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楔 子 暗夜,阴云密布了一整天,终于爆发了。 霹雳闪电,狂风骤起,暴雨倾盆而泻。硕大的雨滴由天幕上滚滚砸落,使得原本静谧的夜晚顷刻间变得异常嘈杂凌乱。路边摇曳的街灯在狂风的肆虐下,发出影影绰绰的光亮,犹如飘浮在空中的幽冥鬼火。这仿若恐怖电影中的序幕,而随之而来的情节总是让人心神战栗。 雨越下越大,街上几乎没有行人,春海市景程花园别墅小区里的住户也大都提前进入了梦乡。此时,一道闪电由小区的人工湖湖面闪过,耀眼的光亮在碧波上显得尤为绚烂。那光亮同时也扫过了湖畔边一栋两层别墅的窗户,窗户上竟显出一个人影。 那人身着黑衣黑裤,头罩黑色兜帽,一双眸子也是黑亮黑亮的。他置身别墅屋内,透过窗户注视着远处,眼神中充满了渴求和期盼。 他不时抬腕看着时间,好像与某人在某个时间有什么约定。 终于,远处有两束灯光显现,灯光越来越近直至熄灭。在“砰”的一声关上车门之后,是一阵急促的高跟鞋声响起。高跟鞋在别墅门前停住,哗啦啦掏出钥匙……屋内的黑影深吸了一口气,或许是因为紧张,又或许是因为兴奋,身子有些微微颤动。他快步闪到门口将身子贴在门边,双手紧紧扯着一根皮带,在黑暗中静待大门开启。 房门开启的一刹那,地狱之门也随之打开……不知老天爷是被罪恶激怒了,还是要将罪恶无声无息地淹没掉,这一刻,夜更黑,风更狂,雨更急,天地间一片肃穆。 片刻之后,别墅内灯光亮起,黑衣人双手托着一个女人在屋内梭巡。女人的舌头微微吐露在外面,脑袋和双手都无力地瘫软着,看样子已经死了。黑衣人的视线定格在墙上巨大的平板电视上,他将女人放在电视与茶几中间,卸下背包,从包里取出一根绳子、一把寒气凛凛的短刀、一个类似实验室中保存标本用的玻璃容器,把它们并排摆好。 他开始脱女人的衣服,从外到内,到袜子、鞋子一件件地除去。同时他又极为耐心地将之一件件整齐地叠好,摆放到身旁的茶几上。很快,一个成熟丰腴的女人胴体呈现出来。女人看面孔应该有四十多岁,但身材保持良好,只是腰部稍微有些宽松,小腹平坦,肌肤雪白,胸部异常丰满。从感官角度说,这样的身体对任何男人都极具诱惑力。但是,香艳的画面在黑衣人怪异的举动之下却显得十分诡异。 黑衣人的目光并未在女人身体上多作停留。他扶起女人,将女人的头冲着电视屏幕摆成跪着的姿势,接着拿起地上的绳子在女人身体上绕了两道,在背后打了个简单的结,之后手握短刀站在女人身前凝视,口中念念有词。片刻,他捏住女人微露的舌尖,用力向外拽,舌头几乎被整个抻到外面,女人的头也随之无力地仰起。黑衣人轻蔑地笑了笑,手起刀落。女人的头猛地又垂了下去,鲜血由口中涌出……黑衣人放下刀,腾出一只手将玻璃容器的盖子拧开,将舌头放进去,又拧上盖子。他小心翼翼地将盛着舌头的玻璃容器捧到眼前,眼睛里顿时散发出异样的光彩,身体也再次因兴奋而颤抖起来,仿佛一个伟大的杰作刚刚在他手中诞生了。 一切都是那么从容、有序,甚至还带有几分神圣。也许,这样的结局对死去的女人是早已注定的,而对怪异的黑衣人来说,却只是刚刚开始! 正文 第一章 谎言正义 1 韩冷的梦。 韩冷背着书包一蹦一跳地走到家门口。 屋子里传出的笑声好熟悉,那是他期盼已久的声音。他迫不及待地推开门,果然是妈妈,还是那么年轻,那么漂亮。 “妈妈你回来了!”他兴奋地大叫着。 妈妈冲他伸出双臂,眼神中充满想念。他扑到妈妈怀里,妈妈紧紧搂着他,摩挲着他的头,他感觉好幸福。 “妈妈你还走吗?”他仰起小脸问。 妈妈含笑摇摇头,起身牵着他的小手走出屋子。走着走着,他眼前出现了一幢大楼,那楼房看似熟悉,却又有些陌生。 “妈妈,我们要搬回楼房了吧?” 妈妈点点头。韩冷拍手:“太好了,不用再住平房了!平房太热,蚊子又多!” 妈妈带着他走进大楼。大楼很高,好像有几十层,他们顺着盘旋的楼梯走了好久。终于,他们来到一扇门前,推开来,原来是天台。 一阵黄沙漫过,迷了韩冷的眼睛。他低头用手搓了搓,再抬头,妈妈已经站在天台的围墙之上了。妈妈身上不知何时罩上一件白纱,白纱在轻风中起舞,妈妈如仙女般飘逸。他叫了声妈妈,妈妈回过头。不!那不是妈妈,那是王曼!王曼的一双眼睛里噙满泪水,似有万般屈辱。韩冷的呼吸变得急促起来,好像已经预感到了什么……王曼真的如仙女一样飞了下去。 “不要啊……”韩冷拼尽全力向王曼扑过去。还是晚了一步,他手中攥着一缕白纱,下面的王曼已经化为一摊血水……韩冷,梦未醒,泪已滂沱。 项浩然的梦。 项浩然不知自己身在何处,眼前是一片郁郁苍苍的山林,云烟缭绕,雾色蒙蒙,空气中流动着一种说不出的诡异。乌鸦的哀鸣声、急促奔跑的脚步声、粗重的喘息声,杂乱无章地混合着在空谷中回荡。那声响时远时近,似幻似真,到最后不知为何又戛然而止。云雾也在那一瞬间散尽,两个人的身影显现在项浩然的视线里——是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 女人,项浩然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了,只凭着身形便能看出,那是自己的妻子柳纯。而男人的模样起初有些模糊,但当项浩然走上前去睁大眼睛想分辨清楚之时,却陡然发现那是一张更为熟悉的面孔——那分明就是他自己。 怎么会这样?他百思不得其解。随后,更匪夷所思的画面出现了:男人——也是他自己,竟然拔出腰间的配枪,对着柳纯毫不犹豫连开数枪。 柳纯轰然倒地,鲜血如火山爆发般从她的身体里狂喷而出,飞溅向四周,片刻间染红了大地,染红了树林,染红了天空,染红了整个世界。 弗洛伊德在《释梦》一书中说:梦都是愿望的满足。展开来说,梦会将你潜意识中的欲望、恐惧、快乐、悲伤、愤怒、担心、内疚、羞愧等等情绪,以回避现实的方式显现。 那么,韩冷是在祈盼什么吗?项浩然又是在恐惧什么呢? 蓦然惊醒,项浩然已是一身冷汗。他的意识还停留在血淋淋的梦境里,心中感到一阵莫名的惶恐。恍惚了一阵,卧室里熟悉的环境终将项浩然拉回现实。他抖了抖被汗水浸透的衣襟,大口大口喘着粗气,一副心有余悸的样子。 他翻身下床,走进卫生间,用凉水浇了浇脑袋。冰冷彻骨,让他的存在感又多了几分。他抬起头,对镜凝视,溅在镜子上的水纹将他疲倦的脸庞划分成几块,像是一道道刻在脸上的疤痕,看起来有些狰狞。 “为什么总是那个梦?柳纯,我怎么可能是杀你的凶手?在梦中,你到底要告诉我什么?”项浩然对着镜子喃喃自语。而与此同时,柳纯遇害案的点点滴滴清晰地浮现在他的脑海里—— 去年九月中旬,准确点儿说应该是九月十二日晚二十三点左右,市报警台接到一名出租车司机报案,称在中山公园花坛旁边发现一具女尸。十分钟后,接到报案的第一批警察赶到现场,发现该女子已死亡多时,随身携带的身份证显示的姓名为柳纯,现场有很明显的他杀证据,遂立即上报刑警队。 柳纯生前系政府某职能部门的负责人,同时又是春海市刑警支队支队长项浩然的妻子,身份比较敏感。案子一出,市里领导非常重视,责令限期破案。局里也集合所有的精干力量,组成了命名为“九·一二大案”的专案组。 按照纪律,项浩然与被害人系直系亲属,理应回避此案。不过局里体谅他的心情,其实主要是担心他私自追查惹出事端,所以在专案组成立之时,对外宣布主管刑侦的副局长尹正山是组长,其实实际负责人是项浩然。以多年来对项浩然的了解,领导们也相信他能把握好感情和工作之间的尺度。 在随后的几个月里,专案组几乎是二十四小时连轴转,将春海市翻了个底朝天,传唤了近百名嫌疑人,追查了无数条有可能的线索,结果却是一无所获。 眼看着时间一天天地流逝,案子却毫无头绪,从经验上说破案的概率正逐渐变小,而队里总将庞大的人力耗在一件案子上也不现实。无奈之下,局里决定将专案组暂时解散,案子交由队里的重案组接手调查。 重案组接手之后,又查了差不多半年的时间,终因没有发现任何有价值的线索而终止调查。这个表面上看起来并不复杂的案子就这样成了一件悬案。 项浩然换上一身干净的睡衣,重又躺到床上。他瞥了一眼床头的表,才凌晨两点,可睡意已经逃得无影无踪。他知道,接下来恐怕又要睁着眼睛等待黑夜变成白昼了。 当然,黑夜必定会被白昼取代,而白昼同样无法阻止黑夜的再次来袭,就如正义与邪恶,警察与罪犯。即使正义的力量再强大、警察的能力再出色,也始终无法彻底遏制邪恶的存在,那些贪婪堕落的欲望总是如荒草般疯狂地潜滋暗长,绵延不绝。所以,选择警察这份职业,就等于站在了无法停歇的修罗场上,可悲的是,这场战争没有永远的胜者。所以,对于新的一天,项浩然总是既期待又厌恶。 八月二十一日,早晨,八点一刻。 景程花园别墅区16号楼一栋青灰色的别墅周围,已经被警戒线圈了起来。线外聚集着一些围观的群众,他们或交头接耳低声议论,或对着屋子指指点点,胆子大些的踮着脚、伸着脖子,使劲地朝屋子里面张望着。 从出租车上下来,项浩然脸色苍白,眉峰紧蹙,一双幽邃的眼睛深陷在眼窝里,冷漠中透着深深的疲惫。他上身着一件熨烫平整的浅蓝色短袖衬衫,下身穿一条黑色休闲西裤,脚上是一双带有某著名品牌标志的皮鞋,鞋面上没有一丝灰尘,看起来他是个对穿着颇为讲究的人。 他分开围观的人群,掀起警戒线,走进室内。 死者是个女人,全身赤裸,被绳子捆绑住,低垂着头像个雕塑般跪立在客厅中,丰满的胸脯和身下的地面上都留有不同程度的血迹。血迹虽然不多,但在雪白躯体的映衬下,却显得分外殷红。身后茶几上,她的衣物被整齐地叠好摆放在那儿。 法医和技术科的警员们正在按部就班地勘察现场,项浩然没有打扰他们,而是站在一旁默默打量着屋子。 别墅共有两层,装修精致考究。一层客厅看起来足有四十多平方米,地上铺着米色的大理石地砖,墙上贴着带有手工绘图的灰色带绿色丝线纹的墙纸,天棚上吊着一盏炫彩华丽的水晶吊灯,沙发、茶几、装饰柜古朴典雅,并配以一系列高档家用电器的点缀。项浩然心想,这大概就是时下流行的欧式复古风格吧,也就是所谓低调中的奢华。能够想象,住在这样房子里的人一定是非富即贵。 客厅西侧的尽头有一间卧室。项浩然走了进去。墙上挂着明星海报,单人沙发床上堆着毛绒玩具,床边是一个书架和电脑桌的组合,书架上有参考书、漫画书。书架上还有两个相框,一个镶嵌着一个可爱女孩的照片,另一个是母女合影。电脑按钮上落了一层灰,看来已经很久没用过了。这很显然是孩子的卧室,不过孩子应该不住在家里。 别墅是中空设计,从客厅里便能看到二层有两个房间——一间是客房,一间是主卧。 项浩然走进卧室。卧室很大,有独立的洗浴间,装修同样是豪华气派。床头的墙上挂着一幅巨大的油画,是一个女人的画像。仔细看看,画像上的人竟是女死者。项浩然与油画对视,顿感画中之人气场强大。 整个屋子里都没看见男人的照片。 “自恋,强势,支配欲望强烈,离婚,独居,有一个女儿,女儿与前夫生活。”项浩然楼上楼下转了一圈,对被害人大概有了些判断。 走下楼梯,重案组组长徐天成迎过来:“尸体是被早晨来打扫的清洁工发现的,也是她报的案。死者叫于梅,四十二岁,本市人,是正扬律师事务所的负责人。现场刚刚检查过,窗户有被撬过的痕迹,内侧房门上有划痕,可能是死者挣扎的时候划上的。屋内没有被明显翻动过的痕迹,钱包里的大量现金以及信用卡也没被动过,其余财物还有待核实。”徐天成收起记录本,随口问了一句,“怎么坐出租来的,车坏了?” “别提了,本想从加油站那条近道过来,可听说明天汽油要涨价,一大堆人都在那儿排队加油,把道堵了,我只好把车扔到街边了。” “又涨价!那咱的油补是不是也能涨点儿?” “别做梦了,不让你骑自行车办案就不错了!” “行啊,没问题啊,局长骑我就骑!” “臭不要脸的,和领导攀比,领导‘骑马坐轿’那不都是应该的!”徐天成身后传来一道阴阳怪气的声音。 徐天成回头,见是自己的手下——重案组得力干将方宇,便调侃道:“哟,这还没当上领导,就跟领导同声同气,有前途啊!” “失敬,失敬!”方宇拱拱手,打着哈哈。 徐天成和方宇是项浩然在队里最为信任的人,三人关系密切,私下交往甚多,但性格却迥然不同。项浩然,三十六岁,有着超乎寻常的成熟和稳重,但性格过于冷漠,不苟言笑,惯常一副面无表情的脸孔,让人有很深的距离感;徐天成年龄最长,已过不惑之年,性格憨厚、大度,没有架子,人缘特别好;方宇则年轻、乐观,虽然有时候给人感觉有点儿“二”,但有真本事,擒拿格斗样样精通,枪法也神准。方宇对项浩然是敬畏有加打心眼里崇拜,而跟徐天成就没大没小的很随便,两人有事没事就互相斗嘴,没个正形。 项浩然也见惯了两人的德行,等他们贫了一阵子,才问道:“周围什么情况?” 方宇立刻挺直身子,正色道:“昨夜风雨很大,邻居都早早地睡了,没听到什么异常的动静。从邻居那儿了解到的死者情况是:她已经离异两年多了,现独居,有一个女儿由前夫抚养,前夫是市肿瘤医院的大夫刘祥林。另外据小区物业保安方面反映,景程花园原先是一个完全封闭的小区,一共有东、西两个出入口,但由于小区物业最近正在对一些辅助设施进行更新和改建,所以实际可进入小区的途径不止这两个。小区的出入口处设有保安岗亭,昨晚当班的保安没有发现可疑车辆和行人。”方宇抬头看了一眼项浩然,发现他的注意力被自己身后的什么东西吸引住了,于是转过身子,只见法医林欢正双手扶着死者原本低垂着的头,而在死者血肉模糊的嘴里好像少了样东西……是舌头!项浩然皱皱眉头,面色更加严峻。他走到死者身前,蹲下身子仔细查看。果然,死者的舌头被割掉了! “舌头是被整个拉出来由根部切下的,切口整齐利落,手法很内行。除此之外,死者身上没有发现其他伤口。死者脖子上有淤痕,面部肿胀呈青紫色,眼球突出,眼结膜点状出血,应该是死于窒息,死亡时间至少在八个小时以上。现在掌握的情况就这么多,具体结果还要等解剖以后才能得出。”法医林欢站起身子,脱掉手套,汇报了初检结果。 项浩然微微点头,低声说:“回去抓紧时间检验吧。” 两人说话间都低着头,好像在刻意回避与对方的眼神接触。林欢更甚,在和助手将尸体往外面车上抬的时候,走过项浩然身边竟故意将头撇向一边。 项浩然装作视而不见,但在林欢的身影将要消失在门口时,还是忍不住转头望了一眼,随即,眼神中流露出一丝愧疚之色。 刑警支队大办公间。 大部分人马都出现场了,办公间内便显得有些空荡,留守的内勤警员们在来回穿梭忙碌着。在这群人当中,有一个年轻警员显得有些格格不入。他坐在靠近窗户的角落里,默默地审视着周围同事们忙碌的身影,脸上挂着一丝郁郁寡欢的神情。不过每有同事从他身边走过时,他会立即展露出亲切诚恳的笑容,当同事在视线中消失,笑容即刻无影无踪。转换之快,似受过专业训练。 这个年轻人看起来不到三十岁的样子,皮肤白皙,鼻梁高挺,戴着一副黑框细边眼镜,样子斯斯文文的,眉宇间少了些警察的锐气,但多了几分从容淡定。 这个年轻人姓韩,单名一个“冷”字,是省警官学校犯罪心理学教研室最年轻的讲师。这次他受学校指派到基层警队挂职锻炼,但来了两个多月一直是无所事事,队里就是再忙也轮不到他插手,更别提参与办案了。 目前的处境,与韩冷费尽周折来刑警队的初衷可是大相径庭。 韩冷在警官学校主要致力于应用犯罪心理分析的研究和授课,这是一门通过分析行为证据来对未知罪犯进行心理剖绘以及轮廓描述的学科,也可以统称为犯罪侧写。由于受限于法律、国情等因素,它在国内的研究和发展一直面临着诸多困境,所以这次到基层警局挂职对韩冷来说是一次难得的搜集案例参与实践的机会。 当然,这次挂职他也存了些私心。 韩冷是春海本地人,上大学以及后来参加工作都在外地。参加工作这几年,虽然工作地在本省省会城市,离春海也就四百多公里,但由于平时工作太忙,寒暑假又要充实进修,所以很少能回家看看,重要节假日回来一趟也总是来去匆匆,疏于对父母的关心和照顾。作为儿子,他心里一直觉得非常愧疚。这次有机会能回春海工作一年,也可以有时间多陪陪父母,可谓一举两得。 韩冷挂职的目标很明确,就是要去市局刑警支队,因为那里办的案子都是大案要案,但实际操作起来还有一定的困难。 按照条例,公安院校教师挂职锻炼期间要安排相应职务,具有中级专业技术职务或科级职务的,原则上挂县公安局副局长或科、所、队副职。春海是副省级城市,刑警支队是局级单位,而韩冷进校时间没几年,才刚刚评上讲师,以他的级别去刑警支队是不够格的。不过好在条例中还有一条:挂职锻炼人员的具体职务,由主管公安机关挂职的有关部门安排,或由接收锻炼人员的公安机关结合实际酌情安排。这就让事情有了回旋的余地。 韩冷的父亲在生意场上闯荡多年,人脉很广,于是走了一些门路,费了一番周折,市局终于同意了他的请求。可到刑警支队这边又遇上麻烦,队长项浩然拒绝接收,理由很简单——忙,没时间接待。而且他的态度非常坚决,连政治处领导出面也不行。最后局长亲自干预了,他才勉强同意接收。项浩然给了韩冷一个所谓的助理头衔,又给了一张办公桌,从此就再也没有搭理过他,任他自生自灭。 其实,来队里这段时间,韩冷也粗略观察了一下项浩然,看得出他是一个非常自信甚至有些自负的人,个性可以用强悍来形容,较起真来连领导也敢顶撞,当然,这也是建立在他多年出色的工作成绩上的。韩冷其实很想主动找项浩然当面沟通一下,如果有误会就及时消除掉,可一想到那张时刻都阴冷着的脸,他心里就犯憷。所以现在,韩冷在项浩然面前就像空气,明明存在却被视而不见,连个屁都不如。 韩冷也曾一度想过放弃,与其在这儿浪费时间,还不如找找关系调到别的部门,哪怕调到档案室也行啊,起码能够看到一些案例文件。不过这也就是那么一瞬间的念头而已,他可不是个遇到困难就退缩之人,而且不管怎样,至少还有好脾气的老徐可以唠唠嗑,还有没心没肺的方宇可以讲讲笑话。虽然认识他们的时间不长,但相处得还不错。两人也都是愿意交朋友的人,也许过段时间可以让他们从中牵线,找项浩然好好谈谈。 其实,这里面还有一层隐隐的牵挂,虽然韩冷心里并不愿承认。 法医室有位女法医叫林欢,韩冷与之素不相识,但第一次在走廊里偶遇时,他差点儿窒息过去。他说不清这是老天对自己的眷顾还是惩罚,躲来躲去依然没有躲掉“王曼”的如影随形。 林欢与韩冷跳楼自杀的女友王曼长得很像,同样是利落的学生头,标致的五官犹如童话中的公主——水汪汪的大眼睛,翘挺的高鼻梁,圆润的双唇,清纯中带些妩媚。除了下巴多了条美人沟,还有比王曼更纤瘦些,林欢简直就是王曼的翻版! 这世界总是这样,你越想得到的东西往往越难得到,越想逃避的事情却一而再、再而三地落到你头上。本以为放弃在那所国内最好的警官学校做助教的机会,逃得远远的,就能够把思念和负疚深埋心底,让时间来治愈伤口,让岁月埋葬回忆。不想老天却非要把一张你想念的、想要为之付出一切的面孔活生生地放到你面前。 他知道她不是她,但忍不住牵挂。他想要逃避那张面孔,却忍不住每天窥视。 韩冷脑子里正乱作一团时,走廊里传来一阵爽朗的笑声,他听得出那是方宇的声音。方宇回来,说明出完现场了。看早上出警的架势,肯定是大案子,不过他不敢奢望能够参与这种大案的侦办。可命运就是这样,也许一个不经意的偶然的机会,就会让它发生转折——当然,你还要有能力抓住它。韩冷能吗? 2 这年是闰五月,立秋要比往年晚半个多月。老话说得一点儿也没错,“早立秋凉飕飕,晚立秋热死牛”。眼下立秋已有段时日,气温仍高居不下,加上最近夜里总下雨,白天湿度较大,整个城市像一个大蒸笼似的,闷热得让人透不过气来。 吉普车行驶在马路上,滚滚热浪从四面八方钻进车里。徐天成终于忍不住把衬衫扣子全部解开,露出大大的肚腩,肥硕的屁股在车座上挪来蹭去,始终也找不到一个舒服的姿势。 一旁开车的方宇忍不住揶揄道:“你说你弄这身肉干吗?冬天不保暖,夏天又热得够呛!” “哈哈,那倒是!”徐天成拍拍自己的肚皮,“这身肉对我来说也是负担,总想减,可总也坚持不下来。对了,抽空把空调修修吧!” 方宇嗯了一声,说:“知道了,其实昨天我都跟修车厂约好了,可谁知道出了这么大的案子,落实完报案人资料,回到队里都是晚上了。” “查得怎么样?” “排除嫌疑了。她是于梅的一个远房表嫂,下岗后找不到工作,正好于梅需要钟点工就雇用了她。她有房门的钥匙,保存得很好。她的社会关系也很简单,有一个上高中的儿子,丈夫有慢性病经常需要住院。案发当晚她在医院陪护她的丈夫,这一点医院的护士以及邻床的病友都可以证实。” 徐天成点点头,没再搭话,而是用一只手拼命地扇着衣襟,看样子恨不得一头扎进冰箱里。 看徐天成热得实在难受,方宇也懒得再挑起话题,使劲踩了几脚油门,加快车速向市肿瘤医院方向驶去。 据不完全统计,当谋杀发生时,最终被证明是配偶作案的案件比例高达百分之七十多,所以通常警方会将配偶作为第一嫌疑人,离了婚的嫌疑就更大了。因为这里面牵扯太多,比如财产分割、孩子归属、婚外情、积怨等等,都有可能成为杀人动机。而徐天成、方宇二人此行的目的,正是要去会一会死者于梅的前夫——肿瘤医院神经科主任刘祥林。两人已经打听清楚,虽然今天是周六,不过刘祥林正好值班。 对于警察的突然来访,刘祥林好像并不觉得意外,脸上挂着一副医生的职业表情——沉稳、冷静。 一番客套招呼之后,谈话直奔主题。方宇问:“你对你前妻于梅的死怎么看?” “这好像是你们的工作,怎么问起我来了?”刘祥林语气很冷淡。 “你和于梅离婚后关系怎么样?” “还可以吧。我们是协议离婚的,很少见面,只是偶尔通个电话,关系谈不上好也谈不上坏。” “八月二十日,也就是前天晚上二十二点到二十三点之间,你在做什么?” 刘祥林看了一眼方宇,表情有些不快:“你们在怀疑我?” 没想到只几个问题便把气氛搞得很僵,徐天成赶忙打圆场:“刘医生,你别介意,这是我们的正常办案程序,麻烦你配合一下。” 刘祥林大概也觉得自己有些生硬,便一副极力回忆的样子,缓和了语气说道:“那天晚上单位有些工作没做完,我加了个班,出来的时候已经是八点多了,就在外面随便吃了点儿东西,之后到中山路一家酒吧里坐了一会儿。我到家的时候母亲和女儿都睡了,具体几点我没注意。” “那天晚上风雨那么大,你还有心情去喝酒?”方宇立刻质疑道。 “哦。”刘祥林愣了一下,随即挤出一丝勉强的笑容,“习……习……习惯了。我平时工作压力太大,下班之后喜欢喝两杯放松放松。” “有人证明吗?” 刘祥林摊摊手:“没有,我是一个人去的。不过你们可以查查,也许服务生会记得我去过。” “这个你放心,我们会去查的。酒吧的名字叫什么?”徐天成问。 “极夜。”刘祥林回答。 “你和于梅最后一次联系是在什么时候?” “说实话,我和于梅离婚之后真的很少联系。最后一次联系应该是……”刘祥林拿出手机,翻看了一会儿,“是周二,她给我打电话,也没什么大事,就是问一些女儿暑假补课的情况。” “于梅身边有谁和她的芥蒂比较深?” 刘祥林摇摇头:“不知道,我对她工作上和朋友圈子里的人都不怎么熟悉,所以真的没什么能帮到你们。” “那好吧,今天就到这里,如果再想起什么线索你可以给我们打电话。”徐天成站起身来和刘祥林握了握手。方宇也合上记事本,从包里拿出一张名片递到刘祥林手上。 徐天成和方宇出了医院,到停车场取车。 方宇说:“我怎么感觉这小子在故作镇静?” 徐天成点点头:“我也有这种感觉,而且他对我们有所抵触。” “对,尤其他所谓的不在场证据,说了等于没说,根本没法查啊!” “没法查也得查。走吧,去那家酒吧看看,没准当晚还真有人看到了他。”徐天成说着便钻进车里。方宇也跟着上了车,发动了引擎。 极夜酒吧在中山路附近,离肿瘤医院不远,拐过两个路口,差不多十分钟便到了。不过,此时酒吧大门紧闭,旁边的时间牌上写着下午四点才开始营业。 方宇敲了几下门,将耳朵贴到门上,听到里面好像有动静。过了一会儿,门开了,一个梳着大背头穿花衬衫的男人探出头来。 “敲什么敲,现在不营业!”大背头男人语气蛮横,说完就要关上门。 方宇一只手将门撑住,另一只手拿出警官证在大背头眼前晃了晃。 大背头立马堆起一脸笑:“哎呀,是政府大哥啊!对不起冒犯二位了,请进,快请进!” 两人被大背头热情地让进屋内。徐天成边四下打量着边问:“你是这里的老板?” “不是,这是我一哥们儿开的,他生意多忙不过来,托我帮着管管。”大背头搓着手弓着腰,一副毕恭毕敬的样子,“不知道二位找我有什么事情?” “怎么,听这话头,在‘里面’待过?”徐天成拍了拍大背头的肩膀说。 “嘿嘿,待了三年多,所以见到二位大哥就觉得特别的亲!您二位想喝点儿什么随便点,我请客!” 徐天成摆摆手:“不用了,我们来是想了解点儿情况。” 方宇从手机里调出刘祥林的照片递给大背头:“认识这个人吗?” 大背头扫了一眼,说:“认识,他是我们这里的常客。” “周四晚上他来过吗?” “周四?没来,肯定没来。”方宇的话音刚落,大背头便立刻抢着答道。 “你怎么那么肯定?” “周三、周四这两天由于电力出了问题,我们根本就没营业。” “你确定?” “确定!”大背头使劲地点着头。 刘祥林不在场的证据这么轻易就被推翻,倒是有些出乎意料,老徐与方宇决定先回队里将情况和大家分析一下再作打算,以免打草惊蛇。 与此同时,警方的另一队人马对死者于梅的父母以及单位进行了走访,也有了一些收获。于梅是个事业型女人,正扬律师事务所系其一手创办,历经多年发展,在春海市的律师圈里颇有名气。但由于她对工作过于投入,从而忽视了家庭,最终导致婚姻解体。离婚后,她一直独居,并没有感情上的纠葛。她的律师事务所经营状况良好,收费高昂,客户以高端人群为主,也没有财务上的纠纷。 不过据同事反映,在于梅遇害前两天,有个叫吴鹏的男人来找过她,两人不知道为了什么事情谈得不太愉快,最后不欢而散。这个吴鹏原先也是该事务所的律师,两年前由于违纪被辞退,现在做什么不清楚。警方认为,这个人的突然出现,也许和于梅的死有关系。还有一条线索,是关于她前夫刘祥林的。于梅的秘书说,于梅在周二曾经给刘祥林打过一个电话,两人在电话里大吵了一架。秘书隐约听到,大概是说刘祥林违背了什么承诺,于梅在电话里大骂刘祥林是骗子,好像还提到对不起女儿什么的,其余的没听清楚。 两方情况一汇总,刘祥林的嫌疑便凸显出来。很显然他对警方撒了谎,而且他是个医生,也很吻合法医提到的内行割舌的说法,所以队里决定立刻对他进行传唤。 “韩子醒醒……醒醒……” 正在打盹的韩冷突然感觉身子被剧烈摇晃,好像还有人喊他的名字。他睁开眼睛,身边站着一个人——是方宇。 韩冷有些迷糊,搓着脸问:“干吗,有事啊?” “韩子,帮我个忙行吗?” “韩子”是方宇对韩冷的称谓,相比其余人称他小韩来说,显得更亲切。 “你说,什么事儿?”韩冷见方宇火急火燎的样子,立马清醒过来。 “我家老爷子遛弯把脚崴了,我得回去看看。可我手上还有个审讯的活,你帮我顶一下?” “帮你顶没问题,可我能行吗?” “没事,有老徐在,你就帮他做个记录,他不太会用电脑。” “这样啊,那行,你赶紧去吧。” “审讯马上开始,在二号审讯室。”方宇跑了两步,又回头嘱咐道。 二号审讯室内灯光昏黄,刘祥林面无表情地坐在属于犯罪嫌疑人的椅子上,对面一张长条桌子后面坐着表情严肃的徐天成。 韩冷急三火四地推门而入。看得出徐天成有些意外,不过意外的表情只一闪而过,他朝韩冷点点头,示意韩冷坐到自己右手边来。 韩冷坐定,徐天成开始问刘祥林:“知道为什么要把你带到这儿来吗?” “不知道,这也是我想问的问题。”刘祥林故作坦然地答道。 “八月二十日晚二十二点到二十三点之间你在哪儿?在做什么?” “就为这个?”刘祥林将手指搭在眉骨上,有些不耐烦地说,“我想我先前已经说得很清楚了,我当晚一直在极夜喝酒。” “你撒谎!我们已经核实过,那天晚上极夜根本就没营业!”徐天成冷不丁提高了声音。 “什么?我……”刘祥林一时语塞,愣了一会儿,低下头默不做声了。 “怎么了,说话啊!老实交代,人是不是你杀的?”徐天成逼视道。 此时刘祥林脑子里很乱,本以为自己给出的不在场证据虽然有些牵强,但警察反驳不了,也就不能拿他怎样,可没想到他运气这么差,极夜偏偏在那天没营业。 要不,跟他们说实话?刘祥林脑海里闪过一个念头,但随即便否定了。不行!不能把王卉牵扯进来。如果自己和她的关系被曝了光,那后果可是不堪设想的!不能说,一定不能说,反正现在除了于梅没有任何人知道自己和王卉的关系。 看他低着头不说话,老徐继续施加压力:“我们核实过,于梅在周二确实给你打过一个电话。不过我们也了解到,她在电话里和你大吵了一架。你们为什么吵架?还有,请你解释一下,为什么要对我们隐瞒吵架的事情?” “这……”刘祥林抬起头,眼神闪烁不定。过了几秒钟之后,他语气软软地说:“对不起,我确实没讲实话,但我真的没杀于梅。我们已经离婚很长时间了,无冤无仇的我为什么要杀她?那天晚上,我其实……”他顿了一下,表情犹豫不决,好像在思考该怎么说下去,末了又好像突然下定了决心似的说道,“那天晚上我做过什么,以及我和于梅之间的事情,都属于我的隐私,我敢保证都和案子无关。” “你懂不懂?我们现在调查的是一件谋杀案,有没有关系你说了不算!你要明白这里面的利害关系。” “我有公民的隐私权,我不想说,说了也没用。反正我没杀人,有本事你们拿出证据。我明天还有一个重要的手术,如果耽搁了,你们必须负全部责任!”刘祥林的语气竟蛮横起来,看似铁了心要和警方耗着。 “行啊,你还威胁上我们了!你以为你那点儿破事我们真的查不出来?”老徐也火了,将水杯啪一下摔到桌上,弄出很大的声响。 刘祥林身子一缩,好像被惊着了,右手下意识地摸了摸左腕上的手表。他这个细微的动作被冷眼旁观的韩冷看在眼里,好像看出什么似的,韩冷脸上掠过一丝狡黠的笑容。 眼见审讯陷入僵持状态,老徐只好缓和口气说:“刘医生,我们警察办案有警察的规矩,不会冤枉任何人的。我们之所以传唤你,的确有充分的理由。于梅曾经在电话里和你发生争执,从我们警察的角度来看,很有可能成为你杀人的动机。而且你在先前和我们的谈话中隐藏了这个细节,还捏造了不在场的证据,这就让你的疑点更大。所以,我们带你来是希望你能解释清楚。我们对你的隐私毫无兴趣,只是想要确认你不在案发现场的证据。就如你说的,警察办案是讲究证据的,如果你不说出事实,即使这件案子与你无关,我们也不能不明不白地放了你。” 老徐的苦口婆心换来的仍然是刘祥林的沉默,他低着头并不搭理老徐。老徐正待发作,不想韩冷放下手中的键盘突然插话进来:“人不是你杀的,你为什么感到羞愧?” 刘祥林猛地抬起头,一脸疑惑地望着韩冷。老徐也侧过身子看着韩冷,有些摸不着头脑。 韩冷冷哼一声,继续说:“是因为另一个女人吧?你的情人吗?” 刘祥林像触电了似的,身子一震,但嘴上还硬撑着:“我……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我没有什么情人。” 韩冷笑了笑,好像早料到刘祥林会如此回答。他饶有深意地盯了刘祥林片刻,突然一连串地说道:“她是有夫之妇,是你的同事,至少比你年轻五岁,还有……”韩冷指了指刘祥林的左手,“你手腕上戴的那块价值不菲的名牌手表也是她送的吧?” 刘祥林费力地咽了一下口水,抹了抹额头上的汗珠,眼睛死死盯着韩冷,想从他脸上窥视出点儿什么来。他实在不明白,这个看起来毫不起眼的小警察怎么会知道他的情况?别说他不明白,连一旁的徐天成也不知道韩冷葫芦里到底卖的是什么药。 “其实刚刚徐组长已经说得很明白了,我们对你的隐私不感兴趣,你只要把疑问解释清楚就可以走人。至于你的隐私,如果确认和案子无关,我们可以不对外公布。” “真的吗?你们可以帮我……保密?”刘祥林迟疑地问道。 韩冷没有直接回答,他已经看出刘祥林的防线有所松动,再来一击肯定会崩溃,于是话锋一转,语气也变得严厉,道:“当然,你也可以什么都不说,我们自己能查,无非是浪费一些时间罢了。不过到时候就不会这么低调了,有可能会闹得满城风雨。” “不,不,我说,我说!”果然,韩冷话音刚落,刘祥林便举手投降。 之后的审讯进行得异常顺利,几乎不用多问,刘祥林一股脑地全部交代出来。 刘祥林瞅着韩冷,眼神里带着一丝困惑也有些钦佩,道:“你说得都对,那天晚上我确实和一个同事在酒店约会。她叫王卉,是我科室的一名护士,今年刚过三十岁,我们保持情人关系很多年了。那天她老公出差去了外地,下班之后我们一起出去吃了点儿东西,接着又到华美酒店开房……我们在那儿待到凌晨一点多才退房。” “就这么简单?”徐天成问。 “对啊,就这么简单!”刘祥林答得也干脆。 徐天成苦笑一声,说:“切,就这么简单,你一开始解释清楚不就完了,至于浪费我们这么多时间吗!是怕我们把你们俩的丑事说出去?你做得出就要扛得起,大不了被王卉老公胖揍一顿呗。” “我……真……真扛不起。”刘祥林费了好大劲说出一句话,然后抬起头满脸尴尬地解释,“你们也知道,我的婚姻很不幸,但好在还有事业支撑着我。可是如果我和王卉的事情曝了光,那我的事业也就完蛋了,以后我在医院也很难待下去。王卉是我们院长的第二任妻子,我担心被院长知道我和他妻子……”刘祥林犹豫了一下,又接着说,“其实是我先和王卉好的,只是那时候我还没离婚……” “得了,你们还真够乱的。”徐天成扬扬手,“说说你和于梅吧,你们为什么吵架?” “于梅在电话里和我吵架是因为王卉。”刘祥林又解释道,“上周二我和王卉轮休,在酒店约会的时候被于梅撞了个正着。” “你们不是离婚了吗,有什么可吵的?”徐天成问。 刘祥林叹了口气,苦着脸说:“你们不知道,于梅是个控制狂,尤其是对我,都到了病态的程度。我们在一起的时候,她连我穿什么衣服、梳什么发型都要管,每天查我的电话,翻我衣服,稍有不如意便会大发脾气。为了孩子我忍了很多年,后来受不了,便提出离婚。她答应得很爽快,但是我必须净身出户,而且还要写一份保证书——保证我在孩子上大学之前不再交女朋友。她说是怕女儿将来受委屈影响学业,其实不过是给自己留下一个在道德上、在女儿面前谴责我的机会。所以在撞破我和王卉的关系后,当天下午她便在电话里冲我发了一顿脾气。” “既然这样,那你们的关系被于梅知道了,你就不害怕于梅到单位揭发你?”老徐又问。 “于梅对王卉的情况不了解,再说她是个要面子的人,不会到医院闹的。我真的和杀人案无关,你们可一定要帮我保守秘密……” 最后,老徐一脸厌恶地冲守在一边的警员挥挥手,示意他把刘祥林送出去。 刘祥林的后脚刚迈出去,老徐便拉着韩冷非让他说出个究竟。韩冷一开始不愿显摆自己,可转念又一想,这不正是让队里了解自己能力的机会吗?于是,他便解释了一番。 在老徐一开始问刘祥林案发当晚的行踪时,刘祥林将手指搭在眉骨上,眼睛向下瞄,看起来像是对提问很不耐烦的样子,其实从行为心理学的角度看,这是一个表现内心“羞愧”的行为。刘祥林第一反应是羞愧,而没有表现出作案人的恐慌,这多少打消了韩冷对他的怀疑。之后随着他的态度逐渐强硬,并未对杀人案表现出心虚,韩冷基本可以判断他与本案无关。那么他到底在隐瞒什么?什么事情会让这个四十多岁的离婚男人在一瞬间感到羞愧呢? 韩冷考虑了几种可能性之后认为,最有可能的就是跟女人有关系的事情。 如果是因为女人,不外乎两种情况:一种很容易想到,案发当晚他在嫖娼。不过这种事情,托托关系、罚点儿钱就完事了,还不至于让刘祥林甘愿背着杀人嫌疑犯的名声死扛。那就很可能是第二种情况——他在和一个女人约会,并且他们之间的关系是见不得光的。刘祥林单身肯定不会在乎,那么见不得光的原因很可能是因为这个女人是个有夫之妇。 如果说刘祥林不经意间表现出的羞愧,是因为在他前妻于梅被害的同时,他却在和一个有夫之妇鬼混的话,那么他极力掩盖事实的目的是什么? 韩冷当时尚不知道刘祥林是因为惧怕院长的报复,但从他的表现上能够判断出,两人奸情一旦败露将会给刘祥林带来非常大的负面影响,否则他也不会费尽心机与警方纠缠。那这种影响是什么?对于一个男人来说,要么是家庭,要么是事业。刘祥林本身是一个离婚男人、单身父亲,所以对家庭的影响应该不大,那就是事业。 所以,韩冷当时判断:与刘祥林有奸情的女人就身处他的周围,很可能与他的工作有着紧密的联系。所以,他最终认为,同事的可能性比较大。 至于他们之间的年龄差距大,这点很简单,从刘祥林的衣着上便可推断出来。他当时上身穿了一件粉色T恤,下身穿的是一条浅色牛仔裤,看起来与他的年龄很不相符。通常一个人的穿着与年龄反差过大的话,就会让人觉得是在刻意追求年轻化。用年轻的心态来弥补年龄上的差距,这在社会上的老夫少妻组合中是很常见的事情。 最后要说的是刘祥林戴的那块名牌手表。心理学的研究表明:人在压力下做出一些下意识的行为,往往是出于一种对自我进行保护的本能。韩冷注意到刘祥林在接受讯问时,尤其是在后半段的时候,他会不自觉地摸索着自己的手表。这就意味着在那个当下,那块手表对他来说很重要,他为此感到焦虑。再联系到前面的推论,显然手表和女人是有关系的。 对于嫌疑人的行为和心理分析,如同一个抽丝剥茧的过程,虽然最终摆在台面上的信息只有几点,但那也是通过细致的观察与缜密复杂的分析才能得出的。当然,这其中会有演绎的部分,但这种演绎绝不是无端想象,也不是某种天赋,而是通过大量的案例分析得出的规律。所以有时候,这种分析看似有些虚无,其实背后有着非常强的专业性和逻辑性。 韩冷的一番解释听得老徐是频频点头,肃然起敬,对韩冷的能力也有了重新的认识。其实,老徐的这种感觉,项浩然同样也有。 项浩然在隔壁观察室关注了审讯的整个过程,韩冷通过捕捉嫌疑人几个微小的动作、几个不经意间的表情,便打开了审讯的突破口,并且对审讯节奏也把握得非常好,这份能力他非常赞赏。同时,这也印证了他开始的判断。 项浩然年轻有为,刚正不阿,对社会上一些不良风气和现象从来都是深恶痛绝,更不会逢迎权贵。按说这种人在仕途上很难有所成就,可他运气好,偏偏就遇上个与他脾气相投、对他万分欣赏的领导——主管刑侦的副局长尹正山。而尹正山又跟局里的一把手关系紧密,在他们的支持下,项浩然刚过三十岁便坐上了刑警支队老大的位置,这在国内警界并不多见。而由于能力出众,成绩斐然,深得领导宠信,加上本身具有极强的个性,也慢慢造就了他眼里揉不得沙子,在刑警队乃至整个市局都说一不二的强势风格。 由于某些人在社会上恶劣的行径,“富二代”“官二代”的称谓渐渐由普通的名词变为贬义词,专指那些丧门败家的纨绔子弟。以家庭背景来看,韩冷是标准的富二代——父亲是本地有名的地产商,他能够破格到市刑警支队挂职,确实是父亲找门路和托关系的结果。项浩然对此是有所耳闻的,所以一开始心理上对韩冷十分反感和抵触。他认为,韩冷大概是安稳日子过烦了,跑刑警队找刺激来了。所以当政治处领导亲自带韩冷到队里报到时,项浩然连头都没抬便严词拒收。 其实严格说来,项浩然也算半个官二代——他岳父退休之前曾在市委办公厅主任的位置上坐了多年。虽说项浩然从来不敢以此自居,但仍免不了要和一些官二代、富二代打交道,他们因父辈的财富和权势不时显现出来的傲慢和张狂,让项浩然从骨子里感到厌恶。可韩冷从进来之后便一直显得很沉稳,在政治处领导做项浩然工作的时候,尽管项浩然也说了几句挺让人下不来台的话,但他始终耐心地站在一边,脸上还含着一丝笑容,不急不躁,不卑不亢。 也许是那份忍耐力让项浩然忍不住打量了他一眼,也就是那一眼,让项浩然改变了初衷。 说得俗点儿,韩冷的眼神太干净了,简单、清澈,没有年轻人特有的朝气,也没有年轻人火一般的热情和欲望。那不是单纯,是铅华洗尽的淡然。 韩冷是个有故事的人,这引起了项浩然的好奇,也是韩冷被留下的原因,和局长发不发话没有任何关系。当然,项浩然不会主动给他机会,有能力的人一定能够自己争取到机会。 3 华美酒店监控显示:刘祥林和王卉于八月二十日二十点三十八分入住,中间除了叫过一次送餐服务之外,没有出过房间,直到次日凌晨一点二十三分退房。就此,刘祥林的嫌疑可以正式解除。接下来,要继续追查另一个在于梅死前与她有过异常接触的嫌疑人吴鹏,同时把侦破的重点放到于梅的职业上。 于梅是律师,能言善辩、巧舌如簧是她的看家本领,凶手杀死她又特意割掉她的舌头,显然意在惩罚。而惩罚舌头更深层次的意义,也许是对她律师身份的报复或者剥夺。那么她的死,会不会是因为她代理的某件诉讼案伤害到对方的利益,或者是一些纠纷引发的报复所致呢?项浩然在与律师事务所沟通之后,吩咐徐天成抽调一组人手深入事务所,全面查阅近几年来于梅亲自经手的官司资料,希望从中找到有报复动机的嫌疑人。 一场审讯,韩冷既帮了方宇的忙,又替老徐解了围,三人的关系变得更加亲近,已经可以无话不聊。老徐和方宇也不再避讳在他面前聊案子,而且还把景程花园杀人案的一些细节讲给他听,让他帮着分析分析。 韩冷虽然参与了对刘祥林的审讯,但对景程花园案的具体情况还不甚了解,所以在详细听过之后,特别是方宇添油加醋地将案发现场描述得异常惊悚,顿时勾起了他的兴致。他有种感觉,这很可能就是自己梦寐以求的案子。 于是,韩冷希望能看一下案子的所有档案。老徐还摸不准项浩然现在对韩冷到底是什么态度,就这么随随便便把档案交给韩冷恐怕不妥。老徐虽稍感为难,但又不好意思拂韩冷的面子,再加上胸无城府的方宇在一旁怂恿,最后还是同意了。只是他一再强调,一定不能让项浩然发现。 于是,在临近下班的时候,老徐装作不经意地踱步到韩冷的桌前,轻轻放下一个档案袋便转身走了,韩冷心领神会赶忙把袋子装进自己的包里。不用说,袋子里装的一定是有关景程花园杀人案的资料。 韩冷到家时,母亲已经将晚饭备好。父亲今天正好没什么应酬,回来得早。一家人难得坐在一起好好吃顿饭说说话,母亲显得格外高兴。可韩冷心里装着事儿,没在意父母的兴致,匆匆吃了几口便回到自己房中。 韩冷刚换好家居服,便听到轻轻的敲门声,紧接着母亲——准确点儿说应该是继母沈晓敏——手托着一个精致的小茶盘走了进来。茶盘上面放着一把紫砂茶壶,两个小巧的茶杯。 沈晓敏将茶盘递给韩冷,说:“来,喝两杯茶解解乏。” “谢谢妈。”韩冷接过茶盘放到书桌上。 沈晓敏看着儿子接过茶盘,眼睛里充满了慈爱。 沈晓敏初到这个家时韩冷才九岁,对她这个继母充满了怨恨,甚至把失去亲生母亲的怨气全都撒在她的身上。韩冷那时很叛逆总惹麻烦,韩冷父亲的事业又处在低潮期,而沈晓敏还要照顾自己的孩子,这个女人身上背负着难以想象的压力,可她愣是凭着自己的韧劲和辛勤,让这个破碎重组的家庭变成了一个真正的家。 她不偏不倚、不卑不亢地对待两个孩子,她手把手地教他们学习、教他们做人,她不辞辛苦,穷尽一切让孩子们快乐,甚至为了让孩子们能背上新书包,还去卖过血。 终于有一天,当“妈妈”这两个字从韩冷嘴里叫出来的时候,沈晓敏泪如雨下,泣不成声。 直到今天,每次听到韩冷喊“妈妈”的时候,沈晓敏心里还是会涌起一股幸福的滋味。这滋味让她觉得哪怕付出再多的艰辛,甚至是自己的生命都是值得的。 “茶叶是你爸前些日子出差时带回来的上好的铁观音,水是我早上去南山上接的泉水……”沈晓敏边说边坐到韩冷的床边。 韩冷见母亲没有要走的意思,知道她一定有话要说,便坐到书桌前的椅子上面带微笑地看着母亲。 “小冷,妈看你这段时间情绪不怎么好,是不是工作不顺心啊?要是在刑警队待得不舒服,让你爸找找丁局,把你调到别的部门吧?”沈晓敏一脸关切地问道。 “不用,妈,我挺好的。我自己的事我能解决,您和爸放心吧。” 沈晓敏知道儿子个性比较独立,万事都要自己解决,尤其不愿给父母添麻烦。她对儿子解决事情的能力还是非常放心的,唯一有些担心的是儿子情感方面的问题。 韩冷的父亲早年经商失败,生活陷入困境,而就在那个当口,他母亲又抛弃了这父子俩。沈晓敏一直担心这种经历会在韩冷心里留下难以磨灭的阴影,导致他对感情和婚姻都不感兴趣。事实上,韩冷也从未在家里面提过交女朋友的事情。 踌躇了一会儿,沈晓敏故意将话题扯到感情方面,想探探儿子的口风:“那是怎么了?是不是感情上出了问题?” “妈,我真没事,您看您都扯哪儿去了,我连女朋友都没有,哪来的感情问题?我可能是刚到刑警队有些不适应吧,慢慢就会好了。”韩冷知道必须要给母亲一个理由,不然她又要在女朋友的问题上扯个没完没了。 沈晓敏无奈地笑了笑,说:“好吧,孩子大了不由娘啊。对了,你姐来电话说想你了,让你抽空去她店里玩。” 提到姐姐,韩冷还真有点儿愧疚,回来这么长时间就去探望过一次,又因为临时有事也没说上几句话,姐姐已经打了好几个电话“投诉”过他。 “我姐还好吧?生意好不好?小阳乖不乖?姐夫怎么样?”韩冷一连串地发问。 “生意还不错,和你姐夫两个人也过得挺好。你姐夫现在已经是你爸爸的得力助手了。你爸爸年纪大了,总要有人接他的班,可你对做生意又没兴趣……”沈晓敏说着说着又扯远了。 韩冷不接茬,任凭母亲唠叨。 “唉!”沈晓敏见韩冷不吭声,叹了口气,显得有些无奈,“好了,妈不打扰你了,快喝茶吧,一会儿该凉了。” 沈晓敏起身刚要走,又拍拍脑门,说:“你看我这记性,真是年纪大了,越来越记不住事儿!对了,这么多年你一个人在外面独立惯了,要是觉得在家住不方便就搬出去。你爸在上鼎花园给你准备了一套房子,精装修的,生活用品我也都给你准备妥当了。地址和钥匙都在这个信封里,你没事儿去瞅瞅,看满意不满意。”沈晓敏从衣服口袋里拿出一个信封递到韩冷的手中。 “不用,我在家住得挺好。”韩冷顺手将信封扔到背包里。 “行,你随便吧。”沈晓敏摸摸儿子的头,笑吟吟地出去了。 韩冷看着母亲出门,脸上始终挂着微笑。那微笑不似平日那般机械,它真诚、轻松,没有伪装,来自心底。 茶稍有点儿冷了,但味道着实不错。两杯茶下肚,韩冷觉得身子畅快了许多,疲惫尽消。 他从背包里将档案袋拿出来放到书桌上,一不留神,有张照片从袋子里滑落到地上。他将照片捡起摆到眼前,身子顿时僵住了——那是一张景程花园案发现场的照片。照片上女死者没穿衣服跪在地上,绵软无力的头被法医用双手托着。她双眼紧闭,嘴巴微张,下巴上挂着几道干涸的血痕……韩冷感觉自己身上的某根神经被触碰到,他将其余的几张照片都从档案袋里拿出来摆到桌上,屏气凝神地一张一张查看。他看得很细致,几乎在每张照片上都停留一段时间,还时不时地调整照片的顺序。 看过照片,他又急忙从档案袋里拿出案子资料,放到桌上仔细研读起来。 于梅,女,四十二岁,春海市人。死亡时间是八月二十日二十二点到二十三点之间,死因系颈部遭到大力勒挤导致的机械性窒息。勒挤工具应该是皮革物,宽约五六厘米。死者没有遭到性侵犯,也没有发现虐尸的痕迹。法医报告里还显示:死者的舌头是在呼吸完全停止之后被割下的,并且从尸斑和绑痕上看,死者也是在死后才被捆绑的。 现场勘察表明:虽然尸体被挪动过,但案发现场为第一现场,房子窗户有被撬压过的痕迹,没有发现财物损失。凶手割舌的凶器应该是一把锋利的锐器,但由于创伤面太小一时还无法判断锐器种类。凶器和舌头都没有在现场找到,可能是被凶手带走或者遗弃。凶手捆绑被害人使用的绳索是常见的尼龙绳,长度为两米五,直径约十毫米左右。现场没有采集到指纹、脚印、毛发、纤维等与凶手有关的任何证据。 案发当晚,被害人一共用手机拨打了三个电话,接了两个电话,经查证都是与工作有关的,并且当事人都有不在场的证据。最后与死者接触的人是她的一个客户,两人在新都大酒店吃了顿晚餐,分手时大约为晚上九点半左右,该客户也有不在场的人证。 无法亲临案发现场,那么手上的这些资料就好似组成一幅“画像”的各种素材,韩冷需要从这些素材中找出能反映罪犯行为和心理特征的信息,然后通过特定方式的筛选,将有用的信息重新组合、合理演绎,以时间顺序进行适当排列,从而还原凶手作案的整个过程,进而拼凑出一幅凶手的“画像”。 韩冷将资料反复看过几遍之后,抬起头,倒了一杯茶端在鼻子下面闻着,眼神空洞地望着前方,看起来有点儿呆滞,但此时他的大脑却在飞速运转。 从衣物上看,于梅应该是刚到家不久,还没来得及换衣服。死者的房门上有新增的划痕,而且房门的钥匙是在离房门大约一米处的小鞋柜下面被找到的,这说明死者最先遭到袭击的地方离门很近,应该是刚进家门或者刚到家不久便遇害的。凶手从背后用皮带将其勒死,接着将她搬到客厅里除掉衣物,把她的身体摆成跪着的姿势,又用绳子捆绑住她,用刀割下她的舌头,然后将她的衣服鞋袜整理好摆放在茶几上,最后将现场清理干净,带着凶器与舌头离开。 以上大概就是凶手作案的整个过程,那么从中能看出什么信息? 韩冷放下茶杯,打开笔记本电脑,建立新的文档,敲击键盘写道:一、这是一起有预谋的杀人案。凶手作案时表现出了超乎寻常的从容和冷静,甚至敢于长时间逗留在案发现场,这说明他对死者很熟悉。他了解被害人的作息习惯,知道她一个人居住,知道什么时候作案不会被人打扰。所以凶手要么是与被害人熟识的人,要么就是对被害人进行过长时间的跟踪、观察(倾向于后者)。 二、犯罪人作案时带有明显的标记行为。在勒死被害人之后,凶手接连实施了脱掉衣物、摆放尸体、捆绑、割舌、整理衣物等行为,从正常思维来看,这些行为是完全没有必要实施的。就算我们假设凶手当时觉得单纯杀人并不足以泄愤,也不可能将附加的释放行为做得如此复杂。这分明已经超出了正常泄愤的范畴,而是凶手独有的一种行为模式,就像一份签名——一份凶手杀人之后标记自己身份的签名。 通常犯罪人的标记行为是由犯罪人的情感需求所定的,其中有很多种动机类型。本案中的标记行为呈现得非常精细,像是经过精心设计的,可能承载着某种寓意,应该是一种“仪式化”的标记。 三、凶手在杀人之后没有立刻逃离现场,而是冒着一定的风险,极其耐心地履行了某种仪式。这表明仪式在整个谋杀中占有重要的地位,也契合了以往追求仪式化的杀人案特点——仪式才是谋杀的重点,而被害人往往只是因为符合阐述仪式的条件才被选中的。凶手不在乎杀的是谁,杀人行为本身也不是他的终极目的,而是一种情绪的宣泄,是为了满足其情感或者心理上的特殊需要。 推论结果:这是一次预谋杀人,凶手的附加行为是一种仪式化的标记,凶手与被害人在生活中可能并没有利益交集,凶手的犯罪行为并不是由金钱、报复、嫉妒等常见因素所驱使的,而是为满足心理需求的一种表现。 韩冷放下手中的键盘,伸了个懒腰,表情有些凝重,他知道自己的推论意味着什么。 很显然,凶手在本案中已经获得了极大的满足,而这种满足感会像吸毒、赌博、酗酒、嫖娼等行为一样产生心瘾,让人欲罢不能。随着时间的推移,前次的满足感会逐渐消失,凶手如果想持续获得这种满足感,就有可能会继续作案。 凶手会是一个…… 不!韩冷使劲摇了摇头,试图将刚刚的想法驱赶出自己的脑袋。毕竟现在掌握的资料里,并未显示有相同手法的案例,到目前为止,它还是一个个案。 韩冷把身子靠在椅背上,想让自己冷静一下。他告诫自己,这种推论可不能随便乱下,一定要谨慎,谨慎,再谨慎。这毕竟是他第一次接触真实的案例,不要让主观愿望干扰了判断。然而,刚刚的闪念却在他的脑海里越印越深。 他想起自己的导师——著名犯罪心理学家李博士曾经说过的一句话:“变态连环杀手的判定,不在于他杀了多少人,而在于犯罪人的犯罪行为是否符合连环杀手的特征!” 在派出所的协助下,吴鹏在本市的落脚点被找到,但是他的人却“失踪”了。 吴鹏在玉山路一带开了家网吧,他平常就住在网吧楼上。据他雇佣的店员回忆:吴鹏这阵子显得特别烦躁,经常不在店里,还老发火。八月十九号(也就是于梅被杀的前一天),他突然说要去外地几天,但是去什么地方、去干什么都没说,只是叮嘱他们一定要看好网吧,从此便人影无踪,打他的手机也总是不在服务区内。 吴鹏在十八号去律师事务所找过于梅,十九号从网吧出走。紧接着,二十号于梅便被杀。三个时间点是如此接近,好像有着一定的关系,但也可能只是巧合。吴鹏到底与于梅的死有没有关系?他是真的由于私人原因去外地,还是有预谋在杀人之后躲藏起来或者已经潜逃了?这一切的疑问,恐怕只有找到吴鹏之后才能得到解答。 吴鹏不是本市人,队里向他的原籍地以及本市各分局下发了协查通报,并且让方宇留在网吧蹲候,以防他突然回到网吧。 经了解,吴鹏在本市没有亲戚,也没有什么朋友,离开律师事务所之后,与原来的同事也没再联系过。他平日都只是待在自己的网吧里,不怎么出去,除了网络游戏也没什么其他嗜好,对自己的员工和客人也都很和气。不过在调查中发现吴鹏曾经坐过牢,他也是因此被律师事务所辞退的,可这件事情完全是由于他自己的原因所致,跟于梅一点儿关系也没有。 吴鹏被辞退源于他在三年前接手的一桩官司,官司的当事人刘某由于涉嫌强奸某宾馆服务员被提起诉讼。刘某的父亲是本市一家地产公司的老板,财力雄厚,愿意出大价钱帮儿子打官司。吴鹏一时起了贪念,竟联手刘某的父亲私下与受害者本人及其父母偷偷进行接触,利用教唆利诱等手段诱使受害人在法庭上更改证词,致使刘某被判无罪释放。 经此一回,刘某并未收敛,仅仅过了三个月,他又以相同的手段强奸了一名啤酒促销员,再次被警方逮捕。这次的案子证据确凿,他本人也供认不讳,而且不知道什么原因他连先前的那个案子也一并供了出来。最终刘某本人被判处有期徒刑十年,还牵连律师事务所受到警告处分。吴鹏更是被取消了律师资格,并被依法追究刑事责任,判处有期徒刑两年,后由于在服刑期间行为表现良好提前半年获释。 吴鹏是隔天上午大约十点多钟的时候出现在网吧的。 他看上去一脸疲累,衣服皱皱巴巴的,背着一个双肩包,浑身上下给人一种油腻腻的感觉。 老徐正好赶来换班,便和方宇在服务台前拦住吴鹏并亮明身份。 