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品正文卷 第一章 一朝倾覆   楚明歌死了。   在以‘贪污叛国’之名被抄家褫职入狱,经历了月余牢狱之灾后,终于一纸‘罪状’公布与众,景帝派人备了一杯鸠酒送他上路。   楚明歌自十三岁就成了他的伴读,君臣相伴十余年,虽然心知景帝好猜忌,却没想他对自己居然那么绝。   让他更意外的是,从一开始的惊愕后,对于这个结果,他居然平静地接受了。   反倒是受命而来的杜放有些惊诧,他挥挥手让太监放下酒盏退下,款款笑道:“先生倒是从容,一夕间从万众敬仰的丞相沦为阶下囚,到今日更是连身家性命都搭了进去。若是学生,只怕没先生这样的好气度。”   楚明歌坐在地上,差点笑出来,什么气度,他只是麻木罢了。   他抬头看着杜放,后者好大的气派,头戴轩冕,锦袍大氅,戴着玉扳指的手上捧着镀金手炉,更衬得风姿俊朗。   再不是当初冰天雪地于相府外求着拜他为师的落魄世家子。   “圣上猜忌我,情有可原,只是我想不明白,功名权利对你诱惑这么大,连叛师诬陷之事也干得出来?”   楚明歌死死地盯着他,目光明亮凌厉得如同一把利剑。   他是京城出了名的美男子,眉眼隽秀,挺鼻丹唇,即便牢狱生活使他一身脏污,但仍是瑕不掩瑜,瞪人的样子更是不显狰狞,只有一贯身居高位的威慑力。   杜放,他最得意的学生,在心知自己无法育有子嗣的时候,他几乎将所有的期盼心血都倾注在他身上,一手将这块璞玉雕琢得光华万丈,满以为是个谦谦温润的君子,却没想养的是只白眼狼。   他做梦没想到,那个呈上‘罪证’,言辞灼灼控诉自己的,居然会是杜放!   杜放唇角噙着笑,即便是做足大逆不道之事,即便是面临指责,他仍能笑得出来,这神情仿佛刻进了骨子里。   他说:“先生,不要用这种目光看我,学生也是迫不得已。当初早劝您莫与圣上作对,忠言逆耳,但圣上不是听得进忠言的明君,您偏不信。后来总管传达圣意让学生配合演戏,否则便以同党抄没,总不能让杜氏一族跟着陪葬。”   他自嘲地笑了笑:“先生总望学生出人头地,如今也不算辜负了您的期望……”   楚明歌闭了闭眼,事到如今,多说无益,他只道:“我这一生问心无愧,即便身陷泥沼,去得也清清白白。”他顿了顿,几乎是恳求般地看着他,“我只求你,念在我们师徒一场,无论如何帮我保下明然……”   景帝下的旨意,是相府一家满门抄斩。   相府就剩下六弟楚明然一个男丁,若是他也身亡,自己真的无颜面对列祖列宗。   杜放倾下身,居高临下地俯视他,以往天人般清冷孤高的先生,此刻哀求看他的样子竟显得格外地羸弱。   “先生于放有知遇之恩,放自当投桃报李。”杜放面容怜悯,在楚明歌眼神亮起来时,峭冷薄唇又吐出无情话语:“只是圣上有言,任何人等不能求情,处斩后死要见尸,放心有余力不足,唯一能做的,便是替先生收敛尸棺与先生葬于一处,不至兄弟二人黄泉路下不能同行。先生,请吧。”   却是放下手炉,转而拿起鸠酒盏,递到他唇边。   楚明歌眼里的希冀渐渐黯了下去,惨然的笑了笑,没再说什么,一把夺过他手中的酒饮下去,中途用力过猛,好些酒液顺着脖颈滑落下来。   楚明歌目光平静地看着眼前青年,慢慢道:“给你个忠告,前车之鉴后车之师,来日别重蹈我的覆辙,保重。”   酒盏从纤长莹润的手指尖无力跌落,楚明歌唇角溢出鲜血,眼前模糊之际恍然看到面前的锦衣男子抬手从面上撕下了薄如蝉翼的一层,向来温润的双眸竟是出奇冷峻深沉,耳迹只听得一道似曾相识的声音低语,“你以一介女流之身行至如今地位当属不易,只可惜,瞎了眼辅佐与他。”   ‘砰嚓’一声。   酒盏碎裂。    