坏了的MP3是金昔的,金昔睡觉的时候带着它,给压坏了。 尹澜再回来的时候,已经是一个小时以后。好像被办公室里的各科老师围攻过了,回来的时候灰头土脸。他坐下来的时候,对金昔悄悄说:修不好了。 金昔说:“不行,你得负责修好它,不然我听什么?” “那你听我这个呗。”尹澜说。 “我不,我要我那个,我下了很多歌在里面。” “修不好了,真的。”尹澜笑得很无奈。 “你说了你修得好的,结果拆成这个样子,现在你又说修不好了,你忽悠我吗?” “那你要我怎么办,我以为修得好,结果拆开看了,是你把它的主要零件压坏了,你看你多重吧。” “我重又怎么样了,你嫌弃了吗?嫌弃的话你就可以滚了。” …… 天气转得更凉了,整日整日的阴霾笼罩着,树影朦胧,人影模糊。吴言回了家,她的父亲向她认了错。吴言虽然有些受宠若惊,但表情了多了很多颜色。她几乎没有跟尹澜再说过话,碰面的时候只是互相看了一眼。虽然那种眼神里的东西总是有些许复杂,可是只有一秒钟的时间,下一秒就被新的思想所代替。吴言在学习上似乎有了新进展,脸上丰富起来,不再那么灰白。金昔泡在幸福里,扎在题海里,脸上也洋溢着满足的泡沫。 十一月是学校的活动月。这时候学校的各个角落里才洋溢满了青春的气息,好像枯死的杂草也为了等待这个节日的到来,赖着不肯完全萎缩下去。肃穆的秋天因为了全校同学的运动,变得生机勃勃起来,连火红的树叶也招摇着。 活动月里,吴言金昔参加乒乓球赛,配合的女子混双稳稳地拿了全校的冠军。赵一跟班上的高个的男生一起打篮球,拉着吴言去看过一次。吴言由篮球想到了黄头发男生,吴言还不知道他的名字,但她对他打篮球印象很深刻。但吴言去的那次并没有看见尹斌。赵一很高兴,打球也很卖力。赵一进球的时候,吴言喊了好,赵一转过头来对着吴言笑,被班上的爱八卦的女生见了,就开起玩笑来。赵一不解释,只是笑,就让吴言的解释变得毫无意义。吴言只能闭上嘴,由大家笑去。 因为赵一的出色表现,班上的篮球队胜利的打进了决赛。最后一场比赛,班主任热烈的鼓动全搬同学都去看比赛助威。 场面热闹而混乱。两个班的同学已经占满了全部的篮球场,还加上了看热闹的其他班的同学,大家互相拥挤起来,气氛融化了这个季节里原本冰冻的空气。树叶落下来,瞬间被踩成碎片,又被气流带走分散开去,与热闹的人群比较起来显得太落寞和孤寂。吴言站在人群里,一片校服,男的穿蓝色,女的穿红色,除了脚上的鞋和头上的头发,人与人几乎没有区别。 场上的队员开始活动起来,与四周的密密麻麻比较起来,场地太空旷,运动员也太单薄。赵一跑过两圈,就走到场边,脱下自己的校服。他看似无意的走向吴言,又一本正经的说:“吴言,帮我拿下衣服吧。”吴言盯着他,想笑,忍住了,接过衣服。金昔在旁边用手指戳了戳吴言的腰,抿嘴笑了。吴言也笑着说:“笑什么?就拿一下衣服,你想什么?”“我没想什么,你跟他不可能,只是我还是想笑。”金昔看着场上的赵一,说。吴言也会意地一笑,再次看向场上的时候,却发现了一个熟悉的影子。是黄头发。“尹斌?”金昔不自觉地说出声来。吴言顺着金昔的目光,发现尹斌所指的正是黄头发。 吴言有些奇怪,问:“你认识他?”但刚一问出口,就想到了尹斌说过他在天台上看见金昔哭过,所以又立即说:“哦,我知道了。” 金昔也有些惊讶的望着吴言:“你知道什么?” “没什么。”吴言不知道怎么解释。 “那个黄头发的男生,”金昔看着穿了一件橙色短T恤的尹斌,变得认真起来,“上次我们还和蒋晓晓一起笑过他,其实他爸妈刚去世。他就是因为这个原因,没有参加完今年的高考。” 吴言听着金昔的话,脸上也露出一副哀悼的神情来。她本以为这是个吊儿郎当的纨绔子弟,现在知道他的背景了,对于他的感受就变得说不清楚了。 “那他现在呢?”吴言问。 “住在尹校长家,尹校长是他姨。” 吴言盯着那个无论穿着还是走路都有些与众不同的尹斌,看着他脸上默然的表情,再想到他的身世和遭遇,奇怪这种不幸竟在这一刻离自己这么近。吴言想到如果这种事发生在自己身上会怎么样。吴言曾经在日记里写过,如果自己是个孤儿,那么她就不会像现在这样有这么多的束缚和顾虑,她可以做任何她喜欢的事,可以放开手脚,即使遇到无数的困难艰险,自己都勇敢的克服了,熬过去了,最后取得人人都羡慕的成功。可是想到这种经历真的发生在自己身上,像眼前这个尹斌一样的时候,吴言狠狠地被吓了一跳,她想她会哭死。 “你怎么知道的?”吴言回过神来问。 “他说的。”金昔的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 “看来你们挺熟的。”吴言笑着说。 金昔笑了笑,没说话。反正是认识了,算熟还是不熟?金昔也不知道怎么回答。 吴言转过头看了一眼尹斌,便转移视线到赵一的身上去了。金昔擅于交朋友,是让吴言羡慕和嫉妒的。 比赛开始了。 …… 比赛结束了。 尹斌连打四节不下场给吴言和金昔还有所有看这场比赛的人留下深刻的印象。班上的球队输了,为此班上有女生哭了。吴言和金昔为哭了的女生叹息,但并不认为这场球输得不应该。 所有人坐在教室里,班主任走近来。班主任语气很温柔,这个年轻的班主任,无数的表情无数的变化全都在这个班里的同学面前出现了。她安慰同学说:“没什么大不了的,我们班已经很棒了。我以前带的像你们这种班,根本出不了这种成绩。没关系的,别的班练得也多,身高优势也那么明显,我们都能够打进决赛,已经证明我们赢了,所以最后的输赢算不了什么。” “对,重要的是过程。”尹澜大声喊。 班主任朝尹澜的放向望过去,看着尹澜难得认真的表情,忍不住笑了,她包着笑继续说:“就是啊,这次尹澜终于说了句正常的不唱反调的话了。”班上的同学哄笑起来。班主任接着说:“重要的是过程,过程中我们有团结有表现就够了,接下来的任务就是好好学习。不要老想着现在的比赛了……” 吴言坐在位子上,听着班主任的话,也抿着嘴笑着。但她脑子里不断出现的,始终是那个染了黄头发的,背上浸出一条汗渍的尹斌打篮球的样子。旁边的赵一还没进教室,吴言不知道该怎么安慰赵一,只能看着窗外发呆。 下午的天气更加雾蒙蒙的,分不清是雾还是尘埃。只是远近的东西都罩了一层薄纱,轻盈的像要消失了。吴言抓住自己的长头发,拉到鼻子面前,一股淡淡的洗发露的香味还在。教室里亮起了灯,一种突然而来的光明使得窗外的一切都在瞬间变得黑暗起来。吴言感到头发被人从手里扯出去了,回头一看,是赵一回来了。 “你想什么啊?这么入神。”赵一拉着她的长头发笑着问。 吴言被赵一的举动弄得有些别扭,拉回自己的头发,说:“别碰我的头发。” 赵一拿了桌子上的衣服,一边穿起来一边说:“你头发这么长,又这么好,留了几年了啊?” “你猜。”吴言从书堆里找书。 “3年?” 吴言没有回答,抽出一本物理竞赛书,兀自翻开了。 “我肯定猜对了,嘿嘿。”赵一得意的笑着说。 “女老板来了。” 赵一抬起头看了看教室门,见没人,说:“想骗我,你什么时候也学会说谎了?” “赵一,大家都开始看书了,你还在笑什么?”果然是班主任的声音,虽然声音很小,但瞄准了赵一。 赵一立马收回笑容,憋了憋嘴,顺手翻开桌上的书。他看着班主任离开,才又靠近吴言的耳边说:“她怎么从后门进来了,吓我一跳。” 吴言低着头笑了。 正文 第四章超长的等待 赵一从寝室里拿了一支水瓶进教室,放在教室后面。他是为了帮吴言暖牛奶,吴言总是喝了冰凉的牛奶以后闹肚子。吴言看着赵一倒水,放牛奶盒进饭盒,心里很温暖,却也不自在。她说不用这么麻烦,赵一说就拿一个水瓶过来嘛,不知道哪里麻烦了。吴言劝不了,就由他去。可是吴言担心,赵一的这份情,她还不起。 吴言刚插好吸管准备喝暖好的牛奶,就看见进门的尹澜,尹澜一抬头,也碰到了吴言。他的眼神惺忪,眼皮松散,好像没睡够,又或者没睡好。吴言看着他,奇怪他的疲惫。尹澜却只一眼就径直向自己的座位走去。吴言转过头继续看自己的书,所以,她没有看见尹澜座位旁边的人并非金昔。 操场旁边的石凳上,赵一跟杨娜面对面坐着聊天。冬季的风吹得跑道旁边一排杨树不断落下枯黄的叶子,这时候,树已经接近光秃了,每颗树上都是零星的几片叶子在摇晃。跑道上的尘土也好像被冻得懒惰了,不肯随风起舞,紧贴在地上,好像也要固执的进行冬眠。整个操场都很安静,除了远远地另一端集合在一起上体育课的一个班隐隐传来的口哨声。 杨娜和赵一手里各拿着一罐啤酒。 “其实你现在的这个选择是最明智的,吴言是个很值得追求的女孩,你可别错过了,一定要追,我支持你。”杨娜说。 赵一傻傻一笑,说:“吴言是很好,我喜欢她。但我还是喜欢你的哦,嘿嘿。” “你有病啊,见一个喜欢一个,要学会专心,不然你就失去可靠度了。” “嘿嘿,我这叫多情,我喜欢过就是喜欢过,谁说不能同时喜欢几个人的?我喜欢过的人,只要她不变,我会一直喜欢下去。”赵一喝了口酒,笑着说。 “嘁。”杨娜不屑。她也呷了口酒,接着说:“你不是恋爱的好对象,但做朋友还不错。” “你拉我翘课跑出来,没其他话说啦?”赵一岔开话题。 “当然有事……” …… 上课铃声响了,生物老师抱着一卷试卷,昂首微笑着走进教室。他走上讲台,轻轻说了句:“上课。”所有的同学等着值日生喊起立。可是愣了两秒,没人喊,大家这才都抬起头寻找今天是值日生的那个可能,其实谁也不知道值日生是谁。“吴言……”有人声小声喊。吴言一惊,抬起头,喊:“起立!”所有人这才懒懒散散的站起来,声音断断续续的喊:“老——师——好……”生物杨老师皱着眉看着,听着,很不满意。待大家都站起来了,站端正了,才冷冷的说:“坐下,重来。”所有人这才有了一点点精神,待吴言重新喊过起立的时候,都齐刷刷站起来,整齐的喊老师好。这个年轻的,有点微微发福的男老师紧闭着嘴,扫视了全班以后,挤出两个字:“重来。” 大家全都注意力集中了,恭恭敬敬,整整齐齐,有力气的行过礼之后,老师才说:“同学们好。”大家懒散的坐下去,桌子板凳的声音乒乓响。但只有尹澜还站着,盯着坐到前排的金昔的背影。直到生物老师喊“尹澜”,尹澜才看了一眼生物老师,缓缓地坐下去。吴言循声转过头去,看见尹澜还是跟昨天一样消极。 金昔和尹澜在闹矛盾。金昔调位到第一排,又在寝室不说一句话,任吴言怎么问,她都只是拿着笔对着练习册摇头说没事。 吴言想自己应该做些事。中午午饭时间,她坐到尹澜旁边,问发生了什么事。尹澜对着饭盒不停地往嘴里送饭,头也没抬,说:“不关你的事。” 这句话像冷水,泼在吴言心上。吴言鼻子很酸,她立即起身离开了。吴言流着泪吃饭,不看任何人。赵一端着饭盒笑着走过来,他本来想问吴言喜不喜欢吃胡萝卜,但看见吴言红着眼睛流着泪。他坐下来,问怎么了。吴言勉强扯出一个微笑,说没什么事。赵一不信,笑着说:“没事哭什么,有病。”吴言突然更难受,她有些愤怒,对着赵一说:“你才神经病,我哭不哭,我为什么哭都与你无关。”赵一一脸无辜的笑了,说:“也是,那我不问了。你吃不吃胡萝卜?” “不吃。” 吴言整个下午都闷闷不乐。语文课上,老师在讲桌上孜孜不倦,吴言头靠着墙壁,懒懒的看着黑板。 尹澜一直在后面看着吴言。他为自己的话感到愧疚。 金昔依旧沉默着,盯着黑板,拿着手里的笔不停地写。 谁也无心过问谁的事情,大家兀自蠕动,等待下课铃声敲响,宣告此刻短暂解放。 夜晚不算模糊,天气晴朗,月光皎皎。操场上的散步的人也能够看清模样。杨娜在操场上缓缓地走,吴言从她身边跑过,嘿了一声,又轻飘飘的挪开了。吴言回过头看,杨娜并没有将注意力集中到自己身上,她很少见到杨娜这个时候出来散步,除非杨娜又遇到什么状况了。但吴言不是爱管闲事的人。她跑过篮球场,看见尹斌,停下来,走了过去。 今晚的篮球不止一个,打篮球的人也不止一个。篮球轮流撞地的清脆的响声,使往日的单调变得有些生动。尹斌依旧一身单薄,一伸手一抬脚,吴言仿佛都能听见他骨头嘎嘎作响。吴言只是站在旁边看,校服宽大地套在身上,远远看了,像一个酒瓶子,呆呆的立在地上。吴言看着尹斌,想到尹澜,心里又酸起来。她在篮球场旁边的大树根脚下坐下来,重重呼出出一口气,白色雾气就从两个鼻孔里笔直的冒出来,又在灯光里消散开。 尹斌从篮筐下抱回球,朝吴言走过来。“晚上好。”他笑着说。 吴言有些惊奇地抬起头看着他,也从僵硬的脸上扯出一个微笑,说:“晚上好。” 尹斌在她旁边坐了下来。吴言突然觉得心跳有点加快,但她看起来没有什么异常。 “好像每次看见你都是愁眉苦脸的,有事情让你一直不开心吗?”尹澜望着吴言说。 吴言摇摇头。 “人活着应该选择开心,如果每天为了无所谓的小事而郁郁寡欢,还有什么意义呢?” “可是,人的感情里面,伤心难过也是种必然存在的情绪,这种情绪让人刻骨铭心,为什么选择快乐开心不选择伤心难过?”