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品正文卷 01 七少是个病娇   室内没点灯。   满地月光止于床帐外,薄被下罩出的曲线玲珑起伏,忽而响起短促而低闷的喷嚏声,随即啊嚏连连越打越脆亮,薄被外拱出杜振熙的小脑袋,青丝微乱,脸颊潮红,她揉着鼻头起身,大喘着呼吸新鲜空气,鼻喉间的痒意才渐渐消停。   垂落身前的青丝挡去胸口风光,黑发扫着雪肤,越发显得腰纤细肩瘦削,起坐间薄被堪堪遮在腿根处,竟是未着寸缕。   少女初长成的身体莹润无暇,本该配华美裙裳,紫竹屏风上挂着的却是少年装束。   杜振熙将裤腿扎进粉底短靴筒,直起身披上立领中衣,眼风瞥向墙角滴漏,就听一阵熟悉脚步声由远及近。   “七少。”   不高不低一声唤没得到回应,小厮桂开声息微顿,翘起手中羊角琉璃灯,挑高的光晕漫过门槛投向昏暗室内,笼上隔断外间的折扇屏风,扩散的光圈内映出一道剪影。   杜振熙叫乍亮的光线刺得眯起眼,不由又是一声啊嚏,手下动作却熟稔,一手扶腰,一手捻起床头叠放的白绫,缠缠绕绕裹上胸腹,丝毫不受披肩中衣的阻碍。   她束胸穿衣,迟来的回应透着浓浓鼻音,“说。”   话音清晰,曲折投射的剪影朦胧而不真切。   桂开忙压下羊角琉璃灯,盯着脚下重新聚拢的光晕道,“七少算得不错,四爷确是踩着城门关闭的点回城的,遣散了身边跟着的管事和下人后,带着随身行装径直去了三堂九巷。瞧那阵势,似是打算在庆元堂长住。”   杜振熙转出内室,立领中衣外罩暗纹长衫,头顶束发冠以玉簪,刻意描画的远山眉平添英气,她冲桂开伸手,“曾祖母歇下了?”   “老太太的清和院已经熄灯落锁。”桂开答一句,一行抬脚引路,一行奉上药瓶,接着禀道,“十三行的几位爷也得了四爷归来的消息,包了间庆元堂的雅间,要给四爷接风洗尘。唐家那位小姐,也在座。”   他提及唐家小姐时,声线略微拔高。   杜振熙却不为所动,只仰脖饮尽药水,随手将空药瓶丢给桂开,再开口,浓重鼻音已然粗噶沙哑,“我先去见四叔,你接着办你该办的事。”   桂开应是,一手打灯,一手轻车熟路的摸出金三事儿,细细别上杜振熙腰间,觑着杜振熙潮红面色,不由劝道,“更深露重,您正病着,可别在庆元堂耽搁太久。”   杜振熙嗯了一声,抽出汗巾,按上发堵的鼻子。   杜府马车拐上街道,不设宵禁的广羊府越夜越热闹,百姓夜游、商贩吆喝,临近三堂九巷,又是另一番喧阗景象,丝竹声靡靡,莺声燕语不绝于耳。   这三堂九巷不是寻常门牌,而是广羊府颇负盛名的烟花地。   而庆元堂坐落深处,乃三堂九巷里生意最红火的花楼。   杜振熙不走正门走侧门,下车目送桂开自去办事,才偏头看向等在岔道口的小龟奴。   小龟奴事先得桂开打点,忙抄着手弓身带路,“七少来得早不如来得巧,雅间席面已经吃开了,四爷却尚未入席。说是满身风尘没得扫兴,先往竹汤沐浴净身去了……”   嘴上说着话,小眼神直往杜振熙身上瞟。   万没想到星夜来此的七少,是个病娇。   瞧着不过十五六岁的年纪,颇有些男生女相,俊俏之余满面病容,也不知受不受得住庆元堂的风月手段。   他心思跑偏,杜振熙脚下一顿,抛出一颗碎银,“先去竹汤。”   小龟奴无有不应,捏着碎银态度越发谄媚,将人领到曲径深处,顿足不动,“这处不是小的能进的。七少自便,小的在外头侯着。”   越是做皮肉生意的,越是爱标榜高雅。   庆元堂的汤池以松、竹、梅命名,寓意清雅,规矩也大。   杜振熙轻笑一声,拎起袍摆只身入内。   竹汤静谧如无人,袅娜水汽织出一片白雾。   杜振熙扬手挥了挥,盯着汤池方向试探道,“四叔?”    作品正文卷 02 四叔好烦人      无人应答。   展眼细看,竹汤叫得再雅,抵不过汤池两端以裸身女态雕成的进出水口,尽显庆元堂香艳本质,汨汨水声,越发衬出室内静谧。   杜振熙眼帘微垂,正犹疑间,就听池中响起一管男声,“小七?过来。”   慵懒嗓音裹着水润之汽,又低又哑,煞是动听。   杜振熙抬脚,粉底短靴踏着满地水渍,越靠近,隐在水雾间的身影越浓郁。   青石砌成的汤池中,有一角石床供人坐浴,石枕上仰靠一道颀长身影,宽肩窄腰,水面之上的光裸身形似经由匠人之手精雕细琢而成,肌理分明、线条紧凑,如松似竹般坚韧清朗,水面之下流光粼粼,时而朦胧时而真切。   杜振熙眼梢轻挑,伫足池边又退半步,垂眸喊,“四叔。”   陆念稚睁开假寐的眼,漫不经心看向杜振熙,声线略显飘忽,语气却满是促狭,“我家小七,是个人人都要赞一声’绝艳内敛’的有为少年。怎么才半年不见,你就学会夜半出游、流连三堂九巷了?”   “半年不见,四叔可安好?”