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章 莽汉   明崇祯九年夏,三伏天气,格外来得酷热!以至于田地中的农人,一个个扛了农具,躲向树荫下享受那股荫凉。 一个须发花白的老汉吸着旱烟叹道:“而今的天时也变了!像我们年轻的时候,从不曾遇着这种热天,如此异常莫怪外面要闹什么高迎祥了。”   边上许多农夫听他说到高迎祥三字,便聚拢来问道:“李老伯,你可是说要造我们大明朝反的高迎祥吗?”   那老农见他们问,摇了摇头叹道:“是啊,不但关内有乱贼,关外的鞑囘子也是虎视中原。幸而今上福气大,出了一个姓洪的,一个姓孙的两位忠臣,才把高迎祥大军扫灭,又有那吴某人镇守山海关,鞑囘子亦无法牧马入关。然而中原、江淮已经是满目疮痍!”   众人正议论间,那边大路上走过一条昂藏大汉来。只见他身长七尺浓眉凤目,身上一件褐布衫,全给汗水浸透了,那人便在树荫下褪了,露出古铜般结实的肌肉来。   这些农夫哪曾见过这等人物,都瞪着眼望着那汉子,话也不说了。却见那人褪囘下了布衫,便在前面塘里洗净了。却见他只一跃,将那布衫早挂在三丈来高的一个树枝上。众人不禁一惊非小,回头来再看那人时,却枕树根儿睡了。   众人便窃窃地商议:“世道如此,这人看模样不善,莫与那闯贼扯上关系,不如乘他睡熟的当儿将他拿了,带到村上交给上官太公,凭他老人家怎样发落。不然出了什么岔子,上官太公又要说人太大意了。”   计议已定,正要动手。忽尔那李老伯忙着摇手道:“你们别乱动!这汉子虽然可疑,看样子却也是个有本事的。你们却都是些庄稼汉,只有几分笨气力,要是冒冒失失上去捉他,怕没有这样便宜的事。”   众人不服气道:“依你老说还得回到村上带家伙吗?”   李老伯道:“那倒不必。我且说个妙计给你们,保你们手到擒来,稳稳的不费吹灰之力,可以将他解回庄去。”   便低低地说了几句,却把手指向树林外道:“那不是老秦赶生意来了?”   众人忙回头看时,果见一个人戴着箬笠,敞着胸脯,挑了一担酒桶,一晃一晃地走将过来。众人齐站了起来,嘴里打着唿哨招呼他。   老秦紧走上几步,到了众人跟前,把酒桶歇下,抹着脸上的汗珠,笑道:“怎么啦?你们都在这儿文诌诌地打哑谜吗?今天有的是好酒,快喝罢。”   李老伯不待他说下去,忙走过来附着他的耳朵说了几句,老秦只是点头,又望了那大汉一眼,笑道:“那东西下去,慢说是人,便是铁铸的也得教他躺下!”   李老伯急掩着他的嘴道:“老秦你就是嘴不稳,事没做便先露风,你可依我的话办就是了。”   老秦伸了伸舌头,挑起酒桶竟自去了。   众人依旧席地而坐,随意说笑,倒反比先前热闹起来了。   不一会儿,却听得树林外有唱山歌的声音。众人齐声喊道:“好了,好了。老秦挑着美酒来时,我们且尽量喝他个饱。”   说时老秦已走了近来,大着声音道:“刚才你们说我的酒不好,而今我却有好的酒来了,你们快喝罢。”边说边把酒桶盖一揭,却闻得酒香刺鼻。   李老伯首先走过去向酒桶边闻了闻,赞道:“真是美酒!可惜我没有带着钱钞,怎么办?”   老秦笑道:“李老伯你喝罢了,钱钞等会子给我不是一样的。”说着,将手里一个酒瓢递给他。   李老伯道:“恁地也好。”遂在酒桶里舀了一瓢,咕都咕都一吃便喝下半瓢,舒了口气道:“又香又滋润,端的是好酒,怎奈我量不宏,这半瓢就请你们哪一位喝了罢。”   众人都笑道:“李老伯这个人情,却不愿领你的。”   李老伯笑道:“是了,是了。你们都嫌我脏,那么老秦你自饮了罢。”   老秦接过去,向酒桶里一浸,却笑道:“不是一样卖钱!谁瞧得出脏不脏?”   于是众人陆续来买酒喝,却是喝的另一桶,顷刻便尽了。众人还嚷着不够,老秦将李老伯喝剩的一桶教他们喝,众人摇摇头都不愿。   李老伯看在眼里,老大的不自在,怒道:“老秦,这桶酒给我送回去,该多少钱一并算给你是了。”   老秦笑道:“你老莫怒。我这酒不是定要卖给他们的,有货还怕卖不到钱,等着喝的人还多着呢。”边说边把桶盖卜的合上,赌气挑了就走。   李老伯要想起身追时,怎奈两腿软囘绵绵地站着只是往两面晃。   老秦转过身来笑道:“你老躺一回罢。这酒虽好,恐怕容易醉人。”老秦只顾说,却不防脚下一绊,几乎连人带桶跌翻在地,刚站定了。   忽从地下跳起一个人来,骂道:“老爷赶了这们些路,正辛苦,得要睡一会儿,却遇着你们这班囚囊,嚷得人头痛。而今走路走上人家身上来了。你瞧,你瞧,什么捞什子?泼的人一身!引得老爷火发时,就教你身上开几个大窟窿!”说时飕的从袜统里抽囘出一柄解腕尖刀来,在阳光下一耀,光芒直射囘到老秦眼中。   老秦暗想倒没防到这一着,忙将酒桶放在地上,笑道:“只怪我没留心得罪了尊家,请尊家原谅一下吧。”   那那汉子益发暴跳起来,说道:“谁知你留心没留心?不给厉害你瞧,你还当人家是娃娃呢!”   李老伯一众人知事弄僵了,生恐老秦吃亏,仗着人多便一拥过来劝解。   那那汉子冷不防却将李老伯拖住了,冷笑道:“怎么啦?酒醒得好快啊!敢是还没到量?来,来,来,再请你喝个爽快。”说着仍将解腕尖刀插在袜统里,劈手把酒桶提了过来,掀去了盖,直将李老伯浸入桶里。李老伯欲待挣扎,怎敌得他的力气,一颗头早在酒里浸透了。   老秦一想不好,即在地上拾起挑酒桶的檀木扁担,顺手便向那汉子下三路打来。那汉子只顾按住李老伯的头,没防备老秦的扁担。说时迟,那时快,那汉子腿上早着了一下。老秦以为总要跌倒的,哪知那汉子却纹风不动,老秦却已震得麻木了半个身子,扁担早扔在一边。   众人大吃一惊,齐发声喊,跑到田里取了长长短短的农具直奔那汉子而来。   那汉子不慌不忙丢开了李老伯,也不取袜统里的尖刀,赤手空拳,待众人身临近切,却用桶里的酒向众人泼去。众人有被泼着的,立刻躺下。一霎时,七横八竖,躺了一地。后面人见势不佳,转身便逃,那汉子也不追,一蹲身坐在地上,只望着那些人发笑,自言自语道:“咱还没睡醒,反给这些王囘八羔子闹乏了。可笑这些人太没见识,却想把蒙囘汗囘药来愚我。我要入了你们的圈套,还能在江湖上立足!逃回去的人一定是去叫救兵的,我却没闲来和他们耍子。然而我要就此走了,他们还以为我是惧怯,将来传说开去却不好听。”   他低头想了想,猛然见身旁有一棵两人合抱不来的大树,便拾起地上檀木扁担,对准树身,只一锥便过去了半截,好似生成嵌在中间,震得那大树不住地晃动,碧绿的叶子也就簇簇地落下来。那汉子微微一笑,纵身把树上晒晾的短衫取下。   他刚待举步要走,树背后忽转出一个人来,打着哈哈道:“本领确乎高强,不过太残忍了些。”那汉子一愣,转过身看时,那人是个道家装束,相貌清癯,银发拂胸,约摸有七十多岁的样子,一柄拂尘插在背上,右手托着两枚雪亮光滑的钢丸,叮当叮当在他掌中打着旋,估量上去决不是寻常羽士之流。   那汉子却仗着自己本领强,欺他年老,遂站定了,将一件短衫在背上一搭,两手叉着腰,厉声道:“怎谓之太残忍?我在江湖混了这么久,倒没人敢说我残忍,而今却要受你的批评!来来来,你喜打抱不平,我就与你见个高下。”   那老道不禁仰天大笑,说道:“贫道原是一片好意,说了一句,倒惹出壮士的火来,要与贫道交手。你看贫道这等岁数,怎禁得你三拳两脚。那株树总算得结实了,也吃壮士戳个对穿。”   那汉子抢着说道:“那末,你待怎说?”   老道笑道:“真不愧为震山虎!怎么性子恁般急?”那汉子听老道说出“震山虎”三个字,就是一愣,心想奇怪了,我与他无一面之交,怎能知我的诨号? 正文 第二章 异道   接着,听老道说:“人家虽设计陷你,也为你模样儿太凶狠,你即用这毒工夫来制他们。你走又不解救他们,一周时后,不是都要上鬼门关去?你瞧,这十多人,不是家中都有父母妻女的,你于心何忍?末了,这株树还要受你的殃,可见你这震山虎真是不择人而噬的猛兽了。贫道素不欢喜管闲事,今日却要抱一个不平。”   那汉子给他一阵奚落,不觉心头火起,陡的一拳打过去,老道从容不迫地往右一闪,拳便落了个空。那汉子益发怒了,一个鹞子翻身,双手向老道臀囘部一托,这式子名为“烘云托月”,厉害无比。老道又是一闪,那汉子又落了空,急得怪叫起来,忙变拳法,取个“暴雨残花”的式子,拳风似疾雨般向老道上中下三路打来,使老道招架不迭。   哪知老道仍像没事人一般,右掌里两枚钢丸依旧在盘旋着,得儿叮当,得儿叮当,好像和那汉子奏着拍子。那汉子迭变了几次拳法,终不能打着一下,直弄得汗流浃背,心慌意乱。正想卖个破绽,脱身逃走,免得吃眼前亏,陡然听得一声:“呔!不知进退的东西。贫道姑念你无知,任你过一过性子,你倒愈加撒野起来了。”   那汉子猛然听了这种暴雷也似的几句话,果真俯首贴耳,屏声息气地站在一旁,先前的火性不知上哪儿去了。