她其实同意尹斌的话,但她不想被人教训。 尹斌笑了,说:“你的意思是,你选择让你的人生里伤心和痛苦作为主题曲?” 吴言笑着摇摇头,又笑着说:“不是。” 尹斌看见吴言突然又笑了,觉出眼前这个女生的可爱,一种深入了解吴言的愿望生出来。他用手理了理头发,对吴言说:“再怎么说我也是你师兄,我们现在坐在一起也算正式认识了。你有什么不懂的困惑的尽管问。” 吴言更加吃惊,对于尹斌的搭讪,她有些不知所措。对跟这样一个花里胡哨的师兄,这她平时简单的读书方程式里面是没有遇到过的。她就没有在别的班有什么认识的朋友,除了在寝室里时,那两个拿着练习册跑来问题的外班女生。她们亲切的拥着她,说过无数遍的谢谢,让她觉得自己很有用。 吴言看着尹斌,觉得尹斌太清瘦,想到了金昔说过的尹斌的事,她感到悲哀了。好像自己烦恼的一切,在尹斌面前都是笑话。她于是摇摇头,但开口问:“你叫尹斌?” 尹斌点头。手里的篮球在转。 “你是在复读吗?” “嗯。” 吴言不知道怎么问下去,她只是看着尹斌玩手里的篮球。 “你每天晚上都跑步吗?”尹斌问。 吴言笑,说:“你每天晚上都打穿成这样打篮球?你不冷啊?” 尹斌使球停下来,说不冷。 吴言再仔细看他,单薄的T恤,使吴言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尹斌说:“你冷还是我冷啊?”他忽的从地上弹起来,拍着篮球,对吴言说:“回去吧,感冒了影响学习。”说完转身离开了。 吴言望着这个单薄的背影很快就消失在夜色里,有些失落。她也站起来,走向篮筐,跳起来,却离篮筐那么远。 影子在灯光下很短小,慢慢又拉长起来,直到与黑夜融为一体。 吴言准备在教室里多待会儿,认真看书,弥补今天错过的东西。 很晚了,吴言赶在寝室大门关门之前回到寝室。寝室里还很热闹,只是坐在床上的金昔总是个例外。蒋晓晓大声说今天被班主任逮住在教室里说话的丑事,她一边说一边叹息:“太丑了,居然被拉出去了,哎,太丢脸了我跟你说,幸好我坐在最后一排……” “蒋晓晓。”金昔喊。 可是蒋晓晓没有听见。 “蒋晓晓,”金昔放大了声音,“你小声一点。” 蒋晓晓立刻低下声音去:“哦,对不起,我不说了,我马上就不说了。” 寝室里安静很多。吴言注意到金昔的心情还是很坏,但她无能为力。吴言突然也就明白,他们吵架,自己凭什么跟着难过?她长长的吐了口气,认真练自己的题。 正文 第五章波澜 金昔和尹澜的矛盾似乎一直没得到解决,两个人的冷战从周二持续到周六,吴言因为受到尹澜的打击一直忍住没再问。可是她心里不安,她觉得自己有义务对金昔的事情表示足够的关心,毕竟她是吴言在这里唯一的好朋友。 周六又是激动的一天,好像每个人在这天都表现得更加积极热情。午饭时间,尹澜缩在自己的座位上看书,完全不理会旁边的一群女生的打闹。金昔拿着一本小说书在看。吴言坐到金昔旁边轻轻坐下。她拍拍金昔,金昔抬起头望着吴言,带着疑惑的表情。吴言用眼神示意尹澜,问:“你们怎么了?” 金昔无奈的一笑,又埋下头去,突然又抬起头想说什么,结果还是愣了愣,说:“今天回家的路上跟你说吧。”吴言笑了笑,说:“那好,你下午告诉我。你们俩冷战够久了,应该和好了,我可以当和食佬的。”她站起来,又在金昔耳边说:“我走了。”金昔点头。 午休时间到了,班主任走进教室里。教室里的轰鸣声慢慢消减下去,有人在看书,有人趴在桌子上睡觉。吴言靠着墙,手里拿着书,心里想的却是尹澜和金昔的事情。 如果这就是恋爱,我宁愿一个人一辈子。尹澜,金昔,你们为什么争吵?又为什么冷战?这算不算幸福? 下午放学也是放假。金昔和吴言收拾好,一起走出学校。学校的每条路上载满一张张青春洋溢的面孔,每一张面孔又都那么软弱无力。背上的书包很沉,肩带有些脱线,手里还提着一包需要清洗的衣物。校门外小摊上油烟飘进来,将每个人包裹进去。嫩黄的土豆条闪着油亮亮的光,诱人的葱香味洋溢。文具店小店铺里挤满了人,路过的小轿车不停按喇叭,缓缓挪动。吴言和金昔并排走出校门。金昔低着头,吴言抬眼望了一样校门外这一盛况,也低下头去。金昔比吴言高,吴言抬头看了看沉默的金昔,没说话,转头望着前方。 自行车不多,但不停往来。老人牵着一个拿着土豆条,背着书包的小学生从旁边走过。许多车停在沿着学校墙边的这条路上,吴言从车窗里看见自己和金昔的影子,顿时又生出悲哀。 “你不是说告诉我你和尹澜的事?”吴言说。 金昔听见后,长长叹了口气,笑了笑:“我也不知道怎么说。” “说吧,你不说,问题始终解决不了。” “说了也不一定解决得了。” 吴言笑了笑,也沉默了。 …… 她们默默上了车,金昔捡了个靠窗的座位坐下。吴言坐在她旁边。 “尹澜不喜欢我。”金昔突然开口了。 吴言很吃惊,突然紧张起来,她望着金昔。金昔眼里闪着泪。吴言更加不知所措了。她与金昔一起长到这么大,从她记事起,就没见金昔哭过,没见金昔流过泪。金昔很坚强,吴言总是这样认为的。 她伸手挽住金昔的手,金昔抬起眼,吴言摇头,示意金昔别哭。金昔含着泪无奈地笑笑。 “你怎么知道他不喜欢你?”吴言问。 “他说的。” “尹澜亲口对你说的?”吴言很惊奇。 “不是。” “谁说的?” “不想说。” “你怎么说话总说一半?到底是谁说的,他怎么知道尹澜不喜欢你?”吴言着急了。 金昔只是摇摇头,看着车窗外。 “你问过尹澜吗?”吴言继续问。 “没有。”金昔摇头。 “那你怎么确定?” “反正我就是确定。”金昔说完,抿了抿嘴唇,深深望了一眼吴言,又转头望向窗外。 吴言知道金昔什么也不会说了。可是她仍旧不相信金昔的话,金昔总是有些悲观主义的倾向,很多良好的情况在金昔眼里都是坏的,吴言便说:“我帮你问。” “不用!”金昔坚决的说。 吴言愣住,看着金昔。金昔的眼睛泛红,睫毛上挂着水珠。头上扎起来的头发落了两屡在脸上。吴言理了理自己的头发,不再和金昔说一句话。 吴言回家以后直接走进自己的卧室。卧室还是跟上个星期出门的时候一个样子。床上的被子叠成方块,端正的放在枕边上。书架上只是又多了些灰尘,朦朦胧胧遮住了书架上的漆光。吴言放下书包,躺到床上。她望着天花板出神,又觉得这样躺着有些凉,顺手拉过被子,盖在身上。她翻过一个身,蜷缩着,睡着了。 “言言,吃饭了。”母亲喊。 吴言迷迷糊糊的听见喊声,醒过来。她睁开眼,却发现周围都是朦胧的黑色。母亲走进来,打开电灯,说:“在学校没睡够吗,一回来就睡着了?” “现在几点了?”吴言掀开被子,问。 “不知道,差不多7点吧,快点出去吃饭。多穿一件衣服,别又着凉了。”母亲说着在吴言的床边坐下来,看着还躺着的吴言。 吴言坐起来,看清了母亲的脸。母亲熟悉温和的脸,是吴言在学校时候的深切牵挂,或许每次回家,正是为了看到这张温和的脸,用这温和的脸抚慰心里的枯寂。 “言言,吃饭了,还在睡啊?”父亲在外面也喊。 小木桌上摆了好几盘菜。灯光有些昏暗,但温暖。 吃过饭,吴言坐到书桌前,她拿出日记本…… “金昔!……”吴言走到金昔家的大门前喊。背上的包加上手里的包,吴言看起来像个出远门的民工,只是比农民工看起来鲜嫩。“金昔!”吴言以为金昔没听见,又喊了两声。大红门还是紧紧闭着,围墙内除了狗吠生,听不见其他动静。吴言正失望且沮丧的转身离开时,铁门里传出尖锐的女声:“金昔早就走了,她中午吃过饭的时候就走了。” “哦!” 吴言一个人走在路上,摩托车从旁边飞驰过,带起来的灰尘使吴言微闭起眼睛,屏住呼吸。吴言再次睁大眼睛,看着周围的一切,才发现这周围的荒凉。 吴言走进教室的时候,用眼瞧金昔。金昔正低着头在看书。吴言坐在位置上,放好书包,理好书桌,再看金昔,金昔还是低着头看书。教室里稀稀拉拉几个人,空气里满是书的腐朽的气味。 教室里慢慢喧闹起来,人气逼得吴言的脸绯红。再次抬头,金昔还是低着头,尹澜却跟平时一样。 吴言决心不管这件事,她也管不起。 赵一提着一大包东西也来了。见到吴言,就把包朝吴言桌子上一放,哗哗的声音让吴言好奇的抬起头。“我家的核桃。”赵一边说边放下书包。吴言面前的一大包核桃里挑拣出两个来,把包推到赵一桌子上。 “多拿点啊。”赵一翻开包,丛里面捧了一大捧出来堆到吴言桌子上。吴言面带苦相:“你拿这么多,我放哪儿啊?” “放桌子下面或书包里嘛。”赵一笑着说,说完就提起包,往教室里其他同学走,跟每个人都翻开包说:“吃核桃……” 吴言拿着笔,看着眼前这一堆核桃,又看见提着包在教室里转的赵一,无奈的笑了。 正文 第六章交谈 金昔和尹澜分手的传闻在教室各个角落里滋生出来,成为班上午饭晚饭后同学们的八卦谈资。金昔和尹澜当做没听见,吴言也当做没听见。 晚自习下课,金昔立刻回了寝室,尹澜坐着看书,吴言去操场上跑步。 尹斌从吴言后面追上来,和吴言并排着跑。 “你怎么不打篮球,改跑步了?”吴言喘着气问。 “这你也管?”尹斌淡淡地说。 吴言不再说话。 “你们最近很忙吗?”尹斌问。 “这也不该你管。” 尹斌低头一笑,说:“你跟金昔脾气都挺大。” “你怎么知道?” 尹斌愣了一会儿,说:“今天看见她又在天台上哭,我去问,结果被洗刷了一顿。” 吴言低着头跑步,不知道该说什么。夜的安静突然袭来,吴言打了个冷战。 愣了会儿,吴言说:“她可能心情不好。” “废话。都哭了,心情能好吗?”尹斌不客气地说。 吴言抬头看看身边这个人,夜太黑,却看不清楚。她低下头,自顾自地向前跑去。尹斌无奈笑了笑,追上来,又和吴言并排在一起。 他又问:“你和金昔为什么那么好?” “因为我们从小一起长大,也从小一个班直到现在。” 地上的人影和树影交叉重叠,空气变得朦胧,下雾了。操场上唯一一盏照明的灯发出的昏黄的光,形成一圈圈光晕。操场上的人伶仃三四个,声音也如地鼠般窸窣。可是这种难得的安静,让人对夜产生了爱恋。吴言停下跑步,朝操场一边的主席台走过去,尹斌也随后跟着。 吴言别扭的笑了笑说:“你跟着我干什么。” “跟你聊一下天嘛。我喜欢认识特别的人。” 吴言想,自己算特别吗?但这句话她又觉得不好问,也就没有问。她只笑了笑,便又沉默下去,眼看周围由清晰变得懵懂,树梢渐渐消失。这雾来得太大也太陡,空气里的湿润钻进鼻孔,吴言忍不住深吸了两口。 尹斌看着吴言的样子,说:“你想得癌症吗?这空气这么糟,雾里全是废气,你还大口吸。” 吴言咳了两声,看了看尹斌,轻声说哦。 “你们俩从小到大,天天在一起,为很么性格差别这么大?”或许尹斌正是对这两个女孩感兴趣,千方百计的想知道关于她们两人的点点滴滴。 吴言倒有些莫名奇妙,疑惑地说:“我觉得我们俩挺相似的,有什么差别?” “像吗?不觉得。” 尹澜清了清嗓子,笑着对吴言说:“目前我对你们俩的了解还不够深,过段时间,我再告诉你你们的差别在哪。” 吴言失望的转过头,说:“好吧。你慢慢研究,我回寝室了。”说完从台沿上跳下来,轻盈着地。刚准备走,突然又回过头来,对尹斌说:“你呢?”尹斌正埋头想事情,一听,猛一抬头,说:“你回去吧,我还早。” 吴言转身走了。还早?尹斌仿佛更加神秘,这么黑的夜,他呆着做什么?吴言单调的生活,好像因为尹斌的加入,变得多了几分颜色。 吴言会寝室的时候,金昔还没有回来。金昔在教室里。 从金昔身上散发出来的悲凉冷漠在她周围蕴成一个大的不可接近的圈子。教室里的人只剩三四个。尹澜站起身,朝金昔走过去。尹澜的影子打在金昔明媚的脸上。尹澜放一张纸条在金昔桌子上,上面写:“出去一下行不行?”放下纸条,尹澜自行走到教室门口。他不敢像曾经一样走出去太远,金昔这次可能不会跟着他走。 金昔看了纸条,吸了吸鼻子。将手上的书扣起来,起身朝教室外面走去,绕过尹澜,走到操场。 操场已经茫茫一片,冬末的雾,似回光返照,用这种洁白的寒冷宣告自己的存在,而后寒冬会像这片浓雾,慢慢散去。爱情好像跟雾没什么关系,爱情却似雾的洁白,洁白里夹杂着置人死地的毒。 金昔随手扯过一根杂草,捏在手里摆弄。她做好了准备,她准备好了坚强。 他们在操场里慢慢的走着,走过半圈。谁也没有说话。金昔忍不住了,她深吸了口气,对尹澜说:“你想说什么快说吧。” 尹澜盯着金昔的眼睛,面无表情。两个人的影子在地下模糊的跳动,好像头上照得不是灯,是蜡烛。 金昔苦笑了笑,眼中有些闪烁的光,她说:“你不喜欢我对不对?” 尹澜依旧面无表情的盯着她。他缓缓地说:“是。我不喜欢你,但我爱你。” 金昔震惊的抬头看着尹澜,一种强烈的心酸涌上喉头。她说:“喜欢和爱有区别吗?你怎么知道这是爱?” “你的样子,你撒娇的声音,你生气的表情,你的倔强,你的冰雪聪明,我都很想念,我总是不经意间想起并感到心痛。