杜振熙不接话茬,以暗讽怼促狭,“您出外巡视生意,一回城过杜府而不入,曾祖母总记挂着您,我少不得代她老人家先来庆元堂走一遭。”   不是她学坏了,而是他不念孝道。   陆念稚饶有兴致一挑眉,踩着石床起身,伸手取浴巾间,探出水面的腰胯激起一阵水花,溅入杜振熙眼角视野内,她忙抬眼,撞进一双墨黑眼眸中。   “老太太记挂我,你呢?”陆念稚俯视杜振熙,一面围浴巾,一面弯身抵上杜振熙的额头,“脸怎么这样红?又病了?”   如此亲昵令杜振熙有些不自在。   幼时每回小病小痛,陆念稚也总是这样,额头碰额头地温声关切她,她曾为此心安、心喜,拿他当亦师亦友的长辈敬重。   如今么……   年岁渐长,时境变迁,人心难测。   偏她不能反应过激,反而显得心虚。   只得不躲不避的含糊道,“我自然也记挂着您。”   陆念稚低声笑,长指抚上杜振熙下颌,轻柔一捏,迫使她张开嘴,盯牢她一瞬惊颤的粉舌,皱眉道,“鼻塞咽痒,发热轻、舌苔薄白,你这场风寒正是该祛风散寒的关键时候,还敢顶着夜露乱跑,你这是在作贱自己的身子?”   不爱护身体发肤,同样不孝。   论歪理,她从来没说赢过他。   杜振熙一时语塞,他潮润的眉心抵着她的额头,捏着她下颌的动作导致二人贴得更近,她被迫仰起的脸几乎碰上他的鼻尖。   他一本正经的教训她,投映地面的剪影却交叠得严丝合缝,仿佛他正倾身吻她。   杜振熙眼角一跳,恼羞成怒的扭开脸。   陆念稚不以为然,似笑非笑地捻了捻落空的指腹,抬脚走向更衣处,“说吧,你找来竹汤见我,是有急事?”   “多谢您关心。”杜振熙自省失态,秉持礼数谢过陆念稚对她病症的关心,一语双关道,“也多谢您人在外,还不忘时刻关心杜府动静——唐家的亲事,是我提出的;唐家小姐,也是我想娶的。您既然有所耳闻,何必半道截了唐家送往杜府的拜帖?”   “你我虽无血缘,又不同姓,但只要你喊我一声四叔,我就做得了杜府的主。”陆念稚闻言不意外,探手取来外袍披上身,“唐加佳——唐家小姐也在庆元堂,她女扮男装来庆元堂,全无大家小姐的矜持娴静,我倒好奇,她哪里值得你求娶?”   娶的不是唐加佳其人,而是唐家其势。   杜振熙不答,耳听“女扮男装”四字,心口不由错跳节拍,觑眼去看陆念稚,却见他说者无心,已动手去解半掩在外袍下的浴巾,忙又错开视线,窸窸窣窣间只听陆念稚懒懒道,“小七?愣着做什么?帮个手。”   他是一手带大她的长辈,也是一手教导她的师父。   服侍他更衣,无可厚非。   杜振熙暗暗后悔不该直闯竹汤,却无法拒绝,只在心中腹诽:颐指气使的四叔,好烦人。   她盯着陆念稚的衣襟口,不敢乱看,手里动作又娴熟又快速。   陆念稚松开系好的裤腰,双手一握,扳正杜振熙半垂小脸,忽然道,“小七,有没有人说过,你越长大,就越像……女孩子。”    作品正文卷 03 简直辣眼睛      杜振熙心如擂鼓,面上一派淡然,颇有些自嘲地笑道,“斯人已矣,您这样说,是拿我的相貌打趣?”   这话看似答不对题,实则绵里藏针。   她的亡母曾是广羊府闻名的美人,亡父亦有貌比潘安的美名。   外人赞她“绝艳内敛”,这绝艳二字,即指才,也指貌。   谢天谢地谢父母,她“男生女相”,倒也不曾真的引人起疑。   陆念稚哂笑,他本无意冒犯逝者,闻言不气不辩,只叹道,“我不在这半年,你生意上有没长进姑且不论,嘴皮子倒是厉害了不少。”   一行说,扳着杜振熙肩头的手挑起一指,掠过她高领中衣,若有似无擦过掩在其下的微凸喉结,点在她光洁的下颌上,“刚才还觉得你长高长大了,此刻再细看……到底只是个将满十五的少年郎,未满弱冠之前,只能算个小男孩。”   说着跨出长腿,裸足和杜振熙的靴面并在一处,轻笑道,“脚也这样小。”   杜振熙充耳不闻,下颌一偏避开陆念稚的手,借着蹲身的动作,不露声色地错开二人并排的脚,见更衣处并未准备鞋袜,便取来木屐往眼前那一双大脚上套。   和陆念稚这样的成年男子比起来,她的脚确实太小了些。   杜振熙若有所思,却听陆念稚居高临下道,“小七,如果你男扮女装,会是什么模样?多半能惊艳众人,叫唐加佳见了,怕是要自叹弗如枉为女子……”   听者有意。   杜振熙头顶炸雷,猛地抬头去看陆念稚的神色。   她这一下又突兀又突然,一时不察撞上身后木架,水舀子木盆哐啷砸地。   “七少!”小龟奴惊得顾不上规矩,忙探身进来,“您没事……”   吧字卡在喉咙间,见陆念稚和杜振熙一站一蹲,杜振熙仰起的脸正对着陆念稚腰胯,顿时愣在当场,红透了脸。   三堂九巷里有专狎小倌的小倌馆,二人这角度、这姿势,简直辣眼睛。   容不得小龟奴不想歪。   他看不真切,自发脑补出一场惊世骇俗的旖旎桥段。   杜振熙后知后觉,本能喝道,“出去!”   