作品正文卷 第二章 重生   京城团回凛严光,白天碎碎堕琼芳。   今年冬日格外阴冷,大雪纷纷扬扬落了三日不曾停过,偌大京都仿若披上一层厚厚的云被,万物似乎惧冷地蛰伏起来,平日繁华大街,凄寂得只余犬吠一两声,人烟三四点。   然而楚家相府却一反常态,忙成了一团。   相府嫡出大公子前日不慎落了水,救上来时已经是出气多进气少,相爷夫人闻风赶来焦急不已,夫人林秀端更是日夜守在床前,丫鬟下人跟着手忙脚乱,太医院御医请了好几位,金贵汤药不要钱地往屋子里送,力求将大公子救回来。   一连灌了三日,大公子的气息才缓了过来,渐有起死回生之兆。   年逾三十的林秀端牵着儿子的手,风韵犹存的脸蛋哭得泪涟涟:“我的好儿子,你可千万不能有事,不然可叫为娘怎么活……”   大儿子就是她的命根子,这几日看着他面无人色地躺在床上,林秀端只觉心如刀割,此时握着他瘦弱的手,更是觉得如同树枝一般轻轻一折便能断掉。   一旁近身伺候的嬷嬷不由劝道:“夫人莫哭了,千万保重身体,大少爷眼下可离不了您。”   其余的下人纷纷附和。   林秀端哽咽的声音停了停,咬了下唇冷冷道:“那个孽种呢?”   嬷嬷道:“前日教老爷打了十五杖后便发了高烧,仍躺在床上,听说药也不喝,也没听他认错。”   “他还有理了!歌儿落水时就他一人站在池子边,总归和他脱不了关系,这般惺惺作态给谁看?”林秀端绞着帕子,骨节泛白,“早知当初就不该将他留下,简直和他娘一样的蛇蝎心肠!”   嬷嬷却犹豫了一下,低声道:“这却也说不定,毕竟没人亲眼见二少爷将大少爷推下水……”   她话还未讲完,便被身旁的奶娘徐妈妈打断:“嬷嬷这话的意思是夫人冤枉他了?莫忘了他娘当初是怎么对夫人的,更何况二少爷素来与大少爷不合,当时水边就两人,难不成是大少爷自己跳下水的?!”   这徐妈妈也是跟前伺候的红人,原是林秀端的奶娘跟着陪嫁过来,身着荷边罗裙,腕戴玉镯头戴宝钗,一看便是在府中威望极高。   她说话自来爽直,只听到她道:“难不成你是要为他开脱不成?!”   “自然不是,自然不是。”嬷嬷自觉失言,连忙讪讪闭了嘴。   林秀端拧着眉听耳边吵闹,到底没说什么。   然而躺在床上的楚明歌,尽管闭着双眼,但在意识混沌到清晰的期间听了她们的话后,心里已是惊涛骇浪。   她绝不会认错自己娘亲的声音。   她也没忘记自己十二岁时,生平唯一一次落水的事情。   她不是在天牢里?不是被杜放请了一杯鸠酒魂归西天?怎的此时不在阴曹地府而是在这种地方?还有临死之际听到的那句话,那人不是杜放,他是谁?为何会知道她的身份?疑问接踵而来,但同时一个荒谬的答案也渐渐浮现轮廓。   她有些不安地在被子下摸了摸自己的手,震惊地发现那手是小小的、软软的,不在是长大后骨节亭匀的手感。   楚明歌心里的想法终于证实——一杯鸠酒下肚,他不仅没死,而且还回到了十二岁的时候!    作品正文卷 第三章 相府   林秀端注意到了锦被下的异动,一下扑了过来,喜道:“好歌儿,你醒了?”   楚明歌缓缓张开双眼,朦胧视线中是记忆中熟悉温暖的脸庞,心绪复杂难以言喻,眼眶却是一下酸了起来,泪水夺眶而出,“娘……”   说来奇怪。   他是嫡长子,后来更是一族之长兼丞相,人前人后总是孤高清冷的样子,即使后来身陷牢狱也仍能不动如山,怎地重生一遭又见了已逝多年的亲人,明明是喜事,眼泪却是怎么也忍不住。   林秀端一颗心顿时揪了起来,她的好歌儿,五岁后何曾流过泪,又何曾这么软弱地喊过自己,定是这一遭受罪受得狠了。   “娘在娘在。”