这算吗?” “你为什么不喜欢我?” “你太要强了。” 金昔扑哧笑了。尹澜伸手抚摸拉住金昔的头发,说:“笑什么?” 金昔抬起头,小声的说:“我也——爱你。”最后两个字小得连金昔自己都听不清。 尹澜张开双臂,轻轻抱住金昔。 爱情的甜蜜来得曲折且离奇,相爱的两个人走到一起,人生便成功了一半。这个世界,让一个人高兴地时候,总是连带着惩罚另一个人。寝室里的吴言,一瞬间,变成了最无辜的牺牲品。尹斌坐在暗处,在尹澜和金昔拥抱的那一瞬间,脸上露出苦涩的微笑。 金昔面无表情的走近寝室。蒋晓晓看见进门的金昔,大声问:“你怎么现在才回来,大门应该都关了,你是叫阿姨开的门是吧?” “嗯。”金昔轻轻坐在床沿上。 “那个阿姨特别凶,回来迟了,要叫半天她才开门。你在外面等了多久?”蒋晓晓的目的是让金昔活跃起来。寝室里的其他人一言不发,专心看书。 “哦,我没等多久,刚叫门她就来开了。”金昔语气柔和。面带若有似无的微笑。她又瞥了眼正在练题的吴言,闭口不再说话。 吴言从金昔说话的语气里听出了一些莫名的喜悦,这种莫名的小心翼翼的喜悦,让吴言的心无端端的猛抽了一下。她抬起头看了眼金昔,金昔虽面无表情,可是满脸柔和。吴言莫名其妙的低下头去。 第二天早上,昨夜的寒雾果然消散得干干净净。吴言刚进教室的时候,尹澜正将手里的早餐放在金昔的桌子上。吴言恍然明白了什么,她立刻收回眼睛,走到自己的座位上。她有些失神,不知道该拿什么书出来读,抽出一本生物书摊开以后,眼神却只认识字,不知道这些字组成的含义。赵一背着书包,难得的早到。他一坐下,就带来了满身的风尘气。吴言这才回过神。赵一笑着说:“看吧,还是没你早,嘿嘿。”吴言转过头看见赵一黝黑的脸上动人的笑容,也笑着对赵一说:“那明天早上我晚点来,你就比我早了。”赵一得了吴言着客气的微笑,兴奋起来,说:“真的啊?但不行,怎么能让你让我呢。你还是这么早来,我明天肯定能比你来得早。”吴言笑了:“随便你。” “我们打赌,如果明天我比你来得早,你要送我一样东西。如果我来得晚,想怎么样随便你。”赵一兴致勃勃,大嗓子传遍教室。吴言不好意思的抬头四周望了望,看着赵一,小声说:“你晚了,就请我吃顿午饭。” “没问题!” 尹澜和金昔再次双双对对出现的时候,教室里的流言蜚语沸腾起来。对吴言来说,这是种煎熬。吴言从不肯承认对尹澜的感觉,她风轻云淡的向所有人讲尹澜的事,自以为掩饰地天衣无缝,但她看尹澜的眼神,尹澜明白。可是吴言从前固执地不肯前进一步,尹澜也怕亵渎了那双纯粹的眼睛,不肯说出口。最后他们分开了,金昔慢慢走进尹澜的世界。未曾说出口的感情,牵不住两个人的心。对他们来说,那种感情或许只是一场梦,梦不真实,感情也就不真实,即使再美好,醒了,梦就灭了。 课间的广播体操,穿着红蓝校服的男女学生从各个教室里钻出来,慵懒疲惫,似乎人人脸上都挂着苍白的微笑。操场的尘土在干燥的冬季越发干燥,被成群的学生踏起乌云朵朵。吴言一个人从教室里走出来,尽管白天的光这么柔和,吴言也被这种清亮刺得眼晕。她抬头望天,天青带着病容,其实正跟她的脸色相似。她走下台阶,头重脚轻如踩在云里的那一刻,她才有意识的用手摸了摸额头。可是手心的温度跟额头的温度没什么差别,吴言垂下手,向操场中央走去。遥远的人影里,好像看见了金昔和尹澜,再一看,又好像有无数个金昔和尹澜。吴言用右手狠狠揪了一把自己的左手,疼痛让她清醒许多。可是一个人走在人群里,跟一个人走在空旷的田野里的感觉是一样的。只是田野不会让她产生这么强烈的孤独感。 “吴言。”有人在背后喊。是蒋晓晓和杨娜。吴言站在原地等着她们。蒋晓晓走过来,第一句话便是:“你脸色怎么这么难看?你感冒了啊?”吴言又用手摸摸头,笑说:“我也不知道。”杨娜伸出手:“我摸摸。”吴言把额头递给杨娜,杨娜愣了会儿说:“是有点烫。你现在请假去拿点药,就别去做操了。我们帮你请假。” 身体的麻木和疼痛,比心神恍惚来得轻松,她突然庆幸这场感冒,并倔强的希望这场病来得更猛一些,使自己在迷糊里忽略金昔和尹澜,也忽略日益紧张的学习。她使劲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对杨娜和蒋晓晓说:“小感冒,拖一下就好了,没事。”边说边朝操场中央走。蒋晓晓不解,说:“什么小感冒,病了就吃药,越拖越严重我告诉你,到时候难受的是你自己,你别以为拖一下就拖得好了。”吴言还是倔强不肯去拿药。 晚上,吴言的病严重了。她乏力地趴在桌子上。晚自习第一节课,老师在讲。吴言睡过了第一节,刚下课,她疲倦的站起来,朝教室外面走去。她是想去诊所了,然而走出教室,她才发现自己一个人。一个人病,一个人痛,耳朵嗡嗡的响。她不知不觉走到操场,篮球场上空无一人,只有昏黄的灯光安静冷寂。她转过身,尹斌站在了面前。 尹斌微笑的脸在看见吴言的那一刻变得严肃。吴言发现眼前的尹斌,哽咽着说:“我发烧了,你可不可以带我去看医生?”原本火辣的脸,再话说出口的一瞬间变得滚烫起来,头痛让吴言处于眩晕状态。尹斌一把扶住吴言,用手背摸摸她的额头,说:“我背你去吧。” 吴言瘫软在尹斌的背上,在半醒半昏的状态下,她感到走出校门,走过灯火通明的小店铺,走过车灯。 吴言被放在一条长长的木凳子上,医生给拿了温度计,夹在她胳肢窝里。尹斌坐在旁边,小声的问吴言:“你什么时候发烧的,怎么现在才出来看病?”吴言背靠着墙,摇摇头。这间小医疗室陈设简单,两张绿色长木椅背靠两面墙,披着白大褂的中年医生,戴着眼镜待在装满药的玻璃柜台里看报纸。 过了会儿,大夫从吴言胳肢窝里拿出温度计,再等下眯眼瞅了瞅,说:“三十九度八,高烧。怎么现在才过来。必须打针,今晚打两针,明天上午9点和下午4点各一针……”他又问过其他症状,为吴言开了药,就让吴言到一件小屋子里等着。 吴言紧张得坐在小屋的凳子上,听着医生敲碎玻璃平的声音,心紧揪起来。 “腰带松开。”医生拿着针筒棉签走进来。吴言慢慢松开腰带,却紧张得叫出声来。尹斌在外面听见,问:“怎么了?”“我害怕。”吴言带着哭腔说。尹斌笑了,大概从没见过吴言这一面,他说:“要我进来陪你吗?”“不要!”吴言立刻说。医生也笑了,对吴言说:“没事的,我打得很轻,也很快就打完了,你闭着眼睛就没事了。这么大了还怕打针吗?”吴言听医生的话,头转向一边,眼睛紧紧闭了起来。 吴言缓缓走出来,重新坐在木板凳上。全身的虚弱跟眩晕都随着打针的惊吓减少了,她很不好意思的坐在尹斌身边,看医生包药。“你也怕打针啊?”尹斌笑着说。吴言娇羞且无奈的低下头。尹斌笑出声来,说:“其实没什么,我也怕打针。但我身体好,很少感冒,更少发烧,所以打针对我来说都是小时候的事了。” “我小时候身体也不好,常常感冒发烧,然后挨针。那时候我都习惯了打针,经常三针一齐打我也不害怕。现在长大了,我也很少感冒,居然害怕打针了。”吴言想起许多小时候感冒的事,想说的故事太多,不知从何说起,就笑了笑,看着尹斌。 “那你现在最害怕什么?” “高考。” 大夫包好了药,用白色小袋子装起来,放在柜台上,又拿起自己的报纸,将脸埋了进去。吴言想起身,被尹斌一把拉住,说:“不痛啦?再坐会儿吧。”吴言笑了笑。 尹斌继续刚才的问题:“为什么最害怕高考?” “其实高考并不就能决定我的一生,可是我又必须考一个好大学,那是我父母的希望,也是所有关心我的人的希望。我怕我在高考里失败,怕金昔在高考中成功,怕所有人看我们的眼光从此有了高低,怕所有人看我父母和她父母的眼光有了高低。” 尹斌的表情悲伤且严肃。吴言愧疚了,她的这些害怕,在失去了父母的尹斌眼里,什么也算不上。但是吴言找不到话,可以安慰尹斌,这时,吴言才觉察出自己的肤浅。她站起身,去柜台拿了药,付过钱。尹斌也跟着站起来。两人走出小诊所。 还是刚才来的时候走的那段路,这时在吴言眼里变得清晰起来。尹斌不再说话,吴言也不敢说话。两个人沉默的走过很长的一段路。这条路这么长,吴言愧疚了,她说:“这条路这么长,刚才背我,是不是很累啊?”尹斌转过头俯视着吴言,又扫便吴言全身,说:“你瘦得跟骨头似的,又矮,对我来说一点分量也没有。”吴言将尹斌的话拿了半截听——对我来说一点分量也没有。吴言又怪自己多想了,就笑了笑,对尹斌说了谢谢。 吴言走进教室的时候已经是晚自习第三节。她刚坐下,赵一就凑过来问:“你跑哪儿去了,刚才班主任在问,蒋晓晓说你看病去了,是吗?”吴言从衣袋里掏出一包药给赵一看,赵一说:“你真的感冒了?”吴言笑而不答,低下头,自顾自的看书。 正文 第七章梦幻 吴言的日记本里记录满了自己的感情起落。对金昔和尹澜的事情,却只字不提。其实有些事情,为了欺骗自己,连写在日记上都是不愿意的。特别是能够伤害自己的事情,就不愿意写在日记本上,让它成为一种烙印,一种伤疤,随时痛。然而却记录满了尹斌,这个不幸的朋友。吴言曾经设想,自己同尹斌一样遭遇了这样的事,那种心痛让他对尹斌的同情更深。 对于赵一,吴言有时会感动,有时却厌倦。她和赵一打赌的那天早上,赵一是来的最晚的一天。赵一坐下的时候,笑着对吴言说:“糟糕,今天睡过头了。”吴言那时,连提起那顿赵一输掉的午饭都没兴致,她完全不理会赵一。甚至那天以后,她就不像以前那样理赵一了。原因可能是吴言的,也是女生的敏感,赵一不在乎这个赌,也不在乎得到吴言送的一样东西。让吴言本来故意迟到一点的心意变成吴言心里的一个笑话。 期末考试接近了,新一轮也是今年最后一轮考验就要开始。寝室里的八卦流言停滞了,夜里的灯亮得更久更晚。吴言因为睡眠不足而发生的头痛症状明显起来,但是躺在床上,四面射过来的灯光照得吴言辗转难眠。直到所有的台灯已经苟延残喘不下去,寝室里的人才一个一个躺下去睡觉。呼声此起彼伏,吴言躺在被窝里,感到眼皮只是沉重的搭在眼珠上,思绪却纷乱陆离久久无法入睡。 有时夜实在深了,吴言依旧睡不着的时候,她就爬起来,从枕头下拿出日记本,掏出电筒,在被窝里写日记,然后哭一场,就睡着了。吴言憔悴了,金昔却愈加神采奕奕。金昔和尹澜,两人金童玉女一般般配。吴言跟两人的联系游丝般若有若无,吴言连跟金昔一起回家的时间也断开了。吴言总是一人默默回家,又默默上学。回到家里至少有种温暖给吴言动力,但父亲的每一句“认真学习,抓紧时间”都像把把锃亮的利刀,使吴言毛骨悚然。唯有母亲温柔且慈祥的微笑,是吴言的依靠。吴言有时候也会想起尹斌,可是尹斌旁边出现的光鲜艳丽的女生让吴言觉得尹斌跟自己不是一路人。 突然头痛的晚上,吴言又想起尹斌的时候,她跑到操场去跑步。尹斌高四了,现在准备高考,应该没有时间出来打球。吴言想着,跑到篮球场,却还是听见了篮球声。“吴言。”尹斌叫住吴言。吴言停下来,向篮球场中央走过去。 “我还以为你不跑步了。经常保持锻炼,任何时候都不能中断,这样才能有好的学习。”他还在练习投篮。 吴言看着尹斌投球特别准,听完尹斌的话,突然问:“你的成绩很好是吗?你准备考什么大学?” 尹斌头也不回,问吴言:“你准备考什么大学?” 吴言笑了笑,说:“我还早呢,我也不知道。” “那也总有个目标或者愿望吧?” 吴言愣了愣,说:“复旦。” “为什么不是北大?” “考不上。” “那好,我也考复旦,在复旦等你。” 吴言顿时愣住了。她的脸发烫,看着眼前穿短T恤的黄头发的尹斌,心跳动起来。 尹斌突然接住球,转身对吴言说:“别想多了,我本来就打算考复旦。我考上了,当然在那里等你。” 吴言松了口气,可是心却还是跳动不停。她笑着说:“好啊。我努力。”然后转身跑开了。尹斌望着她的背影,微微一笑,脸上露出动人的梨涡。 期末考试开考。早上,涌动的学生从不同的教室里鱼贯而出,各拿了书包或单独是笔袋。虽然大家久经这种场面,紧张的气氛还是弥漫在整栋高二年级教学楼。吴言金昔尹澜和一行人都向最高的一层楼走,考试号就是依据上一次月考成绩排名排出来的,吴言等人排在最前面。金昔坐在第一张位置,吴言坐在金昔后面,尹澜坐在吴言后面。尹澜用笔从背后戳了戳吴言的背,吴言并没转身,只是向后靠了靠,尹澜小声说了声:“纸。”吴言就从包里摸出一张纸,反手递给了尹澜。 再次面对尹澜和金昔,并没有什么尴尬,这也许就是当初并没有将一层薄纱撩开的好处。所有人若无其事,该忘记或忽略的,大家用难得的默契同时隐藏起来。 考试三天结束。最后一科英语考完,下午四点。所有人到寝室里收拾东西。吴言正在教室里整理书。赵一的家不远,他的书大多时候放在家,这时候并没有设么好整理的。他要帮吴言抱书,吴言不肯。两人正僵持,门口有人叫吴言。他们回头一看,尹斌微笑着站在门口。吴言有些惊讶。尹斌走进来,看见吴言手里的一摞书,笑着说:“我帮你吧。”