她自知是女儿身,如此情状遭人误会,羞愤错愕之余,更添一分无法与外人言说的窘迫。   本就潮红的面色,不自觉透出恼意来。   落在陆念稚眼中,就成了气急败坏。   “小七……”陆念稚若有所悟,一手拉杜振熙起身,一手去弹她头顶玉簪,逼到她眼前,眯眼道,“你倒是懂得不少。”   说罢大手下滑,抚上杜振熙磕碰到的背心,轻轻一按确定无碍后,才松开手踢了踢木屐,斜睨着杜振熙冷笑道,“老太太要是知道你越大越不学好,就是我这做四叔的不是。回头等我回杜府,你私下来找我领家法。”   杜振熙哑然。   她懂得不少?   她是不该瞬间读懂小龟奴饱含遐想的呆脸。   他认定她不学好,她这次可真是自己挖坑自己跳了。   杜振熙深吐一口气,盯着陆念稚扬袖而去的背影,只恨不能拔下玉簪戳他几下。   却不能怪他习惯成自然,待她十数年如一日,还像幼时一般拿她当孩童看,言行间亲昵之态过盛,偏爱逗她训她。   若不是深知他其实外热内冷,她几乎要错觉,他是有意调笑她。   只怪她修为不到家,总能被他轻易带偏,七情上面。   她又深吸一口气,正了正束发,抬脚走出竹汤。   果断滚出的小龟奴脑袋深垂,杵在路边树影下不敢抬头,小心翼翼试探道,“四爷才往前头去了,小的、小的给您带路?”   杜振熙扶额,总不能再上赶着对号入座地迁怒小龟奴,只得暗叹着扬起笑,随手又是一角碎银,“走吧。”   这就是不追究他方才乱闯,还肯点他随侍的意思了。   小龟奴转怕为喜,忙搓着脚步万分殷情,打头阵带路。    作品正文卷 04 被一见钟情了      和地势清幽的汤池不同,迎送恩客的花楼热闹又奢靡,脂粉气调笑声充斥耳鼻,叹声酒池肉林不为过,踏入顶楼,则是少而贵的雅间地界,其间气象又不同,虽也有花娘女伎陪酒献唱,但奢而不靡,倒有点高处不胜寒的意味。   望进其中一间雅间,就见地毯上设着坐席矮几,墙上挂着名家字画,果然雅致。   杜振熙暗暗咂舌,心知摆接风宴的几位爷都是十三行里有头脸的人物,一行振袖入内,一行恭敬而不失亲热的团团行礼。   她以子侄礼自居,在座之人纷纷起身回礼,并无一丝轻慢。   十三行谁人不知,杜振熙十二岁出师,未满十五就凭一己之力,顺利接手杜府名下七店十一铺的大掌事印,手段、城府不可小觑,和陆念稚这对叔侄,活脱脱一老狐狸和一小狐狸。   少不得或关心或玩笑,一番寒暄往来。   杜振熙年幼资浅,谦逊礼让间,一错身险些撞上一堵肉墙,定睛一看,就见一张含羞带怯的俏脸近在身侧,轻声问候道,“七少。”   唐加佳面带浅笑,福着礼视线却停在杜振熙身上,心口砰砰直跳。   她本是得了家中长辈首肯,才敢乔装来庆元堂,好探一探陆念稚对杜唐联姻的态度,却不想歪打正着,能见着杜振熙。   又惊又喜之下,全然没发觉自己着男装而行福礼,略滑稽。   再看她襟口别着香帕,颈边垂着耳坠,身上穿的大概是家中兄长借的衣裳,略显宽松的罩住手脚,越发衬出女儿家的娇小来。   但凡眼睛没瞎,都看得出唐加佳女扮男装。   如此不专业的扮相,惹得杜振熙会心一笑,抱拳回道,“唐七小姐。”   她生就一双大而亮的星目,眼波流转间分外迷人,微笑时眼尾弯弯,透着三分迷离七分清俊。   且她来前喝过变声的药水,嗓音沙沙软软,两厢交映,令人没来由心生好感。   温润如玉。   这四个字蹦出脑海,唐加佳心跳得越发厉害,不由脱口道,“和七少一样,我在家中也行七呢!”   所以呢?   少女情怀总是诗,一丁点不算稀奇的巧合,也能心怀雀跃?   杜振熙微微晃神,“七少”当得太久,她实在不懂这类女儿心思,只得祭出万能金句,“是吗?这么巧?”   她回了句废话,唐加佳说的其实也是句废话,正暗暗后悔自己的急切,见杜振熙不以为杵,反而温声相问,后悔就化作甜意,也略晃神道,“是呢,这么巧。”   话音未落,忽然惊觉周遭静得诡异。   打眼一看,才知众人正围观她二人“眉来眼去”,吃瓜吃得暧昧而戏谑。   唐加佳羞红脸,一跺脚一转身,忍不住又偷偷瞥了杜振熙一眼。   众人哄笑着各自回座,觥筹交错间丝竹声声,跪坐矮几旁的花娘们纤手执壶,娇声劝起酒来。   唐加佳抿着杯中黄汤,起起伏伏的心绪稍稍平复,再去看对坐的杜振熙,就觉出她面色异样,不由出声问道,“七少是哪里不舒服吗?脸怎么这样红?”   杜振熙直言不讳,“娘胎里带来的弱症,治好了却袪不掉根。一到换季,总少不了受凉着热,防也防不住。”   她幼时体弱多病,并不是什么秘密,有心人一打听就知道。   唐加佳也有所耳闻。   没见着杜振熙之前,她对此也有些腹诽,如今不仅见着了人,更觉杜振熙坦白而坦荡,不仅温润如玉,还光风霁月。   