她连忙道,捻着帕子拭去他脸颊的泪水,反倒是楚明歌缓过劲来有些不好意思,轻轻搁开她的手,“孩儿不孝,让……咳咳,咳……”   林秀端见状,忙遣了嬷嬷倒了温水过来亲自扶着他喂他喝下,“先别说话,你大病刚醒,先喝点水,娘再让厨下备些吃食。”   说着转头吩咐下人。   甘甜的温水划过喉间,肿痛火辣的喉咙终于好了些许,楚明歌有些不舒服地扭了扭汗湿黏腻的身子,哑声道:“娘,再备一盆热水,我想净净身子。”   林秀端忙应下,接着吩咐下去。   热水很快就送上来,林秀端却遣退了下人关上门窗,烧旺炭火,亲自为她梳洗,楚明歌正浑身无力,也只得由着她动作。   衣裳缓缓褪下,若是有外人在此,定会为接下来的一幕震惊不已。   堂堂相府楚家嫡长子,褪下单衣,底下竟是一件女子穿的丁银绣花肚兜!   林秀端却似见怪不怪,只盯着楚明歌瘦弱得都突出骨尖的单薄肩膀,心疼得几欲落下来泪,“我的好儿歌,都怪娘没用,这京城里哪家嫡小姐不是掌上明珠的疼着,你却要因着娘受这种苦……”   “日日挑灯夜读,大冬天的出门求学,今日落了水,来日还有更重的担子压在你肩上,这身子骨怎么熬得住啊……”   没错,楚明歌不是他,是她。   本该是被捧在手心的掌上明珠,却在出生时阴差阳错成了嫡长子。   这缘由说起来还得牵出一桩相府的龉龃旧事。   当年林秀端嫁过门的时候,她那还没当上丞相的相公楚建章身边已经跟了一位女子,那女子相貌生得极美,又是自小伺候的,楚建章不忍因娶了正室而将其发配,便与林秀端商量着安个名号留在身边。那时的林秀端与他的亲事本是高攀,有哪敢说些什么,即便有气也只得同意下来,那女子便正式被抬成了姨娘。   但谁也没想到,平日看着不显山露水的姨娘竟藏着狠毒心思。两年后林秀端与姨娘同时有了身孕,后者早先不动声色,直到林秀端临盆的几日才在吃食里动了手脚,意欲害她一尸两命,还是林秀端命大强撑着逃过了一劫。   当时为林秀端稳胎的是恰好在京中落脚的娘家人,他医术高明,觉出她临盆的险象有猫腻,顺藤摸瓜摸出了姨娘。   楚家上下得知时震惊不已,为了给林秀端一个交代,那姨娘产子后就被拖出去硬生生打了三十杖,就这样活活给打死了。   而林秀端也因此落下病根,再也不能孕育子嗣,只是她早在产下楚明歌时就察觉了什么,串通了产婆透露出生下男儿的消息,那些知情人也全让她打点得妥妥当当。   时至今日,尽管再心疼楚明歌,她也从未后悔当初做下这个抉择。   因为倘若她不这么做,她们在相府的地位将岌岌可危。    作品正文卷 第四章 威慑   “娘,我没事,孩儿并未觉得辛苦。”楚明歌叹了口气,安慰她道,“更何况孩儿心里也是极愿意做个男儿,立志四方的。”   林秀端为她擦完了身子合拢衣裳,闻言也叹了口气,“为娘如何不知道你,只这回真的被吓狠了。”突而又忿忿道,“都怨那孽种害你下水,你放心,老爷已罚了他十五杖为你出了这气儿,等过两日娘定让他给你认错道歉!”   孽种?   楚明歌先是愣了一下,随即又想起来,这偌大相府,能被她娘喊孽种的只有一人——就是与她娘有过纠葛的姨娘之子,楚明萧。   她脸色骤然一变:“娘,害我下水的不是他!”   “你说什么?”林秀端一下没反应过来,“当时水边就你二人,不是他,难不成另有其人?”   楚明歌自幼记忆力便比常人要强上几分,这生平唯一一次落水之事自然也记得清清楚楚。她冷笑一声:“确实另有其人,他……二弟不过是听见我呼救声赶过来罢了,真正推我下水的……”   话未说完,就被敲门声打断,却是徐妈妈备好了吃食送上来,林秀端只得先去开门。   送上来的吃食多为清淡,一碗白菘鸡丝粥、配上爽口的嫩黄瓜、还有两碟酱菜。   “大少爷大病初愈,不宜吃那些个油腻荤食,老奴便做主准备了些清淡好克化的。”徐妈妈麻利地摆上吃食,状似心疼道:“可怜大少爷受了这遭罪,可是大大瘦了。”   