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年华慕 第1章宫宴,北漠公主   永明初年,正月十五元宵。   南齐首都城内张灯结彩,宝马香车蜿蜒街巷。建康宫中人人都争着前往南宫门观礼篝火晚宴,和皇帝及众嫔妃一同赏看节目。细细小小的雪花打着旋,落在安怀山的眼角,他看向座中的皇帝,不禁微微皱了一下眉头。   片刻思忖后,走上前:“陛下,戌时近了。”   皇帝放下手中杯盏,朝着位子上淡淡扫了扫:“西昌侯到了没有?”   “回陛下,还没。”   “再等。”   “遵旨。”   安怀山退回原位,挥了挥手,招来若干内监,命他们再去找人。南宫门上原本一片欢腾,人人面上布满喜色,只等篝火点燃,不想皇帝竟然为等一人而一再拖延晚宴的时辰。眼看还要再等,底下那些王侯贵胄、朝廷百官们都开始议论纷纷。   放眼整个南齐,除了西昌侯萧鸾敢这么大不敬,朝中再无一人敢这样放肆。可皇帝却不觉得有什么,一句“再等”,足以可见西昌侯在当今皇帝心目当中的份量。   除此之外,还有一位人物不曾出席。安怀山扫了一眼后宫嫔妃的位置,本该坐在皇帝身边的,是建康宫中最美丽的女人,颇得圣宠的张淑妃。听说张淑妃抱恙在身,皇帝准她在宫中养病。   只是——安怀山想起什么,面上划过一丝阴霾,立刻又招来近身亲信,吩咐下去:“你,去广凌宫,即刻去,若无意外……只怕找到淑妃娘娘,就能找寻得到西昌侯,记得,切莫声张。”   “是。”   那亲信一点即通,匆匆忙忙便去了。   痛!背上热辣辣的疼痛、手腕上钻心刺骨般的痛楚让苏年恍惚又记起在北漠的年幼时光,被巴泰他们欺负的那段岁月。   她已经多久没有闻到草原的气息了?   三年。三年前离开北漠来到南齐,离开的那一天,巴泰那小子还流了泪,这让她万万没有想得到。   回首幕幕,在这建康宫中,她早已经习惯了中原的生活,或许这和她原本就流淌着一半中原人血脉有关。而她的另外一半血脉,属于北漠翘部的首领——那是她的父亲!   只是,像她这般血统不纯的公主,地位着实好不到哪去。五年前被选中送来南齐,就是最好的证明。在这座建康宫中,还有着许多像她一样来自北方各个游牧部的公主,她也因此结识了风燕和弱水,三人志趣相投,在这宫中互相扶持,彼此如同亲人一般。   想到风燕和弱水,苏年的意识又清醒了一些,身上的痛也更清晰……   费力地抬开眼皮,蠕了蠕干涩的嘴唇,她下意识的想叫一声娘,却在对上一双男人深邃冷冽的眼眸那一霎,呼吸骤然一停,刚才的记忆如潮水般倒涌回脑海!   “啊……”一个激灵,她发出一道低声的惊呼,才记起自己几乎是赤身露体的躺在这张榻上。   男人坐在桌前,一手上还握着一条长鞭,轻轻扣在桌面,一手端着茶盅,微微抬头凝视着她,眼里毫无一丝波澜……如此冷冽的眼神!犹如冰冷的霜雪!即使掩映在光线晦暗的夜里,也还是能让人感觉得出凌厉目光中透射而来的犀利。   视线落在长鞭上,她的身体猛的又是一哆嗦,想起昏迷前……   “滚出去——”   还没等她仔细回想,男人深邃异常的声音在这清净的房屋内响起,冷淡的语气令人不寒而栗。   苏年只微微慌了一下神,捡回几分理智,不顾身上痛楚,匆忙穿起衣服,摸了一下贴身衣兜内的药,感到药还在,便什么也顾不上,急匆匆几步就要离开这间房屋。   只是走没几步,便猛然打住了步子,想了想,转身走到男人的跟前,她微微的福了福身,托着一边受伤的手腕,背上亦是一阵热辣钻心的疼痛袭来:“婢子叩谢西昌侯不杀之恩……”   他并没有抬头看她一眼,昏暗的灯火静谧地晃曳了两下,将那张本就瞧不太真切的脸庞笼得更加模糊不清,身上寒意更重了几分。   见他不再多说,苏年没敢再停留,忍了痛,揣着心慌急急的离去,直到走出内药房,她才真正松下一口气,可脑海中的那张脸,却怎么也抹拭不掉……一回想,仍是惊憟!   多年后忆起,命运没有早一步,亦没有晚一步,让她在最好的年华遇上了这个主宰她一生的男人。   只不过,彼时的相遇,是一场伤痛和误解。   “年丫头!”   前方的树影下传来一声低低的叫喊,拉回苏年的神智。   她一惊,连忙整了整妆容和衣服,这才走了出去。   树影下站立着一抹依稀娇艳的影子,在看清她之后,飞快上前将她一把拉进树底下:“急死我了!再看不到你出来,我可就什么也顾不得,打算进去找人了。”   苏年抬头看着女子明丽的脸庞,有些语塞地道:“找药的时候,耽搁了一些时辰。”   “药呢?”   “在我这。”   “行行,拿到药就行,我们快走吧,这鬼地方,我可不想再多待一刻!”   风燕最不喜闻药材的气味。   苏年点了一下头,想来风燕这边应该没发生大碍,刚迈出一步,便扯得伤口疼痛难忍,禁不住抽了一口气,风燕转头狐疑看她:“你……苏年,你的脸色怎么这么难看,你是不是受伤了?”   好在夜色掩饰掉了苏年眼底残留的一丝慌乱,不敢让风燕看出蛛丝马迹,以免追问今晚发生的事情,她只是随便摇头道:“里面太黑,找药的时候被东西砸中,伤得不重,不打紧,回头我让阿素包扎包扎就没事了。”   “是么?”   风燕半信半疑。   彼时,苏年和风燕离开尚药局。   南宫门上,安怀山远远看到几名宫人簇拥着一位美人走来,他不由的再次凝了一下眉头。直到美人在皇帝身旁坐下,他才上前打了一声招呼。   “碧萝,你身子不适,该在宫中多做休养,怎么又想起过来?”皇帝见到美人,笑得和颜悦色。   “碧萝舍不得陛下。”美人展颜一笑,寒春的细雪仿佛也为之柔化,将在座其他妃嫔比得相形见拙,皇帝动容,取下自己身上毛氅亲自披在这位美人肩上,众人皆羡。   这位美人正是“抱恙在身”的张淑妃。   淑妃人倚在皇帝怀中,心思却放在别处……想起刚才在内药房,自己和西昌侯的好事被一个小小的宫婢打搅,西昌侯看那婢女的眼神……   想及此,淑妃眉目一紧,溢出一丝冰冷寒意! 