说着要从吴言手里接。吴言回过神,赶紧说:“不用了,很轻,我自己抱过去。”绕过尹斌,就从教室门走了出去。尹斌跟赵一打了招呼,笑着坐在吴言位子上,等吴言回来。赵一仔细地盯着尹斌看,既感到莫名其妙,又有难以言说的怒气。吴言回来的时候,脸色微微发红,不知是因为抱了书,还是因为尹斌的突然出现。吴言抱书的一路都在自责,竟然总是想歪,把每种纯洁的友情都染上感奇怪的色彩,回来的时候,她便已经调整好自己的心态。 赵一坐在一旁看书,一言不发。尹斌坐在自己的位子上,对着自己微笑。吴言走过来,说:“你们也考完了?”尹斌笑了笑,说:“我们没有期末考。”吴言哦了之后,就不知道说什么了。尹斌白天出现在这里,对吴言来说,就像夜里的幽灵突然现身了,她完全适应不了此时的尹斌。她的眼里也注意不到赵一在一旁严肃的表情。她让尹斌起身,自己坐在位置上收拾剩下的书。 尹澜和金昔也走进来。尹澜看了看尹斌,又看了看吴言,对吴言调侃道:“吴言,有人来接你了啊。”尹斌对尹澜也笑了笑,说了声“你好。”又看见了旁边的金昔,对金昔说:“今天该笑了吧。”金昔不好意思的笑了,拉着尹澜走开了。 吴言的表情还是在一瞬间沉静下来。她抬起头问尹斌:“你来找我的吗?”“我是想问你们今天必须走吗?明天走可不可以?” “什么意思?”吴言不解。 “我想带你去个地方,你正好考完,我也正好放周末。”尹斌说。 吴言笑了,说:“我本就打算明天走。” “那你收拾好以后,到篮球场来找我。” “嗯。” 尹斌走出了教室。 赵一在旁边收拾好东西以后,背着书包,一声不响,也离开了教室。吴言看着赵一的背影,心里生出内疚。她收拾好以后,就向篮球场走去。 下午的篮球场上人很多,汗蒸汽笼罩整个水泥篮球场。尹斌看见吴言,就丢下球走了过来,抓起校服往脸上抹了把汗,对吴言说:“走吧。”篮球场上的人看见这一幕,呼声雀跃起来。吴言嘀咕着:“这下脸都丢尽了。” 尹斌听见了,弯下腰,凑近吴言说:“跟我走在一起有这么丢脸吗?” 吴言立刻笑着说:“不是。只是……说不出来。” “没什么不好意思,你一个现代知识分子怎么还这么保守?”尹斌笑着说。 吴言一想,也是,就自然起来。 “你带我去哪?什么时候能回来?我还没吃饭呢。” “去了就知道了。不远,我们坐车去。” “啊?哦。” 他们坐上公交车,在公交车开到郊区的时候下了车。漫田的青菜和青草,散发阵阵清香,这是栽满了树的学校里没有的,吴言突然觉得,每一次回家的愿望那么强烈,除了母亲,眼前的东西应该算得上另一理由。 尹斌引着吴言走上一条岔路。路的尽头是一座小别墅。吴言有些紧张了,对于眼前这个人的举动,她完全捉摸不到。他带她到这里干什么? 尹斌回头看吴言,笑着说:“前面是我家。” 吴言有些生气了,她说:“你带我去你家干嘛?” 尹斌看着吴言的表情,也突然愧疚起来,不该莽撞的自作主张的带一个女孩子到这么陌生的地方。他看着自己的家,这个家此时对他自己来说,也变得陌生了。 他也犹豫了,对吴言说:“我带你回学校?” 吴言看着尹斌,他的眼神满是悲戚。身后那座房子是尹斌的家,尹斌现在住在尹校长家里,这座房子就是华丽的悲伤。不论他是出于什么原因想回到这里,自己能给的,或许就是他需要的勇气。 吴言说:“前面是你的家对吗?” 尹斌转身望着家,说:“是。” “我陪你重新走进去。”吴言有种冒险的振奋,走出学校,她现在似乎立刻进入另一个不真实的世界。 尹斌笑着説谢谢,向自己的家走去。吴言跟在后面。冬末的夕阳突然挣脱云层,漏下明媚的余霞。 尹斌家前院里有狗,也有长期请来住在这里帮忙看家的耿大爷。吴言怕狗,即使拴住了,吴言也害怕得立刻朝屋里跑。尹斌笑说:“你怎么还怕狗啊?” 吴言无奈的笑笑。 尹斌的家很漂亮,所有的装修精简朴素,含着淡淡韵味。看得出来这里的主人该多有文化气息。可惜,物是人非了。 走过屋前院子,刚过了门厅,就是一个小院子。院子用碎石铺地,上面摆了一张木桌子,几把藤椅。旁边就是一棵高大蓬松的钱榆,此时叶子已经落尽,细密的叶子落在桌子上,椅子上,地上。 尹斌拿来一张布,把桌子和两张椅子抹干净,对吴言说:“我去给你泡茶。” “我不喝茶。”吴言急忙说。 “坐在这里不喝茶,岂不是浪费了。”尹斌笑了笑。 吴言只好坐下来,往四周看。这是一个小四合院,小院子里一边是青石铺地,一面是白色碎砂石,里面种了几棵仙人掌。四周都是大理石做的墙面和整片整片的落地玻璃。吴言还没见过这么漂亮的房子,心里嘀咕着,这家伙真有钱。 尹斌拿着两杯茶过来。吴言立刻说:“你家好漂亮,你爸妈做什么的,这么有钱?” “做生意的。其实不是大富翁,只是我爸费尽心思这么装修了这个家。” 吴言拿着杯子,浑身不自在。“你为什么叫我陪你回家啊?你可以随便叫你一个同学……”吴言说着又说不下去了。 尹斌盯着吴言笑了,说:“的确是,以后有人叫你跟着走,你千万不能这么轻易答应,万一有人不怀好意把你带到偏僻的地方,你就惨了。” “就是,今天就不该答应跟着你来的,万一你也不怀好意,我现在就惨了。”吴言说。 “我可以例外。我是好人。” “斌斌。”有人在屋外喊。 “诶。”尹斌应声朝前院走去。 “斌斌啊,你放假回来啦?”李大爷正站在院子中间说话,他手里还拿着烟斗,正吧嗒吧嗒点烟。点着了,就抬起头来对着尹斌说话。 “李大爷,我放周末,回来看看。”尹斌回答。 “我今天回去一趟,明天再来,你跟你同学在这儿吧?晚上也注意点儿听见没。”他手拿烟斗,青烟股股从烟斗里冒散出来,又从他的嘴里鼻子里冒散出来。 尹斌有些为难,他回来没打算在家住。尹斌说:“我一会儿就回学校。” 李大爷一听,诧异地盯着尹斌:“你还是不在家住?现在天都快黑了,你哪儿找车回学校?小伙子要坚强,大爷也明白,不过,家还是家,父母不在了,你还是要守着。平时你上学,大爷帮你守,将来你找了媳妇儿,你还得自己回来守,知道不?大爷在这儿守了一个月,想着你今天回来了,就回家睡去。既然你还是要回学校,那我还是在这儿守着吧。”李大爷说完又吧嗒吧嗒起烟来。 尹斌为这个无亲无故的老大爷的话感动,他笑着说:“大爷,那今晚你还是回去吧,我不回学校了。谢谢李大爷。” “真不回去了?” “真的。” …… 吴言将刚才的话都听清楚了,她紧张起来,心想:他不回去我怎么办? 尹斌一走过来,吴言就说:“你今晚不回学校了?那我怎么办?” 尹斌微笑着看着吴言:“你也明天再回学校啊。”他拿起桌上的杯子抿了口茶,又说:“这茶很香,你喜欢喝茶吗?” “没人知道我到这里来了,今晚我不回去,金昔她们会通知所有人,事情就变复杂了。”吴言紧紧盯着尹斌,手里的茶杯暖得手心微微冒汗,手掌在杯子上滑来滑去。 尹斌笑了,说:“跟你开玩笑。我不回去,但会叫车送你回学校的。” 吴言舒心的笑了笑。眼睑上的睫毛略长,眼睛虽不大,却充满感情。喜怒哀乐,通通透过这双眼睛表达得淋漓尽致。人说,一个人的眼睛出卖了一个人,其实,一个人能决定一个人的眼睛。不论眼睛是大小扁圆,它始终会透漏一个人的心事。有的人会装,装得连眼睛也变得虚伪,眼神时时只有一种。单纯的人,眼里满是悲欢离合,满是阴晴圆缺,曲折离奇,让看的人赏心悦目,让看的人愿意接近她或他。这就是单纯的人存在的最美好的价值。 “你到底带我来这里干什么?”吴言最想知道的就是此行的目的。 尹斌站起来:“你跟我来。” 吴言放下手里的杯子,跟着尹斌越过纯白的碎砂石,穿过一道小门。这是一道竹林幽径,小径通往一个花园。 花园里的花烂漫如春,吴言以为春天优厚这片土地,悄悄在这里先扎根落地了。 “我想带你看看这片花。”尹斌说。 “是你种的?”吴言问。 “我爸妈离开的时候,这里本来一片荒凉。我爸以前说过,拿这块地种花。虽然他没有机会,但我将这里种满花,就不会让这个家显得太荒凉。我每周回来一次,我没想到这些花能开得这么好,或许这是我爸的愿望,这些花,也有我爸和我妈的在天之灵在守护。但我一个人欣赏,浪费了,你来看看不是很好吗?” 高矮胖瘦的花,五光十色的绽放,这里没有山没有水,即使再大胆再烂漫,也少了自由的韵味,让看的人感到高调的孤寂。吴言不知道尹斌是否跟这些花有同样的感受。 “为什么种花呢?花太脆弱了,经不起风霜雨露,更经不起时间蹉跎,它们残了或者老了朽了凋零了,虽然绽放的是美好,最终的结局却十分悲凉。你是希望生命如花一般脆弱吗?”吴言有感而发。 “如果没有灿烂过如杂草,生命也不过如此。”尹斌叹息道。 “不如种几棵树吧,松树或银杏,树既美,也不娇。正直挺拔且俊秀,生命坚韧漫长,你可以伴随着它成长,它也可以伴随着你成长。等你挨到老了,你来这树下,或许你会发现,它们已经变成了你的依靠。”吴言闪烁着光芒的眼睛盯着尹斌,又低下头去,吐了吐舌头,心想自己刚说的话是不是太肉麻了。 尹斌望着满园的花,又低头看了看吴言,想说什么话,却没说出口。天色灰蒙蒙连成一片,眼前的花的影子人的影子都变得越来越模糊。吴言低声说:“什么时候送我回学校啊?” 尹斌一听,笑出声来。接着说:“你是怕鬼还是怕我啊,这么着急。” “都怕。”吴言瘪瘪嘴。 尹斌带吴言走出小园,神情严肃,对吴言缓缓地说:“我不想出门了,你能自己走回去吗?或者你就在这里将就一晚上?” 听到这话,吴言虽然生气了,但看见尹斌的表情,以为尹斌旧伤复发,在刚才小园里被触痛了感情,她鼓起勇气轻声说:“没关系,我认识路,我自己回去。——再见。” 吴言说完话就转身,走出大门。面前这条小路通往宽阔明亮的马路,可是一个人走在陌生的地方,吴言心里开始颤抖。她想回头看看尹斌是不是跟自己开玩笑,又放不下面子,只能硬着头皮往前走。 吴言已经走到路口,可是她不知道赶那趟车才能回学校。来来往往的车辆从眼前呼啸开过,吴言一面心急,一面等待,其实尹斌不可能让吴言一个人这样走回去,吴言明白。 吴言听到脚步声的时候回头,尹斌带了一束花走过来。尹斌把花递给吴言,笑着说:“谢谢你陪我回家。不过,你到底是倔强还是笨,我怎么可能老远带你到这里,又放你一个不识路的人自己回去?真成书呆子了。” 吴言捧过花闻了闻,笑着说:“你没看见我站在这里等你出来吗?” “你想让我夸你聪明?” “我不聪明,我是大愚若智。” “车来了。”尹斌看着一辆开过来的公交车说。吴言也随着尹斌的眼神望去。 “有车我就知道怎么回去了,你不用送我了。”吴言一脸正经的对正伸手拦车的尹斌说。 车在两人面前停下,尹斌推着吴言上了车,自己也跟上了车。 吴言捧着一捧鲜花回寝室时,蒋晓晓接过花,惊叹道:“这花好香哦,你从哪里摘的这么漂亮的花啊。” 吴言不好意思的回答说:“刚去了一个朋友家,看他家的花又多又漂亮,就摘了一点回来。” 金昔也凑过来,从蒋晓晓手里抢过去一半,说:“这半给我了。” 吴言说不行,要抢回来。蒋晓晓却说:“那好,这半就归我了哈。”吴言看着两人开心的样子,也不好再抢回来了。就算自己将花全部捧在手里,明天一早,她们也会一样凋谢。那些花,只有存在记忆里,锁在日记里,才会永远像今天一样鲜活,芬芳,灿烂。 正文 第八章逛街 从尹斌家里回来的第二天,吴言和金昔带着大包小包东西回了家。等待期末考试成绩的那段时间是个既长且短的日子,吴言和金昔各自呆在家里没有出门。虽然两个人的家隔得这么近,然而没有见面,跟住在地球的两极没有多大区别。 家里的生活并没有比学校的生活更丰富,没有课外学习,没有补课。吴言每天看电视或者看书,想一些开心不开心的事,或者关起门唱歌,随便跳支舞。五天以后,就到学校拿成绩了。 拿成绩的那天,家长会也同时举行。 在吴言生活的17年里,只有一件事,会让吴言痛彻心扉,那就是面对一张自己排名落后的成绩单,与此同时的是,金昔甩开自己,坐镇第一。吴言看见成绩单的时候,忍不住微笑起来。每一次这样由衷的微笑,都是暴风雨来临前的安宁,好笑得连吴言自己也说不出原因。母亲看过成绩单,再看吴言,发出委婉的叹息和不满。这声叹息,让吴言最后的勇气也没有了。她撇开母亲,一个人走出学校。泪水不受控制,可是吴言依旧带着若隐若现的微笑,她自己也不明白这种微笑的意义何在。这种悲伤里的微笑,是一个失意的人的尊严,有这种微笑的人,不会轻易被打倒。 吴言走出校门,才发现自己出了回家,无路可去。这种感觉,就像小时候挨了打,离家出走时一样,很想离开,很想离开,却不知道走到哪里去。小的时候,没有世界的概念,只有家。现在长大了,即使有了世界,世界也只是在家外面,不在自己心里。吴言恼怒自己的无知和怯懦,面对阡陌纵横的道路,似乎没有一条能指引自己,面对来往的人,似乎又没有一个能体会自己。吴言想起了那座郊外的小别墅,那座别墅四周的宁静。 吴言上车,走到那个路口,下了车。