心中如是想,面上就带出心疼来,偏头对身旁花娘低语几句,就见花娘掩袖一笑,另送一壶温补的八宝茶到杜振熙桌上,将荤腥、烈酒尽数撤了下去。   唐加佳的善意毫不掩饰,面上羞意和眼中情意,同样一目了然。   少女情思,也许都带着些盲目。   杜振熙被一见钟情了,一时不知该喜还是该忧。   和唐家联姻,不过是各取所需。   但对唐加佳,她心中到底有愧。   当下只越发放柔神色,举起茗碗以茶代酒,垂眸道,“多谢唐七小姐。”   唐加佳笑着点头,止不住上扬的嘴角忽然一顿,歪头看着杜振熙,目露疑惑。    作品正文卷 05 该娶亲的不止她一个   杜振熙握着茗碗小口啜饮,半垂睫毛在面颊上打出两弯阴影,举止优雅姿容清朗,挑不出一处不妥。   却让唐加佳油然生出一股陌生的熟悉感。   她忽然发现,杜振熙很像一个人。   像谁?   一时又说不上来,唐加佳疑惑而纠结地歪头打量杜振熙,片刻后恍然大悟。   像陆念稚!   她私下做过功课,自然知道陆念稚即是杜振熙的叔父也是师父,四岁为杜振熙启蒙,六岁教杜振熙看账,十岁带杜振熙巡视铺面,先教杜振熙做人,再教杜振熙做生意。   近朱者赤。   二人形不似神似,倒也情有可原。   唐加佳下意识看向上首,陆念稚衣饰齐整,只脱了木屐,光着脚曲起一条腿,伸直另一条腿凭几而靠,杜振熙则正襟危坐,明明一个慵懒一个端方,却叫她莫名觉得相像。   二人都待人亲和,却都不亲近,无形中有种距离感。   杜振熙的身上,烙印着陆念稚的影子。   这了悟令唐加佳一怔,忽见陆念稚似有所觉的看过来,她撞上他如有实质的目光又是一愣,只听陆念稚懒懒开口道,“我记得,唐七小姐似乎比小七小一岁?”   “四爷记错了,我只比七少小几个月。”唐加佳忙道,心头短暂异样顿时抛到脑后,“我年底就及笄了。”   陆念稚目露玩味,“小七的事,唐七小姐倒是知道得清楚。”   她私下打听过的,何止杜振熙的生辰年岁。   要是在长辈心中落下个“恨嫁”的印象,可不是什么好名声。   陆念稚当众这样说,是单纯打趣她,还是刻意针对她?   唐加佳只觉莫名其妙,口中自有打叠好的一番说辞,“四爷说笑了,是家中长辈和三哥久仰四爷、七少大名。又想着四爷才回城,我这样人微言轻的晚辈出面叨唠,也省得四爷费神接待。四爷要是不方便,只管将回帖给我,我会转交家中长辈。”   陆念稚闻言挑眉。   他前脚截了唐家的拜帖,后脚杜振熙就跑来庆元堂找他,唐家也派出个小女孩试探。   这男女双方,倒是积极得很。   “我要在庆元堂住一阵子,宴请贵府的事怕是要延后几天。”陆念稚看向杜振熙,“我这次回来,生意上有些事要交给小七处置。小七短时间内也不得空。唐七小姐的三哥——唐三少要是急着见我,不妨来庆元堂找我。”   唐加佳越发莫名其妙。   拜帖什么的就是个幌子,为的是双方正式相看,她三哥好私下多接触了解杜振熙,巴巴的跑来见陆念稚算什么鬼!   她要议亲的对象又不是陆念稚!   杜振熙却是心神一凛,抬眼对上陆念稚,“四叔这话是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陆念稚沉吟着长长嗯了一声,似笑非笑道,“我的意思是,该急的人是我才对。做叔叔的尚未娶亲,做侄儿的倒先急上了?”   说着偏头,笑看唐加佳,“贵府想做亲,不如考虑考虑有没有合适的人选,可供我求娶?”   唐家适龄的嫡女只有唐加佳一位。   这是什么神展开?   真要是叔侄争一女,非但不能成为佳话,事后不管花落谁家,只怕都是乱家之源、世人笑柄。   唐加佳有些羞恼,又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得意。   她偷偷去看杜振熙。   杜振熙却再次语塞。   陆念稚说得不错。   该娶亲的不止她一个。   陆念稚长她整整一轮,年已二十有七,却一直没娶亲,落在外人眼中,不管陆念稚是自愿还是被迫,难免联想到利益倾轧、家族恩怨。   事实上,这联想也不算全错。   她不作声。   三人打了个来往,其余众人各有所思。   暗骂陆念稚老狐狸,拿话糊弄小孩子,实则话有留白,细品起来语焉不详、模棱两可,没有半点实锤,不过是句误导人的空话。   所谓同行相争,私交和利益是两回事。   有人事不关己,有人则不愿看杜唐两家强强联手,遂附和道,“四爷这话倒是不错。这亲事,也要讲究先后尊长的。”   陆念稚笑而不语。   气氛略古怪。   却听候在房外的小龟奴扬声道,“曲大家来了。”    作品正文卷 06 美人当如斯   话音落下,香氛先至。   熏香清甜,身姿婀娜,一袭曳地红裙艳丽无匹,甫一闯入众人视野就令人眼前一亮,跪坐矮几旁的花娘们齐齐起身,又齐齐福礼,“曲大家。”   