她一边说,一边悄悄打量着楚明歌,眼神有些闪烁,像是心里计量着什么。   楚明歌将她的神情收在眼底,心中冷笑不止。   “可不是么!回头可定要好好把这些肉给补回来。”林秀端叹了口气,端起粥碗亲自喂食,突然又想起之前中断的话题,问道,“好歌儿,方才你说的推你下水的另有其人,那是谁?”   徐妈妈心头一跳,慌张地打断道:“禀夫人,总管方才传话请夫人核对前几日积下的账本,各铺子掌柜还等着夫人校队后才好拨银哩。”   林秀端皱起眉:“账本不是月头才刚对过,怎地又要对了?”   “月头对的是散铺,眼下是几间大铺子,还得夫人亲自过一遍才行。”徐妈妈赔笑道,“夫人若是放心不下,便将大少爷交给老奴,老奴也是看着大少爷长大,定会伺候得妥妥帖帖。”   林秀端蹙起眉,心里计较几下,正要应下来,突然一道清冷低哑的声音抢在她前面:“徐妈妈有什么话,何不当面说,一定要支开我娘亲?”   徐妈妈脸色一变,好一会儿才找回声音,干笑着说道:“大少爷说的什么话,确实是总管请夫人对账去了的。”   话虽如此,她心里却直忐忑没个底儿。   大少爷该不会已经知道了吧?不,不可能的,六儿明明说他跑得快,大少爷不可能看见他的。   楚明歌却冷冷一笑,叱声道:“我就直说了吧!那日里虽天色昏暗,但少爷我这双眼也不是白长的!你儿子推了我下水便跑,纵然他跑得快,但他那坡脚腿子难道我还会认错?莫不成当我是傻的?!”   她好歹官场沉浮十余载,大风大浪历练过的威慑力自然而然就带了出来。   即便是在病中看着瘦弱无力,但一瞪眼一冷声,那气势就如生生拔高了几十丈,压得人喘不过气儿来。   徐妈妈本还想推辩几句,被这一吓老脸刷的一下变得苍白,‘噗通’一声跪了下来,哭道:“大少爷慈悲!我那不争气的儿子不是有意推少爷下水的!”    作品正文卷 第五章 威慑2   这一转折大大出乎了林秀端的预料,她的脸色沉了下来,“这到底怎么回事?”   徐妈妈一把鼻涕一把泪,倒豆子似的把事情说了。   “……都是我那不肖子造的孽,我那独子六儿自幼调皮,因此还跛了脚,长大后还是赖着夫人的恩德在庄子里谋了份生计,本该是安下心来攒家底娶妻生子,可这不肖子竟然又染上了嗜赌的恶习……”   “那赌庄里都是黑心肝黑皮的,六儿硬是被骗得欠下一屁股债,前日出门差点被那些打手堵住,慌不择路跑回来撞上了大少爷,这不肖子竟也不思呼救,撞了人就跑,要不是、要不是……”   徐妈妈说到这儿,已经泣不成声。   林秀端震惊不已,心里又气又急,好半晌才骂道:“既有这事,你怎地不早些说出来?”   “老奴那里敢说?大少爷是夫人的心头肉,谁伤他一分夫人便回敬十分,老奴就一个命根子,又听六儿说大少爷兴许不知是他撞的,便心存侥幸,一直不敢开口,只想着大少爷心软,等大少爷醒了再私底下求一求将这事瞒下来……”   她略显肥硕的身形膝行几步,巴住林秀端,哭道:“如今这事已教夫人知晓,只求夫人念在老奴多年伺候的份上,要罚就罚老奴,饶过六儿……”   一声声、声泪俱下。   林秀端眼里闪过一丝不忍,到底是一手将自己奶大的奶妈,她哪里敢罚什么,又想着反正楚明歌已无大碍,心软下来,正想就此作罢。   “既然歌儿已醒……”   “慢着。”一直默不作声的楚明歌突然出声打断她,慢条斯理地问道:“徐妈妈劳心劳力这么多年,母荫及子,此事明歌自然不会追究。”她忽然话锋一转,“只是他犯错不认,害得二弟硬生生挨了十五杖,这账却不得不算!”   “爹打了二弟多少下,六儿便要挨多少下还与二弟!”   徐妈妈吓得瞪直了眼,十五板子下去她的孩儿还是人样么?!徐妈妈忍不住又哭了出来:“大少爷手下留情啊!