一条干净笔直的路通往的仿佛是一个梦境,吴言只敢远远地看着,却不敢走向前。 她沿着路边,就着枯草坐下来。11点钟的阳光,1月的微寒,搅在一起叫惬意。吴言坐在这个陌生的地方,对考试成绩倒不那么在乎了。 学校里,金昔问吴言的母亲吴言哪里去了,吴言的母亲说可能回家了。金昔便和尹澜,揣着胜利的果实,一起走出了学校。他们两人在一起散发的光环,时时有着灼热的温度,让身边的人受伤。而看得见这些光环,感觉得到这种灼热的人,总是含着自卑和懦弱,他们无力改变自己的现状,就只能用嫉妒燃烧自己,以为自己也可以光彩照人。 教室外面有很多人聚在一起,成绩单也放在一起。有不少人捶胸顿足,也有不少人款款叹息,男的一群,女的一堆,脸红的如高烧不退,脸白的像病入膏肓。排名在前的金昔尹澜,显眼得无法不挑起这堆堆群群的人的话题。 慢慢由成绩说到两个人的恋爱,再分别谈到两个人。有人说他们俩很搭,有人说他们一定会分开,有人喜欢金昔,有人不喜欢。最大的一致或许就是说尹澜是个怪才。大家一般提不到吴言,即使成绩单上的吴言的名字下滑了一些,也没有人会担心她爬不上去。吴言性格淡,生活淡,谁都提不起她的事,她却偏偏如一座山摆在那儿,不偏不倚。 有关心吴言的人,就是吴言的几个室友和吴言的同桌。他们看见吴言的成绩,却找不到吴言。蒋晓晓问过很多人吴言去了哪儿,谁也不知道,她便知道吴言躲开了。赵一问蒋晓晓吴言在哪,蒋晓晓皱着眉说:“我不知道,我也到处找过她,没找到,不知道她躲到哪儿去了,说不定回家了。不然你再找一下嘛。” 杨娜的成绩也滑了大坡。她一向比吴言有性格,也更有脾气。她从校外小商铺里买了两瓶啤酒,在学校花园一个隐蔽的小亭子里坐着喝。这里很荒凉,杂草丛生,所以没什么人来。或者,这里本来不荒凉,只是离教学楼远,没人来,才变得荒凉了。总之,现在,这座小亭子里的凳子上铺满一层灰,从四周飘进来许多枯枝败叶。杨娜坐的这把凳子却是干净的锃亮的。杨娜经常失踪的时候,应该跑到了这里。她酒量很好,可是今天家长会,她没办法多喝。知道尹澜喜欢吴言而不喜欢金昔的人,正是杨娜。也只有杨娜一个,因为杨娜也喜欢尹澜。她心里难受的,不仅仅是因为白纸上的那些排名,还因为她看见一起出校门的尹澜和金昔。 杨娜明明已知道,尹澜一直喜欢的是吴言,然而今天她看见走在尹澜旁边的,还是金昔。她很不服,觉得金昔的脸上画满了虚伪和谄媚,又恨这种虚伪和谄媚只有自己看见了,恨吴言的懦弱和幼稚,恨她幼稚地竟看不出她们三个人之间的关系。她也恨尹澜对自己的嬉戏。她是为吴言做出让步的,可是,吴言却似乎被尹澜当做了一个借口,而自己,更被尹澜当成一场笑话。是尹澜太自负了,也是尹澜太肤浅。他还没学会看人,已经想着玩儿人。所以,他将面临的,是对他的自负的惩罚。 杨娜从那里走出来,径直走向了篮球场。篮球场上场外都站满了人,篮球咚咚撞地,篮筐时刻被撞得哐哐响。赵一看见站在场边失落的杨娜,笑嘻嘻的走过来。 “你怎么一个人在这儿?”赵一边擦汗边问。 杨娜一听,蔑视地瞪了赵一一眼,说:“我不一个人,你以为我能跟谁在这里?” “你喝酒了吧?”赵一仍旧笑着说。 杨娜倚着身边的树,看着场上打篮球的一群男生,不理会赵一。 赵一说:“要不我请你再喝一点?” “不喝了,我爸在这儿,一会儿跟他回家。”杨娜面无表情的说。 “你今天看见吴言没有?”赵一看着眼前的杨娜,又想起了吴言,问。 杨娜摇头。 吴言正一个人坐在路边,田里青绿的小麦散发出来的浓烈的草香,还有不远处一个沟渠里的水声,让吴言的情绪稳定下来。思维在成绩于现状之间轮换,眼泪时断时续。每想一次考试成绩,每想一次父母的脸色,胸口和鼻子就发酸。可是她看着伫立在那里的那座小别墅时,生发出无数的幻想,对未来的美好憧憬。她想自己设计一所房子,房子前也有类似这样一条长的小路。但那是条幽深的青石路,路的两旁是竹林或者灌木藤。房子全部由竹子做成,清新香甜…… 吴言微笑着站起来,擦干净脸上的残泪,重新拦车回了学校。 尹斌知道吴言今天会来拿通知书,可是在吴言教室外面没找到吴言。问过人后知道吴言来了,但后来不见了。尹斌在学校里转了一圈,走出校门后,碰见金昔和尹澜,金昔说吴言可能回家了。尹斌也只好回到学校。 刚到校门口,尹斌却看见了吴言。他叫了声吴言,走了过去。吴言闻声回过头,看见微笑着走过来的尹斌,也微微一笑,眼睛却在一瞬间又红了。她向前慢慢走着,等后面的尹斌。尹斌的表情变得紧张起来,他低头不停地看吴言。吴言被逗笑了,说:“没事,考得不好,刚哭了一场,现在没事了。” “我没问你为什么哭,我就是觉得你眼睛这么红,更好看了。” 吴言深呼吸两口,用手不停地在眼睛上扇,噙着泪水说:“眼睛总是红……一会儿就不红了。”然而泪水还是翻过眼眶,流到脸上。 学校这个时候特别热闹,五光十色的衣服在四周游晃。 “其实你这样子真的很好看。”尹斌盯着吴言说。 “你有病啊?”吴言又气又笑,看着一脸严肃的尹斌。 “能痛快地哭出来,未必不是一件好事。我听到父母出车的消息,就哭不出来。” 吴言突然明白,自己所面对的,只是人生中最小的碍眼的尘埃,世上的大悲,自己从未真正体味过。她好奇地望着尹斌,从尹斌的眼神里,她只能看见若有若无的悲凉,看不见绝望或者落寞。自认为坚强,却在这么小的失败面前土崩瓦解,吴言觉得自己可笑而可悲。 班主任和各科教师正在教室里对家长轮流沟通,每个家长面前一杯水,都凉了,尽了。他们谆谆教诲着,如同面前坐的还是他们温顺的学生一样,他们誓要把自己毕生的知识都传尽。 学校里的树叶落尽,却迟迟不见新芽不见春天,时间从来都不稀罕春天,让春天悄悄的迟迟的露面,刚一露面,又急急忙忙调走了它。就是要让稍稍美好的东西轻轻地来去,给人留下悲伤和遗憾。 尹斌说,没有哭,是因为,那一刻心是木的。讲故事的他,最难面对的,不是父母双亡这个结局,是再也不能与父母相亲相爱的未来。可是,父母给他人生,他便是主角,父母离开了,他的故事还要继续。他后来哭了很久,因为怀念那些与父母一起的美好日子。 尹斌讲述这些的时候,吴言没有从尹斌的脸上看见悲伤,只有平和,睿智。 吴言和母亲,金昔和母亲,四个人一起坐车回了家。一路上,两位母亲热烈的讨论家长会上的事,吴言和金昔坐在一起。金昔想说些什么,而身旁的吴言面对着窗外一言不发,她也变得莫名的紧张起来。她还是小心翼翼的握着吴言的手说:“没事的,吴言,我相信你下次一定能站起来,你不是脆弱的人。”吴言却回过头来,给了金昔一个柔和的微笑,仿佛一切并没有发生。金昔呼了口气,不再说话。 快到家的时候,吴言还是紧张起来。父亲和成绩联系起来,对吴言来说,总是带来不可战胜的恐惧感。 吴言躲到自己的房间,母亲将那张宣告吴言的失败的成绩单拿给父亲看。 家里很平静,吴言知道母亲对父亲说过了什么。晚饭的时候,父母谈笑如常,吴言默不作声,只顾吃饭。父亲像是给吴言下过迷魂药,使得吴言对父亲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都清楚且敏感。父亲的话听起来尖酸,父亲的笑也是种讽刺,父亲最后吃过饭,讲完放在桌子上,笑着说:“言言洗碗。”母亲用手靠了靠父亲,父亲说:“是该她洗碗啊,多劳动,智力才好发展。” 吴言重新尝到眼泪的咸味,她飞快的拔完饭,将桌上的碗筷收走。母亲不住的责备看起来得意洋洋的父亲,吴言流着泪,将水龙头打开任水哗哗地流,她哭出声来。、 当完全看不清窗外的颜色的时候,吴言拉上窗帘,将门反锁起来。哭过之后,她觉得脸发烫,头痛剧烈起来,吴言拿起书又放下,用手捶头,又揉,还是没办法减轻头痛。她躺到床上,用冰凉的枕头压在头上,又将整块被子压在头上。枕头的绵软和冰凉使吴言感到很舒服,她竟慢慢睡着过去。窗外远远地照明灯找到窗户上,透过玻璃想溜进房间,却被窗帘遮挡在外。很远的马路上的汽笛声隐隐得传过来,钢铁的碰撞,机械的运转,还有来来往往的火车轰鸣声,这里的夜晚跟学校里的很不一样,总是有生气的轻灵的,而学校里的夜晚仿佛一片死寂,使得身在里面的人也如死灰一般。 这个寒假对于吴言来说不算寒假,一张成绩单,就像一座大山压在身上,要把人狠命的往地里塞。它限制了它下面的人的活动和思想,让它下面的人与世隔绝,拼命地与之斗争。吴言坐在书桌前一刻不停的看书练题,她像一只竖起鸡冠的充满斗志的小公鸡,站在场地上四处张望,寻找与之斗争的对手。可是四周明明是一片空旷,只有吴言一人,在缥缈的恐惧里颤巍巍的防卫。 屋外的鞭炮响了,硝烟漫进吴言房间,吴言从昏沉中得了一剂良药,瞬间惊醒过来。她放下笔,走出来一看,鲜红的鞭炮纸散落一地,灰色烟雾伏着地翻滚,红色炮纸下面的青草显得更加翠绿,似乎是这鲜艳的红衬托出来的这样鲜明的青色。这世界上的事情,谁陪衬谁了呢?谁也不是主角,只是两者凑在一起,创造了更美的存在。青草就并非为了陪衬花而存在,或许开花正是为了衬托青草呢。吴言想到了自己跟金昔的存在,从小一起长大的两个人,命运这么紧紧相连,她曾经总在想她们谁是为了谁而生,现在才明白,她们这样紧紧相连,只是造物主像创造并蒂莲一样的创造了她们,是在人间创造等同于所有生物的自然生命现象。 吴言走出门,去找金昔。红色的大门紧闭着,金昔也不在家。吴言一个人闲散的走在路上,这么久没走的这条路,这时候很陌生。她又想起了尹斌家门外的那条路,心里有种莫名的感动。 前面突然有人声传来,吴言慌忙的抬头,看见一群上街回来的人。她只好缓缓转身,往家的方向走回去。一个人呆久了,连熟人也怕。 其实在家的时候,对吴言来说,最大的好处就是特别容易入睡。看不见想见的或不想见的人,对吴言来说,生活都变得轻松很多,像一直压在心上的重担,回家以后就卸了下来,她变得轻松无比。就连成绩,也因为考得这么差,落在地上。吴言全心全意地准备新的开始。 窗外的鞭炮声欢腾热烈,空气里弥满了欢喜味道。然而对于无言来说,日子与日子并没有什么区别,她安静的如一潭死水,天天守在家里,把一本一本习题册写完,把一本一本试卷写完。试卷上的符号,符号上散出来的味道,全都熟悉得使人厌倦。可是即使厌倦,还是没有办法放得下。春天就在这种厌倦里愈演愈烈,弥漫在整个空气里。 吴言和金昔隔得这么近,却一次也没有走在一起。吴言自嘲说哦这就是尽在咫尺远在天涯的感觉。不知道是吴言不肯找金昔,还是金昔不肯找吴言,这种僵持好像是两个人事先约定好的。可是吴言却在枯燥的生活里有种盼望,觉得金昔应该过来跟自己聊聊天,或者安慰安慰自己。然而金昔什么也没做,甚至没有出现过。吴言以为是自己在放学的那天得罪了金昔了,或是自己的悲伤恫吓住了金昔,又或者自己身上强烈的寒冷气息疏远了金昔。不论什么原因,她们本来疏远的距离仿佛在这个寒假升华冰冻起来,两个棒打不散的人,竟被人轻轻一推,就各自跳开到了很远很远的地方。 乍暖还寒的寒气渐渐退去,小路上的青草,河下的水,田里的小麦和油菜,都越发生机盎然起来。吴言以为自己也在春天里生机勃勃了,可是除了一双明亮的眼睛,镜子里面却找不到什么盎然的痕迹,她失望的从镜子里走开。 一个寒假,充实且枯燥,一直呆在家里看书的人,明明在成长,却像受了封,减缓了这个成长的过程。 吴言和父亲的关系也总是冷冷淡淡。她不知道父亲在饭桌上有意无意的嘲讽到底是在激励还是在打击,然而事实却肯定是激励。她却害怕见到父亲,总是在与父亲眼神交汇的刹那迅速闪开,接下来是一阵难以平复的忧伤。 母亲是个温和的人,她心疼吴言,总叫吴言出去走走。 吴言不喜欢跟在母亲身后,走在路上,仿佛世界上的眼睛都在自己身上了,射得她浑身犯痒。四周的欢乐的笑声,在吴言看来也是讥讽的不真实的,她似乎从这些人的小脸上看见了某种阴谋,自己便急急忙忙想要躲开,并拉着母亲一并躲开。母亲就责备说:慌什么,出来走走就要说说话,你尽是拉我走,走去哪儿啊? 吴言就自己走开,让母亲跟那个身材浑圆,脸上满上黄斑的女人讲话。那个女人笑着,露出不整齐的牙齿,不断盯着吴言看,对母亲夸赞。母亲眉开眼笑地说些谦虚的话。吴言走了很远了,却还听见那个女人的刺耳的笑声。 一个人走着,走到哪里呢?铁道两旁,一条水沟旁边种下了一排柳,这是吴言不知道的。此时,柳树条上鼓满了灰蒙蒙的朵儿,田里的油菜花长得足够高了,只是还全是绿色,不见一点花的碎末。这铁道两旁的树,记忆里是高大浓密的,这事时看来,却都是一棵一棵幼苗,有许多甚至被贪玩的孩子压弯了。吴言想起曾经电锯的声音轰隆震响,全院子里的大人小孩一起跑到这里来拖树丫的情形。有由此想起了那个时候自己正在读中学一年级。那时候,从小学刚升入中学,带着满身的稚气,上课和玩儿。羽毛球,乒乓球,毽子,阄,后来还有排球。