又听老道大笑道:“黄千鹤,你震山虎的威风呢?”   黄千鹤扑的拜倒在地,喊道:“道长真是神人!小的有眼不识泰山,务请道长收小的为徒。俾得终身侍候师父,则感激无涯。”   老道笑道:“你怎么前倨后恭?好,好,合该你有造化,我就收了你罢。”   黄千鹤又恭恭谨谨拜了四拜。老道道:“而今你已是我的徒弟了,就该听我的吩咐。”   黄千鹤道:“师父有命怎敢不依!”   老道道:“那么你自己闯的祸还得自己去了,不能老让他们躺着。”   黄千鹤应了几个“是”字,走过去对他们股上一脚一个,那些农夫如梦方醒,睁眼见了黄千鹤吓得爬起来,一溜烟似地都跑回村去了。   老道道:“这里不是说话之所,但是你能不能跑路?”   黄千鹤笑道:“师父,弟子别的能耐虽不济,对于跑路还能来得,诨号震山虎,就是跑路两字上得来的。照现在午末未初时候起步,多不能走,大约至太阳西坠的当儿,三百里路还能赶。”   老道听了点头笑道:“可以是可以,恐怕还跟不上我。”   黄千鹤因碍着师徒的名分不敢强辩,只说道:“姑且随囘师父走走看。”   老道微微一笑,说道:“也好。这柄拂尘你且代我拿着,倘若走散了,你可凭它打听我的下落。”   黄千鹤接过来,心想这一柄拂尘都有讲究?然而我震山虎的神通在江湖上有谁不知,他再走得快些,怎及得飞行的神速。   于是,老道在前,他在后,一路行来。看老道的步法并无异处,而且十分迂缓。黄千鹤心下窃喜,以为这一着,我徒弟却要占师父的先了。哪知走不上半个时辰,老道的脚步逐渐加快,起先黄千鹤还能紧走紧跟,慢走慢跟,尽他飞行的力量,还不觉得困难。后来老道愈走愈速,黄千鹤拚命价赶,已是相距甚远。先前走的原是平坦大道,现在却是走入万山丛林之间,除了葱芸的树木和呼呼的山风,简直瞧不见一个人影,就是那些獐麋鹿兔之类,也因慑于炎威,匿在洞里不敢出来。   黄千鹤赶了一阵子,依旧赶不上,远远的,只见老道脚不沾尘的在前跑,黄千鹤这时觉得十分疲倦,要想坐下休息一会儿,又恐走散了,在这四无人烟的地方,向谁去打听路径,只得快一步慢一步的赶着。   又捱了些时,实在支持不住,又不敢擅自坐下休息。又走过一座山岗,站在岗子上四下一瞧,哪里还见老道的踪迹,遂放开喉咙喊了几声师父,也没有人答应。再看山上的路径甚多,不知师父走的哪一条,凭拂尘又向谁去打听他老人家的下落。而且日已西坠,只剩得一片晚霞红馥馥的,杂乱在天上。   这时黄千鹤又饥又乏,不觉一蹲身席地坐了下来,索兴解开衣襟任晚风吹个凉爽。又寻着一处山涧,喝了些泉水,再坐了一会儿,精神就恢复了许多。幸而是六月中旬,月色皎洁,如同白昼,山岗上不敢多留恋,遂重行结束停当,不分青黄皂白,只捡山径宽阔些的走,希望遇着个山户人家借宿一宵,待天明时再打听师父的下落。怎奈都是重山叠岭,哪有人家遇见,倒是常有虎啸狼嗥的声浪传入耳鼓。   黄千鹤不觉有些胆怯,即将袜统里那柄解腕尖刀取将出来,以防万一。这样的又走了一个更次,翻过几重山岭,心里倒反不急了,肚里的饥火也平了下去。   忽尔隐隐约约闻得一阵弦管声音,不觉纳罕起来,怎么在这崇山峻岭之中会有人作乐?再站停脚步听时又没了,自己觉得好笑,怎么多跑了路,连耳朵也会作怪,即使是真有其事,一定非鬼即怪。且莫管他,干脆走我的路。但是,接连又来几阵声浪,却比先前清晰,他究属年轻,一颗好奇心又打动了。心想:这乐声莫非是师父道院中传出来的?何妨循着声音寻将过去,不比一味乱撞来得好些?   正这们想着,忽然眼前一座峭壁挡住去路,听那乐声便在峭壁那面发出来的,但是,山路至此已止,好像这座峭壁危崖,便是平地的城墙,要上那面去非找个出路不可。   黄千鹤借着月光,看时都是怪石峥嵘,连草都没有一根,踌躇了半天,只得捡平坦一些的地方,连用壁虎爬墙的法子上去。及至到得上面,回首向下一望,何止十来丈高,倘一失足,保要粉骨碎身。   幸而那面不甚峻险,走过百十步,便见座林子。林子里隐约现出黄色的墙壁来,估量上去定是庙宇。那一阵阵乐声,格外来得清切,似乎还夹杂些女子的歌声,倒不觉狐疑起来:难道师父道院中还有这种排场?看不出他一面正经的人会干出这种勾当来?   就算我黄千鹤瞎了眼,拜他为师,倘被江湖上朋友知道,岂不把人牙齿都笑掉了?但是,我非瞧他个明白不可。因三脚两步窜进林子,便见一带围墙,约有百十间房屋。不敢前面上去,只捡后面僻静处,纵身上屋。因有月光,只好蛇行而进,偷瞧了几处屋子,都是些佛殿,却瞧不清殿上供的是甚佛像。   直至翻到正殿,才见一块横额上囘书着斗大四个字,黄千鹤一愣,“大雄宝殿”是和尚庙用的,如些看来分明又不是道院了。   殿上静悄悄的,只有如来面前一盏半明不灭的琉璃灯亮着。一听殿外庭心里,却有人说话,声音接着一阵呼呼的风声。上前边去瞧时,原来庭心里有十多个小沙弥,四散立住,个个手执明晃晃的刀枪,核心一个浓眉大眼的胖和尚,在那里使一柄钢铁禅杖,舞动如风车也似的,众多的小沙弥齐声喝彩。   正在兴起之时,边门里走出个和尚道:“二师兄,刚才巡山僧瞧见有人上了我们后殿。大师兄吩咐,须合院抄上一抄。”胖和尚忙收住禅杖,喝道:“抄!抄!哪个贼胆包天的杂囘种敢来虎头上捋须?”黄千鹤一听不好,孤掌难鸣,还是走为上着。哪知还未举步,四下里梆子已响了起来,真是危急万分。   且说黄千鹤,在大雄宝殿屋脊上,听得四下里梆子响,便知不妙,双手难敌四拳,而且只有袜统里一柄解腕尖刀,怎好与人厮杀?与其作困兽之斗,不如走为上策。主意打定,百忙中已忘了是在月光下的,刚一举步,猛听得众多小沙弥喊道:“二世叔,贼人在殿屋上呢,快拿啊。” 正文 第三章 恶僧   黄千鹤不顾一切,一连几个箭步,早离了大殿,在殿后屋子上立足未定,脑后觉得呼的一声,忙回头看时,原来那胖和尚已追了下来,一禅杖正往他头上盖将下来。   黄千鹤暗叫不好,便往旁一闪,又是几窜,早过了几重屋脊。胖和尚哪里肯舍,随后赶来,使动钢铁禅杖呼呼呼,上中下三路,直扫将入来。黄千鹤左避右闪,躲过了禅杖,俯身拾起几片瓦,对准胖和尚飞将过去,胖和尚忙着招架。黄千鹤早又离开屋脊,躲向一株老槐树上。芸叶层层,枝干横斜,别人瞧不见他,他却瞧得见外面。   那胖和尚在屋上四下找寻了一会儿,便往别处去了。   这时满寺里里外外都有和尚搜查,且不时有人上屋查看,却没注意到这槐树上。黄千鹤暂时不敢乱跑,只得耐性候着。不多时下面渐归寂静,又听得断断续续几下钟声,心想:这时不走,更待何时!遂先将身子倒挂,探观下面可有甚出路。   原来这棵槐树,是栽在一个小小庭心里的。   这时已过三鼓,月色朦胧,瞧不清下面是甚地方,依稀觉得靠东是一带长廊,由窗棂中透出一些灯光来。窗里面人影幢幢,心想还是不下去,改走别处的好,倘再遇着贼秃,仍要麻烦。   主意打定,忽听屋子里一声惨呼,象是女子的声音,再听时便又寂然,好生奇怪,怎么刚才歌乐悠扬,而今却又发出这种凄厉的呼声来,一定里面有甚缘故。既至此间,也就不能顾甚危险,索兴下去瞧个明白,才不枉这一遭。   于是轻轻地一跃,便踏着实地走近窗口,他用舌尖舔湿了一个小孔,用眼往里瞧时,几乎没把黄千鹤骇得直跳起来。忙回过脸向地下啐了一口,低低骂道:“贼秃在这里作这种无耻勾当!清平世界,朗朗乾坤,怎能容得这些蠢物胡作妄为?把清静的佛地都沾污了,良家妇女也不知给他们害了几多。我在江湖上惯打抱不平,而今怎能放过他!”忽又一个转念:我今天跑了一日半夜,滴水未曾下肚,又没有合手的家伙,今晚且由他,待明日寻到了师父再说。想罢,便上屋走了。   原来黄千鹤所见的是三间一统的屋子,里面布置得如富家闺室,四壁张了几大幅精细的春画。神情毕肖,栩栩如生。并有许多青春女子,一个个蝉纱障身,在两股间系了一条极狭的绸巾,酥囘胸雪股隐约可见。   地上铺着地毯,她们就在上面追逐嬉戏,你推我扑,我打你躲,一种谑浪跳笑的形状,难以入目。朝外一张大炕上,有一个上身一囘丝囘不囘挂的头陀,挟住个少女在那里躺着说笑,却指着春画上的样儿,得劲当儿还叫。那些少女,瞧她们虽然司空见惯,总觉得羞人答答,不愿以正眼相视,但是又不敢不瞧上一瞧。   头陀可乐极了,一双浓眉大眼只成两条细缝。一时看腻了,跑下地来,即在墙上摘下一口戒刀来,摆开架式,滚上滚下舞了好一会儿。舞罢,那少女们都争着替他捶胸的的捶胸,按摩的按摩。头陀斜倚着身子,还不住地在这个酥囘胸上摸一把,在那个粉囘颊上闻个香。黄千鹤见了,教他如何不怒?   其时离炕不多远,却还有个少女俯首坐在凳上,两手紧按着脸,似乎在那里啜泣,上身的衣服已破碎,伤痕累累,雪白的肌肤都现着殷囘红血色,下面里衣仅余半截,像是被人硬撕碎的。