吴鹏很意外:“你们……找我?” “我们想找你核实点儿事情。”徐天成说。 吴鹏四下看了看,指着楼上,说:“要不,去我房间里谈吧?” “行。”徐天成点点头,和方宇随吴鹏到了楼上。 吴鹏的房间很小,设施也很简单:一张单人沙发床,一个简易的帆布衣橱,床头摆着一个小冰柜,既可以冰饮料又可以当做床头桌来用。好在门边还有两把椅子,徐天成和方宇就坐到了上面。 吴鹏从冰箱里拿出几瓶矿泉水,二人摇手表示不要,吴鹏便自顾自地打开一瓶坐到床上喝起来。 看吴鹏喝得差不多了,徐天成问道:“这几天你去哪儿了?” 吴鹏舔了舔嘴唇回答:“北京。” “去北京干什么?” “我妈妈在北京做手术,我去照顾一下。” “你妈妈?她怎么了?” “她……”吴鹏嘴唇抖动了一下,眼圈有些红,“她得了肝癌,必须做换肝手术。” “哦。”徐天成没有继续发问,待吴鹏情绪平复了一些,才问道,“你认识于梅吗?” “认识,怎么了?”吴鹏点点头,一脸诧异。 “八月十八号你去律师事务所找过于梅吧?” “是啊,我去找她借钱,她没借。” “于是你就怀恨在心杀了她?”一直闷声不语的方宇突然插话道。 “什么!你是说于梅被人杀了?”吴鹏瞪着眼睛,嘴巴张得大大的,一副惊呆了的样子。 过了好一会儿,他缓过神来,急着问道:“她是哪天被杀的?” 吴鹏做过律师,对警察的办案方式比较了解。他很清楚自己现在已经成为警方的怀疑对象,能够证明自己清白的最有效的办法就是拿出不在场的证据。 “八月二十号。”方宇答道。 “二十号我人已经到北京了。那天是我妈妈做手术的日子,手术从下午三点持续到晚上十一点多,这期间我一直在医院陪着父亲等结果,不信你们可以到医院查查。” “你妈妈叫什么名字,在哪个医院做的手术?” “她叫曾雪娥,医院是武警总院。” 听完吴鹏的回答,徐天成冲方宇使了个眼色,方宇心领神会地从兜里拿出手机起身走出房间。 方宇在电话里将吴鹏的情况向项浩然作了汇报,项浩然立刻吩咐内勤打电话向武警总院的保卫处核实。 此时,坐在屋子里的徐天成和吴鹏都放松了不少。说了几句闲话后,徐天成突然话锋一转:“听说那天你去找于梅的时候你们拌了几句嘴,是因为什么?” 吴鹏一愣,神情又紧张起来,掩饰说:“没什么,没什么。” “不会吧,你们之间是不是还牵扯到了别的事情?能和我说说吗?你做过律师,应该清楚任何线索对我们都可能会有帮助。”吴鹏的样子让徐天成觉得这里面肯定有事儿,便耐心开导他。 吴鹏低头摆弄着矿泉水瓶子,片刻之后,他拧开瓶盖将里面的水一饮而尽,用手背擦了一下嘴唇,说道:“好吧,反正人都没了,你们想听那我就说说吧。我想你们一定已经知道我坐过牢,坐牢的原因想必也很清楚。其实我只不过是个提线木偶,于梅才是真正的幕后主使。由于那起强奸案嫌疑人刘某的父亲本来就是事务所的大客户,并且在那件案子上又愿意额外付出一笔让人无法拒绝的律师费,所以于梅便一步步指使我去接触、诱骗受害人,最终让刘某逃脱罪责。 “出事之后于梅找到我,提出给我二十万,让我一个人把案子扛了。我一开始没同意,她便威胁我,说虽然我是受她指使,但是没有第三个人知道,就算我供出她,也拿不出什么证据。再说即使将她牵扯进来,我一样还是要坐牢的,还不如拿上二十万,将来也好给自己留个活路。我想想也是那么回事儿,就同意了。坐完牢出来,我就用那二十万开了这家网吧。” “于梅竟然是这种人。”徐天成叹道,“那你怎么又去找于梅借钱?” “几个月前我妈妈被查出得了肝癌,医生建议她换肝。前段时间院方在北京找到了肝源,可是手术费需要五十万。我父母东借西借凑了三十万,我想尽了所有办法也就只凑到十万,还差十万。我本想把网吧盘出去,可一时之间也找不到买主。万般无奈之下,也正好那天我去火车站订票的时候路过律师事务所,就想试着问于梅借点儿。可于梅误会了,以为我要敲诈她,还没等我说完她便火冒三丈,指着我的鼻子数落了一顿,说我是想拿上次的案子讹诈她。最后她还威胁我说,如果我再去纠缠她,她就把我再弄进监狱去。” 于梅当天火气大,吴鹏当然不明白,那是因为她刚刚目睹了刘祥林和王卉约会的场面,正憋着一肚子气的时候让吴鹏赶上了,可不就成了出气筒。 “你恨于梅吗?” “咳。”吴鹏苦笑一声,“说实话,恨过。不过坐了两年牢我也想明白了,我沦落到现在这个地步其实怪不得别人,要怪也只能怪自己,一切都是自己的选择。每个人都有自由选择的权利,而我却选择了违背自己的信仰,选择了违背职业道德、漠视法律。也许都是报应,让我妈妈得了那种病。我这次回来就是想找个好买主把网吧卖了,回到妈妈身边好好孝敬她。”说着说着,吴鹏的眼圈又有些红了。 徐天成回到队里径直去了项浩然的办公室。项浩然正在看一份传真,见徐天成进来,招呼他坐下并顺手将传真递给他。传真是武警总院发过来的,内容证实了吴鹏案发当日确实一直待在医院。 “看来这条线也断了。”项浩然有些惆怅地说。 “那倒也未必,还是有些收获的。”徐天成放下传真,将于梅指使吴鹏的经过详细复述了一遍。 “这么说于梅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嗯。”徐天成点点头,“看来我们现在的侦破方向还是对的,于梅肯定不是偶犯,时间长了总会出事,她的死可能就是官司纠纷引发的报复所致。” “对,不过我们要扩大范围,对事务所所有律师近年来代理的官司都要进行查阅。” “好,我马上去办。” 严格说来,行为证据与心理痕迹分析还只是一种推测,不是科学,与一线刑警严格遵循证据的侦破方式相比显得过于抽象。所以在决定将自己的分析汇报给项浩然之前,韩冷私下做了一些实际证据的搜寻。 他向队里申请查询内部数据库的权限,没想到很快就批了下来。他在数据库和公安内部网里查了一圈,结果与先前队里资料显示的一样——春海市乃至周边城市在近几年时间里,都没发生过与景程花园杀人案相同手法的案例,不过这个结果并没有动摇韩冷的想法。 未发现相似案例并不意味着凶手以前没作过案。连环杀手也需要成长,会有一个从单纯“享受结果”逐渐发展到“享受过程”的过程。大多数连环杀手的第一次杀人,都是因为积压的愤怒情绪在某个突发事件的作用下瞬间爆发,从而失去理智冲动杀人,没有预谋,过程很短,当然也就不会有同样细致的现场布置。 这两天韩冷又将案件资料反复看过几遍,可以说每个细节每个画面都深深地印在了他脑海里。所有的证据都指向自己的判断,只是有个遗憾——没有机会去案发现场看一看,否则可以更加确认。 凶手绝不是第一次作案,也不会是最后一次。 韩冷怀着忐忑的心情来到支队长办公室,项浩然正在伏案写一份材料。当韩冷说出想汇报一下对景程花园杀人案想法的时候,他没有多问,也未停笔抬头,只简洁地说出两个字:“说吧。” 韩冷将自己这两天的分析结果原原本本、详详细细地一股脑说了出来,他自认为已经很生动,很有说服力。韩冷满怀期待地望着项浩然,以为他会提些问题让自己来解释,不想项浩然只是微微抬了下头看他一眼,淡淡地说:“说完了,那就出去吧。” 就像将一块石头扔到大海里,自己用尽全力,却没有激起任何波澜,韩冷顿感失落,走出房门时心情非常沮丧。 可项浩然此时却放下笔,抬头凝视着韩冷的背影,陷入了短暂的沉思。 多年的经验告诉他,凶手第一次作案不会那么从容、冷静、不留一丝痕迹的,而他也同样有一种强烈的直觉——这件案子并没有结束,凶手还会继续下去。 如果可以选择,项浩然倒是很希望他的直觉和韩冷的分析都是错的,否则就意味着法医室又会多出一具尸体!不,也许会是很多具! 正文 第二章 妙手残刀 1 这天早上韩冷起得要比平时稍晚一些,路上又遇到大堵车,紧赶慢赶到了队里,还是晚了十多分钟。虽说晚点儿没什么,可当老师的没时间观念就显得太没素质了,所以走在走廊里,韩冷多少有些尴尬。 还没走几步,迎面看到方宇、徐天成和一些重案组警员呼呼啦啦地往外走,而且两人面色凝重,只用眼神和韩冷打了个招呼。接着项浩然也行色匆匆地从身边走过,走到门口时他突然转过身子,冲韩冷勾了勾手指,说:“你也跟着来吧。” 韩冷有些不明所以,但也不敢怠慢,紧走几步追了出去。 一会儿工夫,警笛声接连响起,几辆警车呼啸着驶出刑警队大院。 坐在项浩然的车里,韩冷感到很不自在。见项浩然阴沉着脸,他也不敢问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不过他知道项浩然这种人的脾气,该让你知道的不用问他也会说,反之就会碰一鼻子灰。 上班时间的交通高峰还没过,路上还是有些拥堵,即使是拉着警笛的警车也不得不走走停停。车行至柳河街附近便停了下来,因为前面两辆车发生碰撞把路完全堵死,警车也过不去。 项浩然用报话机通知交警部门,让他们马上增派人手,然后又趁着空隙对韩冷说:“你的判断是对的,凶手又继续作案了。分局刚刚来电话,在中心医院发现一起命案,现场布置得和景程花园很像。” “哦。”韩冷轻声应了一句,听不出丝毫的情绪。这是一个让人矛盾的消息,自己的分析在实战中得到印证应该欣慰,可同时意味着又有一条鲜活的生命被剥夺了。 很快,交警为警车开辟出一条专道,车子又重新动起来。十五分钟之后,几辆警车停在了中心医院的门口。 对于中心医院,韩冷有好些年没来过了,印象中还是个脏乎乎的小白楼,可眼前却变成了一个由两栋高楼组成的庞大建筑,外墙装饰耀眼,时尚气派,乍看上去不像是医院,倒像是一个星级酒店。 走进医院大厅,里面人头攒动,吵吵嚷嚷,所有窗口前都排着长长的队伍。警察的到来没有引起任何的骚动,也许人们都在关心自己的病情和将要付出的昂贵医疗费用吧。 中心医院由东、西两楼组成,东楼是行政区域以及各诊疗科室,西楼是住院部。案发现场在东楼五层行政区域的总值班室。 “死者叫王益德,是医院的副院长。昨天晚上他总值班,早上没有像往常一样参加例会。院里以为他睡过头了,便派人来叫,结果发现他已经死了,就立刻报了案。他爱人也是这家医院的医生。”分局的同志简单介绍完情况,便把现场移交给项浩然,“项队,这里就交给你们,我们先撤了。” 进入案发现场后,大家都自觉地各司其职,韩冷却站在门边像被钉子钉住似的一动不动。他脸色变得煞白,额头上冒了一层汗珠,嘴唇用力抿着,像是在强忍着什么。 按说研究犯罪心理的,什么惨不忍睹的案例没看过——开膛、剥皮、碎尸等等,要多变态有多变态。但那都是纸上谈兵,都是通过一些照片、资料、影像什么的。此刻置身在一个真实的案发现场,距被害人只有咫尺之遥,甚至空气中还飘散着血腥的味道,那种本能的恐惧感迅速弥漫了韩冷的全身。 眼前的死者是个四十多岁的中年男子,他跪在靠近房门边的衣橱前面,身上一丝不挂,被一条绳子捆绑着。虽然低垂着头,但还是能清晰地看到他的一双眼睛变成了两个红彤彤的血洞,洞里流出的血在脸上留下两条紫色的印迹。 死者的两个眼球被挖掉了! 韩冷觉得胃里一阵翻腾,一股酸酸的液体涌到了喉头。他不敢动,他知道自己只要一动便会将胃里的东西全部喷溅出来。他只能用尽全力强忍着,可是身体已经开始不听使唤,他的忍耐到了极限,好在眼前突然出现了一瓶矿泉水。 水是林欢递上来的,她偶然间抬头,看见韩冷窘困的模样,赶忙从装备包里拿出一瓶矿泉水递了过去。 韩冷顾不得矜持,接过水几乎一口气喝到见底,才算压住了呕吐的欲望。 终于挨过现场勘察,韩冷整个人都快要虚脱了。也许习惯了新人在案发现场的表现,项浩然没有什么特别的反应,和往常一样脸色阴沉,不过这倒让韩冷心里少些尴尬。 项浩然吩咐徐天成留下摸一摸医院和家属的情况,自己赶着回局里向领导汇报,让局里增派人手。 “把他也带上吧。”项浩然走出几步,回头指着韩冷对徐天成说道。 项浩然轻描淡写的一句话,意味着韩冷可以正式参与案子的调查工作了。韩冷心中一阵激动,老徐和方宇当然也为他感到高兴。 老徐说韩冷面善,让他负责询问家属,方宇负责接触医院保卫科,老徐自己去找医院领导谈话。然后三人再会合,一起对昨夜值班的医护人员以及与被害人有过接触的病人进行询问。 医院出了这么大的事情,保卫科自然难逃其责。方宇去的时候,保卫科领导脸色很是难看,昨夜值班的几个保安也没有下班,正垂头丧气地坐在椅子上,看来是刚刚被领导训斥过。 几个保安对询问倒是很配合,不过保安就是保安,虽然与“公安”只差一个字,但能力和警觉意识就差得太远了。医院每天来来往往那么多人,想让他们在茫茫人海里识别出嫌疑人实在太难。几个保安绞尽脑汁也想不出昨夜有什么特别,没办法,方宇只能把希望寄托在监控上。可中心医院总值班室设在行政区域,并没有监控设备。方宇又粗略地看了一下有监控设备区域的录像,没发现凶手的身影,只能让保卫科拷贝一份拿回队里再仔细查看。 在徐天成的要求下,中心医院将昨晚值班的医护人员召集回院里配合调查。据值班的医护人员说,王益德大概在昨天晚上九点左右到各科室巡视了一圈,与几个当班的医生随意聊了会儿天,又象征性地巡了巡房,便说要回值班室休息,之后就没人再见过他。昨天晚上他们也没有留意到有什么形迹可疑的人在医院里出没,对住院病号的询问也是一样的结果,没能找到有价值的线索。 与被害人家属打交道可不是个好差事,你得顾及家属的感受,起码要做悲痛状,问话还要委婉不能生硬,同时你还要观察家属对问题的反应——谁敢说家属一定不是凶手?韩冷是第一次干这种事儿,觉得有些头大。好在王益德的妻子肖云凤也在中心医院工作,她在第一时间得知了丈夫被害的消息,现在情绪已经有所平复。还有她本身是医生的关系,见惯了生生死死的场面,所以对于询问的表现要比韩冷想象的冷静多了。 “您丈夫王院长近段时间有什么反常的举动吗?”韩冷问道。 “没有。”肖云凤摇摇头,“和往常一样,都很正常。” “他最近和人结过怨吗?” “也没有啊!”肖云凤用纸巾擦了擦眼角,说,“我们家老王这辈子清清白白、兢兢业业,熟悉他的人没有不说他好的。他不管在家还是在单位总是和和气气,别说结怨了,都没怎么和人红过脸。只有那个小赵医生……也就那么一回……”肖云凤连忙辩解道。 韩冷打断她:“赵医生是怎么回事?” “这孩子刚参加工作不久,业务能力不行,还不谦虚,好高骛远,整天嫌东嫌西的。我们家老王实在看不过去说了他两句,这小子不服气顶嘴,两个人就吵了一会儿,也没啥。” “这个赵医生在什么科?” “他辞职了,应该有挺长时间了吧。” “您知道赵医生现在在哪儿工作吗?” “不知道,这种人到哪儿也干不好。”肖云凤一脸不屑地说。 “您和您丈夫认识一个叫于梅的人吗?” “我不认识,也没听他提起过这个名字。”肖云凤略微思索了一下,回答,“不过我爱人是做领导的,在外面应酬挺多,他认不认识你说的这人我就不清楚了。对了,于梅是谁啊?男的女的?是女的吗?她年轻吗?漂亮吗?和我们家老王是啥关系?” 新入职的小医生竟敢顶撞副院长,不久之后又辞职了,这里面会不会有什么隐情?韩冷觉得有必要找赵医生谈一谈。 赵医生名叫赵新民,韩冷在医院问了一些他的旧同事,没有人知道他现在的消息,而且很多人说到他都是一副嗤之以鼻的表情,看来这个人确实有些问题。 韩冷没有其他办法,只好到医院人事科试着打听打听,结果在那里找到了一个赵新民曾经留下的固定电话的号码。他试着拨过去,是赵的母亲接的。他母亲告诉韩冷,赵新民现在在一家私立医院工作,并且告诉了医院的详细地址和他的手机号码。之后韩冷和徐天成碰了碰,徐天成让他和方宇去一趟,自己留在医院里再找找线索。 赵新民工作的医院很好找,他按照电话里约定的时间等在办公室。小伙子长得很帅,三七分头梳得一丝不苟,白衬衫、蓝领带、外罩白色医袍,看起来很精神。 方宇亮了一下警官证,说道:“我们想找你了解一些有关王益德的事情。” “王益德?”赵新民一脸意外,“了解他什么?” “是这样的。”韩冷解释说,“王益德昨天晚上被杀了,我们在医院了解到你曾经和他有过争执,我们想知道原因。” “什么?他被杀了?你们不会怀疑是我杀的吧?” “案子没破之前每个人都有嫌疑,我们只是照例询问,你不要有压力,只要说出实情就可以了。” “哦,没什么,都是小事。”赵新民顿了一下,神情变得有些犹豫。 “小事也请你说清楚。” “真没什么,都是些办公室的小摩擦,也怪我那时太年轻不懂事。”赵新民含含糊糊地说着,似有难言之隐。 韩冷看出这小子有蒙混过关的意思,想了想,激将道:“这么说,冲突的责任主要在你喽?怪不得你的那些旧同事对你评价不高,提到你都是一脸厌恶。” “胡说八道!他们蛇鼠一窝、同流合污,当然要帮着王益德说话了!”赵新民果然被激怒了,一脸愤愤地说,接着又立刻觉得自己有些说多了,便撇了撇嘴,不再做声。 此时方宇也看出赵新民有所隐瞒,便严肃地说道:“赵医生,麻烦你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说清楚。如果不愿在这里说,也可以跟我们到局里说。” 赵新民考虑了一下,说:“好吧。但是我必须声明,我说的话仅限于这个屋子内,如果你们认为有用就去查查看,我不提供任何证据,出了这个屋子我也不会承认我说过的话。” 方宇和韩冷对视之后,点了点头。 赵新民略微沉思了一会儿,说道:“一直以来,我对医生这个职业都充满敬意,大学毕业后我是满怀着救死扶伤的信念参加工作的。”赵新民说到这里不好意思地笑笑,“现在想想太天真了。刚去中心医院的时候我只是个实习医生,没有处方权,由一个老医生带着。通过一段时间的观察,我发现老医生问诊时经常夸大其词,还乱开药,一点儿小毛病也能开个几百块钱的药,稍微严重些就让人家住院检查。开始我以为是他业务水平不行,可慢慢发现中心医院里好多医生都是这样问诊的。我很纳闷,心想医院明明有规定限制医生每个月的用药额度,超出额度会按比例在奖金中扣除,他们为什么还要这样做呢?后来我从一些护士口中得知,他们这样做其实就是为了多拿药品回扣钱。医院的奖金一个月才多少?他们每个月拿到的药扣可是几千甚至上万的!” “哦,原来是这样!我说那天感个冒,医生咋给我开了那么多乱七八糟的药,连保肝药都有!”方宇想起自己上个月感冒去拿药被宰了一刀,心里愤愤不平。 “呵呵,这都是比较典型的,新闻里也报道过,你没看吗?这在我们行内叫组合用药。”见方宇生气的样子很滑稽,赵新民不禁笑了两声,笑过之后怕方宇见怪,就解释了其中的原因,“感冒本来只需要开些抗病毒的药,但医生们通常会同时给病人开抗生素和提高免疫功能的药。又因为抗生素对肝脏功能有损害,所以必定又会开些保肝药。” 赵新民说到这里,韩冷并没听出和案子有什么关系,但是他曝出的中心医院内幕确实使人震惊,便忍不住插话问道:“医生拿回扣的事情你有证据吗?” “我说了我不提供证据,再说我也提供不出证据,当时我只是实习医师,没有处方权,医药代表也不会找我的。不过护士的话还是可信的。医生用药超标,中心医院扣的是整个科室的奖金,医生可以不在乎这些钱,可护士们在乎,因为她们拿的是平均奖。当然,对于医生的做法,护士们大都敢怒不敢言,只能在私下议论。” “这些跟王益德有关系吗?”韩冷又问道。 “当然有关系!药品进入医院,必须经过医院药事委员会讨论,并且由主管院长签字认可。王益德正是中心医院主管医疗的副院长,可以说他是药品进入医院的关键人物,也是药商主力攻关的人物。说到底,药品卖得多,医生拿的回扣只是一小部分,大头都被像他这样的领导们拿了。所以,对于手下医生的行为,王益德看在眼里,非但不予以制止反而纵容。我就亲耳听过王益德在和几个医生们闲聊时半开玩笑地说过‘有病多开药,没病开补药’这样的话。”赵新民端起杯子喝了一口水,继续说道,“除此之外,我还发现医院有很多药品都是些小厂家出的,究其原因不过是因为这些药品的回扣高。” “他这样做就没出过事?”韩冷问。 赵新民摇摇头,一脸无奈地说:“出了事儿又能怎样?我记得大概是前年九月份,院里要买两台人工心肺机。王益德带着院领导去了几个国家考察,结果回来买了两台国产机,而且价格一点儿也不便宜。关键是其中一台机器买回来之后就经常出毛病,一开始只是些小问题,厂家来维修一下也就凑合着用了,后来在一次心脏外科手术中,心肺机突然发生故障不能正常工作,导致无法循环的血液聚集到患者的大脑,严重损害了大脑组织,致使患者在两天后死亡。由于患者家属中有从事医疗工作经验的人,对于医院给出的推脱说辞提出质疑,并且请了律师要和医院打官司。当时事情闹得很大,媒体也进行了报道。我以为这次王益德肯定会被牵连出来,可没几天事情就解决了。原来医院与患者家属私下做了和解,赔了一大笔钱。媒体可能也得到了好处,没有继续跟踪报道下去。事情解决了,王益德只是象征性地停职反省了几天,不长时间就官复原职了。” “你们俩发生争执的原因到底是什么?和你刚刚说的那些有关系吗?”方宇以为赵新民又在转移话题,沉不住气地问道。 “有关系啊!你别急,听我往下说。”赵新民仍然不疾不徐地说,“在医院了解一段时间之后,我就这些不正常现象写了几份揭发材料。我知道王益德如此有恃无恐肯定是把院里的领导们都打点好了,就将材料直接寄到了卫生局,是实名。连续寄了几封揭发信之后,我就一直在等消息,以为卫生局起码会派人到医院调查调查。可没想到过了一阵子,卫生局给出的意见竟然是让院里自查。 “自查能查出个屁啊!”赵新民忍不住爆了句粗口,“又过了一段时间,揭发信不知怎么被传到了王益德手上,紧接着全院都知道了我写揭发信的事情。” “唉,这之后我的日子可就难过了!”赵新民苦笑了一声,“我能够感觉到周围同事们看我的眼神里充满了厌恶与讥笑,他们开始排挤我、打压我,还时不时陷害我一下。王益德就更不用说了,他处处刁难我,抓住一些小毛病就大会小会地批评。我简直成了院里的反面教材。到了实习期满,院里说我工作表现不积极,不能给我转正,只能签临时合同。我知道这都是王益德在暗地里使坏。在这样的环境下干也没意思,所以在王益德又一次找我麻烦的时候,我豁出去指着他的鼻子大骂了一顿,之后就辞了职。” 赵新民说完之后,韩冷点点头,表示非常同情他的遭遇,但是有一个问题他还是必须要问:“昨天晚上你在哪里?” “昨天晚上?”赵新民似在努力回忆,敲了敲脑袋,说,“这段时间工作挺累的,下班之后我就回家了。吃完晚饭,看了会儿电视,不到九点钟就上床睡觉了。” “有人能证明吗?比如你的父母或者爱人。” “我没有女朋友,也没和父母一起住,所以不知道该怎样证实。再说,谁能想到自己在家睡觉还需要证人?” “那上周四晚上你在哪儿?”韩冷想听听赵新民如何回答于梅被杀当晚他的行踪。 “上周四怎么了?”赵新民有些不解。 “这个你不用管,你只要说出你那天晚上的行踪。” “上周四和昨天晚上一样,下班之后回家,吃饭,看电视,睡觉。我已经说了,这段时间工作挺多的,很累!所以我的作息也变得非常规律,大概有半个多月了,每天都这样。”赵新民这次回答得很爽快。 韩冷和方宇对视了一眼,从椅子上站起来:“好吧,今天就到这里,以后有问题我们还会来麻烦你。” “随时都可以,我一定配合好你们的调查。” 赵新民送两人出门,走到门口时方宇回过头,一脸诚恳地说:“赵医生,现在像你这样的好医生不多了,你一定要多保重!” “不……不……没什么……没什么……”赵新民手摸着额头,躲避着方宇的眼神,脸上的笑容很是尴尬。 韩冷看着两人握手的样子,张张嘴像是要说什么,可愣了一下却什么也没说,掉头走了。 或许方宇还真是过于天真了,睁大眼睛好好看看,眼前的赵新民,还是那个满怀信念的人吗?为什么不坚持?为什么要改变自己做人的原则?为什么要变成和王益德一样的人? 回到队里,他们将赵新民的情况汇报了,项浩然问韩冷对赵新民的感觉如何。 韩冷回答说:“赵新民一开始听到王益德被杀的消息时显得很惊讶,不过只是一瞬即过,然后立刻问我们是不是在怀疑他。这种反应是正常人的反应。心里有鬼的人会放大自己的惊讶程度,他们可能会掩饰地说一些客套话,而且不会马上主动向我们提问。赵新民的反应可以说明,他根本不在乎王益德的死活,而是在乎我们是否怀疑他。从这一点来说,他应该不是凶手。可是后面回答不在场证据时,不知道为什么他撒谎了,可能是对这个问题没有准备,所以临时编了个说辞。” “那到底查不查他?”老徐问。 “查!”项浩然答道,“不管怎么说,他还是有作案动机的。你想——赵新民花了那么多钱找的工作,结果到实习期满便被逼得干不下去了,他能甘心吗?而且他不在案发现场的证据也不靠谱。还有,在于梅被杀的案子中,林欢不是说凶手割舌的手法很专业吗?这同样符合赵新民的职业特征。” “那赵新民说的那些关于医院和王益德的黑幕,咱们查不查?” “查!”韩冷眯着眼睛,握紧拳头说,“我的意见是查。就目前掌握的证据看,于梅可以肯定是个‘流氓律师’,如果有关王益德的黑幕属实的话,也许我们可以发现凶手寻找目标的模式。” “还有一种可能,他跟我们说了那么多所谓的黑幕,不过是为了转移目标,分散我们的注意力!”老徐补充道。 项浩然斟酌了一会儿,道:“那就查吧,但注意要低调,毕竟我们的重点是杀人案,不是查什么腐败。” 2 法医室里,林欢刚做完王益德的尸检,坐在办公桌前正在吃早已凉透了的方便面,韩冷就在这时敲门走进来。 “你好,有事儿?”林欢一边将面条放进嘴里,一边打着招呼。 “没什么事,碰巧路过……那个……谢谢你的矿泉水。” 碰巧路过?拜托,地下一层除了法医室就是库房,你从这儿路过要去哪儿?韩冷觉得自己脸有些烫。 “哎呀,别客气,小事一桩。”林欢倒也没有多想。 “真不好意思,在现场有些失态,没顾得上谢你。” “呵呵,没什么啊,第一次出现场都那样!方宇那小子头一次差点儿把心肝脾胃都吐出来,你算不错的了!” “尸检情况怎么样?”韩冷知道林欢是为了让自己少点儿尴尬才故意提起方宇,于是便转了话题。 “刚做完。要不这样吧。”林欢站起身来,从桌子上的纸巾盒里抽出一张纸巾擦擦嘴,招呼韩冷到尸检台边,“我先跟你说说结果,顺便帮你练练胆。” 尸检台上直挺挺地躺着一具被白布蒙着的躯体,揭开之后露出的人正是王益德。他脸上的血迹已经被清理干净,被挖掉眼球露出的两个血洞显得格外瘆人,胸前有几道被粗线缝合的印迹,看得出刚刚被开膛破肚过。 “感觉怎么样?”林欢扬着眉毛问。 韩冷挤出一丝笑容:“还顶得住。” “你别老想着他是一具尸体,当做证据来看就没那么恐怖了。” “呵呵,听说王益德也算是个不错的医生,要是地下有知,看见你用这么粗糙、原始的方法缝合他,非跳起来跟你拼命不可。”韩冷强作镇定地打趣,想掩饰自己的不安。 林欢指着王益德脖子上一道暗红褐色的痕迹,说:“看到没,和于梅脖子上的勒痕一样,应该来自同一条皮带。死亡时间是昨天(八月二十七日)晚上二十一点到二十二点之间。死者胃里未发现异物,手腕上有新添的创伤,说明死者在遇袭时意识清醒,曾经反抗过。不过可惜在指甲里未发现属于第二人的皮屑,而且指甲里很干净,可能是被凶手清理过。” “凶手的反侦察能力很强。”韩冷插话说。 “嗯。”林欢点点头继续说,“死者是在呼吸完全停止至少五六分钟之后才被捆绑和挖出眼球的。”林欢说着指指王益德的眼部,“凶手在挖眼时没有留下任何外部伤痕,而且眼睛边缘也很整齐,手法相当熟练,也许和他从事的职业有关。” “在两起案子中,凶手割除被害人器官的手法都表现出了一定的专业水准。我觉得他很可能从事着与医学有关的,或者是屠户、厨师等能够熟练使用刀具的职业。当然,我也只是提供个参考。”林欢补充道。 韩冷点点头:“有这种可能。不过对有些变态杀手来说,他们就是有这方面的天赋。曾经出现过的一些剥皮、碎尸案例,虽然证据上显示凶手的手法很专业,但事实上他们从未受过专业培训,也从事着与使用刀具毫无关系的工作。” “对,我也有所耳闻。”林欢边说着,边把白布罩回尸体上。 该谢的谢了,该看的也看了,韩冷知道林欢忙,自己不便久留,便欲告辞。走到门边时,他回过身子用一副关切的口吻说道:“对了,以后少吃点儿凉东西,对胃不好。” “嗯,没事儿,都习惯了,一忙起来就顾不上了。”林欢笑着指指桌子上的方便面,“当冷面吃也挺好的。” “呵呵,走了啊!”韩冷笑着挥挥手走掉了。 目送韩冷的背影离去,林欢心底泛起一丝说不出的感觉,是感动,还是别的什么? 也许是因为好长时间没听过一句贴己的话了,总之她对韩冷的印象非常好。由韩冷,她又不可抑制地想起另一个男人——项浩然。 “浩然,我好怀念我们在一起的日子,可是为什么现在你总是拒绝我?告诉我为什么。如果是因为内疚,那就和我说清楚,我可以等!”想起项浩然,林欢的情绪又低落下来,心里乱糟糟的。 稍后出炉的现场勘察结果让队里很失望。 现场收集到的毛发和指纹,经鉴定都是陈旧的,是中心医院其他值班人员留下的。也就是说,在案发现场仍然没有采集到可证明凶手身份的任何证据。凶手挖眼的凶器和死者的眼球在现场都没找到。不过与上一起案件不同的是,死者尸体被发现的时候,他手中握着一把手术刀。经鉴定刀是全新的,也不符合死者眼睛边缘的挖痕,上面除了死者的握痕没有发现其他指纹。经过与医院核实,刀不属于医院,也不是死者王益德的。 那手术刀为什么会出现在一个死人的手上?它有什么特别的意义吗? 隔天一大早,徐天成带着王益德案的反馈资料走进了项浩然办公室。那时项浩然正在接一个电话,他努努嘴示意徐天成先坐。徐天成也不客气,大大咧咧地坐到对面。好一会儿,项浩然才放下电话,脸上带着少有的温和。徐天成见他这副样子,便知道电话那端的人是谁,也只有那个人才能让项浩然紧绷的神经松弛下来。 “是强强的电话吧?”徐天成问道。 “是啊,说他们班有个小朋友老欺负他,让我去把人家抓起来。” “呵呵!这种事儿老师不管吗?” “说那孩子他爸叫李什么来着,是个好大的官,老师也不敢管。” “这都什么和什么啊,这么小的孩子就会仗势欺人,老师还为虎作伥!等一会儿咱去学校找他们校长去!” 项浩然摆摆手:“算了吧,孩子的事儿,还是让他自己解决吧,也算是个锻炼。对了,王益德查得怎么样了?情况摸清楚了吗?” “大致差不多了。”说到案子,徐天成严肃起来。 “王益德四十七岁,在中心医院工作了将近二十年。我们走访了医院领导和大部分医生,对他的评价普遍都很高,说他为人一贯谦虚和气,与上下级相处得都很融洽。他在工作上也一直是医院的业务骨干,曾任神经内科主治医师、科室主任、院长助理、副院长。他平日在单位给人的印象很节俭,衣着朴素,没有混乱的男女关系,没有私家车,上下班一直坚持坐班车。 “中心医院方面也承认,医院确实出过一次由于人工心肺机发生故障导致的重大事故,事后医院赔了一百万才将此事了结。他们领导在向我解释造成这次事故的原因时,一再摘清王益德的问题,把责任都推到厂家那边,强调是受了无良厂家的蒙骗。”徐天成说到这儿顿了顿,一脸讪笑。 “哼。”项浩然冷哼一声接过话,“说得这么完美就意味着掩饰,人怎么可能没有缺点?” “是啊!很明显心里都有鬼,怕我们顺着王益德这条线深挖下去牵连到他们。当然,这种情形,在医院明着查肯定是查不到什么,再说咱们又不能大张旗鼓。所以我通过几个朋友,以及朋友的朋友引见,辗转找了一些关系,在私下里约见了几名中心医院的医生和一些常年混迹于各大医院的医药代表,并且事先声明对他们提供的情况不会作为证据记录在案。 “据那几位医生说,其中确实有猫腻。 “医药代表也坦陈,每年光经过他们手给王益德的回扣就不下十几万。 “之后我们又暗地查了一下王益德的财产,发现在他们夫妻名下共有三套住房——他们夫妻俩住一套,其余两套一套用于出租,一套被他的父母住着。王益德的房子位于蓝华广场附近的一个高档小区里,那里的房价据说现在一平方米将近两万。王的房子上下两层,大概有两百多平方米,装修非常豪华。王有一对双胞胎女儿,双双就读于英国的一所贵族学校。我们也查了王的父母、岳父、岳母,他们都是普通工人,没有任何背景,根本没有能力给予他经济上的帮助。在调查中也没发现他做过任何的金融债券投资。王益德夫妇的支出与他们的收入相差非常悬殊,仅凭他们的工资和奖金根本负担不起这么高昂的消费。” 徐天成一口气说完,觉得口有些干,起身走到饮水机旁接了杯水,边接边说道:“从现在掌握的情况看,那个姓赵的医生说的都还属实,王益德肯定在私下里收了药商以及医疗器械供应商的大量回扣。” “这点毋庸置疑。”项浩然道。 徐天成正要接话,兜里的手机响了,他便将水杯放到桌上,接听电话。听对方说了几句之后,徐天成说:“我在项队这儿,你直接过来吧,正好向项队汇报。” 几分钟之后,门外响起敲门声,徐天成应了一声,推门进来的是进驻正扬律师事务所调查的老侦查员马成功。徐天成开玩笑说:“怎么样,您这老马一出,肯定是马到成功了吧?” “那是当然,我老马啥时掉过链子。”马成功也笑着回应,继而从包里拿出几个档案袋放到项浩然的桌上,“都在这里面啦!”马成功说完,坐到徐天成旁边的椅子上,顺手拿起徐天成刚刚喝过一口水的纸杯。徐天成忙过来抢:“想喝自己倒去。” “小气样儿。”马成功一手挡着徐天成,把杯子里的水一饮而尽。 马成功五十多岁了,眼瞅着就快退休了,但由于各种各样的原因,到现在也没混上个一官半职。不过,他的经验毕竟摆在那儿,做事也稳妥,遇到细致的活,老徐也愿意用他。上面说了,老徐这人憨厚、没有架子,和下属都能打成一片。而马成功仗着自己年岁大,与徐天成开起玩笑来就更加无所顾忌。 喝了老徐的水,马成功一抹嘴,正色道:“正扬律师事务所是于梅一手创办的,多年来她事事亲力亲为,独掌大权,下面的人说白了都是些打工仔而已。于梅这一死,事务所就乱了套,大家都在急着找下家,除了于梅的秘书就没几个人来上班了。不过这也正好,我们可以放开手脚想怎么查就怎么查。在秘书的配合下,我们将事务所近年来代理的诉讼档案仔细地梳理了一遍。总的来说诉讼主要涉及职务犯罪、企业债务纠纷、企业破产清理,以及一些高端人士的刑事诉讼等几个方面。” “于梅能量不小啊!明眼人一看就知道,她所代理的这些诉讼,都是受关注度高、代理费昂贵的官司。她到底有什么背景,能够获得这么多好案子?”徐天成忍不住插话说。 “是啊。”马成功点头道,“开始我们也有这种疑问,不过很快就找到了答案。组里的小张偶然间在于梅办公室的书柜中发现一个暗格,推开后,发现暗格后面镶嵌着一个精巧的小保险柜。我们从队里调了技术人员将保险柜打开,里面除了大量现金之外还有一些录音带和一本账簿。你们猜那是一本什么账簿?”马成功故作神秘地问道。 “怎么那么烦人,赶快说,卖什么关子!”徐天成推了他一把。 “行贿账簿?”项浩然淡淡地说道。 “对,还是项队精明!”马成功又打开包,从夹层里小心翼翼地拿出一本账簿和几盘录音带,交到项浩然的手上,“这是一本行贿记录,于梅在上面详细记录了她的一些行贿情况,包括时间、地点、钱数、受贿人等等写得清清楚楚。” 项浩然随手翻了翻账簿,眉头皱得紧紧的。翻了一会儿,他把账簿递给徐天成。徐天成接过一看,也是倒吸了一口凉气。账簿里提到的受贿人员涉及了市中级人民法院一位副院长、春海北区法院刑事审判庭庭长、春海南区法院民事庭与破产庭等几位正副庭长,还有司法局一位高层领导……“这要是传出去,咱春海市的司法系统可就要经历一场大地震了!”徐天成说道。 项浩然一脸凝重,没想到谋杀案又牵出了惊天的行贿案,这可不好办啊!行贿案这方面牵涉重大,涉案人员身份太过敏感,队里查不了,局里也查不了,最终肯定要由纪委牵头组织专案组来调查。 短暂的沉默后,项浩然说:“行贿案先放到一边,还查到了什么情况?” 马成功答道:“档案显示,在最近几年里,于梅本人亲自代理的官司并不多,但是胜诉率极高。其实不单是于梅,整个律师事务所的胜诉率都非常之高。但与之不相称的是,事务所因涉嫌舞弊行为被司法局多次调查,事务所因此被严重警告过两次,有一名律师(吴鹏)被取消律师资格并被追究法律责任,另有一名律师因在代理某富二代酒后驾车伤人案中涉嫌串供、伪造证据,现正在被检察机关调查。” 听了马成功的话,徐天成想到了吴鹏的案例,说道:“这样看来‘吴鹏事件’确实不是孤立的。于梅的律师事务所之所以能够频频接到好案子,以及整体胜诉率超高的原因,恐怕都得益于她在幕后的行贿和违规操控。” “不知道凶手作案和这些有没有关系。从诉讼档案里发现有作案动机的嫌疑人了吗?”徐天成又问道。 马成功站起身来,从桌上的一个档案袋里拿出一张打印了名单的A4纸,交给项浩然,说:“我觉得这几个人的可能性比较大,他们都是相关诉讼的对方当事人。在这几起官司中,控辩双方当时明争暗斗得很激烈,据说在官司进行的中间还有人往律师事务所打过恐吓电话。” 项浩然看了看,把名单交给徐天成,说:“派人查查他们!” 三人谈话之后,项浩然让马成功立刻将于梅行贿的证据整理出来交到局里。局里立即开会讨论,决定将证据交到纪委。 当天晚些时候,对赵新民的调查也有了结果。 赵新民自中心医院辞职后,又在春海市第四人民医院工作过一段时间,后来也是以辞职收场,最终应聘到现在这家私人医院。寻访他在“四院”的同事,大家同样对他的为人和工作表现很不满。 如果单从表象看,赵新民频繁更换工作单位、无法在一个单位长时间工作、不善与同事沟通交往、没有朋友、没有女朋友、倔犟偏激、说话刻薄、做事一根筋、有过向权力机构写匿名信寻求重视的举动、寻求重视未果有过激烈行为……这些都是反社会人格的特征,韩冷等人不由得开始对他产生怀疑。而警方也通过赵新民居住小区的地下停车场监控录像发现,在王益德被杀当晚他将近凌晨才回家,也就是说他先前对警方说谎了。 赵新民嫌疑重大,警方对他进行了传唤,不过随后便排除对他的怀疑。 原来,案发当晚赵新民在陪院里一位领导和药商吃饭。为了让自己的新药能进入医院,药商方面给了两人一笔数额不菲的回扣。赵新民担心警方查出这里面的黑幕,同时也怕把领导牵涉进来,以后在医院得不到重用,所以便撒了谎。而当晚,几人就餐的餐厅有监控录得他们在场的画面,他的嫌疑也就随之解除了。 当调查结果出来之后,回过头再想,赵新民曾经显示出与周围人群格格不入的性格特征,是源于他尚未泯灭的道德良知,是因为他曾经满怀着的一身正气。当然,现在他变了,或者说成熟了。他不得不变,因为他面对的世界和原本想象的不一样,他必须在生存的压力和生命的尊严之间作出选择,而他的选择不过是和大多数人一样——随波逐流。 现实总是残酷的,但是你又不得不在其中苦苦挣扎。 3 这天,吃过午饭,回到办公间,韩冷的两个眼皮开始打架。规律的教师工作让他养成了中午小憩的习惯,可自从得以正式参与办案,别说中午了,就连晚上也睡不好。这会儿他实在有些顶不住,便想睡一小会儿。其实不用多睡,只要二十分钟左右,下午就能精神抖擞。 才刚合上眼睛,便被“砰”的一声惊醒了,韩冷手一哆嗦将身旁的茶杯打翻,水洒了一桌子。 “紧张啥?没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是不是做啥坏事了?”原来是方宇不知什么时候溜过来,冷不丁拍了一下桌子,这会儿正一脸幸灾乐祸地贼笑。 “干什么,臭小子?想吓死人啊!”韩冷用抹布擦着桌上的水,没好气地说道。 “奉项队旨意,五分钟之后会议室集合,局领导要听取案情汇报。项队特别吩咐,让你也参加。呵呵,这回开心了吧?好了,快点儿收拾别迟到了!我还要去通知徐哥,这老小子中午不知道躲哪儿眯瞪去了,打电话也不接。”方宇说完像阵风似的就走了。 上午局领导被要求到市里开会,才刚回来就急着召集大家,估计是受到上面领导的压力了。韩冷在心里猜测着,赶紧收拾了一下桌子,便向会议室走去。第一次参加与案情有关的会议,可不能迟到。 刑警队会议室。 党委书记兼局长丁学隽坐在长条大会议桌的远端,左右两边为首的分别是二把手党委副书记兼副局长郭鹤松,以及主管刑侦的副局长尹正山,三人神情都相当严肃。 支队的几位骨干陆续走进来,自觉地在桌子两边坐下。坐在中间位置的项浩然见韩冷进来,冲他招招手,示意他坐到自己身边,然后在他耳边低语了几句。 会议正式开始,项浩然首先将案发现场的情况以及两名被害人的背景资料详细介绍了一遍,之后便是汇报案子的侦破进展,总结起来有以下几点:一、王益德被杀当晚,医院值班人员和病人都没有发现可疑人物,仔细看过医院保卫科提供的当晚监控录像,同样没有发现嫌疑人。但是通过勘察,基本上已经掌握凶手的进出路线。中心医院一楼,靠近楼梯左侧男卫生间的窗户上有一根铁栏杆遭到人为破坏,凶手应该就是从这儿进出医院的,从而成功躲避了监控设备。事后铁栏杆应该被擦拭过,上面没有任何指纹。而景程花园案由于天气恶劣,加上小区里监控设备不足,同样没有目击者,也没有发现相关痕迹。 二、两名被害人在各自的单位都身居要职,与之有利益关系的人群比较广泛。于梅这边,办案组查了马成功提供的嫌疑人名单。除了一个出国的,一个病故的以外,对每个人都进行了讯问,没有证据显示他们与本案有关。办案人员甚至找到了吴鹏所涉及作伪证的官司的受害人——曾经在某宾馆做过服务员的黄小柔。 自官司之后,黄小柔患上重度抑郁症,不久便住进了精神病院。黄小柔是家中独女,没有男友,母亲半年前因病去世,父亲黄发是一名出租车司机。案发当晚,由于天气不好,黄发和几个车友聚集在一家小酒馆喝酒。车友证实,在聚会中,黄发没有离开过小酒馆。办案人员从侧面了解到,黄发并不知道于梅才是那次官司的幕后主使人。而王益德这边,与他合作过的医疗机构都表示合作很愉快,并没有产生过纠纷。至于医疗事故,医院每年总会出现几起,但在这方面,受害人家属主要追究的是医院或当事医生的责任,而医院也有专门的人和专业的法律机构来应对,根本触及不到王益德这个层面。所以到目前为止,还没发现有明显报复动机的嫌疑人。 三、队里组织人力对两名被害人的家属以及社会关系等进行了排查,目前为止还没找到可以将两人联系起来的证据。家属们都否认他们彼此认识,工作上没有业务交往,手机、宅电、单位的电话也从来没有联系过,甚至连亲戚、朋友之间也没有出现过交集。 四、法医和技术科对所有证物都进行了反复仔细的鉴别,没有发现可以联系到凶手身份的证物。 综观两起案件:死者都是被皮带从背后勒死的,也同样被脱光了衣服,用绳子捆绑住,摆成了跪立的姿势。并且绳子的材质、捆绑的方式,以及绳扣的打法都如出一辙。凶手同样也割掉了被害人的某个器官,并且带离了现场。还有,让人很费解的是——凶手在作案之后把死者的衣物都整理得整整齐齐并摆放好。 虽然凶手在两起案子中的表现有一点点不同,但以上迹象足以证明,两起案件系同一凶手所为,已经可以并案调查。 案件的调查进展很难让人满意,局长的脸色不太好看,尹正山的就更为难看了。项浩然看在眼里,既尴尬又无奈,他有些不自然地清咳两声,冲着局长丁学隽说:“目前情况就是这样,请局长作指示。” 丁学隽冷着一双眼四下环视一圈,下面的人低着头,连大气都不敢出。丁学隽语气严厉地说:“首先我要说的是,局里对刑警队这一阶段的工作很不满意!短短一个多礼拜发生了两起命案,而你们竟然连一丁点儿线索都没找到!你让局里怎么向市里的领导交代?怎么向广大市民交代?案子多、辛苦都不是理由,我也不管你们有什么理由,既然穿上了这身警服,就要有能力承受这份压力!我宣布,由现在起成立‘八·二〇专案组’(第一起案子发生在八月二十号,故称八·二〇专案组),全力以赴侦办此案。组长由尹局担任,项浩然为副组长,全市所有警员取消一切休假,二十四小时候命!” 丁学隽收住话头,又对众人目光凌厉地扫视一番,敲敲桌子,说:“你们都知道,我不喜欢说限期破案这种空话,但是留给我们的时间确实不多了。现在是九月初,备受瞩目的春海国际经济论坛大会将在月末开幕,紧接着又是十一旅游黄金周,市里要搞大型游园以及彩车巡演活动。这两项任务是市里今年最为看重的,而且对咱们市的经济发展都有着深远的影响。市里已经邀请了国内外众多政经人士以及媒体出席,届时会有大量游客蜂拥而至。如果到时候案子还解决不了,一方面容易模糊焦点,另一方面也会影响各种活动的顺利开展,进而影响到春海市的整体形象。我想,这个责任有多大,大家心里应该有数吧?好了,我也不多说了,你们看着办吧!” 丁学隽喘了喘,怒气好像平复了一些,缓和口气对右手边的尹正山说:“好了老尹,你们专案组讨论一下吧,我和郭局还有事就不参与了。”说完就和郭鹤松起身相继走出会议室。 “老大”“老二”一走,会议室里剩下的都是刑侦部门的自家人,气氛顿时不那么紧张了,几个人都抬起头瞪着眼睛,等待尹局作指示。 尹局冲项浩然扬了扬下巴,说:“还是你说吧。” 项浩然“嗯”了一声点点头,说:“刚刚我已经讲过,两起案子的凶手已经可以确定是同一个人,但对于案件的性质、凶手作案的动机,以及案件未来有可能的走向,我们都缺乏有效的线索指引,所以我现在要请助理韩冷这位犯罪心理学专家来帮我们仔细分析一下。” 由于在会议开始前项浩然叮嘱过,韩冷现在已经将思路理顺,所以当着尹局和大家的面便显得从容自若。他先谦虚一番,说项队过奖了,他算不上什么专家,只是通过自己的专业给大家提供点儿参考,然后才开始阐述他对案件的看法。 “目前的两起案子可能和大家以往经历的案件不同,通过分析凶手的行为特征,我认为,我们遇到了一个变态杀人狂,而且他随时都会继续作案!” 韩冷一开始便抛出了这样一个爆炸性的观点,着实让除项浩然之外的所有人大感意外,尹局更是错愕不已。从事刑侦工作将近三十年,尹正山还从来没遇到过这种案子,甚至追溯春海这座城市的历史,也没有发生过此类案件。虽然近几年偶尔会在公安部内部通报上看到一些有关变态杀人的案例,但他一直觉得那是极个别的、鲜有发生的,没想到现在竟然出现在自己的身边。尹正山虽没经历过这种案子,但深知其影响性和危害性。他盯着韩冷上下打量了一番,一脸狐疑地说:“说说你的根据。” “这样,韩助理,你还是利用你的专业,结合案情具体地讲讲,我们也可以顺便学习一下。”项浩然没等韩冷说话,先插话进来说道。 “好!那我就当着各位前辈的面班门弄斧了。”韩冷点点头,冲项浩然感激地一瞥。他知道项浩然说这话的用意,是想让他把论据说得充分一点儿,争取获得大家尤其是尹局的支持。 “我知道,队里在处理这两件案件时一直找不到凶手作案的动机,所以无法给案件定性。这是因为变态犯罪人的动因是心理性的,没有现实意义,是一种无动机杀人。他通过支配、操纵、控制他人的生命来获取心理上的宣泄以及某种特殊情感的释放,以至于这种犯罪人很少能够自行终止。他们无法抑制自己的欲望,只能通过连续不断地作案来获取满足,直到被毁灭或者出现不可抗力为止。 “就目前两起案件的证据来看,有三个明显相似的特征:第一个,作案手法相同。凶手都采取由背后突然袭击,用皮带勒死被害人的手法。这可能是他喜欢的、觉得舒服的、能给他带来某种快感的一种行凶方式。当然,这不是一成不变的,凶手会随着连续作案累积的经验,根据环境完善手法,灵活运用。第二个,作案特征相同,通常我们称作犯罪标记相同。在本案中,凶手在勒死于梅和王益德之后,几乎附加了同样的看似与杀人无关的行为,包括脱光被害人的衣物等等。第三个,两名被害人的职业——一个是律师,一个是医生,看似风马牛不相及,但是笼统地说,都属于服务社会公众的专业人士。两人都事业有成,拥有一定的社会地位。最重要的,我们现在已经查实,他们虽然外在形象很好,但背地里都做过一些违规甚至违法的勾当。总的来说,他们都是在某一专业领域里有所成就的人,同时也都具有严重的道德缺陷。由此可以看出,被害人是具有固定类型的。 “其实,以上三点就是理论上判断连环犯罪的三个要素。通常,只要符合其中任何一个要素,案件就可能是一起连环案件。而本案显示的证据竟然三个要素全部符合,所以虽然现在只有两起案件,还存在诸多的可能性,但我个人判断,目前这两起案件肯定是一个连环杀手所为。目前的分析就是这些。” 韩冷说完,长出一口气,手心里已经全是汗水。 将分析行为证据、剖绘犯罪心理,进而描述出罪犯的轮廓的方法作为一种辅助手段运用到实际的刑事案件侦破中,在欧美已经比较广泛。但国内接触这方面信息比较晚,而且缺乏本土化的系统研究和专业人员,所以在实战中运用得很少,大部分基层刑事警员对此还是抱着狐疑、审视态度的。 果然,韩冷话音刚落,疑问声便四起。 “韩助理,在两起案件中,你所谓的犯罪标记还是有不同之处的。比如说,凶手在第一起案件中割掉了被害人的舌头,而在第二起案件中挖掉被害人的眼球,这是为什么?”一个年轻警员问道。 “哦,我说的犯罪标记相同,是指标记行为所映射的心理需求相同。在本案中,割舌和挖眼对凶手来说都是一种惩罚手段。”韩冷从容地回答,然后又补充道,“凶手在两起案件中,对每一个步骤都执行得非常严谨,标记行为几乎是重叠的,所以我认为它是一种仪式化的标记行为。这可能来自宗教信仰,或者模仿影视和小说中的情节,也可能是凶手自己创造的。” “凶手为什么要在第二个现场留下一把刀?留刀肯定有他的目的,那么为什么在第一起案子中他没有留下任何东西?”这回是方宇在问。 韩冷盯了方宇一眼,心想这小子正经起来,提的问题还是有模有样的,不禁抿嘴微笑着说:“从理论上说,变态连环杀手的标记行为是不会轻易发生改变的,但他们人格中又都具有追求完美的天性,既然仪式被赋予了某种涵义,当然是越完美越好,所以他们会通过修正和完善来使仪式涵义表述得更加完美,其根本是让自己获得更强烈的控制感和满足感。所以凶手留刀的行为,可能是对仪式的一种补充。当然,还有另一种可能,凶手是在借此向警方发起挑战,如果是这样,意味着凶手的作案升级了。” …… 之后,几个人又七七八八地提了一些问题,韩冷都给予了令人信服的解答。项浩然看差不多了,便转过头对尹正山说:“尹局,您看……您的意见?” 尹正山的表情看起来有些严峻,他思索了一会儿,然后皱着眉对众人说:“当你们讨论的时候我一直在想,如果真像小韩同志分析的那样,凶手是一个变态连环杀手,他是依照某种固定的类型去寻找被害人,那是不是说他们之间有可能毫无联系,不发生任何交集?若是这样,那你们现在耗费人力的排查工作岂不是对破案没有任何帮助?” “不,不,不。”韩冷赶忙解释,“他们可能不会产生现实利益的交集,但是并不表明他们互不认识。一定会有某种关联将凶手与被害人,或者是被害人与被害人之间联系起来。符合条件的人很多,他为什么就偏偏选中这两人? “那种关联可能是一个微不足道的东西或者事件,也许他们曾经有过共同的经历,或者只是经常在同一家饭店吃饭,或者喜欢同一本书、上同一个网站,又或者他们身体上某个器官有相似之处……总之,它会是一个很不起眼的、很少有人在意的一种关联,但对凶手却有着特别的意义。所以大规模的排查是非常有必要的,而且要更深入、更细致。” “哦,是这样。”尹正山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接着又对项浩然说,“接下来你有什么想法?” 项浩然答道:“我想这样,一方面我们不放弃常规的侦查手段,另一方面我们会配合韩助理的工作,利用罪犯侧写有针对性地排查嫌疑人。当然,主要人力还是放在常规排查上,韩助理这边我会亲自配合。” 尹正山又点了几下头,对项浩然的意见表示同意:“那就照你的想法来吧,两条腿走路肯定比一条腿快。”尹正山对项浩然说完,又冲着韩冷说,“你这边也要注意,不管有什么发现,都要及时与小项沟通,绝不能擅自行动。万一出了问题,我可没法向你们学校交代。” “是是是,您放心。”韩冷连连点头称是,“我一定会及时与项队沟通的。” 散会之后,尹正山故意走得很慢,与前面的人拉开一定距离。项浩然知道他有话要嘱咐,便也慢下来等着他。两人会合后,尹正山冲着韩冷的背影努努嘴说:“小伙子不错,很稳当,不张扬。” “嗯,挺靠谱的。”项浩然说。 “你们要好好配合,但注意要低调些,毕竟这种辅助办案方式在咱们局还是第一次,别让人抓到把柄。你也知道,这局里上上下下有多少双眼睛盯着你们刑警队!”尹正山压低声音说。 “他们哪是在盯着刑警队,分明是在盯着我。” “别把自己想得那么重要,他们是冲着我来的。” “而我是您的软肋。”项浩然一脸的内疚。 “什么软肋不软肋的,把工作干好,他们也不能把你怎样,何况还有我。” “我知道您总是支持我的,要是没有您,恐怕我也干不到今天。” “知道就好,臭小子,以后少气我点儿就行。”尹正山说着,轻轻拍了一下项浩然的肩膀,脸上挂着温和的笑容。此时,他更像是一位慈祥的长者,一位父亲。 尹正山和老伴膝下无儿无女,一直以来他都把项浩然当儿子看待。也许是某种缘分,小伙子初进队里就让他喜欢得不得了,手把手地传授经验,一路呵护提拔,如果可能,他希望自己现在坐的位子将来也由项浩然来接任。 与尹局分手后,项浩然回自己办公室,前脚刚迈进去,后脚韩冷就跟了进来,提出要到景程花园案发现场做一次模拟。那里是凶手有预谋连环犯罪的初始,应该会有某种特殊的心理痕迹,实地勘察以及现场案件重现,对罪犯行为所揭示的心理状态会有个更形象的判断,所以项浩然未加考虑便同意了。 韩冷开车拐出支队大门,觉得街边有张面孔好熟悉,一恍惚以为是王曼,定睛再看,是着了便装的林欢——她正在打车。 韩冷将车在她身边停下,按下车窗玻璃,说:“林法医,这是要去哪儿啊?” “回家啊!”林欢笑笑答道。 “上来,我送你。” “你顺路吗?” “顺不顺路,送送你有什么大不了的。” “好吧。”林欢理了理发梢,嫣然一笑。 可谓“嫣然一笑百花迟”,韩冷竟一时呆掉了。太生动、太熟悉了,没想到过了这么多年,他又看到了这张令他魂牵梦萦的笑脸。 “累死我了,昨晚值了一夜的班,上午又来一个活儿,一直忙到现在。