第一卷年华慕 第2章盗药,皇室隐秘   铜镜里倒映着女子衣衫半解的身影,微微颤动的肩头极柔极白,然而再往下看,原本细腻凝滑的背部上面,布满了一条条的,触目惊心的紫色鞭痕,几乎教人打得皮开肉绽。   苏年紧抿着唇,伤口处传来炙热的疼痛,她用完好的那只手将药粉一点一点搽在伤口上,搽得认真,一时间全然不曾留意到镜面中倒映出一个身影,不知何时站在帘子处,静静地看着她,眼里满满都是心疼和哀伤。   “阿素?”苏年一抬头,瞥见个黑影,冷不防的吃了一惊。   阿素是她的婢女,功夫一般,但轻功极好,进来她也没有察觉。阿素模样成熟,实则比她还小一岁,从北漠跟她一路来到建康。这丫头不怎么喜欢说话,却可以随时为她抛弃性命。没有阿素,她或许早就已经死在了北漠。   “公主,我来吧。”阿素走上前,只说了一句就不再出声。   苏年心知阿素生了气,只不过这丫头心里必定比她还要难受。她叹口气,把药递给了阿素。阿素低着头,认真的开始上药,每搽一下,就有一颗晶莹的泪珠倏地一声跌落在苏年的背上,那泪水像是烫进了苏年的心里,让她的心顿时多了份暖意。   “公主,对不起……”阿素想忍,没忍住,一颗泪水掉落在地上。   苏年将衣裳拢上穿好,回头拉住阿素的手,心知阿素内心此时此刻的难过,安慰的笑道:“不怪你,昨晚事情重要,我又只能赶做出一张易容面皮,你跟了去,反而不好。”说着又拍了拍阿素温暖的手心,以示珍重的道,“你放心,真出了什么大事情,我不会瞒你!”   阿素忙把手遮住苏年的嘴,神色恢复了几丝往常的温柔,又带了一点责备:“这种晦气话,不可乱说!阿素信公主……”   苏年笑着点了点头,以示认同,同时又叮嘱道:“我受重伤的事情,别告诉风燕她们,等过个几日,伤口结痂,也就没什么大碍。”   阿素听明白她话中的意思,迟疑的看了她一眼,才点了点头。阿素不是个多嘴的人,也不会盘根纠问,往常都是苏年说什么,阿素听什么。但今天,阿素张了张口,忍不住问了一声:“公主昨晚,遇上了谁?”   阿素自幼习武,一看便知苏年身上的伤口是被人鞭笞、掐拧而来,且还是个有功力的男人。昨晚必定是发生过什么,却不明白为何公主要连她也隐瞒着,忽然感到一阵强烈的不安。   苏年迟疑了一下……   心知这件事情不能告诉阿素,若是让阿素知道昨晚她遇上了谁,接下来的日子阿素必定会想方设法要带她离开南齐。在没能完成娘的遗愿之前,她没想过要回去北漠。何况她是以联姻的名义来到南齐,哪有那么容易离开。   至于……昨晚究竟发生过什么,一切得从弱水身上说起。   自晋以来,南北方开始互通文化往来,民族逐渐有了融合,许多外族甚至改为中原姓氏,完全融入到中土民族。到南齐,一些北方的游牧民族为了族人长远的发展,以联姻的名义攀附大国,从而获得有利部族壮大的益处。   长庆宫就住着许许多多从外族而来的公主,年幼的甚至才几岁,她们在长庆宫一住便是好几年,成年之后,却并不是每一位公主都能被赐得一段美好姻缘。相反,她们的际遇大多以凄凉收场。   风燕来自尉迟部;弱水来自淳于部,是长庆宫中众多公主当中的一个。三人因故结缘,一路走来,感情笃厚。风燕生得明艳,一对凤眼顾盼生辉,性子却是活脱脱的一匹野马,好打抱不平,仗义勇为,也因此时常得罪了人;弱水天生长了一双含烟带水、异于常人的褐色眼瞳和北方外族人高挺尖细的鼻梁,只不过弱水身体羸弱,自小就患有痼疾,脸色时常透出一种病弱的苍白。   弱水离开家乡的头几年,她的父汗每年皆会遣使臣来南齐觐见皇帝,顺带捎上几大盒药给自己的女儿。近两日来弱水的疾病又发作了,且来势汹猛,她和风燕原以为弱水存下来的药足够弱水服用和维持,却不想一年前自淳于亡国,弱水的药源便断了,存下的药本还够用两年,但弱水内心忧思悲恸过度,时常病发,便私下增加了药量,所有药打上月就已经吃完。   看着躺在榻上奄奄一息的主子,弱水的两个婢子才吞吞吐吐说出实情。   宫中最是人情冷薄之地,她和风燕想尽办法也无法弄到药。眼看着弱水命悬一线,走投无路之下,她和风燕这才决意乔扮成宫婢,到尚药局盗药救人。   原本计划周详,但万万没有想到,她会在偷药之时无意中撞破了一桩皇室隐秘。   西昌侯与皇帝的妃子…… 第一卷年华慕 第3章救人,铤而走险   自打来到建康宫,苏年便常听宫中的人说起,张淑妃容貌极美,在这后宫可称第一。   不仅如此,还颇得皇帝宠爱,圣眷不断,待下人亦是热情和气,又天生有着一副好嗓子,那南齐的好曲,张淑妃十之八九皆能信手捏来。   更别说张淑妃为皇帝生有两位皇子:三皇子萧子卿和四皇子萧子响。   尤其三皇子才貌过人、自幼聪明至极,十分得皇帝喜爱。   刚进宫的头年,她与三皇子萧子卿还因缘结识,成了极要好的朋友。这件事情除了风燕和弱水,其他人并不知情。   从子卿的口中听来,他的这位母妃才情俱佳,子卿十分孝顺他的母妃。她也曾拜见过两面,这位张淑妃的确生得天香国艳、群芳难逐,也不怪生出萧子卿那样的人中之龙来。   可万万没有想到,张淑妃竟私下与西昌侯萧鸾有染!   后宫之中从来不乏秘密,想要守住秘密,便总会有人为此付出牺牲和代价,识相的人都会离秘密远一点。   昨晚事情被撞破之时,张淑妃面色一变,当即便欲杀她这个小小的“宫婢”灭口,哪里还是那个人前笑意盈盈、婉约优雅的淑娘娘?   记得,张淑妃欲要杀她的那一刻,教西昌侯出言制止,张淑妃离开内药房时,神色复杂而气怒的盯了她一眼。   然而往后许久,苏年也没弄明白,这一晚,西昌侯为何要制止淑妃。   只记得他衣袍半解,一头幽青的长发披肩,坐在那张他与张淑妃才刚颠鸾倒凤过的帐卧上。   