她想起自己总是欢乐地张大嘴巴笑,和金昔一起,在各种活动里成为焦点。吴言想起那种快活自由的日子,微微笑起来。可是时间并没有过去多少,却不知道什么时候自己变得这么沉默了。那时候13岁,这时候17岁,那时候是孩子,这时候?已经变成大人了。人长大了真的就多了这么多的烦恼,这么多的忧虑,那么人长大以后得到了什么?如果仅仅为了获得一个好的名声,或者好的前途,再后来获得好的生活,那最终的意义又是什么呢?是为了获得快乐吗?可是快乐我们从来就有,为什么要绕这么远的路,受这么多的苦,去获得我们本来就拥有的东西?大人都是这么忙,忙着挣钱,忙着挣更多的钱,忙着挣更多的钱买一些高科技的使生活更加方便的东西,这种方便才能为自己省下更多的时间去挣更多的钱。那么最后,人就只剩下一个目标——挣钱。做什么的最终目的都是为了挣钱。生活变得不像生活,像打仗。可是在这样的世界里生活着,不跟着一起打仗,就只有自己被打死。吴言觉得自己被打死不是件什么了不起的事,可是父母会随着自己的失败而失败,自己失败,母亲的伤心,父亲的失望,这才是最另吴言觉得难受的。自嘲的一笑,又想,是否自己本来就有强烈的好胜心,一心就想要成功,耀武扬威,现在自己走不下去了,就借着父母的名义来安慰自己? 吴言一个人走在这条孤零零的铁道上,望着脚下的石块,和从石缝里冒出来的青草胡思乱想。可是越想得多,头越痛,神经被拉扯得似乎变了形,吴言痛苦地加快脚步,朝家走去。 过了年,油菜枝头上满是裹着黄花的骨朵。正月十三的时候,吴言就和金昔一起出门上学去了。她们俩只在大年三十和初一这两天见过面,现在就是第三次了。 两人都不愿意这么早去学校,但又都兴致勃勃。她们从那条铁道上走,要走到一个路口去坐车,进城。金昔讲着自己在家干的什么事,吴言听着。泥路上一辆摩托车开过,扬起灰尘,吴言和金昔一起捂住鼻子和嘴,走过灰尘之后,两人相视一笑。吴言也讲自己干的事,将自己看的什么书,种了些什么花在自己前院的花坛里,又修剪了后院里的几棵果树,期望着今年能有花赏,有果吃。 她们重新回到学校,来来往往的学生带着假期里的愉悦神情,穿梭在撞撞教学楼之间。不知道是因为衣服还是因为精神又或者是因为在家过了年,便都长大了一岁,这些人看起来都不太一样了,不论认识的还是不认识的,总都给了吴言焕然一新的感觉。 她们先走进寝室。蒋晓晓已经到了,看见吴言和金昔两人提着包走进门,就惊奇且高兴的说:“啊,你们来啦!”吴言和金昔都笑了。吴言说:“你怎么这么早就来了?”“没多早啊,才来了一会儿,刚把床铺好,你们就来了。”吴言望了一眼寝室,除了蒋晓晓的床,杨娜和黄星的床也都铺好了。吴言就问:“她们俩人呢?”蒋晓晓说:“不知道,我来的时候她们就没在寝室,可能去教室了。” 金昔把自己的床上弄干净,开始铺床。地上满是瓜子壳,还有从床上扫落下来的灰尘和旧报纸。洗手间的灰尘也很厚,铺在地上,沾了一些水,和一些凌乱的脚印,显得特别脏乱。吴言转了一圈走回自己的床,看见金昔正在铺床,而蒋晓晓则刚刚铺完的样子。她又走回洗手间,再走回来说:“我们把寝室打扫一下吧,太脏了。”金昔转过头来看了一眼,说:“这么脏,等她们回来一起扫吧,那样更快。”金昔又看着蒋晓晓,蒋晓晓站起来说:“好,现在就扫,寝室太脏了,等她们回来齐了,人多了更难扫。况且寝室也不大,一下子有打扫完了。”她边说边去拿扫帚。吴言跟着过去:“你先把地下扫干净,我来拖地。” 吴言拿着拖把在地上拖去那些灰尘的时候,好像在洗净自己一样,每一拖把划过露出来的干净洁白的地面,都仿佛让吴言看见一个新的开始。吴言振奋起来,想唱歌,就开始哼了起来。金昔铺好床下来的时候,不得不踮起脚走路,可是鞋印还是重新印在洁白的地面上。吴言便用拖把再轻轻一抹,地面重新光亮如镜。金昔在洗手间里吧鞋底的泥洗净了,就帮着整理了寝室。当所有的垃圾被蒋晓晓拿出寝室的时候,吴言心里更加欢畅和明朗起来。 当吴言也把床铺好的时候,另外的人也都陆陆续续到了。吴言的好心情感染了所有到来的人,寝室里的气氛高涨起来,大家带了不同的东西,在寝室里举行了一场盛宴。 她们吃过饭,一群人一起走进教室,教室里来的人很多。吴言扫了一眼,大家的脸上都溢满了笑容,聚在一起聊天。尹澜也坐在座位上了,看见吴言金昔这群人走进来,就抬头看。吴言自己走回自己的位置,金昔看见尹澜笑了笑,也朝自己的座位走过去。尹澜便站起身,走向金昔。 刚坐下没多久,李齐齐就从教室外面跑进来,对着全班同学说:“杨姐说可以重新调位。”他的脸上蹦出笑容,眼睛眯成一条缝,西着嘴露出整齐的白牙。他是转学生,可是特别聪明,成绩也好,人也帅,只是吴言不喜欢他,在这个人老是拿电视剧里的情节对女生说话的时候。听说这个男生也跟班上一个女生谈恋爱了,吴言觉得这不是件什么大事,好像早就能够预料得到。现在这个男生说出这句话,全班就沸腾了一般,都从座位上站起来,三三两两商量着谁靠谁坐。吴言唯一的想法就是不要再挨着赵一坐了。金昔的想法是和尹澜重新坐到一起去。 班上哄哄闹闹,可是谁也没有真的挪动,还是在原来的位置上徘徊。后来教室里的人渐渐更多了,就听见桌子在地上滑动发出的哐哐声,看见抬着桌子的人艰难的在狭窄的空间里钻。 吴言想坐到第一排去,在讲桌两边的耳朵上还有一个位置空着。吴言就叫旁边的朱林帮忙抬桌子到前面去。朱林劝吴言别搬。朱林也和吴言坐在一起很久了,吴言的左边是朱林,右边就是赵一。可是吴言只是笑,说自己想坐到第一排去,那里更方便一些。竹林说:“是不是因为赵一啊我知道他这个人烦,要不然我们俩换了位子,你坐这边,我把你跟他隔开?”朱林的表情那么诚恳,吴言觉得有些愧疚,可是还是执意搬走。朱林只好帮着吴言把桌子抬到第一排。 赵一来的时候,吴言已经坐下来了。 吴言坐在第一排转头看见全班同学热情的样子,感觉自己好像从什么地方跳出来了一样的畅快。 当所有同学最后拿着钱到办公室报了到以后,晚上,班主任就拿着一摞试卷走进来,把试卷分到各个小组,说了一句:“今天晚上先考语文。明天考其他的。”教室里面呼声一片,好像所有人都从天堂一瞬间掉进了地狱,连吴言心里也立刻紧张起来。这样急急忙忙的想要把班上的同学迅速从新年和寒假的快乐气氛里拉回到学习上来,就用了这么一种直接的方式,引得所有人的不满。但又没有任何反抗的能力,只能一个一个低下头去,缓缓沉浸在上学期那种无休无止的练习中。 吴言在做题的中途抬头的瞬间,发现窗外有个熟悉的人影。那是尹斌,吴言看清了以后,仍旧低下头去做题,再也没有抬起过头,直到所有题目全部写完。只是这个时候,已经是晚自习最后一堂课的最后一点时间了。窗外没有日光,没有月光,也没有星星,可是有从操场上那盏巨大的路灯闪射过来的光亮。吴言望着那灯光出了会儿神,班主任高跟鞋的声音拉回了她。 “交卷了!”这样的声音从吴言头顶上发出来,吴言便立刻起身,往教室外面走去。她想上厕所,可是却选了最远的一个厕所,在操场运动场里面。她走得很缓慢,晚上的带着太阳余温的风吹得吴言神清气爽,把刚才在教室里做题时候的燥热通通扫干净了。吴言这才觉得困乏,眼睛酸涩起来。她昏昏沉沉的走到厕所里,出来以后,正好碰见尹斌。吴言看着他微微一笑,说:“你晚上还出来打球?”徐徐的风扬不起任何尘埃,尹斌拿着球站在篮球场边上,看着吴言,也笑了,那颗明显的酒窝,使得面前的这个人看起来像是永远长不大。 吴言想说点什么,想问这个寒假过的怎么样,在哪里过年,但又都觉得这些话问出来也没什么意义,就闭口不说话了。 “你们刚才在考试?”尹斌说。 吴言点头,问:“你们不是马上又要高考了,你们不考试吗?” “我们比你们先到,考试老早就考过了。更何况每天都考试,考试也就算不上什么。” 吴言扬起手臂看了看表,抬头对尹斌笑着说:“现在不是该上晚自习吗,你怎么又跑出来了,你真是怪人一个。” “我学好就够了,管什么时间限制?限制在时间里的人反而不能更好的发挥自己。你要回教室了吧?我送你过去。”尹斌用疑问的眼光盯着吴言。 吴言被尹斌所说的那句“限制在时间里的人反而不能更好的发挥自己”感染了,想到自己似乎就是那个被时间限制起来的傀儡,心里突然难受和自责起来。听到尹斌说送她回去,她却下意识的感到了羞涩,立刻摇头说不用,这么近。然后就说了一句:“我先走了。”转身跑开了。吴言一口气跑回教室,坐下来的时候,心里老是在琢磨那个问题,她想弄清楚,自己是不是个被时间俘虏的傀儡,自己是不是陷入某种漩涡里不自知也无法自拔。她仍旧拿出自己的日记本,她想不清楚的问题,就喜欢这样写下来,然后在写的过程中慢慢找到问题的答案。 她会想自己从初二开始怎样转变的,想起自己怎样一步步被学习和名次拉近一个巨大的漩涡里的,想起进高中以来的这些日子,怎样争分夺秒的看书做题。想起初中那种无忧虑的学习生活和随意取来的高分,想起高中以来在限制中痛苦的学习和越来越低的分数。她肯定这种学习方式不正确,可是她不知道,如果不是这样争分夺秒,成绩会不会更难看。她矛盾犹豫,最终无法解决这个问题,她也就放下笔,继续这种被时间奴役的生活。 吴言抬头便看见了金昔和尹澜,这时候看着他们,虽然使内心有所触动,可是平淡很多了,并且吴言将这种触动看做自己是因为不甘心,而不是因为感情。也就是说,她把这种感觉又归纳为自己做得不够好,而不是纯粹的感情方面的问题。吴言似乎就是不肯相信人与人之间的爱情,她也许觉得,人的感情都是因为人品问题来决定的。 她不再想下去,翻开一本书。 正文 第九章第一名 吴言在开学的那一次测试中得了第一名,这就让吴言验证了付出必有收获的道理。 吴言比过去都努力起来,她晚上睡得更晚,早上早早起来,每天发了疯似的练题和看书。她听了老师的话,真的连上厕所的时候也跑起来。 从吴言调到第一排以后,跟赵一的联系就少了,或者说几乎没有。她在洗手池旁边刚好碰到赵一,赵一就热情的对吴言笑。吴言中午吃过饭回到座位上的时候,发现桌子上多了一块糖,同桌说这是赵一放在桌子上的。吴言虽然觉得远离赵一以后的学习比以前轻松了许多,可是现在却觉得自己对赵一的偏见太深,心里愧疚起来。 虽然无言的生活并没有因为调位而发生什么重大的变化,可是由上期末引发来的各种各样的觉悟却越来越明朗。吴言却极力在忙碌的学习生活中忽视它,好像身体里有个东西努力地往外冒,吴言自己却并不允许这种破坏目前状况的东西出现一样。 赵一于是在那样忙碌的生活里完全消失不见了。尹澜和金昔也因为越发平淡而恍惚透明了。还有一个尹斌,因为吴言不再去跑步,所以也因此消失了。吴言埋头在书本里,试卷里,练习册里,因为得了上次反复练习的成功的经验,所以想继续利用这个经验给自己带来虚荣的满足感。 于是到了这天。所有人还穿着校服的时候,精神全都萎靡下去,对那种所谓神采奕奕的校服示威。 吴言晚上做了个梦,梦见无数蜜蜂围绕着一棵大树嗡嗡的叫,然后那棵大树轰然倒地。她醒来却忘了,拖着厚重的黑眼袋就从寝室走到教室里去。 班上的同学东倒西歪,勉强读完早读以后,哗哗一片都倒在桌子上,吴言也倒下去。谁也不知道今天桌上趴着的同学比往常多,谁也不知道除了自己有强烈的疲倦感,很多人都还有同样的疲倦感,大家都累了似的或者因为预感到什么而在潜意识里感到无力,总之,教室里一片穿着深蓝色校服的男男女女,长发短发,趴在桌子上眯着眼养神。 整个一上午,教室里笼罩着萎靡的气氛。上课的那个胖老师时时停下讲课,无奈地敲着讲桌,瘪嘴。然后在无奈之下,又拿起书开始讲。这个胖老师的课上,今天就这样出奇的安静,没有人站起来跟老师天南海北的胡扯,也没有人站起来问钻牛角尖似的问题。可是老师就是无奈,不停地用那缓缓的没有音调的声音讲课。 在此之前,教室里还发生过一件事,就是纷飞的白蚁,从教室的墙壁缝里,教室外面大树上,在某一天约定好,齐刷刷飞出来,飞到摊着的课本上,褐色的讲桌上,深蓝色的衣服上。最后它们或者飞走,或者被工人的喷剂杀死。 总之,人的梦也好,人的疲倦也好,飞虫的乱窜也好,最后指向一个点:地震。 从中午开始,刚吃过饭以后,教室里午睡的人就比平时多了一半。吴言以为是自己没有睡好所以太累,她趴在桌子上一睡便睡了整整一中午,这在一般情况下是不会发生的。吴言坐在第一排,对其他人的情况便一无所知。当下午第一节课开始的时候,吴言终于打起精神认真起来,因为心里觉得沉沉的睡了一中午,是时候打起精神了,也没有任何理由不该打起精神来。也许所有人都这样想着,所以大教室里气氛渐渐缓和起来。 可是,当所有人聚精会神拿起笔开始计算黑板上的那道题的时候,似乎是从窗外传来的巨大的轰鸣声惊醒了每一个人,吴言抬起头刚好与老师四目相对,他们的眼睛里都含着疑惑。