头陀一连做了许多花样,她死也不愿瞧,所以那些少女替头陀捶胸按摩,种种浪形狂态好像毫不觉得。   一刹那间,头陀蓦地推开众少女,跳下地来,走至少女跟前,用手在她身上一推,那少女慌得倒躲倒躲。头陀冷笑道:“你这人端的不识抬举!起初还以为你住不惯,哪知许多日子下来,还是如此。这里哪一样缺少你的,镇日价好吃好穿,不比在那豆腐店里好得多?你看她们还有的是官宦人家的闺秀,都肯心服意愿在这里,难道你的身分格外高贵些?要不是你的容貌好,哼哼,一千个也给我宰了。你看那是什么?”   头陀用手拨了拨墙上挂的那口雪亮的戒刀,重又说道:“你别背着我,再等一晚,依便依,不依便教你坐一坐逍遥椅,那时看你还要保留什么清白不清白。来来来,你们试一会儿逍遥椅给她看。”   那些女子都应了声,即在炕后移出一张椅子来。这椅子的构造与寻常椅子不同,椅背略仰,软软的垫子,靠手和脚踏的地方都可活动,只要机关一拨,坐的人便动弹不得。   头陀即将一个女子往上一按,哗啦啦机关动处,女子的手足都吃扣住,两股分开,臀囘部向上,手分左右,身子半仰着,只有头部可以稍稍移动,余下虽有千钧之力,也使展不来。   头陀走近那少女跟前,将她身子硬扳过来道:“你瞧,你瞧。”少女哪里肯瞧,只是手推脚踢,索兴放声痛哭起来。坐在椅子上的女子道:“好师父,你不要急在一时,这事羞人答答的,她怎心愿?当初我来时不是与她一样?而今虽惯常了,也觉得有些不好意思。”   众女子又做好做歹把头陀劝了过来。头陀怒容满面,经她们轻言妙语一劝,只狠狠地朝少女瞪了几眼,叹口气道:“不知怎样,为她俺却发不起火来;要是别一个,早吃我剁成几段了,还由得她装腔作势!”   内中却有几个女子道:“好师父,你当真世上的女子都像我们这样下践,一样也有贞节的。却不懂有了我们这些人,你还嫌不足,偏要千方百计地搜觅,倘若漏了风,恐怕要乐极生悲呢!”   头陀听了止不住呵呵大笑,说道:“得了,得了,倒惹出你们的醋劲了。你们放心,莫说十来个女的,再加上几倍,大家总是一个快乐,只要你们自己争气,不想逃就是了。若说漏风不漏风,更毋庸担心,俺有的是本领,谁敢来太岁头上动土!本地官囘府岂有不明白的?也只好假作痴聋。俺不去找他们,他们敢来自讨苦吃!你们休要忧,扫人的兴致,还是唱支曲子开开心。”   说时一手拿了一把琵琶随意拨囘弄起来,余下各抱一件乐器,调动弦索曼声度曲。那头陀不知在什么时候离开了这屋子。她们直闹到东方发白,才各长枕大被而卧。   且说黄千鹤窥见了其中秘密,耐着性子奔至前山门,幸喜没遇着什么巡山僧。   在月光下,瞧见山门上一块横额,写的“宏光寺”三个大字,黄千鹤默记在心,不敢多留,匆匆顺着山径下去。直到东方发白,才见山坡下、树林里有几户人家。走近看时,却也有一家酒店,酒帘子在屋檐上被晓风吹动得飘飘荡荡。因为时候尚早,两扇柴扉关得紧紧的。   黄千鹤饥火中焚,实在打熬不住,便在门上叩了几下。只听里面有人骂道:“大清老早,俺没睡醒,倒有人撞魂来了。”随着呀的一声,柴扉开处,一个人揉着双眼,光着身,穿一条短裤,赤着双足站在门口,头却顶到屋檐,向着黄千鹤问道:“你来打门干吗?”他虽说话,依旧睡眼惺忪,呵欠连连,全没看见黄千鹤是怎样一个人。   黄千鹤却已知道这人是有来历的,因说明原由。那人打着呵欠道:“既如此,且到里面坐地。”说毕先自进去。   黄千鹤跟将入来,只见草堂上摆着四五副座头。黄千鹤随意坐了。那人还是睡不清醒的样子,踱进后面喊道:“娘子,有人来喝酒,你去照管罢,我可要睡哩。”   只听得一个女人声气的答道:“你只是睡不醒!生意上门都要我去接待。停刻有了油水时,看我可给你!”   黄千鹤听了心下好生纳闷,再听时,里面已起了鼻息声,那人想又睡了。   半天不见那人的娘子出来,黄千鹤肚里饿得慌,敲着台子喊道:“怎么啦,把人冷搁在此,是甚意思?”   里面应道:“客人莫心急!恁地早,人家预备都没预备。”随说随走将出来。   黄千鹤见了又是一愣,心想那人多么粗陋,娘子倒这般整齐。虽是乡户人家,装束却也清雅,眉宇英爽,目光流利,决非寻常妇女。   那女的把目光向黄千鹤只一转,笑问道:“客人要用些什么酒菜?”   黄千鹤道:“酒倒随便,有好的牛肉时,切两大盘来,待我充饥。”女的应着进去。不一刻,托着一个大壶酒、两盘牛肉放在桌上,说道:“客人,酒请自斟罢。”便自顾里面去了。 正文 第四章 青云道长   黄千鹤不暇答应,先捡大块牛肉吃了许多,随后喝酒。不待呼唤,女的早又添了一壶来。黄千鹤本来食量兼人,而今饿了一日夜,真是饥不择食,顷刻间,吃了五大盘牛肉、三壶酒,还是不够。正待要喊添,忽然觉得一阵头眩,只见四周房屋都动将起来,一想不好,这里是黑店。想要站起来时,已是四肢无力。   却听那女的笑道:“好,好,倒也,倒也。”一语未了,黄千鹤果真身不由己翻倒在地。   女的把台上杯盘从容收拾进去。黄千鹤一个包裹、老道一柄拂尘,一股脑儿拿去。末后拿了一根麻绳,将黄千鹤缚了个结实,只轻轻一提,便把黄千鹤提到里面,缚在一根木桩上,出来喊他汉子道:“你也该醒得了。我独自将买卖做下来,你倒睡得自在呢!”   那人被喊醒了,一骨碌从炕上爬起,揉了揉眼问道:“那只羊肥也不肥?”   女的道:“你自去看。”那人在一面打呵欠,一面走将过去,将黄千鹤浑身打量一下,重走过来对女的说道:“这汉子倒生得结实,看来也有些本领。”   女的道:“管他有本领没本领,快些把他宰了就得了。”   那人笑道:“你没听人说猩猩惜猩猩,英雄爱英雄吗?”   女的接着说道:“得啦,像你这睡不醒的呆鸟,也算是英雄,那天下人尽是英雄了。”   那人道:“我不和你辩嘴,究竟这汉子有多少油水?”   女的手中正拿着那柄拂尘,看柄上雕镂的花纹,听他问便将拂尘向他脸上一扬道:“油水,油水,你拿这个去做和尚罢。”   那人一看拂尘,吃惊道:“且莫说笑,这拂尘敢是青云道人的?”   女的听说“青云道人”四个字,便道:“不差,我也有些疑惑。”   那人将拂尘接过去一看,指着柄端上说道:“你瞧,这一瓣红叶子,便是他老人家的记号。如此看来,那汉子想也不是外人,快救他醒来再说。”边说边将拂尘恭而敬之地挂在壁上。女的早把黄千鹤释了缚,喷上几口冷水。   黄千鹤接连几个喷嚏,便苏醒过来。定了定神,睁开眼看时,自己躺在地上,一阵血腥直刺鼻管,对面墙上挂了几把开膛剜心的尖刀,白壁上染满了血污,壁角里还有几个骷髅,心想:“真是个杀人场!我在江湖枉混了许久,今日反被这对狗男女做翻,真是六十岁老娘倒绷婴孩了!”   再一看自己身上并不缚着,觉得奇了,这对狗男女真大意,蒙囘汗囘药麻翻了人,连缚都不缚,真是天无绝人之路,我黄千鹤该有造化。但是事不宜迟,便站起身来,舒了舒筋骨,在墙上摘下一柄朴刀,除了这对狗男女也好。   刚踏出门口,那人却也跨将进来,几乎撞个满怀。黄千鹤心头火起,紧一紧手中朴刀,便向那人胸口刺去,那人一闪跳了开去,喊道:“你这人不讲理,自己有了命,便要别人的命!”   黄千鹤骂道:“瞎了眼的强贼!不要你的命,还留你在这里多害几个人!”说毕把刀直逼那人。   那人只是喊道:“别动手,有话要说!”黄千鹤哪里肯听,把刀一路使将过去。   那人一面招架,一面仍喊:“都是自己人,不论伤了谁,都是不好,青云道人面前说不过去。”黄千鹤不明白青云道人是怎样一个人,全不在心,只顾杀将过来。   女的忽跳至面前,手提一根花枪,喊她丈夫道:“这人不讲道理,目无尊长!且待我拿了他再说。”遂使动花枪,直战黄千鹤。   黄千鹤本领虽高,却因奔跑了一日夜,又受了蒙囘汗囘药,精神未复,家伙又不合手,十几回合右股上早着了一枪。只听有人喊道:“莫伤我徒弟,贫道来也。”   黄千鹤眼快,见来者正是他的师父。那老道依旧右掌中托着两枚钢丸,得儿当,得儿当,不住地旋着。忙喊道:“师父!怎么会上这儿来?”   老道点了点头,且不与他说话,笑向那夫妇二人道:“怎么啦?大水冲了龙王庙,一家人不知一家人了。”   女的早扔了花枪,敛着手笑道:“大师伯,原是这们说啊。不是看见你老人家的拂尘时,乱子闯得更要大呢!”   老道道:“别的话休说,我且与你们介绍一下。”便对黄千鹤道:“你过来见见师兄师嫂,这两位就是江湖上人称‘懒虎’沈三郎、‘粉蝶儿’秋三娘的,是你家三师叔的徒弟。”   黄千鹤过去作了揖。秋三娘还礼不迭,笑道:“师弟休见怪,刚才都是出于误会的。”说着又笑向老道道:“大师伯,你老人家只说了我们两人的名字,却不将这位师弟姓名说出来。”   老道笑道:“你这位师弟的名字,当然要给你们知道的。你们且问他可晓得我的法号?”   沈三郎、秋三娘都怔住了。   黄千鹤一听,忙向老道跪下,口称:“师父,弟子粗莽,未曾请问,务乞赐示。”   