屋内灯火昏暗,她努力的想要看清那张脸,却只看得清一点宛若刀削墨画一般的轮廓,唯有那双冷厉的眼睛在夜色中如同针尖麦芒一样尖利,一寸寸地巡视在她的脸上,那目光中隐藏的锋芒教人一阵不由自主的心惧。   她一阵心慌,跪到地上,拿不准他的想法,只下意识抓了一下好不容易偷寻来的药。   西昌侯看着她,冷冷的道:“你可知道那些偷盗御药的宫人,轻则被鞭笞,重则被杖毙?”   苏年不太确定他是否已经看穿她偷了药,又或许只是寻一个理由好将她处置掉。   她头一个念头想到的便是将药保住,当即矢口否认:“婢子不敢!婢子……只是到外药房取药!”   “既是到外药房取药,那为何,你会出现在内药房?”   尚药局分内外药房。外药房为宦官、宫女、嫫嫫生病取药处;内药房为帝后、宫妃取药之处。内药房的凭证很难得到,一般的宫人都不允许随意进出内药房,这后宫的好药,又多数都存放在内药房里。为了给弱水拿药,她和风燕只能铤而走险。   西昌侯的视线在她的身上缓缓扫着,那目光凌厉深沉,仿佛一眼就能看穿人的心思,苏年强忍心慌,脑海中一想起弱水那病弱的脸,顿时也不知哪里来的勇气,微微镇定下来,略一思索,回答道:“奴婢之所以大胆闯进内药房,完全是因为——侯爷你……”   说完,她把头抬起,乌黑的一对眸子定定的朝他望过去,脸上适时地染起一层薄薄的红晕。   西昌侯的面色明显一沉,微缩的瞳孔里有冷意渗透而出,突然间抬手捏住了她的下巴,托起她的脸,目光中多了几分鄙弃,和一闪而过的杀意!   “你如何知道本侯在这内药房之中,你一个小小宫婢,从何处听来!”   忽略在她下巴处狠狠磨砺着的冰冷手指,苏年按捺着狂跳的心脏,努力让自己的眼里看起来盛满羞涩仰慕的“情意”:“婢子……早年曾有幸一睹侯爷风采,远远一瞥,再不能忘怀,是以私下多处留意侯爷的消息,只求能够再见侯爷一面!”   “你好大狗胆!”话才落音,那手指狠戾一掐,指甲入肉,虽未破皮,却顿时疼得她两眼发酸,只觉下颚骨都要被他捏碎,一声痛喊溢出声来:“啊……”   苏年抓紧他的手臂,大声地道:“婢子自知身份低微,不该妄图肖想,恳请侯爷宽恕奴婢,放婢子一马!婢子,什么也不会说出去……”   他一声冷笑:“你当本侯怕这个?”   她愕然的看着他。   南齐萧氏皇族之子,俱是容绝貌美,天下人皆有所耳闻。苏年也有幸见过几位,的确个个生得出类拔萃,尤其以子卿最为出众……此时此刻她终于看清了这张脸,竟发现连子卿那样英俊无双的样貌,也多有不及眼前的男人。 第一卷年华慕 第4章受辱,鞭笞惩罚   初遇子卿,那个温润的少年,风仪俊雅,才情非凡,世人称之为南齐一美,承袭了王室高贵的气度,却待人和善彬彬。   “风华”二字用在子卿的身上再适合不过。   子卿微笑时的眼,是建康城中无数女儿心头轻轻扎下的一根玫瑰刺。   就连她认识了子卿这么多年,偶尔也还是会看到恍神。   然而面前的这个男人,她却找不出任何的形容,若非要形容,就像是一块被上苍雕琢而出的黑曜石,高贵中透着咄咄逼人的气势;黯淡中散发出摄心夺魄的耀眼光环,俊美得让人不敢直视。   而南齐萧氏皇嗣繁多,来到南齐这几年中,她也只从宫人和子卿口中了解过一些,只不过,宫人不敢当众直议,子卿也很少提及宗室和朝野之事,是以她所知有限。   但记忆中,提及这位皇叔,子卿语气沉凝敬重。   他说,他的这位堂皇叔,是萧齐皇室的一个异类,非福,则祸。   她不是太明白子卿话里的意思,只知道西昌侯自幼父母双亡,被其称为叔父的先帝一手抚养长大,先帝待他视若己出,和一众亲儿子没有分别,甚至宠爱有过之而无不及。先帝死后,萧鸾辅佐今上,今上与萧鸾自幼一起长大,更是将萧鸾视为亲手足,在朝中委以萧鸾重任,初初继位,便对萧鸾封侯拜将。   现在,她更不能明白,今上对萧鸾可谓情深义笃,眼前的这个男人却与自己兄长的后妃做出这样大逆不道,有悖人伦之事!   更令她惊愕的是她从萧鸾的眼睛里,看到的并不是对她“不自量力”的讽笑,而是一种毫不在意的冷酷!   更甚至,隐隐地有丝仇恨的神色,从那双深邃灼人的眼眸中透射出来,复杂得让人难懂。   此时此刻,苏年没有心思去理清西昌侯与今上的真正关系是好是歹,她唯一想到的就是如何让萧鸾放过自己,如何顺利拿着药,走出尚药局。   “婢子很明白,婢子人微言轻,即便将这事情说出去,也断然不被人所信服!”她伸手攥住萧鸾的襟袖,使劲往他身上凑去,“只是婢子一心敬仰侯爷,虽身份卑微,但诚心可鉴!侯爷若是让婢子一头撞死,婢子绝无二话!”   “侯爷!”   “侯爷……”   “放肆——”当胸一脚踢来,苏年只觉胸口一阵剧痛,一口腥甜的鲜血霎时间便从嘴角溢出,她滚到地上,伏在那里一动不能动弹,一时心窝子里疼到抽搐。   萧鸾的声音冷冷从头顶飞来:“就凭你?还不配让本侯动手——滚!”   苏年浑身抖动得不行,不知是因害怕还是痛楚,却在听到这句话之后,压在胸口的那一块大石,反而往下落了一截,刚才这一脚也算没有白挨。   像他这样高高在上,手掌权势之人,未必屑于杀一名小小宫女,想必也见多了似她这般“无耻纠缠”,“不自量力”的奴才,或许厌恶比杀意来得还要更甚。   苏年揩了一下嘴角的鲜血,费力从地上爬起,才刚转身,背后蓦然又传来一道冷意:“慢着,把药留下!”   苏年浑身一震,刚刚落下的石块一下又堵到胸口。   药,她必须带走……   带不回药,弱水必死无疑!   想到这里,她把心一横,转身回来,扑通一声重重地磕到地上:“求侯爷开恩,赐药与婢子!不论要婢子做什么,婢子都愿意……”   “公主,公主?”   阿素的声音拉回苏年的神智,镜面中,阿素有丝担忧地望着走了神的苏年。   苏年打起精神,想起阿素刚才的问题,对着阿素强颜欢笑道:“好在药也拿了回来,昨晚的事情,别再提及它。”   阿素一听,脸色反而变得更加消沉,忧心更重了,只是苏年如此开口,阿素也不再去追问。   