其实,教室里所有的人都在那一瞬间猛然抬起头。如果见过一群鹅或者鸭子的人能够想象得出,他们正在埋头呷食的时候被突然的过路人惊吓而齐刷刷的猛然抬头的场景。那一刻,教室里的人正是这样。 “我出去看看。”老师摆摆手让大家安静,走出教室门。地底下却倾斜起来,有人立刻惊叫一声:“地震。快跑。”一瞬间,教室里尖叫声,桌椅拉动时在地上的摩擦声混杂起来。吴言霍得站起来,可是吴言坐在最里面,她走不出来。她眼见有人在惊慌中完桌子底下藏,却又因为桌子太小,四肢并用的从桌子底下挣脱出来。那脸上的惊惶,眼神的慌乱,还有手足无措的茫然,从吴言的眼睛直印到了心理。脚下的地不仅倾斜,更像一物理课上讲的波浪,一股股在脚下翻腾,坚硬的水泥地下仿佛一条巨蟒,使得水泥地面凸起来凹下去。吴言这才真正感到惊惶,跟着同学一起往外跑。可是地面不平,往外走的过程显得那么艰难。天花板也在晃,吴言不敢看。所有人都埋着头,用手推着前面的同学往外跑。灾难来的这么不经意,让人措手不及,在这种惊叫和惶恐,把人的情态全暴露出来了,把人平日里的伪装全都卸下来了。尹澜金昔原本坐在一起,意识到地震的那一刻,尹澜跑了出去,忘了金昔。金昔惊叫着跟在尹澜身后,也忘记了尹澜。在灾难面前,每个人都这么赤裸裸和真实,包括吴言,她也低着头忘记一切往前跑,潜意识控制自己保住自己的生命。她甚至没有看见站在后门口维持着秩序的赵一和李齐齐而只看见眼前混乱的倾斜的奔跑的人,也没有从众多的尖叫声中分辨出哪个是金昔的。 走廊上拥挤不堪,走廊外面的那棵大树仿佛也倾倒了,平日里那么坚韧的大树,此刻也如醉汉般失去了平日里的气度。 有东西开始往下掉,人群更加慌乱,叫声变得更加惊恐,每个人的心跳快得飞起来,可是人却飞不起来,飞不出这个钢筋水泥的楼房。赵一和李齐齐也开始往外跑,因为危险却是临到身上了,这仿佛已经不由自己的意志控制了,生命正在受到侵略,从未考虑过生死的人突然就被推倒了这个生死的边界上。 有东西开始往下掉,便有人被砸到,那种凄厉的惨叫让吴言心惊胆颤,也让所有听到的人心惊胆战,叫声变成了哭声,一片惊叫中的哭声,那种对自己生命无奈的哭声串联在一起,仿佛人间地狱。队伍仍旧在往前跑,拥挤使得速度快不起来。有人便翻过走廊,直接往外跳。走廊外面的宽敞,才能让处在地狱中的人感到生的希望。于是靠近走廊的,能够翻越走廊的人都跳了出去。吴言也翻了过去,可是砖块落在吴言颈项上,吴言被重重的一击,昏沉地失去了知觉…… 从楼上传来的脚步声和惊叫声形成规模,一群黑压压的头从楼梯口探出来。在楼上教室里的人慢了半拍,当吴言班上的人几乎从教室里都跑到操场上以后,楼上的人才蜂拥而下。震感却渐渐微弱下去。 吴言班上的人站在操场上,脸色惨白地盯着冲下来的人和左右摇晃的庞大的教学楼,还有教学楼顶上那几只避雷针。女生的嗡嗡哭声形成一片,男生也热不住流泪。金昔看见远远地趴在地上的吴言,好像看见趴在那里的是自己,她哭着想要冲过去,被尹澜一把拉住。这时候所有的人也都看见趴在那里的吴言,还有捂着头从走廊里走出来的同学,于是大家重新冲回来,扶起吴言,还有受伤的同学,回到操场上。地面一直不停地如筛子如波浪一般晃动,然而再也没有刚才那么激烈。 吴言睁开眼睛的时候,尹斌刚好跑过来。他看见半躺在地上的吴言,头枕在金昔腿上。那些关于在车祸中昏迷的父母的记忆,那种惶恐那种惊吓那种无助全都回到他身上,比遭遇灾难更心痛难受,连他自己也要窒息了。可是吴言睁开眼睛了,他才镇定下来,走过去扶起吴言。吴言用手摸后颈,尹斌便往那里看,淤青了一大片。他眼睛湿润了。 当所有人都聚集到操场上来的时候,余震还在颤抖,但是恐惧感已经减少了。蒋晓晓蹲在吴言身边,手里拿着笔。 “你们说地面会不会开裂?”蒋晓晓说。 金昔和尹澜也站在旁边,金昔说:“地面晃动这么厉害,我也担心它会不会裂开。” “不会的,别乱想,地震已经过去了,这么小的震荡怎么会把地给震裂开了。”尹澜接过金昔的话说。 操场山人声嘈杂,所有人分成一团一团的讨论刚才的惊险的一刹那。只有吴言这个班上有伤员,但是多半无大碍。 “听说有人从楼上的阳台上跳下来了。”李齐齐走过来说。 所有人愣住看着李齐齐。 “听说是慌了,然后朝花园里跳,腿骨折了。” “他怎么那么傻啊,房子还没倒,大家都没跳,他跳什么啊?”蒋晓晓揪紧了眉头说。 “那现在呢?”尹斌问。 “不知道,我也不知道是谁,只是听见有人在说。”李齐齐摇头。他的原本容易皱起的眉头此时更是叠了无数道皱纹,他无奈的摇头。然后又问:“吴言没事吧?”吴言摇摇头。 “没事就好了,刚才吓死人了,你趴在那儿。”李齐齐指着刚才吴言晕倒的地方,又说:“你怎么也跟着从走廊上跳出来啊?幸好那块转没砸在你头上。你现在真的没事吧?” 李齐齐的话让吴言脸红了,她意识到自己的行为是由于鲁莽和不理智造成的,而这种不理智被所有人看见了,所以她愧疚起来。她笑了笑,什么也没说。抬头望了每个人一眼,这时候才发现金昔的眼睛是红的,她盯着金昔,希望金昔也看见她,金昔的目光定在吴言这里的时候,吴言便对她露出深深地感激的微笑,这种微笑是在向金昔传达她们坚固的友谊和彼此不离不弃的感动。金昔拉着吴言的手,也笑了。 赵一在尹斌来的时候就已经走开了,这时候跑过来对这小群人说:“我们班的人都去那边集合。”说着指着篮球场的方向,“快点过去。”他焦急的说完以后,就跑开到了另一群人那里去通知。 吴言,金昔,尹澜,尹斌,蒋晓晓和李齐齐等一行人就缓缓地朝赵一所指的那个方向走去。一路上传过一群又一群还沉浸在恐慌中的激动的人。尹斌一直扶着吴言,吴言在这双手中感受到从未有过的温暖,让她有些默认尹斌是她的什么人一样。金昔和尹澜也并不为此感到稀奇。蒋晓晓也没心思觉得稀奇,李齐齐似乎早就认为这两人是一对,更没什么可奇怪的。 走过去的路上,吴言小声对尹斌说:“我们班在这里集合,你们班在哪集合?” “没事的,先把你扶过去,我们班集合的时候我会过去的。”、 吴言为自己的受伤感到愧疚,心里浮起的最多的是对自己的自责,而灾难带来的恐慌却靠了后。 “级班的同学这里集合!”班上的同学大声喊,吴言一行人走过去。看见个子瘦小的班主任在焦急的跟大家说着什么话,有女生在哭,老师对着她又安慰了什么,还是没能让那个正在哭的女生停下来,她的女伴也在不停地低头跟她说着什么。其他人坐在地上围成了半个稀稀落落的圈。班主任转过头看见吴言她们的时候,立刻跨着细碎的步子冲过来:“吴言,现在有没有事?”吴言在看见班主任带着焦急的神情走向自己的时候就已经知道班主任要说什么,她立刻微笑着摇头,用最好的精神状态打消老师的担心。“我听他们说刚才你被掉下来的砖砸晕了,吓得我哦。幸好没什么事。”班主任一直紧皱着眉头。吴言便说:“没什么事,可能被砸了一下又被地震惊吓过度,所以晕了一下,不过马上就恢复了。”吴言下意识的用手摸了摸受伤的后颈。班主任便凑过来说:“我看看伤得严不严重。”她微微拉开吴言的衣领,看了之后啧啧的说:“青了这么一大块,要赶快揉酒。”她回过头扫了一遍在场的同学,叹口气说:“现在去食堂有点危险,就只有等一下看地震强烈的叫人过去那白酒,不然你脖子一定就肿起来了。” “我去拿。”尹斌说。所有听见这话的人都看着尹斌,班主任也打量着这个校长的侄子,马上接过话说:“不行,现在谁也不能去,如果刚才的只是个预震,说不定更大的地震还会发生,你一去要是刚好房子塌了怎么办,不能去。”班主任严肃表情让吴言和所有人都感到另一阵恐惧,大家被班主任口中的可能存在的更大的危险惊住了。 尹斌说:“应该没事的,现在不只是吴言一个人受伤,你们班上还有几个同学也受了伤,现在不做点措施,真的地震再来,就更没办法了。我很快就跑出来。” 班主任还想说什么劝住尹斌,李齐齐开口说:“我跟他一起去吧,两个人有照应,我们跑快点儿应该没事的。” “我一个人去就行了。”尹斌不肯让李齐齐跟着自己,说完放开吴言跑开了。吴言还没来得及说话,她对着尹斌喊:“尹斌,尹斌……”然后哭了起来。 “先扶她坐下,”班主任对金昔说,然后又对吴言说:“没事,地震也不会真的发生,他跑过去马上就回来,应该不会有事。” 吴言深吸一口气,点头。这时候坐下的人看着吴言这边的状况,也有的眼睛红润起来。大家的表情那么严肃,有人拿着电话打,却已经无法拨通了。班主任看见他们手里的电话,就对大家喊:“有电话的现在都别打了,打也打不通,大家把电省着,到关键的时候再用。”陆陆续续班上的同学聚集过来。 班主任从那个小手提包里拿出一张花名册,一边拿一边问:“人齐了没有?教室里还有没有人没有出来?” “赵一回了教室好像。”有人回答。 班主任一听就火了,焦急的说:“他现在回教室干什么?快点去把他喊出来。” “他去看教室里还有没有人,马上就过来了。”人群里有人继续回答。 班主任紧紧皱着眉头看看教室的方向,又看看食堂的方向,心里祈祷不要发生什么状况。 “我现在开始点名,大家安静。”人群里一直嗡嗡地闹着,班主任不得不用比平时上课的时候更大的声音说话,然而说出的话在宽敞无遮挡的操场上还是显得那么苍白无力,刚一说出口的话,就迅速消失在空气里,没有一点回音。有人看班主任说话如此费力,就大声吼了一句:“安静点儿!” 于是大都默契的闭上嘴,这一圈,迅速变得安静下来。虽然在这一圈之外,全校的学生并没有停止沸腾,可是这个圈子的安静在那种沸腾的空气里,显出一种庄严的肃静。 班主任开始点名了,这时候大家才注意到班主任的声音沧桑并且沙哑,然而仍旧那么有力,从那个小小的身躯里散发出来。 刚才大吼一声的人是萧红,是班上的体育委员,身体很好,声音里也带着男性的霸气。她站起来,走到班主任身边,说:“我来帮你念吧。”班主任便把名单递给萧红。萧红的声音大气洪亮,她脖子上鼓起一道筋,每念一个名字,都能听见人群里小小的应答声。 念完以后,还差王峰,李美欣,蒋诗诗,李杨和冯晶晶。 “快点去把他们找过来。” …… 尹斌和赵一都先后在名字念完以前就回来了,这让吴言和所有人都放下担心。 这时候吴言看见那个刚才在哭的女生坐在一边,就挪过去。 电话在地震刚发生的那一刻能打通,从不知道什么地方传来的消息说震源是名叫汶川的地方,而本地靠山的部分也经历了比学校更严重的震动,因为听说是有房屋倒塌。那个女生的家正是靠了山的,因为担心家里的父母,所以哭了。 “应该没事,不要自己吓自己,你家离这里并不是很远,应该不会比这里严重很多,更何况即使房屋可能倒塌,你父母也会像我们一样跑啊,人又少,又比这里空旷,肯定没事的。”吴言只能这样推断着给那个女生讲话。金昔也在旁边不停地安慰。然而像这个女生一样的,班上还有很多同学,只是大家都像吴言和金昔说的话一样乐观,并不太把心里的焦急表现出来。 吴言的颈子上虽然揉了酒,却越发疼痛起来。家在附近的同学会了家,也就是刚才没念到名字的同学。 班主任让所有人在原地坐下来,说要保持体力,预防更大的危险。吴言抬起头往四周望去,高耸的建筑将这个操场密实的围合起来。 大家这么团结的坐在一起,即使死,也不会害怕了,这是准备好了应对灾难,不会像刚才一样措手不及。那是从道德领域生发出来的集体的光荣感,这种强烈的感觉让灾难显得无力了。 天色明媚,并没有因为地上的大幅变动有什么变化,它平静的那么亮着,一闪也不闪,给外面的人一种宁静的假象。实际上却是伪君子一般正襟危坐着,等到时机成熟或者装不下去了,它就爆发出来。 学校的广播里传出教导主任的声音:“由于突发地震,学校从现在开始放假。回家的同学务必注意安全,不能回家的同学,留在操场上,由本班班主任领导。具体开学时间再行通知。不能回寝室,也不要回教室拿东西……”广播继续播着,操场上的人流开始攒动,吴言这个班的班主任站起来吩咐好相关的话,大家就自行散去。 尹斌陪着吴言还有金昔一行还是进了教室拿了书包和一两本书。谁也没有预料到刚才发生的地震会让学校放假,并且不知道这个假期有多长,一天,两天还是一个星期?不过放假对于学生来说,不论因为什么,都有些弥补的味道。 吴言和金昔还有武亚楠,刘星,等同路。尹斌却坚持要跟着。这天所发生的,远在吴言想象之外,地震没想到,地震这么强烈没想到,尹斌的出现没想到,尹斌这么坚持照顾自己也没想到,她遇到了大难,却又得到了大福,这是守恒定律吗? 地震发生以后,校长根本没时间顾及尹斌,学校乱成了一锅粥。后来终于接到教育局放假的通知,工作才勉强顺利的展开。然而更大的不幸是,有个副校长正在办公室办公,办公室处在三楼。地震发生以后,副校长想往外冲,门却因为地震被及压变了形,打不开。情急之下,副校长从后窗跳了下来。