老道大笑道:“你且起来。”   沈三郎在旁,揉了揉睡眼,失声道:“大师伯,是怎样一回事?怪道方才交手时,问他青云道人可知道,他却全然不知。”   老道对黄千鹤道:“你可听得?青云道人便是我的法号。”并将收黄千鹤为徒弟的情形说了。   沈三郎道:“原来师弟就是震山虎黄千鹤,久闻久闻,我怎敌得?要不是我浑家帮忙,早吃师弟打败了。”   秋三娘在旁失惊道:“我伤了黄师弟一枪,到这时只管说话,快让我拿金创药来。”   黄千鹤被他一提,才觉得股上疼痛,及至敷上金创药,痛便止了。   青云道人笑道:“不打不成相识,现在你们都成相识了。快拿酒饭来我充饥,吃了还得去赶正事。”   秋三娘笑应着,里面去预备。沈三郎坐在一旁,早又伏着桌子睡了。   黄千鹤将凳子挪近些,也不暇说别的,先低低的把昨晚宏光寺所见,禀知青云道人。   青云道人道:“这些事早就知道,因为一时没闲来干涉,他们益发肆无忌惮起来,而今合该这些孽障恶贯满盈,除了他们也好。可是这件事难免要开杀戒,我却不愿为这些事破例,你们又干不下。也罢,你吃了饭,由此向东三十里连环坞地方,把你五师叔窦千生请来,他自有办法。”   黄千鹤嘴里虽应着,心里却在想,师父怎么处处看我不起,我本领纵不济事,谅来对付几个贼秃,总不致偾事,而且沈三郎夫妇就是帮手。你师父不开杀戒,有甚关系?何必巴巴的去请什么五师叔呢?   但是,他老人家吩咐了,却不可违拗。忽尔一个转念,我何不如此这般,好教他老人家知道我不是没用的。主意打定,正好秋三娘搬出酒饭来,他便先吃了饭。   青云道人又把拂尘交给他,并叮嘱道:“速去速来,今晚此事干好还得到别处去哩。你第一要留神,你家五师叔是一个不拘形迹的人,你须小心才是。”   黄千鹤接过拂尘,拜辞出来,向东顺着山脚,直奔连环坞行来。黄千鹤这时肚子已饱,精神恢复,连用神行功夫撒开大步,不一会儿已走了二十多里,生恐走偾了途径,耽误事情,因向田里的农夫问道:“大哥,这里离连环坞还有几多路?”   那家夫正伛偻着身子,拔那田里的芜草。忽听有人问他路径,抬起头看时,不禁吓得他怪叫一声:“我的爷啊,你怎么又来了呢?”头也不回转身飞逃去了。 正文 第五章 争斗   黄千鹤莫明所以:怎的此人会如此举动?看他的样子好像十分惧怕我,我与他素不相识,又非鬼怪,何必见我就逃呢?真可算是奇事。且莫管他,到前面再去问人。   哪知走不上半里路,却见斜刺里赶出一群人来,各执明晃晃的刀枪。为首是一个白面后生,手提一条熟铜棍,背上插一张弹弓,匆匆赶过来。   黄千鹤看了一眼,并不在意,只顾走路,却听那后生喊道:“强贼那里走?还不好好过来受缚!”余下的人也都附和着喊:“莫放走了这贼徒!”   黄千鹤倒吃了一惊,心想今日有要紧事,偏遇着这些怪事,我既非什么贼人,又与这些人无怨,怎的他们要硬生生来打缠,我怎受得下这些鸟气!不禁心头火发,站定了正想回话,却已有两个人挺着手中枪,刺将入来。黄千鹤赶忙招架,左腾右闪,那两人敌他不过,几个回合已被他夺过一根枪来。那些人便一拥上来,刀枪齐下。   黄千鹤得了一根枪,如虎生翼,抡动手中枪,指东打西,指南打北,一会儿许多人已躺下一半。余下的不敢再战,卖个破绽夺路便逃。那后生起先站在土墩上看厮杀,见自己人都败了,便大喝道:“你们莫慌,待我来取他。”一面舞动熟铜棍,奔下土墩,直取黄千鹤。   黄千鹤一看此人棍法纯囘熟,知系劲敌,挺枪相还。两人一往一来,三十个回合,只打了个平手。后生忽然变了棍法,将一根熟铜棍使得如风车一般,直逼入来。黄千鹤知棍法厉害,也就改了门路。只见碗大的枪花四面绕定了后生,棍枪相击,的作响,那些人在旁喘着气,禁不住连声喝彩。   忽然,后生虚晃一棍,往林子里便逃。黄千鹤哪里肯舍,提囘枪追将过去。后生见他追来,早就端正弹弓,回身便是一弹。黄千鹤追入林子,不知是计,忽听弓弦响处,迎面来了一件东西。他轻轻只把枪尖一拨,的一声,那枚弹丸早落在地上。   后生大吃一惊,急忙在革囊里取弹丸,飕、飕、飕,连珠价发了三枚。黄千鹤喝声道:“来得好。”使动枪柄三枚弹丸一并都拨落在地。后生见两次失利,急得直跳起来,依旧舞动熟铜棍,来战黄千鹤。   两个人都是长家伙,在林子里使动不便。后生搠了几下,便抢出林来。黄千鹤还当他想逃,直追过来,喊道:“小杂囘种,往哪里走?”   后生在林子外站定了,答道:“今天不是你,就是我,小爷打不过你,就不是父母生的!”黄千鹤只顾赶,却不知下面一绊,扑的翻倒在地,草丛里伸过两三把铙钩,将他钩住,脱身不得。几个那汉子按住身子,缚了一个结实,七手八脚把他拖出林外。   那后生手拽熟铜棍,喝教众人将这厮抬回村去发落。当下众人拿过一条花枪,将黄千鹤四马倒提,抬起来,喝喝吆吆一直往东走过去。   不一会儿,来到一座庄院。众人将黄千鹤吊在门前一棵杨柳树上,只留两人守着,后生与一众人俱进庄院内去了。黄千鹤又气又愤。他本来是倔强不过的人,除了青云道人之外,从不曾受过人家的侮辱,刚才不过一时疏忽,被他们绊倒,现在他运用真力,只一用劲,便听簌簌几声,   捆缚的绳索早纷纷断了,落下地来,一个鲤鱼翻身站将起来。看守的两个人一见,大叫不好,回身就逃。早被黄千鹤抢步赶上,一手一个,抓了转来,骂道:“好囚囊,往哪里逃!大囘爷不打死你,也不能算姓黄了。”   说着,扭住两人的领项就要撞,两人杀猪也似地叫将起来。   庄内却跑出两人,一老一少,少的便是那个后生,喊道:“莫动手,有话好讲。”赶过来把黄千鹤的手拖住。   老者也战巍巍地赶将来,喘着气道:“壮士且请放手,老汉有话奉告。”   黄千鹤见说,知有原因,便松手问道:“怎说?你们硬诬人为贼,现在又来假作殷勤,究竟是甚意思?要有一句假,看我把你这庄院拆毁了。”   后生笑道:“大哥休要动怒,刚才冒犯了,有话请到里面讲。”   黄千鹤想:这厮鬼计多端,一定见我本领强,把绳索弄断了,恐怕打我不过,故想用计来谎我进去,我岂会上他们的当?主意打定,一挥手把老者推倒地上。   后生见状,勃然怒道:“你这人怎不识抬举,好好与你说话,你倒这般模样,看我来拿你!想大师伯也不会有你这样一个徒弟!”   黄千鹤无暇与他答话,使开门户,两人又重打起来。老者在地上爬起来,喊道:“英儿快住手,莫伤了人。”   后生闻言即跳出圈子,远远站着,说道:“阿爹莫睬他,待我拿了他去见大师伯,凭他老人家怎样办。”   老者道:“不能,不能,你大师伯面上难看。”一面仍向黄千鹤道:“壮士休疑心,我老汉这等年纪,岂会骗人!”   黄千鹤见如此,因道:“谁知你们葫芦里卖什么药?且把拂尘还了我,再与你们说话。”   老者道:“正是为此,请到寒舍坐地,决无他意。”   黄千鹤只得随他进去。到堂上,分宾主坐下,老者命人献出茶来。笑问道:“壮士贵姓大名?青云道人是令师了?”   黄千鹤好生奇怪,怎么这老儿也知我师父名称?想又是那柄拂尘的符号,被他们认识了。因道:“我叫黄千鹤,青云道人正是我的师父,你问他则甚?”   老者笑道:“这就是了。都是一家人,要不是这一打,哪会成相识?”边说,边命人到后面去叫少爷出来。   一会儿,那后生换了一身寻常装束从里面走将出来,问道:“阿爹,唤我则甚?”却不向黄千鹤打话。   老者重向黄千鹤道:“老汉姓上官,世居在此,偌大的岁数只有一个儿子。”说着指了指后生。   后生不耐道:“阿爹,莫与他说这些话。”   上官老者呵道:“休得无礼!他是你大师伯青云道人的弟子,姓黄名千鹤。”   后生听了,忙改着笑容,走至黄千鹤面前,道:“适才多多冒犯,望大哥恕罪,小弟上官英陪不是了。”说着作了两个揖。   黄千鹤见如此,忙站起来还礼,并笑道:“都是出于误会,望英兄也弗怪我。”   上官英到下面凳上坐了。上官老者道:“怪不得,刚才老汉在草地上,远远看你们二人厮打,就知黄兄大有能耐的,我家英儿哪是对手,要不用绊索,英儿还得大败而归。”   上官英道:“大哥端的好武艺!我这一条熟铜棍,能挡得了的很少,却胜不了大哥,往常我的弹子是百发百中,不料今日也吃输了,我心就慌得紧,末后只好用绊。可是,先前大师伯未说起大哥,昨天傍晚时还来这里,今日一早,忽道有要事,须往沈三郎师兄那里一行。”   黄千鹤道:“实不相瞒,我拜在他门下还不上两天,今天是奉了师命去连环坞,请五师叔帮忙同破宏光寺,却被你截住了。我又不曾得罪你们,怎么无事端端硬向人家寻衅?你们这地方真奇怪,昨天晌午我因走乏了,在林下休息一会儿,哪知一班农夫当我是歹人,用计拿蒙囘汗囘药来陷我。英兄,你想我在外混了半世,哪会看不出人家用意?一时火发,把那些农夫连一个卖酒的打得落花流水,末后就遇着师父。