至于药……   苏年的确不敢告诉阿素,为了保住药,她遭受了一番怎样的羞辱。   好在痛虽痛,辱虽辱,最终还是将药顺利的拿了回来。   而“西昌侯”这三个字,如今一想起,仍是禁不住浑身发抖,四肢霜冷。   阿素服侍苏年穿戴好衣物,将妆容整齐,适逢一名小宫娥敲了两下门扉之后,匆匆忙忙闯入进来:“翘公主,李管事派婢子来传唤,让所有人都过大院去。”   “所有的人?”   “正是,婢子也不清楚要干嘛,好像是宫里的中宫谒者令来了,还请翘公主速速移驾,婢子先行告退!”小婢子传完了话,也就调头又走了。   苏年的眼皮忽然间微微跳了一下。   中宫谒者令——那是统管所有内监宦臣之人,宫中总共有两位这样的人物,不知来的是哪一个?   苏年和阿素整理整理走出门,迎面撞见风燕,风燕打量了她一眼,捂着口鼻:“年丫头,怎么你身上药味如此冲鼻,你搽了多少药?”说完一跺脚,“你定又是骗我!昨晚只说让东西砸了一下,伤得并不重,快让我瞧瞧!”   苏年及时止住风燕的嘴:“我没事,我要有事,阿素还会这么平静吗。倒是你这张嘴,万一说漏了什么,让人听去,我们都要倒大霉。”   风燕看了看阿素,又狐疑的看了看苏年,面色稍霁:“你没事就好,不许瞒我!”   苏年只胡乱点了点头,心里想起什么,让阿素进去拿了一只香囊,随身挂上,多少掩去一些冲鼻的药味,以免露出些不必要的蛛丝马迹。   三人遂往大堂过去,行在路上,苏年忽然问风燕:“风燕,你可知西昌侯?”   风燕把脚步一促,猛然回头盯住她:“突然间,你问这个人做什么?” 第一卷年华慕 第5章嘲讽,车凉公主   苏年佯装轻松,随口的道:“听说昨晚南宫门的元宵晚宴,因西昌侯一人未到,而迟迟未开席,我……只是好奇问问。”   “是吗?”风燕狐疑的盯着她,但又很快打消了怀疑,环顾了一眼四周,忽然间用严肃的表情看着苏年,苏年忍不住蹙起眉头,风燕很少有如此谨慎的时候,“你会好奇也是理所当然,放眼天下,有几人能让满朝官员,满朝皇室,还有天子齐齐等他一个?南齐有这个本事的,恐怕也就只有南齐开国老臣王俭王将军!只不过……”   “不过什么?”   “只不过这位西昌侯平日深居简出,性情反复,极少有人能够了解他,这南齐宫中之人更是无人将他看透。但尽管如此,关于他的非议也时有听见,我听说……此人在府中之时常以残酷手段惩处下人,更甚者传出他有虐待女人的癖好,府上每年总要抬出那么几具被打得皮开肉绽的女子的尸体,那些尸体……据说是他的妾侍!”   苏年听得一阵毛骨悚然,却见风燕眼里又透出一丝熠熠向往的光芒:“说来也是有缘,去岁夏天,太祖驾崩,今上继位登基,国中举行盛典之时,那日在宫中随嫔妃们一同赏景御花园,教我遇上了这个人——我尉迟风燕自问眼界极高,寻常男子自是难以入得了我的眼,可那日一见此人,连我也没能忍住多看了几眼……若只说俊美,当世,怕是无人可及!”   苏年听了不知该说什么……   她记起,今上登基那天,所有长庆宫住着的公主皆有资格参与盛典,并被邀请与太妃及其后宫一干女眷同赏游园。   但那日她积了暑气,懒在床上养病,并没有去到宫中。   她还记得,自那日回来,风燕便一连好些日子神魂颠倒,弱水还打趣说“这丫头别是想男人想疯了”。   “风燕,你该不会是……”风燕心气高,能入她眼的男人的确是没几个,不说褒奖,不挑剔出个七七四十九根刺已是难得,可说起西昌侯,风燕眼底的神彩宛如便是一个思春的少女。   见她面露怀疑,哪知风燕一笑:“你傻呀,西昌侯再怎样长得好看,他也只是萧齐皇室的一个同宗,封侯拜将已是他的顶峰,何况他还有那种可怕的非议缠身——而我尉迟风燕要的,绝不止是侯府、王府中的一名贵夫人!”   苏年看着风燕,一脸的惊讶。   “苏年,我这辈子最大的心愿,便是做人上人,做母仪天下的那一个!”   这是风燕头一次光明正大的坦然说出她内心的期望,虽说这并非是什么稀奇事,在风燕身上有这种想法再正常不过,但听风燕亲口说出,仍令人震撼。   只是苏年也同时更加担忧,风燕的远大抱负,并没有那么的容易,做人上人,也未必就是快乐的。   但这是风燕的理想,她没理由阻拦。娘常说,人各有志。   至于刚才风燕口中所说关于西昌侯萧鸾的传闻……顿时又让她浑身打了一个冷战。但愿昨晚的事情过去,不再掀起波澜,不再让她遇上那个男人。   阿素一直安安静静的站在一旁,这时默默看了苏年一眼。   三人继续往前走,走了几步,想起弱水,苏年又问:“弱水怎么样了?你可是打她那儿过来?”   “你放心,那丫头命不该绝,我刚过来前一刻,还喂她吃下半碗粳米粥。”   听风燕这么说,苏年才把心沉下。   昨夜将药拿回,她与风燕轮流守在弱水那,直到今早弱水病情有所稳定,她才回到自己房间。那“百岁千莲丹”果然是宫廷秘药,只吃下一颗,便将奄奄一息的弱水救回。   风燕打了一个疲惫的呵欠:“好了,刚才李芳派人来传话,让我们都过去,大清早的,也不知道要干嘛,咱们还是快过去吧,免得那小人又刻意找茬。”   风燕口中的“李芳”,正是掌管着长庆宫的管事内监。   说起李芳,在李芳年少时,家人在战乱中不幸被她叶翘部士兵杀害,致使李芳流落街头,后来不得已进宫做了内侍。李芳对叶翘部人自是怀恨在心,因此,她来到建康的这几年,李芳没少针对她,处处刁难。   因风燕和弱水和她走得较近,风燕又是个容易得罪人的直性子,李芳也时常为难她们两人。   风燕因此十分厌恶李芳,私底下多是直呼其名。   她们一起来到前面大院,只见不少主仆已经等候在那里,围在一起议论纷纷。   长庆宫属别宫,里面住着的全都是外族的公主,她们的地位有的时候甚至还不如一名后宫的女娥,最担心的事便是自己的母族与南齐宣战,一旦双方不和,遭殃的便是她们。   