曲清蝉颔首,鹅颈半垂,冲上首一矮身,“四爷。”   她先问主宾的安,再问候他人本无不妥,十三行几位爷却爆出一阵假作不满、实则暧昧的调笑。   几位都是年长资深的长辈,和陆念稚乃平辈之交,又有意缓和气氛,便打趣道,“四爷一走半年,可苦了曲大家独守空闺。今晚四爷有情,曲大家女为悦己者容,盛装打扮耽搁这半晌没得说。凭白让大家伙盼着等着,却得罚四爷代喝三杯才行。”   广羊府谁人不知,陆念稚是曲清蝉唯一的入幕之宾,曲清蝉是陆念稚一手捧起来的大家。   一如堪称大家的文人骚客,花楼红尘中能称大家的,自有让人敬服的过人之处。   卖艺不卖身是基本条件,四艺造诣非凡是必备条件,双商皆高是加分项,否则曲清蝉空降庆元堂,短短三年声名鹊起,岂是单靠陆念稚抬举,就能成就今日超然地位的。   再看陆念稚出外巡视生意,一回广羊府就直奔庆元堂,可不正是小别胜新婚?   难怪众人口出戏言。   曲清蝉闻言不扭捏,接过小丫鬟奉上的月琴,半遮面巧笑道,“清蝉先为诸位献上一曲告罪,再来论罚如何?”   一行说,指尖已按上月琴,也不见她如何卖弄技巧,指下已泄出悦耳音律。   琴弦铮铮,曲高时如怒涛拍岸,曲低时如浅溪低吟,或雄浑或婉转,以乐作画,奏出一副变幻巧妙、沁人耳目的瑰丽景象。   杜振熙侧耳聆听,情不自禁打起节拍,曲指轻敲膝头。   忽见曲清蝉抱琴旋身,以舞和曲,翻飞裙裾滚出一层层炫目红浪,忍不住暗赞一声好。   这般折腰甩袖,更显曲清蝉曲线玲珑、凹凸有致,却艳而不媚、雅而不俗,反而越发突显大家风范,彰显轻易不外露的妙处。   饶是杜振熙同为女子,也不禁看得出神。   美人当如斯。   是个正常男人都抵挡不住。   杜振熙扫过几位爷如痴似醉的神色,正暗暗慨叹,就觉对面同样扫过来一道视线,转眼正对上唐加佳一张哀怨俏脸,撞上杜振熙的目光慌忙避开,随即又理直气壮地瞪回来,仿佛在指责杜振熙:怎么可以当着她的面,就这样盯着曲清蝉不错眼的看!   杜振熙哭笑不得,对唐加佳的性情已有几分了然。   简单直接,还有点霸道。   心中如是想,原本想举杯示好的动作一顿,只随手刮着茶沫,不看唐加佳,也不再看曲清蝉。   唐加佳见她不安抚自己,也不看自己,神色越发哀怨,幽幽目光一转,改而瞪向曲清蝉,只见曲清蝉一曲舞毕走向上首,执壶倒酒如行云流水,弹曲献舞后气息不见紊乱,掩袖自干三杯,亮出杯底道,“不劳四爷代罚,清蝉自罚三杯。”   动作妍丽,笑语爽快。   几位爷还沉浸在舞曲余韵中,闻言随口虚应几声,轻易放过了曲清蝉。   唐加佳暗骂狐媚,看向悠然旁观的陆念稚,突然眼睛一亮,自带酒壶酒杯上前,“曲大家果然名不虚传,刚才真是令人大饱眼福,我敬曲大家一杯。”   说着满上三杯酒,推到陆念稚和曲清蝉跟前,双手举杯道,“四爷和曲大家郎才女貌,我今天敬二位一杯水酒,说不定改天就能换回两杯喜酒呢?曲大家要是不喝,就是看不起我。”   看得起她,就识趣点顺着她的话茬把敬酒喝了,顺便坐实她话里的好兆头。   唐加佳笑眯眯地盯着曲清蝉。   曲清蝉却不见惊喜,也没有半点娇羞,脸上的笑容恰到好处,“清蝉不敢当。”   唐加佳一愣。   这曲清蝉是不是傻?   她都递上梯子了,居然不晓得顺杆爬?   难道曲清蝉宁愿待在庆元堂,不想趁早赎身换个清白身份,嫁给陆念稚?   她不信。    作品正文卷 07 容不得她反抗   “唐七小姐是什么身份,曲大家是什么身份,这句不敢当倒是没说错。”陆念稚低笑一声,闲闲开口道,“唐七小姐就这么急着想喝我的喜酒?可惜,敬错了人。”   敬错了人?   唐加佳又是一愣,陆念稚这话看似替曲清蝉解围,实则谁的情面都没给,不仅驳了她的话,也当众落了曲清蝉的脸。   只差没明说,他和曲清蝉不过逢场作戏,花酒变喜酒什么的,不可能。   曲清蝉却纹风不动,依旧面带浅笑,不经意看向陆念稚抚上酒杯的手,视线随着他摩挲杯口的长指流转,垂眸间,目光微闪。   唐加佳越发觉得曲清蝉是个傻的,而陆念稚是个疯的。   刚才还拿杜唐联姻的事调侃她,现在又半点不给她脸面,态度阴晴不定,忽热忽冷。   她举着酒杯,微笑中透露着僵硬。   她听得出陆念稚的话外之意,几位爷自然也听得懂,只不肯信,笑骂陆念稚有曲清蝉这样的美人在侧,还身在福中不知福,说话太不怜香惜玉。   闹归闹,却没能解除唐加佳自讨没趣的尴尬,想敬的酒没敬成,又不能干巴巴的收回,一时进退不得。   “小七。”陆念稚瞥一眼唐加佳,握着酒杯转向杜振熙,“唐七小姐一片’好意’,我和曲大家受不起,这杯酒……你来喝才合适。”   唐加佳的“美好祝福”,曲清蝉不敢当,陆念稚不想当,果断把锅甩给杜振熙,晚辈对晚辈,正合适。   