对了,你这是要干吗去?”林欢拉开后边车门,坐进车里说道。 “去景程花园做犯罪模拟。”韩冷从回忆中挣脱出来,“你家在哪个方向?” “太好了,我跟你一起去吧,学习一下!”林欢语调中有些兴奋。 “能行吗?你刚刚不说累吗?”韩冷关切地问。 “没事,都习惯了。再说我去还可以帮帮你,做你的模特!” “模特?”韩冷不解。 “是啊!你不是想模仿凶手吗,那得有受害人啊!本小姐就委屈一把,扮演一下受害人。” 其实林欢很少这么放松地说话,尤其是在队里。林欢深知法医这个行当是需要给人一种权威感和信任感,可她一个年纪轻轻、弱不禁风的小女子,从外形上很难给人这种感觉。所以她一方面通过自己的专业技能在工作中让别人信服,另一方面也严格约束自己的言行举止。以至于她平时在队里总是故作严肃,说话也都是一副公事公办的腔调,久而久之和同事之间就有了距离感。而对于韩冷,也许是因为他的身份对刑警队来说算是一个局外人,也许是因为林欢心底里对韩冷的印象很好,总之,面对韩冷,林欢会不自觉地卸下防备,本性中小女人的可爱俏皮便自然而然地流露了出来。 景程花园别墅。 韩冷扮演凶手,林欢扮演受害人于梅。两人来到门口,林欢装作刚从门外进屋,韩冷站在她的身后,开始进入角色。 “那天晚上,我埋伏在你的门口,待你开门进屋的瞬间,我用事先准备好的皮带勒住你的脖颈……”韩冷说着,靠近林欢的身子,手里佯装拿着皮带比画着。这是他第一次与林欢站得这么近,感觉鼻息里涌进一股香气,那是一种混合了体香与香皂气味淡淡的清香。韩冷忍不住深吸一口气,熟悉的味道又把他带入了对王曼的思念中。 “如果没有那件事,曼曼应该也会成为一名出色的法医吧。”韩冷喃喃自语。 “什么?你说什么?”林欢以为韩冷在和自己说话。 “啊?”林欢的话将韩冷从朦胧中拉了回来,对于自己刚刚心生杂念他不免有些惭愧。他甩甩头,集中精神,认真地揣摩起凶手来。 “我用皮带在背后勒住你……” “我本能地挣扎。结果,将左手中的钥匙甩到了小鞋柜下面,右手向后抓,指甲划到了门板上。”林欢接下韩冷的话说。 “对,应该就是这种情形,王益德也是一样。”韩冷说,“中心医院的总值班室在楼层的尽头,靠近楼梯。凶手应该一直守候在楼梯拐角,待王益德从电梯里出来走到值班室开门进屋时,突施杀手。” “从法医的专业上讲,勒死这种方式对被害人来说会有什么感觉?”韩冷仍然摆着姿势问道。 “勒死在法医学上也可以称为绞死。被勒者因为绳索等凶器压迫颈项部血管、神经和呼吸道,而造成呼吸和血液循环障碍,最终导致死亡。从目前的两起案件看,凶手的凶器分别勒在死者的呼吸道和颈部血管上。而勒在这两个部位对被勒者来说,其意识丧失较慢,窒息过程较长,死亡较迟缓。不知道这是凶手的本意还是碰巧,如果凶手本意就是想让被勒者慢慢地感受死亡,那也太残忍了。”林欢不敢想还有这样冷酷、专业的凶手。 韩冷点点头,林欢的解释大致印证了他的一些判断,这是凶手有意识选择的一种行凶方式。“我用皮带勒着你,感觉着你生命体征的流失。你的心跳从慢到快到渐渐停止,我都能真切地感受到。我想让你知道,如果我不停地用力,你很快就会死去;如果我稍微松懈一点儿,你就能苟延残喘。可以说,此刻时刻,你的生与死,以及存活在这世上的时间长短,完全取决于我的一双手。所以说,勒死所带来的是一种……” “掌控他人的快感,对吗?”林欢抢着说。 “对!”韩冷应着林欢的话,走向客厅的中央,指着标记尸体位置的白色标记线,“接下来凶手将于梅弄到这里,开始除去她的衣物。” “你认为凶手的目的是什么?”林欢问。 “一般情况下,让被害人赤身裸体地呈现,主要有两种动机——性和羞辱。但本案我觉得两者都不是。于梅并没有被性侵犯过,当然也可能是因为凶手没有性交能力,不过这种情况对具有变态心理的凶手来说,通常都会以手淫或者虐尸来替代性交,而现场的证据没有显示出这两种情况。再者说,两起案件中被害人一男一女都被脱光了衣服,显然说明了脱衣的动机和性无关。至于为什么不是羞辱死者,那就要先来说说整理衣物的环节。这个环节可能有两种顺序:第一种是凶手在脱掉死者的衣物之后,紧接着便开始整理;另一种是在最后清理现场时。我比较倾向于第一种,也说不出为什么,只是一种直觉。” “也许你说得对,在验尸报告中我提到过,于梅和王益德被捆绑是发生在他们停止呼吸数分钟之后,而脱衣和将她的身体摆成跪着的姿势根本用不了这么长的时间,所以整理衣物发生在这两个环节中间是非常有可能的。”林欢对韩冷的直觉非常认同。 “在以往的案例中,曾经出现过凶手杀人之后用衣物蒙上死者的眼睛和头,或者用衣服盖住死者身体的情况。前者意味着凶手和死者是认识的,或者他想把死者幻想成某人,后者代表凶手作案后内疚与懊悔的情绪。起初当于梅案发生时,我也把这种行为解读成凶手杀人之后内心的悔意。但随着王益德案的发生,凶手采取了同样的举动,这就推翻了我之前的想法。内疚和后悔是随性而发的,它不可能是一模一样的,所以我觉得整理衣物也是事先设计好的,是仪式的一个部分。我觉得它好像是一种……”韩冷迟疑着,把目光投向远处。 “是一种什么?”林欢跟着问道。 韩冷收回目光:“好像是一种尊重——对生命的尊重。” “那么我们回过头再来说脱衣这个仪式。”韩冷继续说道,“如果说凶手杀人后将其赤身裸体地呈现是企图羞辱,说明凶手对其恨之入骨,那么不管整理衣物意味着内疚、懊悔,还是尊重,总之这两种行为是矛盾的。所以脱衣也不是羞辱,很可能与整理衣物一样,是仪式的环节,有一定的意味。” “那摆弄尸体、捆绑和割掉舌头又意味着什么?”林欢问道。 “先说捆绑吧,你觉得凶手为什么在于梅死后还要捆住她?”韩冷问道。 “会不会是因为他并不确定于梅已经完全死亡,怕出意外,所以才把她绑起来?” “有这种可能。不过你看看照片。”韩冷指着于梅与王益德被捆绑的照片,“凶手捆绑两个被害人的手法非常简单,就是把绳子在身上绕几圈,然后在背后系了个八字扣,我们俗称为活扣。这种扣非常好解,即使在背后也不难解开。所以我觉得捆绑好像并不是为了束缚死者,可能是被凶手赋予了一定的意义。” “听你这么说我倒是也有印象,验尸时我也发现绳子捆得并不紧,好像只是象征性地捆了几下,只是它到底意味着什么呢?” “这个我现在还回答不了你。” “那就往下说吧。” “嗯。”韩冷点点头,接着往下说,“下面就剩下跪着和割舌两个环节。这两个环节看起来比较好理解,但也最能反映出凶手的心理状态,所以我把它们放在最后。很明显跪着意味着审判,而割舌意味着惩罚,这是从表面上的解读。但我们现在面对的是一个心理变态的凶手,那么这两个环节的行为能够映射出他怎样的心理?” 没等林欢说话,韩冷继续说道:“如果一个人违反了社会公德或触犯了法律,自然会受到社会舆论的抨击以及国家机关的制裁,而凶手选择采取私下解决的方式,说明在他的意识里认为自己具有某种身份,具有审判、惩罚别人的权力。” “权力……权力……”林欢嘴里反复念着这两个字,在韩冷的启发下,她好像嗅到了一些端倪,“凶手作案是在享受权力带给他的快感?” “对!”韩冷重重地点了点头,“凶手是一个追求权力型的杀手!” 4 开会的时候,项浩然接到林欢的短信,约他晚上到老地方见一面,有事情要和他谈。 虽然短信上没说,但项浩然心里其实很清楚她要谈什么,可眼下他根本没那份情绪,尤其是柳纯的案子还悬而未决。项浩然始终认为,柳纯遭到袭击很可能是受自己的牵连。 在柳纯遇袭之前,项浩然指挥刑警队接连打掉了几个具有黑社会性质的团伙,在得到领导和社会肯定的同时,他也成了一些团伙余党的眼中钉。社会上有传言说,有黑老大在狱中放话,要出价一百万买项浩然的项上人头。 见惯了大风大浪的项浩然对于这种传言根本就没当回事,可自从柳纯遇害之后,他便开始考虑传言的真实性,也许柳纯真的是代自己受到了报复。虽然在随后的调查中并没查到这方面的线索,可柳纯因自己而死的感觉一直在他心底纠结着。 另一方面,柳纯去世之后,项浩然才发觉他是多么爱她,她对自己有多么重要。柳纯家庭条件优越,父亲在市委办公厅工作,母亲是银行系统的领导。可她硬是看上他这个小刑警,不顾家人的反对毅然和他结了婚。柳纯身上虽然有些娇小姐的脾气,但结婚之后家务都是自己做,从来不用项浩然插手。她自己的工作也很繁忙,但仍把家里的生活安排得井井有条,让项浩然能安心做好自己的事儿。有了孩子之后,柳纯也没让他操过心,项浩然甚至一度连自己的儿子上哪个幼儿园都不知道。可以说,项浩然在工作上有现在的成绩,柳纯这个贤内助有很大的功劳,他每一次进步的背后,都有柳纯的默默付出。 每每想到这些,再想想自己对柳纯的背叛,项浩然都会浑身发烫,心如刀绞,内疚到难以名状,甚至恨不得扇自己几个耳光。可是悔恨来得太迟,柳纯已经死了,生命的逝去意味着一切都成为永恒——爱成为永恒,伤痛也会成为永恒,无法弥补。柳纯的死犹如在项浩然心底系了一个结,一个永远也无法打开的结。如果时光倒转,他情愿放弃一切,让柳纯活得快乐,活得幸福,哪怕付出自己的生命也在所不惜。 项浩然恨那次出差,恨那次生病,不知道自己是烧迷糊了,还是林欢无微不至的体贴照顾融化了他,总之他做了不该做的事,且一发不可收拾。眼下他最想做的就是和林欢分手,可即使再心硬的男人,在处理感情问题上也会有些手足无措。项浩然知道自己和林欢完了,但又不知道该如何开口。他怕林欢一下子接受不了,怕伤害她,就试着慢慢疏远她,想等他们之间的关系冷却下来后再作打算。可他想不到,越是这样,林欢受到的伤害其实越大。 出了景程花园,天色已接近傍晚,韩冷的肚子开始咕咕叫了。一旁的林欢还沉浸在案件当中,她侧着身子向正在开车的韩冷问道:“凶手拿走被害人的器官是为了留作纪念?” “对!那些是他的战利品,他会在冷却期内通过战利品来重现作案时的快感。” “凶手是个追求权力型的杀手,那么你觉得他在现实中是个什么样的人?”林欢又问。 “失败者!”韩冷答道,“对权力的渴求是出于愤怒,而愤怒是来自挫败,来自于对自我人生的无力掌控。在凶手的个人经历中,坎坷、失败总是伴随着他,不管他怎么坚持,怎么努力,也无法改变自己的境遇。于是,这种多重失败、反复失败,给他在心理上造成严重的挫折感,其结局就是个体的失调和变态。但是凶手所谓的失败,并不是我们惯常意义上的失败,而是凶手心理的一种自我评价。从目前的证据看,我觉得凶手生活的层次应该高于普通老百姓,至少和两个被害人处于相同的阶层。” “呃,是这样。那杀人就杀人吧,何必搞得这么复杂?”林欢虚心求教。 韩冷笑笑:“你忘了,他是个变态。他需要一个对于自我行为认知的过程,而仪式便是用来将他的连续杀人行为合理化、崇高化的方法。而且所谓的仪式肯定与他的生活息息相关,有可能是某种信仰、某种经历,或者某个令他记忆深刻的画面。所以我们要尽可能把仪式的所有环节都搞明白,这样才能知道仪式的逻辑性如何,合不合理。我们还可以根据凶手的行为和他想表达的寓意,来解读凶手的智商、受教育程度、职业,以及所处的环境。”韩冷顿了顿,转换话题道,“不说案子了,待会儿一起吃个饭吧,感谢你陪我,给了我很多启发。” “呵呵,别这么说,其实我知道很多东西你心中早已有数,来现场只不过是为了感受一下气氛而已。要说谢也应该我谢你,一个下午让我学到了很多东西。你是个非常好的老师,我想在学校你也一定很受欢迎!” “何以见得?” “你很有耐心,善于循循善诱启发学生,能够很自然地把学生吸引到课程中来,学生上课不会觉得枯燥,反而很有成就感。呵呵,还有。”林欢故意卖了个关子,“你长得还算帅,肯定有很多女学生偷偷暗恋你。” “呵呵,你说的是我吗?”韩冷扶了扶眼镜,也许从来没有被女生这么直接地夸过,他的脸色有些绯红。 “要是有机会去警校听听你的课就好了,一定获益匪浅。” “那好啊!你要是真愿意,找个合适的机会,我可以安排你到我们那儿进修一段时间。” “真的?那说定了!” 两人说话间,前面的车子不知何故都停了下来。韩冷将头探出窗外,见不远处一座大厦下面正围着一群人,边上有警察在维持秩序,所有人都仰着头。韩冷寻着众人的视线望去,原来,在大厦顶楼的天台边好像坐着一个人……有人要跳楼自杀! 韩冷将车子停到街边,与林欢下车朝人群跑去,两人费了好大力气才挤到人群前面。人群前面有警察把守着,几个消防人员正在紧张地铺着气垫,气垫旁边站着一个身着便装、脸像黑炭的男人,他正在一边指挥消防人员,一边冲着对讲机说话。 “曲队!”林欢朝黑脸男人喊了一声。 原来,黑脸男人是五一分局刑警队副队长曲志刚。曲志刚听到喊声四下张望,见是林欢,便抬手示意负责把守的警员将他们放进来:“小欢,你怎么来了?” “办个案子正好路过,这……” “唉,别提了。”曲志刚指了指身后的大厦(大厦是本市一家电子集团的办公大楼),“也不知怎么了,这已经是这家公司半年来第三个跳楼的了,真他妈邪门!” “上面情况怎么样?”林欢问。 “刘队在上面指挥,情况不太乐观。环境险峻,强行解救难度很大。他拒绝和我们交流,谈判专家也试过了,没有效果。”曲志刚看着越来越暗的天色,一脸焦急。 “我能上去和他谈谈吗?”一直在旁边闷不出声的韩冷仰着脖子边望着楼顶边说道。 “你是?”曲志刚扫了一眼韩冷,接着用征询的目光望向林欢。 林欢赶忙指着韩冷介绍道:“这是到支队挂职的心理学专家韩冷老师。” “心理学专家?”曲志刚眼睛亮了一下,他盯着韩冷看了几秒钟,斟酌了一会儿之后,拿起对讲机说了几句,可能是向在顶楼天台的上司汇报。也许是征得了上司的同意,他冲韩冷点点头:“走吧,上去吧。” 在电梯里,曲志刚将轻生者的背景资料向韩冷和林欢做了介绍。 “轻生者叫李守民,是这家电子集团的业务人员,前不久他爱人在车祸中丧生。当时是李守民开车,由于急着回公司开会,车速快了点儿,拐弯时没有减速,结果撞上前面一辆正欲停车的大货车。出于本能反应,他向左打了一下方向盘,结果幸运地只是受了一点儿轻伤,而坐在副驾驶座上的妻子却当场丧命。据他的朋友说,他们夫妻感情非常好。出事之后,他一直埋怨自己不该把车开得太快,不该向左打方向盘,他觉得是自己害死了妻子。李守民工作的这家电子科技公司,主要是为一些国际上大的电子品牌做代加工的。由于时间紧、质量要求高、利润低,所以公司对员工的待遇和工作的时间要求相对比较苛刻。李守民料理完妻子的后事都没来得及喘口气,公司便让他回来上班,就连今天是他爱人的头七,也只给了半天的假。所以我们分析,李守民寻短见,也许是因为对妻子的死心存内疚,再加上工作方面的压力,让他的精神彻底崩溃了。” 曲志刚最后又补充:“李守民在单亲家庭长大,父亲在他十一岁时因意外离世,母亲今年已经六十多岁。他还有一个八岁的儿子。” 韩冷等人到了天台,见李守民背对众人坐在天台的围墙上。围墙高一米五左右,宽度很窄,坐在上面,怕是一阵风、一个喷嚏都会让人摇摇晃晃的。 听见动静的李守民回过头看了韩冷一眼,他没有像别的轻生者那样歇斯底里,而是好像已经做好了一切准备。但韩冷还是从他漠然的眼神里捕捉到了一种情绪——一种自己很熟悉的情绪,甚至直到今天,那种情绪仍然困扰着他。 韩冷暗吸一口气,竭力让自己的表情显得平静些。 “你别紧张,我只是来和你随便聊聊的。”见李守民一副无所谓的态度,韩冷一边说着话,一边试探着靠近围墙。他在与李守民相距四五米的地方停下来,这个位置既不会给李守民心理上造成压力,又能保证他听得清自己所说的话。 韩冷将身子靠在围墙上,四下望了望,从裤兜里掏出一盒烟,抽出一支朝李守民递过去。李守民没有回应,韩冷便收回手将香烟放到自己嘴里,点燃。 其实韩冷抽烟的时候并不多,香烟和打火机都是在电梯里向曲志刚临时借的,因为在某些时候,抽上一支烟能让他的思路更加敏捷,更重要的是,可以掩盖他的紧张情绪。 天台的风比下面要大得多,也凉得多,冷风从头顶滑过。下面是密密麻麻骚动的人群,媒体、同事、普通百姓都在注视着他。他从来没有过这样的经验,而且此时也没有个具体的攻心策略。他开始为自己的一时冲动感到懊悔,心不由得提到了嗓子眼。 不!现在不是考虑这些的时候!要保持冷静!快点儿想!必须快点儿想出一个策略。 韩冷默默地吸着烟,只一会儿,眼前便布满了薄薄的烟雾。他用夹着香烟的手驱赶了几下,轻咳了两声,终于开口了:“我知道你现在的感受。” 李守民眼神呆呆地投向远处,仍然没做任何回应。 韩冷侧侧身,看了他一眼,又转回身子继续吸烟。须臾,他吐了一口烟雾,又说道:“相信我,我能够理解你此刻的心情,因为我也做过和你同样的事情。” “对于我们爱的人,我们都是罪人!” 韩冷的余光中,李守民虽然没有接话,但是身子动了一下,脑袋朝他这边倾斜了许多。他知道,他已经成功引起了李守民的注意。 “说个我的故事给你听吧。”韩冷望着下面的人群,眼神开始放空,慢慢地好像陷入到回忆当中。 如果不是为了救人,那段记忆是他一辈子都不想再去碰触的。 “大学二年级时,我认识了一个女孩,她叫王曼。她是我的初恋,也是我至今唯一的女朋友。我们一起度过了大学时光,一起读了研,之后又幸运地被分配在同一所大学当老师。如果王曼不出事,我想我们一定会结婚,也许现在已经有了我们的孩子。对了,你也有个儿子吧?” 李守民的脸颊抽搐了一下。 “王曼半年前去世了,是跳楼自杀的!有天我们因为一些琐事吵了几句嘴,当时天已经很晚,我本应该追出去送她回家,可碍于面子,狠狠心放弃了。没想到在回家的路上,她被一个暗恋她许久的变态学生强奸了。” 韩冷将手中的烟屁股摁灭在围墙上,又拿出一支烟,点香烟的手有些微微颤抖。 “之后她回家休养了几个月,可再回来的时候,她就不再是她了。她将自己紧紧地包裹起来,除了工作很少与别人交流,对我更是冷淡无比。我看得出她每天都在与屈辱的回忆做着搏斗,也眼睁睁地看着她一步步走向迷惘,渐渐迷失自我,可我却无能为力。有一天,她就从学校顶楼的天台上跳了下来。她就落在我的身旁。那天是我们认识的周年纪念日,可我身上却溅满了她的鲜血。 “如果……如果不是我一时的意气用事,王曼就不会出那档子事,也就不会死。”韩冷努力控制着不让自己的眼泪流出来,少顷,他用手背蹭了两下眼底,略带哽咽地说,“我每天都会质问自己——为什么要和她吵架,为什么不追出去送她回家?是我害死了我的爱人,是我亲手毁掉了我们原本应该拥有的幸福生活。我就是不能……不能原谅自己!于是,有一天,我也站在王曼生命中最后站过的地方……” 韩冷闭上眼睛平复了一下情绪,扭头冲李守民说:“我知道你和我一样,在心里不停地责备自己。你很内疚,你想逃避,想惩罚自己。我知道那种痛苦,痛得没法面对自己,痛得不想再有明天。可你年逾花甲的老母亲怎么办?你年幼的儿子又怎么办?你是在单亲家庭长大的,你一定知道那有多辛苦。难道你想让你的母亲在晚年仍然经受痛心的折磨吗?想让你的儿子也经历那些比你还要悲惨的生活吗?你逃到另一个世界能安心吗?逃避不是不可以,逃避有很多种方法,也许死亡是最直接的,但却是最懦弱、最低贱的一种做法。” 韩冷缓了缓语气:“我最终还是没有勇气从天台上跳下去,所以我决定换个环境,便辞去大学老师的工作当上了警察。我不知道这种方式有没有效,但我想努力试试。努力为了你爱的人、爱你的人活着,一定比你现在所做的事情有价值。” 韩冷将烟头扔到地上,用脚碾了一下,慢慢转身像是要走,可还没走几步又折了回来:“我以前是教心理学的,我知道一个人人格的建立,童年的经历对他来说至关重要。在我们谈话的时候,我的同事已经去接你的母亲和儿子,这会儿差不多也快到了。我可以肯定地告诉你,如果你的儿子看到你现在这种情形,他将来的人格必定是扭曲的。”韩冷说完,头也不回地下天台,直奔电梯而去。 韩冷和林欢靠在电梯里,默默地对视着,而这种沉默一直延续到车里。 林欢的手机响了,只听林欢对着手机说:“行,好,别客气,大家都是警察,应该的。行,有机会一定给你引见。” “事情解决了,李守民自己下来了。曲队说谢谢你,有机会他要请你吃个饭。”林欢放下电话说。 “嗯。”韩冷轻轻地点了点头,没有说话,也不发动车子,好像还沉浸在刚刚的情绪之中。车子里一阵沉静,林欢瞟了一眼身旁的这个男人,突然间心底里觉得好痛,不知道是为了韩冷还是为了她自己。 “哈哈哈,吓着你了吧?”韩冷突然哈哈大笑起来。 “什么?”林欢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你不会以为我刚刚在天台上讲的故事是真的吧?”韩冷一脸的坏笑,“假的,都是我现编的,只不过是一种攻心策略。” “啊……”林欢盯着韩冷,努力想分辨事情的真假。末了,她虽然心里依然半信半疑,但嘴上还是顺着韩冷的情绪,娇嗔道:“你坏死了,我还以为是真的呢,心里好一顿难受,差点儿就泪奔了。” “怎么样,绝对是影帝级的表演吧?” “嗯,你要是混演艺圈,肯定大红大紫。” “那是绝对的!走吧,一起吃个饭,给你压压惊,顺便还要谢谢你的那瓶水。” “哎呀,一瓶水小事一桩,你还真当回事儿!” “滴水之恩,自当涌泉相报,何况您给的可是一瓶水!说吧,想吃什么,地方随便挑。” “呵呵,够豪气的。”林欢笑笑,盯着韩冷看了一会儿,好像是在盘算什么。末了,她脸上带着一丝恶作剧的表情,说道:“好吧,带你去个地方,狠狠宰你一顿。” 林欢没带韩冷去什么贵的地方,就去了海滨广场旁边的一个海鲜舫。里面地方不大,气氛很清雅,两人找了个窗边能够看到海的座位坐下。林欢好像对这里很熟悉,点菜也很熟练。一会儿工夫,几个特色小菜和一些新鲜的海鲜便摆到了桌上。 可能是因为第一次在一起吃饭,两人一开始都有些拘谨,饭也吃得比较沉默。可是随着林欢提议喝点儿酒之后,气氛就活络开了。林欢很放得开,展露出与平日在队里截然不同的一面,而且在酒精的作用下,一张绯红的脸庞更加娇嫩欲滴。 韩冷感觉好像回到了从前,眼前的女人时而变成王曼,时而化作林欢,举手投足与音容笑貌在他心中搅起阵阵涟漪。不管眼前是谁,他都想要呵护,想要让她快乐幸福。 当然,韩冷知道林欢已心有所属。傻子都能看出来她喜欢项队,可是项队的态度有些捉摸不定,可能是还没有从丧妻之痛中走出来吧。 总之,这顿饭让韩冷心中无比畅快。 脸上充满笑容的人,并不意味着快乐。很小的时候,韩冷就学会了用笑容来隐藏一切情绪,所以出现在任何场合时他的脸上都带着笑,其实他心里有多痛没人知晓。而这个晚上,让他感觉到了久违的快乐。 当夜睡梦中,他再次与王曼相见。她不再是那张阴郁着挂满泪水的脸庞,她笑了,笑得很甜、很美。韩冷想揽住她,她却挥挥手远去了……从梦中惊醒,韩冷的脸上还带着笑容。 回过头再来说林欢。 林欢下午给项浩然发了一条短信,邀请他下班之后老地方见。老地方指的就是她和韩冷吃饭的那家海鲜舫,那里留下了他们太多难忘的记忆。当傍晚韩冷提出想请她吃饭时,她突然恶作剧般地想用韩冷来刺激刺激项浩然,以报复他这么长时间对她的冷漠。可是没想到,项浩然根本就没出现。于是她才点了酒,借酒消愁,而韩冷却一直被蒙在鼓里。 吃过饭,由于两人都喝了酒,韩冷便将车寄放到饭店停车场,想打车送林欢回家。她坚持不用,韩冷无奈只得作罢。 韩冷独自打车离去之后,林欢不甘心地给项浩然打了几次手机,却一直没有人接听,到最后竟然关了机。 林欢沮丧极了,她伫立在熙熙攘攘的街头,整个人好像一下子失去了方向感。她不知道自己该往哪儿去,该做什么。她恍惚觉得街上每个人都在注视着她,都在嘲笑她,甚至自己的灵魂也仿佛出了窍,飘在空中对着她行尸走肉般的躯体窃笑着——贱女人、第三者,即使人家老婆不在了,你也不会有好结果的。 不知道站了多久,她终于知道了自己该做什么,便抬抬手,拦下一辆出租。她坐进去,幽幽地说道:“师傅,去光明街。” 光明街是春海市最著名的酒吧一条街,整条街长大约一百多米,两旁布满了各式各样的酒吧、休闲会所等。每到夜幕降临,这里灯红酒绿、纸醉金迷的夜生活总能吸引众多不同身份的人群,他们尽情尽兴、无所顾忌地释放着欲望和本能。 出租车将林欢载到位于光明街中心地段,在一家叫做“芳香人间”的酒吧门前停下。 林欢走进了酒吧。 酒吧不算太大,装修得很有品位,看起来应该能够迎合一些小资和中产阶级的情趣。也许是时间尚早的缘故,里面的气氛没有想象中的喧闹,客人们大都懒散地坐在宽大的沙发里,听着悠扬的钢琴曲,品着美酒,轻声交谈着。 林欢径直走到吧台,在高脚椅子上坐下。吧台是用玻璃做的,中间雾灯袅袅,泛着蓝色的条纹光晕。光晕投射到林欢的脸上,看起来很炫,一派光怪陆离。 林欢朝吧台里招招手:“一杯长岛冰茶。” “好嘞!”回应林欢的是站在吧台中间的一个女人,她看起来比林欢的年纪稍大,模样端庄秀丽,举手投足间透着一股优雅。她是这家酒吧的老板,名叫韩清芳。其实,以韩清芳的身家根本不用出来做事,更不用事事亲力亲为,可她就是喜欢这样,她喜欢活得实实在在。 韩清芳刚刚正在核对账目,听到林欢的声音,一边应着,一边抬起头送出一个职业性的微笑。可当她与林欢对视的瞬间,那笑容一下子僵住了。 林欢不明白为什么吧台里的女人盯着自己看个没完,她有些不自在,心想也许是酒的缘故吧:“哦,我知道那种鸡尾酒很烈,没关系,我喜欢。” 韩清芳意识到自己的失态,赶忙吩咐身旁的调酒员调酒,但她的视线并没有从林欢的脸上挪开。 酒很快调好了,韩清芳亲自送到了林欢面前:“小姐,这是您的酒,请慢用。” “谢谢!”林欢礼貌地点点头。 不长时间,一杯烈酒下肚,林欢脸色微微泛红,她招招手,又点了一杯“黑牌”加冰。 也许是因为林欢像一个故人,也许是对一个女孩孤身买醉感到好奇,韩清芳为林欢倒上酒之后,给自己也倒了一杯。她凑到林欢对面,看样子想和她聊聊。 “这位小姐,我看您一个人来闷头喝酒,是不是心里有什么不痛快的事情?如果想倾诉,我很愿意做你的听众。”韩清芳说。 林欢拿起酒杯晃了晃,轻酌了一口,摇摇头。 “要不我来猜猜怎么样?”韩清芳并不介意林欢的冷淡,她抿了抿酒杯,“其实很容易猜。一般来说,像你这种漂亮的女孩,孤身一人,对周围的人和事都漠不关心,只顾自己喝酒的,应该就是为了一个‘情’字在烦恼吧。” 林欢冲韩清芳勉强挤出一丝笑容,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 “是和男友吵架了,还是他爱上了别人?或者说,你爱上了不该爱的男人?” 林欢身子微颤了一下,酸涩的泪水在眼眶中打转,显然是被韩清芳的话触动了心弦。少顷,眼泪终于不争气地滚落下来,她张张嘴,似乎想说什么,可终究还是没有说出口。 “咳!”见林欢的模样,韩清芳也不忍再问下去,端起酒杯叹了口气,说,“为什么受伤害的总是女人啊!不说了,来吧妹妹,欢乐趣,离别苦,‘酒’中更有痴儿女。这杯算我的,来,干一杯!” 干杯! 案子终于出现一丝端倪,还要多亏老徐的“得瑟”! 韩冷和方宇早上走进办公间时,老徐正坐在办公桌前摆弄一个小物件,看起来一脸得意状。还没等两人走近,他便急不可耐地显摆开来:“我老婆出差去日本给我带的礼物,是不是挺好玩?” 韩冷凑近了看,是个石雕。三只小猴子坐在一块大青石上,一只双手蒙眼、一只捂住嘴巴、一只遮住耳朵,形色各异,憨态可掬,煞是可爱。 “这应该是三不猴吧?”韩冷指着石雕说。 “对,还是文化人有见识,就是那个隐喻‘非礼勿视、非礼勿言、非礼勿听’的三不猴。” “这谁不知道。”方宇撇撇嘴揶揄老徐,“嫂子经常出差,可从来没给你带过东西,这回咋了?” “关心老公呗!让我谨言慎行,少惹小人!” 老徐还没说完,方宇打断他,抢着说:“拉倒吧,我看嫂子是嫌你官小,让你装聋作哑,再往上爬爬。” “滚一边儿去!你这狗嘴里就吐不出啥好话,真应该把你舌头割了,把你这嘴封上!”老徐被扫了兴致。 “等等!”老徐的一句玩笑话让韩冷脑袋里突然灵光一闪,他怔了一会儿,一脸兴奋地道,“杀人仪式也许借鉴了三不猴的寓意!” 老徐和方宇愣愣地没听明白。 韩冷进一步解释道:“于梅被割掉舌头,凶手会不会是想表达‘非礼勿言’?王益德眼睛被挖,是不是指‘非礼勿视’?” 老徐凝了一下神,说:“于梅以伪证在法庭上为代理人辩护,不正是说了不该说的话吗?王益德等人不关注患者的病情,只盯着患者兜里的钱,不也是看了不该看的东西吗?” “这样解释看来很靠谱。”方宇也跟着说。 三人都兴奋开来。韩冷随口说:“凶手的既定目标可能是三个,那什么人是听了不该听的话呢?”三人一下子又沉默了下来。 另外关于作案时间:凶手第一次作案在八月二十号,星期四;第二次在八月二十七日,也是周四。两起案子间隔七天又都是周四,这会不会是凶手刻意选择的?凶手选择“七”和“四”,有没有什么特殊的涵义? 数字“七”是个神秘的数字,比如:一个礼拜有七天、七个音阶、七种颜色、佛教中有人生七苦、基督教中有七宗罪,甚至还有“七上八下”的成语(为什么是七上)等等。总之,“七”在平常生活中比较常见。那么“四”又意味着什么?难道是死的谐音,意味着终结? 周四即将到来,凶手会不会继续作案?下一个目标又会是谁? 正文 第三章 师“说” 1 九月三日,星期四,农历七月十五,中元节,民间俗称鬼节,这天有祭祀、扫墓的习俗。 韩冷和父亲一早出门前往城郊的墓园,一路上车流比想象中要多得多,看来大家都是一样,扫完墓还得赶着回去上班。 高速公路的发展大大缩短了城市与乡村的距离,半个小时左右,父子俩便到了墓园。 韩冷停好车,一眼望见墓园门口停着两辆警车。一大早,警车到这儿做什么?不会是开公车来扫墓的吧?韩冷心里合计着,下了车从后备箱里取出祭品,和父亲向山上走去。 墓园名曰东山,坐落于山丘之上。初秋季节,满山遍野仍是绿意盎然,花草的美艳也没有败去。山间小路上虽然没有露水,但是混着泥土芳草的水润清香,依然清爽扑鼻。韩冷忍不住停下脚步四处凝望,山丘边不远处有丘陵环绕形成的一个天然水库,水波荡漾,美不胜收。 “这真是一个天然氧吧啊!”韩冷小声叨念着。 “走啊!怎么不走了?”父亲见韩冷呆立在原地,催促道。 “近山近水,风景如画,这墓地风水还真不错。”韩冷感叹。 爷爷几个月前去世的时候,韩冷正好在国外出差,没赶上给爷爷送葬。这次是他在父亲给爷爷奶奶选新墓地合坟之后,第一次来扫墓。 “是好啊!钱也好啊!”父亲说道。 韩冷笑着说:“老爸,你们商人就是市侩,总爱提钱。你说弄那么多钱有什么用?到最后不还得住进那么大的盒子里,住那么大点儿的穴地吗?” “你这孩子好没良心啊!老爸这么拼命,不就是希望将来你能有个这么大个地方吗?要不然你等着做孤魂野鬼吧!你知道这一个墓穴位要多少钱?”老爸伸出手指比画了一个数字。 “啊,这么贵啊!”韩冷咋咋舌,“还是有个有钱的老爸好,要不然将来想死都死不起啊!” 父子俩东一句西一句地聊着,大概走了六七分钟,终于到了爷爷奶奶的墓穴地。 韩冷的父亲选的这块墓园是VIP(贵宾)级别的,属于家族式的墓园,也就是给你一块一定平方数的山地,可以自行规划。 “怎么样,爸爸把这儿收拾得不错吧?”父亲指着墓地周围的绿化说。 “呃。”韩冷嘴上应着,但视线却被另一处墓穴地所吸引——位于山路右侧七八米处的一块墓地,此时周围正围着几个警察,看起来像是在勘察现场。韩冷有些好奇,趁着父亲摆放祭品的工夫,走了过去。 韩冷掏出警官证,对着一个领导模样的老警察说:“同志,出了什么事?” 老警察看了看他的证件,一脸诧异:“这点事儿,用得着刑警队出马?” “不,不,我只是碰巧路过,这儿怎么了?” “掘坟!”老警察脸上的表情有些哭笑不得,“你说这年头,啥事都有。盗古人墓倒是不稀奇,可掘现代人的坟还真不多见。也不知道这里面有啥梁子,竟有如此深仇大恨,人死了都不放过。” 老警察说着蹲下身子,用手捻了捻落在草上的灰末,说:“你看看,这骨灰都撒了一地……” 一段音乐响起,是韩冷的手机铃声。 今天距离上一起案子正好过去七天,又是周四,难道……韩冷心里有种不祥的预感,他赶忙从兜里拿出电话。 “喂?”韩冷刚说了一个字,电话另一端便传来徐天成焦急的声音:“项队让你马上到黄海路友谊街B座202室会合,凶手又作案了!” “我现在在郊区墓园……”韩冷话还没说完,那边徐天成已经挂了电话。韩冷不敢怠慢,与老警察匆匆道别。转身的时候他扫了一眼倒在一边的墓碑,墓碑上是一个女人的照片,名字写的是“石倩”。 韩冷三步并作两步来到爷爷奶奶墓前,向父亲解释了一番,然后跪在地上,冲着墓碑“咚咚咚”磕了三个响头,最后起身一路小跑下了山。 大约四十分钟后,韩冷才赶到案发地点,是一个二楼的单元房。项浩然有个重要的会议要参加,人已经离开现场。 “怎么才到?”徐天成一把抓住韩冷的胳膊就往屋里拽,“快点儿吧,大家都在等着呢。” “等我?” “是啊。小项说让你看过尸体才能动。” 听徐天成如此说,韩冷心中一热,被信任的满足感油然而生。 现场的房子大概有九十多平方米,进门是一个直通阳台的大客厅,右手边是厨房,左手边靠近南面的是两间卧室,北面是洗手间。客厅与阳台之间的隔断被拆掉了,显得很空旷,里面摆着黑板、讲台、课桌、课椅,一应俱全,像是一个给学生上课的教室。 死者为男性,赤裸着身子被绳子捆绑住,跪在“教室”靠近讲台的边上。他低垂着头,身子的四周堆放的一些书本形成了一个圆圈,将他包围在里面。还有,他的衣物被整齐地叠好摆在讲台上。 韩冷小心翼翼地跨过书本,轻轻抬起死者的头,看到了一副奇异的景象。 死者舌头微微凸出,舌尖上钩着一个小铁钩,铁钩被一条细铁链拴着,而铁链的另一端压在死者身前正对着的一堆书本下面。 凶手这次又改变了惩罚手段,它意味着什么? 韩冷审视着死者,心里琢磨着凶手的用意。片刻之后,他冲林欢点点头,示意她们可以开始验尸了。 “死者的身份确认了吗?”韩冷走到徐天成身边问。 “确认了。报案人王文慧,是死者的爱人。”老徐指着一个站在门边发着呆、泪水涟涟的女人。 韩冷走到她身前想听听她的叙述,问道:“麻烦你再说一下发现尸体的经过,可以吗?” 王文慧拭着泪水,点点头说:“我爱人叫孔家信,今年四十九岁,在育人中学工作。我们平常住在星海街那边的房子里。这套房子小,不过离家信单位相对较近,家信工作忙的时候偶尔会在这里住上一两晚。家信昨晚没回家,我以为学校刚开学事情多,他太累了懒得回来,就没当回事儿。今天一大早我给他打了几次手机,想开他的车去扫墓,但一直没有人接听,这才觉得有些不对劲,过来一看人已经这样了。” 王文慧说完,又捂着嘴呜咽起来。 韩冷皱了皱眉,心中生出一丝疑惑:这好像不符合凶手的作案习惯。凶手选择作案目标、作案时机都是精心预谋过的,而孔家信只是偶尔在这里住一晚,这对凶手来说是撞大运。再看看这屋里的陈设,还有生活用品的摆放,显然有人长时间在此居住。 “这里还有别人住过吗?”韩冷问。 “没有。”王文慧迟疑地摇摇头。 “这屋子里的课桌椅是用来做什么的?” “哦,家信这人对工作负责,经常利用课余时间帮学生补习。” 韩冷正盯着王文慧看,方宇从外面进来,他便冲方宇问:“外围情况怎样?” “周围的邻居反映,这栋房子里经常人流不断,看模样都是些学生,也有陪学生一起来的家长。但昨天晚上没看到有人来,也没有听到异常的声音。” 也许是项浩然吩咐过,也许是大家对韩冷的能力比较认可,不知不觉中韩冷已经成为查案的主导者。 从案发现场出来,韩冷和徐天成直奔死者孔家信的单位——育人中学。 育人中学是春海市重点学校,位于市中心地段,早些年建筑还算醒目,但随着社会的高速发展,学校很快便被周围的高楼大厦淹没了。学校的操场也由原来的好大一片,变成了现在只有一个排球场加一个篮球场大小的一块儿,再加上围墙边还停靠着一排各色标志的轿车,操场就显得有些憋屈。 接待韩冷和徐天成的是校长苏广泉。 苏广泉在育人中学供职二十多年,对学校的情况、人情世故都是一清二楚,尤其他和孔家信是同年进校的,私底下的关系也很亲近。 “我们对孔老师的遭遇感到十分的悲痛,恳请公安机关一定要严惩凶手!”苏广泉一上来便操着新闻联播的腔调,“可惜了啊!孔老师是一个非常优秀的人民教师,他的离去对学校来说是个巨大损失。他生前曾担任学校语文教学组的组长,同时还兼任班主任。他带的班每年成绩都是名列前茅,培养出了很多尖子生。他本人曾多次被学校评为优秀教师,而且还获得过市劳动模范称号。学校本来想给他压压担子的,只是后来出了点儿意外……” “意外?什么意外?”韩冷紧着追问一句。 “噢,小问题,一点儿小问题。”苏广泉怔了一下,可能是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嘴角向下撇了撇,看样子有些懊悔,可是想回避已经不可能了,他便摩挲着双手说道,“前段时间老教导主任退休了,位置空闲下来。我们校领导经过几次内部讨论,一致推举由孔老师接任这个职务。学校正准备上报的时候,可能是消息走漏了,一夜之间,学校里撒满了所谓的揭发信传单。” “揭发他什么?”徐天成问。 “主要是说他通过私下给学生补课大肆敛财等一些事儿。”苏校长换成一脸庄重的表情,“对孔老师的人品,学校一直是比较信任的。我们认为揭发信的内容纯属捏造,我也敢保证,我们学校绝没有违规补课的教职员工。只是在那个当口出那种事儿,毕竟影响不好,对于孔老师的提拔就只能暂缓。” “写信的人后来查到没有?” “这种事怎么查?没法查啊!不过孔老师并没有受到这件事情的影响,在工作上依然兢兢业业。” “这么说来,孔老师和同事的关系不太好吧?”韩冷问。 “不!”苏广泉连连摇头,“家信性情随和,说话也比较风趣幽默,平时总能和同事们打成一片,没听说他与哪个老师有大的矛盾。至于写揭发信的人,也并不一定是我们学校的。” 韩冷看了一眼徐天成,两人都明白,这苏校长是“老油条”,从他嘴里是打探不到实话的,这样问下去只是浪费时间,两人便欲告辞。临走前,徐天成提出要一份孔家信带的那个班级所有学生的资料。 苏广泉这回倒是答应得挺痛快,立即打电话吩咐教导处打印一份,不过要两人自己去取,说找郑主任就行。 出了校长室,韩冷和徐天成按照苏广泉的指点找到教导处。徐天成敲敲门,和韩冷走进室内。 “你是郑主任吧?我们是来拿……怎么是你小子?”徐天成一脸惊喜。 “啊!你是……你是天成吧?哎哟!老同学,你怎么来了?”原本坐在办公桌里的人一下子蹿了起来,走过来对着徐天成就是一个熊抱。 “多少年没见了,你小子一点儿没变,我一眼就认出你了!” “你可发福了!” “呵呵,哎,对了。”两人寒暄一阵后,徐天成拉着老同学,指了指韩冷,又指了指老同学,“这是我队里的同事韩冷,这是我高中同学郑传吉。” “来,坐,随便坐。”郑传吉和韩冷握了握手,将二人让到会客椅上。 “你小子不够意思啊,几次同学聚会都不来,看不起哥几个是不是?”郑传吉端茶、倒水、递烟,忙活了一阵,然后坐回到办公桌前。 “混得不好,羞于见人!哪像你郑大主任,多风光啊!”徐天成笑着说。 “得了吧,都是重案组组长了,还说混得不好!我这主任可刚坐没几天,你寒碜哥们儿是不是?” 两人打趣了一会儿,郑传吉抬腕看看表,说:“中午别走了,找个地儿吃点儿饭,咱哥们儿好好唠唠。” 徐天成摆摆手:“不行啊,手上的活儿紧,下次吧,把他们几个都叫上,好好聚聚。” “那行,那就不耽误你时间谈正事。你们是为了老孔的事儿来的吧?” “都知道了,传得挺快啊。” “这种事能不快吗?”郑传吉说着话,从电脑里调出一个文档,打开文档,按了打印键。随着打印机“嘎嘎”响了几声,文档被打印出来,大概有三四张A4纸。郑传吉装订了一下,递给徐天成:“这是苏校长让我给你们的。” “谢了啊!”徐天成接过来低头看了看,见上面的学生资料和家长资料都记录得很详细,满意地点点头。突然,他抬起头,脸上多了一丝狡黠:“哎,对了,我听你们苏校长说,你这教导主任的位置原来是孔家信的,后来被匿名信给捅了下来。信是不是你小子写的?” “不是,咱哥们儿哪能干那种事儿!跟你说吧,那封信不太可能是学校里的人写的。” “为什么?” 郑传吉愣了一下,然后压低声音道:“学校里,谁都知道老孔和苏校长关系密切,所谓的‘校领导一致推举’,其实就是他一个人的决定。你把老孔捅下来,得罪的是苏校长,还能得到重用吗?而且老师们哪个屁股都不干净,说老孔就等于说自己,真出事岂不是断了自己的财路?” “你的意思是?”徐天成不解地问道。 郑传吉没有马上作答,而是起身走到门口,推开门伸出头朝左右望了望,然后关上门,转身回来,屁股靠在桌子上,压低声音说:“当着咱哥们儿的面,我也用不着遮着掩着。其实孔家信在私下给学生补课,收费赚钱,大伙都知道。不过这在学校里根本不算个事,包括哥们儿在内,这学校里每一个老师都在外面收费补课,只不过孔家信做得比较露骨而已。大多数老师都是互相推荐生源,老师之间交叉补课,也有的是在外面的补习学校兼职,只有孔家信仗着资历老、脸皮厚,在自己班里招生源。你想,班主任号召补课,谁敢不去?” “这些人工资都挺高的,用得着这样吗?再说,教育部门不是明令禁止在职教师私下收费补课的行为吗?你们怎么还敢顶风上?学校领导不管?”徐天成问道。 “教育局那不过是摆摆姿态,做做样子,你听说过哪个老师因为这个下岗了?再说校长,就更懒得管了,管了不等于自揭家丑吗?说明你学校管理得不好!再说,这是与人方便与己方便的事。挣钱创收,那是各有各的道。你看这学校里,老师玩命补课,校领导满院子找基建工程干,目的无非是自己赚点儿回扣呗。他要是不让老师赚钱,那些充满智慧的眼睛还不盯死他。不玩,大家都别玩,这就是游戏规则。” 果然是老同学,郑传吉的一番话也算是掏心窝子了。可听得韩冷和老徐直发懵,谁能想到这教书育人之所,本应神圣而单纯的地方,竟还有这样的潜规则!当着老同学的面老徐也不好多说,便埋怨起学生来:“你说现在这些孩子,都是惯的,上课不认真听讲,非得花钱补课。” “一看你在家里就不关心孩子上学的事儿,这可怪不得孩子。其实,有些老师私底下都有默契,讲课的时候进度都很快,甚至将个别重点知识故意漏掉。学生想追上进度、学好功课,就自然要交钱补课!”郑传吉抬手指了指窗外围墙边停着的一排小轿车,“看到没,那都是我们学校老师的私家车,凭工资他们买得起吗?” “您给我们仔细说说孔家信的情况吧。”一直在旁边没言语的韩冷,见郑传吉算是个实在人,希望从他嘴里好好了解一下孔家信。 “我跟老孔关系还不错,对他也算是比较了解。他教学能力确实不错,很有才气,文章写得好,讲课也很生动,据说还在电台录过一阵子类似‘百家讲坛’那样的节目。他脾气不错,和同事相处得挺好,就是那张嘴太贱!” 嘴、舌头、铁钩……韩冷一个激灵:“快说说,他的嘴怎么了?” “老孔和王文慧的夫妻关系一直不太好。王文慧这人吧,没什么文化,脾气暴躁,关键是两人结婚那么多年也没个孩子。老孔其实早就有离婚的念头,可王文慧坚决不同意,还到处闹,又是找双方父母家,又是找学校的,闹得乌烟瘴气,老孔也就不敢再提离婚这档子事了。不过最近听老孔说,他又提出离婚了,并且已经和王文慧正式分居。而且,我看老孔的态度很坚决,问他原因,好像有什么难言之隐。不过奇怪的是,这次王文慧竟然没到学校来闹。”郑传吉觉得自己的话有点儿扯远了,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接着说,“可能是因为一辈子在情感方面或者生理方面都没得到满足吧,老孔在单位总愿意和女同志腻歪在一起,没事就逗人家,说些不三不四的话,还总爱讲黄色笑话,女老师在背后都称他是色鬼孔。” “那孔老师在学校有没有不正当的男女关系?有女老师对他的挑逗反应特别激烈吗?有女老师家属到学校投诉过吗?”韩冷抛出了一连串的问题,显然对这个话题很有兴趣。 “没有,那倒没有。老孔就是图个嘴上痛快,来真格的他没那个胆。”郑传吉顿了顿,看似下了决心,“算了吧,都说到这儿了,索性我也不瞒着你们了。其实老孔没当上主任并不完全因为揭发信的事情,最主要还是因为他那张嘴。你说你跟女老师腻歪也就算了,你不能跟学生也那样啊!就在他提主任那个当口,有几个女生家长找到学校,说老孔经常单独找人家孩子谈话,而且谈的都是些乱七八糟、情情爱爱的话,甚至还有关于性的话题。后来苏校长出面安抚了那些家长,又把老孔骂了一顿,他才收敛些。这可是实在的证据,不像揭发信是匿名的。这样的人要是被提到领导岗位,恐怕连苏广泉自己都觉得不合适,所以就让本人捡了个便宜。” “苏校长怎么会跟孔家信关系这么好?感觉处处都在维护他。”老徐插话问。 “这两人关系真的好,好得差点儿穿一条裤子。”郑传吉一脸妒意,“老孔会处事,办事讲究,逢年过节往苏校长家里跑得最勤,而且备的礼也很重,没少给苏校长进贡。再一个,他手里可能握着苏校长的把柄。” “把柄?什么把柄?” “苏校长有两大爱好——打麻将、泡桑拿。”郑传吉说到这儿,不知道想起了什么,“扑哧”笑了一声。 韩冷紧跟着说:“您这教导主任的位置,不会是‘放炮’放来的吧?”见郑传吉愣了一下,韩冷赶忙故意大笑着说自己是在开玩笑。 郑传吉也“哈哈”两声,把这个话题回避过去,继续说孔家信:“苏校长泡桑拿,从来都是老孔陪着。当然肯定是要老孔去埋单,另外可能也觉得老孔比较信得过。你们想,桑拿里能有什么好事儿?呵呵……” 从学校出来,两人心情都有些沉重。想到这些顶着神圣光环的人竟然会如此堕落,老徐免不了要痛斥一番。不过他的话却惹得韩冷一脸不高兴,徐天成细一想,猛地收住口,一拍脑门,连忙给韩冷赔不是——他忘了韩冷也是一位人民教师。 韩冷摆手笑着说:“我逗你呢,其实我倒是挺羡慕他们的,人家是等着学生送钱上门,我们是求着学生来听课。” “真有孔家信那样骚扰学生的老师吗?”徐天成见韩冷没生气就又来劲了。 “有,我就遇到过。”韩冷眯起眼睛笑着说,“也是初中的时候,好像是一个音乐老师。他时不时来找我们班女生谈心,上课的时候也总朝漂亮女生放电。我记得有一次他骚扰我同桌,我当时英雄救美,还被扁了一顿。” “呵呵呵,还真是啥样人都有……” “你有孔家信爱人王文慧的联系方式吗?”说笑过后,韩冷说正事。 “有啊!怎么?”老徐不明白。 “你和她联系一下,看她在哪里,我们去找她。” 老徐打了个电话,与王文慧约好,然后告诉韩冷:“她在星海街的家里,我让她等着咱们。你找她做什么?” “一来呢,想问问她为什么要说谎,隐瞒他们分居的目的是什么。还有,我怀疑给学校写匿名信的人很有可能就是王文慧。” “啊!”老徐惊讶地说,“怎么会是她?动机是什么啊?” “动机其实很简单——危机感、嫉妒。”韩冷一脸坏笑地说,“我们也听郑传吉说了,这两人的夫妻关系素来不好,孔家信还多次提出离婚,这一定让王文慧有很深的危机感。一旦孔家信当上领导,身边少不了花花草草,到时候肯定更不把她当回事,说不定还能领回个狐狸精来。所以王文慧在这样的心理促使下,便炮制匿名信来阻止孔家信升迁。” “对,这次孔家信提出离婚,王文慧没闹,估计是心虚了。谁要是找了这样的老婆也真够受的!不过看不出,你虽然没结婚,倒挺懂女人的!”老徐又开玩笑。 “我不懂女人,我懂心理。” 2 两人约见了王文慧。可能是因为丈夫已经死了,她也不在乎了,大方地承认匿名信是她所写。对于自己在案发现场说谎的行为,王文慧也解释说,主要是担心会让自己惹上嫌疑,以及出于一些对财产方面的考虑。案发当晚,她约了几个姐妹打麻将,从晚上七点多一直打到凌晨一点,不在案发现场的证据很充分。而当谈到有关孔家信违规补课的问题时,王文慧可能是担心警方会没收违规所得,便开始装傻充愣,说话自相矛盾,一会儿说补课的事情她不清楚,一会儿又说补课是学生家长主动要求的。后来经过耐心地做工作,在打消了她的顾虑之后,她才交代出实情。 原来,孔家信平日里补课,主要集中在周六、周日两天。他带的班一共有五十名学生,其中有四十名学生参与了补习,被分成两个班,上午、下午各二十人。补课费每日每人二十元。这样算下来,孔家信每个月光补课收入就高达六千多,而这个数字在寒暑假里还会翻几倍。孔家信在寒暑假期间几乎每天都安排补课,在刚刚过去的暑期补课中,他至少可以赚两三万。 孔家信的验尸结果跟前两起案件大体相似,拴着链子的铁钩也是在他完全停止呼吸之后被钩在舌头上的。略有不同的是,这次凶手没有带走任何器官。不过孔家信是高度近视,而在案发后他的眼镜不见了。韩冷分析,应该是被凶手当做战利品带走了。 现场勘察方面:由于屋子里布满学生和家长的脚印、指纹,想要从中找到凶手的信息根本不可能。现场没有被大肆翻动过的痕迹,没有财物损失。案发现场堆积在死者周围的书本,经过甄别,要么是学生丢在课桌里的,要么是死者用于教学的。只有一本例外,书很新,封面是两个摆着下流姿势的裸体女郎,内容都是些色情淫秽的故事。简而言之,这是一本色情的非法出版物。韩冷认为,这本淫书是凶手故意留在现场的,和上次在中心医院留下那把刀的动机一样,都被赋予了某种意义。书的外表应该被擦拭过,没有留下任何指纹。不过技术科在书的内页中提取到了几枚指纹,指纹比对工作目前正在进行中。 徐天成了解到,曾经到学校投诉过孔家信的家长共有两位,参照学校提供的学生信息资料,很容易便找到了这两位家长的工作单位和电话。徐天成逐一约见了他们。 家长们说的情况都差不多。他们都承认孔家信曾经对孩子说过一些下流的话,后来他们找过学校,学校给孩子调了班,校长还亲自出面代表学校道了歉。家长们也担心事情闹大对孩子的身心影响不好,就接受了学校的道歉,事情就算过去了。 毫不例外的是,两位家长在问话中都痛斥了学校的各种不正当做法。听得徐天成只有连连点头的份儿,想打断他们都打断不了。看来这些家长也是憋屈了很长时间,索性便任他们发泄。不过回到案子上,到目前为止没有找到与前两起案件有交集的地方。 同时,关于孔家信在电台录节目的情况,方宇也作了调查。 孔家信曾经在半年前为电台一档节目录过几次音,节目的名字叫“名著白话讲堂”,顾名思义,即是用一些通俗易懂的词汇、现时的词汇,来讲述古文经典名著。孔家信负责讲解的著作是《红楼梦》。由于电台节目的收听率比较低,所以也只在少数固定人群中有些影响。 方宇在电台的官网和论坛上收集了一些听众的反映,发现该节目在听众之间引起了很大的争论。大多数人认为该节目低俗不堪,有亵渎名著之嫌,痛批该节目是侮辱国人文化,教坏小孩子,甚至为其扣上了淫秽、色情的帽子。 不过作为一档节目,有争论总比没人关注强。再说现在人心很怪,骂的人越多,关注率就越高。网站调查显示,该节目在电台的人气还是很高的。可惜电台节目和电视台的没法比,不然孔家信也可以写几本书出版,那可比他给学生补课赚钱要轻松得多。 方宇随后与节目制作人见了面。制作人坦陈,该节目为了吸引听众,加入现代元素对一些名著进行了包装,有些词汇确实比较隐晦、暧昧。制作人还把当时节目的CD提供给了方宇。 就目前收集到孔家信的情况,他违反教育部门规定,通过一些所谓教师间的默契手段诱使学生参与补习,从中牟取高额利润,还曾多次以污言秽语对女同事和女学生进行骚扰。他的行为与伦理道德背道而驰,违背了教师的职业准则。也就是说,他和于梅、王益德一样,具有严重的道德缺陷,符合凶手选择被害人的一贯模式。 综合各个方面,孔家信案已经可以完全被确定是本次连环凶案的第三起。这当然不出韩冷所料,不过也并没有给案件带来突破性进展,反而否定了韩冷先前的一些分析——仪式的含义显然与“三不猴”无关,被害人并没有被割掉耳朵;凶手作案的时间也并不是固定在周四。尸体的肝温显示,被害人的死亡时间是九月二日星期三晚上九点到十点之间。这就让原本透出的一丝曙光霎时间又被乌云遮掩住,案件回到原点,而且变得更加错综复杂。太多的疑问像是一把把上了密码的枷锁,等着韩冷去破解。 裸体、捆绑、整理衣物,到底意味着什么?割舌、挖眼、钩舌三种惩罚手段有什么含义?手术刀、堆积成圈的书籍以及色情刊物想说明什么?凶手第一次作案与第二次之间的冷却期是七天,第二次与第三次之间是六天。从犯罪心理学的角度分析,凶手作案的欲望会愈加强烈,在理论上下一次作案时间距第三次间隔不会太长,那么是不是很快就会有第四起凶案? 在深入调查孔家信被杀案的同时,警方对于梅以及王益德社会关系的排查也在细致地进行着,终于找到了一个两人有交集的地方——他们都信奉基督教,做礼拜的教堂也是同一间。 侦查人员询问了该教堂的牧师以及大部分教众,据他们反映,于梅和王益德在教堂里并无交往。在礼拜结束之后,教友们通常会到附近一家新华书店继续交流,但从来没见两人参加过。 信奉基督教会不会是关联被害人的纽带? 王文慧已经明确表示过,孔家信绝非基督徒,从这一点看,推论似乎不成立。不对,这样思考未免太狭隘了,如果纽带不止一个呢?比如:于梅和王益德是一种关联,其余的——如果还会继续出现被害人的话是另一种关联,这种可能也是有的啊!那么,于梅和王益德会不会是在教堂被选中的?凶手本身是不是也信奉基督?带着疑问,韩冷来到了位于中新广场南侧的那间教堂。 教堂早年由英国人筹建,德国人设计,中国人施工,尖塔、尖窗、尖形拱门,典型的哥特风格。周围高楼大厦林立,金融机构、旅游酒店聚集,这座造型独特的建筑便显得格外扎眼,所以找起来一点儿也不费劲。 牧师听闻韩冷的来意,非常配合,将韩冷带入监控录像室,与其一同研究。韩冷也希望牧师能够谈谈他的看法,有没有一些人是情绪特殊或者赎罪意愿特别强烈的。牧师真的很称职,对于经常来此做礼拜的教徒他都有个大概的了解,除去一些宗教隐私、告诫内容不能透露之外,其余的知无不言。 国内的现实现象,信奉基督的主要有三种人——老人、病残人、拥有金钱权势之人。