风燕的两个婢子看见,欣喜的跑上来。苏年稍稍拉下几步,只觉背上仍然是一阵火辣辣的说不出的疼痛,手腕亦是隐隐疼得锥心,为了不露出破绽,她只好强忍欢颜。   阿素看在眼里,疼在心里。   这时,偏还有人从她身旁走过,刻意重重地冲撞了她一下,苏年痛得苦不堪言,晃了晃险些摔倒在地上,幸得阿素出手扶住了,才没出洋相。   “对不住,我没当心,碰到了你一下,没想到差点酿成大错,害得翘公主险些摔倒在地,翘公主没什么事吧……说来也奇怪,北疆来的公主,什么时候开始也变得这么‘弱不禁风’了?”   苏年还没站稳,便听见一道女子的声音传来,抬头看去,只见面前站着一位妙龄少女,十五六岁的年纪,浓浓的大眼,红嘟嘟的嘴唇,生得明艳娇丽,面赛桃花,身穿一袭艳丽华贵的公主装,是这长庆宫中为数不多的几个过得还算风生水起的人——车凉部公主,洛红蕖。 第一卷年华慕 第6章派礼,苏年遭嫉   因洛红蕖的父亲,车凉部大单于,每年皆会派遣使臣送来一大批进贡的物资,洛红蕖拿着上下打点,十分得李芳等人的赏识。   苏年只当没看到她,越肩而过。   见自己的话被人充耳不闻,洛红蕖尴尬不已,顿时气道:“翘苏年,你站着!”   “洛公主还有何指教?”苏年回头,面无表情地看过去。   洛红蕖不意苏年如此平静,反而怔了一下,随即面色白了白。   “红蕖姐姐,跟这种人废劲多没有意思,我们过去那边吧。”这时,站在洛红蕖旁边的人群中,一名生得杏眼明仁的稚嫩少女上前挽上洛红蕖的手臂,朝苏年扔来一个白眼。   而另一名身量清长,容色秀美的女子则微抬着下颚,冷眼逼视着苏年,对洛红蕖道:“洛公主,有些人也不看看自己几斤几两,在自家王庭里连个庶出也算不上,哪里来的自信目中无人,沾上这种人,都嫌晦气。”   这两个女子正是洛红蕖的好友忽兰珠和施敏,平常唯洛红蕖马首是瞻。   周围传来纷纷攘攘的笑声,洛红蕖恢复了一些脸色,昂高了她那美丽修长的脖颈,风燕的一声冷笑突然响起:“那也比一些自贬身份,专爱捧别人尾巴的人强。”   “尉迟风燕,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施敏的脸上立即变了颜色。   风燕还要与她们争辩,已经被苏年拉扯开:“好了,都吵了多少回了,让李芳撞见,吃亏的一准又是你,你怎么还不长记性。”   “我就是气不过那几个女人!”风燕生性好强,性子急躁,和洛红蕖几个的恩怨已经不是一天两天。   正好这时有人大喊了一声:“谒者令大人到!”   众人听见,纷纷住了口,往前面站好。   前方快步行来一批人,为首之人穿戴华贵整洁,虽年过半百,行走时却还稳如针松,气势逼人,大家一看,皆有些讶异,来者竟然是皇帝身边老管事,中宫谒者令,安怀山,安大人。   只见安怀山身旁跟着一名穿水绿色内监直袍的青年男子,生得有几分脂粉气,一对眼睛暗藏精明,此人正是李芳。   皇帝派安怀山来长庆宫,必是有要事,苏年只觉眼皮一跳,惴惴不安的感觉顿时涌上心头。   没一会,人便来到了众人跟前。   李芳的目光往苏年身上扫了一扫,微微含了丝怨恨,但只轻微一下,李芳的神色便又恢复如初。   安怀山站定之后,徐徐扫过人群,一袭御赐的朝服将他衬托得精神奕奕,虽上了年纪,但一双郎目精光凿凿,威严从中流出,无形中带给人一身压力。   “臣安怀山,给众位公主请安。”安怀山半身揖道,向她们鞠躬行了一礼。   这位皇帝面前的红人,前骠骑大将军,国之栋梁,在朝中位份不小,很是受人敬重,苏年与众位公主也纷纷施还了一礼。   “众公主请免礼,老臣今早过来长庆宫,乃是奉了罗太妃娘娘的旨意。”   听见“罗太妃”三个字,苏年暗地里松了口气,既是太妃娘娘遣安怀山前来,想必就与昨夜的事情没什么关系,可还没等她把心放下,突然间又听安怀山声音一扬:“敢问哪位是北漠翘部的公主?”   苏年一惊,愣在原地,心里顿起一阵慌乱,可又不敢把惊慌表露到脸上去,于是不知所措地站在那里,齐刷刷的目光转头落在了她的身上。   大院里一阵安静。   见她半天没出声,李芳露出几分不愉快,刻意提醒道:“翘公主,安大人在问公主的话,翘公主是否太无理了?”   余光里,风燕也神情微微紧张的看了她一眼。   苏年掐了掐袖中掌心,定了定神,这才慢慢走到了前面。   “小女子正是。”   “姑娘便是翘公主?”   “苏年见过大人。”   安怀山那双深邃的眼睛炯炯发光,深深打量了她几眼,那样的目光充满了窥视人心的老成苍桑,不知藏了些什么复杂心思,看得人心里更是一阵发紧。   他手托拂尘微微一抬:“翘公主不必多礼。”   苏年还等他往下说,谁知安怀山将目光一移,看向众人,话峰一转道:“太妃娘娘宅心仁厚,昨夜上元佳节,她老人家在迎恩寺上灯时得了好兆头,特地让人从迎恩寺将福份钱和一些福饼快马先行送回宫中,口谕差了老臣过来,分发给众位公主,望我南齐与各位的王庭能够永修善好,两厢和睦。”   安怀山说时,已经有一群宫婢托着盛满了福饼和浸过桐油串钱的盘子,从后面鱼贯走了出来。   正月初一,按照惯例,宫中会发一次岁钱和各宫嫔妃赏赐的礼物过来。   像这样的上灯钱,分过来还是第一回,往年都只发给宫内的人。大家兴高采烈,喜出望外。   不料又听安怀山道:“这里还有一事,翘公主年里送去给太妃的贺礼,甚得太妃娘娘欢喜,特地吩咐,这一对羊脂玉五蝠如意簪及两串红松石罗汉手串额外赏赐给公主,以作嘉奖。”   苏年讶异地抬头,这才安心下来,同时又感到有些意外。   年里太妃收到的贺岁礼,多得恐怕数都数不过来,有些甚至看都不及看,便赏发给了底下人,为何独独对她送的贺礼青眼有加?   一时间,许多道怀着嫉恨的目光从她的后背穿射过来,甚至连李芳也用惊讶的目光暗自扫了她一眼,只有风燕在一旁喜出望外。   “太妃只额外赏赐翘部公主一人,看这样子翘公主进献的新年贺礼一定非比寻常,价值连城,把我们这些人通通都比了下去,不知道翘公主送的是什么?”   洛红蕖心有不甘,又愤愤不满的道。   在这长庆宫,谁不知道她洛红蕖送的礼比所有人都多,且昂贵好几倍。翘苏年是众多潦倒的部落公主之中一个,根本拿不出什么像样的礼物。这个风头原本该她出,却被苏年抢走,洛红蕖怎么不气。   其他的公主也跟着附和:“是呀,是呀,不知翘公主送了什么?” 第一卷年华慕 第7章香膏,太妃赏赐   苏年道:“一盒北疆特产的药草香膏。”   “什么!一盒香膏?”听到苏年的回答,洛红蕖和其他人都纷纷瞪大了眼睛,不敢置信,“翘苏——翘公主,你可不要拿这种假话来耍弄我们!”   “苏年,你真的只送了一盒药膏?”连不知情的风燕也感到意外。   看到众位公主当着安怀山的面前,吵吵嚷嚷,不成体统,李芳咳了一声,大家才又安静下来。   站在安怀山旁边的一位小内监笑了声道:“小的作证,翘公主所送确是一盒香膏,自打太妃娘娘每日里捡上一小块放在暖手炉内熏着,这夜里起夜的次数就少了,头疼犯风的毛病轻了,咳痰也减了,太妃娘娘说,虽然礼不重,情义却不轻,是以该赏。”   “……”   各位公主们咬着牙,面面相觑,忽然都无话可说,却又并不太理解太妃的想法,并不觉得此事有如此简单,一时盯着苏年的眼神更添了几分嫉恨。   苏年自己也是皱了皱眉心,不知想起了什么,抬头见安怀山亲自端起了赏赐,苏年不敢怠慢,伸出双手去接,碰到托盘的时候,受伤的左手因太痛而抖了抖,这细微的举动似乎落入了安怀山的眼中,他倒也没说什么。   “谢……”刚刚将赏赐接过来,还没等她谢恩,这边跑来一个年轻的内侍,只见神色匆忙,满头大汗,一脸的慌张,大声的喊道:“安大人,不好了,宫里头出事了!”   那内侍边跑边到了跟前,扫了一眼众人,本要继续往下说,突然又把嘴闭上,凑到安怀山耳旁,不知低声说了些什么,只有靠他们最近的苏年瞥见安怀山眉峰一皱,似乎是道:“这药是死物,难道那药还都会长脚跑了不成?”   “公主,小心……”   随着阿素低低的一声叫喊,苏年左手一抖,捧着的盘子侧翻,里面罗太妃赏赐的东西通通跌出来,眼看要摔到地上。阿素的身影闪出,在燃眉的那刻将跌落的物件用衣裳悉数都接住捧还给苏年,又默默看了一眼苏年微微有几分苍白的脸色。   “翘公主,你、你怎能如此大意轻心!当众摔坏了太妃娘娘的赏赐,那可是大不敬!”李芳趁势一声凌厉的责骂。   “安大人,对不住,是苏年莽撞了……”苏年收慑心神,道了一声歉。   “李管事,你急什么,这不是并没有摔坏吗!”风燕看不过的回了一句嘴。   “你——”   “好了,老夫要先行回宫,余下的事情就交由给李管事吧。”安怀山明显急着有事处理,只是临走之前,那双老成精锐的目光扫了一眼阿素,大概是看出阿素懂武功,紧跟着目光又在苏年脸上一转,余光再落到风燕身上,这时眼神微微透出一丝冷意,随即领了底下的奴才们扬长而去。   “小的送安大人!”看着安怀山走远了,李芳才冷冷看着她们。   等大家把福饼和桐油钱分了,李芳独独留下苏年主仆。   堂屋里,李芳端茶坐在太师椅上,俨然不比刚才在安怀山面前,对她们还有几分恭敬,此时此刻眼底尽是轻慢之色。   “我听说眉弱水又病了,这常年四季的就属她身子娇贵,长庆宫为她多开了多少花销,年里节里的,也没见她拿出一子半钱来补偿,长庆宫不是善堂,她要再这么着病下去……”   李芳说时,两只眼里闪着精光,望了一眼阿素手中端着的赏赐。   苏年一眼看穿李芳心思,只装作不动声色地道:“大人有大义,我们都是离家背国,远道而来,想必大人能体恤我们的难处。弱水体弱多病,多有劳烦之处,苏年给赔不是,这些东西还望大人笑纳,对弱水多担待一些。”   说罢,示意阿素:“阿素。”   阿素有点不舍,但望了望李芳后,仍是把东西拿了过去,李芳身边的侍从立即笑呵呵的接了。   临走出门的时候,还听见里面传来他们的声音。   “大人您快看,这些可都是顶好的首饰,您说这翘部公主是不是傻,竟然为了那眉弱水舍得下这些好宝贝。”   李芳不屑的笑着道:“傻?她可不傻。她傻还会把这些东西留下来吗。”   “照这么说,这翘公主还是个有情有义的?”   李芳又笑道:“我李芳在宫里待了这么多年,从来没见过哪一段姐妹情深能走到最后,有情有义?呵呵,这年头哪里来的情哪里来的义,都不过是‘利益’二字罢了。”   “大人这话的意思……” 第一卷年华慕 第8章佩章,邂逅太子   “等着瞧吧,今儿个她们还姐妹情深的,一旦面临生死抉择;利益纠葛;男女情缠……这再深的感情也经不住考验啊,那时我倒要看她翘苏年还是不是还可以做得到舍己为人,公大无私,只怕她躲都躲不及。即算她翘苏年真能做得到,那眉弱水呢,那尉迟风燕呢,这二人,可是心气一个比一个要高,等着吧,等着看她们将来如何下场!”   “大人果然博文识广,小的佩服!佩服……”   里面还说了些什么,苏年没去再听。情义的事情本不能计较太多,当你计较的时候,你已经输给了它。做人但求问心无愧的活在当下,若要她舍情舍义的活,还不如来个轰轰烈烈的死。   倒是李芳有可能说中了,苏年内心不安,隐隐只觉得有大事要发生。   “公主?”   “阿素,你在这里等我,我去个地方,去去就回。”   “公主一个人?”   “就一会儿。”   阿素忧心地看着苏年,只得点了点头。   苏年并没去别的地方,而是来到长庆宫后面的云影湖。   云影湖连着宫外的护城河流,湖面广宽平阔,但这里偏僻荒芜,略显清冷,平常很少会有重要的人物来到这边。到了晚上,此处更显冷寂,林中黑暗,几乎没什么人愿意进来,但只有她知道,靠湖边一棵巨大的百年银杏树上,可以眺望到宫外的美景,尤其是眺望朝霞的最好去处。   