他老人家只两句话,我就拜他为师。”   上官英笑道:“大哥今日的事,就是昨日的事,二而一。那班用计陷你的农夫,便是寒舍的佃工。因为从高迎祥以后,地方上平添了许多流寇盗贼,官囘府自顾不暇,哪有余闲来替老百姓管事?所以,我们只得自己留神。佃工们每晚都教他们练一会儿刀枪,左近村户彼此守望相应,寒舍便是个办事的地方,一切都听这里指挥。凡拿住了什么贼人,都解至此地发落,小弟在无形中便成了他们的首领。” 正文 第六章 上官家   上官老者叹道:“老汉有一薄薄的产业,又只有这一个儿子,原想教他学些字笔,管管田务,他却专喜弄刀使棒,家里事都还要我去问。不料这几年盗贼蜂起,各村庄人都发起练拳脚,我英儿倒成了个有用之人了。”说罢,嘻开嘴只是笑。   黄千鹤正色道:“老伯,练拳脚本不是单单对付盗贼的,于身体上也大有裨益,象英兄那种武艺,在江湖上确是少见。”   上官英笑道:“大哥,你我都是自己弟兄,不加指教,倒反笑话我。”   黄千鹤道:“这是实在话,怎说是笑话你!请英兄把我师父的拂尘还了我,赶路要紧。”   上官英道:“莫慌!莫慌!连环坞离此仅七八里路程,这时才午初,正好用了酒饭去不迟。”黄千鹤道:“我地陌人疏,五师叔还未拜见过,此去须得访问,迟了恐耽误大事。”   上官英道:“这更毋庸多虑,大哥说的五师叔便是小弟的师父。吃过饭,便同大哥去见他老人家,不比一味乱撞的好?”说话间,上官老者已命人把酒菜搬了出来,分宾主坐下。黄千鹤走近墙边,把墙上一柄宝剑摘下,飕的抽囘出剑来。他父子二人俱吃了一惊。   上官老者已慌做一团藏在儿子身后,只低唤道:“英儿,这如何是好?”   上官英正想过去拿家伙时,只见黄千鹤提剑直奔院子里,踢开门户,剑起处一道寒光,有如白练,上下翻腾,愈使愈疾,几乎不见他的人影。屋檐上,几只飞鸟被一阵呼呼的剑风,吓得都飞逃去了。   上官老者在儿子身后看得真切,知无恶意,这才放心。不禁喊道:“好剑!好剑!我眼都瞧花了。”   上官英也道:“端的好剑!”   一时黄千鹤舞罢,上官英接过宝剑,纳他归座,满满的斟了一大觥酒,笑道:“大哥请饮了。”   黄千鹤接过一饮而尽。   上官英道:“大哥这般好剑,想小弟眼拙不曾识得,日后正好请教。”   黄千鹤叹了一口气,似有无限心事要说。上官英看样子,不便再说什么。上官老者因为精神不济,搭讪着从后面去了。   二人相对默然。上官英重又为他斟了酒,指着外面阳光道:“大哥且请多饮一杯,日色还未中午,我们再喝一会儿。到我师父那里,早去也不会在家。”黄千鹤又饮了一杯。上官英笑道:“大哥,你的口音不像是淮阳一带的人,好似河南那一面。”   黄千鹤听上官英问他家乡,益发长吁短叹起来。上官英忍不住道:“大哥,你我虽是萍水相逢,彼此同门学艺,有什么见外?大哥有甚为难之处,不妨直说,小弟或者可助一臂之力。”   黄千鹤叹道:“英兄美意,教我怎不感激?可是小弟的事,一言难尽,说来真教人可恨、可痛。况且,是家丑不可外扬,小弟还是不说,只有我自己知道。待有时机,再与你细谈罢。”   上官英听了,霍地离座,直往里面取出弹弓、弹子。天空却巧有一阵乌鸦飞过,他即拈弓搭弹,飕的一声,一只乌鸦便从云端里跌将下来。上官英指着地上死鸦道:“大哥有话只顾说,休这样吞吞吐吐,小弟是爽性子人,倘走漏了风声,便与这乌鸦一样。”   黄千鹤忙站起身,握了上官英的手,道:“英兄休这般,小弟一一奉告便是了。”   原来黄千鹤是河南中牟县人氏,自幼便亡了父母,由他叔婶抚养,他父亲本遗下一些薄产,也归他叔婶掌管。那时黄半千鹤幼无知,生性暴戾,常和邻舍们小孩子淘气打架。他气力又大,一天把人家小孩子打得哭闹到家里来。他叔婶本来不喜欢他,因此便重重打骂了一顿,他却赌气偷逃出来。   他叔婶气不过,由他在外去胡闹。哪知到晚,不见他回家,他婶子本是续弦,倒不在心上,还是叔叔说:“小孩子究属年幼,不要走失了。”   他婶子冷笑道:“他人小心不小,这样会淘气,往后闹出人命来,包你吃不了兜着走呢!走失就走失,用不着大惊小怪。”   他叔叔本来惧内的,而今被浑家一顿抢白,一声也不响,只顾上炕睡觉。   一连几天,依然不见黄千鹤回来,叔叔究属骨肉相关,便偷偷地到各处大街小巷寻了一回,哪里有黄千鹤的踪迹,只得闷闷地回到家中。他浑家知道了,整整骂了一天。他哪敢回答,只躲在一边发呆。后来亲戚们知道这事,都说不应该不派人去找寻。   那妇人不服人的责备,便说:“自己的嫡亲侄儿,怎会不在心上?那会子打伤了人家孩子,骂都没骂他一声,他自己却不知撞魂撞到哪里去了。”   亲戚们知这妇人泼辣,也不愿和她争辩,自此便没人查黄千鹤的踪迹。   那妇人却暗暗地与她丈夫说道:“这小子命该如此,而今他一份家私,还不是稳稳的在我们荷包里,倒要你这脓包去寻访,想必银子会向你要饭吃。”   她丈夫道:“侄儿究属是亲骨肉,而今我岁数也不小了,还不曾有一子半女,有他在身边,不是同儿子一样,日后……”   那妇人不待他说下去,便向他重重吐了一口唾沫,道:“你老昏了!侄子,侄子,你倒想他做你的儿子,他现在不知颠倒,将后长大了,恐怕连叔叔都不认哩。你就知道你不会生男育女,我却不能说我没得儿子养,从今天起,你只管吃饭睡觉,不用多开口。”那妇人愈说愈气,不觉一阵子恶心,呕出许多白沫来。   她丈夫知她又发旧病,止不住过去替她抚胸捶腿。婢女芸儿忙着用开水吃丸药,乱了一阵子,才复了原,她丈夫也放心了。   那妇人忽道:“芸儿,你去把轿子唤来,今天大王庙的愿还得去了。”   芸儿一扭一扭的,笑应着去了。   她丈夫道:“你刚发这旧病,且将息将息,大王庙的愿心改日子去了也好。况且,你不常前去烧香,何必定在今天?那里和尚都是油头粉脸。我听外面人说得沸沸扬扬,怪难听的,你又年轻,犯不着上那庙里去,给人谈论。”   话未完,只见那妇人一把扭住了她丈夫,连哭带骂道:“你好!你好!敢是说我偷和尚?这些话是哪里来的,你须指出一个人来。捉奸捉双,你几时看见我和陌生男子说过一句话?现在你却没来由说我这些话。和尚油头粉脸,关我甚事?我是为了毛病去许的愿,今天是被你呕出旧病来的,愿心怎可不了?既如此说,我也不必去了,什么愿心,死都好死得了。”说罢,索性大哭起来,全个身体扭在她丈夫身上。   她丈夫被她闹得昏天黑地,没了主意,又经不起那妇人扭,脚一软便跌翻在地。   那妇人还是扭在他身上哭,眼泪、鼻涕、脂粉弄了一衣服,东一块红,西一块湿,要想辩白两句,还没开口,那妇人便哭嚷道:“不用说我是偷和尚的,你快休了罢。”   她丈夫急得满头是汗,倒在地上,要想站起来,又被妇人压住,只是喘气。半晌才急出一句话来道:“奶奶,你饶了我罢,下次决不敢再说什么。”   却巧芸儿唤了轿子回来,一见他两人闹成这个样子,便做好做歹把那妇人扶将起来,一面却刁声怪气地说道:“大囘爷想又得罪了奶奶,害奶奶气成这般模样!”   黄千鹤叔叔道:“谁得罪他?不想说了一句,她便哭得如此。”   那妇人仍伏在桌子上,抽抽噎噎地哭,听她丈夫说没得罪她,便又奔到她丈夫面前嚷道:“你还不得罪我,我便死给你看!”说着又要过来扭。   黄千鹤叔叔吓得躲得远远的,连大气也不敢出。   芸儿埋怨道:“大囘爷就少说一句罢了。奶奶刚才好,又被你说动了气。奶奶休和他一般见识,乘这时天色还早,到大王庙烧了香,回家吃晚饭正好。” 正文 第七章 家丑   那妇人还要哭,芸儿道:“干吗恁地好哭?看在菩萨面上罢,外面轿子等了多时了。”边说,边替那妇人更换衣服,打水梳洗,搽胭脂,插戴,重又妆扮得花枝招展,如雨后海棠,一声儿不响同着芸儿上轿,迳奔大王庙而来。   不一时,已到山门。轿夫是常来的,不待吩咐,直抬进大殿前歇下。芸儿扶了那妇人出轿,小沙弥见了忙报将进去。那妇人才跨上阶沿,便见侧门里钻出一个白净脸的和尚来,迎着笑道:“大娘,怎么今天来得这般迟?好教人心急。”   那妇人只抿着嘴一笑,将手指了指殿上。和尚低声道:“大娘放心,这里没有香客,且到里面坐地。”说着,在前引路,那妇人低头跟将进去。   芸儿在后,一个小沙弥只顾对她挤眉弄眼,芸儿冷不防走过去扭他的耳朵。小沙弥痛得不敢叫出声来,不住地在芸儿胸前乱囘摸。芸儿怕痒,手一松,小沙弥便在她粉囘颊上闻了个香。   芸儿骂道:“小贼秃,也会讨便宜,看我告诉你师父去。”再回头看时,她奶奶与那和尚都不见了。正待赶进去,边上又走过一个小沙弥,拦住去路。芸儿笑骂道:“怎么啦,清天白日也有鬼打墙。”   小沙弥笑道:“这个鬼,可是色中饿鬼。”   芸儿道:“啐!好好一个出家人,不去诵经礼佛,却来说这些胡话,难道不怕罪过?”   小沙弥道:“芸姐姐,你不用假正经了。我们修行时修行,说胡话时说胡话。”