大少爷您何尝那么狠心过!”   狠心?楚明歌自嘲地笑了一声。   她确实对身边人从不曾狠心过,是以才会被一再背叛。   杜放是,六儿也是。   现在的徐妈妈根本不知道,她当初落水时确实不知道是谁推的,她会知道是六儿,只因为上一世徐妈妈曾私下单独向她求情隐瞒,她念着主仆恩情也同意了。   其后时移景迁,徐妈妈娘亲都化作一捧黄土,她一样念着旧情提携六儿做了总管,后者却仗着相府势大欺压民众受贿作恶,后来景帝铲除她的时候列出了这些罪状,六儿一股脑地全推在她头上!   她为官十数载,一生刚正不阿,连景帝哪里做的不好都敢当面谏言,如今重活一世,哪里还容得下这些腌臜人等在身边?   徐妈妈还在哭,林秀端也忍不住想劝,楚明歌却断然道:“娘!你忘了楚家家规是什么了?更何况二弟怎么说也是个正经主子,没有无端端他替下人顶了罪的道理!”   竟是毫无通融的余地。    作品正文卷 第六章 发落      楚明歌虽然仅有十二岁,但好歹是嫡长子,威慑力不容小觑,没一会儿就让人绑了六儿到正堂发落。   楚家的下人们闻声,纷纷赶来看热闹,议论不已。   “诶,大少爷怎么刚醒过来就要发落人……”   “我哪知道,大概是犯了什么错吧!”   “听说这人是庄子里的,该不会是昧了良心贪银子了吧?”   六儿被嘴上堵着布条,被两个人押着还挣扎不已。一旁的徐妈妈几次想要冲上去,却被人拦着不能得逞,只得涕泪交加对着正堂一直磕头告饶。   楚明歌立在正堂,她完全是凭着一口气从床上爬起来,林秀端怎么拦都拦不住,无奈也只能跟了过来。   此时林秀端坐着,楚明歌被随从喜福扶着站着,她换了一身青色祥纹褶袍罩一件同色棉袄,最外面是一件裘衣,脖颈处一圈狐毛仿佛能将她苍白隽秀的脸庞淹没。   她本就瘦弱,病后更是如此,厚重的衣物叠在她身上只显得空荡荡的,像是一阵风就能吹走。   但下人们都没发觉这异常。或许是她秀美的脸上太过凌厉冷然,下人们只觉今日的大少爷格外锐气逼人,目光闪躲都来不及,哪里还回去注意到她的衣着?   只见她使了个眼色,便有人将磕个不停的徐妈妈拉了起来,接着轻咳一声,躁动不安的正堂逐渐安静下来。   她言简意赅地说了六儿的事,最后总结道,“我不管你们从前开始是什么样子的,但楚家的家风家规便是清正务本,从今晚后一个个收起不该有的心思,勤勉做事、有错就认,谁要偷奸耍滑败坏家风,就是六儿的下场!”   她做了个手势,压着六儿的人会意地将他压在老虎凳上,抄起棍杖咻咻咻地就打下去,期间六儿痛得吐出了布子,一时间正堂里回荡着他痛不欲生的惨嚎。   众人一个个都看得心惊胆战,那些棍子不止是砸在六儿身上,更像是砸在他们心头,俱都吓得连话也不敢说了。   楚明歌看了一圈,见自己杀鸡儆猴的威慑做得差不多了,便向一旁坐着的林秀端道:“娘,孩儿身子不适,此地便交给娘处理,孩儿先回房了。”   站在这儿吹了一阵冷风,已经是头痛欲裂了。   林秀端还处于震惊中回不过神来,到了现在她要再没觉出不同,就是傻子了。她倒是没往奇怪的方面想,只以为是这次落水给楚明歌带来的冲击太大,才会一反平时一心只读圣贤书的做派管起内宅之事。   真正让她惊讶的,是楚明歌发威起来的样子,竟是半点也不逊自家的老爷。   此时呆愣了好一会儿,才停楚明歌在喊自己,连忙回过神来,有些心疼说道:“快些回房去吧,在这吹了这么久的风,指不定明天就烧起来,赶紧去取取暖。”   楚明歌点了点头,瞥了一眼侧左后方的跪着的徐妈妈,道:“徐妈妈若是要从良,娘亲只管慷慨些。”   经此一遭,徐妈妈怕也要跟自己娘离了心了。    作品正文卷 第七章 改变   她说完,便示意身旁的喜福扶着自己回房。   