好歹没再晾着唐加佳,话说得却不客气。   唐加佳先恼后喜,目露委屈的看向杜振熙。   杜振熙心下暗叹。   她比谁都清楚陆念稚的脾气,他想要什么,不会放着等着,只会主动争取握在手里,比如杜府的话事权,比如杜府的生意。   如果他有心收用曲清蝉,岂会浪费三年光阴,放任曲清蝉名声在外。   唐加佳挖错了坑。   杜振熙认命填坑,上前无声接过酒杯,偏头冲唐加佳安抚一笑,掖着袖子仰杯。   她的笑貌举止晃得唐加佳心神一荡,一时忘了杜振熙病中不宜喝酒,回过神想阻止,就见杜振熙胡乱丢开酒杯,捂着汗巾一阵狂咳。   供给雅间的酒自然是上品佳酿,不想入口十分烧喉,辣得杜振熙险些涕泪横流,喉咙又痛又痒。   唐加佳又心疼又无措,解下香帕正要靠过去,斜刺里突然伸出两条横跨矮几的大长腿,只见陆念稚弯身一捞,将咳得弓成虾子状的杜振熙圈进臂弯,轻而易举抱抱举高高,大手一下下轻拍着杜振熙的背。   唐加佳呆住。   众人静止。   杜振熙懵了,她正靠在陆念稚肩头,二人离得这样近,她的口鼻隔着汗巾擦过陆念稚的脖颈,触感微凉,熏香宜人。   是她从小到大早已闻惯了的熟悉味道。   她呼吸一滞喉咙更痒,又是一阵猛咳,才直起身想挣脱,就对上陆念稚微偏侧脸,面上神色又好气又好笑,“自己能不能喝酒自己不知道?我让你喝你就喝?你就是不逞这个强,我和唐七小姐还会怪你不成?”   杜振熙给陆念稚倒打一耙的本事跪了,张口想怼回去,身下忽然不轻不重挨了一下,耳听陆念稚满是无奈地又道,“别乱动。还嫌咳得不够难受?真是小孩子脾气。”   杜振熙顿时咳得惊天动地。   陆念稚打她哪里?!   他居然当众打她的屁股?!   她正羞愤欲绝,却听不知谁噗嗤一声,随即响起几位爷善意的哄笑——陆念稚这般又抱又哄打屁股,可不正是家长教训小孩子?   小孩子就该乖乖听大人的话,不该急着谈婚论嫁,不该急着出头。   杜振熙回过味来,再次生出想拔下玉簪怒戳陆念稚的冲动。   他算准了天时地利人和,容不得她反抗。   她要是闹腾着挣扎,落在众人眼中,不仅不雅失态,还颇为古怪。   叔父抱侄儿,要不要反应这么激烈?   反而更加坐实她的“小孩子脾气”。   杜振熙有苦难言,只能任陆念稚单臂抱稳她,按着她的脑袋埋进他的颈窝间。    作品正文卷 08 空穴不来风   陆念稚垂眸,看清杜振熙露出的半边脸颊似咳得猛了,已然绯红一片,不由嘴角微翘,语气越发柔和,“好些了?”   杜振熙还能怎么办?   只能继续装病娇,做出副不胜交际无力多说多看的模样,含糊嗯了一声。   “小七无状,扰了各位雅兴,我先送他回去。”陆念稚一锤定音,仿佛没察觉怀中杜振熙身形微僵,自顾看向唐加佳,挑眉笑道,“唐七小姐要是不放心,不如跟我一起送送小七?”   唐加佳攥紧香帕,眼看她心中温润如玉的准未婚夫趴在陆念稚肩头,顷刻间叫陆念稚“哄”得如乖顺宠物一般,心头滋味一时异样难言,张了张口,就觉袖口被人暗暗一扯。   拽她的人是在座几位爷中的一位,和陆念稚交好,和唐家亦有交情,今晚受唐家所托带唐加佳进出庆元堂,此刻正暗搓搓冲唐加佳打眼色,表示女儿家该矜持点。   且陆念稚的态度捉摸不定,杜唐两家的亲事,只能徐徐图之。   唐加佳虽不甘愿,也只能闭嘴摇头,放弃和杜振熙一起离开、私下独处的机会。   “四叔,您放我下去。”杜振熙一出雅间,确定廊下无人后,就怒而抬头开口,“您往那杯酒里掺了什么东西?”   那股辣到她险些咳出老肺的劲头,不单是酒味。   “嗯?我想想……”陆念稚没有半点被人质问的心虚,也没有半点放人落地的意思,长腿迈得稳健,站定长廊拐角,将杜振熙架上围栏坐好,双手抵着围栏,圈着杜振熙笑得十分懊恼,“可能是我疏忽,吃席时手指沾了辣油,拿酒杯的时候抹着杯口了?”   无赖!   故意使坏,假作无辜的无赖!   杜振熙气极反笑,偏身后夜风习习,退一步就会摔下楼去,只得进一步靠向陆念稚,盯着他的双眸道,“您是看不上唐七小姐,还是见不得我好?您几次三番拿唐七小姐做筏子,巴不得我早些离席,您就这么不想我和唐家议亲?   是不是真如外头传言说的一样,您不想我成家立业,怕我把持杜府内宅,等将来接管杜府所有庶务后,会威胁到您这个’家主’的地位,会夺了您手中的权柄,令您处境尴尬?”   “哦?外头竟有这样的传言?”陆念稚剑眉一扬,对着杜振熙近在咫尺的红润小脸,不见不虞,懊恼更甚,“想来是我外出半年,离开得太久消息滞后,你跟我仔细说说,外头是谁传的话,又是怎么传的?”   杜振熙心神一凛。   传言源头不可考,最早起于杜府名下商铺,后来传入十三行,暗地里说她年岁渐大心思也大了,和陆念稚面和心不和,一旦叔侄相争,杜府必生乱象。   