老人所追求的是一种“存在感”,病残人士追求的是一种价值感,而拥有钱权之人追求的是赎罪感。说到底都是在寻求心理慰藉,寻求心灵的救赎。但是真正的能遵守教义,能听进劝诫的恐怕只有前两种人,而第三种人无非是想借此摆脱现实中的罪恶感,做礼拜的时候很虔诚,出了教堂该干吗还干吗,犯了再改,改了再犯,千锤百炼。 凶手是个追求权力型的杀手,应该处于相对成熟并且对成功、失败尤为敏感的年龄,不会是老人;杀人手法干净利落迅捷,不会是病残人士。所以前两种人可以排除,余下便集中精力关注第三种——阶层相对较高,年龄在三十五至五十岁之间的年富力强之人。 从下午一直研究到大半夜,从监控录像和牧师的谈话中都没有得到太大的收获,韩冷只能带着失望的心情与牧师道别,而牧师则手握十字架不无遗憾地说:“宗教信仰再虔诚,终究敌不过欲望膨胀!” 开车行驶在回家的路上已是午夜,窗外夜色沉沉,一片幽静。突然,一个闪念钻进韩冷的脑子里——这样的夜晚“你”在做什么?会不会重访带给你无限满足的地方?景程花园是“你”由人成魔的起点,对“你”来说意义非凡,不作案的夜晚“你”会不会故地重游? 韩冷一脚踩下刹车,车子在马路中央停下。他掉转车头,奔向景程花园方向。 人从事某项工作久了,或者对某件事情过于投入,就会产生一些所谓的神奇能力,比如直觉、灵感、感应等等。虽然这些能力会让工作或者事情变得简单,但结局并不一定都是好的。韩冷的突发灵感,就让他几乎陷入了绝境。 夜里行车,速度要快很多,十几分钟后,韩冷将车停在了景程花园于梅的别墅门口。他从车上下来,手扶着车门欲要关上,却发现竟有一个黑影由别墅窗户上跳出。韩冷愣了一下,随即大喊一声:“谁?站住!” 黑影一惊,脚步并未停下,反而如闪电一般冲向街边一辆车子。开门、上车、启动,仅于转瞬之间完成。待韩冷反应过来,对方的车子已开了出去。 韩冷拼命追赶,跑出三十多米,正当他将要放弃之时,前面的车子却突然停住了。接着是轮胎摩擦地面发出的刺耳声音,该车猛然掉转车头,朝着韩冷冲将过来。韩冷毕竟没有实战经验,未及反应,人已经被撞飞,重重地落到地上。 他仰面躺在地上,命若悬丝,残留的一点儿意识让他感觉到,有人走到了他的身前。他用尽几乎是最后一丝力气,说道:“你……你是……谁?我……我是……警察……” 校园清水湖畔,湖水清澈见底,鱼儿穿梭嬉闹,雾气在湖面上升腾,犹如萦绕的白色云朵。垂杨柳下,韩冷与王曼彼此依偎,恍若他们第一次约会时的景象。 “曼曼,我好想你。” “冷,我也想你。” “你好吗?” “嗯,好,你呢?” “我也好,就是每天忍不住想你。你能原谅我吗?” “傻瓜,我从来就没怪过你。” “这下好了,我们终于在一起了,永远不分开好吗?” “不,你不属于这里。知道吗?只要你过得开心,我在任何地方都会为你祈祷。” “不,我要和你在一起!别走……不……别走……求你……别走……” 病房里,心脏监视器突然狂跳。“护士!”“医生!”“小冷!”立马响起一阵杂乱的喊声、脚步声。 韩冷睁开眼睛,四周的洁白有些耀眼。他使劲眨了两下眼睛,才看清自己的所在。白色整洁的病房,窗边摆满了鲜花、果篮,床榻两边是妈妈、姐姐、爸爸的老朋友黄医生、护士、项队,那些关切的目光让他瞬间感觉到自己的生命力。 黄医生依次拔开他的双眼,用手电筒照了照,拍拍他的肩膀,轻松地说道:“小朋友,欢迎回到地球。睡了一觉感觉如何?” “谢谢黄叔叔,让您费心了。”韩冷的声音很虚弱。 黄医生笑了笑,转身握了握韩冷的妈妈沈晓敏的胳膊:“嫂子放心吧,没什么大事。这小子命大,只伤了点儿筋骨,不过头部受到了严重撞击,还要留院观察几天。” 沈晓敏松了口气,心疼地看了韩冷一眼,然后对黄医生说:“谢谢你,小黄!老韩在国外出差,这次多亏你了!” “谢谢,黄叔!”姐姐也跟着对黄医生道谢。 “跟我客气啥,都是自家人!我那儿还有个病人,有事你们随时找我。” 在妈妈和姐姐送黄医生出门的当口,韩冷把头偏向一旁的项浩然。项浩然迎着视线注视着他,韩冷知道这目光里不但有对他伤情的关切,另外还有一份期待,可惜他给不了答案。 “天太黑……没看到凶手的样子……车牌号也没看到,不过车好像是黑色的。”韩冷用微弱的声音断断续续地说道。 “不要紧,人没事就好。案子早一天晚一天破没什么大不了,命可就只有一条。以后千万别擅自行动,知道吗?”项浩然说的是真心话,也是他对下属的一贯要求。 别看他平时雷厉风行的,但是真到执行大任务时,总是不厌其烦地冲手下唠叨“一定要注意安全,不要鲁莽,一定要注意避免不必要的伤害”。就像他刚刚说的,案子早一天破晚一天破没什么大不了,命只有一条。警察的命也是命,身后也系着几个家庭。用一条生命抵一个案子不值得,同样也是对生命、对培养你多年的父母和组织不负责任。 韩冷“嗯”了一声,不好意思地笑笑,然后打趣道:“摆这一屋子鲜花干吗,整得我像烈士似的。” 项浩然也微笑了一下:“是局领导送的,知道你是知识分子,送别的怕太俗。” 说话间,韩冷的妈妈和姐姐已经回到病房。项浩然知道余下的时间应该留给家人,便识趣地退出了病房。 “小冷,吓死妈了,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让妈怎么活啊?怎么向你爸交代啊?你爸在国外出差,听说你出事了,正包机往回返呢!”沈晓敏摸着儿子被划伤的脸庞,一脸心疼。 “臭小子,逞什么能!你知不知道你睡了一天一夜,我和妈是怎么过来的?”姐姐也疼惜地嗔怪道。 …… 屋子里没有外人,妈妈和姐姐便真情流露,又是心疼又是嗔怪,抹着眼泪唠叨了一大堆。韩冷傻傻地笑着,心底感到无比温暖。 活着真他妈好! 母女俩唠叨够了便开始分配任务。妈妈让姐姐回去,姐姐让妈妈回去。妈妈决定今天一步也不离开儿子,姐姐无奈,只得接下回去煲汤的任务。 姐姐走后,韩冷让妈妈出去一会儿,让项浩然进来。妈妈拗不过他,只能同意了。 项浩然进来,手里提着个电脑包。他二话不说便打开包,拿出笔记本电脑放到床头桌上,又拿出一个证物袋,里面装着一张CD。 项浩然将CD递给韩冷:“是小区保安发现了你,打了急救电话,又报了警。我们去的时候,急救车已经把你接走了。我们搜查了别墅,发现客厅里CD机亮着灯,里面正放着这张CD。” “原来凶手‘故地重游’是为了放这个!”韩冷打量着CD,CD并不是原版,是刻录的。 “是啊!就像你说过的,他是个喜欢追求完美的人,CD肯定有特别的意义。你听听,看能不能琢磨出来。”项浩然说完又补充,“技术科说刻录盘是日本的一个品牌,从刻录痕迹看,刻录机是韩国品牌,都比较常见,很难追查。另外,通过凶手在撞你时留下的轮胎印记,已经查出轮胎是来自国内一家厂商,不过国内几个品牌的汽车都在用这种轮胎,现在只能断定他开的是一款国产车。好了,不打扰你了,你自己听听吧。包里还有几张CD碟片,是孔家信在电台录的节目,你没事可以听一听。不是让你查案,是让你放松一下,老徐说这小子讲得还不错。” “君子之交,平淡如水”是建立在彼此充分了解和信任的基础上的,因此两人都清楚,现在彼此心里最牵挂的就是案子,所以一上来没有任何客套和矫情,话题便直接切入到案子当中。 项浩然走后,韩冷打开笔记本电脑,开始听CD。妈妈在一旁伺候着,一会儿倒水,一会儿削苹果,嘴里东一句西一句地唠叨着。韩冷时而应上一句,倒也两不耽误。 “也不知道你爸晚上能不能到,忘了告诉你姐猪脑汤和猪脚汤里别放酱油和盐。好好的老师不当,下来挂什么职啊,出院后干脆直接回学校吧。你黄叔叔说,医院新分来个研究生长得特别漂亮,哪天你见见。对了,咱们老房子要拆迁了。” “老房子还在?” “是啊,早几年有人要买,你爸没卖,说那儿有特别的意义。幸亏没卖……对了,那天我回去办手续,遇见原来的老邻居李奶奶,说有警察找他们了解你的情况。我儿子就是警察,有什么可了解的!李奶奶眼神不好,估计是把我错认成别人了。” CD里反反复复的就一首歌,是首英文歌。韩冷的英文马马虎虎,不过听了几遍,大概意思还是能听懂一些。他截取一段歌词大意到网上搜索,很快就找到了歌曲的名字和演唱者。 歌曲的名字叫《Patience》,翻译成中文应该叫《忍耐》,演唱者是国外一支乐队。据网上介绍,这首歌是乐队一位成员写给前女友的,看完所有中文词意解释,写的也确实是对一个女人的思念和爱慕之情。 这跟于梅的死会有什么关系?难不成凶手是于梅的前男友?或者凶手暗恋于梅?可跟王益德和孔家信有什么关系?这两人不会也是于梅的情人吧?几个男人为一半老徐娘争风吃醋?不会!这都想的什么乱七八糟的……整个下午,韩冷反反复复地听,听得都有些耳鸣了。 傍晚,姐姐带着煲好的汤来了,还带来了小外甥。小外甥古灵精怪的,摆弄着韩冷的电脑,无意中又点出了那首歌。 “你也喜欢听这首歌?”姐姐似乎对歌曲很熟悉。 “怎么?你知道?”韩冷皱鼻眨眼喝着淡而无味的汤,问道。 “我酒吧里的驻唱歌手是那乐队的铁杆歌迷,《Lies》里的每首歌他都经常唱。” “什么?这首歌不是叫《Patience》吗?” “对啊,它是出自《Lies》专辑,是专辑的主打歌。” Lies——谎言!这才是凶手真正想表达的。于梅的种种行径已经证明了,她所谓的维护法律的公平与正义,根本就是一派谎言! 于梅死于谎言。 那么,留在孔家信被杀现场的那本淫书意味着什么? 韩冷想到包里还有几张孔家信在电台录制节目的CD碟,便随手拿来放到电脑光驱中。 孔家信讲《红楼梦》讲得不错,很生动,人物鲜活,也很有情趣。只是其中时常夹杂着一些低俗淫秽的话语,虽然贴近时代,容易理解,但经刻意渲染,一部经典名著竟让人有不伦不类之感,犹如一部现代情色小说。而作为老师,讲出这种流里流气的言语,更让人觉得有悖伦理。 孔家信为人师表,却污言秽语骚扰自己的学生,而且公开在电台散播低俗淫秽的言论。嘴贱……舌头……铁钩……难道凶手留下淫书是想传递这样的信息——孔家信的死,与情色言语有关? 那王益德手中的手术刀又意味着什么? 不顾患者病情盲目开药,引进低劣医疗设备导致患者在手术中死亡——手术刀是医人之刀,也是杀人之刀。 CD光碟、手术刀、淫书,其作用在于“示罪”! 对仪式的解读终于有了突破,这让本来就在医院待得难受的韩冷更加跃跃欲试。在他的强烈要求下,隔天一早,他便办理了手续,一瘸一拐地出院了。 3 眼下项浩然身心俱疲。如此密集地作案、手段异常残忍、手法复杂多样,却能够不留一丝痕迹,这样的凶手在项浩然的从警生涯里从来没有遇见过。他有种被凶手牵着走的感觉,心里极度郁闷,而这种感觉是以前很少有过的。 柳纯案就这么不明不白地石沉大海,项浩然当然不甘心。可是不甘心又能怎样?一直没有新的证据出现,案子想重启难度很大,而在当前情况下就更不可能了。想起柳纯,项浩然抽着烟的手哆嗦了一下,神情更加颓然。 想起柳纯,他免不了又想起林欢。自己和林欢的事情总要有个交代的,一直这么不清不楚地拖着也不是个事儿。等案子结束,一定要找个机会和林欢好好谈一次,争取把事情解决了。 麻烦事一桩接着一桩,韩冷在鬼门关前走了一遭,才刚出院,媒体又搅和进来。 如今是高速信息时代,任何事件都少不了一个参与者,那就是媒体。而仅仅半个多月,在春海这座小城市里连续发生了三起离奇命案,自然会引起媒体的注意。虽然警方没有正式回应过,但有些媒体已经敏锐地感觉到这几起案件之间是有关联的。 变态连环杀人案,别说春海少见,就是全国也不多见。一时之间,电台、网络、报纸、杂志,各种五花八门的媒体纷纷给予关注,各种猜测性、引用性、传言性的报道开始甚嚣尘上。这其中,本市一家名为《春海都市报》的报纸对此次报道尤为重视,不但组织了大量人力,而且连副总编辑吴良志也亲自督阵。 吴良志亲自坐镇,当然有他的“算盘”。 已经有消息灵通人士私下向他透露:报社最近要进行一次人事调整,常务副总编和总编的位置都要动一动。这对他来说是个绝好的机会。 吴良志到这家报社任职时间不长,满打满算也就一年多一点儿,但业绩非常突出。他上任伊始便策划了所谓的“日记门”系列报道,让报纸的销量连着翻了好几倍,并且在国内同行面前也露了一把脸。之后他又连续组织策划了几个选题,都获得了不错的效果,主管领导对他的能力大加赞赏。眼下这个当口,吴良志是想借着对连环杀人案的报道让自己再露一把脸,再加上某位领导的关照,说不定很快就可以上一个台阶。 吴良志正踌躇满志之际,手机却不合时宜地响了起来。他随手拿起放在办公桌上的手机,口气不耐烦地说:“喂,哪位?” “是我,冰冰啊!”电话那端是个娇滴滴的女声。 冰冰!吴良志精神一振,坐直了身子。他当然知道冰冰是谁,可嘴上仍不咸不淡地说:“冰冰?哪个冰冰?” “吴大哥真是贵人多忘事,连我的声音都听不出来了,我是贾冰冰啊!” “噢——您现在可是大明星了,怎么想起我这个小编辑来啦?” “看您说的,我忘了谁也不能忘了哥哥啊!实在是最近通告排得太满,又是拍电视剧,又是录唱片,连睡觉的时间都没有。这不,一空下来我就立马打电话问候哥哥啦!” 吴良志心里清楚得很,贾冰冰绝不是打个电话问候问候而已。果然,撒了几句娇之后,贾冰冰开始说正事:“哥哥,我刚出了一张唱片,现在正各地跑宣传。我想把宣传的最后一站放在咱春海,您看能不能帮着造造势?”贾冰冰说着,还没忘恭维吴良志两句,“您在春海可是老资格的媒体人,我有今天全靠您的培养,这个忙您可一定要帮哟!” 听着话筒那边充满诱惑的声音,吴良志脑子里霎时浮现出贾冰冰风情万种的俏模样,心里痒痒的。尤其电话那头贾冰冰不经意间发出的喘息声,让吴良志浮想联翩骨头都快酥了。他强抑着兴奋,说:“行,包在哥哥身上,一会儿把日程安排和具体要求发到报社和我的邮箱里。” 接着,吴良志把报社的传真号和自己的邮箱号都告诉了贾冰冰,又强拉着人家说了几句肉麻的话,才依依不舍地挂了电话。 贾冰冰有现在的名气,吴良志确实起到很重要的作用。当然,他也从中得到了回报。 吴良志由原单位调到春海都市报实在是迫不得已,好在有某主管领导的关照,帮他谋了个副总编辑的职务,面子上才好过些。但他心里清楚,必须尽快干出点儿成绩才能站稳脚跟。就在那个当口,他通过朋友认识了贾冰冰。 贾冰冰早年是春海市歌舞团的演员,后来辞职到北京做了北漂,三五年下来也没混到个像样的角色,在经历了各种潜规则之后,心灰意冷的她只得又回到春海发展。 吴良志本就是好色之徒,而贾冰冰也算姿色娇艳,且正急于寻找靠山。两人如干柴烈火,一点即着,迅速打得火热,认识当晚便水乳交融。 一次缠绵之后,两人躺在床上聊起了贾冰冰的北漂经历。许是兴致所致,贾冰冰竟讲起自己与一些圈内人士的风流韵事。吴良志非但不吃醋,反而表现出了浓厚的兴趣,他已经敏锐地感觉到这可能会是一个能够引起轰动的新闻点。 更妙的是,贾冰冰有个习惯——每次和圈内人士上过床之后,她总会记日记。日记里将时间、地点、人名、做爱时的感受,都写得详详细细,甚至还偷拍过一些照片。 吴良志如获至宝,几乎连夜就做起策划。经过一番周密的部署,计划得以正式实施。 几天之后,在毫无征兆的情况下,《春海都市报》娱乐版刊登了一篇贾冰冰与某电影导演的性爱日记。该报道犹如一枚重磅炸弹,引起了轩然大波,迅速被国内多家报纸和网络在重要版面转载。 紧接着,第二篇、第三篇、第四篇……相继出炉,人物涉及某导演、演员、制片人、投资商等等,每一篇都辛辣刺激。当有些当事人终于坐不住开始出面辟谣的时候,《春海都市报》又适时地登出几张当事人的现场照片,让对方无力狡辩。之后,贾冰冰又以受害人的姿态与某导演对簿公堂。 当然,官司最后是不了了之的,但却把整个事件推向了白热化。一时之间,“洛阳纸贵”,老百姓想买张《春海都市报》都要早早地去报摊排队,甚至全国媒体都把瞩目的焦点放到了春海这家小报身上。至此,本次策划取得了圆满的双赢结果。 短短几个月,由于成功炒作,贾冰冰得到了如雪花般的演出通告,药物代言、网游代言、主持节目、综艺节目嘉宾等等应接不暇。更幸运的是,她被某大导演看中,成了该导演新片的女主角。现在,贾冰冰已经与国内一家著名的经纪公司签约,开始向影视歌三栖全面发展。 贾冰冰上位,吴良志的目的当然也达到了。他凭借此次系列报道,在报社迅速建立起威信,也为他东山再起打好了基础。 贾冰冰成名之后常驻京城发展,电话号码也更换了,与吴良志彻底斩断了联系。吴良志有自知之明,贾冰冰现在是大明星,身边围着的自然是名人富豪,他这个小小的副总编实在算不了什么。可没想到贾冰冰竟主动找上门来,这又让他多了些遐想,也许自己又可以和冰冰妹妹……再说贾冰冰这厢挂了电话,春意盎然的脸庞立刻冷了下来。以她今时今日的地位,根本用不着吴良志去造势,公司有自己的团队。只不过顾及着吴良志对她的底细一清二楚,而且确实有恩于她,就这么一声不响地回到春海,如果吴良志一时恼怒在报纸上乱写一通,会造成什么影响还真不好说,毕竟她现在已经过了靠负面新闻博版面的阶段。 说白了,贾冰冰给吴良志挂电话的用意,其实就是想让他心里舒服一些,给他个台阶下,省得生出什么意外。可她哪里会想到,此时吴良志正憧憬着与她旧梦重温。 项浩然现在是一出刑警队大门口便被记者们“长枪短炮”地包围着,都希望他能透露点儿案件的相关信息。 项浩然当然不可能做任何表态。 项浩然是案件的主要负责人,说的每一句话在记者眼里都代表着官方发言。媒体捕风捉影是一回事,官方表态可就是另外一回事了。如果因此引起社会上的恐慌,生出些极端事件来,可是要负责任的。再说什么时候表态、该怎么表态,那都是上面领导的事儿,根本轮不到他操心。只是记者的介入必定会增加案子的侦破难度,在办案的同时还要防着记者,不然警方的每一步行动都会被记录成文字,暴露在人民群众的眼皮底下——当然,这里面也包括凶手。 正文 第四章 混世脸谱 1 黑夜,无星,月亮寂寥地忽隐忽现,偶尔吹过的一阵冷风让夜晚多了份久违的凉爽。街道两旁,商户们大都已闭门歇店,只有一两家小杂货店还透着微弱的光亮。 一辆进口高级轿车缓缓停靠在杂货店门口,车上的人放下车窗,冲里面喊了一嗓子。他是这家杂货店的常客,每次这么喊一嗓子,小店老板就会把烟送出来。 “来了!”正在盘点收入的小店老板听出熟客的声音,边应着边放下手中的计算器,从烟架上拿起一条烟送了出去。 小店老板接过烟钱,看着轿车开走,决定自己也打烊休息。他踮着脚伸手勾住头上卷闸门的把手往下拉,恍惚觉得有辆车从身后滑过。他回身望了望,大半夜的,那车竟没有开车灯,如幽灵一般在夜色中游移着。小老板没在意,以为自己看错了。只是事后他怎么也想不明白,为什么那位熟客再也没光顾过他的小店。 而驾驶高级轿车的车主同样也没想到,这个夜晚将是他在世上的最后一夜! 九月七日。 早上,高常生和老伴吴淑娴像往常一样,在晨练之后买些早点给儿子送去。 老两口原先都在事业单位工作,退休之后拿着稳定的退休金,经济上非常宽裕。而且唯一的儿子事业有成,还特别孝顺,给老两口买了一栋大房子供他们舒舒服服地养老。老两口的日子过得可谓舒心惬意,稍有些不如意的就是一年到头也见不上孙子几面。 老两口不理解,国内现在发展得越来越好,儿媳妇为啥非要把孩子送到国外读书。而且孩子小还得去陪读,弄得好好一个家要分居两地。想起这件事,高常生心里就堵得慌。 儿媳不在家,对于儿子的生活,老两口自然就得帮着多照应一些。其实也就是早晨帮着买些早点,顺便收拾一下屋子,中午和晚上儿子应酬多都在外面吃。 高常生老两口住的小区与儿子的住处相距不远,坐公交车也就两站地,五六分钟的时间。反正老两口也没事儿,遛着弯儿走路就去了。 高常生用钥匙打开儿子的房门,和老伴走了进去。他嘱咐老伴把早点拿到厨房盖好,别凉了,自己则蹑手蹑脚地走到儿子卧室。 奇怪!卧室的门是敞开的,儿子并不在里面,而且床上也没有被睡过的迹象。难道儿子昨晚没回来?高常生正暗自纳闷,突然听到老伴一声惨叫。 这边,吴淑娴将早点拿到厨房之后,想到卫生间方便一下。结果她刚打开卫生间的门便发出一声惊叫,眼前一黑,昏倒在地。 闻声跑过来的高常生见老伴昏倒在地,来不及多想,赶忙扶起老伴的头放在左手臂弯里,右手狠命地按着人中。此时,他朝卫生间里望了一眼,随即也发出一声哀号:“孩子,你怎么了?” 蜂拥而至的警车打破了锦绣家园小区的宁静。小区自建成以来还没有一下子来过这么多警车,每个人都能预感到一定是出了大事。 方宇、徐天成、韩冷、项浩然,甚至连主管刑侦的副局长尹正山都亲自出马了。几个人走下警车,脸上都是一副严峻的表情——谁也没想到第四起凶案这么快就发生了。 死者是在卫生间里被发现的。男性,大概四十岁左右,身上一丝不挂,被一条尼龙绳捆绑着,垂着头跪在洗手台前。他身上布满血渍,衣物则被整齐地叠好摆放在洗手台上。让人感觉有些诡异的是,他低垂的脸庞上戴着一个类似京剧花脸的脸谱,脸谱边缘有血渍渗出——也许脸谱后面那张脸已经千疮百孔。 尹正山背着手在客厅里四处打量,项浩然小心翼翼地陪着,他知道老爷子这时候肯定是一肚子不满。 “报案人在哪儿?”尹正山没好气地问。 项浩然冲负责给报案人做笔录的方宇招招手,方宇便快步走过来,语气有些怯怯地说:“在被害人的卧室里。”方宇看项浩然双眉拧到了一起,赶忙解释,“报案人是死者的父母。本来怕破坏现场,想把他们带到车上做笔录,可老两口说什么也不肯走,非要陪着儿子的尸体。维护现场的兄弟拗不过两人,又看老太太身体不好,只得把他们安置在死者的卧室里。您看这……” 项浩然刚想说话,尹正山挥挥手,说:“算了。走,去看看老人家吧。”尹正山能体谅手下人的做法,也能理解老人家的心情。他能想象得到那种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悲凉。 卧室里,吴淑娴躺在儿子的床上,正双手掩面低声抽泣着,身下的床单已经被泪水打湿了一大片。高常生则坐在床边的椅子上,眼神呆呆地盯着地板,比起早上那个精神矍铄的小老头,现在的他好像一下子苍老了许多。 “老人家,您还好吗?”尹正山低下身子,握住高常生的手说。 “你是?” “大爷,这是我们尹局长。”方宇介绍完尹正山,又指着项浩然介绍,“这位是我们刑警队的项队长。” “领导同志,您可一定要为我们做主啊,我儿子死得太惨了!”高常生闻言,“扑通”一声跪倒在地。 “老人家快起来,别这样!您放心,我们一定会全力以赴抓到凶手的!”尹正山和项浩然把高常生扶回椅子上坐下。 “老人家,您儿子是做什么的?”待高常生坐定,项浩然问道。 高常生没言语,只是颤颤巍巍地从衬衫口袋里拿出一张名片递给项浩然。 项浩然接过来。名片上印的名字是高亚仁,头衔有:独立财经观察家、财经时事评论家、职业撰稿人。 “高亚仁是他的本名吗?”项浩然觉得这个名字有点儿像笔名。 “是。”高常生点点头,“亚仁这孩子,孝顺,细心。他知道我和他妈身体不好,怕我们出来有意外,就总让我们揣着他的名片,万一有事好让人及时通知他。你说这么好的孩子,他怎么就……”高常生说着说着终于控制不住,双手捂着脸,泪水顺着指缝流了出来。 听到老伴的哽咽,吴淑娴的情绪愈发激动,抽泣声也大了起来。 面对这种场面,尹正山只好摆摆手,带着众人轻声退出卧室。他带上房门,说:“咳,笔录先等等吧,等老人家情绪平复一些再说。” 尹正山和项浩然回到客厅的时候,众人都在忙着。韩冷站在洗手间门外,正冲着一个证物袋发呆。 证物袋里装的是一个用纸浆制作的京剧脸谱。整张脸谱以白色为底,配以黑色油彩勾画的五官,做工精细,颜色鲜亮。有些奇怪的是,五官中的嘴巴在原先油彩的基础上,好像被多涂了一圈厚厚黑黑的油彩,看起来显然不够协调。 凶手为什么要突显脸谱上的嘴巴?京剧脸谱、黑色嘴巴,意味着什么? “小韩老师,这是?”尹正山的问话打断了韩冷的思路。 “是一个京剧脸谱,应该是凶手留下的。”韩冷回答。 “是这样的,局长。”项浩然见局长有些不明所以,便插话解释道,“在前两起案子中,凶手都在现场留下了一样物件。我们初步分析认为,这是一种示罪行为。凶手想要借此展示被害人犯下的罪孽。” “哦,是这么回事儿。”尹正山点点头,冲韩冷伸出手,“给我看看。” “对啊!忘了您是行家,您快帮着看看!”项浩然想起尹正山是京剧票友。 尹正山将证物袋拿在手中,仔细打量了一番。少顷,他把证物袋还给韩冷,说道:“在京剧表演中,通常会利用脸谱的颜色来界定人物的性格、身份、品行。凶手留在这儿的是一个整脸的白色脸谱,而白色脸谱代表的是阴险、狡诈以及邪恶。比如奸诈的曹操画的就是一副白色的脸谱。我能说的就这么多,不知道有没有什么帮助?” 白色脸谱、狡诈邪恶、着重勾画嘴巴,看来和上起案子一样,嘴才是重点。 三人正在讨论凶手留下脸谱的目的,突然听到林欢发出“咦”的一声。 原来,刚刚林欢在移动被害人尸体时,在被害人膝盖下面发现了一条沾满血渍的项链。项链上挂着一枚吊坠,正面是一个卡通小马的形象,背面刻着一个繁体的“柳”字。 林欢随口将“柳”字念了出来。话音未落,只见项浩然快步从客厅走进卫生间,一把夺过她手中的项链。林欢尖叫一声,差点儿被带倒在地。 项浩然这是怎么了?在众目睽睽之下,竟会如此失态!他不理会被惊吓到的林欢,甚至连办案手套都没戴,就旁若无人地紧紧盯着手中的项链。末了,他涨红着脸,声音颤抖地对尹正山说道:“尹……尹局……柳纯的,这是柳纯的项链!” 什么?这是柳纯的项链?项浩然的话让现场所有人都大为震惊。 柳纯的项链怎么会出现在杀人现场?它是属于凶手的还是被害人的?这两个人与柳纯的死有什么关联?他们之间会不会有一个人就是杀死柳纯的凶手? 2 晚上七点,刑警队会议室灯火通明。 项浩然站在前面,身后的投影屏幕上放着被害人的现场照片。大家围绕高亚仁调查了一天,各种证据都初见端倪。 “九月七日早晨八点零五分,在位于西城区促进路的锦绣家园小区内发生一起命案。经现场勘验,已经可以确认该起案件系前面三起案件的延续。 “死者高亚仁,男性,四十五岁,有海外留学背景,曾任国外著名投行亚太区顾问,后转至国内某财经杂志任副主编,卸任后以独立财经观察家身份从事专栏写作。 “尸体初检结果显示:其死亡时间为九月六日晚二十三点至二十四点之间。死亡原因与前三起案件相同,是被绳索勒挤窒息而死。死者的舌头被连根割掉,两边腮部有多处被锐器贯穿的创伤。从血流量和血溅情况看,割舌与刺腮行为都发生在被害人呼吸完全停止之后。凶器被确认为单刃刀具,刀身长约二十厘米。凶器和死者的舌头在现场没有找到。 “物证方面:凶手这次留在现场的是一个京剧脸谱。韩冷老师经过分析认为,它预示着死者被杀与他的嘴有关。顺着这个思路,联系到死者的身份,接下来我们要收集他在各种媒体发表过的文章和言论,也许能够从中找到他被凶手选中的原因。另外,在本案中发现的项链,经过辨认,系去年九·一二大案被害人柳纯的饰物,技术科目前正在对项链进行检验。至于柳纯的项链为什么会出现在案发现场,她与被害人以及凶手之间是什么关系,九·一二大案与八·二〇连环杀人案有没有关联,目前还未有确切判断。”此时的项浩然已经完全恢复到往常的状态,提起妻子的名字时,声音冷冷的,好像那是一个和他没有任何关系的人。 “还有,我们刚刚发现在高亚仁父亲名下注册了一家名为‘黑石网络公关公司’的公司。据他父亲说,他只是在这家公司挂个名,具体运营都由高亚仁来操作。关于这间公司的情况,我们有必要具体了解一下。” …… 会议一直持续到晚上十点多才结束,比预计的时间要长出不少。原因是在九·一二大案与八·二〇连环杀人案是否并案的问题上,大家争论得比较激烈。有部分局领导认为,此时刑警队不应该分散过多精力,要集中人手攻克连环杀人案,争取早日给上级领导和老百姓一个交代。他们的理由也算充分:两宗案子差异性很大,很难说是同一凶手所为。而另一方当然是刑警队这边,他们的理由是:项链有可能是凶手不小心遗漏在现场的,顺着这条线很可能会牵出凶手。 两方争执不下,最后局长拍板:既然任何可能性都有,那就是说项链是九·一二连环案凶手遗漏在现场的可能性也存在,所以还是放到一起调查吧。 局长发话了,别人也就不好再说什么。至此,两宗案件得以正式并案调查! 散会后,韩冷回到办公间,见自己桌上多了一个大纸箱子。他转头问正收拾东西准备下班的方宇和徐天成,两人都摇头说不知道箱子是谁放的。韩冷有些纳闷,正想打开箱子看的时候,项浩然走了进来。 项浩然径直走到韩冷桌前,指着箱子说:“这里面装的都是九·一二大案的卷宗,这几天你把手头上的其他事先放一放,静下心来,专门研究一下这个案子。如果真能找到它与连环杀人案的关联,那对两起案子来说都是个重大突破。” “好的,我明白。”韩冷答应着,打开了箱子。见里面一摞摞卷宗塞得满满的,韩冷心想,又要熬夜了。 “今天太晚了,先下班,明儿再看吧。”项浩然拍拍韩冷的肩膀,做出要走的样子,又好像临时想起什么事情,冲徐天成扬扬下巴,“老徐,你到我办公室来一下。” 项浩然的举动看似轻描淡写,好像很正常,但不知为什么,韩冷觉得有些怪怪的。他用疑惑的神情目送两人的身影离去,直到消失。 项浩然和徐天成走后,方宇赶着赴一个约会,与韩冷匆匆道别,也跟着走了。随后,其他同事也一个一个都走光了,偌大的办公间里只剩下韩冷。他把头靠到椅背上,默默地盯着桌上的卷宗——他已经决定连夜把它们看完。 凶手连续作案的冷却期已经越来越短,可以说现在是真正意义上的与时间赛跑。早一天将凶手缉拿归案,或许就能挽救这城市里一个人的生命,否则天知道还会有多少条生命葬送在他的手中。 韩冷小憩了一会儿,起身给自己泡上一杯浓茶,关掉办公间的其他照明设施,只留下自己桌上的小台灯,然后从纸箱里拿出第一摞卷宗…… 九·一二大案,就案情本身来说并不复杂。 案发当晚,柳纯在本市一家名为旺客美食城的酒店里与一个女性朋友聚会,聚会结束后独自一人驾车回家。柳纯大约在九点左右离开酒店,死亡时间是九点到九点半之间,体内被验出含有大量酒精,在案发现场周围警方还发现一些呕吐物,经检验与柳纯胃里食物相同。据此警方推断:柳纯在回家途中,由于酒劲上来了,便将车停到中山公园围墙外的花坛旁边,她在下车呕吐时遭到袭击。 柳纯后脑遭受过猛烈攻击,造成其后脑颅骨骨折。从伤口痕迹上看,凶器应该是一块巴掌大的硬物。由于案发现场的花坛正在翻修,附近堆放了很多碎砖,警方在其中找到一块沾有柳纯血的砖,但上面没有指纹。但柳纯的死并不是被碎砖猛击造成的,而是被绳索之类凶器勒挤,窒息而亡。分析勒痕的深度、宽度,以及接触皮肤表面的损伤情况,法医判断,凶器是一条男人的领带。 被害人柳纯生前任市规划局建设规划管理处副处长,丈夫项浩然时任市刑警支队支队长。由于柳纯系国家公职人员,手中握有建设项目规划、选址、审批等重要职权,并且还具有警察家属的身份,所以该案件引起了各方的广泛关注。市公安局也因此抽调大批警力,组成了规模庞大的专案组。专案组在分析了各种动机的情况下,对有可能的嫌疑人进行了拉网式排查。 不知不觉几个小时一晃就过去了,韩冷放下手中的卷宗抬起头的时候,墙上的挂钟已经指向凌晨三点多。他突然觉得胃里一阵抽搐,这才想起自己还没吃晚饭,便翻了翻抽屉,找到一盒泡面。可水壶里的水早就喝干了,他只得提起水壶去水房打水。 走廊里空空荡荡的,很安静,四周只响着他的脚步声。脚步声很轻,很有节奏,显然韩冷还沉浸在对案子的思考当中。 九·一二大案应该是一次冲动犯罪,没有预谋,也不像雇佣杀人。凶手作案的时间、地点、凶器,甚至目标都像是随机选取的,而这种方式的作案动机通常很难寻查。 关于动机,当然最容易想到的是抢劫杀人。但是清点柳纯财物时发现,她随身携带的现金、信用卡、购物卡、手机、手表乃至手上的钻戒都没有丢,只有一条刻着她属相的金项链不见了。项链是丈夫项浩然送她的生日礼物,案发当天早上她还戴着。 至于其他动机,包括情杀、因政治利益或经济利益产生纠纷、因为被项浩然牵扯遭到黑恶势力报复等等,围绕这些可能性专案组都做了大量的侦查工作,结果并未找到相关证据。 看来,九·一二大案的唯一切入点只能是“项链”,因为那是凶手在整个杀人过程中唯一的附加行为。 “为什么是项链?为什么凶手只拿走项链?而项链又怎么会出现在高亚仁的被杀现场?”韩冷停下步子,靠着走廊窗台,自言自语起来。 一阵风吹开了窗户,凉气涌进来,韩冷不禁打了个寒战,大脑瞬间一个激灵:于梅的舌头、王益德的眼球、孔家信的眼镜、高亚仁的舌头……战利品……项链……柳纯的项链会不会也是战利品? 项链是连环杀手第一次杀人的战利品,对他来说意义非凡,所以他总随身携带,可是不小心掉落在了高亚仁的被杀现场。 突然灵光一现,韩冷的神经兴奋起来,身上的疲倦感顿时一扫而空,甚至也不觉得有那么饿了。他干脆放弃了打水的念头,抓紧时间回去将有关细节落实准——毕竟现在还存在另一种可能性,高亚仁也同样具有杀死柳纯、拿走项链的嫌疑。 韩冷快步往回走,没几步又猛地收住脚步退了回来,因为他看到一丝光亮,那光亮来自项浩然的办公室。 “项队也没走?”韩冷走过去试着敲了敲门,听到里面有回应便推门进去。 屋子里烟雾弥漫,项浩然正夹着烟看卷宗。见韩冷进来,他有些惊讶,捻灭手中的烟卷,合上卷宗,说:“你怎么没走?” “您不也没走吗?”韩冷笑笑说。 项浩然微微颔首,心中一阵欣慰,他知道韩冷是在为案子争取时间。不过他不是个善于表达情感的人,于是便岔开话题:“研究得怎么样了?” “只是大概看了一遍,还没什么具体想法。对了,您觉得您爱人有可能认识高亚仁吗?”韩冷问。 “应该不认识吧,没听她提起过。怎么,有什么问题吗?”项浩然有些不解。 “没什么,随便问问。”韩冷顿了一下,眼睛看着项浩然,斟酌了一会儿,又说,“我有个疑问,是关于您的,不知道能不能……” “跟我有关?什么事?问吧。” “我看了一下嫌疑人的笔录,里面好像没有您的,按理说应该有您一份。” “噢,这个……”项浩然并未回避韩冷的目光,“这个我已经跟领导交代过了,案发当时我和老徐在一起。老徐可以作证,我们俩下班之后去彩云饭店吃饭了,直到接到柳纯出事的电话。”项浩然说完,可能是鼻梁有些痒,伸手挠了两下。 韩冷皱了皱眉,项浩然的反应太让他意外了——回答问题时刻意地直视对方、无意识地触摸鼻子,这都是说谎和有所掩饰的微表情。项浩然为什么要说谎?在柳纯这件案子上,他有什么要掩饰的?韩冷陡然间觉得,也许九·一二大案远比自己想象的复杂得多。 两人各怀心事,僵在那儿谁也不说话,气氛有些尴尬。末了,还是韩冷轻咳两声打破了沉默:“那没什么事儿,我先出去了。” 项浩然点点头,没说话。 韩冷转身,没走几步,背后突然传来项浩然冷冷的声音:“别在我身上浪费时间,如果有可能,我宁愿死的是我,也绝不愿意让柳纯再受一丁点儿的伤害!” 韩冷听得出,项浩然的话等于承认他有所隐瞒,但同时也暗示他有难言之隐。只是韩冷实在想不通,有什么事情能比柳纯的死还重要。不过既然话已经说到这个份上,再追问下去只会把关系搞僵,甚至把案子更加复杂化。好在还有老徐这个证人,搞定老徐要比搞定项浩然容易得多。想到这儿,韩冷稍微顿了一下身子,背对着项浩然点了点头,紧接着便拉开门走了出去。 韩冷还注意到,项浩然刚刚的话中说了一个“再”字。 徐天成大大咧咧地推开办公间的门,却又一下子蹑手蹑脚起来。他看到韩冷伏在一摞摞卷宗中间睡得正香,估摸着这小子是分析了一夜的案子,于是便坐到自己的办公桌前,从包里拿出一份报纸,摊在桌上轻轻地翻看。他尽量不弄出一点儿声响,想让韩冷多睡会儿。 大约过了二十分钟,韩冷迷迷糊糊地感觉屋里好像有人在,便抬起头,摸索着戴上眼镜。他看看墙上的表,又看看徐天成,然后支起身子,伸着懒腰说:“来得够早的啊!” “你醒了?”徐天成合上手中的报纸,“熬了个通宵吧?卷宗看得怎么样了?”徐天成说着话,绕出办公桌,拿起放在门边的水桶和拖布,紧接着便是打水、拖地、抹桌子一阵忙活。 看徐天成一丝不苟地打扫着,韩冷打趣说:“不愧是领导,处处以身作则啊!” “呵呵,天生劳碌命,闲不住,全当锻炼身体了。” “这觉悟不错。”韩冷声音很低,像是对徐天成说,又像是自言自语。他看着徐天成,若有所思了一会儿,说:“据说柳纯被害当晚项队和你在一起?” 徐天成拖地的动作稍微停顿了一下,晃了晃头,嘴上说:“是啊,当时我确实和小项在一块。”徐天成继续拖着地,“那天下班之后……” 徐天成的说法几乎和项浩然一模一样,当他再抬头的时候,韩冷已经挡在身前:“时间过去那么久了,你都不用回忆一下就说?”韩冷一副嘲讽的口吻。 “这……这……” “你抬起头!看着我!”韩冷逼视着徐天成,“为什么要说谎?” “说谎?没……没啊!” 韩冷指着徐天成的脑袋:“知不知道,你刚才嘴上说‘是’的时候,头在摇?这说明什么?说明你心口不一!告诉我为什么?为什么在柳纯这件案子上,一个堂堂的重案组组长,一个堂堂的刑警队队长,甚至是被害人的丈夫,要说谎?你们到底隐瞒了什么?”韩冷一脸的怒气,声音提高了八度。 “你嚷什么?”徐天成慌忙放下拖布,压低声音说,紧接着又跑到门口,两边望了一下,关上门,“你冷静点儿,不是你想象的那样,有些事情确实没法说。” 韩冷冷冷地盯着徐天成,徐天成有些尴尬。双目对视,最终还是徐天成败下阵来。 “好吧,昨天和小项碰面的时候,我就说瞒不住你。你冷静点儿,听我慢慢说。”徐天成将韩冷拉到自己的座位上摁下。 “其实柳纯被害当晚,真正和小项在一起的人是林欢,他们俩在香泛酒店……”徐天成说到这儿,特意看了一眼韩冷,他知道韩冷最近和林欢走得挺近,不知道韩冷听了之后的话会做何反应,“开房。” “什么?”韩冷一脸震惊,“你是说当时他们俩在偷情?” “嗯!”徐天成缓缓点头,“其实他们已经好了挺长时间了,我也是事后听小项说的。那次他和林欢一起出差,小项患了重感冒,在宾馆里起不来床,林欢几乎是寸步不离地照顾了他两天两夜。也许是因为发烧的缘故,也许是因为身在异乡需要情感的抚慰,也许两人早就……总之两人就稀里糊涂地发生了关系。” 韩冷来队里的这段时间,当然能看出来项浩然与林欢之间有暧昧,但是他也想当然地认为两人是在柳纯去世之后才发生感情的。其实不仅韩冷这样想,队里的大多数人也是这么认为的。 “都是他妈的借口!出轨的人总能找到这样那样的理由!”韩冷咬着牙,一字一顿地说道。 韩冷的反应如此强烈,倒是出乎徐天成的意料,他本能地替项浩然辩解起来:“男人嘛,总得好点儿什么,酒色财气总得占一样吧!小项不喝、不赌、不贪,好点儿色也算正常。” 这都说的什么乱七八糟的!话说出口,老徐自己都觉得不着调,又紧着说:“其实小项也是迫不得已。如果当时说出实情,恐怕就进不了专案组了,所以让我帮他遮掩过去。” 徐天成不理解韩冷的反应,是因为他不了解韩冷。 韩冷幼年,妈妈背叛家庭,抛弃了他和爸爸那段经历,在他心里留下了伤疤。他忘不了妈妈最后看他的眼神,就好像扔掉了一只肮脏的小狗,没有任何的留恋、疼惜,甚至还带着些欢愉。所以从骨子里,他非常非常痛恨那些对家庭不忠的人。更让他难以接受的,林欢竟然会是一个“小三”! 虽然他不想承认,但林欢与王曼极其相似的外表还是让他在她身上投射了一定的情感。而此时,一种被欺骗、被背叛的感觉正在他心底里蔓延着。 见韩冷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再看看表,快到上班的时间了,徐天成担心被队里的人看出什么,便拉起韩冷说:“走吧,你熬了一夜,也该饿了,一起出去吃个早餐,顺便再聊聊案子。”韩冷没有拒绝,机械地跟着徐天成走出办公间。 吃过早餐之后,二人兵分两路,徐天成会合方宇去调查高亚仁的公司,韩冷则去拜访高亚仁的父母。 3 开门的是高常生,他扫了一眼韩冷的警官证,没多说话,只是侧着身子将韩冷让进屋内。 房子装修得不错,只是现在有些凌乱。厨房里正冒着热气,散发出一股中药的味道。方便面袋子、快餐饭盒、吃了一半的饼干香肠,乱七八糟地堆了一桌子。高常生规整了一下扔在沙发上的衣服,让韩冷坐下。他朝卧室里望了一眼,略带歉意地说:“不好意思,家里太乱。自亚仁出事之后,他妈就一病不起,我也实在没什么心情收拾。对了,您来是案子有消息了吗?” “大爷,对不起,我们还在尽力追查,如果有消息一定会第一时间通知您的。” “那您来是?” “您儿子认识一个叫柳纯的人吗?您听他提起过这个名字吗?”韩冷怕耽误高常生熬药,便开门见山地问道。 “没听他提过啊。”高常生摇摇头,“我对他在外面的事情不太清楚,也不知道他到底认不认识这个人。” “哦,还有个事儿想问问您,时间可能有点儿久远了,您尽力帮我回忆回忆。在去年九月份,尤其是九月初那段时间,您儿子有没有什么异常的举动?他的工作或者是别的方面有遇到不顺吗?” “去年?那哪能记得住。人老了,记性不好,别说去年九月份,就是上个月的事儿也记不全。要不你等两天问问我儿媳吧,她正从美国往回赶,亚仁的事情她应该比较清楚。唉,对了……”提起自己的儿媳,高常生像是想起什么,“我儿媳和孙子是去年八月末走的,当时亚仁也跟过去安顿他们娘俩,忙了差不多大半个月才回来。” “您记得他回国的具体日子吗?” “那真记不住了,这重要吗?” “是……噢,不,没关系,我们应该能够查到。”韩冷突然改口,因为他想到一个很简单的办法——去出入境管理处查一下出入境记录,高亚仁回国的具体日期不就一目了然了吗? 高亚仁的黑石网络公关公司在时代大厦十一层租了个写字间。徐天成和方宇在路上就嘀咕,高亚仁低调地用他老爹的名字注册公司,而且名片上也并未印有其在公司的头衔,很明显是在躲避什么,估计这公司干的也不是什么正经生意。徐天成特意嘱咐方宇,到时候要见机行事,别急于亮明身份。 写字间的格局中规中矩,里面有五六个隔断,几个工作人员正对着电脑噼里啪啦地摁着键盘。靠近阳面的一侧有两间独立的办公室,一间是会客室,另一间写着总经理室。此时坐在总经理室大班椅上的是一个二十多岁的小伙子,看起来他应该是接替高亚仁管理公司的人。 小伙子年岁不大,城府却很深,刚刚还阴着脸,这会儿见公司里来了客人,立马换上一副笑脸,忙不迭地出了办公室。他几乎是一溜小跑,直奔徐天成,热情地伸出了双手——徐天成矮矮胖胖富态的样子,看着就像老板。 “欢迎,欢迎,请问您是?”小伙子握着徐天成的手问道。 受到差别待遇的方宇一生气便忘了徐天成的嘱咐,手伸进包里就要拿证件,徐天成赶忙用眼神制止了他。 小伙子精明,眼珠一转,拍了一下脑门:“忘了,忘了,这事怪我,忘了咱这行的忌讳。这样,二位不用告诉我您的身份,只要说出您需要的服务就行,我们一定会满足您的。” “你们都能提供什么服务?”徐天成顺水推舟,一副老板的派头问道。 “您二位请随我到会客室,咱们慢慢谈。”小伙子引领两人进了会议室,转身出来敲了敲一个女工作人员的桌子,“拿两杯咖啡进来。” 待两人坐定,咖啡端上,小伙子打开话匣子:“您二位既然来了,想必也听过我们公司的口碑,那我就开门见山。这么说吧,大到品牌炒作、公司营销、制造舆论、危机公关,小到发帖、删贴……我们都能做。”小伙子以为遇上了大客户,越说越来劲,“网络是个自由天地,上到世界五百强,下到小杂货店,甭管什么人,只要您出得起钱,我保准让他们……” “这样出不了事吧?”徐天成问。 “您放心,我们的‘水军’遍布世界各地,手里掌握着各大论坛几十万个IP,保证IP不重叠,外人是看不出门道的。再说,就算出了问题,顶多就是从民事上追究点儿责任,他们想取证也是很难的。” “价位怎么样?”徐天成又问。 “在论坛和贴吧上发帖,每帖两元,一万贴起价;博客、微博发文,每篇两千;我们高总……哦,不,雇佣专家在平面或者门户网站发表评论文章,每篇两万。您看,二位想要哪种?” 徐天成和方宇对视一眼,忍着笑,拿出警官证放到桌上。小伙子顿时傻了,呆了一会儿,猛地站起来,抓住徐天成的手,带着哭腔说:“大哥,你放过我吧,其实这公司是我表叔的,我只是他的助理。” “你表叔?” “对,我表叔是高亚仁,他……他前几天被人杀了,我只是暂时管一下公司。噢,我明白了,你们是为表叔的事情来的吧?”这小子还不笨,总算反应过来了。 方宇鼻子里哼了一声,指着椅子说:“你先坐下,我们今天不管你们公司这些破事儿,先说说你表叔。你表叔和你们公司最近与人结怨没?” “干我们这行得罪人那是肯定的。不过一般情况下,双方当事人——也就是抹黑者和被抹黑者,他们心里彼此都清楚是谁干的,所以博弈主要来自他们双方,很少有人追究我们这种公司的责任,除非他有十分确凿的证据。”小伙子擦了擦脸上的泪痕,又镇定下来,“一般情况下,公司是我在前面张罗,我表叔在幕后指挥,遇到大活他才亲自出马。以他一贯的形象和言论,外人看不出这里面的内幕。就算有个别人发现了其中的蹊跷,但他们都是有头有脸的人,应该不会搞暗杀那一套。我表叔人很好,对公司的同事也很好,而且他一般不在公司待着——他是从国外回来的,喜欢喝咖啡,不喜欢大蒜味道……” “就是说,在理论上与你表叔结怨的人应该很多,但实际上没有人公开表明过立场。”徐天成总结了一下,然后提出想要一份公司的客户档案。 “没有啊。”小伙子紧着解释,“不是不给你们,是真没有!不管是公司还是个人,他们找我们,要么是通过中间人,要么用的就是假名字,实在没必要备案。” 在徐天成这边询问的同时,技术科已将搜集好的关于高亚仁接受采访的新闻视频与发表过的文章汇总分析之后交到项浩然手上。这些资料,一部分来源于网络,一部分取自高亚仁自己电脑里的存档。 项浩然看了一下分析报告,又大概浏览了一些高亚仁的文章。应该说他是个人气很旺、很高产的评论人,多年来,他的身影经常出现在财经类电视节目中,接受平面媒体采访以及发表评论性、预测性的文章也达数百次之多,其内容涵盖的领域非常广泛。 他早年的大部分文章主要针对国内金融领域、股票、房地产、石油能源等市场方面,做一些分析和预测。其文风多以“唱衰式”为主,言辞犀利,“雷”人深省。给项浩然留下比较深刻印象的几个词是泡沫、崩溃、毁灭……而在其高调预测的背后,却是极低的准确率。 近几年,随着社会的高速进步,国内经济呈多元化发展,原本不被看好的一些产业逐渐发展起来,并且正在迈向黄金时代,比如文化娱乐产业、电影工业等等。而高亚仁也顺应潮流,将触角延伸到影视娱乐方面。每逢大片上映,便总能在各大媒体上看到他的影评性文章。其文风更加彪悍、泼辣,对于中国电影以及某些电影人的三俗、庸烂,愤怒之情溢于言表,其程度不亚于泼妇骂街。 由于近期国内接连出现了一些轰动性的社会事件,对于责任的讨论和民生话题便成为各大媒体追逐的热点,而高亚仁也突然将评论的重点转向社会时事方面。由于其文风保持着其一贯的犀利、深刻本色,所以文章广受各大报纸欢迎,纷纷被登载。 看完高亚仁的一系列文章,项浩然有种感觉,高亚仁要么是某些利益集团的代言人,要么就是个彻头彻尾的投机者。社会上什么事件受关注度高他就评论什么,而且以泼妇骂街和哗众取宠为特质,因为那样能够得到媒体的关注,名利便会接踵而来。 待徐天成和方宇归队,两方面信息交汇,结论便更加明确——高亚仁以其辉煌的简历,包装过的各种专家身份,长期对国内资本市场以及热门产业发表耸人听闻的负面舆论,严重干扰国内市场的正常秩序,而且他也是“网络黑社会”的推动者之一。虽然现在没有确凿证据显示高亚仁到底代表着何方利益,但是他通过误导舆论、误导投资者从中牟取暴利这一点是肯定的。在他那些恶毒、刻薄的言论背后,是其个人名利的不断增长,但同时受损害、受愚弄的是国家、企业和老百姓。这应该就是他被连环杀手选中的原因,而京剧脸谱所昭示的含义也恰如其分——他的嘴巴确实够邪恶、够黑暗的。 高亚仁死于一张邪恶的黑嘴! 之后,项浩然又向二人透露了一个坏消息和一个好消息。坏消息是,柳纯的项链由于被高亚仁的血渍污染,上面没有提取到可用的指纹和DNA。好消息是,黄色刊物上的指纹比对有了结果,指纹是来自项浩然和徐天成都认识的一个人。项浩然说了一个名字。 徐天成嘿嘿一乐,说道:“谁?王大海?这小子出来了?” 项浩然比画了一下手势:“是啊,七个多月了。” “这小子可是个人物,不过我看他不太可能是连环杀手吧?” “对,我也觉得他不像,不过那本黄色书肯定是他的。” “那就赶快抓回来审审呗。”徐天成说道。 从出入境管理处出来,韩冷下一个要去的地方是友谊百货。 出入境记录显示,高亚仁是在去年九月十七号回到国内的,这就排除了他杀柳纯的可能性。这也基本可以断定,项链是连环杀手不经意掉落在现场的。那么接下来需要探寻的是,柳纯是如何被选中的?她符合凶手一贯选择被害人的标准吗? 友谊百货财务部总监李小宛是柳纯遇害前那次聚会的召集人,韩冷现在就在她的办公室,他想亲耳听李小宛再叙述一下当晚的情形。 李小宛是那种让人眼前一亮的女人,身材高挑,肤白如雪,长长的鬈发恰如其分地映衬着姣好的面庞。一身干练的职业套装将她前凸后翘的身形完美地呈现出来,整个人给人感觉大气、知性,却又不失女人韵味。韩冷此时方才明白,为什么早晨提起她的名字时老徐的瞳孔会突然放大,心中不由得暗笑老徐也是个色鬼。 韩冷道明来意。显然同样的问题李小宛已经回答过无数次,她咬着嘴唇,低着头,揉了揉眼睛,多少有些不耐烦。不过她的脸上很快又露出得体的笑容,说道:“其实那天的事情,浩然已经逼着我说过很多遍了,但如果对小纯的案子有帮助,再多说几次也没关系。” 她停了停,然后缓缓说道:“那天是周末,我爱人出差,下班后我一个人待着无聊,又想着好长时间没见到小纯了,于是便给她打了个电话,又约了两个朋友,一起去‘旺客’聚聚。我们在那儿待了两个多小时,本来想接着再去K歌,可我那两个朋友临时有事去不了,便只能作罢。于是我们就结账,各自回家。其实,整个过程就这么简单。” “在你们到酒店,吃饭,结账,回家的过程中,就没有发生一点儿特别的事儿,或者遇见什么人吗?”韩冷问道。 “应该没有吧。”李小宛扬着下巴,垂着嘴,皱起眉心,像是在尽力回忆,接着又面带羞涩地说,“可能是时间过得太久了吧,而且当时我也喝多了,关于那天吃饭的事情,我只能记个大概的过程,具体细节我一点儿也想不起来了,甚至连怎么结的账,怎么把车开回家的,我也记不清楚了。” 韩冷抿着嘴微笑着望向李小宛,其实他并不是真的在看她,他只是在思考——紧咬嘴唇说明她很焦虑;低头意味着羞愧;揉眼睛表示不情愿;说话缓慢、抬起下巴、嘴角下垂都是悲伤的表现;眉心紧皱似有某种恐惧和担忧。 见韩冷一直盯着自己看,李小宛有些误会,以为韩冷不相信自己的话,又接着强调道:“我没有骗你,我真的记不起来了。” 韩冷这才回过神来,说道:“不,不,我没那个意思。”顿了顿,韩冷又客气地说,“我是学心理学的,您介意我从心理方面分析下您吗?” “当然不介意,你有什么话就说吧。” “我认为,柳纯的遭遇一定对你心理造成了很大困扰。你可能会觉得她的死你也有责任,因为当晚是你约她出来的,所以你很后悔,很内疚。虽然你嘴上说愿意配合警方不厌其烦地叙述当晚的情形,但我看得出你心里其实还是稍微有些抵触。理智上你觉得自己有责任协助警方找出真相,但潜意识里你又非常抗拒回忆那个夜晚,因为每一次回忆都会加重你的心理负担!” 韩冷几乎是一针见血地刺中了李小宛的痛处,她一下子捂住嘴,眼泪啪嗒啪嗒地落了下来。韩冷赶紧递上一张纸巾。李小宛接过来,在两边脸上沾了沾,呜咽着说:“我和小纯自小一起长大,情同姐妹,直到现在我也无法接受她不在了的事实。我真后悔那天晚上让小纯出来,本来她单位有应酬不能来,是我接二连三地给她打电话,又到她单位催她……也不知怎么了,那天晚上我简直像个催命鬼似的……” 李小宛激动起来哭个没完,看来这些话在她心里已经压抑了很长时间。韩冷不忍心打断她,只能耐着性子任她宣泄。好在一个电话适时打进来,才让她止住了啜泣。 电话里应该没有什么重要的事,李小宛应付了几句便挂掉了。然后她从办公桌的抽屉里拿出化妆包,背过身子补起妆来。转回来再面对韩冷的时候,她的情绪和外表都恢复到了韩冷刚进来时的模样,只是眼睛稍微有些红,不过看起来更加楚楚动人。 都说这女人变脸比变天还快,今儿算是亲自领教了。韩冷在心里悄悄地说。 “不好意思,让你见笑了。”想想自己刚才当着一个陌生年轻人的面大哭了一场,李小宛多少有些难为情。 “没关系,发泄出来就好了,要不然老憋在心里会憋出病的。”韩冷不想让她太尴尬,客套了一下,又把话题引到案子上,“我认真分析过柳纯的案子,我认为那天晚上可能有些事情被忽略了,如果您愿意的话,我可以帮您回忆一下?” “当然可以啊,只是不知道我能不能做到。” “我们一起努力试试。” 韩冷站起身子,做了个请的姿势,让李小宛平躺在会客的长条沙发上,自己拉过椅子坐到对面对李小宛说:“现在你闭上眼睛,将大脑完全放空,身子放松下来,双手自然地放到两条腿上……” 韩冷的架势,李小宛觉得好像在电影里看过,于是一脸忐忑地说:“你不会是要催眠我吧?听说弄不好会造成思维混乱的。” “呵呵。”韩冷笑笑,“你别担心,我还没那本事。我只是想让你的身心彻底放松下来,然后集中精神听我的引导,我们一起‘回到’当晚的情景中去。如果你在我的启发下想到了什么,就说出来;如果想停下来思考,就伸出左手;如果有的地方实在想不起来,就伸出右手,我们就越过它。” 通过刚刚与李小宛近距离地接触,包括观察她的言谈举止和谈及案情时的动作表情,韩冷分析后认为:李小宛之所以出现一段时期的记忆模糊,一方面可能确实是因为当时酒喝多了;另一方面,她和柳纯关系亲密,柳纯遇害之后,她在情感上无法接受这个事实,致使她一直处于悲伤的情绪之中。