送上之后赶上的救护车,也没能挽救这位副校长的生命。 尹斌坚持跟着吴言走,谁都明白这是为什么。尹斌喜欢吴言,可是尹斌也是个孤儿,没有父母没有家,如果这是灾难,他当然选择跟吴言走在一起。 吴言在那一刻是感动的,所有人在那一刻都是感动的。只是这种感动过后留下的是什么,谁也不知道。 尹斌是托了吴言的班主任告诉校长自己的去处的,让校长,这个尊敬的长辈不要担心。 这一行人走出校门,才发现学校外面的一片狼藉。路口上聚集了一大群焦急的人群在等车回家,路上行走着的人张大嘴巴在讨论刚才惊险的一幕。路边败草凄凄,刚长得茂盛起来的绿草,被践踏得没了样子,泥一般躺着,毫无生气。转过一个路口,一个小广场边上的围墙如蛇一般倒在地上,没倒下的就成了遇到危险时竖立起来的蛇头。 一路上听说哪里的小学垮了,又听说一会儿会有更大的地震。 他们刚转过路口,王峰从后面骑着自行车过来,显然他已经回过家了。他从后面叫着,大家边回头看。他捏住刹车停下来,神色慌忙且一本正经的说:“现在班主任让大家都回学校,听说一会儿会有更大的一波地震,让你们都回到学校操场上去,大家有照应,也更安全。”他的语气仿佛在向所有人宣布地球末日的准确时间,让听到的人从刚刚平静的心境中跳离出来,越跳越厉害,就快跳出心口,跳出嘴巴了。 “怎么办我们回家还是回学校?”金昔的声音有些颤抖。 “是谁说的会有大地震?一会儿是指什么时候?”吴言问。 “不知道谁说的,反正大家都这么传,下午五点左右。”王峰说。 尹斌抬起手表看了看,此刻才三点半。他冷静的说:“我们不回学校,五点钟我们已经走到了郊区,那里没有这么多楼,反而更安全。你就这样跟班主任说吧。” 所有人都看着尹斌,吴言相信尹斌所说的,因为吴言也这么想,她便说:“王峰,我们不会出什么事的,你去找找那些家比较远的,走路回不了家的同学,把他们留下来。我们走路能回家,出了这里就是田,除非地裂开,否则绝对不会有事。” “但是班主任叫大家都回去。”王峰焦急且为难。 其他人便也说了同样的话,然后这一行人重新开始上路。王峰一个人在原地叹了口气,调转车头朝另一个方向骑去。 路上的车辆也显得特别焦急,来来往往行得比往常更快。金昔拖着吴言快点走,希望快点走出这个城市大盒子,走向更宽敞的郊外。可是吴言颈上的伤经不起震颤,走不快。尹斌便拉着吴言的手,好像这么拉着就能够给她更多的力量一样。 走出来,视野变得宽阔的时候,眼前的景象却并没有令人欢喜起来。一路上的房屋破碎残败,屋瓦全因地震滑落一地。房屋的主人们都跑到路上来避难,一堆堆的聚在一起。有人还端出来板凳在那儿坐着。 小麦油菜绵延不绝,麦已微微泛黄,油菜条条饱满。 这一行穿着校服的中学生,走在路上显得那么特别,特别到扎眼。看到眼前的一切,不知道是心痛还是新奇,人一辈子什么都没看见的时候就已经看见了罕见的地震,和眼前因为地震而出现的人的物的景象,这是不能用道德衡量一个人的时候了,也不能非让这群单纯的学生受了道德的影响必须难过流泪。因为眼前的一切发生了,从未遇到过的事情发生了,却又在没有悲剧发生的情况下,人的好奇心便占了上风。 走在路上,从惊慌中慢慢清醒过来,吴言才觉得自己是在现实生活中,而不是在梦里,身边的尹斌陪着自己走在这条路上原本熟悉的路上突然让她特别别扭,她不经意间就已经挣脱尹斌的手,悄悄放进了自己的衣服包里。 她想让尹斌回去,但一想到尹斌几乎无家可回,她便又从心里升起对尹斌的同情。 大家一路走,一路说,一路看,一路感慨,也一路玩笑。公车一辆辆从身旁走过,可是因为担心那个更大的地震,谁也不敢上车。 金昔走在吴言和金昔身后,话不多。 “这些房子看着像有人住吗?”吴亚楠看着路边一座落光了瓦片的楼房。楼房墙面乌黑,常年落雨留下的水印那么显眼的滑过乌黑墙面。 “肯定没人住啊,你没看出来是栋空楼房吗?”高度近视的刘星接过话。他的突兀的眼珠在厚厚的镜片后面闪着光。可是越看越觉得陌生起来。吴言想,如果刚才的地震再大一点,把整栋楼震得垮塌了,眼前的人也许就都消失了。眼前活生生的人,在一瞬间永远不见了,大量的不见了,是否会有种在梦中的慌乱和无助? 幸而眼前的房屋倒塌的情况不多,除了那些本已受不住西风肆虐的老房子,在地震中颓然倒地,其余的大都抖落掉屋顶上的黑瓦,闪电般的裂纹从打满广告的大墙面横亘过去,看得人不自觉地皱眉轻叹。 正文 第十章漫步 他们在这条路上走了很久,从来也不觉得这条路有这么长,即使乘公交总是需要一个小时,可是在车上往往是睡觉,时间,路程仿佛就都没有概念了,只有起点与终点。今天却有这样的机会,走在这条路上,然后觉出这条路的漫长。 走了很久是走了多久了,走得那群人已经在路口分散,只剩下吴言金昔和尹斌继续在沿着这条笔直的路一直往前走。他们之间话不多,彼此之间保持着沉默。路上却是总没有平静过,但是每一段路遇到的人都一样,都在讨论刚才的地震,都在讨论刚才自己惊险的经历。 五点半,三个人心里其实都有这么一个时间点,期待着这点的到来,又稍微有些恐惧。就好像一个不干看鬼片的人却又被鬼片所带来的刺激吸引着,睁一只眼捂一只眼,提心吊胆的看着期待着最惊悚的场面。现在这三个人就只出于这种状态里。身边开过很多辆可以回家的车,可是不能上去,地震根本没法预测得准确。 吴言和尹斌走在一起,金昔走在后面。不知道这样的队形是怎样形成的,但是这样的队形慢慢的就变得尴尬起来。吴言不知道怎样跟尹斌说话了,好像一句话也说不出来。金昔低着头跟在后面,脸上时时露出一种微笑,这种微笑其实看起来很不自然,像是自嘲。她用手不断撩着被风吹乱的头发,明亮的脸上散尽了平日里的柔和,变得有些生硬。可是走在前面的吴言和尹斌看不见,即使他们回过头看见了,也不能明白这种变化代表着什么,若是吴言看到了,应该也只会感到莫名其妙的恐慌。这种微笑对于无言来说不是第一次看见,那是有种愤怒的,又有种奋发的,总是会再后来的日子里暴发出什么。 吴言的脸上出了油,那是在疲惫的奔波里从脂肪里分解出来的,使吴言看上去也显得更加憔悴。 吴言抬手看看表,分针早已走过了六,指向九了。 吴言心里一直在琢磨着怎样带着尹斌回家,这样突然地带着一个男生回家,后果不堪设想。吴言抬起头对尹斌说:“五点半已经过了,证明了没有地震,我们可以坐车回家了,前面的路还很长。” 尹斌停下脚,吴言和金昔也停了下来。 “你们就从这里上车回去吧,大地震应该只是传言。但是你们也要十分小心。”尹斌面对着两个女生,说。 吴言吃惊地一抬头,目光与尹斌相会。尹斌微微一笑:“我就不送你们了,我要回学校,然后看看能不能回家。” 吴言也释怀地一笑,仿佛将所有的顾虑都笑了出来,又带着幸福,对于尹斌的体谅,还有两人的心有灵犀。 车很快来了,车上装满了人,陌生人的模糊的脸从玻璃窗隐隐透出来。尹斌吴言招手,车闪着灯在路边缓缓停下来,车门吱吱打开了。 吴言站在司机旁边,想看看后视镜里的尹斌,可是看见的只是满车的人。 吴言刚出现在村口,就听见从远处传过来的“回来了,回来了”的声音。母亲从一群人里走出来,脸色苍白。吴言突然就愧疚起来,因为自己并没有像母亲担心自己一般担心母亲。走到自家屋前,那种残破让吴言体会到比在学校里更深刻的震惊,屋瓦落了一地,墙上巨大的裂缝横亘在眼前,比深夜里的闪电更加触目惊心。父亲在回家的路上,他去学校找吴言了,可是路上竟然错开了。 吴言放下书包,站在自己屋前看着颓颓欲坠的生活了18年的房子,奇怪的是新奇比疼痛来得多。不知道这样的想法是不是显得太没心没肺,吴言觉得应该难过的,因为面前这残破的毕竟是已经生活了这么久的房子了。可是在这种不可预料的不可避免的灾难面前,难过有什么用?吴言听母亲讲述了一遍地震发生的过程,又将自己的经历重述了一遍,母亲掰过吴言的头,看了那块乌青的疤发出啧啧的心疼的叹息,并立刻进屋去拿酒。 房子成了一座危房,地震尚未可知,每时每刻余震都在发生,屋上的玻璃窗发出来的哐哐的声音成了一种警告,警告余震又来了。所以现在走进这所房子的每一刻都暗含着危险,母亲走进去的时候,吴言也跟了进去。 父亲回来的时候看见吴言,笑着说:“我怎么没在路上看见你们啊?”母亲说:“你们还说是去接人,路就一条,那么大的人都看不到。” 吴言的脸泛红,因为想到了尹斌,如果在路上真的碰见父亲了,那事情会变成什么样呢?吴言庆幸父亲的疏忽。父亲这时候那么可爱,吴言觉得父亲在不对自己讲学习的任何时候都是可爱的。可是一旦提到学习这个问题,他就变得像个刺猬,身上的每一个汗毛都立起来,仿佛要把吴言刺得遍体鳞伤才够本。吴言想着想着竟自己笑了。 接下来的日子变得不好过了,即使在正房的旁边为了储藏粮食而重新修起来的棚子可以暂时住人,心里也还是时时刻刻因为担心房子会倒下来砸碎这简易的棚子不能安宁。 等到一切备齐了,天色已经昏暗起来,雨阴阴的不断地往下落。收音机里不断传来关于地震的报道,那个汶川的名字在吴言耳朵里越来越熟悉,最后成了时时刻刻印在脑子跟前的词了。余震不断不断传来,窗户上的玻璃声响提起了每个人头脑中那根最敏感的神经。 吴言与外界失去联系,她连想也没想过这种时候应该走到这所房子以外的地方去看看什么新鲜事,因为这里是唯一的避风港,吴言没有过任何一种概念,就是除了自己以外的世界,这个世界还有很多人和事情,所以吴言总是在这种时候显得特别孤陋寡闻,也在越后来的日子里,这种感觉让吴言受了很多折磨。 吴言第一次听到镇上的广场上聚集了很多从另外的镇子里过来的受灾的群众的时候,地震已经过了四天了,电视里强调的最佳救援时间都已经过去,余震也慢慢缓了下来。她是从金昔母亲嘴里知道金昔去那个广场上做了志愿者,去送水搬东西的。吴言当时的心情有多怪,有多复杂,描述不出来,或许连当事人也完全不清楚。金昔一个人怎么跑去做了志愿者而没有叫上吴言,这有什么意味吗? 吴言决心自己也要去了,在这种事情上如果落后了金昔,那么吴言的价值会在一瞬间低于金昔的。然而这件事情本不能放在比较上面来的,吴言又愧疚起来,对自己刚才的想法后了悔。 吴言自己从家里走到那个广场的路上,不停地在想社会责任与个人荣誉之间的关系,她觉得很多人去做这件事,在灾难中做些好事,是为了挣个名声,而根本没有真心诚意的关心受灾的人,大家热火朝天的做这件事,只不过碍于道德的框框架架,自己不做,就对不起道德这个老祖宗,就对不起大家对自己向来的看好,对不起了自己的身份。就连自己也是这么想的,听到金昔去当志愿者的那一刻,自己最在乎的不也是名誉吗,在乎的也就是自己落后了,晚做了一件大家都在做的事,晚做了一件最有道德的事,晚做了一件最值得自豪的有社会责任意义的事。吴言看见完好无损的房屋并没觉得这件灾难对当地的人造成了多大的损失,看见每个人的脸上也没有那种家破人亡的悲伤,因为在这个地势平坦的小地方,伤亡也本来就没有……吴言想着想着走到广场中心的边缘,那种在大灾难面前流露出来的难得的紧张与和睦,让吴言觉得有些做作。在看到一群人拿着矿泉水洗脚的时候,吴言就心酸了。她站在这里不知道该做些什么。大车拉过来一车厢一车厢的纯净水,志愿者如蚂蚁一般排成长队把水码成墙,墙高得晃眼,也厚得晃眼。这么多的水是从哪来来的呢?是哪个好心的人捐赠的吗?是一群好心人捐的吧。帐篷口,衣着光鲜的人嬉笑打骂,好似在这里度假一般。村里不是在要求捐衣物吗,看看这里的人,谁像是会稀罕那些农村里的人不要的东西的人?还有这如长龙一般的志愿者们,是从哪个学校里蜂涌而出的,来这里凑着这种热闹…… 吴言找了个空地坐下,不想这么来了又这么回家,况且自己的义务还没有尽到,回到家心情也不会好起来。 坐在这里,想起了尹斌。不知道尹斌现在在做什么,不知道还要多久,才能够回到原来那种平和的日子。吴言突然很想念尹斌的家,那个幽静的小院子有没有因为地震受到影响,里面的花开得是否还好,尹斌有没有一个人守在那所空房子里独自承受孤独? 天空阴阴淡淡,突然又飘起细雨,吴言起身走到一所房门紧闭的商铺的屋檐下,志愿者们戴着统一的帽子并未懈怠,其他人也已经躲到帐篷里。 吴言看到雨里的金昔了,拿定红色帽子盖在金昔那张不大的脸上,那种虔诚和认真刺得吴言的胸口生疼,吴言转身离开了这里。 路上微弱的雨飘落下来打在脸上的时候,吴言恨自己没有足够的勇气逃离这里,她想起因斌,那种深切的思念让吴言压抑得脸色铁青。她紧闭着嘴唇,从鼻子里的呼吸越来越沉重。当走到一座桥上的时候,她看着自由流淌的河水,终于忍不住,站在桥边对着河流重重的轻叹一声。然而可怜的是她竟没有勇气大声喊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