说着,便过来拖住芸儿的手。   芸儿急道:“你们老是这样,等会儿我家奶奶知道时,保要打骂。”   小沙弥笑道:“打什么紧!你家奶奶有我家师父陪着,怎会来管我们的闲帐?”   芸儿倚在小沙弥身上,也乜着媚眼道:“依你怎样?”   小沙弥笑道:“我要……”   芸儿笑骂道:“胆子这般小,才说了半句,心口便跳得历害。”   小沙弥也不说什么,拖了芸儿就走。芸儿一面走,一面却道:“你这般拉拉扯扯,倘被人撞见,岂不难看!”   说时已到了一处屋子里面。只有一张炕,一张桌子,桌子上摆了些文房四宝。芸儿道:“这里是谁住的?”   小沙弥道:“是我师父的卧室,而今他到开封去,须半个月才得回来。”   芸儿却待再问,猛被小沙弥推倒在炕,直压到身上来,吓得她战战兢兢不知如何是好,只得由他摆布。只见小沙弥用尽平生之力,颠头播脑,气如牛喘,大有翻天覆地之势。芸儿又惊又喜,要想喊,喉咙似有东西哽住,只是喊不出声来。挣扎了半天,小沙弥才力尽气馁,身若软囘绵,动弹不得。   芸儿笑骂道:“你只有这一点能力,我当你有多大威风呢!”   小沙弥笑道:“芸姐姐,你人小量大,怎么老是喂不饱?”   芸儿道:“休再说嘴,自己银样蜡枪头,还说人量大人小呢。”说着起身,理了理衣服,用手摸了摸头发道:“还好不曾弄乱,否则奶奶又要追问。”   小沙弥下炕来,道:“奶奶要问你时,你且问她是干吗来的。”   芸儿对他瞪了一眼,迳自出来。弯弯曲曲,走到一处所在,是一座小小院子,栽了些花木之类,倒很幽静。院子进去便是三间一明一暗的屋子,正中挂一幅摩登祖师的佛像,静悄悄的不见个人影,却听得隔房有人在那里吃吃地笑。   芸儿何等乖觉,早瞧料到八囘九分。便蹑手蹑足地走近那边,见板壁上有个小孔。芸儿就小孔看进去,却对准一张炕,帐门低垂,炕前端端整整放着一双女人的鞋子。鱼色缎子满膀花,正是她奶奶的,另外一双黄布厚底僧鞋,却倒乱在地上。只听得奶奶断断续续地说道:“我今天给老头儿气都气死了,都是为的你。”   一个男子口气道:“好人!你也不是为的我,是为你自己的。”   这个说到这里,忽然:“啊唷、啊唷,动不得!动不得!这东西弄坏了不能活命的。”   她奶奶道:“那末,我不是为你是为我,这个你在这里寻死觅活,上气接不了下气,是为的什么?”   男子道:“说着玩的,干吗要认真起来!”便听得一阵格格的响,再看到炕前时,一只花白狸猫却在帐脚下伏着,昂了头目不转睛地看那帐子晃动,有时还用脚爪去爬帐子。   芸儿看在眼里,又羡又恨,又有趣,觉得自己脸上有些热烘烘的,再没本事站在那里偷瞧。只得重走到院子里,看那花台上的花草。经几阵微风吹了之后,才觉好些。看天色将晚,还不见她奶奶出来,便故意放重脚步,走进去喊道:“奶奶是时候了,难道还等天黑了再走?”   芸儿这样喊了一遍,也不听得她奶奶答应。停了一会儿,才听得房门响动,和尚有气没力地走了出来,向芸儿扮了个鬼脸,就想来抱芸儿。却听里面喊道:“芸儿进来。”   芸儿忙推门,和尚跑进房去,她奶奶已坐在炕前,一手支着香颊。芸儿忙代她梳洗,收拾衣服,和尚搬出许多茶食充饥。   芸儿见和尚只顾吃,笑道:“大师父干吗这样饥饿?”   和尚笑道:“你问你家奶奶好了。”那妇人正照着镜子理头发,便在镜子里瞪了芸儿一眼。芸儿不服道:“奶奶,我话又没说错,为何又要瞪我一眼?”   那妇人骂道:“浪蹄子,倒嘴硬了。”   和尚过来笑道:“大娘,芸儿会说得这些话,看样子是懂人事了。”   那妇人道:“懂人事便怎样?”和尚把一颗光头一缩,舌头一伸,不敢再说。   芸儿替那妇人收拾妥当,走近炕前看时,只见被褥凌囘乱,当中却湿了一块,芸儿失惊道:“大师父,你也要出尿的?”   那妇人听了,正要过来打她,只见一个小沙弥在门外张头探脑。   和尚喝道:“为什么鬼鬼祟祟?”小沙弥道:“刚才黄府有人来寻大娘,问他何事,却说十分要紧,我们只推说不在这里,那人便去了,所以进来通知一声。”   那妇人听了倒不在意,芸儿却道:“奶奶快回去的好,没急事决不会有人来找的。”   那妇人一听有理,便别了和尚出来。正要上轿,猛然一个人撞将来,说道:“奶奶不好了!”   芸儿眼快,见来人正是家里看门的老汉老钱,因问道:“老钱,什么事这样张惶?奶奶刚烧了香,要上轿回来哩。”   老汉气急败坏地说道:“大囘爷从奶奶出了门,没半个时辰,忽然得了急症,睡在炕上,两眼只是往上翻,呕出不少白沫来,开不得口。我去看时,已经晕过去几次,醒来望见我,淌着眼泪,把手直往外指,我晓得是要我去找奶奶。无奈又没人照应大囘爷,只得出来把我儿子唤了进去,我才得出来。   起先到这里寻,无奈这里的小师父回说:‘奶奶今日没有来。’因而又各处亲戚家里找了一会儿,都说奶奶没来。看看天色晚了,大囘爷不知怎样,只得再弯到这里,凑巧看见奶奶上轿。奶奶,我看大囘爷的病十分沉重,还得赶回去,商量请个大夫诊视诊视。”老汉说毕,不住地用袖子拭泪。   那妇人听了这一大节话,也不着急,只冷冷地说道:“我道甚事要这样张皇?大囘爷病就病,我又不是神仙,难道我回去了他的病会好的!”   还是芸儿道:“奶奶,大囘爷既是病得不能开口,倒不能不回去瞧一瞧。”说着扶她上了轿,轿夫抬了就走。   芸儿、老汉一路跟将回来,到门前下了轿,打发了轿夫,走进上房。看时静悄悄的,只见黄千鹤的叔叔直囘挺囘挺地睡在炕上。炕前桌子上点了一盏半明不灭的灯。火光照在面上,如同白纸一样,两眼紧闭,不是胸口有一丝气时,还当他已经呜呼了。老汉的儿子坐在一旁椅子上打盹。老汉跟进来,看看气不来,打了他儿子一个耳刮子,骂道:“大囘爷病得这样子,不知着急,倒来打瞌睡。” 正文 第八章 疑心   他儿子睡兴正浓,猛然吃了他老囘子一个大耳括子,不觉吓得直跳起来,一个不当心,直跌到那妇人怀里。那妇人先听老汉骂儿子的口气,知是指桑骂槐,却不便发作,而今他儿子跌入她怀里来,不禁勃然大怒,手起掌落,老汉的儿子脸上又啪的着了一下,骂道:“不知分寸的奴才,竟敢胆大到我房里来无礼,看我明天把你们一个个撵了走!”   老汉的儿子一连吃了个两大耳括子,睡魔虽打退了,却是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站在一旁光着两眼,只望了那妇人发呆。   那妇人怒犹未息,喝道:“还不滚出去!”   老汉的儿子吃了一吓,急忙一溜烟地走了。老汉望望炕上,又望望那妇人,轻轻地叹了口气,踅出房来,在外静听消息。那妇人这才卸衣裙,喊芸儿到炕前望望样子。芸儿上前一看,不觉有些吓怕。   黄千鹤的叔叔刚被他们一阵子叫骂声音闹醒过来,睁眼见芸儿站在炕前,要想说话,只苦不能开口,上下嘴唇却在翕动。   芸儿见那样子,直吓得喊将起来,那妇人还以为是人已没了气,问道:“芸儿,他可是走了?”   芸儿道:“奶奶,快来看,大囘爷又不说话,只是动着嘴唇,可要吓死人哩。”   那妇人禁不住走近来,一看也觉怕人,便喊老汉进来道:“看来大囘爷的病是好不得了,你且去买一具棺木来,衣服就是随身的,不必再另买,多费钱钞;便道到大王庙去通知一声,叫几个和尚来念经。”   老汉听了她的话,止不住流泪道:“大囘爷的病起于仓卒,虽然危险,也该请个大夫来瞧一瞧,或者命不该绝,可以起死回生,亦未可知,不能就这样随随便便去买棺木,岂不是要受亲戚邻居们议论?奶奶你再斟酌一下。”   那妇人听了,低头想了一会儿,点头道:“也好,你去请个大夫来,看样子死的分数多,请大夫来也不过多费几个钱。”   老汉听她答应了,便出房来叫他儿子,预备文房四宝,待大夫开脉案处方之用。自己点了灯笼,一路跌跌撞撞,把大夫请了来。那大夫进房一按脉息,皱眉道:“这病是气急冲心,要是早治倒可挽回,而今气息仅属,脉已停止,病势到了这种形象,纵有回生之术,也觉太迟了,只好另请高明大夫。”   这样半吞半吐,说了病源,以为那妇人定要呼天抢地哭个不休,哪知那妇人却若无其事地应道:“大夫既如此说,我们只好预备后事了。”   那大夫倒满腹狐疑,怎么这妇人如此狠心,自己丈夫,肯说出这话来。当下不便再说,袖了诊金,自顾去了。   果然不到一刻,黄千鹤叔叔喉咙口痰直涌上来,两只眼睁得像核桃般大,望着那妇人。   那妇人也有些骇怕,不敢将脸对着他,还是老汉走过去喊道:“大囘爷,你可要些什么?”黄千鹤叔叔哪能开口,再把眼盯住了那妇人,两只手臂要想伸起来,老汉道:“大囘爷将息一会儿罢,有什么事等痊愈了再说。”   黄千鹤叔叔摇了摇头,两眼流出涕来,右手握了拳头,死命地打了一下炕沿,表示出十分痛恨的样子,末后两脚一挺,呜呼哀哉,两眼仍睁着不闭。   到这时,那妇人只得哭将起来。