同时,一些无法释怀的原因又让她陷入深深的自责与愧疚中。 一些心理学家认为,人在过度惊吓、高度悲伤,以及长期处于内疚自责的情绪时,大脑出于自我保护的目的,会自动删减、掩藏某些记忆片段。对于这种情形,心理学家通常会用一种叫做“认知谈话”的方法引领求助者回到过去的场景——通过一步步的启发和描述,让求助者想起一些细节、响声、气味,或者一些已经被视线所及,但又未被大脑关注的信息等等,从而逐步打开他们被封闭的记忆空间。 韩冷现在就想用这种方法试试。 “你听明白我说的话了吗?”韩冷大概介绍了一下自己将要用的方法。 “听明白了。”李小宛按照韩冷的吩咐,闭着眼睛说道。 “你现在要放松,身体放松,脑袋里什么也不要想……我们现在开始了。”韩冷放低声音,语调轻缓地说,“请你再叙述一次那天晚上你们聚会的整个过程,要尽量详细,任何一个小细节都不要放过。” “那天晚上……”李小宛又一次开始叙述。 在韩冷的启发下,李小宛想起了很多细节,包括她怎么给柳纯打的电话,然后去柳纯单位会合;到停车场停好车,站在饭店门前等了另外两个朋友一会儿;进了饭店,她们事先订好的包间出了问题,饭店又给她们换了个包间;她们点了什么菜,说了些什么话。 …… “是谁提出要散席的?” “另外那两个朋友,她们已经约好了麻将局。我没同意,说喝尽兴了才能走。” “柳纯什么反应?” “她在我旁边笑,替那两个朋友帮腔,然后挥挥手让她们先撤。” “你能看见墙上的表吗?现在是几点?” “能。”李小宛顿了一下,像是在看时间,“八点三十五。” “谁喊的结账?” “小纯坐在靠近门的地方,是她让服务员拿账单过来的。” “是谁结的账?” 李小宛沉默了一会儿,伸出左手,表示自己要考虑一下。 韩冷提示她:“谁结账的问题应该很容易,看看你钱夹里或者查查信用卡里钱少没少就行了。” “虽然我在单位管财务,但在个人方面是非常粗心的。对于钱包里到底有多少钱,我从来都没有概念,所以也看不出少没少。” “那我们来分析一下,账单是柳纯让服务员拿进来的,而且她坐的位置离门更近,理论上服务员会把账单拿给她。” “哦,对……我有点儿想起来了。我伸手去抢账单,小纯拦住我,从包里拿出钱递给服务员,嘱咐她开张发票。小纯一贯很大方,出去消费总是抢着付账,而且我也知道她能报销,就没再跟她抢。” “结完账你们就走了吗?” “对。” “你再看一下时间。” “八点四十。” “你现在应该和柳纯往饭店外面走。” “我们边走边聊天。” “看看周围,有没有什么人注意你?” “我们路过大厅,有几个桌的男人看过来。我小声对小纯说,没见过美女喝醉啊,看什么看,然后我们就大笑。” “那几个男人长什么样?描述一下。” “年龄都挺大,也喝得脸红脖子粗,没什么特别。” “接下来你们应该去停车场开车吧?” “是,我们俩的车是并排停的。” “你们直接上车走了吗?” “没有,我们又聊了一会儿天。” “在她的车里,还是你的车里?” “我们是站在车外聊的,我靠在我的车头上,她站在我对面。” “聊了什么?” “也没什么,就是互相开了一会儿玩笑。我说她衣服穿得土气,笑她怎么官当得那么大,品位却降低了。她笑着说,她升官靠的是实力,不是美色。我假装生气,说那我当总监靠的是勾引领导呗?然后她又说,公务员工资低,买不起名牌啊!我说,别装穷了,谁不知道领导工资基本不用。小纯又笑着说,她是副的,没人向她行贿。我想起包里有几张我们商场的购物卡,就随手掏出一张给她,说没人行贿那就我来吧。小纯不要,我们推搡了一会儿,还是我硬塞到她包里的。” “购物卡是什么样的?” “跟信用卡差不多,里面有一千块钱。” “然后呢?” “然后我们互相嘱咐小心开车便分手了。” “很好,你做得很好。”在韩冷的引导下,李小宛模糊的记忆渐渐清晰地呈现出来,韩冷也似乎在她的回忆中捕捉到了一丝端倪,“下面,我们再回到你们站在车头前聊天的场景。”韩冷停了一会儿,给李小宛喘息的机会,好让她的大脑能够从容地转换场景,“好,现在告诉我你眼睛里看到的东西。” “我和小纯在饭店门前的停车场,这周围大概停了三排车,我们的在最前排。我看到饭店门口不断有人进进出出,不过距离太远看不清他们的脸;停车场周围好像没什么人,也没有保安;身后是一条马路,来回穿梭着很多车;马路边上是一排法国梧桐,还有几盏暗黄的路灯……” “你周围有什么气味?例如香水味、烟草味……” “有一点点烤肉的味道,应该是从旁边烧烤店传出来的;还有就是我和小纯身上有香水、酒气、饭菜的味道。等等!我好像听到了一点儿响声……有自动开锁的声音,接着是轻轻关车门的声音。” “声音来自哪里?” “不是马路上的,好像就在我身后的几排车里。” “你现在回头,看看哪辆车里有人,试试隔着风挡玻璃看一下那个人的脸。” “我看到了,是个男人,他就在我车子后面的车里,他的脸我也能看见。” “描述一下。” “无法描述。不知道为什么,我明明能看见他,但就是无法形容那张脸。不过我有一种很熟悉的感觉,好像在哪里见过他。” “在哪里见过?你的同学?你老公或者你朋友的朋友?你的客户?你打过交道的公职人员……” “不是……”李小宛来回摇着头,接着静默了一会儿,伸出右手,表示自己真的记不起来。 “好吧,没关系,你放松些,转过头来看看柳纯的反应。” “她好像微微点了点头,笑了一下,不过不知道是对我,还是对我后面的男人。” “你再回头,看看车子的特征,颜色、标志、车牌号等等。” “车子好像是黑色的,其余的看不清楚。” “你看看那个男人,再试着描述一下,哪怕是一个非常小的特征。” “不能,真的不能!不能……”李小宛一着急,情绪激动起来,身子瑟瑟抖动着。 韩冷赶忙近身握住李小宛的手,让她保持着安全感,紧接着说:“没关系,别想了,慢慢放松下来。唉,对,放松,放松,好,你现在可以睁开眼睛了。” 韩冷将李小宛从沙发上扶起来,李小宛睁开眼睛,直了直身子,好像做了一场梦。 “你在停车场与柳纯对话的一幕,你对项队说过吗?” “没有。”李小宛活动了一下筋骨,一副无所谓的口气,“我先前对这段记忆真的很模糊,再说那购物卡里一共就一千块钱,以前也给过她几张,而且那种卡在我们这种高管手里多的是,都是与客户联络感情用的。我也没别的意思,便宜好姐妹一张卡不算啥。而且那天的饭局我做东,本来就应该我结账,小纯帮我结了,我表示一下也是理所当然的。就是当时能想起来,我也不会对浩然说的。就一千块钱的事儿,说出来还不够丢人的,也不可能跟小纯的遭遇有什么关系。” 李小宛以为那无关紧要,可韩冷却不这样想——也许正是那一千块钱的购物卡,让柳纯付出了生命的代价! 4 王大海的经历颇为传奇。 他曾是一所著名学府的计算机系高才生,可他不安心学业,一门心思想着创业。不过要创业就创业吧,整好了说不定也能弄出个像样的IT公司来。可这小子却剑走偏锋,做起了黑客,专门盗取别人电脑中的隐私以及金融账号等等进行甩卖。网络中有一个词叫做“捉肉鸡”,就是形容这个行当的。 捉了一阵子“肉鸡”,王大海觉得太费劲,钱来得也慢,一合计干脆办个色情网站。他以吸收会员为赚钱手段,同时又通过网络平台大量贩卖淫秽色情光碟和书刊。 当时项浩然和徐天成都在专案组里,抓捕这小子可是费了好大的劲儿。省厅牵头的专案组耗费了相当长的时间,始终也无法锁定王大海的真实IP,只好另辟蹊径,放弃网络追踪,转而开始跟踪物流公司的收件车,以及查找制作光碟和书刊的源头,最后终于通过一家非法经营的小印刷厂,才顺藤摸瓜抓到了王大海。 王大海进监狱之后,自身的价值才得以真正发挥。他积极配合监狱,对一些有学习欲望的犯人甚至狱警进行网络知识方面的培训,并且主动承担起优化监狱网络以及官方网站的日常维护工作等等。不仅如此,他还通过自己编写的一些小软件为监狱在行政工作方面提供了很多电子化的帮助。因此,他也得以提前获释。 和许多人一样,对王大海这种误入歧途的年轻人,项浩然也感到十分惋惜。通过当年审讯时的一些交谈以及事后对他的了解,项浩然知道他本性并不坏,和那些怀揣创业梦想的年轻人一样,他也有积极向上的一面,只是太过急功近利,将精力用在了歪门邪道上。可法律就是法律,你犯了错就要受到相应的惩罚。项浩然以为通过监狱的改造,能够让王大海认识到错误,及时思过,走到正路上来,没想到他竟又干起了老本行,于是项浩然有了亲自会会这小子的想法。 项浩然和老徐、方宇先到王大海居住地派出所了解情况,从管片民警那儿得知,王大海从省城监狱出来回到本市后一直都比较安分,没惹什么乱子,不过也没找到正经工作,主要靠在长途客运站摆书摊维持生计。于是,三人又杀到了长途客运站。 到了地方,三人从车上下来,远远地就看见王大海手里举着本书正卖力吆喝着。他还是老样子,干干瘦瘦的像根麻秆。当视线相碰的时候,不知为什么,王大海丢下手中的书,转身撒丫子就跑。三人先是一愣,反应过来后徐天成猛拍方宇一把,嘴上嚷道:“愣着干啥,还不追啊!”方宇拔腿追了出去,徐天成和项浩然返身上车,也跟着追了过去。 王大海哪是方宇的对手,跑了二三百米,身子便开始沉了。方宇瞅准机会一个前扑把他按倒在地,紧接着单膝压住他的身子,将双手扭到背后,干净利落地铐了起来。此时,老徐开着车子正好赶到。打开后车门,方宇轻轻一提,几乎是将王大海扔进了车后座位上,自己随后也跟着上了车,与项浩然一左一右将他夹在中间。 王大海一上车,嘴上便连连求饶:“项哥、徐哥,饶兄弟一把,我再也不卖那些玩意儿了还不行吗,给个机会吧!” 徐天成从司机位扭头看过来,见王大海满嘴是血,惨兮兮的样子,有些忍俊不禁。他冲方宇点了一下头,示意他打开手铐,然后拿出一盒抽纸扔到王大海怀里,说:“你小子是不是又干起老本行了?” 王大海擦着嘴,龇牙说道:“就是些以前的货底子,扔了怪可惜的,搭配着卖卖。” “老实点儿!你卖黄书还挺有理啊!”方宇冲王大海后脑勺扇了一下,接着从包里拿出一个证物袋,里面装的就是凶手遗留在孔家信被杀现场的那本色情刊物。方宇把证物袋举到王大海眼前:“看看这书是不是你的?” 王大海装模作样地看了看,摸摸后脑勺,说:“好像没卖过。” “你小子就装吧,告诉你,那书上可有你的指纹,而且书是我们在杀人现场找到的……” 还没等徐天成说完,王大海便急赤白脸地抢着说:“徐哥,徐哥,我错了,书是我的,可杀人跟我半毛钱关系也没有啊!我要是有那胆儿,还练啥摊啊!” “行啦,知道你没那两下子!好好想想,书卖给谁了?”徐天成没好气地说。 “这我哪想得起来啊,一天卖那么多,真的记不住,不是我不帮忙。”王大海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吐吐舌头,一脸的赔笑。 “让你好好想,你想了吗?张口就说!”方宇又推了一下王大海。 “大哥,我真的想不起来!一般买这种书的顾客,我都故意不看他,怕把他吓跑了。要不这样,您容我回去想想,想起来一定给您打电话。” 项浩然看出来王大海不像是在耍滑头,难为他也没有用,便向徐天成使了个眼色。徐天成拿出警民联系卡递给王大海,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你说你小子,有头脑有技术的,怎么就不能干点儿正经事儿?” “正经事?谁不想干点儿正经的工作?可我一没拿到大学毕业证,二来,就我出那档子事儿,在圈里也算有点儿恶名,哪有公司敢用我?”提起这茬,王大海好似一肚子委屈,“我跟哥哥您说实话,刚出来那会儿,我也满世界找工作来着,可人家一听说我进去过,而且犯的是黄事儿,看我的眼神就是两个字——鄙视!您是不知道那感觉,就像被人用刀子在心头戳一样,几回下来就能把你伤个体无完肤。可你也不能怪别人,那些错都是你犯的,你表面上还得赔着笑,只能回家蒙在被窝里掉眼泪。尤其再一听那《老男孩》,眼泪更是哗哗的,听一回哭一回,就觉着那歌词跟写我似的。我现在是真知道这社会难混啊,还不如在局子里,到点吃,到点睡,啥压力也没有啊!” 王大海啰啰唆唆说了一通,让人有些忍俊不禁。徐天成笑着说:“想回局子?那没问题啊,这点事儿好办。要不你现在就跟我们走?哎,对了,你那会儿不是说手里有几个好项目吗,怎么没找人投资啊?” “现在的风投都精着呢,对信用审查得特别严格,就我,没戏!呵呵,要不,你们公安局投我得了?” “然后你再把我们整上市喽?”徐天成也顺着开了句玩笑,“你小子就臭贫吧!不跟你这儿浪费时间了,回去好好想想啊,滚蛋吧!” 方宇先下车腾出地方,王大海起身正要下车,项浩然突然拉住他的胳膊将他按下,从包里拿出一张名片递给他:“拿着这张名片,按照上面的地址去找名片上的这个人,告诉他是我让你去的。他是我的一个发小,正在筹备一个团购网站,需要网络方面的技术人员,你去试试。” 王大海接过名片,反正面来回看了几遍,一时之间说不出话来,憋了一会儿,眼泪含在眼圈里猛劲地点头道谢。项浩然见不得这场面,摇摇头表示没什么,又别过脸去挥手示意他下车,然后吩咐老徐开车。车子发动之后,老徐问项浩然是回队里还是去哪儿。项浩然让他给韩冷打个电话,问问那边的情况,然后再找个地方碰碰这一天的进展。 车子已经开出很远,王大海还站在原地,手里紧紧握着那张名片,嘴里仍不住地说着谢谢。看得出,他是由衷的。 “柳纯的死源于一场误会!”在旺客美食城停车场中,韩冷指着其中两个车位,对身边的项浩然、老徐和方宇说,“当晚柳纯和李小宛从饭店出来,没有直接上车,而是站在这里聊了一会儿天,其中玩笑地提到了‘受贿’‘行贿’的字眼。分手时,由于聚会是柳纯埋的单,李小宛作为召集人觉得有些不好意思,就塞给她一张含有一千块钱的商场购物卡。而那时凶手就坐在后面的车子里,他目睹了这一过程。他也许和柳纯认识,或者有过一面之交,总之他肯定知道柳纯的公职身份,所以想当然地认为柳纯在接受贿赂。而这一错误的解读让本已经处在高度愤懑中的凶手产生应激反应,于是他跟踪柳纯,最终实施了犯罪。” 韩冷停下话头扫视在场的几个人,他们都低着头一副沉思状。韩冷继续说:“现在我认为,已经可以判定九·一二大案与连环杀人案是同一凶手所为。柳纯是他第一个受害人,他拿走项链是作为纪念,但不小心掉在了高亚仁的命案现场。” 时隔一年,柳纯被杀真相终于浮出水面。警队精英尽出,全力追查了将近一年的真相,竟然如此简单,如此荒谬,这么轻而易举地就被韩冷查了出来。徐天成、方宇他们心里犹如打翻了五味瓶,有种说不出的滋味。项浩然的心情更为复杂些,仅仅是一个误会就让妻子送了命,毁掉了他们的家庭,毁掉了活着的人的未来。这是天意弄人,还是一个惩罚——是惩罚对家庭不忠的人吗?那么应该被惩罚的人是我,而不是小纯,不是吗? 真相尽在眼前,项浩然心中的负疚感并没有被化解,反而愈加强烈。 天开始泛黑,远处的夕阳逐渐被街灯的光影取代,光影透过法国梧桐斜射在停车场中,几个长长的身影犹如雕像般凝固在各自的思绪里。那像是一种祷告,祈求逝者于天堂之上一路走好。 沉默了好一会儿,老徐问:“既然是同一个凶手,为什么柳纯案会与眼下的连环杀人案差别那么大?还有……” 老徐还没问完,项浩然就打断了他:“走吧,进去再详细说。既然来了,就吃个饭再走。这段时间辛苦大家了,尤其是小韩,还熬了通宵。今天我请客,你们随便点。”项浩然说完带头向饭店走去,几个人便跟在身后进了饭店。 服务员引领几个人到了雅间,端茶倒水递上菜谱。项浩然随手将菜谱扔到老徐和方宇面前,让他们想吃什么尽管点。两个人倒也熟练,没看菜谱随口报了几个菜名,服务员记下之后退去。 服务员出去之后,几个人便迫不及待地一连串问道:“柳纯案与连环杀人案在手法上为什么差别那么大?凶手为什么间隔那么长时间才继续作案?而这次作案的频率为什么会如此之高?为什么会有仪式?仪式为什么在柳纯案中没有出现?” 韩冷拿起茶壶给几个人添了一圈的水,自己也倒上一杯喝了几口,整理了一下思绪,才抬头说道:“从表面上看,九·一二大案确实与一年之后开始的连环杀人案大相径庭,不过当我们把这种现象放到变态杀手心理层面上去分析,就会看到它的合理性。 “变态心理的形成会有一个相当长的累积过程,从时间上追溯,甚至可以追溯到一个人的幼年时期。而从具有变态心理到变态杀人,同样需要一个从开始到发展的过程。我们已经知道,凶手属于追求权力型的杀手,他在实施作案时幻想自己具有某种身份,具有审判、惩罚别人的权力和义务。也就是说,在他的人格中具有偏执妄想的一面。而从他连续作案的过程来看,他几乎以强迫的方式,严格、精细地执行着每个环节,并且沉迷于追求完美。虽然目前还无法判断整个仪式的逻辑性如何,但就凶手选择示罪的物件来说,是非常恰如其分的。由此判断,凶手的偏执妄想已经发展到一种极度的病态,造成了他人格上的障碍,心理学称之为偏执型人格障碍,也可以称为偏执狂。 “偏执型人格障碍的应激反应主要来自于‘自我伟大以及对迫害的妄想’,它有三个心理发展阶段——逃避、自卫、进攻。就本案凶手来说,他最初受到挫折的时候,会选择默默承受,或者假装那件事情对他没有影响,同时又会通过规范自我行为来避免挫折的再现。但是随着挫折的反复经历,凶手心里开始产生恐惧、焦虑乃至愤怒的情绪。当这些情绪越来越强烈的时候,他就需要寻求解脱。由于对自我伟大的幻想,他将自身遭受挫折的原因归结到别人的犯错,认为自己的遭遇都是因为某些人的错误和迫害所致,尤其是那些手中握有权势,能够改变别人命运的人。这就是他在日后的犯罪中,选择那些在社会上拥有一定地位,但又具有严重道德缺陷的人作为加害对象的原因。这个阶段的凶手开始具有反社会的性格特征,暴力幻想也成为他释放自己的一种方式。到了第三个阶段,也就是柳纯遇害当晚,凶手一定正在经历着或者不久前刚刚经历过一次生命中的重大打击,再加上先前累积下来的刺激性因素,让他的焦虑和愤怒都达到了不可抑止的地步。而对于柳纯的错误解读,最终让他将暴力幻想变为现实犯罪。” “这么说,柳纯就是那把打开锁释放出恶魔的钥匙?”项浩然喃喃说道。 “不!不是柳纯也会是别人,她只是在错误的时间出现在错误的地点。”韩冷看了项浩然一眼,继续说,“正是这一次带有偶然性的冲动犯罪,让凶手心中的焦虑、愤怒一扫而空。他的生理和心理都得到了前所未有的满足,以至于在随后的日子里他会时常回味。但亢奋的情绪终归会冷却下来,受过正常教育、具有道德良知的一部分人格重新显现,杀人的罪恶感便油然而生,同时警察的追捕也让他心生恐惧。于是,罪恶感和恐惧感成为他新的困扰,焦虑感便随之恶性循环地涌现出来。由于先前已经经历过一次完美的释放,于是他开始渴望重现那种感觉,由此他的生理和心理、理智和欲望开始了一场痛苦的博弈。而这场博弈到底能够持续多久,没有人知道,但是可以预见他的结局——肉体终归抵抗不了灵魂的控制。随着刺激性因素再次出现,凶手最终选择拿起屠刀,开始了他的杀戮之路。 “在此期间凶手还会有一个自我心理辅导的过程,他需要让自己的杀戮符合逻辑,将自己的行为合理化,于是便借助或者创造了某种仪式——仪式成为他杀人的理论基础。” 韩冷顿了顿,一脸难受的表情,说:“如果没有意外,这场杀戮也许会无休止地进行下去,因为杀人已经成为凶手追求权力获取安全感的方式。” 韩冷的一番解释详细透彻,以理论结合现实案例,将几个人的问题回答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几个人不由得听入了神,菜都上来有一会儿了也没动筷子,直到餐厅老板进来,他们才回过神来。 餐厅老板是老徐和项浩然多年的朋友,听闻这几个人来了,特意过来送上一个果盘,还给添了两个菜——一盘大闸蟹,一盘新鲜的生鱼片。原本老徐和方宇就没客气,荤的素的点了一桌子,现在就更丰盛了。 老板应酬了一会儿,客气地出了门。项浩然张罗大家动筷子,这老徐和方宇盯着一桌子菜,好像有些不够满意,唉声叹气的。项浩然知道这俩酒鬼肯定是被那大闸蟹和生鱼片勾出酒虫来了,不禁又好气又好笑,笑骂道:“看你们俩那没出息样,好吧,喝点儿酒吧,我来开车。” 项浩然的话一出,刚刚还有些兴致不高的两人腾地一下生龙活虎了。“对啊!反正现在是下班时间,有生鱼片和新鲜螃蟹,不喝酒太糟蹋了!”方宇嘿嘿笑着说,而老徐早就跑出包间外,嚷着让服务员上酒。 “你也来点儿白的?”项浩然问韩冷。 “不行,我酒量不行,喝不了。”韩冷推辞着。 “喝不了就来点儿啤的,给韩子整几瓶啤酒!”方宇冲着门外喊道。 酒真是个奇妙的东西,它不是生活的必需品,但各种情绪上来时又都能想到它。高兴的时候也喝、痛苦的时候也喝;幸福也喝、遭罪也喝;红事也喝、白事也喝……总之,无酒不成欢,无酒不成局。 果然,这酒一上桌,气氛便热络开来,连一向严肃的项浩然也被感染,脸上挂着一丝笑容,在旁边喝茶陪着聊天。韩冷则喝着啤酒像白酒似的,不疾不徐轻轻小酌,惹得大家一阵嘲笑。老徐、方宇就没那么多顾忌,好不容易逮着机会,还不放开了大口吃肉大碗喝酒?喝干一瓶,又要一瓶,几个来回,他们脸色爆红,舌头开始发硬。 酒喝多了话自然就多,尤其老徐和方宇是天南地北乱侃一通,侃着侃着不知怎么又侃到案子上,提到了高亚仁。 一提起高亚仁,老徐一副恨得牙根痒痒的样子,甩出一句与职业格格不入的话:“像高亚仁这样的黑嘴,就他妈的该杀!你说这些年,像他这样所谓的专家们祸害了多少股民啊!我跟哥几个说,我就总听那帮专家的预测,在股市上都不知道折进去多少钱了。为这事儿,我在媳妇跟前一直是抬不起头啊!” “上面……上面抬不起来还……还凑合,要是下面就……就麻烦了!”方宇话都说得不利索了,还不忘拿老徐打趣,说完自己先是一阵浪笑。 气得老徐拍着桌子大骂:“滚!你下面才抬不起来!” “我……你滚!”这两人一来一往,惹得韩冷和项浩然终于绷不住大笑起来,方宇和老徐也傻呵呵地跟着笑。笑了一阵子,老徐又气急败坏地说:“最可气的是,那帮所谓的精英专家们明明满嘴胡说八道,却总能在报纸和电视上露面。错一次两次也就罢了,总错还总能上,你说他们要脸不?真拿咱老百姓当傻子啊!” “你放心,总会有人信的,你不就信了吗?你是大……大傻子,不,是凯……凯子!” 又被方宇捡了个笑,老徐气得直跺脚。项浩然这时笑着插话进来:“通过这次办高亚仁的案子,我觉得老徐说的现象的确有。我看了高亚仁的一些文章,也在网上搜了一些所谓专家学者的言论,再对比当时的市场走向,感觉有些人确实挺不靠谱的,却总能在媒体上曝光。 “我略微总结了一下,常年预测市场——主要是股票市场的有三种人:第一种是各大证券公司和基金公司的研究员,他们常年跟踪大盘和调研企业,如果职业素养够的话,我觉得他们的预测可以稍微听一听做个参考。另有一种是国外投行的所谓中国区负责人或者经济学家,这种人说白了就是帮外国人赚咱中国人钱来了,说的每一句话都代表着公司利益,通常你都要反着听。第三种人就是纯粹的‘混社会的’。高亚仁就属于第二种人和第三种人的结合体。 “这第三种人还分两拨:一拨是成年累月,甚至坚持数年、持之以恒地喊跌;另一拨人便情绪激昂,无比坚定地总是喊涨。他们看起来不太在乎市场的趋势,也没什么特别的理由,好像只是为了喊涨而喊涨或者为了喊跌而喊跌。而他们的文章就像是一个公式,把什么货币政策、房地产走势、石油价格、GDP、PPI、CPI等等这些数据云里雾里那么一套,再加上几个夸张点儿的形容词就算齐活,反正也没几个老百姓能看懂!” “都……都是混饭吃,都不容易,是不韩子?”方宇不甘心韩冷闲着,非要将他也拉进话题中。 “对对,小韩给分析一下,就分析他们心里咋想的,脸皮咋那么厚!”老徐跟着方宇起哄。 “分析啥啊?我不懂股市啊!”韩冷说道。 “你就分析一下这种现象。”项浩然也兴致颇高。 “呵呵,行,那我就说说看。”韩冷抿着嘴笑道,“你们知道足球比赛最后的点球决战吧?” “五……五个!”方宇伸出四根手指。 韩冷笑笑接着说:“罚点球时,由于距离太近,球速太快,守门员基本上来不及判断球的方向。于是他们通常采取孤注一掷的办法——要么五个都向左扑,要么都向右扑,运气好的话总能蒙着一个,蒙着一个说不定便能改变比赛的结局。股市也一样,要么涨,要么跌,总有蒙对的时候。蒙对一次名利便接踵而来,经常蒙对就变成大师了。 “不过即使蒙不对,这些人也不愁没饭吃。由于他们本身具有显赫的或者说包装过的资历,发表的又总是语不惊人死不休、特立独行、走在市场极端的言论,所以他们很容易成为媒体的宠儿。媒体不就喜欢那些有噱头、耸人听闻、夺人眼球的文章吗,被人骂没关系,只要有人关注就好啊! “其实现在这已经变成一种趋势,往往负面的、有争议的话题更容易被媒体关注。什么离婚的、跳楼的、名人对骂、专家骂街、艺人互相揭短,那些所谓成功人士暴发户式的言论,那些丑到极致、恶到极致的表演,总会占据媒体的版面,从而助长了谩骂之风,炒作之风。 “当然,有些人确实骂得有道理,他们愤世嫉俗,言辞犀利,其实是恨铁不成钢,是想让这个社会变得有希望。他们的愤怒不是源于恨,而是因为爱。” 韩冷说完,老徐佩服地不住点头:“有学问的人就是不一样,你看小韩这么一分析,简直是一针见血啊!” 韩冷哈哈笑了两声,说:“我胡说的,说着玩呢。” “不……不,精辟,很精辟!” “得了吧,哪有那么阴暗。”方宇不服气地说,“精辟?我看你是屁……屁精!胡说什么,小心专家写博客骂你……” 一顿饭吃得非常融洽,韩冷心里对项浩然的芥蒂也少了很多。 善良的人对自己爱的人、欣赏尊敬的人,总是无法真的恨起来,也很容易原谅他们。如果有一天抛弃他的妈妈站在他面前,相信韩冷也会原谅她,从而对她敞开心扉的,这也是韩冷经常会梦到妈妈的原因。 就在同一个夜晚,还是那家酒吧,一个娇俏的身影在舞池中疯狂地扭动着。她曼妙的舞姿吸引了众多男士的目光,但她并不快乐。当霓虹灯闪过的时候,你能看到她脸庞上湿湿的,分不清那是汗水还是泪水。 正文 第五章 鳄鱼的眼泪 1 杜善牛从昏迷中渐渐苏醒过来。 脑袋后面是一阵钻心的疼痛,脖子上凉凉的,他本能地想伸手去摸一下,可是手动不了。他挣扎着想站起来,但身子却动弹不得。他开始有些慌了,使劲摇晃了两下自己的头,瞪大眼睛急切地向四周扫视,让自己清醒过来。 他看出自己位于集团总部大厦三十层的办公室,身子被一根绳子结实地捆绑在靠背椅上。 “怎么会变成这样?”他在大脑中将这一晚上做过的事情迅速地回忆了一遍:六点钟去政府接领导到王朝酒店吃饭,接着到花花KTV唱歌,唱过歌见领导意犹未尽便又安排了桑拿,安顿好领导自己借故头疼提前告辞,然后司机将自己送回来,坐电梯上到三十层,拿出房卡……再然后就是眼前这个光景了。 杜善牛正惶然无措,身后突然传来一个低沉的声音:“你醒啦?” 这声音有点儿耳熟,好像在哪里听过。杜善牛来不及多想,顺着声音的方向扭头望过去,他看到一个黑影。 黑影背对着他站在巨大的落地玻璃窗前,双手插在兜里,看似悠闲地眺望着窗外的夜色。 “你……你是谁?”杜善牛慌张地问道。 “唉!”黑影叹了口气,好像被杜善牛打扰了情致,答非所问,“站在这里感觉真好,感觉全世界都被踩在脚下!” “你到底是谁?你想干什么?” “我是来拯救你的人。”黑影声音冷冷的,仿佛来自地狱。 “拯救?什么意思?兄弟你是要钱吗?那好说,说个数,我杜某人绝不还价。” “呵呵呵。”黑影讪笑几声道,“我知道你很有钱,你和他们一样都很有钱……” “他们?”杜善牛突然呆住了,只觉一股寒气瞬间流遍全身,连汗毛孔也跟着战栗起来,他像是意识到什么,颤着声音说,“你……你就是那个警察正在通缉的变态杀手?” “变态杀手!这名字我不喜欢。不过我不怪他们,因为他们不了解我。”黑影淡淡地说道。 杜善牛现在已经完全明白自己的处境。此时与他共处一室的人,就是这段时间报纸风传的变态杀人狂。据说他专杀有钱人,有媒体和专家分析,他是一个心怀嫉妒、具有仇富心理的疯子。想到这些,杜善牛心中猛地一沉,难道我会和那些人一样被疯子杀掉吗? 杜善牛今年已经六十多岁,人到了这个年纪,死亡其实是一个无法回避的话题。但是让辉煌的人生终结在一个疯子手中,这是他无论如何也接受不了的。想他从一个放牛娃折腾到现在的位置,什么风风雨雨、沟沟坎坎没经历过?再大的困难、再大的危机他都挺过来了,眼前,他相信自己一定也能化险为夷。 “越是关键的时刻越要冷静。”在商场中闯荡多年的杜善牛当然明白这个道理,所以现在他必须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缜密地想一想如何通过谈判让自己获得生机。 “我一定要死吗?”杜善牛开口了,声音显得很沉着,他开始做最后的挣扎。 “我选中的人,没有被冤枉的,也从不留活口。” “好吧,既然非死不可,那给我个理由。” “理由?”黑影冷哼一声,“我想你应该很清楚。” “就因为奶粉事件?就因为我是有钱人?” “对!因为你的钱上沾着孩子的血!”黑影恨恨地说,“你知道这世上最重的罪孽是什么吗?那就是伤害孩子!而你连尚在襁褓中的孩子都不放过,你觉得你不该死吗?” “如果我说,添加那些东西我事先并不知情,你信吗?” “哈哈……”黑影一阵狂笑,“这是我听过的最好笑的一个笑话。” “就算我做过一些不齿的事,可是你知道我做了多少善事吗?”杜善牛被黑影的嘲笑逼得方寸大乱,急促地说道,“你知道这几年下来我捐过多少钱吗?你知道有多少孩子因为我,才有住的地方?你知道有多少孩子因为我,才有学可上?你知道有多少孩子因为我,才能做手术去除身上的顽疾吗?难道这些都不能抵消我那一点点过错吗?兄弟,今天给我条生路,他日我一定会加倍补偿那些孩子的。” “你果然是个不错的商人,在生死边缘还不忘讨价还价。不过你错了,抵消罪恶的不是善行,而是惩罚。你只有被惩罚了,才能被拯救,才能够最终获得新生。”黑影说完这番话,慢慢转过身子,缓步向杜善牛逼近,嘴里继续说道,“你不要再自作多情了,我留你到现在并不是想和你谈条件的。只是因为我实在太喜欢站在这里俯瞰整个城市的感觉,不想让你的血腥破坏这种气氛而已。现在,我的情绪被你破坏了,你的时间也到了。” 黑影的声音越来越近,杜善牛已经能够听到他的呼吸。接着他感觉到一条皮带套在了他的脖颈上,他也终于看清黑影的面目,惊讶道:“是你?” 黑影笑笑。 也许已经明白自己死期已到,多费唇舌也无用,杜善牛反而有些超脱了。他目露凶光,用讥讽的口气说道:“你以为你是谁?告诉你,这世界已经烂透了,你拯救不了它!” “也许吧,但是我想试试。” 2 九月十一日上午八点半。 富丽堂皇的房间内,赤条条一身横肉的男子被绳索捆绑着,面朝窗外跪在大落地窗前。他耷拉着脑袋,仿佛在向世人忏悔他的罪过。视线往下,是一摊呈暗红色的黏稠血泊,顺着血泊往上,是男人的正面。顿时,骇人的画面钻进视线:男人由胸腔到腹部,整个被切割开来,上身被绳索捆着的部分只能看见一道深深的血口;胸腔往下则是血肉翻飞,肠流满地。 屋子里异常安静,恐怖压抑的气息悬浮在空气中,弥散在心底。现场纵使警龄最长的徐天成、经历过无数案发现场的项浩然,此时都是一脸惊骇之情。更不用说韩冷,他胃里一阵涌动,脑中一个名字在来回打转——开膛手杰克。 “死亡时间大概在凌晨一点到二点之间,后脑重击不是致命伤,和前几起案件一样是被勒死的。胸腔到脐处被完全切开,锐器割断了胸、腹主动脉,心脏被挖出。从出血量以及滴溅情况看,属于死后切割。目前在这个屋子里还没有发现心脏,估计是被凶手带走了……”林欢轻咳两声,嗓音哑哑的。 韩冷和项浩然不约而同地抬头看了一眼,她脸色发青,眼眶红红的,眼袋很深,样子很憔悴,看上去像是这阵子没怎么休息好。 “真是个疯子!”听了林欢的初检介绍,老徐忍不住骂了一句。 “不,他不是疯子,疯子不会这么细致的。”韩冷接过老徐的话说,“被害人身高至少在一米八五以上,体格又足够健硕,凶手显然很清楚自己无法一下子将其勒死,于是便采取先将他击昏,然后再进行绞杀的手法。” “看来和先前的案子一样,凶手下手前都经过详细的谋划。”项浩然目光在林欢那里停留了片刻,又挪回到死者身上,随即习惯性地皱紧了眉头,表情异常严肃。眼前的死者实在让项浩然头痛不已,因为他就是本市最大的民营企业——杜氏乳业集团的董事长兼总裁杜善牛。 杜善牛,养殖奶牛起家,完成资本初始积累之后,通过收购经营不善的国营牛奶厂进入了乳制品行业。经过多年打拼和发展,杜氏乳业从一个濒临倒闭的小牛奶厂变身为市值近百亿的上市公司,成为春海市规模最大的、利税最多的民营企业。 铸就企业辉煌,掌门人杜善牛自然居功至伟,他也顺理成章地成为企业家中的楷模,成为众多创业者的偶像。同时他还是一名出手阔绰的大慈善家,多年来为春海各项慈善事业捐款达上亿元之多。最为风光的时候,报纸、电视上天天都能看到他的新闻。那时他给人的印象,是一个具有大家风范、民族情怀以及满怀责任心、爱心的成熟企业家。 但是,随着去年“添加剂事件”的爆发,让杜善牛彻底从神坛上跌落下来,几乎一夜之间,他便从偶像沦为“毒”犯。 杜氏乳业的添加剂事件起始于去年七月初。春海市第二人民医院在短短几天时间里连续接诊了数名泌尿系统结石以及肾结石的患者,由于患者多为几个月大的婴幼儿,医院感到蹊跷,遂仔细询问家长。由家长反映得知,这些孩子全部食用过杜氏乳业出品的一款低端奶粉。有感于事态严重,医院将情况反映到上级有关部门。接到病例报告之后,有关部门立刻着手展开调查。 直到此时,杜氏乳业还没有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面对上级部门的责问,面对媒体的质疑,他们统统采取了否认的态度,并对外宣称:杜氏乳业出产的奶制品,奶源全部取自天然养殖牧场,而且经过上千道卫生防疫检测才投放到市场上,所有产品均符合国家乳制品标准,是绝对卫生和安全的。 之后,在杜氏乳业百般隐瞒和否认之下,事情暂时缓和下来。但是随着七月末大规模病例在春海乃至周边地区爆发,有的患儿已经达到肾脏坏死的严重程度,局面开始失控。上级部门采取紧急措施,勒令杜氏乳业立即停产,并对其产品进行大范围的检测。 几天之后,检测完毕,结果令人震惊。检测结果显示:杜氏乳业出品的多款产品中,均含有超过国家乳制品标准的、能够导致婴幼儿泌尿系统疾患的某化工产品。而导致婴儿发病的那款奶粉中,该添加剂的含量竟然超过正常值的数百倍。 这哪是给孩子们吃的东西,这分明就是毒药!结果可想而知——企业停产整顿,产品下架,股价连续跌停,相关负责人被依法追究责任等等。但是出于各种各样的原因,杜善牛本人最终并没有被刑事追究。 杜善牛有了喘息的机会,便开始重整旗鼓。他一方面极力撇清自己,辩解自己是事后才知晓添加剂超标的情况,并且将罪责推卸得一干二净,还声称自己和企业也是受害者。同时,他通过各种软、硬性广告的大量投入,重塑杜氏乳业的品牌。 虽然杜善牛现在的影响力已大不如从前,但是他的企业仍然是利税大户。他和市里领导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他的死必定会震动高层,局里也将承受前所未有的压力。 果然,项浩然的手机响了。 “尹局……” “情况怎么样?” “有些麻烦。” “回来之后,和天成到我办公室来一下。” “嗯。”他挂断电话,抬头和对面的老徐对视一眼,然后又把目光聚焦到杜善牛的身上,显然他们心里都感受到了那份紧迫。 这时候,方宇推门进来,说道:“项队,家属和公司的几个负责人都到了,咱们是一个一个谈还是一块谈?” “家属这边我和老徐来负责,公司的人韩助理你和方宇去谈吧!”项浩然对身边的韩冷吩咐。 多年的工作阅历让项浩然很清楚,这种地位显赫、背景深厚的被害人家属是很难缠的。你若随便派个人过去询问,她们会觉得不受重视,非但问不出什么,反而会遭到不断诘问。所以这种时候项浩然都是亲自出马,不过他也深知自己圆滑不足,所以非得拉上老徐。 众人正待执行项浩然的命令,突然听到林欢哑着的声音:“咦?你们看他手上画着什么?” 刚刚在担架员将尸体往担架上抬的时候,林欢发现死者手背上好像画着什么东西,便将那只手举起,让他们几个看看。 几个人蹲下身子,凑近那只手研究。 “这应该是凶手画的吧?”林欢冲韩冷问道。 “嗯,是用水性彩笔画的。”韩冷说。 “这画的是只鸟吗?”老徐问。 “好像是。”项浩然点头说,“不过也像是只小鸡。” 方宇把那只手又往眼前拽了拽,说:“还是像小鸡多一些。” “留下一只小鸡的图案,意味着什么?”韩冷拧着眉紧盯图案,“如果从凶手选择被害人的模式上看,杜善牛的身份以及他做的那些缺德事儿,显然都非常符合。但是凶手却留下一只小鸡的图案,他想暗示什么?难道杜善牛还有不为人知的、更坏的一面吗?” 韩冷和方宇来到会议室,里面坐着几个衣冠楚楚的男人和一个女人。从他们衣服上的工牌来看,男的分别是公司的执行总裁、财务总监,以及保卫部部长,没挂牌的男人自我介绍说是公司的法律顾问,坐在靠近门边正抹着眼泪的年轻女子是杜善牛的秘书王薇。 方宇让保卫部长留下,其余的人先到外面等着。法律顾问声称要维护自己当事人的利益,坚持要留下。方宇先是忍着气,客气地请他出去等着,律师也没个眼力,不肯让步。方宇腾地一下火就上来了:“我们只是想了解一些杜善牛的情况,又没把他们当做嫌疑人,你他妈在这儿搅和什么?” 律师还想争辩,可一看方宇那副要打人的样子,再想想得罪刑警队的人对自己也没啥好处,虽然一心的不情愿,但还是出去了。 方宇冲着律师的背影啐了一口:“妈的,这缺德公司就是坏事做多了,要不至于这么心虚吗?我看……” “好了,别咋呼了,干正事吧!”韩冷觉得方宇当着人家公司的人说这样的话有些不合适,好像咱当刑警的特没有素质似的,便插话进来催促他赶紧问话。不过,他紧着催方宇干活,自己倒不着急,眼睛盯着墙上看,看得很仔细,还津津有味。 杜氏乳业会议室的墙上挂着大大小小数十面锦旗,锦旗都是被杜善牛捐助过的单位或者个人送的。比较有创意的是,锦旗上都别着发票,上面注明了金额。 据保卫部部长说,晚上大厦总共有六名保安值班——停车场两名,监控室、前台保安处各两名。昨夜值班的保安并未发现有异常情况,监控中也没显示有不明人物进出。但今天早上发现出事之后,他们又仔细巡了一次楼,发现董事长杜善牛办公室所在的三十层楼的监控设备遭到人为损害。他们怀疑凶手是从安全通道走楼梯上来的,因为那里没装摄像头。 …… 最后接受讯问的是杜善牛的秘书王薇,她是第一个发现死者的人。把她放到最后是想让她冷静冷静,调整一下被惊吓的心态,回答问题时思路能够清楚些。 王薇很配合地将杜善牛最近一段时间的工作行程、交往的人群,以及她发现尸体的过程详细地讲述了一遍。也没什么新鲜的东西,和前面几位公司高管讲得差不多。可能是听得有些索然无味,韩冷又开始环顾墙上的锦旗。 方宇见韩冷有些走神,忍不住说:“那些破锦旗有什么可看的,这种人捐得再多也不招人待见,都是些沽名钓誉的玩意儿。” 韩冷点点头跟着笑笑。 也许是被两人鄙夷和嘲讽的态度激怒了,王薇突然甩出一句话:“你们不要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董事长将锦旗挂在这儿,不是想要炫耀,而是想激励大家时刻谨记对社会的责任感!” 方宇从鼻子里“哼”了一声,白了她一眼。 王薇更加恼火,杏目圆瞪,道:“我知道你们是怎么想的,你们这种人根本理解不了杜董事长。现在是什么社会?是商品社会,是经济社会!什么东西都是要讲究成本的,要付出代价的!比起杜董事长做的那些善事,那点儿奶粉又算得了什么?告诉你们,杜董事长是我见过的最值得尊敬的企业家,他永远都是我的精神导师!我……我相信,杜董事长肯定是事后才知道奶粉中有过量添加剂的。” 王薇这番话终于引起韩冷对她的注意,韩冷转过身子盯着她。 王薇一看就是那种社会历练不足,又有很强企图心的女孩,朝气稚嫩却喜欢故作城府,这种人是最容易被洗脑的。 “你知不知道你刚刚说话的声音越来越轻意味着什么?意味着你对自己说的话缺乏自信。有些东西不是你相不相信的问题,而是你不愿意相信的问题。”韩冷微笑着说道。 “那你又怎么知道那不是事实?”王薇反唇相讥。 “你当董事长秘书多久了?” “一年半左右,怎么了?” “那这一年半里,公司的事情你都很清楚喽?” “当然!” 韩冷凝神片刻,突然转了话题:“说说你的理解,一般像某些公司或者一些成功人士,他们做慈善的目的是什么?” 王薇略微想了想,说:“有的是出于公司品牌的炒作,也有暴发户式的炫耀,有的是沽名钓誉捞取资本,有的是遮人耳目赚钱,还有的就是像我们董事长这种对社会怀有责任感,真心回报社会的人士。” “你说的这些很全面也很实在。”韩冷点点头,“我想说的是,就结果来看,确实有很多面临生活磨难的人得到了那些做慈善的公司或者个人的资助。就结果来说,这就足够了。所以不管他们出于什么目的,其行为都是值得尊重的,尤其是你说的最后一种人。不过,我不认可你对你们董事长的评价。” 韩冷指着墙上的几面锦旗,继续说道:“那几面锦旗记录了你们去年五六月份捐过的几笔钱,就金额来说要比先前的大了许多,而且捐助方向主要是儿童福利院和病残儿童。我想了想,那时候社会上应该没有举行什么大的慈善活动,所以有种突兀的感觉。” “这有什么?董事长捐款本来就是随心所欲的,没什么规律。”王薇满不在乎地说道。 韩冷笑了笑,说:“但是我又仔细回忆了一下,去年五月份左右,你们杜氏乳业的产品在香港和一些国外地区被检测出添加剂超标,产品被下架,代理商要求退货。虽然国内报纸鲜有提及,不过网络媒体援引国外报道讨论得很激烈,给你们公司造成了不小的负面影响。随后你们公司进行了一些‘补救’,还捐出了几笔金额巨大的善款。我说的是事实吧?” “是……吧。”王薇迟疑地答道,不知道韩冷要说明什么,“就算我们捐款不是那么诚心,是为了维护品牌声誉,可就像你刚刚说的那样,我们也帮助了很多孩子啊!” “突然间大幅度提高捐款金额,而且主要面向孩童,你不觉得这里面带有赎罪的心理吗?”韩冷一脸郑重地诘问,“拔了一群羊的羊毛,安在几只羊的身上,这公平吗?这不是一种伤害吗?这是慈善吗?” “是啊!你现在还敢说,你们董事长事先不知情吗?”方宇跟着质问道,之后可能还觉得不过瘾,换上一副教训的口吻,“小丫头,回去好好想想,别自欺欺人了,盲目的崇拜等于愚蠢!” 王薇咬着嘴唇,用敌视的眼神瞅着方宇,末了突然转了性子,媚光流动,放软了声音:“这位警察哥哥,您有女朋友吗?可以把您的电话号码告诉我吗?” “没有,但是我奉劝你不要和我们这种人做朋友,因为我们总能看出你的谎言!”方宇非常严肃、非常深沉地说道。 “切!别自作多情了!我问你,只是想确认我的判断——像你这种小气、刻薄的男人根本不会有女人喜欢的!”王薇昂着头,撇着嘴,一脸复仇后的快感。 “你……”方宇哑口无言,急切地瞅着地上,想要找寻一条缝隙…… 3 收队,回到局里。 方宇就是那种“狗肚子里存不住二两香油”的主儿,还没等别人说,自己倒先把被小丫头涮了一把的尴尬遭遇抖落出来,惹得走廊里一阵笑声。不过,项浩然和老徐可笑不出来,尹局这时候召见他们,准是有什么坏消息。 进了局长室,尹局看上去脸色还算温和,不过也没有以往那么热乎,两人便不敢放肆,老老实实坐下等待指示。 尹局抬起埋在文件中的头,摘掉老花镜,叹着气说道:“刚刚市里紧急召集开了个会,内容大概你们也能想象得到。废话我就不多说了,总之是限期破案。‘春海国际经济论坛会议’在二十八号正式开幕,在此之前必须结案,这是死命令。否则,扒皮、下岗!” 又是限期破案!以往对于上头这种不切实际的指令,项浩然总会发些牢骚的,但是今天他没有底气反驳。短短二十多天,五条人命,不,加上柳纯是六条,而且这里面还包括在商界举足轻重的人物杜善牛,从社会影响上来说,已经足够坏了。他相信,很快媒体和民众对警方的质疑声便会铺天盖地而来。 “我算了一下,还有半个多月的时间,你们可得抓点儿紧!”尹正山说道。 项浩然没吭声,扭扭身子从裤袋里摸出盒烟,点上一支,猛吸几口,随手将烟盒扔到桌上。尹局莫名其妙地看着他,不知道他抽哪门子疯,然后又盯着老徐看,那意思是说:他不表态,那你说吧! 徐天成便一脸无奈道:“这案子真是邪了门,凶手简直神了,杀死那么多人,却有如无形,啥线索也没留下。和您说实话吧尹局,我们现在真的没啥好办法,只能从那几个被害人的社会关系中反复排查。” “不是还有韩助理帮忙吗?” “是啊!目前来说还没有嫌疑人符合他的分析,不过可能是有些环节没落实清楚,他还没作出一份具体的罪犯侧写报告。”项浩然接过老徐的话说道。 “这时候就别慎着了,赶紧着催催他。”尹局说完,可能觉得自己语气有些急,便又缓和下来,“当然,谨慎是对的。你们也别太指着他,他那个玩意儿,顶多就是帮着缩小一下嫌疑人的范围,只能作为参考,关键还是要找到实际解决的路子。虽然时间短,但也不能糊弄,更不能有冤假错案。” “嗯。”项浩然点头应承了一声。 “对了,还有个麻烦事儿。”尹局咂了一下嘴,说,“老郭要回来了。” “老郭?哪个老郭啊?”老徐一时没反应过来。 尹局瞥了老徐一眼:“还能是哪个,郭德清呗。” “他来做什么?”项浩然问。 “咱这案子在省厅挂号了,省厅派了个督导小组来指导办案,郭德清是组长。据说是他主动要求的。” 老徐这会儿反应过来,侧着脸对项浩然说:“王八蛋!这时候来,准没憋啥好屁!咱得防着点儿。” 项浩然沉默了一会儿,淡声说道:“来就来吧,照章办案,他能怎么的?这段时间让兄弟们都稳着点儿,别有对立情绪,别让他们抓到把柄就是了。对了尹局,咱可说好了,这个案子是我的,谁也不能动。” 项浩然的态度,尹局还算满意:“这个你放心,这件案子那么复杂,不是谁想上手就上得了的。我先拖他一阵子,让他们先熟悉几天案情,至于以后,走一步看一步吧。不过你们一定要抓紧查啊,要是再死几个人,别说保你们,我自己也得玩完。” 从尹局那儿出来,二人各自回办公室。老徐一屁股坐到椅子上,撇着嘴好一阵子没言语,这可不是他一贯的作风。方宇察言观色,过了一会儿,终于忍不住来到他跟前,问道:“头儿,怎么了?挨撸了?” 韩冷也凑过来:“是啊,出什么事了?” 老徐木然地晃晃头,隔了一会儿,又没头没尾地说道:“限期破案!省厅来人指导办案,郭德清是组长。” “什么?‘胡汉三’要回来?那可麻烦了!” “不行,我得找小项好好商量一下对策。”老徐噌地站起身,旁若无人地拔腿就往外走。 “哎,你等会儿啊!倒是说清楚啊!他是直接领导咱们办案,还是……”这话刚说一半,老徐便没影了。方宇气得直摇头,嘟哝了一句:“至于吗,一个郭德清把你吓成这样!” “郭德清是谁?老徐咋这么郁闷?”韩冷不解地问。 方宇没答腔,拿过韩冷手中的茶杯,喝了几口,咂巴咂巴嘴:“茶叶不错啊!” 韩冷笑笑:“烦人样儿,还拿起把来,赶紧说啊!” “呵呵,着啥急啊。等我润润嗓子,再细细道来。”方宇转身坐到老徐的椅子上,将杯子里的水喝得只剩下茶叶,才放下杯子说道,“话说,当年尹局还是尹支的时候,帐下有两员虎将——郭德清和项队。不对,项队能称得上虎将,郭德清顶多就是一狐将。” “你是说,郭德清上面有人罩着?” “聪明!”方宇打了个响指,“他是郭局的亲侄儿。这小子平时仗着他叔的势力,在队里骄横跋扈,谁也不放在眼里,连尹局当年都让他三分。整个支队只有项队不拿他当回事,也不惯他那些臭毛病。两人在队里是针尖对麦芒,谁也看不上谁,经常开着会就呛呛起来。不过那时候有尹局在中间斡旋,各自为势,支队倒是没出过什么大乱子。等到尹局升迁后,两人便为了支队长的位置开始明争明斗,相互拆台,几乎到了水火不容的地步!后来,项队成功上位!坊间有传,是丁局在关键时刻发了话,还有的说是因为他爱人和岳父在市委帮着做工作他才得以胜出的。反正不管什么原因,只要是项队胜出就好,如果让郭德清当了一把手,支队还不知会乱成什么样子!不过这小子也挺有路子,支队长没当上,自觉面子上过不去,又不甘心被项队领导,便找人托关系调到省厅刑侦处去了。” “那老徐跟着愁什么?有他什么事儿?”韩冷问。 “要说和郭德清结的梁子,老徐比项队更深。有一次执行围捕任务,老徐带组里的人打前阵,郭德清负责支援。结果到了要增援的时候,这小子带着他的人没影了,导致一个兄弟在行动中受了重伤,差点儿没了命。可这小子不但不认错,还把责任全推给老徐。老徐气愤不过,当着局领导的面结结实实地胖揍了他一顿。就为这事儿,老徐后来被一撸到底,差点儿连皮都给扒了。要不然,以老徐的资历,现在早就是名正言顺的副支了。” “这么说,项队是郭德清的心头恨,而老徐又让他在肉体上经历摧残,可谓是身心俱伤,这仇结得算是一个瓷实。” “总结得很精辟。唉!我看咱这案子要悬。来,小韩子,再给续杯茶,朕说得口干了!”方宇拿起茶杯,装模作样地冲韩冷扬了扬。 “滚一边去!”韩冷夺过茶杯,回到自己座位,从抽屉里拿出一个茶饼冲方宇扔过去,“想喝自己泡。” “哟,好茶啊!有钱人就是牛,随便一出手就大红袍。” 从第二起案子正式介入,到现在已经半月有余,凶手的轮廓在韩冷的心里也越来越清晰。不过他只是分散地为队里指明了凶手的一些特征,一直没有一份正式具体的侧写报告。这里有客观的原因,也有主观的原因。 客观上,凶手杀人仪式的环节还没被完全解读清楚。比如:为什么要展示被害人的裸体?为什么要象征性地施以捆绑等等。这很可能会让侧写报告对凶手背景解读得不够精确。这是韩冷实践中的第一份报告,当然希望越精确、越完美越好。就像新手初次写作,总想把自己最好的一面展示给读者。而主观上,他也确实有一些非常现实的顾虑。眼下这宗连环杀人案,不管将来结局如何,它都会成为中国罪案史上一个典型案例。那么,罪犯侧写在其中会扮演一个什么样的角色?成功了也许会有掌声,会有鲜花,会是一次完美的探索。但失败了呢?等待韩冷的会是什么? 会打击他继续研究专业的信心,会让他教师的尊严和威信扫地,甚至也许对整个应用犯罪心理学领域都会造成极大的负面冲击! 所以,韩冷不得不抱着谨慎、再谨慎的态度。你说他不自信也好,说他有私心也好,都是可以理解的。尽管坎坷的成长经历让他在同龄人当中显得淡然许多,但是他毕竟还生存在复杂现实的社会中,那些现实的问题他必须要衡量。鲜花与成功一定会有很多人乐意分享,但失败只能一个人面对。 对于项浩然,韩冷一直心存感激。虽然经历了从被忽视到被信任的过程,但对他这样的菜鸟来说,时间不算长。项浩然敢重用他也足够有魄力,称得上是他的伯乐。所谓“士为知己者死”,韩冷很清楚项浩然现在正处在艰难境地——限期破案、冤家相逼,回旋的余地和时间都不多。所以韩冷决定要倾尽全力帮他一把,争取在最短的时间内交出一份像样的报告。 韩冷将案件材料规整好装到背包里,夹着笔记本电脑出了办公间。他想找个清静的地方,而六楼阅览室是个不错的选择。 走到楼梯口,韩冷碰见从地下室上来的林欢。 林欢看上去有些郁郁寡欢,韩冷冲她笑笑打声招呼。刚要上楼,林欢却突然叫住他:“晚上有时间吗?出去坐坐吧?” 韩冷一只脚踏在楼梯上,侧过身愣了一下:“不好意思,今晚不行,我要赶报告。你有事儿啊?” “没……没什么,想找个人聊聊,你忙就算了。”林欢低头整理了一下发梢,转身走了。 望着林欢落寞的背影,韩冷于心不忍,站在原地怔了一会儿,才返身继续上楼。 午夜,天空下起小雨,雨花虽稀稀拉拉,但气温骤然变冷了很多。 韩冷缩着脖子快步跑到车前,打开车门坐进去。忙活了大半个晚上,报告算是正式完毕。想到将要面临事实的检验,他心里是既兴奋又有些惴然。他刚发动车子,大腿一阵酥麻,不是因为离合的震颤,而是手机在震动。 韩冷拿出手机,荧屏上显示出林欢的号码。犹豫了一下,他还是按了接听键。奇怪,电话那端不是林欢的声音,不过那声音他更为熟悉:“姐,怎么是你?” “你在哪儿?” “刚从队里出来,你怎么用这个手机给我打电话?” “你到酒吧来一趟吧,来了就清楚了!”姐姐说完挂了电话。 几个小时前,林欢再次走进那间酒吧,她浓妆艳抹,照旧直奔吧台坐下。 如果说先前对项浩然还心存幻想,那么当项浩然在高亚仁案发现场从她手中夺走项链的那一刻,她彻底绝望了。项浩然看着妻子项链时那种疼惜的眼神、对她的惊吓熟视无睹,都深深地刺痛了她。于是,接下来几个夜晚,她只有靠酒精来麻醉自己。 今天是她的生日,她不想一个人过,但是连她认为唯一可以倾诉的对象也拒绝了她,她感到前所未有的孤独,所以很快就醉了…… 4 二十分钟后,韩冷走进姐姐韩清芳开的酒吧——芳香人间。 此时差不多快打烊了,酒吧里客人稀少,服务生都在收拾桌子。韩冷刚一露头,便看见姐姐在吧台里朝他招手。 “姐,你怎么会用林欢的手机给我打电话?” “哦,原来她叫林欢啊!”韩清芳冲着吧台指了指。 顺着姐姐指的方向,韩冷这才注意到趴在吧台上的女人。她衣着性感,头侧靠在吧台上,一只手放在头边,另一只手无力地垂在下面,看样子是睡着了。韩冷身前身后打量一番,又特意从侧面靠近女人的脸仔细端量,好不容易才分辨出这是化了艳妆的林欢。 “她这是怎么了?”韩冷皱着眉问道。 “还能怎么,喝醉了呗!这女孩这阵子天天来,每次都喝得烂醉才走,今天直接喝躺了,怎么叫也叫不醒。我寻思找个她的朋友来把她带走,没想到在她手机里发现了你的号码。不会是你把人家整得这么痛苦吧?你是不是把她当做曼曼的替身了?” “胡说什么!她是我队里的同事!” “是警察啊!警察还天天喝酒!