林秀端微愣的看着她远去的背影,久久没有说话,倒是她身后的嬷嬷感慨道:“大少爷平日看着不显,气度手腕却是颇有老爷的风范,假以时日,可必成大器。”   林秀端没有回答,抿着唇,心里如一团乱麻。   楚明歌并未回房,而是听闻下人回禀相爷回来了又匆匆去了楚建章常待的书房,今日醒来总觉时间尚有些不对,爹爹回府的时辰甚少晚过,今日却是快到晚膳的点才归,只怕是朝中出了什么事。   楚建章眉心紧锁,听到开门声就见着楚明歌推门而进,一张小脸圈在雪白的狐毛当中更显苍白,身子骨也是纤瘦,活像一阵风就能吹跑似得,只那双眼睛却是从未有过的沉稳清亮。   楚明歌在见到楚建章神情时心底就有些不好的预感,侧方面打探了一下,竟是太子侍读豫南王三子夭折!   她想起自己上辈子派给太子做侍读,就是在豫南王三公子夭折之后,除夕夜圣上设百官宴的时候,这件事就这么被定了下来。   这辈子楚明歌是打死也不会和太子再绑在一条船上,为了楚家与社稷考虑也决计不能再让太子登基——上一世的经历已经足够让她看清太子不是明君。   再拥戴太子是不可能了,她要早早地为楚家做下打算。   她父亲现在的心思必定是向着太子的,首先她要应付的就是她父亲这一关,只要劝动她父亲在这场夺位之争中保持中立,其他的问题都会迎刃而解。   楚明歌当然不会很直白地说拥戴太子会给楚家带来灾厄,而是细细分析了利弊朝廷局势,扯了太子根基稳固的母族势力做大旗,直接点名相府势力对太子来说不是至关重要,极有可能被当做弃子的危险,这才说动了她的父亲。   楚建章抚着一把美须髯,叹了口气:“你说的我又怎么没想到,萧皇后出身将门,其父早年征战沙场,如今又掌管京畿防务,论武官在朝中威望无可匹敌,相府对之而言不过是锦上添花。”   他说着,话锋忽然又一转:“但皇位更迭,相府却决不能置身事外,圣上共有四子,太子虽然中庸,但其余皇子更是不成气候,为父别无选择啊!”   窗外的雪簌簌落下,书房内角落处的炭盆烧得通红,偶尔发出火星迸溅的声响。   小几上的水壶烧开了,楚明歌提壶注水入茶盏,手腕一翻撇去浮沫,双手呈到父亲面前,这才说道:“自古皇位更迭,朝廷换血乃是必然,爹不过是担心相府根基因此受到动摇,但爹官至丞相,已经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凡事物极必反,贵在求退保安。”   她顿了顿,又低声道:“更何况,爹就那么确定,其余皇子皆是池中之物?”   别的不说,她弟弟楚明萧上辈子跟随的三皇子可是个人物,背后势力在众皇子中毫不起眼,但在兵营不声不响地历练了几年,不止打了胜战收服了自己的部众,回朝后更是迅速地经营起自己的势力。    作品正文卷 第八章 百官宴   他隐藏得很好,如果不是今上驾崩得太早,如果不是太子疑心太重见他打了几场胜战就想铲除,恐怕帝位花落谁家还不得而知。   楚建章眼里骤然迸出精光:“……你的意思是?”   楚明歌不再多言,只是道:“朝堂风云瞬息万变,圣上春秋鼎盛,太子如今也才十四岁,萧家若有意试探爹爹,爹爹何不再缓一缓?”   楚建章沉吟一阵,眼中有几分挣扎,但很快就是一片清明坚定,“罢罢罢!听我儿的,为父这官做到丞相也是到头了,如今偌大一家子,为父不求胜,只求稳!”   楚明歌心里满意地直点头,不愧是自己爹爹,够魄力!   她紧了紧身上的裘衣,捧着茶盏状似随意地说道:“孩儿听说太子侍读,就是豫南王之子前几日不幸夭折,若是……”   楚建章楚大丞相大手一挥:“放心,此事交我,你若无心,爹绝不会让他们逼你掺和朝廷中事!”   “不,恰恰相反,孩儿欲参与皇子侍读大选!”