老汉在一旁流涕,那妇人喊道:“我早就叫你去买棺木,到这时还在此流泪,难道叫他挺在炕上风干不成?”老汉即忙去买棺木,唤吹打、土工,连夜入殓。   次日,大王庙和尚来念经。那妇人穿了一身孝,益发好看,不时在经台前后穿来梭去,全无一点哀容,亲戚来吊唁的只是叹惜,也没人去接管。   老汉看不过,走去接待接待,却被那妇人骂道:“亲戚都是家里人,不必接待的。经台上却不能无人照管,得罪了和尚,菩萨也要动气的。”老汉父子不敢辩嘴。那些吊唁的人听了这话,都走了。家里除了那妇人,只有芸儿与老汉父子。老汉命儿子在外面照管门户,自己到里面照管和尚,却又被那妇人骂出来,叫他只在外面照管好了。   老汉苦着脸道:“奶奶,这些和尚在这里,不能没一个男子照管。”   那妇人发怒道:“这些和尚没男的在此照管,难道我奶奶就会给他们骗了什么去?你大囘爷在世也管不了我,而今却要你来做主。”   老汉脸都气青了,只不敢再说,自顾到外面去。   这样一连念了七天经,老汉从不曾进去一次。众和尚却不知为了甚事,倒闹过好几次。   那妇人哭得厉害,芸儿也夹杂在里面哭闹,后来和尚离了门,才安静了。   那妇人从丈夫死后,大王庙倒不大去。可是大王庙里的和尚却常来走动。老汉看在眼里,老大不自在,又没法阻止和尚不来。   一天老汉在门口,和尚又来了。他道:“大师父,今天我家奶奶归娘家去了。”   和尚听了便道:“大娘既不在家,改日再来算经钱罢。”说毕,作别自去。   第二天和尚又来,老汉说:“奶奶在娘家须耽搁些时,说不定半个月后才得来家,大师父的经钱,怎么早几天来这里不算了去?”   和尚笑道:“这个须问你家奶奶。”   老汉道:“等我家奶奶回来,算了送过来罢。”   和尚道:“那么,有烦管家了。”   老汉送过和尚,自思道:“这贼秃倒可恨,怎么时来缠扰?非设法绝了他的路不可。”   忽见芸儿一扭一扭地走将出来,说道:“刚才奶奶说的,后天是大囘爷三七之期,须得叫和尚来放焰口。本想命你去,又恐门没人照管,所以我去了。”   老汉道:“也是一样。”直看芸儿出了大门,往大王庙而去。他寻思道:“定是见和尚两日没来,不耐烦便去叫了。”因喊他儿子道:“豹儿,你快去将你表兄叫来,我有事与他商量。”   豹儿道:“你又要去与他往来?他的性子像牛一样,动不动就要打人,我可不去。”   老汉骂道:“他像牛不像牛,干囘你甚事?你去便去,不去看我老大的耳括子打你。”   豹儿本怕他老囘子,只得去了。   不一会儿,豹儿同了一个人来,一进门便喊道:“舅舅!干吗叫豹儿来唤我?我这两天事忙得紧,钱又化得多,连赌本都没有。”说着,直走进门房里,一屁囘股坐在老汉的榻上。   老汉道:“赖三,怎么还是这样不成器?通光一个人,要花什么大钱?”   赖三听了,一手把帽子除下,一手在头上乱抓。   豹儿道:“你不用抓了,看得人饭都吃不下。”   赖三大怒,走上去便是一拳,打得豹儿杀猪般叫。老汉喝开豹儿,把赖三拖了过来,低低地说了几句,赖三囘不觉笑逐颜开,说道:“舅舅,这事保在我身上。可是,有句话要先说明了,外甥年纪也不小了,还不曾有妻室,芸儿生得还不差,这件事办成功了,可要请舅舅想法做一做媒,让你老人家也好早些做舅公。”   老汉恨道:“你这人一世不会成人,事没干,便这样那样,闹个不休,你今日且去,待要用你时便叫豹儿来唤你。”   赖三把一颗头摇得像卜浪鼓一样,道:“不成,不成,你答应把芸儿配给我,我才依你的话。否则,不要说你是我舅舅,便是我外公也办不到。”   说到这里,却见芸儿探头进来,问道:“谁在这里芸儿芸儿地乱叫?”   赖三忙站起来道:“是我,是我。”   芸儿一看,即忙缩转身子,啐了一声,走到里面去了。   豹儿笑道:“自己不照照镜子,这副脸面也想吃天鹅肉。”   赖三又要上去打,老汉道:“休与他一般见识,你只须把事办好了,我便与你设法。”   赖三这才欢喜,笑道:“恁地时,一唤便来。”   说着,连纵带跳地走了。 正文 第九章 作怪   过了一天,老汉清晨起来,预备大王庙和尚来。哪知等了半个时辰,不见到来,便至里面。看时上房关得紧紧的,连芸儿也没起身,灵台前尘埃满地,全不像样子,不觉有些悲伤。一面拭泪,一面拿了扫帚扫地,忽听上房有人说话,声音熟得紧,却不像奶奶与芸儿的声音,好生奇怪,心想里面除了她二人,还有谁在这里。正想着,上房门响,老汉便闪在一旁,只一个光头在前,芸儿在后,光头正是那大王庙和尚。二人一路偷偷摸囘摸往后面去,又听芸儿对那和尚说:“大师父,今晚且早些来,过迟了出来,开门怪怕人的。”和尚笑应着去。   老汉即忙抛了扫帚,到门房里叫豹儿快把赖三唤来,如此这般对他说了。   赖三道:“舅舅不要忘记了芸儿的事。”   老汉道:“你休再噜唆,只待夜来行囘事。”   且说芸儿把和尚送出后门,回至上房,见那妇人还未起身,便走近炕前说道:“奶奶,走后门确比前面进来的好,而今神不知鬼不觉,老汉怎会知道?”   那妇人道:“这老头儿在此总觉不便,一切都须留心才是。”   芸儿道:“别的还可,晚间去开门,走过大囘爷灵前,有些骇怕,鬼森森的,总像有人跟在我后面。”   那妇人道:“大囘爷在世倒不怕,而今死了倒反怕起来,待今晚我与你同去,料那死鬼见了我也要躲避的。”   芸儿道:“奶奶同去时最好。”   芸儿服侍那妇人起身穿戴梳洗,外面老汉来问道:“奶奶,今天是大囘爷三七之期,大王庙和尚怎么还不来念经?想是忘怀了,可要去催他们一声?”   那妇人答道:“早几天已多念了,今日不念也无妨,而今银钱艰难,节省些罢。”   老汉去了,那妇人也不出房,只懒洋洋地躺在炕上,不思饮食。   芸儿笑道:“奶奶,大师父刚去了,你便不乐,他来时你就喜欢,明日可教他镇日价陪着你,横竖在这里也没人知道。”   那妇人笑骂道:“你这鬼灵精,偏会说这些话,看我来打你。”   芸儿道:“倒不是的。大师父两天没来,便要教我去唤,要不是我出主意,他怎能进来?奶奶该怎样谢我!”   那妇人由芸儿说,只低着头想,半天才说道:“芸儿,我们这样偷偷摸囘摸,总非久长之计,况且我现在那话儿有两月没来,怕是有了孕了。”   芸儿笑道:“既如此说,倒要恭喜奶奶了。”   那妇人瞪了芸儿一眼。   好容易盼到日色西坠,吃了晚饭,芸儿道:“奶奶,你听外面是什么响动。”   那妇人侧耳听了一会儿,没甚动静,笑道:“疑心生鬼,你胆小罢了。”   不一会儿,芸儿道:“奶奶你听,这后门响动,定是大师父来了。”那妇人道:“且与你去开门。”芸儿因携了灯,妇人跟在后面。走至灵堂前,也无甚看见。芸儿只望手里的灯,不敢旁视。走到后门边,把门只一开,芸儿还低低咕道:“大师父,今晚怎来得这般早?”   哪知一语未了,只见一个没头没脑黑物直往里窜,那妇人在后看得真切,喊道:“芸儿,这是什么东西?”   芸儿一见,吓得把手里的灯也跌熄了,抱着那妇人只是发抖。   那黑物进得门来,还不住吱吱地叫,一把拖了芸儿不放,芸儿更加吃惊,大叫一声往后便倒。   那妇人吓得矮了半截,索索地抖,只是不敢叫出声来。却见那黑物直奔芸儿,一把将她搂紧了不放,芸儿哪里禁得住吓,一松手,烛台嗒啷落在地上,黑暗中更觉可怕。   那妇人想要逃时,一双囘腿好像有千钧之重,休想移动一步。只听芸儿狂喊道:“救命哪!妖怪吃人了!”   喊声未绝,门外似有人奔将入来,那黑物便撇了芸儿,与那人扭作一团。芸儿脱了手,还不住地喊救命。   一会儿,老汉与他儿子豹儿,各提了灯、棒,循声寻来。只见那妇人两手按了脸,蹲在地上发抖。芸儿衣襟都撕碎了,呆在一边,见有人来,抖着声音喊道:“妖……怪怪在……在这里。”   老汉亮着灯,走过去一照,黑物扭住的乃是个和尚,老汉喝道:“什么地方来的贼秃,胆敢夤夜到人家来装妖作怪?”   豹儿见他爹骂,便紧一紧手中棒,走过去刷的一下,打得那和尚啊哟啊哟。   那妇人与芸儿一听声音厮熟,心下一惊,几乎喊出声来。   豹儿正待再打,和尚早已夺门逃走了,却遗下一只僧鞋来。   那黑物一转身,一颗脑袋便从衣领里露出来,不住地用手抓头癞屑,就像雪花般飞下来。   芸儿一看,这人就是日间在门房里与老汉说话的赖三,知有蹊跷,便道:“奶奶,这个赖三,在这早晚敲门打户、装妖作怪,定不是好人。”   那妇人早就明白,知道赖三是老汉的外甥,有意来寻衅的,而今见和尚走了,主意打定。便答芸儿道:“是啊,这人定是见我们家中人少,想来偷盗东西的。幸而我们查看后门撞见了,赶快把他捆起来,交给打更的,明日送到衙门里重办。”   小赖三囘不待那妇人说完,一跳三尺高,指着老汉道:“舅舅,都是你教我这样那样的,而今和尚没捉住,倒叫她们当作小贼了。