是不是没跟姐说实话?她和曼曼长得那么像,你就不动心?” “我算怕了你。”被姐姐逼得没招,韩冷只好说出实情,“她是我们队长的女朋友,可能最近两个人闹了点儿矛盾,有些钻牛角尖。” “真的这么巧?怎么会长得这么像!”韩清芳半信半疑地嘟哝着,“那现在怎么办啊?” “你甭管了,交给我吧!” “你行吗你?” “你放心吧,你弟弟还能把人拐跑了不成?” 韩冷说着话将林欢托起,韩清芳从吧台里出来帮他扶着,两个人朝外走。韩清芳扇了一下韩冷的后脑勺,嗔怪道:“伤还没养好着什么急出院啊?弄得妈整天为你担心!” 韩冷气喘吁吁:“不是忙吗!最近实在是忙得昏天黑地的,什么也顾不上。你倒是帮着扶一下啊!” “唉,对了,报纸上说咱这儿出了一连环杀手,你是在办这个案子吗?听说这人专门找有钱人下手?” “是啊,你小心点儿啊,像你们这些卖假酒的可都是他的目标。呵呵!” “臭小子,就不能盼我点儿好!”韩清芳又扇了他一下。 “哎,打疼了……” “活该!” 说着容易,可当韩冷真把林欢弄到车上,看着她瘫软在副驾驶座上时,他开始犯愁了——去哪儿啊? 送回家?没去过,也不认识,再说这时候把人送回去,怎么跟人父母交代!回队里?影响也太不好了吧!去酒店?可林欢这身造型去酒店开房,想想都觉得别扭,再说要是让队里的人知道了,还不定传出什么风言风语的。那怎么办?总不能在车里待一晚上吧? 他下意识地在车里来回张望,突然眼睛一亮,一把抓起放在后座的背包,拉开包一顿乱翻。末了,他一副庆幸的表情,从包里拿出一个信封。 打开信封,里面有一把钥匙和一张卡片。妈可真够细心的,把地址都写在卡片上了。这下有地方去了!韩冷赶忙发动车子,按照卡片上的地址找去。 可是开出去不远,他又泄气了。他常年在外地工作,对春海的路已经不熟了,再加上大晚上的又下着小雨,就更难找了。好在运气不错,碰见一辆出租车,他干脆给司机五十块钱,让司机头前带路,他在后面跟着。之后他便很顺利地找到了目的地,只是司机临走时看他和林欢的表情有些暧昧,让他心里很不舒服。 头痛、口干、心悸、恶心,这便是宿醉的代价。当然,有些人可能付出的更多,比如一觉醒来她或者他发现自己正躺在一个陌生人的怀里。所以,当林欢睁开眼睛发现自己躺在一间陌生的卧室里时,第一反应便是掀开毛毯往自己身上看。好在除了鞋子,身上的衣服一件没少,她这才稍微松了口气。 她支撑起身子下了床,一步三摇地晃到门口,眯着眼睛向客厅里打探,随即悬着的心彻底放松下来。她将身子斜靠在门上,注视着客厅里的人,脸上露出一丝欣慰。 毫无疑问,林欢看到的人是韩冷。昨天晚上,不,是今天凌晨,韩冷安顿好林欢之后,已感筋疲力尽,窝在客厅的沙发上不知不觉就睡着了。此时他抱着膀子,身子缩得紧紧的,看样子有些发冷。林欢便把那条尚存自己体温的毛毯盖到他身上,然后蹲在沙发前,饶有意味地盯着那张沉睡的脸庞。 只一会儿工夫,林欢腿有些麻,想站起来活动活动,却见韩冷身子轻轻抖动了几下,表情变得痛苦异常,嘴中还念念有词。怕是做噩梦了吧?林欢将耳朵贴近,想听听韩冷说的是什么。不想韩冷突然睁开眼睛,对着她愣了几秒钟,猛地将她拥入怀中,喃喃说道:“曼曼,别走……曼曼,别走……” “我……我是林欢。”林欢手足无措地道。 “哦,你……我……我去给你倒杯水吧。”韩冷清醒过来,推开林欢,飞也似的逃进厨房。 再回来的时候,韩冷的表情已恢复自然。他把水杯放到林欢手中:“喝点儿水吧,以后少喝点儿酒。” 这回轮到林欢尴尬了:“昨天晚上没吓着你吧?” “你穿便装挺好看的。”韩冷答非所问。 林欢低头打量一下自己的低胸短裙,自嘲道:“本想豁出去钓个帅哥放纵一回,没想到先把自己灌醉了,啥也没干成。不过运气也太差了,连个正经的流氓都没遇到。嘻嘻!” 韩冷知道林欢是在用玩笑化解尴尬,便跟着笑笑没言语。 “对了,你怎么知道我在那间酒吧?” “酒吧是我姐开的,她在你手机里发现了我的号码。” “就是站在吧台里的那个老板娘吧?噢,我明白了!我第一次去的时候,你姐一直盯着我看个没完,而你刚刚抱我的时候喊着‘曼曼’的名字。我想曼曼应该就是王曼吧?这么说王曼是真实存在的对吗?我是不是和她长得很像?” 韩冷不想回答林欢的问题,指着客厅右侧的洗手间说:“不说那些了,你先洗个澡拾掇拾掇自己,我去买些早点。” “哎,哎,哎,你这是回避话题啊!再说,我不想吃早餐。” “不想吃也得吃!喝一晚上酒,早上再不吃东西,肠胃会受不了的。要不然,我给你买瓶二锅头醒醒酒?”韩冷走到门边,挤挤眼睛说。 “好啊,来瓶八二年的!”林欢举起手中的水杯,作势要朝韩冷扔过去。 韩冷将早餐摆在桌上的时候,林欢已洗漱完毕。他指指对面的椅子说:“过来吃饭,吃完我送你回去换衣服。” “不吃!除非你把你和王曼的事情交代清楚,要不然我拒绝。” “呵呵,我还是第一次听到有人拿自己不吃早饭来威胁别人。”韩冷看看时间,“好吧,你先坐下,我说给你听。” 见林欢坐下边喝粥边瞅着自己,韩冷摇摇头,无奈地说道:“你猜得对,王曼确实和你很像,无论从外貌、职业,还是身上的味道。” “味道?”林欢下意识地闻闻自己身上,“没什么气味啊,我可从来不用香水。” “对!就是那种自然的味道。王曼和你一样,是学法医的,而且立志要成为一名出色的法医,所以大学期间便不施脂粉。也正是这种自然真实的味道让我喜欢上她。” “闻香识女人,够浪漫!那你们俩后来……” 韩冷低头轻轻搅了搅碗里的粥:“后来,和许多人的恋爱一样,平平淡淡,没什么特别。我喜欢平庸的生活。再后来,就发生了那天在天台上说的事儿,只不过为了获取李守民的信任,我把时间和地点做了改动。” “这么说,王曼是在大学时出的事儿?” “嗯,研究生二年级。我当时彻底崩溃了,要不是姐姐一直鼓励我、照顾我,我恐怕完不成学业。” “你真幸运,有姐姐安慰你,可我呢……”林欢放下勺子,眼圈泛红。 韩冷没想到说自己的事,却又勾起林欢的伤心事。他皱着眉注视林欢,须臾,发出一声轻叹,道:“我知道对你来说,选择放弃比继续坚持更需要勇气。说实话,我希望你能有那种勇气。一时放下,不代表永远放弃。眼下围绕他的事情太过错综复杂,我相信他也一定身心俱疲。给他一些时间,让他喘息一下、冷静一下,让他有勇气审视自己,正视你们的关系。你们还是有机会在一起的。” “可是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为什么他连一个解释都没有?难道仅仅是因为内疚吗?就算我们以前错了,可是既然现在柳纯都不在了,为什么我们不能在一起?难道非要用另一个错误来掩盖先前的错误吗?” 韩冷其实早就知道答案,可那答案对林欢太过直白,太过残酷,他不确定自己该不该说。 “告诉我,你告诉我好吗?你不是会分析别人心理吗,帮我分析分析好吗?我求你……”林欢终于绷不住落下泪来。 韩冷又使劲皱了皱眉:“你真的想听?” “对,给我个答案。” “答应我,你要冷静。” “好,我冷静。”林欢抽着鼻子,用手抹着泪花。 韩冷将餐巾纸递过去,看着她把眼泪擦干,才说道:“回答我两个问题。第一,在别人眼中——当然这里面也包括你,项队是个什么样的人?” 林欢想都没想,脱口说道:“正直、善良、刚正不阿,虽然脸总是酷酷的,但做事很有人情味,也乐于帮助下属。反正在我眼中他是个品德高尚、顶天立地的男人。” “品德高尚、顶天立地,这是很多人对他的评价,我相信也是项队一直以来的追求。”韩冷停下来,扫了林欢一眼,“可是你的出现让他染上了瑕疵。告诉我,背叛妻儿,和年轻下属搞婚外恋,甚至在妻子被杀的同时还在云雨享乐,这对一个一心追求道德完美的人意味着什么?”韩冷顿了一下,狠狠心说道,“是耻辱,是一种永远无法洗刷的污点,是对自己信仰的背叛。我相信,先前每次和你在一起的时候,项队都会隐约有这种感觉,而柳纯的死让这种感觉变得清晰起来。所以从那时起他开始逃避你,因为你就是一面镜子,面对你,他总能看到自己阴暗的一面。” “呵,呵。”林欢苦笑两声,道,“镜子?我竟然是一面镜子?还是一面照妖镜,不,确切点儿说是一面‘孽镜’。” “孽镜是什么?” “这个你没听过吗?小时候我在姥姥家长大,姥姥信佛,经常会讲一些小典故宣扬从善。说有一个人,在活着的时候做尽坏事,死后便被打入阴间地狱。可是直到进了鬼门关被阎王问案时,他仍然百般强辩拒不认罪,于是阎王传令鬼差将其拉至孽镜台前。那孽镜台位于殿前右首之处,台高一丈,镜大十围,向东悬挂,上横七个大字:孽镜台前无好人。在孽镜的照耀之下,此人在阳世间犯下的种种罪孽被一一显现,最后他只得伏地认罪。正所谓‘魂登孽镜现原形’!”林欢模仿姥姥的姿态和声音讲出典故。 “噢,是这样。来吧小孽镜,照照我,看看我有啥罪过?”韩冷不想让林欢又戚戚哀哀的,要不然还不知道要折腾到啥时候,便赶忙开个玩笑,让她情绪转换回来。 林欢瞪着大眼睛装模作样地在韩冷脸上扫视:“嗯……鉴于你昨晚的表现,就判你个‘英雄救美’罪!” “您这是夸我呢,还是夸您自己啊?哎……”韩冷笑笑,突生感慨,“如果现实中真有一面孽镜该有多好啊,也许阴暗的东西就会少去很多。” “你这是唯心主义不实际!要我说啊,多来两个像咱这案子里的连环杀手就行,杀死那些坏东西、伪君子,杀出个未来!” “你可是警察,这种话不能乱说!” “切!开个玩笑,你那么认真干啥?” 韩冷又抬腕看看时间:“好了,快吃吧,别迟到了。你还真能想,把自己比喻成孽镜。孽镜,孽镜,真够有创意的。”韩冷嘴里叨念两句,不知道为什么整个人突然定住了。 于梅是跪在电视与茶几的中间,她面朝的是一幅巨大的电视荧光屏幕;王益德是跪在衣橱前面,衣橱上有一面镜子;孔家信跪在所谓的讲台前面,那讲台原来是个梳妆台,上面也有镜子;高亚仁是跪在洗手台前,洗手台上的墙面当然也挂着镜子;还有杜善牛,他是跪在大落地玻璃窗前,玻璃窗显然也可以成像。 难道,他们都跪在“孽镜”之前吗? 正文 第六章 敌人 1 将林欢载到队里,与项浩然打过招呼,韩冷便紧着奔市图书馆而去。 图书馆方面听闻韩冷是为案件查询资料而来,特意为他在宗教书籍区域放置了桌椅,还准备好一条上网线路,方便他查阅。宗教书籍区本就读者不多,再有图书馆方面的特别关照,韩冷有了个非常好的单独查阅和思考的空间,让他可以全身心地投入进去。 “面朝镜子”“捆绑”“裸体”“下跪”“整理衣物”;“割舌”“挖眼”“勾舌”“穿腮”“割心”;“谎言”“杀人手术刀”“淫书”“邪恶黑嘴脸谱”等。围绕着凶手设置的一个又一个可能与宗教有关的心理密码,韩冷在各种宗教书籍中寻觅着解钥。从早上到傍晚,十多个小时,他不吃不喝,争分夺秒,已然达到忘我的境地。 一切都是为了追赶时间,哪怕早一分、一秒,都可能避免一条生命被夺走。 幸运的是辛勤终有了收获,明确了密码与宗教有关,那么只要解开其中一个,其余的便会迎刃而解。但宗教文化之博大精深,并非一朝一夕能领悟的,更不可能在短短几个小时里便洞悉得准确透彻,所以韩冷离开图书馆后又马不停蹄地赶到位于城北的一间寺院——湖慈寺。 湖慈寺方丈智慧长老在本地宗教界颇有名望,佛法精湛,信徒众多,韩冷的父亲对其也是万分敬仰。韩冷曾随父亲拜访过方丈,与其有过一面之缘。见面之后,他报上身份和家父名号,虽天色已晚,仍得到了智慧长老的热情接待。 二人落座,嘱小和尚看上茶来,智慧长老问韩冷有何疑惑。韩冷便将一整天关于案子的悟道一一道来,求方丈能给一些指导和教诲。既是警察办案之需,又是旧交之子相求,方丈自然是倾其所悟为之释疑解惑。 一番深谈,韩冷收获很大,尤其是在凶手作案时间上,方丈给出了一个很好的思路。 从寺院出来已是深夜,万籁俱寂,韩冷坐进车里,打开笔记本电脑,对罪犯侧写报告进行最后的润色。 当所有分析形成文字,落入文档之上,被保存后,韩冷脸上止不住露出一丝笑容。对于凶手的行为意图已经了然于胸,这份报告对凶手的解读自然要比先前的更加精准,也让他变得自信满满起来。 韩冷盯着报告,突然想到这个晚上也是凶手的作案日。他拿起电话,欲给项浩然打过去,项浩然的电话倒先进来了。项浩然没有多废话,催促他立即到市郊东山镇与支队会合,那里刚刚发生了一起与连环杀人案类似的恶性案件。 九月十二日,晚二十三点四十分。 案发现场在距离市区二十公里左右的东山镇一家豪华洗浴中心的按摩包房内。现场已经被当地派出所保护起来,并且按照市局的指示,派出所对整个洗浴中心进行了封闭,任何人不得无故出入。 项浩然等人匆匆赶到,与在门口迎接的东山镇派出所所长白大年寒暄几句,便由白大年头前引路,带众人来到案发包房内。 包房内,与先前的案子一样,是一副惨绝血腥的景象。因为已经经历过,而且来之前心里有所预料,所以眼前的场景并未让韩冷感到不适和意外。倒是按摩床左手边墙壁上的一面镜子引起了他的注意。镜子上画着一条巨大的蟒蛇,很明显是凶手的杰作。 韩冷扫了被害人一眼,转过头盯着镜子上的蟒蛇图案,脱口说道:“死于嗔恚!” “Chenhui?”项浩然不知道韩冷说的是哪两个字,只能以谐音读出。 “对,是嗔恚,意指愤怒、仇恨、怨恨以及损害他人的心理。”韩冷停了一下,继续说,“还有,画在杜善牛手背上的图案不是小鸡,而是鸽子,意味着‘贪婪’。” 项浩然反应过来,韩冷查了一整天的资料,肯定已经有所突破,便点头道:“回去再详细说吧!”然后顺着“嗔恚”的思路,问身边的白大年,“死者你认识吗?他经常与人结怨吗?” “这您可问着了!他叫马敬民,是东山镇副镇长,在镇上主要负责各村的征地和拆迁工作。”白大年说着苦笑一声,“您想,干这种事的,能少得了结怨和结仇吗?” 死的是个镇长,又是负责敏感的拆迁工作!项浩然不由得双眉紧锁。 勘察内外现场、询问服务人员和浴客,五六个小时很快就过去了。收队回来已是早晨,项浩然匆匆吃了点儿东西,又连着开起会来。 会是在小会议室开的,参会的只有包括尹局在内的几个“八·二〇专案”的骨干。因为这次会议不但要讨论刚刚发生的马敬民被杀案,更重要的是,韩冷将在会上对整个连环杀人案作出全面解读,这是需要严格保密的,若曝光出去容易引起民众恐慌以及混淆案情的模拟行为。 首先是案情讨论。 死者为东山镇副镇长马敬民,死亡时间在九月十二日晚二十二点左右,原因是被皮革大力勒挤导致窒息而死。死者被发现时,赤身裸体面朝墙壁呈跪着的姿势,尸体上半身捆着两道绳索,腹部以下则被锐器剖开,肠子被生生拽出甩在地上。经查验,肠子比正常长度少了三分之一,怀疑是被凶手作为战利品带走。死者对面的墙上镶有一面镜子,镜子上有一幅由水性彩笔所画的蟒蛇图案。尸体背后的按摩床上放着一件叠好的浴袍。 案发包房位于洗浴中心二楼东侧第一间,该包房为马敬民常用。据老板介绍,马敬民几乎每天晚上应酬完都要到该洗浴中心做按摩,之后会小睡一会儿。 从包房窗户以及洗浴中心外部痕迹看,凶手应该是从防雨管道攀爬至一层天台,然后撬窗进入包房作案的。作案之后,凶手照例抹掉了所有证据。 已经连夜安排人提取交通指挥中心的监控录像,从出入市区车辆的录像上看,与杀人案时间前后相符的总共有三辆车,嫌疑车辆已经被锁定。 项浩然吩咐方宇会后抓紧时间对三辆嫌疑车辆的车主进行调查。 接下来便是重头戏,由韩冷来唱主角。 “首先我概括地对案子做一些说明。本次连环杀人案,不包括先前的‘九·一二柳纯案’,凶手的最终目标至少会有十个。从目前的发展情形看,凶手会在社会上十种职业中选择具有道德缺憾的从业人员作为加害对象。凶手的作案时间是具有固定模式的。谋杀的整个过程其实都是一种仪式,一种关于佛教中‘因果轮回’的仪式!” 韩冷的开场白足够震撼,接下来,他将详细剖析凶手杀人的过程,并且一步步揭开凶手的面纱。 “佛教素来信仰一切事物均从因缘而生,有因必有果,因和果辗转相生,谓之因果报应。而善恶之果报是由众多善恶因业来决定的,即众生行善业则得善报,行恶业则得恶果。众生皆无法逃脱因果报应的轮回。而轮回之所为三善道——天道、人间道、阿修罗道,以及三恶道——畜生道、饿鬼道、地狱道,其中尤以恶道中的‘地狱道’为最苦。佛教认为,行‘十恶业’者,死后必堕入地狱经受惩罚,方能轮回转世。 “所谓十恶业,即身、口、意,造下的十种罪恶的行为。分别是杀、盗、淫、妄语、绮语、恶口、两舌、贪欲、嗔恚、愚痴。凶手偏执地认为,正是因为现世中某些人不断地犯下此十种恶业,从而让社会充满阴霾和腐化,以至于他自己要不断经历挫折和失败,所以他要对他们进行审判和惩罚。而他也幻想自己具有那种身份和义务。其根本在于宣泄自我的焦虑和愤怒,以及寻找生存的安全感。 “下面就来具体讲一下仪式每一步骤的寓意。‘阎王’我想大家都知道,在一些宗教与民间传说中他是阴间的主宰,掌管人的生死和轮回。阎王的称谓是来自梵语音译,本意是捆绑有罪的人。凶手在被害人身体上象征性地施以捆绑,其用意是彰显阎王的身份。他幻想自己是阎王的化身,而将被害人置于各种能成像的镜前,摆成跪姿,将舌头拔出割掉,以及挖出眼球等残害器官的行为,表示在对行恶业者进行审判之后对其施以相应的地狱惩罚。地狱虽然恐怖,但也并不是永恒的,阎王会根据恶业者经受惩罚和消业表现决定其下次往生的界别,所以裸体其实是代表着轮回超生。至于整理衣服,我认为那是一种刻意的尊重,一种凶手对生命本身的尊重,他想告诉世人,他惩罚的只是罪恶的灵魂。” 韩冷停下话,在笔记本电脑上敲击两下,会议室墙上悬挂的投影幕布上立刻显示出目前为止六个被害人的照片。韩冷转头望了一眼,然后回头说道:“下面我具体说一下已发生的六起案件的情况。在说案子之前,我先简单介绍一下佛教中的‘地狱’文化。 “诸多著作中对地狱都有描述,流传比较广的主要有三个版本——比如我们熟悉的、民间流传很广的十八层地狱;也有把地狱分成四大类的,即八热地狱、八寒地狱、游增地狱、孤独地狱,每一个大地狱中都有若干的小地狱;还有中国佛教比较认同的版本,说地狱一共有十殿,每一殿由一位阎王掌管,故有‘十殿阎王’之称,而在这十殿当中设有诸多的地狱惩罚……总之,虽版本不尽相同,但其义相通,也被凶手尽数运用在作案中。 “回到案子上。 “第一起,发生在八月二十日,阴历七月初一,被害人于梅,职业是律师。凶手在现场留下一张暗示谎言的CD,在随后的调查中也印证了凶手的暗示。所以于梅是死于谎言,也就是十恶业中的‘妄语’,所受惩罚为拔舌地狱——凡人世间,挑拨离间、诽谤害人、油嘴滑舌、巧言相辩、说谎骗人者,死后堕此地狱。 “第二起,时间是八月二十七日,阴历七月初八,被害人王益德,职业是医生。凶手将一把手术刀放入他手中,暗示他为杀人者。相对应十恶业中的‘杀’,所受惩罚为挖眼地狱——凡人世间,昧其良心、见利忘义、辜负信嘱、助人为恶者堕此地狱。 “第三起,时间是九月二日,阴历七月十四,被害人孔家信,职业是教师。凶手在现场留下一本淫书,暗示他身为教师却口出邪淫、不正之语,相对应十恶业中的‘绮语’。但孔家信之罪孽不仅止于此,我们在调查中还发现,他在教学时故意将关键知识点漏掉,从而引诱学生付费补课。所以凶手在他周围又堆放一圈有关教学方面的书籍,含义是指:孔家信必须先‘补经消罪’,罪毕再发配到地狱受罪消业。其所受惩罚为舌犁地狱——凡人世间,诽谤圣贤、坏人心思、造谣生事、诈骗老弱善良者,死后堕此地狱。 “第四起,时间是九月六日,阴历七月十八,被害人高亚仁,职业是评论人。凶手在他脸上戴了一幅脸白嘴黑的京剧脸谱,暗示他的死是因为利用被人尊敬的身份威胁他人、用恶毒言论攻击他人,从而牟取利益,乃是行了十恶业中的‘恶语’,所受惩罚为拔舌穿腮地狱——凡人世间,惯习刀笔、唆讼害人、颠倒是非、讹诈钱财,死后堕此地狱。 “第五起,时间是九月十一日,阴历七月廿三,被害人杜善牛,职业是公司总裁、慈善家。凶手在他手上画了一幅图案,我们原本以为那是一只鸡,其实画的是鸽子。在佛教中流传一幅描绘众生在六道中生死轮回的图解,被称为六道轮回图,也叫做生死之轮图。在这幅图的正中央,亦即大轮的轴心部分,画了三种动物——鸽子、蛇、猪,分别代表了佛教三毒——贪、嗔、痴。凶手留下鸽子的图案,暗示杜善牛的恶业为‘贪欲’,所受惩罚为割心地狱——为争名夺利,不择手段欺诈、诱惑大众、泯灭良心者,死后堕此地狱。 “第六起,时间是昨天,也就是九月十二日,阴历七月廿四,被害人马敬民,职业是公职人员。凶手留在镜子上的图案是蛇,我想大家现在已经知道了,这意味着十恶业中的‘嗔恚’,所受惩罚为抽肠地狱——计较名利、欺善怕恶、忘恩负义、恩将仇报、损人利己者,死后堕此地狱。” 韩冷缓了缓神,歉意地笑笑,说:“不好意思,关于宗教方面的问题,我只是临时突击了一天一夜,有些地方可能解释得不够准确,不知道大意大家听明白没?” 项浩然点点头,又冲他摆摆手,示意没问题,让他继续。 韩冷摆弄了几下电脑,身后的投影幕布上原本被害人的照片隐去,取而代之的是一幅图表。 “我身后屏幕上的图表是在开会前临时画的,粗糙之处,请大家见谅。大家可以看一下上面标记的时间。由于佛教日期以阴历计算,所以下面我们以阴历为主。在前面我已经说了,已发生的六起案件的时间分别是七月初一、七月初八、七月十四、七月十八、七月廿三、七月廿四。据《地藏菩萨本愿经》所说,每个月阴历的初一、初八、十四、十五、十八、廿三、廿四、廿八、廿九、三十,是诸罪结集定其轻重的日子,民间常称之为地藏菩萨十斋日。而已发生的六起案子的案发时间,其实就是十斋日当中的六个斋日。而七月,民间常称为鬼月,传说这个月鬼门关会打开,阴气最重,是超度亡灵的月份。所以,可以推断,凶手的作案时间是一开始就谋划好的,他要在鬼月中十个斋日里对十种职业中行十恶业者进行审判和惩罚。” 韩冷停顿下来,知道这时候肯定会有人提出疑问。果然,项浩然随即问道:“不对啊,少一个!九月三日,农历七月十五那天,没有类似的案件发生。” “是!我对此也很疑惑,不过我相信凶手一定不会漏过,可能由于各种各样的原因使得我们现在还没发现尸体。”韩冷答道。 项浩然考虑了一会儿,冲老徐说道:“会后马上对全市各县市区分局、派出所等单位进行广泛的寻查,查询有无漏报的恶性案例,或者是与九月三日时间相契合的失踪案,又或者是一些比较奇怪的有悖常理的案件。” 项浩然说完望向尹正山,是要征询他的意见。尹正山点点头,又补充道:“如果可能的话,我们还可以咨询周边城市的兄弟单位,看看他们那边有没有类似案件发生。” 老徐等人连声说“是”,表示明白。 “接下来,要说说我对本案凶手的侧写……” 韩冷话未说完,只见会议室的门被推开,局长丁学隽带着几个人走了进来。那几位都身着便装,挺着肚腩,腋下夹着黑色公文包,一副领导派头。 老徐眼尖,一眼看到其中一个是郭德清,手在桌子底下捅了一下项浩然。项浩然反应过来后,不禁皱了皱眉头。 丁学隽热情地介绍道:“正好大家都在,我来介绍一下,这几位同志是省厅的办案专家,是来指导我们侦破八·二〇大案的。我相信在专家的指导之下,我们一定能如期破案!”丁学隽说完,带头鼓起掌来。会议室中便响起一阵稀稀拉拉的拍手声。 掌声停下之后,丁学隽将几位专家依次介绍给大家认识。介绍到最后一位时,他以一种隆重推出的姿态,将那人拉到身前,说道:“这位我就不用介绍了吧,大家应该很熟悉,咱支队的原副队长小郭!现在人家可是省厅刑侦处的大处长了,也是这次专家组的组长!”其实郭德清只是副处长,丁学隽故意隐去那个“副”字,算是给他很大的面子。 郭德清站在最后早就跃跃欲试了,这会儿便用力冲大家挥挥手,一副志得意满的样子:“大家别客气,都是自己人!我回到这里就跟回到家一样,满眼都是我的亲人。”郭德清抬手指了指,“老徐、小项这可都是当年和我一起奋战的好搭档。还有尹局——帮助我、教育我的老领导。说实话,我是真想你们啊!”郭德清说着话,可能觉得不够煽情,又主动走过去一通握手、拥抱,弄得几个人很是不自在。 韩冷看在眼里,心想,要不是那一脸毫无皱褶的假笑,要不是听方宇说过这几个人之间的纠结,看眼前的情形,还真以为他们是一起同过窗、扛过枪的好兄弟呢。 “好了,老尹,人我交给你啦,你可得给我照顾好了!案子上还要好好地和专家配合,多听听人家的意见。”丁学隽冲尹正山说完,又拍拍郭德清的肩膀,“有什么要求,你尽管和老尹提,别外道。我还有事,就不陪你们了。” “您忙,您忙。”郭德清扶着丁学隽的胳膊,一直把他送到门外。 等回过头再走进会议室的时候,郭德清便换了一副嘴脸,谦虚和蔼的表情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一脸的傲慢。他操着领导的语气指示道:“你们接着开会,我们刚来还不熟悉情况,就先旁听吧。”说完便和同行的几个人在墙边的椅子上坐下。 韩冷看了项浩然一眼,项浩然做了个不屑的表情,示意继续。韩冷便拿出一份报告摊在眼前,沉吟片刻,抬头说道:“凶手连续作案是在追求一种掌控自我、惩罚他人,进而拯救社会的权力。其年龄应该介于三十五岁到五十岁之间,这个年龄段的男人,经历比较丰富,对责任、成功、失败表现得尤为敏感和歇斯底里。 “目前发生的几起案件中,很明显凶手对被害人的情况非常熟悉。他一定长时间跟踪过被害人,而且有过细致、近距离的观察。他知道被害人会在何时出现在何地,他知道什么时间作案不会被人打扰,而且有充足的时间来履行所谓的杀人仪式。所以,凶手可能和那些被害人一样,有一份比较体面的工作,或者说起码和他们处于相同的阶层。因此,他的跟踪、观察才能够如此的细致和隐蔽,也因此掌握了很多不被外人知道的内幕。 “凶手应该是一个脑力工作者,受过良好的文化教育,心思缜密,有组织力,智商高于常人。他对作案时有可能出现的问题都深思熟虑过,能够很好地规避风险。 “凶手对宗教有很深的迷恋,并且是个偏执狂。而偏执狂都具有比较罕见的妄想型人格。不过和精神分裂症不同,他的智力功能不发生退化,因此妄想表现得非常系统、有条理。所以在正常社会交往中他不会显露出攻击性,而且比大多数人还要守规、守法。他严格约束自己的行为,甚至工作和约会也从不迟到,更加不会有犯罪的前科。 “偏执狂都有一种自己无法察觉的自卑心理,体现在现实生活中便是相对的保守和没有安全感,而没有安全感又会导致一些强迫性的行为。所以,他平日给人的感觉是低调不张狂,待人处事也总是一副彬彬有礼的姿态,不过他并不善于与人深入沟通,所以他的朋友会很少。同样,他的穿衣打扮、出行消费,也是中规中矩,不会奢侈。他的私家车一定是那种经济实用的中低档车子,颜色偏保守的黑色,车子里面会非常干净。其实不单单是车子,他的办公室、他的家同样是异常整洁的。如果有一天你到他家里,会发现所有的东西都摆放得井然有序,甚至会类似于严重的强迫症病人那样,在一些物品上进行编号。你在他家中的某一个房间里会看到很多被害人的照片,还有被翻过无数遍的各种描写地狱的宗教书籍。你还会发现一本日记,上面记载了凶手无数的怨恨、幻想,以及作案时的感受。 “凶手应该是在单亲家庭长大的,拥有一个独立的空间,可能和老人同住或者单独居住,婚姻可能已经解体。 “还有最后一点,凶手在近一年的时间里必定反复经历过一些挫折,而这种挫折应该主要来自于家庭和事业两个方面。” “这位小同志,请问你是?”韩冷的描述在接近尾声时被郭德清打断。 韩冷笑笑,答:“我叫韩冷,在省警官学校犯罪心理学教研室工作,在队里属于挂职身份。” “哦,是教犯罪心理学的,我还以为你是算命先生。”郭德清轻蔑地说道。 韩冷压着火,脸上仍然含着笑,说:“这可能是您的误解。” 郭德清显出不屑搭理韩冷的样子,一下站起来,痛心疾首地说道:“你们就是这样办案的吗?不注重实际,不出去侦查,坐在办公室里听这么一个满嘴空想的人侃侃而谈,就能抓到凶手吗?难怪凶手会这么猖狂!” “小郭你先别急,听我给你解释。”尹正山刚想解释,见项浩然在冲他使眼色,便收住话。 项浩然等郭德清得瑟够了,这才从座位上站起,环视众人说道:“韩助理的解释和剖绘大家都听清楚了吧!首先我强调一点,对于案件的细节一定要严格保密,对任何与本案无关的人都不能透露。至于接下来的工作,便是在侧写报告的范围内,仔细对所有被害人的社会关系进行排查。好,如果没有什么疑问,那就散会吧!” 项浩然吩咐完毕,众人便收拾笔记鱼贯走出会议室。郭德清显然觉得面子上有些挂不住,直冲到项浩然面前,急赤白脸地说:“你什么意思?是不是太目中无人了?” 项浩然低头整理着桌上的材料,并不理会他的大呼小叫,之后看都不看他一眼,拿起材料径自向会议室门口走去。走到门口,项浩然才转身抛下一句话:“郭副处长,你要搞明白,你只是来指导办案的,不是来领导办案的。”说完摔门而去。 剩下悻悻的郭德清站在原地,牙关咬得紧紧的,眼睛里仇恨的火苗熊熊燃烧。 2 散会之后,项浩然和韩冷驱车又来到东山镇。 这次返回来,目的是想找马敬民身边的人谈谈,包括他的家属、司机和秘书,了解一下他最近的工作行程、接触的人等等。如果可能的话,还想与一些曾经和马敬民闹过矛盾的拆迁户见见面。当然,他们不会是凶手,不过也许曾经把自己的遭遇向某个人倾诉过。 两人去派出所找白大年,想让他派个民警帮着引路,这样可以省去一些时间。白大年答应得很痛快而且主动请缨,项浩然也正想从他那儿多了解一些马敬民的情况,便未作推辞。商定好路线,由白大年开车,三人即刻上路。 吉普车行驶在乡村公路上,两旁都是热火朝天的蓬勃景象。原本的农田被钢筋水泥占据,三脚架、大吊车随处可见,乒乒乓乓敲击砖头石块的声音响彻村落。此情此景往年在城市里比较多见,近来逐渐蔓延到农村。所谓大城区、大发展,可这究竟是一种进步、发展,还是盲目、短视,谁也说不清楚。 项浩然递给白大年一支烟,又把打火机送上,白大年谦让一下还是点着了。吸了两口,他便主动提起马敬民。 “昨晚现场人多不方便说,现在趁着这个机会我仔细跟你们说说马敬民这个人。这两年因为拆迁工作,我和他打交道的地方比较多,对他也算了解。说实话,派出所没少让他当枪使,可也没办法,你在人家地盘上混,多少还得给人家些面子。”提到马敬民,白大年表情复杂,像是有一肚子话要说,“马敬民这个人没什么素质,由村治保主任做起,靠一身虎劲,靠经营关系,一步一步爬上了副镇长的位置。他生性狂妄,脾气暴戾,尤其对老百姓如仇人。为了政绩工程,为了私下的黑色利益,他根本不管老百姓的死活,穷尽一切手段强征、强拆村民的土地房屋,镇上十里八村的拆迁户对他深恶痛绝。” “这种人怎么能做领导,还越做越大?”韩冷在旁边问道。 “这你就不懂了。在老百姓眼里那是胆大妄为,可在镇里领导眼中那是有工作能力、有工作效率。领导经常夸马敬民是解决困难的好手呢!有领导纵容,马敬民便更加嚣张跋扈,动不动就亲自上房揭瓦,甚至光天化日当着记者的面也敢打骂老百姓。”说到这儿,白大年不免欷歔一声。白大年语毕,车子里的气氛有些悲怜,此时再看窗外翻天覆地的景象,让人心里不免有一丝隐忧——上帝欲使其毁灭,必先使其疯狂。这是最后的疯狂吗? 有了白大年的鼎立协助,约谈便顺利得多。只用了几个小时,该谈的都谈完了,不过未有过多的收获。中午,离镇之前,项浩然想请白大年吃个饭,感谢他的协助。三人找了家干净的小馆子,饱餐一顿农家菜,不过最后还是白大年抢着付了账。 回城的路上,两人谈起白大年,都觉得这个人不错。韩冷说好像在哪里见过他,但一时想不起来。车子刚入市区,项浩然接到队里的电话,说已经搜集到几个失踪案例,有两个比较有嫌疑,等着他和韩冷回来作判断。 放下电话,项浩然问了一个问题,看似随便一问,其实在他心里已经考虑了一上午。 “凶手没在七月十五作案,会不会是因为他把小纯算作那天要惩罚的对象?” “不会!”韩冷回答得很肯定,看来同样的问题他也考虑过,“凶手对自己的杀人计划很迷恋很享受,他一定会严格执行的。柳纯遇害当日,阴历不是七月十五,而且她也是公职人员,与马敬民身份重叠。再说,如果真如你说的那样,凶手一定会做点儿什么,展示给我们,也展示给世人看。” “也是。如果变态的是我,也许我会去把坟掘了。” 项浩然的一句话让韩冷一下子安静下来,他眼睛再一次呆住,显然又受到了某种启发。 “东山公墓归哪个派出所管辖?”韩冷突然转了话题。 韩冷的问题与先前的话题有些跳跃,项浩然冷不丁没反应过来:“东山公墓……怎么了?” “七月十五那天,在东山公墓就发生了一起掘坟案,当时我和我爸去上坟看到的。” “你是怀疑……东山公墓不就在东山镇嘛,归白大年管啊!” “啊!对啊,那天那个老警察就是白大年啊!我说怎么有点儿眼熟!咱赶紧回去找他问问具体情况!” 项浩然立马掉转车头再次奔向东山镇,而韩冷早已等不及拿出手机给白大年打过去,可是打了很多遍也没人接。 3 这一天还未结束,但对白大年来说,已经足够漫长了。陪刑警队在现场勘察了一宿,接着又奔波了一上午,五十多岁的他身体真的有些吃不消,胃疼的老毛病又犯了。 与项浩然和韩冷分手后,白大年回到派出所,想在办公室稍微躺会儿,可头刚触到枕头上,又来紧急任务了。 附近一个村子的老百姓因为征地问题和镇里领导起了冲突,镇里要求派出所立即集合所有警力前往维持秩序。这会儿,白大年和一干民警夹在老百姓和领导中间做人墙,正焦头烂额的,哪有工夫接听兜里的电话。 项浩然和韩冷折回来时,整个派出所只剩下几个女内勤。问明原因,又让女内勤给指了个方向,两人便赶了过去。 东山镇的村子比较集中,村子间相距不远,一路打听着,只五六分钟两人便赶到了事发地。 那里是一片果树地,几辆推土机停在地间,周围的果树伤痕累累,一片狼藉。大概四五十个老百姓将推土机团团围住,一个领导模样的人站在推土机边上梗着脖子喊话,老百姓也吵吵嚷嚷的情绪非常激动。 其实刚刚的情况要比现在坏得多,老百姓和镇拆迁办的领导差点儿打起来,可把白大年和民警们累坏了。好在镇长听说事态严重,及时赶到,此时正在喊话安抚老百姓。紧张的气氛暂时缓和下来,白大年也能趁机喘口气。 白大年一个溜号,瞥见站在人群后的项浩然和韩冷,便对身边的副所长交代两句,绕出人群朝两人招手。 “你俩咋又回来了?”远远地白大年就问道。 “白所,咱见过啊。”韩冷急着答道。 “是见过啊,中午不还一块吃的饭吗?” “不是,我是说咱先前见过。七月十五,在东山公墓,你们在勘察现场,我还和您聊了两句,记得吗?” 白大年不由得看了韩冷一眼,拍了一下脑门,说:“你看我这记性,人上了岁数就是不行。” 韩冷不好意思地笑笑:“不,您当时可能正在忙,没注意看我。对了,那案子后来查得怎么样了?” “查啥查啊?反正过后没几天墓园方和家属私下达成了谅解,那案子也就丢到一边了。不过我估计应该也是个疯子干的,大半夜跑到墓地,把人家坟掘了,把骨灰扬得到处都是,临了还在骨灰盒里放了一张百元大钞……” “等等!”韩冷和项浩然几乎同时打断白大年的话,韩冷追问道,“骨灰盒里留的是张真钱?” “对啊!嘎嘎新的人民币!”白大年被问得有些莫名其妙。 “这是标记行为,对吗?”项浩然冲韩冷问道。 韩冷重重地点头,紧接着拉起白大年的胳膊,急促地说道:“走,回所里,把案子卷宗找给我们看看!” “不用。”白大年拉住韩冷,“这阵子拆迁的事情太多,我哪有人手去查那个案子,只是备了个案,没具体查过。就知道墓穴的主人叫石倩,丈夫叫佐勤思在市电视台工作。通过对墓园当晚保安人员的讯问,估计掘坟时间在七月十五凌晨三点钟之后。” “就这么多?” “对啊,就查到这些。到底咋了?”被二人的情绪感染,白大年紧张兮兮地问道。 “我们怀疑,掘坟可能与连环杀人案有关。” “不会吧!他跟一个死人较啥劲?” “他是变态呗!好了不说了。”项浩然挥挥手,“这是怎么个情况?” “没啥,都习惯了。”白大年苦笑道,“镇里要征果园的地,可现在正值瓜果成熟卖钱的时候,老百姓舍不得,而且也不满意赔偿款数额,所以谈了好长时间也不肯签字。但镇里那边已经和开发商签好合同了,逼急了玩狠的,镇拆迁办趁老百姓中午吃饭休息的时候开来推土机准备把果园强行铲平了,被老百姓发现,双方就起了冲突。这不,连镇长也出来喊话了。” 白大年刚说到镇长,刚才还在推土机边上喊话的领导便在几个人的护送下挣脱人群朝他走过来。他看上去一脸恼怒,走到白大年身边压低声音说道:“他妈的,怎么说也不行,给他们脸了!老白,不行就把那几个带头的抓回去教育两天。” “你作为领导怎么能这么说话?你有什么权力随便抓人?”韩冷到底是年轻,面对眼前让人气愤的场面,终于忍不住出声道。 “你……”镇长刚要发火,白大年赶紧插进来介绍项浩然和韩冷的身份。 听闻项浩然是刑警支队支队长,是为了马敬民的案子而来的,镇长的火又憋了回去。他在心里合计开来:这支队长怎么也得是个处级,弄不好还是个副局,从行政级别来说肯定要高于他这个副处。再说这么年纪轻轻的,不说将来前途无量吧,肯定也是上面有人,可不能得罪! 想到此,镇长立马换了一副嘴脸,挤出一丝难看的笑容,说:“哦,是为了马镇长的案子来的,那你们谈吧,我先过去。”说着挥挥手,悻悻地走开了。 镇长一走,白大年也紧着催促两人:“你们赶紧走吧,已经够乱的了,就别在这儿掺和了,这种事咱管不了。” 两人知道白大年的话是为他们好,便颇为不甘地上了车,发动引擎与白大年道别。透过后视镜,韩冷看到白大年在冲他们挥手,眼神怔怔的满是尴尬和无奈。 韩冷知道,那是一种被现实麻木了的眼神。 再次踏上回城的路,两个人都不想说话,车里气氛有些压抑。项浩然随手打开收音机,里面传出一阵好听的旋律:“一玉口中国,一瓦顶成家,都说国很大,其实一个家。一心装满国,一手撑起家,家是最小国,国是千万家。在世界的国,在天地的家,有了强的国,才有富的家。国是我的国,家是我的家,我爱我的国,我爱我的家……” 正文 第七章 硕鼠 1 方宇对在马敬民被杀案中出现的三辆嫌疑车辆进行了排查,有两辆是无证运营的黑出租车,另一辆是一家饭店的采购车。在分别对车主以及当日行车路线进行仔细调查后,三辆车的嫌疑均被解除掉。 而随着对几个被害人的社会关系进行更深入的调查,又有两条线索跃入警方的视线。 在调查杜氏乳业近阶段财务往来时发现,有两笔转账与于梅的律师事务所和高亚仁的网络公关公司有关。经询问杜氏乳业管理人员得知,给于梅的一笔银行转账,是因为于梅帮集团打过一场官司;而高亚仁生前经营的黑石网络公关公司也证实,杜氏乳业曾经付给公司一大笔钱,指示他们在网络上攻击竞争对手。 另外,警方也获悉,最近一个被害人马敬民曾经也当选过“市十大劳动模范”,而且与孔家信是同年当选。其余八个模范中未出现已有被害人的名字,但里面会不会还有凶手的目标人物,是个值得重视的问题。经过对一些条件的剔除,最终有四人从理论上说符合凶手寻找的职业和身份。警方抽出几个人手,暗中对四人的信息进行搜寻,目前具体消息还没反馈上来。如果他们当中真有人完全符合凶手选择被害人的条件,那么警方也许可以在较量中占得先机。 综合评判:警方认为杜善牛与于梅和高亚仁的交集应该属于公司正常往来行为,不属于所谓被害人之间的纽带关系。而马敬民和孔家信同为市劳动模范,则有可能属于纽带。前面已经说过,关联被害人之间的纽带可能不止一个。可是,这两人之间的纽带与凶手会有什么关联呢? 调查阴历七月十五东山公墓掘坟案是韩冷当下的首要任务。 时间上绝对属于凶手的作案日,而且现场也遗留有作案人特殊的心理痕迹。韩冷推断,掘坟案很可能与“八·二〇连环杀人案”是同一凶手所为。接下来要重点调查墓穴主人的死因、身份和职业。 韩冷调阅了石倩的档案。石倩,籍贯本市,本科学历,毕业后在本市证券系统工作,几年前辞去工作赴外地发展,此后的信息全无记录。 石倩母亲早年意外辞世,父亲患有严重脑血栓,意识模糊,生活无法自理,由专职保姆照料。韩冷实在不忍打扰,只能去市电视台拜访她的丈夫佐勤思,希望从他那里得到更详尽的资料。 佐勤思在电视台娱乐频道工作,是一档明星访谈类节目的制片人。韩冷找到他办公室的时候,年轻的女助理告知他正在开会,让韩冷在外间沙发上坐着等一会儿。 大概半小时后,办公室大敞开。先走出的是一个浓妆艳抹的女人,她昂首挺胸,眼神冷傲,颇有点儿明星架势。之后陆陆续续又走出了几个人。走在最后的是一个身材瘦高,相貌周正的男人,看起来很有涵养。韩冷觉得有点儿眼熟,正待仔细琢磨,女助理已朝那人迎上去,指着韩冷在他耳边低语。韩冷明白这个人大概就是佐勤思了,便起身走过去,自我介绍了一番。佐勤思稍微打量一下他,冲前面的人吩咐一句,然后礼貌地将他让进了办公室。 待韩冷提出想了解石倩的情况时,他先是有些惊讶,既而警觉地问道:“倩倩去世已经很长时间了,了解她的情况干什么?” 韩冷觉得没必要对他提连环杀人案的事儿,便谎称:“是因为石倩墓穴被毁坏一案,所以想对她多些了解。” “你们刑警队连毁坟这样的小案子也管?”佐勤思显然见过些世面,追问道。 “类似的案件已经出现多起,影响极坏,所以转到刑警队了。”这就是说谎的代价,只能再次用谎言来掩饰先前的谎言。 佐勤思表情松弛下来,看来消除了疑问:“好吧,你想知道什么请抓紧问,我们一会儿还要录音。” “你爱人那么年轻,怎么会去世呢?” “哦,她得了癌症,淋巴癌。”佐勤思未加考虑便答道。 “什么时间?” “今年四月份。” “我看过她的档案,几年前她辞职赴外地发展,生前做什么工作的?” “倩倩辞职后,先后辗转于上海、北京两地,主要从事投资理财工作,生前任富权基金公司设在咱们省分公司的总经理。” “工作地在哪儿?” “在省会。” “你爱人的墓穴被损坏,你觉得会不会是因为与人结仇的缘故?” “不会吧,倩倩为人善良本分,是个很单纯的女人,我实在想不通为什么会有人那么恨她。” “我下面的问题可能会让您感觉不太舒服,不过确实是案子需要,希望您别介意。”韩冷开始转入正题。 佐勤思很大度,摆摆手说:“没关系,你问吧。” 韩冷斟酌了一下用词,说道:“您爱人是做基金管理工作的,您也知道,这个工作会面对很多诱惑。据您所知,她在工作中有没有过违规或者违法的行为?” 佐勤思表现出一丝歉意:“不好意思,这个我回答不了。我和倩倩长期两地分居,而且你刚刚也说了,她的工作很敏感,所以在一起的时候我们很少谈及工作,对她这方面的情况也就知之甚少。你如果想了解最好去问她的公司。不过以我对她的了解,她应该不会做违法的事情。”佐勤思抬腕看看表,歉意更深了,“不好意思,我们要工作了。你大概也听过有些明星多难伺候,她迟到是正常的,咱要是迟到她准拍拍屁股走人。你看是不是先聊到这儿?” 人家的理由合情合理,韩冷也不好强留,只好结束谈话。佐勤思从办公桌里绕出来与韩冷握了握手,又连说几句“抱歉”,然后冲助理招手,示意她送韩冷出去。 随助理走到电梯口,韩冷让她回去。女助理倒很热情,坚持要送送韩冷。上了电梯,韩冷问:“刚刚从办公室出来的女人是谁啊?派头很大啊!” “她你都不认识?‘日记门’女主角贾冰冰啊!” “好像跟报纸上长得不一样。” “整容了呗!”女助理眼珠子瞪得溜圆,恨恨地补充道,“人家现在可是红人了,据说还钓上个大富豪。你刚刚没看见她手上戴着那颗大‘鸽子蛋’,最少也得上百万。” 韩冷其实是没话找话随口问了句,没想到竟勾起女助理的羡慕和嫉妒,一时无语,只好应付着笑了笑。 一路上,直到回到队里,佐勤思的形象一直在韩冷脑海里浮现。他太淡定了,言辞滴水不漏,没有悲伤,看不出有所隐瞒,好像对警方的询问早有准备,这反倒有些不正常。也说不出为什么,只是觉得哪儿不对劲。不过,现在已经知道石倩生前的工作单位,那么在网上搜索她的信息应该不难。 打开电脑,在浏览器中将石倩和富权基金公司一起输入到搜索栏里,按下回车键,一下子跳出许多关于石倩和富权基金公司的信息。韩冷按时间大致排列了一下——石倩,自两年前任富权基金公司分公司总经理,掌管旗下两只开放式基金。但是今年春节之后,她便鲜有公开露面,网上随即盛传她因涉嫌内幕交易被有关部门带走调查。 在缄默了两个多月之后,富权基金公司突然发表声明,称石倩于四月一日因病去世。但这份声明并没有让传言偃旗息鼓,反而使之愈演愈烈。虽然有关部门和富权公司对外界传言一再否认,但事实上,自石倩去世之后,有关部门加大了对基金公司以及基金经理的监管力度,而富权分公司从管理层到基金经理也被大规模地换血。种种迹象不得不让人有了考虑,传言绝非空穴来风。 韩冷打开公安内部网,登录数据库——如果石倩被调查过,那么数据库中肯定会有相关调查记录,就算她真的因病逝世,那么她的死亡报告也一定能在数据库中查到。 考虑到石倩公司所在地在省会,韩冷把搜索范围设置到全省,果然在省厅数据库中搜到了她的死亡报告,但点详细查看时却发现报告被加密过,显示需要特殊密码才能打开。一般情况下,死亡报告在省内公安内部数据库是可以共享的,而此种加密情况只有在重大、特殊,并且对社会影响极坏的案件中才会出现。 省厅为什么要封锁石倩的死亡报告?是因为牵涉到某个大人物的利益而被强令封锁,还是因为她涉及由省厅直接侦办的某项重大案件的调查当中?总之,韩冷越发感觉,石倩之死好像隐藏着某种内幕。 韩冷不敢耽搁,立即将情况汇报给项浩然。项浩然也试了一下,果然需要密码才能查询,可是关系到省厅的问题他也解决不了,于是他干脆带着韩冷直接找到尹局。 尹局听了之后,未作考虑,便为难地直摇头。都是他信任的人,他也用不着绕圈子,直接说出理由:“没有确凿证据显示石倩与本案有关,只凭推断,局里不可能贸然向上面申请解密文件。即使局里同意,层层上报也需要时间,还不知道会拖到什么时候。而且到最后,厅里同不同意还是个未知数。我看你们还是另觅线索吧,别在这上面浪费时间了!” 尹局的话很实在,两人也不好再说什么,只得无奈地退出局长室。项浩然让韩冷先回去,说自己再想想办法。 石倩的情况必须要查清楚!如果她的确与连环杀人案有关,那么她在整个案子中的地位就非常重要。凶手选择一个死人作为惩罚对象,必然有他特殊的情结,很有可能他的挫折感就是石倩直接或者间接造成的! 上面这些道理,韩冷不说项浩然心里也清楚,所以不管用什么方法,眼前最重要的是先看到那份死亡报告。坐在座位上,项浩然琢磨了一会儿,咬咬牙把电话打到网警支队。既然正常途径走不通,那就找网警那边试试用点儿特殊手段。他将自己的意思婉转说明之后,那边的支队长立马急了:“你小子是不是疯了,省厅的网站都敢乱来,干腻了吧!”说完“砰”的一声挂掉电话。 对着手中的话筒愣了愣神,项浩然狠狠地挂掉电话,随即气急败坏地在电脑键盘上一顿乱敲,屏幕上反复显示着“对不起,密码有误,请重新输入”。他心里当然知道这样做没用,只是借着这种方式发泄和思考。 正在此时,门外响起一阵敲门声。项浩然烦躁地应了一句,没想到推门进来的人竟然是王大海。 “你怎么来了?”项浩然有些意外,推开手中的键盘问道。 “我来向您道谢!”王大海收起平日嬉皮笑脸的模样,正经地说道,“您给推荐的工作成了,那公司已经决定录用我了,明儿就正式上班。” “好事儿……这是好事儿……”项浩然一边点头一边说。 “嘻嘻!”只说了一句正经话,王大海又忍不住犯贫,“大白天的我也不方便给您送礼,空着手就过来了,要不您赏个脸,晚上我请您吃个饭?” “得了,甭来这套,你好好干,别给我惹事儿就行!”项浩然没心思搭理他,对着电脑随口应付了一句。 “您放心,我一定好好干,要不也丢您的脸不是。”王大海说着话,觉察到项浩然情绪不大对劲,对着电脑苦着张脸好像挺郁闷。他以为是电脑出了问题,便凑上前去,“电脑坏了?”问话间眼睛由屏幕上扫过,深谙此道的他立刻明白项浩然的烦恼所在,吐了口气,一副轻松的语气,“怎么,没有密码?小意思,我来帮你进去。” 项浩然抬头,眼睛一亮,随即又黯淡下去——对啊!这小子不是做过黑客吗?破解数库应该没问题。但是刚刚网警那边的臭骂也提醒了他,不管什么理由,私自破解省公安厅数据库都是违法的。这小子好不容易找份工作想踏实下来,这时候把他拉进来,且不说过后能不能出问题,关键是别把这小子的“瘾”又勾出来。 “您放心,不会出问题的,通过国外中转站,绕过防火墙,以我的技术,没人会发现。别说咱这儿,再牛的网站我都溜达过,没啥大不了的!” 王大海说得自信满满,心里却并不兜底。电脑技术日新月异,更新神速,他好长时间没碰这种事了,不知道自己技术还能不能跟得上。可是他也急切地想报恩,想为项浩然做点儿什么。项浩然能给他推荐工作,能给他起码的尊重,对王大海来说是莫大的恩情,正愁无以回报。这时候,只要他能做到的,让他做什么他都愿意。况且他心里也明白,就算日后真出了问题,项浩然肯定会自己扛的,绝不会出卖他。 真的不会被发现?要不要将王大海牵涉进来?应不应该冒这个险?这可是省厅的数据库,一旦出了问题肯定要受处分……项浩然正踌躇不定之时,桌上的电话突然尖声响起。正是这一个打断他思量的电话,促使他最终决定放手一搏,也为日后留下了祸患。 电话是尹局打的,说丁局刚刚私下透露,郭氏叔侄正上下活动,企图将“八·二〇连环杀人案”由省厅督导办案转为省厅专案。目的不言而喻,是想把项浩然踢走,由郭德清来做案子的负责人。到时候案子破了,功劳全是郭德清的,破不了自然由项浩然来背黑锅。 项浩然一边听着电话,一边将目光投向王大海,放下电话,心里已经有了抉择——不能再犹豫了!且不说眼前这些不利的局面,破案期限也迫在眉睫,搞不好还要再死几个人。反正横竖都要受处分,如果能够因此救几条人命,能够给小纯一个交代,出事也认了。 项浩然站起身来,指着自己的座位,示意王大海坐下。 王大海确实有两下子,从随身携带的电脑包里取出一张光盘放到电脑光驱中,只用了五六分钟,竟然真的把报告打开了。项浩然担心夜长梦多,催促他立马把报告打印出来。眼看着打印将要结束,电脑屏幕突然黑屏了一下,不过只一秒便恢复正常。王大海一下子跳起来,嚷道:“坏了,被跟踪了!快,把网线拔掉!不,直接关掉电源!” 一通手忙脚乱之后,王大海一头冷汗,脸色铁青道:“项队,我可能给您闯祸了。我有些大意,没料到现在国内网警这么厉害,咱可能被追踪了。虽然我是通过国外服务器中转,但要是高手的话,解析DNS域名系统,最终还是能够追查到IP源头的。” 项浩然心里一阵发毛,但嘴上还得安慰王大海:“没事!追就追到呗!到时候我这边案子解决了,其他的都无所谓。再说咱上面有人,说句话就好使。” “真的啊?不会给您带来麻烦?”王大海脸色稍微缓和了一些。 “真没事,放心吧。你明天不是正式上班吗?赶紧回去准备准备,别丢我的人。我这边还有案子,就不送你了……” 事情出了就出了,没必要后悔,后悔也没用,还是抓紧办案比较实际。打发走王大海,项浩然赶紧给韩冷打电话,让他过来一下。 将报告递到韩冷手里,项浩然未作任何解释,韩冷也未多问。刚刚在走廊里碰到一个拎着电脑包的小伙子,此时再看项浩然孤注一掷的神情,韩冷心里便明白了几分。事已至此,那就抓紧办案吧!案子破了,上面肯定会酌情处理的。 韩冷将报告擎到眼前,那是一份石倩的尸检报告:死者面部苍白;口涎、鼻液外流;颈前部舌骨与甲状软骨之间留有一道宽为二点五厘米的淡褐色沟痕;体表手足无损伤,上肢与下肢下垂部位呈暗紫红色尸斑,并伴有散在点状出血;颈总动脉横行撕裂;舌骨大角外三分之一和内三分之二交界处骨折;心、肺、胃肠淤血、水肿,浆膜下点状出血。 检验意见:死者系被宽软缢索,压迫于喉结软骨之间,导致呼吸道被阻断,从而引发窒息死亡。属于前卫缢型、完全性自缢死亡。 石倩并不是死于癌症,而是自杀身亡! 验尸报告显示石倩的死果然另有隐情,这不出所料,但这份报告并未解开更多疑惑——为什么省厅要封锁消息?为什么基金公司和她的丈夫要隐瞒实情?石倩之死到底有何内幕? 更关键的是这些问题该如何追查。事先没有考虑周全,等真的看到报告了,处境却更加尴尬。明明知道石倩有问题,却不能明着查,更不能向省厅申请解密,否则岂不是自投罗网?人家会问,你们是如何看到报告的?再说这里面到底会牵动谁的利益还不好说,不能盲目乱来。最好的突破口应该就在石倩的丈夫佐勤思那儿。 韩冷和佐勤思交过手,谈话之中未看出其破绽,看来这个人不好对付。事关重大,项浩然决定同韩冷一道去会会他。吸取了上次经验,韩冷在会面之前通过女助理与佐勤思约好了时间,以防他又借故推诿。 在去电视台的路上,两人讨论了一下询问方式。佐勤思身为电视人、制片人,占据着与外界交流的平台,应该说有一定的社会地位和影响力,所以对这种人问话要讲究点儿方式方法,不能硬来。万一惹恼了人家,在舆论上给你造点儿负面消息,对案子和局里都没有好处。最终两人都认为,对佐勤思这种城府极深又有些势力的人,最好别把圈子绕得太大,否则容易引起抵触心理,激起他挑战的欲望,到时候就更听不到实话了。 所以见面之后,一上来韩冷便态度诚恳地表明刑警队已经清楚石倩的死因,由于她可能与一起重大案件有联系,希望佐勤思能将一系列情况对警方解释清楚。 佐勤思并不慌张,依然保持着得体的风度,低头略作沉吟,淡然道:“不好意思,让你们又跑了一趟,我也是身不由己。我不知道为什么你们公安内部信息交流得不够通畅,按理说倩倩的情况你们的上级都有所掌握。不过既然你们想让我来解释一下,那没问题,我可以原原本本地告诉你们。反正都是你们公安内部的事,将来出了问题,你们自己去交涉。”佐勤思顿了顿,嘴角边绽出一丝狡黠,“不过我有个条件,应该说是请求吧,我想请项队长在方便的时候接受我们一次专访,当然不涉及案件,只谈一些您的生活经历。可以吗?” “采访我?”