楚明歌挺直脊背望着楚建章微微一笑。   明日便是除夕夜,圣上会召开百官宴,而为众皇子选侍读一事便是在百官宴上定下来的,当初她便是跟了太子,最后却落得那般下场,为免相府再重蹈覆辙,也为重择一明主,这次百官宴上,楚明歌决心擦亮眼睛好生看看诸位皇子究竟谁能堪当大任!   第二日夜里,宫里宫外皆是灯火通明,楚明歌一袭深紫色锦袍外罩灰狐毛翻领银边大氅端坐于楚建章身侧,一手执着茶盏,素白的面容眼睑低垂,一派沉静,偌大明德殿只有窃窃私语之声,龙椅上还空无一人,但下首的位置却已经坐上了四位气势尊贵的皇子。   太子今年才刚满十四,做派却已然有些狂傲,楚明歌摩挲着手中温润细腻的瓷杯眸光转向他斜对面的三皇子秦凌渊,依旧是一身深色的衣裳,藏蓝的接近黑,除夕夜的热闹丝毫没有影响到他,只自顾低垂着头,烛火照下的阴影让他俊美刚毅的面庞愈显冷峻,薄唇紧抿,面上看不出来半分神色,好似周遭的一切都跟他没有关系,寡言,内敛,隐忍,这是楚明歌对他的第一印象,只是……   她又想起了临死之前隐约听到的那句话,能够知道她身份的人,除了她母亲,便只有她的奶娘以及——三皇子。   太监尖细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沉思,楚明歌跟随百官一同起身行礼,直到上首传来一道略显苍老的低沉男声这才站直身体,目光平视前方。   皇帝讲了一番场面话宣布宴会开始,一如前世,皇帝坐了没多久便起身先行离开,楚明歌身体尚未痊愈,大殿当中酒气过于熏人想着还得有小半个时辰皇帝才会来宣布参选皇子侍读一事,索性同楚建章说了声便出了大殿透透气,只才刚到门口,背后便多了个高挑的身影。   楚明歌侧过身,眼角只瞥见一抹藏蓝色掠过,随后便是融入黑夜当中的背影。    作品正文卷 第九章 毛遂自荐   也不知怎的,迟疑了一下她抬步缓慢跟了上去,前方的人仿若毫无察觉般自顾走着,直至在回廊转角人烟稀疏之地才蓦地停下脚步回转身来看她,隐在黑暗里的双眸没有丝毫情绪起伏,“楚公子跟着本皇子却是为何。”   明明是问句,却半点不带感情,冰冷的就像石器。   楚明歌抿了抿唇,前世三皇子也是如此,率先离席,最后又被皇上勒令带回,她的目光始终在太子身上,从未给予多的视线在其余皇子身上。   俯身拜了拜,楚明歌语气恭谨的道:“明歌并无意冒犯殿下,但有一事相问。”   过了许久,才听到秦凌渊冷冷出声,“你想问什么?”   “陛下此番百官宴上将会为诸位殿下挑选侍读,明歌斗胆相问,殿下心中可有人选?”楚明歌双手拢在袖中,黑亮的瞳孔在夜色下清澈见底。   三皇子秦凌渊一直以来展现给外人的模样便是与世无争,说是与世无争都是好听,说白了便是草包一个,文不成武不就,偏生还是个性子冷淡寡言的,如此就愈发不讨人喜欢,但是经过前世,楚明歌深知他此时所表露出来的不过都只是他想要让人看到的,这么做无非是韬光养晦。   如今三皇子秦凌渊羽翼未丰,圣上身体也还康健,太子虽有母系一族护持但也并非死局,要想改变日后相府局面,另择明主拥护是如今最好选择,而这个三皇子目前是她最为属意的人选,但究竟品行如何还待考察,而成为他的侍读,就是最简洁稳当的法子。   又是过了冗久,秦凌渊才道:“并无。”   楚明歌眼睛一亮,“诸位殿下挑选侍读一事陛下势在必行,倘若殿下心中并无人选,明歌不才,愿毛遂自荐。”   她话音刚落,秦凌渊身形动了动,虽不过才十四岁的年龄,但个子却已然不矮,他这么一动,远方投来的微弱火光将他身影瞬间拉长,楚明歌尚显娇小的身躯顿时被笼罩了进去,一股若有若无的压迫力袭来,她赶忙垂下头去,行为举止一如方才那般恭谨,不知等了多久,秦凌渊才不置可否的应了一声抬步离去。   