我是好好的人,怎能受得下这些不相干的话?她们识相的自己明白,不识相的,哼哼,推开天窗说亮话,不要说是大王庙的和尚,就是西天如来佛,干出这些事来,也得在我赖三面前打个招呼。”   老汉生恐事情弄僵,便假装发怒样子,喝道:“小赖三,你敢是疯了?到这里来说疯话?谁指使你捉和尚?我们这里又有什么和尚可捉?想是你今天赌钱赌输了,与那下囘贱僧人串通了,来此索诈不成?还不替我快走,看我取你的狗命!”说着直推他出门。   赖三囘不依,只喊道:“不成,不成,后门进和尚,倒说人家做贼。”   老汉使了个眼风给他,豹儿也相助他爹,推小赖三。小赖三这才绕出了后门,还不住的说道:“好,好,明天准给手段他看。”   老汉拴上了门,见芸儿与那妇人还站在那里,心下又觉可怜,又觉可气,因道:“后门原是荒僻所在,没事就不必开。而今外间世事不好,歹人多得紧,闹出乱子来不是耍的。”   那妇人把老汉恨得牙痒痒的,却又无从发作,只得扶了芸儿,一声不响的里面去了。   自此大王庙和尚不敢再来。小赖三却来和老汉闹过几次,说是:“芸儿生得俏,不管她坏不坏,定要她做妻子;我头上虽有癞痢,总比私下偷和尚好些。”   老汉也不敢向那妇人说,只好带哄带骗的延宕着。   那妇人一连几个月不敢再引和尚进门,一天实在闷得慌,便喊芸儿道:“芸儿你看我这几日精神如何?”   芸儿对着那妇人端相了一会儿,笑道:“精神尚好,不过阴阳失调,未免枯燥罢了。”   那妇人在芸儿股上扭了一把,笑骂道:“鬼灵精,没上没下,竟敢与我奶奶说笑话了。”   芸儿笑道:“奶奶,莫气。这几日闷得人要命,大家说笑一会儿有甚要紧?真的要不是那晚赖三作怪,奶奶受了吓,小产了,不然再过几时也可有小和尚出世了。”   那妇人起身拧了芸儿的耳朵,骂道:“我不打你,益发不成话了。”   芸儿讨饶道:“好奶奶,下次不敢说。”   那妇人道:“再说撕你的嘴。” 正文 第十章 戏囘子   二人正闹着,忽听一阵胡琴响,夹着有人唱戏。芸儿道:“你听,这不是隔壁陆双囘峰在那唱戏?好,好,我们正要人解闷,他却在这时唱戏,倒是个识趣的人。”   那妇人道:“我就不喜这些,好好一个男人,偏要捏了喉咙学女人家声音。”   芸儿道:“奶奶,你不知道陆双囘峰。这小子,倘不知底细的人见了他,还当他是女扮男装呢!一副白净脸,细细的眉毛,水汪汪一双眼,不说我及不上他,就是奶奶罢,也要打上一个折头哩。”   那妇人冷笑道:“我不信他就有这般容貌?在你嘴中说出来,纵好也只七成。”   芸儿道:“哪会假的?不是我一个说他好,中牟县一县的人都说他是美男子,你不曾见过他,我却不时见他。”   那妇人笑骂:“鬼灵精,敢是与他有了什么?”   芸儿急道:“奶奶又来了。我一天到晚离不开你,与他有什么?除非把人分作两个,也瞒不了你奶奶。”   那妇人道:“我只是说了一句,你倒说上一大篇,人家美不美,与我们有甚相干?不过,他唱的调子倒怪好听的。”   芸儿道:“他就在隔壁院子里唱,我们到外面院子里掇个梯子爬上去,就可以望见他。”   那妇人也不答话,只跟了芸儿出来。芸儿把梯子安放好了,便先噌噌地上去望了望,再转身招招手,那妇人便跟了上去,在芸儿身后看过去。却见那面回廊下,一个少年独自坐着,自拉自唱,脸面果真俊俏,估上去也不过二十开外年纪。不觉暗自惊道:“天下竟有这样的美男子,有夫如此,也不枉这世人生了。”   芸儿低声道:“怎样?可是假的!”   那妇人道:“算你不错。在这里争长论短,被人听了,岂不耻笑?”   那陆双囘峰颠头播脑,唱了一阵子,便倚着舒气,偶一回头,却见这边墙上有人。仔细一瞧,知是隔邻黄家主仆。他本好看倜傥的人,心想这一对雌儿,外面人却说得怪难听的,今日她们这个样子,看来话不虚传,让我也给她些味儿。想着,便走近墙来,昂起头笑道:“我道是谁,原来是芸姐姐与大嫂在这里呢。”   芸儿笑应道:“陆少爷的戏怎么愈唱愈好了?我家奶奶就喜欢听这个。”   那妇人在后面把芸儿推了一下,低低骂道:“乱嚼舌的东西,我几曾喜听!”   又听陆双囘峰道:“既然大嫂喜听,让我再去唱一段,不过不堪入耳。”   那妇人被他大嫂、大嫂几声,辄觉情不自禁的,在芸儿身后探出半个身子来道:“叔叔如此妙曲,哪有不堪入耳之理?”说罢,把眼风向陆双囘峰溜了一下。   陆双囘峰笑道:“那么,请大嫂点一出。”   那妇人轻轻将身子扭了扭,慢声拖气地答道:“还请叔叔自便,我却一些不懂。”说了展颜一笑。   陆双囘峰果真回至廊下,重理弦索,抑扬顿挫地唱了一会儿。   那妇人不禁轻击纤掌,低声唤好。   陆双囘峰走过来笑谢道:“这曲儿甚是粗俗,大嫂倒反说好,可见大嫂非出真心。”   那妇人笑道:“端的好声调,怎说我是假话。”   芸儿也在笑道:“你二人不必客气了。我说陆少爷唱的确是不错,我家奶奶称赞得也在道理。”   那妇人笑骂道:“什么都少不了你。”   芸儿道:“那么,你拉拉扯扯到明日,也是这们长,这们大。”   陆双囘峰在那面笑道:“芸姐姐倒很爽气。”刚说了一句,便见那妇人,边笑边附着芸儿的耳朵,说了一会儿,芸儿不住笑着点头。   陆双囘峰道:“芸姐姐,你家奶奶可是在那里议论我什么?”   芸儿笑道:“不是,不是,我家奶奶说……”芸儿说到这里,顿住了,回过脸去,说道:“奶奶,我不说,怪臊人的。”   那妇人瞪了一眼,把头低了下去,并不答话。芸儿只得说道:“陆少爷,我家奶奶说,自从我家大囘爷故后,日长如年,寂寞得很,陆少爷是常在家的,有暇时可否常常唱些歌曲让我家奶奶听着开心。”   那妇人在芸儿肩胛上击了一掌,骂道:“鬼灵精,专会嚼舌,我几曾说过。”   陆双囘峰仰着头笑道:“只要大嫂喜听,随便呼唤一声,我即弹唱是了。”   那妇人只轻轻说了声:“多谢美意。”便同芸儿下梯回房。   芸儿道:“奶奶,如何?我先说你还不信。”那妇人且不答话,只是手托香囘腮,一味呆想。忽然听外面一阵脚步声,芸儿问道:“是谁在外面?”只听答道:“芸姐姐,是我来了。”芸儿望着那妇人扮了鬼脸,即走出房来。见陆双囘峰端端正正站在房门口,见芸儿出来,便向芸儿作一揖,芸儿也不回礼,便问他走哪路来的。陆双囘峰指了指院子外墙头。   芸儿道:“好大胆,竟敢青囘天囘白囘日逾墙越壁,不是贼便是盗。而今把你带进房去听候我家奶奶发落。”说毕,一把拖陆双囘峰的衣襟,进房对那妇人道:“奶奶,我今捉了一个毛贼,请你发落。”   陆双囘峰笑道:“芸姐姐真会说笑,只怪我不速而来,还望大嫂弗罪。”   那妇人忙起身让坐。芸儿端茶,先说客套,后及家常,直谈到更深夜静还不曾去。芸儿兴匆匆,这样那样,忙个不了。从此陆双囘峰无日不来,有时竟几天不去外面,老汉却蒙在鼓里,以为他奶奶早已洗手革心了,倒很替已故的主人欢喜。只是想到主人无后,一个侄儿又走失了,将后不知怎样了局。   光阴迅速,不觉又过了三个年头。这日正是黄千鹤叔叔的忌辰,家里不免祭祀祭祀。老汉又追怀他的主人起来,洒了几滴老泪。刚把眼泪拭干了,忽然面前来了一人,把老汉的肩胛一拍,喊道:“老钱,叔叔在家吗?”   老汉倒吃一惊,摩挲老眼,仔细看那人时,却有些面熟,只不知是谁。那人年纪又轻,生得好结实,腰下挎了把腰刀,像远路来的。听声音又像河南,不过带一些山东话。   老汉迟疑了一回,只得问道:“小客官,你来找谁?谁又是你叔叔?”   那人哭道:“老钱,怎么连我都不识了,叔叔就是我叔叔,还有谁是我叔叔?”   豹儿在旁插嘴道:“这人倒有几分像我们的侄少爷。”   那人道:“我就是。”   老汉一听,霍地在凳上跳了起来,双手把黄千鹤的脸捧住看了又看,笑道:“果真是侄少爷!他眉毛里一颗痣,我就认识。少爷怎么这样长成了?早两年在什么地方安身?这把腰刀挂了岂不累人?想必侄少爷会使这东西的。”   黄千鹤点点头。   老汉笑道:“不想侄少爷出去这几个年头,倒会练把势了,哈哈。”   黄千鹤不耐道:“老钱闲话休说,快同我进去见叔叔。”   老汉听他说到叔叔二字,不觉叹气道:“侄少爷还不知吗?大囘爷已亡过三年了,今日正是他的忌辰。”   黄千鹤听说,两眼一红,扑簇簇流下泪来,即同老汉到里面。那妇人与芸儿正在收拾灵台上的菜肴,一回头,见老汉同了一个相貌魁梧的后生进来,芸儿一怔。   老汉赶上去报道:“奶奶,侄少爷回来了。”   那妇人先是一愣。一个转念,却满脸装着笑容道:“哟,千鹤,你回来了,真是天大的喜事。可怜你叔父亡了已三年,家里全没人照应,我又是女流之辈,外面的事情往往要吃人家亏,而今有你来家,我可安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