空穴不来风。   传这话的人居心叵测,见不得杜府好,巴不得杜府不好。   她心里有鬼不假,疑虑旁生也是真——谁知道到底是谁放的传言,难保陆念稚不是贼喊捉贼。   传言所说,她不得不防,对上陆念稚,由不得她不心生戒备。   只是这话谁传都行,不该由她当面挑破。   杜振熙噎得肺疼,但输人不输阵,遂直视陆念稚嗤笑道,“刚才我不过咳了几声,您就’紧张’得拿我当’孩子’哄,您对我这样’好’,传言不攻自破,还有什么好在意追究的?”   陆念稚一回城就截走唐家拜帖,居然有脸装什么消息滞后!   她信了才有鬼。   那些传言,只怕他比她知道得更早更清楚。   他想做戏,她就陪他做戏。   杜振熙暗暗磨牙,将“紧张、孩子、好”几个字眼咬得极重。   陆念稚似乎没听出她话中带刺,闻言轻轻放过杜振熙,不再追问传言如何,俊朗五官透出不容错辨的伤怀,“原来你说的记挂我,是这么个记挂法?小七,原来你是这么想我的?”   无赖!   扮猪吃老虎的无赖!   外人说的不错,陆念稚就是只老狐狸,不过她的脸皮没陆念稚厚,担不起小狐狸的“美名”。   杜振熙只觉得肺更疼了,垂下眼睑道,“不敢。”   不敢,而不是不是。   陆念稚似不满意杜振熙的回答,撑在她两侧的手臂微微一紧,挨近杜振熙身前,半是无奈半是好笑地道,“小七生气了。”   语气笃定。   随即玩味笑道,“又生气了。”    作品正文卷 09 整个人都不好了   陆念稚的语气,颇有些意味深长。   杜振熙闻言一怔,抿了抿唇道,“没有。”   回答的声音又轻又低,脑中却走马灯似的,滚过一段不太美好的记忆。   小时候,她确实常和陆念稚闹性子生闷气,彼时年幼懵懂,为人处事自有一股“小男孩式的”独特执拗,做错事挨训受罚偏还自以为是,总不服气陆念稚笑话她脾气别扭,直到有个黑心下人钻了她拧脾气的空子,引她走歪路,被陆念稚当着她的面打杀,才算彻底扭转了她的左性。   那血腥场景,至今记忆犹新,当下她就大病一场,陆念稚亲自过问她的用药起居,病好后又带她去湖边喂鱼,抱着她坐在凉亭围栏上,和风美景下,温声细语地教她做人做事。   自启蒙起,他对她的管教极严,奉行的是打一棒子再给颗甜枣。   一如今晚,他的一言一行,从来不会无的放矢。   一句“又生气了”,轻易令她赫然。   往事什么的,果然不堪回首。   “四叔,我没有生您的气。”杜振熙自省完毕,暗暗警醒之余,果断转移话题,“您还是和我一起回杜府吧?明天曾祖母问起来,要是知道您只惦记着庆元堂的姘头,她老人家该伤心了。”   “姘头?你懂的果真不少。外人拿我和曲大家玩笑,你跟着混说什么?”陆念稚笑斥一句,忽然福至心灵,“怎么?你想和唐家联姻的事,老太太知道却不同意?所以你才自己出面,连今晚都等不得,急着找到庆元堂来?”   杜振熙不作声。   这就是默认了。   陆念稚失笑,见她微偏着脸不肯和自己对视,不由眸色微闪,沉吟着曼声道,“老太太吃过的盐,比你我吃过的米还多。她老人家若不同意,总有她老人家的道理。且唐家是外来的商贾新秀,短短几年就能跻身十三行,来历只怕不简单。”   老太太不同意,根本不是因为唐家不好。   杜振熙无法解释,只皱眉道,“您觉得唐家的来历有问题?我查过唐家……”   “你查得到的东西,大家都查得到,也许,也是唐家想让外人查到的。”陆念稚无谓一笑,打断道,“你既然提起传言,我不妨问你一句,你起意和唐家联姻,可是在传言之后?唐家有意为唐七小姐择婿是在传言前后,这世上哪有一拍即合的巧合?唐家这样主动,真的只是趁势而为,想和杜府强强联手?”   无论是亲事还是传言,他果然早就一清二楚!   不仅清楚,似乎还暗指唐家和传言有关。   杜振熙眉心皱出个“川”字,抬眼看向陆念稚,“您查过唐家?您知道些什么?”   陆念稚摇头,笑得一脸高深莫测,“唐家是黑是白,现在还不好说。我要是已经拿住什么把柄,岂会任唐加佳在你我跟前晃悠?”   杜振熙无语,顿觉眼前这张俊美笑容略欠揍。   陆念稚的话里有钩,她却不想上钓,和他联手,求他相助。   她已经开始接手杜府生意,不想也不能再像小时候,事事都经过他、依赖他。   遂正色道,“多谢四叔提醒。终身大事,我会谨慎。”   “是该谨慎。你与其因为传言,而防备我这个没有血缘的四叔,不如多用心查查外人是否另有所图。”陆念稚长指一挑,按上杜振熙微蹙眉间,轻笑道,“你该知道,对于不知根底的人或事,我向来宁可错杀不愿放过。今晚,我针对的只是唐家。”   他随口戳破她的心思,杜振熙略尴尬,眉眼一动,只觉他揉开她眉心的动作轻柔,指腹却透着微冷的凉意。   