佐勤思的请求有些出乎意料,项浩然也不好一口回绝,便道,“你们不是一个采访演艺明星的节目吗?” “我们马上要改版,可能每周要增加播出次数,节目嘉宾的范围也会延伸到本市一些焦点人物和成功人士身上。” “那我算焦点人物还是成功人士?” “您当然两样都算了。” “那好,就冲您这句话,我同意了。”项浩然装作很受用的样子,其实心里明白,这是个无法拒绝的请求。 也许是得到了一个重量级嘉宾的缘故,佐勤思情绪不错,对两人的问话极为配合,给出的回应也相当详尽。而随着他的叙述,先前的疑惑也一个一个被解开。 今年年初,有关部门接到举报,称石倩在基金管理工作中有重大违法行为。有关部门对该举报相当重视,其下属稽查部门立刻联合省公安厅等部门组成调查组,石倩遂于春节过后第一天上班时被带走隔离审查。 在审查期间,石倩强词诡辩,拒不承认自己的犯罪事实。调查组通过外围侦查,通过调取交易记录,逐步掌握了犯罪证据。大量证据显示,石倩在从业期间多次通过内幕交易、“老鼠仓”等行为为个人牟利,还多次在某保荐机构的贿赂下,配合该机构夸大、虚构新股询价价格,并置股民利益于不顾,盲目以旗下基金大肆买进,导致新股破发后基金净值损失严重……在案情趋于明朗之时,石倩自感罪责难逃,趁看守不注意,用自己的裤腿作为缢索,上吊自杀了。 由于犯罪嫌疑人已死亡,围绕她的调查只能告一段落。调查组将相关结果上报至有关部门,经过多方考虑、权衡,最终几个部门一致决定:由于国内股市连年大跌,基民、股民损失惨重。为维护社会稳定,防止过激事件发生,对于相关调查结果暂时密封,不对外公布。同时,对相关责任人和公司将另案继续调查。 相关部门也做了佐勤思的工作,希望他能和基金公司统一口径,对外宣称石倩是因癌症过世的。出于为大局考虑,佐勤思最终同意了。当然,有关部门也给了他一些实惠。 由于内幕交易,石倩给公司和投资者都造成了巨大损失,按照法律应该没收她全部非法所得,也就是说凡注册在她名下的资产要全部查封。但是其注册资产有一部分是佐勤思出资购买的,只是婚后改到石倩名下。在调查了实际情况之后,有关部门将他个人出资购买的房产和车子归还给他,但前提是不能向外界透露任何有关石倩涉案的情况。 至此,围绕着石倩的内幕已基本掌握清楚——石倩多次利用旗下公募基金,盲目拉抬股票价格,从而为个人牟取暴利,导致基金净额大幅下跌,造成基民巨额损失。这无疑是一种“偷盗”基民的行为,也意味着石倩和先前那些被害人一样,在她所供职的专业领域里从事过违规、违法的行径。 虽然掘坟现场的仪式没有其他案件那么具体,但那是因为受限于周围环境和被害人的身份,不意味着凶手作案手法的改变,所以并不妨碍并案。也就是说,“七月十五掘坟案”可以正式判定为连环杀人案中凶手所犯的第四起案子。凶手在骨灰盒中留有一张百元钞票,目的是要展示石倩所犯恶业为“盗业”;而将她的骨灰散尽,则意味着魂飞魄散,永不超生!这是一种非常严厉的地狱惩罚。 在地狱惩罚中,对自杀者的惩罚是最重的。阎王会将其打入枉死地狱,令其每日反复经历自杀瞬间的恐怖与痛楚。如果自杀者是因为犯下恶业畏罪轻生的,并且其所犯恶业对社会造成恶劣影响,最终会被发配到阿鼻大地狱,永远不许超生。 凶手惩罚石倩,是因为将她视为犯下“盗业”之人。按照凶手先前的习惯,这样的人应该更符合他对目标的选择,而他却追到坟墓中去惩罚一个死人,这分明显示出石倩的特殊性。 前面已经提到过很多次,凶手选择被害人是遵从一种固定模式,通过富有逻辑性的迫害妄想将自己多年积攒的愤怒投射到无关的人身上。而凶手对石倩的所作所为,显露的则是一种私人恩怨——他们之间不仅认识,而且有过利益交集。进一步分析,凶手可能就存在于石倩的周围,与之具有某种私人关系,虽然他的挫折感并不完全来自于石倩,但必定有一部分成因所在。他可能有过投资股票、基金的经历,可能购买过石倩管理的基金,或者在石倩的推荐下买过某支股票,但换来的是巨额亏损,因此对石倩产生了怨恨,以至于在其谋划一系列惩罚行动时,不由自主地将石倩这个死人也列为目标。 当然,与石倩最亲近的人莫过于她的丈夫,所以韩冷又问了几个关于佐勤思的问题。 “您也投资股票和基金吗?” “那些东西我从来不碰,我不喜欢虚拟的东西。”佐勤思明白这个问题的潜台词,便又特意强调,“石倩的内幕交易我没参与过。当时调查她的专案组调查过我,也调查过相关交易记录,事实证明我是清白的。” “你们双方的亲戚和朋友当中有没有参与的?” “我这边肯定没有。”佐勤思一脸郑重,“确实曾经有朋友想托我向倩倩打听内幕消息,但我知道那是违法的,所以都婉拒了。至于倩倩那边我不太清楚。我先前已经说了,倩倩从不和我谈她工作方面的事情,现在看来那可能是对我的一种保护。” “有关石倩被调查的情况,除了我们,您还和别人提起过吗?” “没有!其实这在她们基金圈内算不得秘密,大概都能猜得到,蒙在鼓里的只有那些平民百姓。” …… 问得差不多了,两人便起身告辞。佐勤思想送两人出门,桌上的电话却响了,他只能又招呼助理代为送客,自己返身拿起电话:“喂,你好……哦,是刘台啊,什么?采访经济论坛?那不是新闻频道的活吗……他们人手不够啊……我以前是做过深度访问,可现在采访的都是些小明星和八卦新闻什么的,早没有那感觉了。再说我这边也实在脱不开身,您也知道,我的节目正在改版,这阵子得拼命地录影储备节目带……呵呵,我哪敢在您面前拿把啊……实在对不起了刘台……” 佐勤思接电话的工夫,韩冷和项浩然已经随助理走到电梯口,回过头还能看见佐勤思在一边接电话,一边冲他们做着歉意的手势。两人微微点点头,便转身专心致志地等电梯。 说实在的,佐思勤的言行举止都很得体,对问话回答得也算相当诚恳,可韩冷和项浩然对其印象并不好。妻子过世仅仅几个月,在他脸上竟然看不到一丝的悲伤,他不是项浩然,不需要隐藏自己的情绪。而用妻子之死来换取一个采访的机会,就更加为人不齿。两人对佐勤思的印象只有“道貌岸然”四个字! 2 走出电视台大门,韩冷接到林欢的短信:“你在哪儿?如果方便的话,到法医室来一趟。” 有项浩然在身边,韩冷不便回复短信,只能在心里嘀咕:这两天忙,一直没顾得上林欢,不知道自己上一次的话她有没有听进去。看短信的口气不像是公事,难不成是想通了? 回到队里,韩冷直奔法医室。 法医室在地下一层,走廊里弥漫着来苏水的味道。也许是潮气太重,或是心境的原因,每次走到这里,韩冷从头到脚都有一种阴冷的感觉。他不由缩了缩身子,朝门上敲了两下,听到一声轻轻的应答后,便推门进去。 林欢伏在电脑桌上,随着声响抬起头,有气无力地说:“你来了。” 她比前两天又瘦了一圈,脸色也很差,整个人有些萎靡不振。看来自己的劝导没起什么作用,她还是处在纠结中。 “下班已经很长时间了,你怎么还没走,是在等我?” 林欢点点头,又摇摇头,弄得韩冷莫名其妙的。 “到底怎么了?” “我,我害怕。” “害怕?害怕什么?” “我……”林欢勉强撑起身子,脸色发青,眼神中闪动着一丝不安,嗫嚅道,“我……我会不会是下一个?” “什么下一个?”韩冷越听越糊涂。 “我会不会是‘淫’的那一个?”林欢抖着声音说。 韩冷这回有些听明白了,十恶业中,凶手已经惩罚了七个,还剩下“淫”“两舌”“愚痴”。林欢的憔悴并不是因为她与项队之间的感情纠葛,而是担心自己会因为“淫”被凶手选中。韩冷不解地问:“你怎么会这么想呢?” 林欢躲开他的视线,垂下眼帘,声音低低地说:“我勾引别人老公,插足人家家庭,还不算……不算淫荡吗?” 如此直白的一番话从林欢口中说出,韩冷先是感到意外,随后又觉得可以理解。 第三者固然不够道德,但有些人并不是要故意破坏别人的家庭。他们也许是因为涉世不深,阅历少,不够成熟,经不住诱惑;也许是被突如其来的爱情冲昏头脑,便义无反顾地一头扎了进去。在他们的头脑里,大多信奉爱情是单纯的、自私的。可这又是个矛盾的观点,既然爱情是单纯和自私的,那就不要祈求它会长久,长久的感情一定是复杂的,它需要包容,需要责任。尤其是责任,每个人都有年华老去的时候,再美的容颜终究会随着岁月的蹉跎而失去光彩,再美满的婚姻也会在时光的长河中变得平淡而索然无味,所以最终执子之手与子偕老靠的是责任,而不是什么单纯的爱情。当然,深处感情漩涡的人们不会有那么清醒的认识,林欢此番突然拿出勇气审视自己、正视自己的行径,恐怕是因为在凶手一系列变态掠杀的威慑下,求生的本能替代了欲望的结果。但是不管怎么说,林欢还不足以成为凶手选择的目标,那些道貌岸然顶着高尚尊贵的头颅,满嘴礼义廉耻却荒淫无度的人才真的该死。比她淫乱,比她该死的人多了去了。 当然,韩冷不可能这么跟林欢说,所以只轻描淡写地安慰了一句:“不会的,别胡思乱想啦!” “不不不,是真的,我有种感觉,好像有人在跟踪我。还有……我家里的电话这几天经常莫名地响起,电话那头总是沉默一会儿便挂断,我试着拨回去就没人接了。” “真的?不是你的幻觉?” “不是!”林欢的瞳孔放大了好多倍,看样子确实很恐惧。 “好吧,你收拾一下,我送你回家,顺便观察一下。” “到了,就在那儿。”林欢指着街边示意自己家到了。韩冷赶忙减慢车速,停下车。 林欢家住在明泽湖南边的桂林街上,这一带的房子大都是带有一个很小院落的二层小楼。小楼是沙俄侵略时期为方便沙俄贵族居住而建造的,带有明显的欧式风格,红色的房顶,灰白色的墙体,上面爬满了绿色的长藤,透着浓郁的沧桑感。 见韩冷饶有兴致地打量小楼,林欢一副不舍的表情叹道:“唉!可惜要拆了!” “拆拆拆!满世界都在拆!人心都拆散了!”韩冷无奈地摇摇头。 进到屋内,右手边是一个客厅,光线稍显幽仄。漆红色的木质地板,老式的家具,看起来都有些年头了,倒是跟颇具历史的小楼相得益彰。 韩冷打量一圈,所有东西都规放得很整齐,且一尘不染,有着极强的纪律感:“你父母是军人?” “对,我妈妈是军医,爸爸是文职干部。”林欢一脸钦佩的表情,“怎么什么事情都逃不过你的眼睛?” “是桌上的照片告诉我的,你长得像父亲。” “呵呵,是,我喜欢别人说我像爸爸,爸爸长得帅。” “他们不在吗?” “去乡下走亲戚了,要一个多礼拜才能回来。你坐一下,我给你泡杯茶。” “不用,别忙啦。你把那几个电话记给我,我找人查查。” 韩冷说着话,踱步到窗前,隔着窗户冲街上观望。正是下班的高峰时段,马路上人车密集,但大多行色匆匆,看不出有特别关注小楼这边的。街对面是几栋新盖的居民楼,楼下有便利店、饭店,门前停了几辆车。韩冷变换了几个角度观察,都未发现异常。当然,这只是肉眼观察,风平浪静不意味着没有暗流涌动。 韩冷转过身,林欢从来电显示记录中将电话号码抄下来交给他。他看了看,一共三个号码,问:“都是在什么时间打来的?” “差不多都是在夜里两三点钟。” “嗯,我去查查看,有结果再通知你。你也别想太多,好好在家待着,锁好门窗,有情况立即给我打电话。”韩冷说着话,向门口走去,准备告辞。 “好吧,也只能这样了。”林欢在身后苦着脸幽幽地说道,“不这样还能怎样呢?难道还能向队里申请保护吗?那不是自取其辱吗!” 好像被林欢说中心里的潜台词,韩冷有些尴尬,扬了扬手,飞快地拉开门闪了出去。 房门关上的瞬间,短暂的安全感倏地消失了,恐惧重新在林欢身体里升腾,她快步走向窗边。 从小楼里出来,韩冷边走边看着手上的字条给方宇打电话:“找人帮我查几个电话号码,你记一下,什么情况你先别管,越快越好,低调点儿。” 坐进车里,发动引擎,韩冷的视线再次掠过小楼。两层楼的窗户不知何时已经被厚厚的窗帘遮住,沧桑的小楼在忧郁的夕阳下多了份孤寂和阴森,不知道那是不是林欢此时的心迹。 恐惧源于未知,死亡是最深的恐惧。莫非,这才是凶手的本意?韩冷忽然间有顿悟之感,凶手剥夺一条条鲜活的生命,是在威慑世人和警告世人——人在做,天在看,没有罪人能逃过惩罚,即使逃得过现世的惩罚,也逃不过你的心魔。 回到办公间,刚坐定,还没来得及喝口水,方宇便风风火火地闯进来,一把夺过韩冷手中的水杯,一饮而尽。 “干什么了,渴成这样?” “还不都为了你。这个点想起要查电话号码,人都下班了,好不容易找了个朋友才查到,又紧着赶回来,渴死我了!”方宇说着话从包里取出一张字条递给韩冷,又跟着解释,“三个号码都是公用磁卡电话,纸上有地址。” 韩冷接过字条看了看,说:“行,这事办得挺靠谱。” “废话,啥时候不靠谱了?” 韩冷笑笑:“你那儿有指纹刷吗?” “干吗?要去取指纹啊?那是公用电话,指纹早被破坏了。” “现在人都用手机,用公用电话的不多,去碰碰运气。而且我也想观察一下周围的情况,说不定有哪个地方的摄像头会对着电话亭。” “好吧,帮人帮到底,走吧,一起去!不过你得先请我吃饭。” “没问题,我也没吃,走吧。” 韩冷和方宇在刑警队附近的一个快餐厅点了两碗馄饨和几个小菜,韩冷怕他吃不饱又要了四个包子。 方宇真是饿极了,韩冷才吃到一半,他已经风卷残云般将桌上的东西打扫干净。然后他抹了抹嘴,掏出手机,开始发短信。 见方宇一边摆弄手机,一边咧着嘴傻笑,韩冷有些好奇:“什么事这么高兴?” “哥们儿恋爱了!”方宇一副暧昧的表情说。 “你不经常恋爱吗?” “这回是动真格的,已经真格两天了。” “和谁啊?” “你猜?” “不说拉倒。”韩冷知道方宇这小子,他要不说出来,自己都能憋死。 “好了,告诉你,就是那个王薇。” “谁?王薇?杜善牛那个秘书啊!你们前几天不还针尖对麦芒,这么快就好上了?”这世界真是变化快,一切皆有可能,韩冷不是一般地意外。 “呵呵,老话不说了吗,不是冤家不聚头,都是缘分。那天我去查嫌疑车辆,有辆车是一家饭店的采购车,我去饭店正好赶上王薇在那儿吃饭,有几个小流氓想调戏她,我出手帮了她一把。她还真讲究,非要请我吃晚饭。吃过饭我们又一块去了酒吧,彻底地交了交心,彼此感觉都不错。”方宇禁不住露出一脸得意,“小丫头追我追得可紧了,一天二十多条短信。” “王薇长得还不错,就是有点儿傲气,而且还有小姐脾气,你受得了吗?”韩冷笑着揶揄方宇。 “你懂啥呀。这叫个性!哥们儿就喜欢这样的,就喜欢这种征服感,贤良淑德的我还不要呢!” “你就得瑟吧,小心连环杀手连你也收走了。” “凭啥啊?判我个啥罪过?” “犯贱!” 吃过饭,两人先来到距离最近的一个电话亭。 那电话亭在向阳街市土地规划局办公大楼的斜对面,电话亭里很脏,贴满了乱七八糟的小广告。趁方宇扫指纹的工夫,韩冷四处张望寻找监控摄像头。附近都是一些单位的办公大楼,看不见有对着外面的监控摄像头。韩冷又特意冲马路两头望了望,也没发现交通监控设备,不免有些失望。 第二个电话亭在华西街上,背后是华西小区。也许是毗邻住宅小区的缘故,里面竟放着几袋垃圾。街对面是一家银行储蓄所,窗户边上镶有ATM取款机,正对着电话亭。两人一阵兴奋。不过这个时间储蓄所早下班了,要拿到ATM机监控视频也得明天早上。 带着一份收获,两人又来到兴化街。第三个电话亭就在这条街的拐角处,旁边便是中山公园的外墙花坛。一下车,方宇看到电话亭的具体位置,微微一怔,随即皱起了眉头,双眸间突然流露出一丝阴郁。 韩冷不明白他为何突然凝重起来,便问道:“怎么了?” 方宇指着电话亭旁边的花坛,不无伤感地道:“柳纯嫂子就是在那里遇害的……”话未说完,他猛地一愣,略一思量,瞪大眼睛叫道,“诡异!太诡异了!” “诡异?什么诡异?”韩冷不解。 “你好好琢磨一下这三个公用电话的地址。”方宇急赤白脸地说。 “地址怎么了?”韩冷随口念叨,“一个在土地规划局对面,一个在华西小区大门口,还有现在这个……” “项队和柳纯嫂子就住在华西小区,市土地规划局是嫂子的单位,嫂子遇害地点就是这里。”方宇忍不住提醒道。 “啊!这几个地址原来都跟项队的爱人柳纯有关!怎么会这样?”韩冷张着嘴,直觉得头皮有些发麻。 方宇颤着声音说:“难不成是嫂子的冤魂?” “不会,怎么可能。要是有鬼,那也是人闹的。”韩冷冷静下来,劝方宇不要胡思乱想。他在心里思量,不管是人是鬼,看来都有必要重视一下林欢的安全问题。 “你是在担心小欢的安全吧?”方宇竟然一语道破韩冷的心思,又煞有介事地说,“我能查到这三个电话的起源,当然就能查到它们的交集,所以我才觉得这件事有些诡异。” 既然方宇都清楚了,韩冷也省了解释,便嘱咐道:“这件事暂时不要说出去,尤其是千万不能让林欢知道。明天看完监控录像,我找项队商量一下,再看怎么解决。” “行,听你的。” 第二天一大早,韩冷赶到银行借来ATM机监控录像,回到队里便一头扎进影像室。他将视频录像拖到林欢接到骚扰电话的时间,屏幕上出现了一个身影。准确点儿说,是一团黑影。ATM机离得太远,焦距不够,而且大晚上的光线也不好,所以视频里有关电话亭的影像极其模糊。虽然技术人员做了很多努力,但最后仍然只能看到一团黑影。电话亭中的黑影,身材相貌,是男是女,是人是鬼,都无法分辨。 尽管没起到什么作用,但当项浩然看到这段视频,又从韩冷嘴里得知林欢被电话骚扰的情况时,也惊得一时无语。他呆了好一会儿没反应,案子查到现在,他、柳纯、林欢都牵涉进来,让他一时之间实在很难理出个头绪来。 “白天应该没问题,关键是晚上。要不这样吧……”韩冷见项浩然一头雾水的样子,刚想说话却被一阵电话铃声打断。 项浩然接起电话,说了两句,脸色大变。 “出什么事情了?”韩冷放弃先前想说的话,转而问道。 “品海别墅区,凶手又作案了。” “死的是什么人?”韩冷追问。 “还不清楚,死者的头不见了!”项浩然一脸茫然。 正文 第八章 心吾 1 九月十六日,上午九点零五分。 郭小米慵懒地睁开眼睛,伸着双臂舒展了一下筋骨,身子一阵发酸,下体火辣辣的,有些胀疼。 “这家伙真能折腾,一晚上都没闲着,准是吃药了!”郭小米皱着眉撅着小嘴自言自语。嗔怪之后转过头,发现梳妆桌上摆着一摞钞票,她的眉头立刻又舒展开来:“看来力气没白费,他准是心满意足了。” 她瞅着桌上的钞票,脑袋里盘算着购物计划,脸上不自觉地堆满痴笑。 今时今日,郭小米越来越庆幸自己当初做出了正确的选择。与其在烈日下风吹雨淋,每日为温饱住宿奔波,莫不如利用自己的年轻美貌去开辟捷径。与其将青春在苦苦挣扎与碌碌无为中消耗掉,不如用来做场交易。而交易的结果,就是让她一个只有中专文凭的农村女孩毫不费力地拥有了自己的别墅和名贵跑车,还可以穿品牌服饰,住星级酒店,每天都能睡到自然醒,不工作却能得到父辈一辈子也挣不到的钱。 计划好这一天的购物行程,郭小米从床上爬起来,裸着身子进了洗浴间。出来的时候,她的身上多了件薄薄的纱裙,晶莹碧玉的酮体在薄纱的掩映下若隐若现,更加娇艳撩人。 沿着白色的旋转木梯从楼上下来,郭小米闻到客厅里有一股奇怪的味道,那味道腥腥的,似曾相识。 她用力吸了两下鼻子,在客厅里转悠着寻觅气味的来源。当她走到玄关处时,那气味越来越浓了。突然,她脚底滑了一下,差点儿跌倒。接着,她看到脚下踩着一堆黏黏的酱紫色液体,还没有反应过来这是何物,她又看到了一堆白肉……那是血腥味! 郭小米尖叫着像疯了般撞开门冲了出去,此时已经顾不得自己几乎是赤身裸体。她冲出小院,冲到街边扑倒在一位素不相识的路人怀里,嘴里喃喃地说了句“没了……没了”,然后便晕厥过去。 品海别墅区毗邻海滨,与大海之间只隔着一个花园广场。小区由五十多栋独门独院的别墅组成,价格昂贵得让常人无法想象,是目前春海市最好的小区。 项浩然、韩冷等人赶到时,急救医生已经检查完郭小米的身体,此时正在给她输液。郭小米没有大碍,只是受了点儿惊吓。她蜷缩在急救车上的担架上,臂弯遮着脸庞,身子在白色被单下不安地抖动着。 庭院门口,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男子正在接受老徐的询问:“我也是小区的业主,早上出来遛狗,走到这间别墅院前的时候,突然那女孩尖叫着跑出来,一下子倒在我怀里,嘴里叨念了两句便晕倒了。然后我就大声招呼物业保安。” 旁边一个身着保安制服的男子接着说道:“我当时正在小区里巡逻,听到这边有人求救便跑过来。我看到他一只手牵着狗,一只手搂着一个女孩,那女孩穿得很少。”保安指了指中年男子,“我问他怎么了,他摇头说不知道,让我到别墅里看看。我壮着胆子进了院,走到门口,门是敞开的。我先看到有一些血迹渗出来,然后再往里就看到了一堆白白的肉……”保安嘴唇颤了两下,脸色煞白,说话变得有些不利索。 在一旁关注这几个人的对话,项浩然对情况大致有了些了解,便和韩冷进院。 院子方方正正的,围着白色栅栏,里面停了两辆车,一辆是名贵小跑,一辆是奥迪A6。韩冷注意到奥迪车驾驶位一侧的车门是虚掩着的,门边上好像还有半个脚印。 穿过院落,走进门厅,两人不由得缩了一下身子。 死者是一个男人,身上捆着绳子,头东脚西地跪在门口的正冠镜前。不,说“头东”有点儿不准确,因为根本就没有头,倒是保安说的“一堆白肉”比较贴切。死者看起来个子不高,非常胖,应该有一百七八十斤的样子,所以冷不丁看上去确实像一堆白肉堆在那儿。 韩冷根据留在死者背部的图案分析,得知死者被凶手选中的原因,是他犯了十恶业中的“愚痴”。 “死亡时间大概在早上四点到六点之间,原因还有待查明。死者的头连着脖颈底端被割掉,手法同样干净利落,切割处无淤痕,没有血液循环,应该是死后切割。”看起来又是一夜没睡好,林欢红肿着眼睛介绍道。 项浩然望向在室内勘验现场的警员,问林欢:“找到证明死者身份的东西了吗?” “还没有。衣服里也没发现身份证明。”林欢指着玄关处一个小装饰柜,上面放着死者的衣物,衣物叠得很整齐。她接着说:“从尸斑情况看,死者应该被挪动过。” “他很可能是从别墅里出来,想要驾车离开,在打开车门的时候,被凶手暗算了。那个应该就是死者的车子。”韩冷指着院子里的奥迪车说。 项浩然随着韩冷的话打量了几眼车子,又顺势抬头朝街上望去。街边路灯上架着一个摄像头,他指了指,说:“如果是那样,摄像头应该能记录下来。” 韩冷大喜:“太好了,凶手这回也许能露出些马脚!去物业找录像了吗?” “方宇去了。”老徐做完笔录走到两人跟前说,“我刚刚问了一下保安,他说平常只有那个女孩住在这儿,没看到有别人来过,只是偶尔能看到院子里多辆奥迪车。” “看那个女孩也就二十来岁,住在这么豪华的别墅里,开名贵跑车,还有个神秘的奥迪朋友……” “她可能是被包养的。”韩冷接下项浩然的话说道。 “包养她的应该就是死者。老徐你去车里找找,看能不能找到钱包、驾照什么的。”项浩然冲老徐说完,又对韩冷说,“看来,只有那个女孩能说明白死者的身份。走吧,她也缓得差不多了,问问去。” 怕女孩紧张,项浩然在车外等着,让韩冷一个人到急救车里询问。 “你叫什么?”韩冷坐在郭小米的对面,挑了个比较轻松的问题问道。 “郭小米。”郭小米嗫嚅道。 “多大了?” “二十二岁。” “哪儿的人?” “北山市,长湾人。” 韩冷知道这是隶属于春海市的一个小镇:“你和死者是什么关系?” 郭小米咬了两下嘴唇,手摆弄着被单,好像有些难以启齿。 韩冷看出她的不自在,便换了个问法:“你是怎么认识死者的?” “我在春海旅游中专读书,毕业后找工作,看到湖慈寺招导游,便去应聘了。后来就认识了他……”郭小米声音越来越小。 “他是谁?” “是……是湖慈寺首座,智杖法师。”说到这个名字,郭小米想起自己看到尸体的情景,身子抖得更厉害了。 近段时间,由于办案,韩冷对宗教领域有了些了解。他知道首座在寺院中的地位仅次于方丈,通俗点儿说就是寺院的二把手。 被害人竟是一个地位颇高的佛门中人,韩冷不由得与项浩然对视一眼,项浩然也是一副惊讶不已的表情。 这时,老徐手拿着一个钱包走过来,钱包应该是从车里找到的,老徐从里面抽出一张身份证递给韩冷。 韩冷将身份证对着郭小米:“是这个人吗?他真的是湖慈寺的首座?” 见郭小米肯定地点头,韩冷又追问:“你确定别墅里的尸体就是他?” “嗯,他胳膊上有一个文身很显眼。” “今天早上,你听到什么动静没有?” “没有。他穿衣服的时候我就睡过去了,睡得很沉,什么也没听到。”郭小米使劲摇摇头,像是急于表明自己的清白,然后又接着说,“他都是很晚才来我这儿,一折腾就折腾到早上,怕被人撞见,总是四五点钟就走了。” “你与智杖法师周围的人有接触吗?” “我从没和他一起出去过。他就是一周来两次,一般都是周二和周日,其余的时间他不让我找他,实在有急事了才能给他打电话。” 韩冷从急救车上下来,冲项浩然和老徐摇摇头说:“看来她对死者的了解不是很多,说不出更多线索。” “不用她说,这不明摆着的。”老徐接过话,“一个寺院的和尚,又是豪华别墅,又是名贵跑车,还包养小蜜,绝对符合凶手选择被害人的标准。” “这倒是!”韩冷点头认同道,“佛门中人,导人从善,讲究伦理,宣扬因果,而自己却并不笃信,反而涉贪,涉邪淫,不是愚痴又是什么?凶手的选择实在是很贴切,可惜我事先没有想到这一点。” “这不怪你,若不是亲眼所见,没人会相信湖慈寺法师会如此奢靡。”项浩然安慰韩冷两句,又问道,“割掉头颅是什么惩罚?” “是一种被称为‘斫头地狱’的惩罚,惩罚对象多为尊贵、地位崇高者。”韩冷答。 项浩然点点头,对老徐吩咐:“这样,我和小韩去一趟湖慈寺,了解一下具体情况。你带几个人到周围仔细询问一下,凶手早上作案说不定会有目击者。还有,等方宇回来,让他抓紧时间看录像,有发现立刻通知我。” 2 湖慈寺位于城市北端的湖慈山南麓,始建于明代,历史上便香火旺盛,一直延续至今。寺院坐北朝南,与山峦绿木交相映衬,风景怡人,是春海市重要的旅游景点之一。 怕扰了香客的兴致,项浩然和韩冷低调行事,将警车停到寺院后门,向把门小和尚出示了证件,在小和尚的引领下来到方丈室。 方丈智慧长老听闻智杖法师遇害的消息后大为震惊,旋即双手合十,口中念念有词,念罢,不禁老泪纵横。 据他说,因他年事已高,故将寺里所有事物全权交由智杖法师打理。而智杖法师亦将寺院管理得井井有条,香火也较以往更加旺盛。方丈已经做好让他接班的准备,对他充满信任,所以对他与外界的联系和交往的人群都甚少过问。方丈提议两人与监院智果和尚谈谈,称其主管财务杂事,平时与智杖法师交往较为密切。 在征得两人同意之后,方丈命小和尚去将监院找来。 小和尚跑出去,一会儿回来,告知监院马上就到。等了十几分钟仍不见人影,见两人面露焦急之色,智慧长老命小和尚再去催促。项浩然摆手道:“不用了,我看还是我们去拜访他吧。” 方丈歉意地点头,命小和尚代为引路。 两人随小和尚来到监院办公之所,里面空无一人,哪儿还有监院的影子!两人感觉事情不对,便催促小和尚带路,奔监院住所寻去。 刚到住所门口,只见一个着便装的光头男子从里面出来,手里拎着一个旅行袋,神色很是慌乱。小和尚立即迎上前去,称呼一声监院,将两人介绍一番,便退去。 被两人堵了个正着,监院表情很不自然,极不情愿地将两人让进住室。 此时,两人已觉察到此人必有问题,随监院进屋,并不落座,而是站在门口堵住了出路。 项浩然直直地盯着监院,目光凌厉,不动声色。当情况不明之时,先要在气势上压倒对手,这是项浩然经常使用的审讯技巧,很简单,也很实用。韩冷自知实战经验欠缺,便也不发言,只等项浩然出招。 果然,在两人沉默的冷对之下,监院显得手足无措,表情更加难堪。 “大师,请问您身着便装,拿着旅行袋,是要去哪儿?”项浩然故意操着一副讥讽的口吻问道。 “我,我……寺外有些杂事,我去处理一下,穿便装能方便些。”监院支吾着。 “您去哪儿?我们捎您一段。我们的事儿在车上聊也可以。”见监院吭吭哧哧地说不出个所以然,项浩然又加重语气,“方便让我看一下您的包吗?” 监院低头看看手里的包,缩了缩脖子,一副大势已去的样子,沮丧地说道:“好吧,我就知道,总会有这一天的。”他顿了顿,叹道,“十多年了,苦心修行,以为可以化解一时不慎之罪,未料它还是来了。” 项浩然和韩冷按捺不动,等着他的下文。 监院说出了前言,卸下心理包袱,坦言道:“对,我就是黄浩,网上通缉的人就是我。” …… 原来,这个黄浩是外省人,十几年前因贪污公款被通缉,颠沛流离逃到春海市,隐身湖慈寺当了和尚。由于他表面上看起来挺本分,做事也规矩、勤力,很快便得到寺里信任,之后便一步一步坐上了监院的位置。前段时间他上网,发现自己上了警方网络通缉的名单,刚刚又听闻小和尚传话,说有警察找他问话,以为是来抓他的,便想开溜,未曾想和韩冷、项浩然撞了个正着。 这可真是个意外收获,竟然没费力气捎带着抓到了一个通缉要犯。但是多年与罪犯打交道的经验告诉项浩然,罪犯如此轻易便全盘供述自己的犯罪事实,往往是因为他们身上背负着更深的罪恶,而这个监院想要隐藏的罪恶会不会与智杖法师有关呢……项浩然逼视着监院,冷声道:“你后悔当初一时冲动犯下的罪过吗?” “是的,我很后悔,这么多年我无时无刻不在忏悔。” “那你为何思过不改,屡行愚痴罪业?” “我……我不明白您说的什么意思。”监院现出一脸无辜。 项浩然适时冷哼一声:“你以为我们来,就为你原来那点儿事儿?你不觉得今天一直没看到智杖法师吗?” “你们……”监院身子一颤,惊诧道,“你们抓了首座?” “你以为我们会无缘无故地找上你?”项浩然故意云山雾罩地说,“念你是佛门中人,我们没有直接抓你,是想给你一次机会。你若是不领情,那就别怪我们……” “我说!我全说!您给我一次机会,算我主动招供行吗?”项浩然话音未结,监院扑通一声跪倒在地。 将监院铐回队里,交代妥当,两人回到项浩然办公室,老徐也跟了进来。 “被通缉的逃犯能当上监院,真是太不可思议了!”老徐诧异道。 “其实这倒没什么,也怪不得寺院,寺院总归是个与人为善之所,而且十几年前也未有现在这般严格的身份审查制度。这个监院如果真的能够诚心修行,反思罪过,倒也值得尊重。可惜他贪心未泯,当上监院之后,伙同首座智杖法师大肆亏空寺院的香火和修缮庙堂的款项,而且数目惊人。” “他有没有作案时间?”老徐又问。 “没有,有人提供他不在场的证据,而且和被害人与外界的交往也不是很频繁。”韩冷替项浩然答道,“这两年,他们只是在贪污款项上联手,平时都是各玩各的。他自己也在外面有别墅和包养女人。” “唉!”老徐叹了口气,“你说这世界怎么会变成这样,连佛门中人也会如此的浮躁和龌龊!” “都是权力闹的!有些人的职业权力太大,又缺乏监管,必然会导致肆意妄为!”项浩然接下老徐的话感叹。 两人一番感叹,惹得韩冷也忍不住道:“不!世界还是那个世界,变的是人,变的是人看这个世界的角度,所以他们的心才会浮躁。而那些所谓具有权力的职业,它们本身并不卑鄙,卑鄙的是人的欲望。为什么在同样的社会背景下有的人能恪守职业道德,正直本分?他们也一样追逐名利,但是他们有做人的底线——不明之名,不理之利,不予取。” “没有卑鄙的职业,只有卑鄙的人!”韩冷的话深得项浩然和老徐赞赏,两人频频点头。 言归正题,项浩然问老徐:“小区的寻访有收获吗?” “还是没找到目击者。” “小区的监控录像发现什么没?” “那个就更别提了。”老徐哭笑不得地说,“那些监控摄像头都是摆设,根本就没联网,只有小区出入口的好用,结果也没录到什么。” “这地产公司也真够抠门的,房子卖得那么贵,连这点儿钱都不舍得花!”韩冷也觉得挺好笑。 “谁说不是啊,真是无奸不商。” …… 玩笑两句,老徐有事先走了。项浩然冲韩冷正色道:“早上林欢的事儿,我还没来得及仔细想就被案子打断。骚扰电话竟然扯上柳纯,太匪夷所思了,我现在脑子里已经乱成一锅粥。你说说吧,这和连环杀人案会有关系吗?” “说实话,我也不清楚。从凶手先前的风格来看,不太像是他所为,但我们也不能掉以轻心。凶手的既定目标只剩两个,一个是犯‘邪淫’的,一个是犯‘两舌’的。”韩冷看了项浩然一眼,放低声音说道,“理论上,林欢还是有可能成为其目标的。” “嗯。”项浩然略带尴尬之色,搓着手一副发愁的样子。 韩冷理解他的难处,便解围道:“要不,晚上我来负责监视她的住处,你看行吗?”项浩然思索了一会儿,说:“行,我这边确实也不太方便大张旗鼓地派人保护她。而且按照你先前的判断,十七、十八号都是凶手的作案日,局里已经决定从今天晚上开始,将队里的人都撒出去,在一些主要路口设置关卡,排查来往车辆,希望能阻止凶手继续作案。我现在就是想派人手,也没的派啊!” “不用,我自己能行。” “记得有情况要及时上报。” “知道。从时间上说,凶手今天的任务已经完成,所以上半夜应该不会有问题的。即便他真的想对林欢下手,那也要在十七号凌晨之后。” “总之,你要小心点儿,不要轻举妄动。”项浩然紧着叮嘱。 3 九月十六日晚七点之后,春海市有史以来最大规模的一次道路安检在夜色中拉开帷幕。 市刑警支队联合交警支队、特警支队、综合警察支队、各区派出所等公安范围内所属单位,在全市各主要交通路口,以及出入市区口设立检查点,以整治酒驾为名义对来往车辆进行排查。重点关注黑色国产轿车、本市或者长期居住在本市的年龄三十五岁至五十岁左右的单人驾车男子,对于其身份证号、居住地址、电话号码、工作单位等都予以详细登记,希望借此能够发现凶手的蛛丝马迹。 这是一次颇为无奈的行动,在一个机动车将近百万的城市里,想要凭此找出凶手无异于大海捞针。其实,先前在韩冷公布凶手的轮廓描述之后,队里已经对全市黑色国产轿车进行过大概的摸查,结果未发现可疑人员。 不过,于公于私这次行动都有必要进行。作为警方,既然掌握了凶手的作案时间,就不能干坐着等待公民遇害。不管怎样,即使希望再渺茫也得试一下,反正必须要做点儿什么才能对得起身上的警服,对得起亿万纳税人,更重要的是对得起警察的良心。 在队里进行大范围道路排查的同时,韩冷已经暗中护送林欢到家,悄然将车隐于对面饭店的停车场中。这里视线很好,能够将林欢家小楼附近的情况看得都很清楚。 这是韩冷职业生涯中的第一次“蹲坑”,他准备得很充分——望远镜、手电筒、面包、矿泉水,他是警队文职没有执枪资格,所以只领到一支警棍。正当韩冷啃面包之际,放在仪表盘上的手机响了,他看了看来电显示号码,会心一笑,接听道:“老六,你咋想起我了?” 电话是大学时代的校友打来的。他们不仅是校友,还住同一个宿舍,韩冷住在他下铺。当时宿舍里一共住了八个人,韩冷年龄最小排行老八,那人排行老六,毕业后老六留校当上了助教。此时老六的声音未有想象中的欢快,反而有些沉:“老八,你现在在哪儿?” “我回春海挂职了,在市刑警支队。” “你怎么样,最近没出啥事吧?”老六仍然沉着声问道。 韩冷听出声音不对,有些纳闷:“我挺好的,怎么了?” “有个事儿,我考虑了挺长时间,觉得还是应该跟你说一下。”那边顿了一下,才继续说,“前段时间,春海有两个警察到学校来了解你在校时候的表现,从大一一直到研究生毕业都询问得特别仔细。临走还特别嘱咐这边,事关重大要严格保密。” “什么时候的事儿?” “大概有两个多星期了。” “两个多星期?”韩冷略作沉思:那正是第二起案子发生的时候。对了,住院期间老妈不是也说过,有警察通过老邻居了解情况吗?难道,他们怀疑我? 不想让老六跟着担心,韩冷便敷衍道:“哦,没什么,可能是我来挂职,他们要对我审查一下。” “真的没出啥事?”老六还是不放心。 “真的,放心吧老六,等过段时间,我回学校请你喝酒。” “说什么屁话啊!你来我这儿,你请我,看不起六哥是不?” “好,好,好,你请我,呵呵!” …… 挂掉电话,韩冷心底有种久违的感动——睡在我上铺的兄弟,一辈子的兄弟! 此时韩冷没工夫考虑队里调查他的动机,眼下最重要的是林欢的安全。他瞪着眼睛监视小楼,一刻也不敢懈怠。小楼里,林欢卧室中的灯时而亮起,时而灭掉,他知道那是她在辗转反侧。 上半夜风平浪静,到了下半夜,韩冷有些撑不住了,睡意不断涌来。他狂喝水想驱赶睡意,无奈眼皮越来越重。他想着闭一下眼睛稍微养养神,不想却睡了过去。 不知何时,韩冷好像听到一声尖叫,猛地睁开眼睛,只见林欢家卧室和客厅里的灯都亮了起来。他直觉出事了,来不及多想,操起警棍冲出车外。 韩冷直接撞开院门,奔向屋门,连着狠劲敲了几下:“林欢,开门,我是韩冷!” “砰”的一声门开了,林欢“哇”的一声撞到韩冷怀里。韩冷搂着她,视线在屋里飞快地扫视。 未发现异样。韩冷将林欢扶进屋子,返身关上门:“你看见什么了?” 此时林欢顾不上问韩冷为什么这时候会出现,她身子缩在沙发里,一边抽噎着,一边说:“我一直没睡着,便想到厨房倒杯水喝,一下楼梯,就看到窗户上有一个人影!” “你真的看清楚了吗?” “嗯,还听到一阵沙沙的声音。我大叫一声,他晃一下就没影了。” “会不会是刚刚起风了,把你家的长藤刮起来,从窗户上掠过?” 韩冷说着话,来到窗前,把窗帘拉开,打开窗户,就着月光冲两边打量。窗户底下看不到脚印,也没有摩擦过的痕迹,只有挂在墙壁上的青藤在夜风的吹拂下轻轻舞动着。 “你有手电筒吗?我的落在车里了。”韩冷欲要到院里再仔细查看一番。林欢却一下子从后面紧紧抱住了他,嘴里喃喃地说:“别走,我好怕,别离开我好吗?” 韩冷下意识地挣扎了一下,林欢却抱得更紧了。隔着单薄的睡衣,一股炽热的体温和幽幽的香气也如林欢的臂弯一样紧紧缠绕住他,令他心跳陡然加快,脚步便凝滞了。他能感觉到林欢的心弦也在怦怦乱颤。 深吸一口气,韩冷轻轻掰开林欢的双手,转过身来,四目相对,火热的目光交织在一起。韩冷觉得自己快要被熔化了,压抑许久的情感积聚到双唇之间……“好吧,我不走,你先坐下,夜风太凉了,我把窗关上。”最后一刻,韩冷莫名其妙地把持住自己,将林欢扶到沙发上,逃到窗前,装模作样地关上窗户,拉上窗帘。 返回身,林欢坐在沙发上,一脸掩饰不住的失落。韩冷不免有些过意不去,故作轻松道:“上去睡会儿吧,我在这儿给你站岗。” 林欢仰起头,婆娑的双眼望向韩冷,眼神中溢满柔情,楚楚动人,惹人怜爱。 “抱抱我……抱抱我好吗?我好累……” 情意难却,韩冷只得微笑一下,将她揽入怀中,摩挲着她的头:“安心睡一会儿吧,我会守着你的……” 林欢的脸颊贴在韩冷胸前,磨蹭两下呢喃着:“抱紧点儿……” 这段时间,林欢一直处在极度疑惧和焦虑之中,早已心力交瘁,此时在韩冷安全的臂弯里,没过多久便睡着了。睡梦中她不时发出带着哭腔的轻声呓语:“求求你……放过我吧……我知道错了……” 早晨,韩冷睁开眼睛,从沙发上坐起,林欢正在厨房和客厅中穿梭。一会儿工夫,餐桌上便摆好了几样早餐,有稀粥、煎蛋,还有两碟小菜。 “快去洗把脸,来吃早饭!”林欢扎着围裙,一副家庭小主妇的模样,煞是可爱。 一夜相拥,韩冷不知接下来要如何面对林欢。他默默地洗漱完毕,坐到桌前,拿起碗筷,闷声吃着。 见韩冷不说话,林欢也赌气不吭声,饭吃得很是尴尬。末了,韩冷想缓和一下气氛,只好拿自己打趣:“我昨晚拿着警棍闯进来的样子是不是很傻?” “一点儿也不,那一刻我可能爱上你了!” 当的一声,韩冷手一松,小饭勺掉到地上。他慌乱地捡起来,都没顾得上擦一擦,便又装模作样地接着吃。 “呵呵!”林欢恶作剧般地笑笑,“傻样,我就那么差吗?主动投怀送抱都没人要?” “不……不是……我只是觉得那一瞬间的情感不够真实。”韩冷躲避着林欢的目光,吞吞吐吐地说。 “怎么不真实了?” “从心理学角度讲,两个彼此有些好感的人,当他们处在极度疲惫以及恐惧中,又独处一室时,往往容易放下道德束缚,产生‘激情碰撞’。我不想一时冲动之后,我们彼此见面会尴尬,甚至连朋友都做不成。”说到自己的专业,韩冷的声音才沉稳下来。 “你气死我了,那种情境下你还有心思做心理分析!”林欢娇嗔道,“你总那么理智,累不累啊?” “呵呵,好了,不说这个了。”韩冷憨笑两声,岔开话题,“那几个骚扰你的电话,查到方位了。” “是吗?有什么发现?”林欢表情变得郑重起来。 韩冷不愿她胡思乱想,便隐瞒了电话与柳纯有关的部分:“都是公用电话,没什么特别之处。” 林欢已经没心情再吃下去了,她放下饭勺,吸了吸鼻子,说:“你觉得我会是连环杀手的目标吗?” “我现在也说不好,不过你放心,这两天我会守着你的。” “浩然……不,项队知道这件事吗?” “知道,就是他派我来保护你的。”不知为什么,韩冷说这话时,心里隐隐有些不是滋味。不过林欢提起项浩然,倒让他想起一个问题:“我知道柳纯出事之时你和项队在一起,这中间他有没有离开过?” “没有啊!你问这个干吗?”林欢脸有些羞红。 “不干吗,随便问问。反正现在离上班还有段时间,你给我讲讲项队吧?” “讲他什么?” “我想知道他这一年的变化。” …… 九月十七日,早上七点半。 从林欢家出来,将她安全载到队里,韩冷便回到办公间。一推门,他差点儿被“顶倒”。里面满是臭汗和臭脚的味道,呼噜声也是此起彼伏,方宇和几个重案组警员东倒西歪地睡在桌椅上。韩冷估计道路安检肯定是将近早晨才收队的,要不然他们也不会在办公间就睡上了。 韩冷轻轻关门,欲退出去。这时方宇动了动身子,醒了。 “是我把你吵醒了吧?”韩冷歉意地低声说道。 方宇搓了搓肚子:“不是,是饿醒的,昨晚就没正经吃饭,这会儿饿得难受。” “那走吧,陪你出去吃点儿,反正我也要去给车加油。” 早点摊上,方宇狼吞虎咽,韩冷在一旁陪着。闲得无聊,正好有卖报纸的经过,他便随便买了份报纸,不过看了几眼觉得没意思,又扔到桌上。 吃过早点,韩冷先钻进车里发动车子,方宇拾起桌上的报纸,边走边随手翻看。 看他慢吞吞的样子,韩冷有些不耐烦,按了几下喇叭。方宇并不理会,看得津津有味,显然报纸上的新闻挺有吸引力。可是渐渐他脸色变了,随即迅速钻进车里,“砰”的一声关上车门,将报纸擎到韩冷眼前:“我靠,看上面写的什么!” 方宇一惊一乍的,韩冷早就习惯了,也没当回事,随手接过报纸,胡乱扫了两眼。可这一看下来,脑袋嗡的一声,整个人差点儿从座位上弹起。 那是一张《春海都市报》,在副版有一篇文章,大标题显眼地写着:警队女法医的连环三角恋。下面是一行重口味的小标题:她曾经是一个第三者,她又爱上了第三者。 整篇文章其实就是写林欢、项浩然、柳纯,以及韩冷四人之间的故事。当然故事是编造的,所以文章中并未直呼其名,只是以林某、项某、柳某、韩某来代替,不过熟悉这几个人的很容易就能对号入座。文章大致意思是说,法医林某先是插足于支队长项某与柳某的家庭,在搅乱人家家庭之后,又爱上了由省警官学校分派下来挂职的年轻老师韩某,而韩某和项某为了林某争风吃醋、大动干戈,已经严重影响警队的正常工作……文中,作者以女法医林某为中心,以极其细腻的文笔,将其纠缠于两段情感中的矛盾心理刻画得真挚动人。此外,作者还将一年之前柳某遇害的悬案置于其中,使得文章又具有一定的悬疑色彩,并暗指悬案有可能与婚外恋中的某当事人有关。 文章最后还注明:本文将会有一系列后续报道,敬请读者关注。 韩冷强抑着心中的怒火,几乎是颤着身子看完了整篇文章。他猛地将报纸摔到仪表盘上,一脸的怒不可遏。 方宇从未见过他这副模样,一时之间愣在一旁,不知如何是好。韩冷却突然又将报纸拿回手中,向作者栏扫了一眼,放下报纸,脚底一踩,一个急转掉过车头。 “你要干吗?”方宇慌忙问道。 “这是绝对的恶意诽谤!去报社找他们评评理!”韩冷咬着牙说。 “你别冲动啊,还是回队里和项队商量商量再说吧,那文章又不是只写了你。”方宇劝道。 韩冷一脚踩住刹车,在强烈的冲击下,方宇的头差点儿顶到风挡玻璃上。韩冷指着车门,示意他下车。 看这气势,方宇知道自己说什么也不管用了,只能顺着他的意思。他摸了摸额头,系上安全带,说:“好好,听你的,去!我以前去过这家报社办事,我帮你指路。” 方宇这小子,别看平时综合起来就是个二百九(二百五+三八+二),但到关键时候,心里还是很有主意的。这也是为什么项浩然和老徐没事总敲打他,又愿意对他委以重任的原因。所以这时候,他一边应承着韩冷,一边偷偷给老徐和项浩然发了条短信。 方宇引路,两人很快便杀到报社。他们冲门岗亮出证件,打听一位叫吴良志的记者在哪儿办公。门岗眼见两个满脸怒气的警察,也不敢怠慢,告知两人,吴良志是报社的副总编,办公室在303室。 4 吴良志大早晨上班第一件事便是给发行部门打电话,得到的答复是:今日报纸销售量创近阶段新高。电话刚挂掉,领导的电话便追了进来,内容无非是对他大加褒奖一番,并暗示让他加把劲,很有希望再进一步。 放下电话,吴良志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脸上露出如释重负的笑容。 吴良志供职的春海都市报社隶属于春海报业集团旗下,创刊于二〇〇〇年之后,内容以娱乐性、趣味性、服务性为主。相较集团旗下另两份报纸——《春海日报》和吴良志原先供职的《春海晚报》来说,无论从权威、人气,还是发行量上都差很多,而且连年亏损,已经成为集团的一个包袱。 都市报的领导班子由报业集团指派,通常都是一些失了势的,或者违规犯错又有些背景没法处分安置的,便会被下放到此。当然,如果工作有起色,有业绩,还有足够的后台,也很可能跳回原来的甚至更高的权利岗位。所以在集团中,对那些一心追逐仕途之徒来说,都市报既是炼狱,又是跳板。 尽管都市报的地位犹如一块鸡肋,但也有它的优越性——较之日报和晚报的严谨客观,它的自由度更大,灵活性更强,对新闻的追求也以轰动性和效益性为准,不必太过苛求真实度。通常有些新闻,日报和晚报在有关方面的指导下只能发些通稿或者干脆不发,而都市报则可以围绕着花边新闻、八卦传言打打擦边球,只要是对销量有利,上面领导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吴良志现在是卯足了劲要东山再起,所以闻到连环杀人案的风声后,他大张旗鼓地组织人力进行跟踪报道,还在领导面前信誓旦旦地保证能够发到独家新闻。可没想到警方对该案件信息封锁得极为严密,连在警队的内应也不肯透露半点儿消息,别说独家了,可发的新闻还没有别家报纸的精彩。真是偷鸡不成蚀把米,本想借此次报道让自己的仕途再上一个台阶,结果不但没露到脸,反而被竞争对手耻笑。 正当他骑虎难下之时,听闻老朋友郭德清要从省厅回春海督导办理连环杀人案,这令他惊喜万分。 吴良志最初和郭德清打交道,是因为他在春海晚报负责法制版块。由于一些采访机会,两人经常见面,一来二去便成了朋友。郭德清经常在私下里向他透露一些案件的内幕信息,让他发独家新闻,甚至利用职权为他摆平过不少事情,而他也毫不吝啬地给予了郭德清相当可观的“回报”。随着多次“互惠互利”的合作,两人的交情也越加深厚。 吴良志在郭德清回来的次日晚上便设宴为其接风,明着暗着许下一些承诺,希望郭德清能透露点儿案件信息。可对郭德清来说,那些利诱都不够吸引他,他真正感兴趣的是项浩然的位子。 虽说郭德清在省厅也混得可以,行政级别还略高项浩然一些,但论权力和实惠可是比项浩然差远了。此次杀回春海,他可谓处心积虑,想要穷尽一切手段把项浩然整垮,自己好取而代之,一雪前耻。而且再往远了看,丁局马上就要退了,接班的很可能是他叔叔郭鹤松。到时,叔侄俩可以将整个春海市公安系统玩弄于股掌之中,那真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了。 所以眼下,在目的未达成之时,郭德清不希望出现任何纰漏,也根本不会冒险为吴良志提供什么内幕消息。 整个晚宴,尽管吴良志不断旁敲侧击,但郭德清却总是顾左右而言其他——要么回忆回忆过去,要么讲点儿趣事,讲点儿笑话,偶尔还会提到点儿支队里的传闻,像什么有支队长和女法医搞婚外恋、女法医和挂职老师搞暧昧啊等等。 吴良志虽做出一副仔细聆听的模样,时而还会附和着笑出声来,可是心里郁闷极了。不过慢慢听下来之后,他有些开窍了,他终于听出这话里面是有味道的——女法医和支队长搞婚外恋,接着又和挂职老师搅和在一起,这是多么有噱头的新闻话题啊!而且可以由表入里深度挖掘,做成一个系列报道。前些日子,有关香港某明星离婚的新闻,整个华语地区报纸报道了差不多小半年。眼下这起绯闻虽没有那个劲爆,但就本地人群来说,关注度不一定比那个低。以他多年媒体人的经验来看,此文一出,必定会引起一片哗然。 它很可能迅速成为本地老百姓的热议话题。有些人会抱着看热闹、窥人隐私的八卦心态关注着事态发展——当事人有什么反应,他们有什么表态,他们现在是什么样的关系,最终谁会和谁在一起……而另一种情况是,公众会对新闻的真实性产生怀疑,或者对当事人的行为进行谩骂,进而就会想要了解更多细节,会勾起他们探寻事实真相的兴趣。总之,无论老百姓作何反应,都会大大刺激报纸的销量。 而吴良志最愿意看到的情形,就是几个当事人联合起来起诉报社。 报社有专业的法律顾问团队,打起官司来,黑的未必就不能说成白的,再说即使输了也无所谓。众所周知,在国内打这种诽谤或者侵犯他人隐私权的官司,不但审理时间长,而且赔付额度非常小。相较于报纸在审理期间获得的关注度、新闻素材,以及销量,那点儿赔款几乎是九牛一毛。 说到底,新闻的真假、官司的输赢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报纸和吴良志在这一过程中都能够得到他们想要的东西——报纸会得到关注度和销量,而吴良志也会借此摆脱不利局面,重新走入仕途的上升通道。 郭德清点到即止便岔开话题,心领神会的吴良志也不追问。之后他找到警队内应详细了解,得到的答复是:项队与法医,以及那个年轻的老师确实搞得很暧昧,至于细节情况谁也说不清。不过这难不倒吴良志,只要明确了大方向,内中细节那还不是想怎么写就怎么写吗?他就是有这个本事,能把人说活了,也能把人说死了,能把你捧到天上,也能把你踩在脚下。 此时,吴良志不是一般的愉快,他品着茶,哼着曲儿,脑袋里构思着下一步的新闻走向,直到被两个满脸怒气的年轻人闯进屋子打断。 “你们谁啊?怎么不敲门就进来?”吴良志放下茶杯,脸色变得不快,训斥道。 “你不认识我吗?”韩冷走近讥笑着说。 “不认识啊!” “不认识我,你怎么会写出这篇文章来?”韩冷将手中的报纸摔到吴良志桌上。 吴良志拿起报纸装模作样地看了看,又抬头将韩冷上下打量一番,说道:“你应该就是警官学校的韩冷老师吧?” 韩冷懒得和他绕圈子,大声质问道:“你凭什么这么写我们,你有事实依据吗?不追求事实,胡编乱造,没有一点儿真的东西!你对得起记者这份职业吗?” 吴良志坦然辩解道:“怎么没有真的?地点、时间、姓氏,哪个不是真的?” 见吴良志胡搅蛮缠,方宇终于也有些忍不住了,拍着桌子吼道:“老子在外面没日没夜地玩命,你们在后面说三道四,简直是人渣!” “小同志,你这样说就不对了啊!我知道你们警察为人民服务辛苦,可我们也是为人民服务啊!老百姓喜欢看什么,我们当然就写什么喽!你看,刚刚发行部的人还给我打电话,说今天报纸的销量特别好,这说明群众很喜欢啊!”吴良志耐着性子,苦口婆心地开导方宇。 “你……”方宇气得浑身发抖,说不出话来。 “你这是恶意诽谤,我要求你立刻登报致歉,停止有关的系列报道。”韩冷指着吴良志的鼻子说。 “唉!这不可能。我相信我们的新闻是经得起事实考验的。要不这样吧。”吴良志一副深表同情的样子,“你要是觉得与事实不符,可以去法院起诉我们。” “你……”韩冷此时已完全失去了理智,他一把抓住吴良志的衣领,挥起拳头。在拳头即将落下的时候,身后突然传来一个熟悉又深沉的声音:“出去,到外面等着。” 韩冷生硬地收住手,回过头,见项浩然和老徐出现在身后。 “出去,到外面等着。”项浩然加重了语气,不容置疑。 韩冷心有不甘,拳头停在半空中,犹豫着。老徐和方宇赶紧上去拉住他。韩冷挣扎着被两人向外拖,他瞪着发红的双眼,满脸委屈地盯着项浩然。项浩然面无表情,但口气柔和了很多:“你先出去,到外面等着。” 见韩冷出了门,刚刚还有些发懵的吴良志来劲了,他噌地一下站起身来,一边整理衣服一边冲项浩然嚷道:“项队长你来得正好,看看你的手下都什么素质,还要打人!我希望你严肃处理这件事,如果你不处理,我会向你的上级投诉!” 项浩然没吭声,笑了笑,自顾坐到吴良志对面的椅子上。 嘴里喋喋不休地嚷嚷了一会儿,吴良志意识到自己有些失态,便缓了缓语气,但是仍不依不饶:“项队长,你看怎么处理?” “年轻人不懂事,您大人大量,看我的面子就算了,行吗?”项浩然满脸堆笑地回应道。 吴良志煞有介事地考虑了一番,然后一副语重心长的样子,说:“既然项队长这样说,那就算了吧。现在的年轻人不好管,我就不给你再添麻烦了。” “哎哟,那太谢谢了!”项浩然有些夸张地扬着声音说,“既然我的面子这么管用,那我能不能再麻烦你一件事?” “你说,你说,别客气。” 项浩然用手指点点桌上的报纸:“能不能把这个系列停掉?顺便在报纸上道个歉?” 吴良志看了一眼报纸,为难地说:“恐怕不行,这个系列非常受读者欢迎,我们不能让他们失望不是吗?再说,我们也没什么可致歉的。” “真的不能停吗?”项浩然哼了一下鼻子。 “不能。”吴良志针锋相对地答道。 “再问你一遍,真的不能停,是吗?”项浩然语气已经不那么客气了。 项浩然一副不容拒绝的样子,倒是让吴良志一时之间心虚起来。难道他有后台?还是握着报社的什么把柄?吴良志不得不认真考虑这个问题。他搓着手,眼睛盯向报纸,好像在衡量什么,末了露出一丝狡黠的笑容,说道:“好吧,您项支的面子我还是要给的,停可以,但我有条件。” “说说看。” “用连环杀人案的信息交换,你看如何?” “哈哈,吴总编果然精明啊!”项浩然好像早就猜中他会提条件的,看似有所准备,他扬扬手中的文件袋道,“连环杀人案局里已经严令封口,我可没有那个胆量乱说。不过,你看看用这个案子交换怎么样?” 