她当然不是来看景的,而是来找一样东西。顺着熟悉的小路,寻到那棵银杏树,忍着背上火辣辣的痛,她开始在树下的草丛里翻找什么。   凭着记忆,她找中了地方,在地上捡了根粗硬的树杈,拨开周边的草丛,便用一只手开始费力地刨开地上泥土。刨了一会儿,咚的一声,只听戳到一个硬梆梆的东西。   苏年面露欣喜,将树杈扔弃,用冰冷的手去拨开上面的泥沙,翻出一只紫色的荷包,拍了拍荷包上的泥土,从荷包里取出一样东西,那是一枚龙纹佩章。   只有天家的人才有资格佩戴雕刻龙形的饰品。   握着龙纹佩,苏年环顾了一下四周情形,不敢多做停留,刚刚抬脚要走,一个声音从树上传出:“站着。”   突然而来的声音,害苏年吃了一惊,心头猛的一蹦,险些没把龙纹佩直接扔出去。   “是……是谁?”她面色发白地抬头往树上看去,看了半晌,却又不见任何身影。   “到底是谁?”壮起胆子,她又问了一声。   过了好一会儿,刚才那道声音才又响起:“孤身居东宫,你说,我是谁?”   居在东宫,且还自称为“孤”的除了皇太子没有别人!苏年满面震惊,心猜不好,想把龙纹佩藏起却已然来不及,刚才只怕都已经被他看见。   古人有云:祸福不单行……   只是皇太子为何会突然出现在这种地方?并且看似还是独自一人。如果她没有记错,南齐太子叫做萧长懋,小字白泽。是已故武穆皇后所生,当今皇帝的长子。据闻这位皇太子颇富才德,礼接文士,蓄养武人,年纪轻轻已在朝中树立起不浅的名誉,便是连老臣王俭也曾在人前对他夸赞不已。   苏年握着龙纹佩,一时站在原地,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只听见有脚步声踩踏着地上枯黄的树叶,发出沙沙声响,慢慢地朝她走近,她抬头循着方向望去,最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双明黄色的金履龙靴,再往上看……雪白的貂裘像是早晨的云影湖上远远投来的第一抹煦阳,裹着男人身上如兰花般清冽高雅的气息。   寒春的细雪飘了一晚才停息,清早天晴的阳光格外耀眼,迎面照在她的脸上,使得她无法仔细看清楚那张脸。   “太子殿下……”   苏年握紧龙纹佩,心里越发地慌了。   “把你手里的东西,拿出来。”虽看不清他的脸,却能感觉到萧长懋正盯着她,仿佛面无表情,又仿佛冷漠,只是那声音隔近了听去,越发像波光粼粼的湖面吹来的一阵清风;又像是琴弦拨弄出的音符,说不出地好听。   但苏年没有忽略他话语中严肃的冷意。   她迟疑了一下,还是把手里东西伸手递出去。   萧长懋将龙纹佩接过,正反翻看了两眼,仿佛也有一些吃惊,随即道:“三弟的随身佩章,怎会埋在这种地方,你又是如何知道?”他淡淡命令,“说。”   苏年被阳光照得眯缝着眼,捏着掌心,正在心里权衡该不该说实话,又见皇太子身量高大颀长,身披白裘,华贵如玉,即使站在这荒凉的树林中,也掩饰不去通身翩然绝尘的气质,隐隐约约可见一双秀丽英气的眸子,清澈深幽,带着冰冷的温度审读着她的每一个表情。   “我与三殿下是好友……” 第一卷年华慕 第9章烙印,鱼符胎记   这块龙纹佩是三皇子萧子卿随身之物,上面刻有子卿“庐陵王”的称号,只要拿着它,不但可以随意进出皇宫,且还能调动子卿庐陵王府的侍卫。子卿之所以将它藏在这个地方,是担心他人不在宫中之时,一旦天有叵测,他将无法对她伸出援手,是以才把此重要物件掩埋在此处,她若急用,只需取出龙纹佩,可缓解一时危机。   她原本可以求助子卿,让子卿从尚药局弄到“百岁千莲”不是太大的问题,只可惜适逢新年,子卿早在初八那日,便随了罗太妃一同去了迎恩寺上灯,一直得守到正月十八才能回宫。   这块龙纹佩关系重大,不到万不得已,她也不敢轻易来取它,是以昨晚之事她并未来取。   “你和三弟是好友?”萧长懋继而又从头到脚将她打量了一番,似是在怀疑,转而问,“你是外族人?”   若只说外貌,苏年长得与中土人并无两样,相貌随了娘。不知是否受娘的影响,从小她就深深向往中原的风土人情,不论是中土语言亦或是中土文化、礼仪,她都从娘那儿学习到不少。自来到南齐,她便习惯穿中土的衣服,想象着娘穿上这些衣裳时该是怎样的一种美丽,也算是圆了娘的心愿。除此之外,身上只会缀挂一些翘族本族的首饰、饰品。   在萧长懋锐利的目光下,苏年只好如实地招来:“回太子殿下,我是北漠,翘部的人。”   “北疆以北,游牧部族……可是当初的叶翘部?”   “是。”   翘部的全名曾称作“乌儿拉叶翘”,在前朝刘宋王朝之时,便头一个归顺了南方,赐改姓氏为单名一个“翘”字,就如同弱水所在的淳于部族归顺南齐之后,赐姓氏为“眉”,但凡改了姓的,都是归顺为臣的部族。   萧长懋沉默了一会,问她:“你叫什么名字?”   “翘苏年。”   “这么说来,你是翘部的公主?”他的语气听来很平静,但神情之中微微透出一丝怀疑,分明看了看苏年身上这一身朴素的穿着。   “你与三弟几时相识,他又为何要将如此重要之物埋藏在此,并让你知晓?”萧长懋的语调比之刚才忽然间清冷了许多。   苏年不知该从何说起,说来话长,又不知该不该说出去,思量了一下,只得硬着头皮说道:“等子——等三殿下从迎恩寺回宫,太子殿下可以亲自去问他,三殿下一定说得比我更清晰。”   萧长懋的目光分明向下一沉,半晌才又说道:“你是三弟的女人?”   苏年睁大眼,没想到他问得如此直接,想必他已经是误会了她和子卿的关系:“太子殿下误会了,我与三殿下只是朋友。”   但显然他并不相信。苏年也并不想再多做解释,只是……那块龙纹佩,她却苦恼是否还能要得回来,这里已听他在说:“不论你与三弟是何种关系,这枚龙纹佩,乃是南齐天家的东西,你还没有资格拥有它。”   