她下意识后退,腰间却叫陆念稚伸手箍住,随即眼前一暗,陆念稚放大的笑颜近在咫尺,低语道,“现在明白我不是针对你了?不生气了?”   怎么又回到这个话题上来了?   杜振熙苦笑,正要开口,就见陆念稚偏了偏脸颊,送上一边侧脸道,“小七不生气了,就亲我一下?”   亲个鬼!   杜振熙整个人都不好了。   是可忍,叔不可忍。   杜振熙怒瞪她家四叔,“四叔!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了!”   难道还要像小时候闹脾气那样,被他训完哄好,再来个亲亲以示和好吗?   她是十五岁,不是五岁!    作品正文卷 10 富贵险中求   “怎么不是小孩子?”陆念稚接的顺口,偏着脸又凑近几分,半叹半笑道,“别说你只有十五岁,你就是五十岁,在我眼里依旧是个孩子。小七,你怎么越长大,越无趣了?”   离得太近,气息也近。   原本刻意忽略的距离感,此刻越发令杜振熙如坐针毡,陆念稚却似毫无所觉,皱眉惋惜道,“你小时候最爱缠着我,最爱我把你抱得高高的,欢喜了闹够脾气了,不用我多说,就会主动亲我的脸。现在怎么生分了?小七,你变了。”   这人理直气壮反咬人的本事,真心没谁了!   杜振熙气笑不得,偏不好拉拉扯扯又无从下手,只得攥着汗巾抵上陆念稚的肩,继续怒瞪,“您也说是小时候,今时不同幼时,哪有半大侄儿再亲叔父的道理?”   说着轻轻一推陆念稚,微眯着眼又道,“您这样一再逼近,就不怕一个不慎,害我坠下楼去?”   悬空的身后,是花楼围成的天井,又高又深,如果他蓄意,只需松开箍着她后腰的手,就能令她葬身楼底。   “害你?我不信那些传言,你也别被传言左右。好歹你我在同一个屋檐下处了十数年,别轻易被人挑拨离间,落得个亲者痛、仇者快的下场。”陆念稚神色微敛,箍在杜振熙腰上的手跟着一紧,“我说的可对?小七,我不会害你。”   他郑重其事的话中孰真孰假,杜振熙无心细究,说话间已被陆念稚抱下围栏,安全着地的触感却不太对,低头一看才发现,陆念稚抱她出来时没穿木屐,她的粉底短靴正正踩在他一双裸足上,整个人几乎偎进他怀中。   他揽着她腰的手似放未放,二人如此姿态,也不知他是无心造就,还是有意而为。   杜振熙整个人又不好了,忙抬脚退开,盯着自己留在陆念稚脚背上的一双轻浅鞋印,尴尬道,“四叔……”   “无妨。该说的都说了,你回去好好养病,两天后再来庆元堂见我。”陆念稚一振袍摆,随意盖住光裸双足,垂眸看向杜振熙,“刚才我说有生意上的事要你去办,并非敷衍唐加佳,过几天有你忙的时候。我留在庆元堂自有用意,老太太那里你照实说就是。”   话交待得正经,眉眼却含着笑,似被杜振熙的窘迫所取悦。   杜振熙全无将被委以“重任”的欢喜,只觉半年不见,这位便宜四叔的脾气,越发难捉摸了。   她果断告辞,却听身后陆念稚又幽幽追加了一句,“还有私下找我领家法的事,别忘了。”   杜振熙险些趔趄,扶稳楼梯默默飘走。   殊不知原以为无人的廊下,雅间朝外开的门扇后,隐着一道瘦小身影,正是随侍杜振熙的小龟奴。   他无声屏息,眼见脚下压上一道渐近的人影,忙打叠起十二分精神,很快就听那人影低声道,“接下来该怎么做,可知道?”   语气不见情绪起伏,似问非问。   小龟奴忙点头,“知道。”   说罢脚下人影一晃,再入耳的,已是雅间内重新响起的喧阗人声。   小龟奴猫着腰转出门扇后的死角,一路下楼七拐八绕,找上负责雅间事宜的老龟奴,拽到无人处张口就问,“曲大家那位恩客四爷,和七少一个姓陆一个姓杜,怎么就成叔侄了?”   老龟奴是领他入行的半个师父,有意提点他,遂讲起古来,“你初来乍到,又是头一晚当差,难怪不清楚——杜府是广羊府数一数二的巨贾,可惜人丁凋零,男丁更是少得可怜。早在七少出生之前,四爷就被杜府收做养子,那会儿啊……”   老龟奴说着一顿,竖起三根手指,弹舌道,“四爷才三岁大,那可是从小当作下任家主悉心培养的。即便后来杜府先有七少这个正经嫡长孙,后有嫡幼孙十一少,但年龄差距资历深浅明摆着,里里外外谁敢不敬四爷这个’外姓’养子?”   小龟奴呐呐道,“竟是这样……”   “杜府的家事一时说不清,里头不少公案。”老龟奴摇头笑,冲着雅间努嘴,“瞧见十三行几位爷的态度了?他们对着四爷也得称声’爷’,为什么?因为四爷虽然行商,身上可是有功名的——正儿八经的举人老爷!”   小龟奴一愣,脸上的惊讶货真价实。   他确是有意先打探,却没想到杜府的情况略复杂。   不过,富贵险中求。   小龟奴心计几转,眼神飘忽不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