直到看不到那道藏蓝色的身影了,楚明歌才抬起头,双眸微眯,抚了抚袖口轻微的褶痕旋身往明德殿的方向走去。   三皇子虽然在极力压抑着自己的气势,但在官场沉浮十数载的她面前终究还是嫩了些,自荐的法子简洁是简洁,不过引起了秦凌渊的戒备倒是有些麻烦。   要说此番除夕夜的百官宴同前世有何区别,怕是只有她变成了三皇子的侍读,而太子侍读则是吏部尚书家的小公子,仅此而已。   晚宴结束已经是入夜,楚明歌回了房,褪了大氅稍事休息了一下喝了口热茶暖和暖和胃,喜福正要问是否沐浴,就听对方突然道:“南跨院那边的汤药煎好了没?”   林秀端正室一家居住在东跨院,偏房庶子女则住在南跨院。    作品正文卷 第十章 楚明萧   喜福有些意外她会问起这个,但仍是老老实实道:“煎好了,奴才刚去厨间时,那边的下人已经将二少爷的汤药和膳食领走了。”   楚明歌点点头,取下一旁衣架子上的裘衣披在身上,喜福见状迟疑着道:“大少爷莫不是要去二少爷那边?眼下天色已晚,夜风冻寒,您又大病初愈,要不还是等明天吧。”   楚明歌却摇摇头,大步出了门:“等不得了,他那边不换药不喝药,只怕病重得不成样子了。”   南跨院是偏房的居所,自然比不上东跨院雕栏画栋的精致,尤其是冬日更显得满目萧索,夹侧两旁积雪铺了厚厚一层也不见人扫。   她提着绉纱灯笼走到楚明萧的屋子,只听紧闭的屋门里隐约传来说话的人声。   “二少爷,你还是用药吧,受了那么重的伤,哪有可能不用药就好了的?”   一个低哑的,带着稚气的声音冷冰冰道:“不要,都拿下去!”   是楚明萧的声音。   楚明歌正要敲门的手一顿,暗衬着反正十二岁的身子骨还小,窗纱上投不出自己的影子,索性就听起墙角来。   “可是……可是再不用药,少爷你是会……会死的!”   楚明萧似是有气无力地哼了一声:“死了倒好,他们一个个可都盼我死了才好。”   楚明歌唇角翘了翘,心中颇觉怪异,她自幼对楚明萧有所疏忽,脑海里的印象一直是对方长大后沉稳难测手段狠厉的样子,没想到他小时候竟也会这么……赌气幼稚?   里头的下人还在劝,楚明萧却是一句话也不再说。   那下人似乎是放弃了,叹了口气道:“奴才将药放在这里,二少爷若是想通了,便唤奴才进来换药。”   没过几息,房门被打开,下人与楚明歌打了个照面。   那下人先是呆了一下,接着吃惊地瞪大眼,张嘴正要说话,却被对方眼疾手快地捂住了嘴。   “嘘。”   楚明歌竖起手指,做了个手势,待对方下去之后,自己抬腿进了屋里。   楚明萧的屋子陈设十分简单,一眼就看了个通透,她一踏进去,就看见了那趴在床上的小小身影,床头的柜子上还摆放着吃食药膳的托盘。   楚明歌脚步顿了顿,缓缓往床边走去。   楚明萧正昏昏沉沉地假寐着,听见脚步声睁开眼,看清来人后神情瞠目结舌的,紧接着立马扭过头去,想了想又觉得不对,又扭过头来:“滚出去!”   他自以为神情凶狠,然而因为病重的关系,看起来反而像软绵绵的奶猫一样。   楚明歌顿了顿,“我来给你上药的,我知道推我下水的不是你,那个人我也已经狠狠惩治过了,你受了十五杖,我也打回了他十五杖。”   她仔细打量对方,眼神有些复杂,现在的楚明萧不是日后弃文从武,从沙场上历练出来的杀伐果决的样子,而是楚家人标准的相貌,五官端正带着点书卷气。   她没由来觉得愧疚——其实自从她杀了楚明萧后就一直很愧疚,只是今天尤为明显,大概是见到正主,这股积压已久的情绪便突然爆发出来。   楚明萧静了片刻,继而嗤了一声:“假好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