苏年心里顿时一堵,像是堵着什么热辣辣的东西,有什么话到了嘴边,想说却又说不出来……他说得对,她区区一个北疆之外小部的公主,又算得了什么东西。   只见他撩开一边外袍,动手将那块龙纹佩挂进他的腰间,想到这样东西的重要性,苏年头脑一热,不假思索将手伸了出去,去捉住太子手里的龙纹佩:“太子殿下!这枚佩章本是三殿下亲手埋在这里,让我有急用了来取!殿下若是不信,可等三殿下回——”   见她把手伸来,碰到自己腰间的那一刻,萧长懋眉目一冷,闪过一丝惊讶,甩袖便要将她推开:“放肆!”   苏年一个站立不稳,反下意识用力抓住他的长袖,萧长懋顺势往上拉拽,一拉一拽之间,怎么也没有想到他所穿的昂贵的丝绸会如此薄弱,一道刺耳声响起——她竟生生把人家一截衣袖撕开……正是这一声响,苏年的话音戛然而止。   她看着的,并非是抓在她手里,那一截衣袖……而是萧长懋露出的那一截手臂上,一枚深红的胎记。   时间仿佛静止在了这一刻……   她瞥见了萧长懋眸底的怒,却只能是呆呆的看着那枚胎记,浑身僵硬在原地! 第一卷年华慕 第10章困梦,前缘未尽   她不知道这世间是否有鬼神之说,也不知道佛经里的转世轮回是否真的在这个世界上存在着。她只知道,从她降生人世的那天,左臂的手腕上便长着一枚胎记,一枚形似古老鱼符的记号,却只有半截鱼尾。只因那胎记生得奇异,宛如烙印一般,活灵活现。从出生那天开始,娘便用了法子,刻意将她手上这枚“烙印”掩饰起来。   但这枚胎记却并没有随着掩饰,而从她的生命中消失。懂事开始,她常会问娘,为何她的身上会长着只有一半鱼尾的胎记,娘摸着她的头,说,年儿,这是命。   八岁那年起,她开始常常的做着同一个梦,梦里的男女也都各自在左臂手腕上长了这样一个形似古老鱼符的胎记,不同的……一个是鱼尾,一个是鱼身,相握在一起竟是一条完整的鱼符。   梦里的情景随着岁月的成长不断变化,梦中的男女也不断地成长,不变的是他们惺惺相惜的感情。而那女孩,渐渐长成了她的模样;她却总也无法看得清楚男孩的样子。   梦境整整伴随了她十年,如同她的另一世,有时梦境清晰得让她难以分得清楚梦里与现实。困扰、痛苦紧随着年幼的她,那奇异的烙印便也像挥之不去的枷锁,深深刻在她的脑海里。   终于,娘让她去找部落里的萨满婆,为她解烦。萨满婆说,她的前缘未尽,今生注定是要遇上那一个人,但萨满婆也说,这是孽,前生的爱怨太重,才会缠到今生。结果,她被族人视为不详,被送来南齐,娘在那一年过世。   是以这枚胎记,她又怎么会忘掉?   从没想过它会如此猝不及防地出现在她的眼前,竟然是活生生地存在着,当她反应过来的时候,她的手,已鬼使神差地触上太子的臂……   一阵剧痛传来,揪回苏年的神智,只见萧长懋以玉长的两指紧扣她的手腕,随手将她往前用力一推,还没等她将他看清,人已险些跌倒在地上,萧长懋的声音已然冰冷得没了一丝温度:“三弟竟会看上你这般水性杨花的女人。”   方才她的举动,在世人眼底,确是大逆不道,有悖女德。萧长懋会误会她是自然。   等醒悟自己做了如何胆大孟浪的行为,苏年悔时已晚,只不过内心的震撼仍在往外倾倒——是他!是这个人!怎么竟然会是他?   她只是一个毫无地位的外族公主,又怎会与南齐的皇太子牵扯上任何关系……   阿素看到苏年回来的时候,只见苏年身上落了一些枯黄的叶子,绣鞋上沾了泥泞,一张脸比走之前还要更加苍白……奇怪的是,苏年手中不知揪着一块从哪里来的布料。   “公主去了云影湖?”阿素担忧地问道,待苏年走近了再仔细一看,那块布料似是男子衣上的一截襟袖。   “这块布……发生了什么事?”   苏年低头看了看手中那块东西,想起刚才在林中皇太子萧长懋扔下那句话之后,转身离去……她抬头看着阿素,实在不知该从何说起,把布料贴身收好,只道:“没什么事,我们去弱水那。”   为了不让阿素太担心,她勉强打起精神,掩去心底纠缠着的复杂情绪,同阿素一道来到弱水的住处。   才刚刚踏进小院,便听到里边传来一道悲愤的哭啼声:“你们——你们这些势利的狗东西!头两年里公主待你们不薄,可没少打赏你们,现在见公主好欺负了,连宫里发的这点钱也来抢,使唤你们煎汤熬药,不是汤干了,就是罐打了,现在居然还动起手来,你们,你们也不怕横遭雷劈!”   “凉玉姑娘,瞧你说的,你也说是头两年,这近一年里咱们大伙不但没得好处,跟着她一个族灭国亡的公主,还得受人眉眼高低,白白的遭那窝囊气!”   “就是!我南齐仁慈,收留了她,好歹让她有个住处不至于留宿街头成个乞丐,你们不但不感激,还当自己是千金贵胄,需要处处让人伺候着!我呸!”   “你们——住口住口,你们欺人太甚了!”   “你要做什么?”   “做什么,我打不死你们!”   “啊,来人啊,这丫头发疯拉……”   “凉玉,凉玉!不要打了,凉玉姐,别打了……别再打了呀……”   院子里鸡飞狗跳,闹得不可开交,苏年大概听明白事情原委,快步走进庭院,喊道:“凉玉,住手。”   凉玉和那几个宫里指派的嫫嫫、宫女扭打成一团,年纪小的红玉在一旁压根劝不住,小脸肿得老高,脸上泪痕斑斑,一看既是被人欺负过。   凉玉是个泼辣的性子,犟起来十头牛都拉不住,那几个嫫嫫宫女捧着头顺势躲在苏年背后,凉玉见是苏年,这才勉强住了手,几个嫫嫫等人连忙骂骂咧咧跑了。   “翘公主……”凉玉蓬头垢面,脸上被抓出几道抓痕,眼里一道清光,滑落脸庞。   苏年心里一堵。这丫头,也算是个忠心耿耿的仆。   她走到凉玉跟前,掏出帕子给凉玉擦了擦面,又替她拢了拢被抓得零散的头发:“进去吧。”   话还没落音,只听房屋里传来彭彭咚咚的几道响动,她们连忙快走几步进了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