经项浩然这么一说,吴良志才注意到他手里的文件袋。他狐疑着接过来,打开看了看,脸色大变:“你……你……这是什么意思?” “怎么,你觉得这不够劲爆吗?”项浩然嘴角向右翘了翘,冷笑着说道,“您真是让我太意外了,本来我就是怀着阴暗心理在内部数据库中搜索一下,没想到把您的大名打进去,还真有记录。” “那都是……都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怪我一时糊涂,不……不,是误会。”吴良志有些语无伦次。 “嫖娼!当场被捉,证据确凿,这也是误会?我知道,当年你肯定是托关系把案子捂住了,没对外公开,不过你找的人还没有胆子把案底消掉。”项浩然讥讽道,“吴总编,您是做报纸的,如果把您的案子放到网上或者告诉你的同行们,你觉得会有什么后果?” “你……你是警察,怎么能做这样的事儿!你是想威胁我吗?”吴良志抹着额头上的冷汗,强作镇定地斥责道。 “对,我就是威胁你!”项浩然咬着牙,冷冷地瞪着吴良志。 吴良志身子无力地瘫软到大班椅里,气势完全弱了下来。他当然知道结果会是什么。如果嫖娼的事情被曝光,他所有的一切就全都毁了,而撤掉一篇稿子,无非是停留在原地。可以说此时他已经没有选择的余地,只能带着不甘、屈辱,无奈地点头,表示同意终止报道。 见目的已经达到,项浩然便起身将桌上的文件规整到袋中,冲着吴良志扬了扬,嘲讽道:“别气馁,你还能进步。” 项浩然从吴良志办公室出来,走廊中韩冷等人早已等得心焦,赶忙围了上去。没等他们问话,项浩然便淡淡地抛出一句:“没事了,都回去工作吧。”待众人再想详问,他只冷冷地丢下一句话,便先行而去。 项浩然说——对付恶人,要用恶人的办法! 回过头来再说吴良志。项浩然等人走后,他窝在大班椅里,好一会儿没动弹。桌上的电话响过几次,他也不愿去接。直到兜里的手机响了,他懒懒地掏出手机,扫了一眼来电显示,身子才肯离开椅背。 他快速从抽屉里拿出一个镜子,照了照自己,发现镜子里的人面色疲惫,神情沮丧,尤其是脑门上那仅有的几根头发被汗渍沾在头皮上,看起来很是狼狈。他活动活动脸颊,把几根毛理顺到一边,就像电话那头的人能看到似的。 他接起电话,语气有些怏怏的:“喂,冰冰啊?” “是我,你在哪儿啊?” “在办公室。” “那我打你办公室电话怎么没人接啊?” “我……我刚回来。” “怎么了?身体不舒服吗?听你的声音有些不对。” “没什么,可能是最近工作太多,有些上火。” “要注意休息啊!工作少干点儿,别那么要强,身子可是自己的,累坏了就完了。” 一直沉浸在沮丧情绪之中的吴良志,冷不丁被贾冰冰这么关心一下,鼻子一酸,眼泪差点儿掉下来。他拿着手机,激动得一时无语。 其实贾冰冰就是那么顺嘴一说,没有特别在意他的意思,所以也就没继续关心下去,而是将话题转到此番通话的目的上:“我明天要回北京了,谢谢你这几天帮我联系宣传,公司很满意,给你添麻烦了。” “哪儿的话,跟我客气什么。晚上我们聚聚吧?”吴良志好像感觉到某种希望,声音也变得愉悦了些。 “聚聚”的意思,贾冰冰当然明白,以前吴良志每次约她的时候也都是这么说,但现在听到这两个字,她有说不出的恶心。她尽量克制着自己,语气软软地说:“下次吧,回来这几天一直赶通告,太累了,晚上想好好休息休息。” “就吃个饭,没别的意思。”吴良志不死心,想迂回着把人骗出来再说。 “本来应该是我请你的,可这次太累了,不好意思。有机会你到北京,我好好请请你,再帮你介绍几个漂亮妹子。好了,不说了,我有电话进来了……” “喂,喂,你等等……”吴良志连着喊了几句,电话里只剩下一长串的嘟嘟声。 被贾冰冰强挂了电话,吴良志怒火中烧,将手机狠狠摔到桌上。他深深喘了几口粗气,眼睛里怨恨的光芒四溅。 几天之前,吴良志怀着旧梦重温的期待到机场接机,可贾冰冰出来的阵势一下子打消了他的幻想不说,还让他自惭形秽。 经纪人、助理、化妆师、服装师、保镖七八个人围着贾冰冰,如众星捧月一般。而贾冰冰也秀色夺目,光彩照人,一副巨星模样。 好在贾冰冰还算给面子,拒绝了公司为她准备的豪车,坐进了吴良志的奥迪车里。 车子里溢满诱人的香气,气氛却略显沉闷。分离的生疏感,地位的调换,让两人一时之间都觉得有些不适应,除了一些问问近况的客套,便再无多余的话。 吴良志不时透过后视镜打量坐在后面的贾冰冰,心下感叹人生境遇变化之快。而身在娱乐圈,这种变换的速度更是犹如火箭升空,快得你都来不及用正常的是非观去判断——唱红一首歌的小屁孩就敢当评委,出过几次镜的花瓶便可称为人师,昨天还是身陷色情丑闻中的话题人物,被人唾弃,被人耻笑,转天便成为当红明星,受万人崇拜。 不管怎样,贾冰冰的人生已经步入正轨,正逐渐走向巅峰。而处在此种境界的人,身上往往都带着极大的气场,犹如罩着一个耀眼的光环,在它的照耀下,整个人的容貌和精气神都会处在最佳的状态,焕发出的魅力自然是令人难挡。 吴良志感觉欲望的火苗在攒动,烧得他无法用理智的方式去思考。终于,当车子快要行到酒店的时候,他鼓足勇气试探着说:“晚上聚聚?” “不了,和爸爸妈妈约好了,晚上回家吃饭。”贾冰冰一口回绝了。 其实那个时候遭到拒绝,他心里没有太多的不舒服。他知道这个圈子是一个竞逐名利的战场,而他和贾冰冰先前也不过是利用和被利用的关系。你已经没有利用的价值,人家也不欠着你的情,所以说被拒绝不算意外,他能够坦然面对,甚至还在心里暗暗自嘲——我本将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 而现在,也许是因为短时间内连续经历了被戏弄、被嘲讽、被拒绝,一种从来没有过的屈辱感和挫败感聚集在吴良志的心口,堵得他连呼吸都觉得困难。逐渐,愤怒的情绪、报复的欲望开始从身体里涌动出来,愈来愈难以自抑。他闭上眼睛,试图让自己平息一下心绪。末了,他睁开眼睛,露出光亮欣喜的神情,好像找到了宣泄的出口。 他火急火燎地打开手包,从夹层中拿出一把钥匙,打开办公桌最下面的一层抽屉,由深处找到一个纸袋。他将纸袋打开来,倒出一个黑色U盘。 U盘是贾冰冰的,里面记录着她的情欲日记,以及偷拍的偷情照片。当年贾冰冰将之交给他作为炒作的素材,事后也问他要过,他谎称为了她的前途已经销毁了,贾冰冰还感动得在床上好一顿卖力气。 事实上,他确实想过要废掉U盘,但临了又有些舍不得,因为那里面还有很多劲爆的信息没有爆出。当然他也明白有些人惹不得,也许那些东西永远也没法曝光,可他就是舍不得,最后还是决定偷偷将U盘保存下来。 此时,吴良志将U盘擎在眼前,露出诡异的笑容。慢慢地,他将U盘握于手中,握得越来越紧……“臭婊子!插上几根鸡毛就把自己当成凤凰?老子今天上定你了!” 从报社回到队里,项浩然和韩冷刚一进门,内勤刘姐便迎了上来,急着说:“你们俩去哪儿了?尹局找了你们很多次,打你俩电话,一个关机,一个不接。” “没电了。”韩冷看看手机说。 项浩然摸摸口袋,说:“可能是落在办公室了。他说什么事了吗?” “没说,不过口气有些不大对,你俩赶快过去吧。”刘姐催促着说。 尹局办公室。 尹正山手拿一份报纸正在屋子里来回踱步,见两人进来,将报纸摔到桌上:“看看你干的好事情吧!”说完气鼓鼓地返身坐到办公桌后。 项浩然反应过来尹局在恼什么,挤出些笑容,装作满不在乎地说:“这报纸上写的东西您也信?” “我信不信有什么用,关键是有人信!”尹局没好气地说,“好了,不跟你废话了,局里已经决定让你们俩撤出这个案子,你赶快把资料和省里专家组交接一下,案子现在以他们为主导。至于你们的安排,等研究好了再通知你们。” “尹局,您可答应过我这个案子谁也不能碰的!现在凭什么把它交给别人?”项浩然对局里的决定难以接受,瞪着眼睛大声质问。 “凭什么?凭死了八条人命,你们连凶手的屁都没摸着一个!凭这些乱七八糟的花花事儿!还不够吗?再说,把案子交给谁,是我能够决定得了的吗?”尹局也不客气,针锋相对地答道。 此时,韩冷站在一边,见两人一来一往,也不敢插话,只好老老实实待在原地。 被尹局的话戳到疼处,项浩然有点儿恼羞成怒,他把证件和配枪啪地一下拍到桌上:“你们不就是想找个替罪羊吗?老子还不干了,不伺候了!” 项浩然说完,转身便走,手刚要碰到门把手的时候,听到尹局一声大吼:“你给我站住!浑蛋!我培养你这么多年,处处迁就你、维护你,到头来你就给我这样不负责任的回报?遇到点儿不顺心就撂挑子,你还是个男人吗?你对得起我吗?算我瞎了眼!” 被尹局一激,项浩然愣住了,一时间不知如何进退。 尹局捂住胸口,大口大口地喘了两口气,看来是被气得够戗。 他放低声音说:“过来。”见项浩然还犹豫着,便又加重语气,“过来!” 项浩然也怕把老爷子气出个好歹来,磨蹭着慢慢走回来。 “收回去……”尹局扬扬下巴,示意他收起桌上的证件和配枪,“快点儿收回去!” 项浩然迟疑着收起证件和配枪,尹局才缓和了口气,语重心长地说:“说实话,这件绯闻不管是真是假,影响都很坏。尤其这时候,市里领导和全市百姓有千万双眼睛盯着咱们,局里的压力很大,如果不做任何处理的话,有些说不过去。所以当郭氏叔侄在会上提出让你们停职时,得到了局里大部分人的响应。其实从道理上说,因为这件事让你们停职,不算过分。不过丁局心里很清楚,这是郭氏叔侄在借机整你们,而且他也不甘心让这两人耍弄,所以最后决定让你们俩撤出案子。”尹局特意在最后一句话上加重了语气,“听清楚了吗?只是让你们俩撤出案子,并没有说要停你们的职。你们还是刑警支队的支队长和队长助理,虽然连环杀人案你们不能碰,但是这座城市的每一个案发现场,你们仍然有权力进入。现在你们应该明白我和丁局的一番苦心了吧?” 尹局的一番话让项浩然和韩冷感激得不知该如何表达,只是一个劲地点头道:“明白了!明白了!” 尹局瞪了项浩然一眼,恨恨地说:“明白了,就别浪费时间了,你不是蛮相信小韩老师的分析吗,那你们俩就顺着那个思路去查啊!”尹局顿了顿,叮嘱道,“但是有一点,你要记住,如果发现情况要及时上报,毕竟大家都是为了解决案子。” “知道了。放心,我一定按您说的办!”项浩然重重地点了点头,然后痴痴地望着尹局。 “这一关算是挺过来了,你小子别再给我惹事,知道吗?好了,赶快回去,老老实实去做移交。”见项浩然没动地方,尹局没好气地问,“你还有什么事?” “我……我现在特别想亲您一个。” “赶紧滚蛋!” 从尹局那儿出来,项浩然赶着跟省专家组移交案子。有了尹局的一番嘱咐,他心里平和多了,临分手前还叮嘱韩冷回办公间别乱说话,还说晚上会和他一起监视林欢的住处。 望着项浩然急匆匆的背影,韩冷表情复杂地站在原地,好一会儿才挪动步子。他没有回办公间,而是踏梯而上,来到六楼阅览室。他需要一个安静的环境,思考一些问题。 那是他一直不愿意面对的问题,现在不得不认真考虑,因为“那个人”的嫌疑越来越大。如果先前在他脑海里怀疑那个人只是瞬间的一个闪念,那么现在它愈加清晰了——项浩然会是一个在暗夜中执行私刑的警察吗? 韩冷第一次怀疑项浩然,是在他编造不在“柳纯案”现场证据的那一刻,虽然随后在老徐那儿找到了答案,也听老徐说了他的苦衷,但韩冷还是在心里对他暗暗审视了一番。 ——长年累月面对那些贪婪堕落的灵魂,他会不会感到压抑?他竭尽全力,奋不顾身地铲除一切罪恶,是在尽一名警察的责任,还是在发泄心底的怒气?他让这座城市的罪犯闻风丧胆,他扫尽一切能看得见的阴霾,他帮所有的老百姓洗清冤屈、还原真相,这份职业让他成为这座城市的保护神,他感到无尽的自豪和满足,但是最后却没能保护好离他最近的爱人。他会怀疑自己吗?会怀疑这份事业吗?他的自豪会不会变成沮丧?他的信仰会不会崩塌?他会不会厌倦那些遵循证据的繁文缛节,转而以自己的一套标准去惩恶,找不到伤害柳纯的罪人,那就杀死所有的罪人? 这只是韩冷当时带有职业病的臆想,没有任何证据支持,韩冷也从未刻意地去搜集证据。但是现在,一桩桩、一件件事情摆在眼前,曾经的臆想好像正在转变成可能。 柳纯的死一定深深刺痛了项浩然,颠覆了他对这份职业的热诚,他的冷漠就是疲倦与痛苦的凝结。而同时柳纯的死也深刻地触动了他的道德神经,让他感觉到前所未有的内疚与负罪,于是曾经那段新鲜刺激的婚外恋便成为他道德信仰上的一道瑕疵,他不敢面对林欢,其实是害怕面对自己的阴暗面。他一定会厌恶自己,而这种厌恶会不会转化成对林欢的怨恨,致使他用骚扰电话的方式来惩罚林欢? 还有一个问题,韩冷一直在思考,但未有答案。凶手为什么会放过他?难道是因为他最后那句“我是警察”?韩冷也不明白在危难之际自己为什么会说出那句话,总之那句话的确救了他一命。会不会是因为凶手自认为和警察属于同类,都是惩恶扬善的正义之士,于是动了恻隐之心?或者是他下不去手,因为他本身就是个警察? 还有,项浩然为什么要调查他?是真的怀疑他,还是想转移警方的视线,还是处心积虑要找一只替罪羊? 另外,眼下围绕连环杀人案发生的一些事情已经差不多要将项浩然压垮了,他不为人知的一面开始逐渐显露。从林欢口中得知,项浩然在工作中向来恪守成规,办案时从未有过越界行为,而这一次他竟然知法犯法,动用有前科的劳教释放人员去破解省公安厅的数据库。这种超常规的办案手法,究竟是一时冲动,还是一种掩饰不住的本性呢? 尤其那句“对付恶人,要用恶人的办法”,当时便听得韩冷一身冰凉。这不是一个光明正大的警察之言,这是一个愤世嫉俗的杀手之语! 将一系列事件串联起来,项浩然的确有心理畸变进而变态杀人的潜质。韩冷觉得自己不能再干坐着了,解决问题要靠行动和证据。 时间紧迫,韩冷无法从容地审视项浩然的成长过程,只能先从柳纯案入手。林欢的话不一定靠谱,身处感情旋涡的人什么傻事都做得出来。只是时间过去那么久了,酒店的记录还在吗?通常酒店为了便于统计,对客史资料可能会多保留一些时间,但监控视频就不好说了。 果然,韩冷在项浩然和林欢开房那间酒店的客史资料中查到了他们的入住记录,但监控视频早被抹掉了。这只能证实当晚他们确实入住过,至于中间项浩然有没有离开,还是无法证实。 好吧,姑且以林欢的话为准吧!那么接下来要查什么?韩冷感到茫然。这大概就是理论家与实践者的区别,说起理论总是洋洋洒洒,真抓实干便会有力不从心、无处下手之感。尤其是面对警界偶像级的人物,你要怎么查? 回到支队大院,从车上下来,韩冷冷不丁发现支队办公楼门口原来一直架着摄像头,再往大院门口望,竟然也看见一个摄像头,顿时来了灵感。 自从连环杀人案发生后,项队基本上白天夜里都待在队里,只是偶尔回家换换衣服。项队确实挺在意个人仪表的,不管脸色多么苍白,神情多么疲乏,他身上总有一股干净清爽的香味,衣服也总是利利索索的,尤其是皮鞋什么时候都锃明瓦亮,像是一种强迫症。总之,不管他是回家换衣服也好,还是出去办事也好,正门以及院门口的摄像头都会记录下他进出的时间。 韩冷来到保卫处监控室,谎称自己的车子在院里被划了,想看看正门以及大院门口的监控录像。保卫处的同志先是表示同情,然后一脸歉意地说那一段区域的监控坏了。 “什么时候坏的?”韩冷问。 “大概有一个多月了吧。”保卫稍微回忆了一下说,“有一天下雨打雷,把线路烧坏了,连着摄像头也烧毁了。 “怎么不修啊?” “修啊!听领导说,正好咱这监控设备老化了,赶着这个机会就一并全换掉。报告早打到项队那儿了,可一直没批。”保卫说完又补充,“可能是这段时间太忙,他没工夫管这档子事儿吧。” 韩冷出了监控室,在走廊里边走边琢磨。项浩然工作太忙,无暇顾及更换监控设备的事儿,倒也说得通。只是怎么会这么凑巧,偏偏发生在连环杀人案前不久,这里面会不会有人为的因素……今天晚上,凶手一定会作案。他是会惩罚“淫”的那个,还是“两舌”的?如果项队是凶手,他会如何绕过自己作案?他会不会将自己和林欢一起杀掉? 从与项浩然分手到现在,韩冷脑海里迸发了无数个问号,而答案的揭晓也许就在今晚! 项浩然与省厅专家组交接完案子后,便回到办公室一直呆坐着。桌上放着一份报告,项浩然盯着它,表情有些复杂。 桌上的报告其实也与连环杀人案有关,但项浩然并未移交给省厅专家组,因为那是一份调查韩冷的报告。 是的,他曾经怀疑过韩冷!韩冷在只有一起案例之时主动找到他,提出凶手有可能是一个变态连环杀手的推论,并且很快就应验了,这不得不让人产生怀疑。 首先从时间上看,案发在韩冷回到春海工作的两个月后,而在此之前数年间这座城市从未发生过诸如此类的变态案件。那么韩冷有作案动机吗? 项浩然浏览了省警官学校的官网,又在搜索引擎上搜了一番,上面有关韩冷的信息不多,但却让他意外了解到诸如韩冷这样的应用犯罪心理学家的窘困境遇。 我国是一个有死刑制度的国家,可研究犯罪人从被抓获到执行枪决间隔的时间并不长。而在这段时间里,案发地警方又始终处于各方的高度关注之下,是容不得有半点儿闪失的。一旦出现意外,对当地警方乃至整个地区的形象都会产生不良的影响。种种压力之下,警方也就无暇配合专家去做什么心理研究了。 接触不到实质案例,缺乏与犯罪人面对面交流的机会,对案例以及犯罪人的分析研究不够彻底、不够连贯,以至于这么多年国内在犯罪心理学的应用方面基本上还是以借鉴西方的理论为主,严重缺乏本土化的研究总结。这也就导致了公安基层单位在与该领域研究人员合作时,总是抱着不信任的态度。 由此,项浩然不禁想到,这对于一个自信满满、满腔抱负的年轻犯罪心理学专家,应该会是一个不小的困惑吧?那么韩冷会不会产生逆反心理,想要证明自己,进而挑战警方呢? 当然,这个动机看起来有点儿想当然了,也太过牵强。那么有没有可能因为受到某种刺激,让他心里产生畸变,进而靠犯罪来发泄困惑呢? 怀疑每一个人,是每个警察时刻都要保持的警惕性。但是怀疑你的同行,怀疑同样是警察身份的人,那就要谨慎了。警察这份职业与其他职业相比,存在着一定的危险性,所以更要讲究团队合作精神,彼此不信任又怎么能够放心把命交到彼此手上?项浩然心里清楚,作为警察,当你必须要怀疑你的同伴时,最好还是低调些,要有充足的证据,别到最后尴尬收场,让自己威信扫地。所以他便尽量回避与韩冷正面交锋,转而在暗地里寻找证据。 项浩然不是韩冷,说不出太多的理论,但是他有他的总结,而那些总结大多来源于实践,以及在实践中靠经验累积的直觉。它们与韩冷的理论是相通的。正如韩冷说过的,变态人格的形成具有一个过程,而这个过程中必定伴随着种种磨难。于是,项浩然便想在韩冷的生活经历中寻找可能造成他心理畸变的因素。不过,当时这只是个模糊的想法,真正促使他去行动的是曲志刚的一个电话。 曲志刚给他打电话是想褒扬一下韩冷,因为韩冷帮他解决了一次解救轻生者的任务。曲志刚还特别提到,韩冷用自己坎坷的故事终打动了轻生者。当项浩然听完曲志刚复述韩冷的故事时,突然觉着好像嗅到了某种异样的气息,于是便委托曲志刚在暗地里全方位地调查韩冷,而曲志刚也很好地完成了任务。 曲志刚这份调查韩冷的报告做得非常详尽。 韩冷出生在一个父母长年分居两地的家庭,父亲曾经也是一名警察,在外省工作,母亲是春海当年唯一一家星级酒店的大堂经理。父亲由于工作性质,一年也回不了几趟家,韩冷幼年时期大多是跟母亲待在一起。母亲事实上便成为他唯一的精神导师,所以韩冷自小便养成细腻、敏感、矜持,略偏向于女孩子的性格。经验告诉项浩然,高智商有组织能力的犯罪人,细腻、敏感的性格是必不可少的。 项浩然特别关注了报告中对他母亲的描述,因为假设韩冷心理产生畸变的话,她很可能是一个重要因素。韩冷的母亲容貌漂亮,气质出众,这一点,周围的人直到现在提起还会赞叹不已。但她也是个极度虚荣的人,对于昂贵的穿衣打扮有着近乎病态的迷恋,而且由于在星级酒店工作常年接触外国人的原因,她对国外的奢侈生活无比向往。在她一再要求之下,韩冷六岁那年,父亲辞掉警察工作回到本市做起了生意。在此之前,他毫无做生意的经验,结果不到两年便赔光了家里的积蓄,甚至连房子也搭了进去。韩冷全家从楼房搬到平房,生活水平急转直下。而雪上加霜的是,母亲此时向父亲提出了离婚,并且很快随一个大她三十多岁的老头子去了日本。 项浩然能够想象得到,这几乎于转瞬之间的连续打击,对一个幼小的心灵会是什么样的伤害。随后,韩冷变得沉默寡言,不爱与人交往,走路总是低着头,对邻居的搭讪也是置之不理。偶尔有人向他问起妈妈的消息时,他总是以仇视的目光对待。这一切直到他的继母沈晓敏出现,才有所缓和。 沈晓敏和韩冷爸爸是小学同学,在结束了一段同样不幸的婚姻之后,带着一个长他一岁的女孩与他爸爸结合了。沈晓敏是个非常好的人,她心地善良,勤劳贤惠,对韩冷视如己出。无法详细了解她到底为这个家付出了多少辛劳,总之一段时间之后,韩冷和爸爸的脸上重新洋溢起笑容,邻居们也时常能够看到四口之家一起散步的温馨场景。也许有了沈晓敏这个强力后勤,韩冷爸爸的生意渐渐有了起色,并且越做越大,韩冷也一步步顺利地考上重点初中,重点高中,直至大学。 据老宅的邻居说,在填报大学志愿时,韩冷曾和爸爸有过一番争执。父亲坚决反对他报考公安院校,而且还是冷门的犯罪心理学专业。做过警察的父亲深知这份职业的辛苦,他不想儿子再遭这个罪,而且学犯罪心理学的在基层单位很难找到对口的岗位。不过最终韩冷还是在家人不理解的目光下,执拗地报考了公安大学的犯罪心理分析和研究专业。 家人不能理解,项浩然却能够理解韩冷的选择。虽然沈晓敏的出现缓解了韩冷压抑和焦虑的情绪,但并未从根本上治愈他心理上的顽疾。这一点在他选择女朋友的标准上就能看得出来。 在大学期间,他拒绝了众多貌美如花的女生追求,却选中了素面朝天相貌平平的王曼。个中原因其实很简单,他讨厌浓妆艳抹的漂亮女孩,她们身上都有母亲的影子,而母亲的背叛始终是他心口上的一道疤痕。他选择犯罪心理学这个专业,其实是因为他意识到自己存在心理方面的问题。甚至他当时可能已经有过暴力幻想了,他想通过学习来治愈自己。 可惜,这段灰姑娘和王子的恋情并没有给韩冷带来好运,反而对他的心理造成了更大的冲击。那一次,他的精神殿堂彻底坍塌了——初恋女友王曼在遭到强奸之后跳楼自杀了。他的同学说,当时他彻底崩溃了,甚至多次产生轻生的念头。在姐姐的呵护之下,韩冷才勉强完成了学业,拒绝了校方让他留校的邀请,应聘到省警官学校任教。 当项浩然接到报告反复读过之后,心重重地沉了下去。经过几天的相处,他已经对韩冷产生了一种不自觉的欣赏,他欣赏他的隐忍、耐心和看似真诚的态度。对韩冷了解得越多,他越觉得其实他们是同一路人。不管是韩冷的笑容,还是他的冷漠,都是隐藏痛苦的面具,他有一种逢遇知己的感觉。 而曲志刚的这份调查报告,却分明显示出韩冷在心理上的确存在缺陷——天才和疯子只一线之隔,那么心理变态的人和研究心理变态的人又能差着多远呢?尼采说过,当你凝望深渊的时候,深渊也在回望你。总是站在变态者的角度去揣摩心理,时间久了会不会难以抽离,会不会被同化?尤其对一个本身心理就不够健康的人。 还有,一直以来,对凶手的解读全部来自韩冷的分析。而凶手的行为又是那么的复杂、专业和怪诞,韩冷都能逐一破解。究竟是因为他业务出众,还是他根本就是在借着专家身份将自己(凶手)的理论一点一点宣扬给世人呢? 甚至,就连那场所谓的与凶手相遇,都好像是韩冷一手策划的。凶手杀死了那么多人,为什么会放过他?为什么被高速行驶的车撞过,却只伤到了一点儿筋骨? 当然,现在回过头看,项浩然怀疑韩冷进而全面调查还是有必要的,但事实上也确实浪费了不少时间。当时,在他看过曲志刚的报告后,又暗中派人跟踪了韩冷相当长的时间,直到杜善牛被杀,跟踪人员证实了韩冷的不在场证据,他的嫌疑才被彻底解除。 此时,这份报告摆在桌上,项浩然想着要怎么处理。不交给省厅专家组,就是不想让郭德清知道,否则被他利用上,有可能对韩冷造成不好的影响。再者说,如果让韩冷知道这份报告的存在,他会有什么反应也是未知的。案子到了关键时刻,这时候节外生枝恐怕会对查案不利。 “到底应不应该告诉韩冷呢?”项浩然一时还拿不定主意。 正文 第九章 潜行流星 1 九月十七日,阴历七月廿九,晚二十二点零五分。 经过报纸的渲染,林欢自认为被凶手选中的可能性更大了。用她的话说,她现在是春海市最著名的小三。韩冷和项浩然现在都撤出了案子,不用参加联合行动,正好可以把心思全部放到林欢身上。此时,两人已经在林欢家对面监视了几个小时。 项浩然担心林欢认出他的车会有别的想法,所以临时向朋友借了一辆车。车是进口的,空间很大,坐着也舒服,还有车载电视可以解闷。 车子好是好,但没有警车的对讲设备,听不到那边道路安检的进展,项浩然心里空荡荡的。 项浩然从兜里掏出一根烟,刚欲点上,反应过来,监控的时候不能抽烟,便又揣了回去,有些烦躁地冲韩冷问道:“你觉得道路安检有没有用?” 韩冷摇摇头,答得很干脆:“没用!咱们在明,凶手在暗,以他的智商逃避检查很容易。”可能觉得自己太武断了,又紧跟着说,“当然,也不能说百分之百没用,没有完美的犯罪,凶手大意了也不一定。” “唉,起码到现在他的犯罪都是完美的。”项浩然心有不甘地发出一声感叹,“这次的凶手恐怕只能用‘神奇’二字来形容了!作了那么多起案子,除了他故意要展示的,竟未留下任何破绽。他好像对每一个作案区域都特别熟悉,甚至连监控设置都一清二楚。而且他想杀谁,想在什么时间杀,都能达成目标。而那些被害人也好像特意配合他似的,总会如期出现。简直是如有神助!” “也许是因为他心思足够的细腻,行动足够缜密;也许那根本就是那些人的宿命;也许正如你说的,有老天爷在帮他吧!”韩冷带着一丝惆怅,说了一连串的也许。 “老天爷?宿命?没想到身为一名警察,一名教育工作者,也会说出这种‘唯心’的话,这可不像你,太不严肃了。”整个晚上项浩然都觉得韩冷情绪有些低落,便随口开了句玩笑想让他精神点儿。 韩冷敷衍地笑笑,随即一脸深沉状:“以前我对于因果轮回,善恶报应,没有太多的思考。可是经历过这起连环案,我真的很希望冥冥中存在那样一种力量。有些人混在人群中,和我们没有两样,但他们在伤害这个世界。如果有某种力量能认出他们,能在他们无畏宗教信仰、无视行业规范、漠视法律之时,适时地出手警告或者惩罚一下他们,也许这个世界会更有秩序。”韩冷顿了顿,郑重地说,“答应我,如果有一天面对凶手的时候,不到万不得已,不要开枪。” 项浩然没表态,皱了皱眉头,问道:“在案件调查中越来越同情犯罪人,这算不算斯德哥尔摩综合症的一种?” “不,他是个很好的心理研究对象,我希望有机会和他面对面谈一次话,而且我也希望他能站在法庭上接受公正的审判。” “好吧,我答应你,一定让他有接受公正审判的机会。我也可以答应你,找机会让你和他深谈一次。”项浩然应承完韩冷,又叹了口气,“在这件案子上,我们好像陷入了某种瓶颈,总是等着凶手作案,然后再去寻找他的破绽,这样是不是太被动了?我们能不能利用你们心理学中所谓的前摄,制定某种策略,来引出凶手?” “恐怕没多大用处。”韩冷咬了咬嘴唇,脸色略显痛楚地说,“说实话,关于前摄我也考虑过,但这起连环案实在是太特殊了,心理剖绘和轮廓描述在其中的作用,更多的是体现在对凶手的解读方面,很难在制定抓捕策略中起到更大作用。首先,凶手作案的时间和选择的目标都是一开始便制定好的,以他偏执的人格,一定会坚定不移地执行自己的计划,不会轻易因为干扰而发生改变。其次,我们虽然洞悉了凶手选择目标的范围,也做出了罪犯侧写,但通过一系列调查我想你也能发现,符合这两者的人群在现今社会中要远比我们想象的多得多。所以这件案子没有捷径。即使洞悉凶手的作案时间、作案动机,以及要侵害的对象,我们也仍然无法占得先机,只能继续深入研究被害人,以及在他们周围排查符合罪犯侧写的人群。当然,我们也可以等待他犯错。我刚刚说了,没有完美的犯罪,他一定也会露出破绽的。” 韩冷语毕,项浩然好像很失望,只轻轻“嗯”了一声。 项浩然不说话,韩冷也不吭声。项浩然突然感觉到,两人之间好像有种不信任的情绪正在滋长,莫非他知道自己被调查了? “你知道我们调查过你吧?” “知道!” “怎么,心里不舒服了?” “不,我能够理解,那是你们的工作需要。” 几句轻描淡写的对话,便将项浩然一直不知该如何开口的话说完了,项浩然松了口气,但仍觉得气氛不对。 这时,韩冷大概也觉得自己今晚太不淡定了,便随手打开车载电视,想转移一下项浩然的注意力。 随意换了几个台,韩冷将电视锁定在娱乐频道。此时里面正播放一个访谈节目。女主持人很年轻,样子嗲嗲的。嘉宾也是个女的,穿着非常性感,一条暗红色的抹胸裙紧贴着身体,酥胸半露,屁股鼓鼓。虽说身处北方,但两人都操着纯正的台湾腔,一问一答,听得让人很别扭。 看了一小会儿,韩冷觉得有些无聊,刚想再转台,突然觉得女嘉宾有些眼熟,仔细再看,原来是靠“日记门”走红的贾冰冰。他有了一丝兴趣,想看看这种人走红之后会是一个什么样的状态。 项浩然见韩冷边看边带有鄙夷之色,随口问道:“这女的谁啊?” “‘日记门’主角贾冰冰!” “日记门?贾冰冰?”项浩然是那种平时忙得连电视都没空看一眼的人,更别提这样的八卦新闻了。 见项浩然不解,韩冷便大概讲了一下贾冰冰的“光辉事迹”。项浩然听完,皱着眉,厌厌地说:“这娱乐圈还有没有底线了?这种人也能成明星?” 韩冷无奈地笑笑,继续看节目。 …… 主持人:“您有想过自己会红吗?” 贾冰冰:“当然。我对自己的容貌和气质还是非常自信的,从小到大我都是一个受人瞩目的女孩,我一直相信自己会成功。” 主持人:“可是有好多报纸爆料说您整容了,对此您有什么解释?” 贾冰冰:“没有啦,我五官一向很精致,只是大家以前没注意而已。我的身材本来就是个大S型,还有我的胸部本来就很大。我可以负责任地对观众朋友们说,我身上的东西都是原装的,如果大家觉得有变化,那都是化妆师和造型师的功劳。” 主持人:“噢,看来您是天生丽质了,那您现在一定有很多人追吧?” 贾冰冰:“还好啦,只是有一些成功人士想和我做朋友而已。不过我现在是以工作为主,感情的事要先放到一边。而且我是个比较简单的女孩,喜欢平平淡淡的感情生活。” 主持人:“您觉得您能走到今天,最重要的原因是什么?” 贾冰冰:“我觉得是坚持。人一定要坚持自己的梦想,然后为了梦想努力付出,一定会有所收获的。” 主持人:“现如今有很多年轻人想进入这个圈子,作为前辈,您想对他们说些什么?” 贾冰冰:“我觉得坚持很重要,但还要踏踏实实的,不要搞些乱七八糟的东西,那样即使有一天出名了,也不会长久。” 主持人终于注意到贾冰冰手上那枚明晃晃的钻戒:“您刚刚还说现在没有男友,可是这枚钻戒看起来很像是一个定情信物。” 贾冰冰:“不是啦,这是我干爸送的,干爸很疼我……” 项浩然实在有些听不下去了,抬手把电视关掉,但是怔了一下,随即又扭开电视,略作思考。他像是想到了什么,对韩冷说:“如果你是凶手,想惩罚犯‘邪淫’的,会不会选这种女人?” 韩冷凝了凝神,一拍脑门:“对啊!我怎么没想到呢?” “给电视台打个电话,让她下了节目和我们联系一下?”项浩然说。 “不,不,这是放的录影,上次我去电视台找佐勤思的时候正好碰到她在录影,估计就是今天放的这个。她这阵子正红,工作肯定应接不暇,这会儿不知道她还在不在本市。” 韩冷话音未落,只见一辆闪着警灯的警车一个急刹车在林欢家门口停下。紧接着,小楼的院门开了,林欢从里面出来迅速上了车,警车又一溜烟急驶而去。 两人面面相觑,搞不清楚是什么状况,正待发动车子跟上去,项浩然的手机接到一个短信。短信是老徐发的,写着:美苑小区四十号楼402室,凶手又作案了,死者贾冰冰。 项浩然将手机递给韩冷让他自己看,然后恨恨地说:“又被凶手抢了先!”说完便发动车子冲了出去。 2 电视上,贾冰冰接受访问的节目仍在继续,画面中不时穿插她在舞台上表演的片段——绚丽的舞台,镁光灯迷幻闪耀,贾冰冰劲歌热舞,魅力四射。 而现实中,镁光灯被红蓝闪烁的警灯取代,劲爆音乐化作警笛凄婉的哀唱,激情澎湃的表演还历历在目,而人生的舞台却悄然谢幕。贾冰冰,这就是你想要的吗?践踏自尊、奉献肉体、赌掉青春、奋不顾身、飞蛾扑火,只为那虚荣的一刻,岂知,地狱之门也在向你敞开。 当晚十点半左右,美苑小区一名保安边溜达边过烟瘾,偶然抬头,发现楼上有住户家的窗户上泛着火光,他立刻警觉到失火了,于是拨打了火警电话。 由于小区附近驻扎着一支消防分队,所以仅三分钟,消防人员便赶到了。 失火的是四十号楼402室,由于发现及时,火势还未及蔓延,主要集中在南卧室。火先由窗帘烧起,在屋内扩散,消防人员冲进屋子的时候,火刚刚烧至床边,床尾和朝向窗户一侧的床罩被烧着了,火苗正噌噌上蹿。 这点儿火势对经验丰富的消防人员来说扑救起来很容易,只几个回合,明火和暗火便全部被扑灭。可是此后他们发现了一个棘手的问题——在被熏得乌漆抹黑,又被水和干冰覆满的床上躺着一个裸体女人。女人已经没了脉搏,身上绑着绳索,头歪向右侧,呈现出一个很奇怪的姿势。消防人员马上意识到,这是一个试图毁尸灭迹的杀人现场,立刻上报到刑警队。 林欢与项浩然、韩冷前后脚赶到现场。林欢掀起拦在门口的警戒线进了屋子,项浩然正欲掀起之时,却被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郭德清呵斥住了:“不好意思,项队,案子现在已经不归您管了,麻烦您马上离开,不要干扰我们办案好吧?” 项浩然不仅不恼,反倒一脸笑意:“你刚刚也称我项队了,即是说我还是这个支队的负责人,那么我到一个谋杀案现场看看不过分吧?” “你……”郭德清被噎住,一时找不到驳辞,既而便恼羞成怒。他狠狠瞪了项浩然和韩冷一眼,转身冲着周围的人嚷道:“谁要是胆敢将案子的情况泄露给无关的人,就等着下岗吧!” 老徐和方宇当然清楚这话是说给谁听的,两人对视一眼,方宇小声嘀咕:“这还没怎么着就要咱们下岗,真要是让他得了势,那还得了!”老徐撇撇嘴,附和着极为不屑地笑了笑。 项浩然和韩冷走进屋子,稍微打量了一下。 这是一栋两室两厅的房子,进门左手边是卫生间,右边是间连着厨房的小饭厅,对面是大客厅,挑着南北两间卧室。屋子里有一股焦味,家具大都被白布蒙着,客厅中沙发和茶几的白布被掀在一旁,看来是为了方便临时会客。沙发脚边放着一个女式皮包,是一个国际品牌,茶几上摞着几件女式衣物,虽稍有破损但码放得很整齐。衣物的旁边放着一个黑色的U盘,勘察现场的警员正用小毛刷在提取指纹。指纹提取结束后,项浩然示意警员把U盘插入随身携带的笔记本电脑上,电脑上立刻显示出不堪入目的情色照片。 南卧室中,窗帘布被烧尽,只剩下窗帘杆了,两边墙壁黑漆漆的,一股烟熏火燎的味道直往鼻子里钻。死者果然是贾冰冰,她躺在床上,双眼一片惨白朝上面瞪着,脸上好像还糊着泪水,除了身体右侧有轻微的烧伤,其余部位完好。不过,由于灭火的原因,现场被破坏得很厉害,勘察起来难度很大。 韩冷只扫了一眼,便对着项浩然肯定地点点头,小声说:“经书有云:犯邪淫罪,男抱铜柱,女卧火床。这很明显是凶手对犯‘淫业’之人所施的被称为‘火床地狱’的惩罚。” 再看其余细节。死者裸着的身体上被象征性地捆了几道绳子,头向右上方伸着——这是一个活人达不到的扭度,应该是死后被凶手硬扭到这个角度,其目的无非是让她的脸能够冲向床边梳妆桌的镜子。再加上叠放整齐的衣物,以及示罪的U盘,这些都进一步证实着韩冷的判断。 可是随着对尸体的现场检验,问题来了。 死亡时间大概在两小时之前,也就是晚上九点左右。死者脖子上的痕迹为扼痕,背部有淤伤,两侧手臂有划痕,指甲破损,下体被撕裂。现场试纸化验显示,在死者阴道和残留物中发现精液成分,但被灭火的化学物污染,恐怕无法进行DNA检验。不过在死者指甲中发现了肉体纤维,而且技术科也在客厅中采集到几枚指纹,沙发上还发现残留的精斑,都可以进行鉴证。 面对这样的结果,项浩然和韩冷都陷入到深深的沉思之中。 扼死,说明凶手与被害人面对面,通常是熟人行凶的方式。衣服被撕碎、手臂指甲划伤、阴道受损、沙发上遗留有精斑,意味着被害人死前被暴力性侵过。那么还原案发情景,凶手很可能因索爱不成,愤而将贾冰冰按倒在沙发上强行性交,在强奸过程中失手,或者事后企图灭口,将她掐死。这是典型的激情杀人,与前八起精心预谋的连环杀人有着本质的不同。可是,为什么后面会出现相同的仪式? 是模仿吗?局面失衡,情绪失控,临时起意强奸杀人,之后为干扰警方,模仿连环杀手布置现场,企图模糊警方视线。可是既然这样,又为什么会留下指纹、精液等一大堆可查的证据?是原本以为大火会毁灭所有证据吗?这就又绕了回来,既然想借助火灾将证据消灭,又何必模仿呢? 还有两个问题难以解释:第一,仪式的具体细节警方从未对外公布过,凶手从何而知?第二,如果临时模仿,又怎能做到如此贴切?还有绳子和示罪用的U盘,难道不是事先准备好的? 难道是内部人所为?案发时项浩然与韩冷一直在一起,未分开过,可以排除嫌疑。可就算是别的警察,怎么可能没有反侦查意识留下一堆证据呢?对了,大火可以烧毁证据。 绕来绕去,矛盾重重,一头雾水,脑袋有些转不过弯来。韩冷第一次感觉大脑无法独立思考了,只好用求助的目光望向项浩然。 项浩然毕竟久经沙场,经验丰富,关键时刻能沉得住气。就现场的证据反复推敲之后,他冷静地说道:“别着急,证据有自相矛盾的地方,确实很乱。我们先别急着下结论,把有可能的情况罗列出来,慢慢地理出头绪。”他停顿一下,眼睛扫过尸体,“就现场证据来看,比较直观的分析是,凶手受到贾冰冰的刺激,冲动之下强奸杀人,之后为逃避追捕,便模仿连环杀手布置现场。第二种可能,贾冰冰被杀就是连环杀手所为,是连环杀人的延续。可能是出于某些原因,或者出了意外,他改变了杀人方式。只是改变得有些大。” “对,改变得确实很大。”韩冷接过话,“行凶方式改变了,还附带了强奸,而且留下了可查的证据。这在他先前的作案中从来没有过。但是从心理的角度去分析也能够说得通,强奸主要关乎性和控制,而对于变态者主要追求的是控制。凶手突然改变杀人方式,很可能是因为这里面掺杂了某种特殊情感,也许贾冰冰和石倩一样,都是致使凶手形成变态人格的因素之一。而凶手抛去了先前的谨慎,留下一大堆证据,也许是因为他的杀人计划已经接近尾声,他已经不在乎暴露自己,而且对最后一次杀人信心十足。” “也许……还有……另一种可能。”韩冷犹豫了一下,继续说道,“连环杀手一早就将贾冰冰锁定为目标,跟踪她到此,伺机寻找作案时机,不过没想到贾冰冰却被别人奸杀了。他目睹了奸杀的整个过程,在施暴者仓皇逃窜之后,按自己的计划布置了仪式现场。这样做的好处是,即按照既定方针完成了自己的杀人计划,又可以扰乱警方视线。”韩冷长叹一口气,眯着眼睛注视远处,“如果真是这样的话,凶手必定会从中得到愚弄警方的满足感,那接下来会发生什么更加难以预测了。” 韩冷的后一种假设让项浩然眼睛一亮,他思索了一会儿,点点头,“嗯”了一声道:“这种可能性非常大,也能解释为什么杀人和布置现场会呈现出截然不同的两种心态——一种慌乱,一种冷静。” “那贾冰冰是谁杀的?她大晚上的在这里和谁见面?”方宇不知什么时候躲到两人身后听他们谈话,突然插话进来。 是啊,会是谁呢?项浩然回头瞅了他一眼,又冲屋外搜寻郭德清的位置。 方宇摆了摆手:“没事儿,他在外面专心致志地打电话呢,估计是在向领导打小报告。再说,在乎他干吗?大不了停职呗!让老子下岗,他有那个……” “别说没用的。”项浩然打断他,压低声音道,“快说说具体情况。” 方宇正色道:“你们进来的时候看到沙发边上有一个女式背包了吧?” 两人点头,表示看到了。 方宇压低声音说:“老徐故意让兄弟们勘察现场时放慢速度,就是想让你们俩看到完整的现场情况。我们在那个背包里找到了贾冰冰的身份证,比照之后确认了她的身份。之后在包的夹层里又找到了本市一家五星级酒店的门卡,通过酒店联系到了她的经纪人。经纪人正在赶来的路上,希望他能说清楚贾冰冰为何来此。询问对门的住户,说这屋子很久都没有人住过了。对了……”方宇观察了一下郭德清的位置,声音压得更低些,“在包里还发现了十万块钱的现钞。” “十万块钱!大半夜的,贾冰冰出门背那么多钱干吗?而凶手竟然也未带走这十万块钱?”项浩然皱眉说道。 韩冷紧跟着问:“据说目击者及时发现了火情,那他就没留意到周围有没有可疑的人?” “没有。据消防人员根据灰烬分析,点火者是将窗帘堆积到窗台上,在上面放了一捆香,就是寺庙拜神用的那种功德香,当香燃到一定距离的时候才会点着窗帘,这样他就有充分的时间逃离现场。” “这么说放火是有预谋的。”项浩然看了韩冷一眼,道,“看来你最后一种假设的确成立,激情杀人不会有此准备,杀人的和布置现场的也许真是两个人。” 正在此时,门口响起一阵嘈杂声,原来是贾冰冰的经纪人到了。经纪人看样子像是个男的,但打扮和说话都有些女里女气。他硬闯着非要先看看贾冰冰的尸体,争执了一会儿,郭德清见他开始撒泼,无奈,冲手下扬扬手,示意让他进去看。 经纪人婀娜地踏着小碎步走进南卧室,翘着指头拿手帕掩住鼻孔冲床上打量一眼,便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哭诉道:“冰冰你这是怎么了……谁把你害成这样啊……你让我怎么向公司交代啊……”哭了一会儿,他像突然想起什么似的,站起身子,冲贾冰冰右手望去,接着便转身拽着郭德清尖着嗓子嚷道,“肯定是图财害命!冰冰的钻戒不见了!那个值一百多万呢!” “你能确定她是戴着钻戒出来的?”郭德清追问。 “能!”经纪人使劲点头。 项浩然和韩冷对视,表情都有些复杂。刚刚的情况还没理清头绪,这会儿又冒出个百万钻戒,真是越理越乱。 郭德清随后将经纪人拉出卧室继续盘问,显然是不想让项浩然知道更多细节,不过有老徐和方宇在,又怎么可能瞒得住。 从现场出来,已经是下半夜,韩冷和项浩然又赶回林欢住处继续监视。 一时之间还无法断定刚刚发生的案子是不是连环杀手在惩罚“邪淫”之人,而且即使骚扰林欢的不是连环杀手,那也一定还有别人,林欢仍然处在危险境地。反正现在是凌晨,也做不了别的,另外刑警队那边两人也插不上手,干脆还是回来继续保护林欢吧。 坐在车里,话题自然是围绕上半夜发生的案子展开。讨论了一会儿,两人都偏向于韩冷的最后一种假设——杀人和布置现场不是同一人所为,连环杀手很可能已经阴差阳错地完成了第九个杀人计划。 韩冷的情绪看似要比上半夜好得多,因为有了刚刚的案子,项浩然的嫌疑应该可以解除了。他本就不愿怀疑项浩然,潜意识里也最不希望项浩然是凶手。他不想看到这样一个年轻有为、正直果敢、屡立战功,又经受丧妻之痛的优秀刑警最后落下个悲惨结局,而且于他来说,算是有伯乐之恩,从心底里他是非常感激项浩然的。 项浩然的心情也放松不少,上半夜两人的谈话之中总是有一种莫名的隔阂,让他未有机会对“韩冷被调查”作过多解释,此时他便想对自己不够充分信任的伙伴真诚地说声抱歉。未想,话刚开头便被阻止了。 韩冷反倒一脸歉意地说:“其实,直到刚刚的案子发生之前,我还在怀疑你,所以要说道歉,我才是更应该道歉的人。” 项浩然愣了一下,接着咧开嘴笑了起来,韩冷便也跟着呵呵地笑着。 相视一笑,误会消除,不用赘言,接下来便是充分信任,携手攻克难案。 一直监视到早晨六点,林欢住处附近未发现异常,两人才回到队里。在这期间,他俩轮换着打了会儿盹,攒了点儿精神,以迎接决战的到来。 刑警队这边,从现场收队回来,法医和技术科便开足马力对尸体和现场证物连夜进行检验,而郭德清等人也将经纪人带回队里又进行了一番仔细询问,之后通过经纪人联系到贾冰冰的家属并做了笔录。差不多忙活到早上,方宇偷偷复印了一份询问笔录,送到项浩然办公室。 贾冰冰这次回来,只在家里住了一晚,其余时间都住在酒店。对贾冰冰这段时期的活动,家属还没有经纪人了解得多。 据经纪人说,当晚七点左右,他在贾冰冰房间里闲聊。当时贾冰冰接了个电话,电话那头应该是要约贾冰冰出去。贾冰冰先是借口明天一早要赶飞机推脱一番,可不知道对方说了什么,她脸色突然大变,之后便很不情愿地应约。贾冰冰放下电话说家里出了点儿事情要回去看看,犹豫了一会儿,又冲经纪人要了十万块钱。经纪人以为她家人出了意外,就没好意思多问。 经纪人还说,贾冰冰这次回来一方面是为了宣传专辑,另一方面也是公司有意让她休息一下陪陪家人,所以对于一些地方官员、赞助商等等的邀约,除了个别得罪不起的,其余一概由经纪人挡驾。另外,这段时间与贾冰冰联系比较多的是一家本地报纸的副总编,名字叫吴良志,在本地的几个宣传活动都是他帮着策划的。不过经纪人推说,他不清楚这两人到底是什么关系。 “这么说贾冰冰是被一个电话约出来的。对了,贾冰冰的手机里没有来电记录吗?”看完经纪人的询问笔录,韩冷冲方宇问道。 “贾冰冰的手机不在现场,而她的经纪人强调她是带着手机出来的。”方宇答道。 “手机可能被凶手带走了吧。”项浩然从旁说。 韩冷点头表示认同,脸上露出一丝疑惑:“如果按我的分析,杀死贾冰冰的和布置现场的不是一个人,那么杀死贾冰冰的凶手很可能就是打电话约她出来的人,而布置现场的是我们一直在追查的连环杀手。假设连环杀手带走钻戒是为了留做纪念,那么手机是被谁带走的?” 项浩然接过话来:“理论上手机当然是被杀死贾冰冰的凶手为掩盖踪迹带走的,但是个成年人都应该清楚,即使他拿走手机,我们照样可以查到电话源头。而且从现场看,凶手杀人之后情绪极度慌乱,未做任何清理便离开了现场,又怎么能想到要拿走手机呢?” “对啊!他能这么幼稚吗?虽然他关掉手机,我们无法定位,但等会儿电信上班了,查贾冰冰的电话记录,不是很容易就能找到他的电话号码吗?”方宇说道。 “这样说来,手机很有可能是被连环杀手带走的。可他为什么要替先前的凶手掩盖呢?”韩冷又问道。 项浩然没有马上回话,想了想,目光突然收紧:“时间!他在拖延我们找到真凶的时间!小韩你不是说过,连环杀手对最后一次杀人信心十足吗?今天就是九月十八号,阴历七月三十,也就是凶手最后行凶的日子。也许此时,他已经完成了第十个杀人计划!” 韩冷心中一凛:“你的意思是说,杀死贾冰冰的真凶就是连环杀手最后一个目标?” 3 九月十八日,阴历七月三十,上午九点半。 现场物证鉴证以及一系列实地调查都有了结果,所有证据都指向一个人。 初看到经纪人询问笔录中,提到贾冰冰回来这段时间与吴良志交往密切之时,韩冷和项浩然都觉得意外。对八卦娱乐消息向来比较留意的方宇马上给出了解释:当年所有关于“日记门”的第一手报道,全部来自《春海都市报》,也就是说贾冰冰最初是由这家报纸炒红的,所以她跟吴良志的关系肯定不一般。 技术科化验了捆绑在贾冰冰身上的绳索,结果与先前案子中的绳索吻合,也与先前的案子一样,在绳索上未提取到指纹。但在客厅沙发上、茶几上,还有U盘上都提取到了清楚的指纹,而且在警方数据库中找到了与之匹配的。数据库中的指纹来自多年前一起嫖娼案,犯罪嫌疑人是吴良志。 经化验,贾冰冰指甲中的肉体纤维和沙发上残留的精液血型是相同的,与嫖娼案中血型证据吻合。更权威的DNA检测,由于设备原因还要再等几个小时。 电信部门上班后,方宇第一时间冲进去,很快就查到了贾冰冰手机里接到的最后一个电话号码,是个手机号,登记在吴良志名下。 警方还查到,案发现场的房子是个二手房,房产证上登记的是贾冰冰的名字。警方联系到原房主,据原房主回忆说,与他交易的是个姓吴的先生。 所有证据都指向吴良志,无论他是否为连环杀手,总之他与贾冰冰被杀肯定脱不了干系。警方兵分两路,一路指向报社,一路直接杀到吴良志家。 很快,报社那边传回消息,吴良志今天没上班,单位也在找他,打他电话始终无人接听。紧随着,另一路的消息也传了回来。 刑警支队大院警笛声犹如冲锋的号角骤然想起,法医、技术科负责现场勘察的警员,以及以郭德清为首的专家组纷纷冲进车里,一溜烟地开走了。之后,丁局、郭局、尹局也齐聚到车场中,上了各自的车子,跟着开了出去。 透过办公室窗户默默地旁观着,项浩然和韩冷好像感觉到了结局的来临。随即项浩然的手机也响了,一声不吭地接听之后,他神情复杂,沉声说道:“凶手果然在拖延时间,他要给自己充足的时间杀死他自己!” 韩冷和项浩然随后也赶到案发现场——吴良志的家。 屋子里一派欢欣鼓舞的场面,警员们脸上都洋溢着破案后的喜悦,几位局长也舒展开拧着多日的眉头,如释重负地握着专家组成员的手亲切交谈着。郭德清更是满面春风,见项浩然和韩冷进屋,竟少有地主动迎上前来,一副掩饰不住的得意口吻:“案子破了!在强大的追捕威慑下,凶手抗不住畏罪自杀了!” 项浩然勉强挤出一丝笑容,敷衍道:“那恭喜你了!”说完便和韩冷越过他,走到同样表情不太自然的老徐身前,问道:“尸体呢?” 老徐扭头冲身后的卧室示意了一下,引着两人走了进去。 卧室很大,里面有股淡淡的苦味,吴良志一丝不挂,身子蜷缩着,双手交叉抱于胸前,侧卧在一张宽大柔软的沙发床上。他双眼微闭,面色安详,如果不是嘴边挂着一丝血痕,连着下面的床罩也被染红了,他仿佛只是睡着了一般。床头桌上放着一瓶开了盖的红酒和一只高脚杯。 林欢看着手中的温度测量计,略作计算,说:“死亡时间大概在凌晨两点左右,尸斑呈粉红色,身上散发杏仁味,嘴里有酒味……”她指了指床头桌上的红酒,“初步分析是用红酒混合氰化物服毒的。” “能确定是自杀吗?”韩冷问。 “自杀与否还需要综合判断。不过在死者双手、手臂、身上没发现任何反抗造成的划痕,从这一点上看,他应该是在自愿或者无防备情况下服毒的。”林欢答道。 “他一个人住吗?”项浩然冲身边的老徐问。 “他个人的具体情况还不清楚,方宇正带着人在周围询问。”老徐答。 “怎么和连环杀手联系到一起的?”韩冷问。 老徐没言语,勾勾手,示意两人跟他走。 吴良志家至少有四室两厅,可能是装修设计出了问题,感觉走廊挺多的,有些浪费空间,不过房子大,浪费几平方米也不算啥。出了卧室,过了一个小走廊,老徐将两人带进北侧的书房。 书房里两名警员正在忙着取证,写字桌的抽屉全部被抽开,书架上的一些空格中不规则地摆着几个大小不一装满液体的瓶瓶罐罐。两人定睛一看,不禁倒吸一口凉气,罐子里装的都是人体器官。 一共有六个玻璃罐,分别装着舌头、眼球、舌头、心脏、肠子、头颅。不用问,它们分别属于于梅、王益德、高亚仁、杜善牛、马敬民和智杖法师。 再看写字桌最上面的一层抽屉,里面放着一副眼镜和一个首饰盒大小的方盒子,盒盖已经被掀开,里面有一缕白灰、一枚钻戒、一张别着记者证件的剪报。很明显,这些物件分别来自石倩(盒子里是骨灰)、贾冰冰和吴良志自己。 记者证是吴良志的,剪报上的新闻正是那篇有关韩冷、项浩然和林欢之间三角恋的报道。这无非是想传告世人,吴良志作为连环杀手杀死自己,是为了惩罚某些“记者”颠倒黑白、挑拨事非的“两舌”行为。 “就这些?”项浩然冲老徐问。 “在杂物间里发现了一捆绳子,看起来与前八起案子中捆绑死者的绳子是同一种,在冰箱里发现了一把长度为二十厘米左右的单刃钢刀,在吴良志包里发现了贾冰冰的手机。” “有遗书吗?”韩冷问。 “目前还未找到。”老徐摊摊手。 韩冷皱了一下眉头,指着写字桌上的笔记本电脑问:“电脑中有没有什么发现?”说完又指着书架问,“那上面有宗教类书籍吗?” “刚刚粗略浏览过,电脑中未有特别的信息,等带回去再仔细查查看,经书倒是有一本。”老徐未及作答,旁边一名勘察现场的警员接过话,边说边从书架上抽出一本书递给韩冷。 韩冷戴上白手套接过书,见是一本经书。韩冷知道,这本经书里面有个章节专门对“地狱”与“地狱惩罚”做了详细的描述。经书大概有八成新,看起来曾经被人翻看过。 “还发现别的什么了吗?有没有……” “够了吧!”老徐打断韩冷的问话,“这些证据应该足以证明,吴良志便是连环杀手了吧!” “嗯,应该可以判断了。”项浩然极不情愿,但也不得不承认。 韩冷打量着手里的经书,张张嘴想说什么,但抬头看到老徐笃定的神情,又生生把话咽了回去。 于一瞬间,韩冷想明白一件事——此时在这栋房子里,老徐的观点恐怕除了他没有人会反对。任何反对的声音在眼前的证据面前都显得苍白无力,说到底警察还是相信实实在在的证据。 而韩冷则更注重细节。罪犯心理轮廓描述,是根据犯罪人在实施犯罪时的行为方式,来推断他的心理状态,从而分析出他的性格、生存环境、职业、智力和成长背景等等。反过来说,一个人若存在某种心理,必然会有行为上的体现。而从韩冷进到现场到现在,已经发现吴良志的一些行为并不符合具有畸变心理和偏执型人格障碍应该有的行为方式,比如:他选择死亡的方式、他没有留下任何只言片语、他有关宗教的书籍很少而且相对较新等等。有了这些细节上的矛盾和缺失,便不能完全判定吴良志就是连环杀手,起码现在下结论还为时尚早,也不够客观和严谨。 不过韩冷心里很清楚,在周围这一片喜悦的气氛下,他的意见只会让人家觉得刺耳,觉着他浅薄,引起大家的反感,反而无助于案子。干脆还是少说多做,找到一些实在的证据再说吧。只是接下来,他要一个人去战斗了! 两天之后,在经历了两个不分昼夜的奋战之后,所有证据全部被理顺。 贾冰冰脖子上的扼痕与吴良志的手形绝对吻合;经检验,指甲中的肉体纤维和沙发上残留的精液与吴良志的DNA吻合;在吴良志家里发现的绳索与先前捆绑被害人的绳索类型、材质完全相同;在冰箱里找到的那把单刃刀具与几个被害人的创伤痕迹相符,并且在刀具上还检测出残留的血迹,血迹当然也来自先前的被害人;在现场总共发现六个玻璃器皿和几个物件,都来自包括吴良志自己在内的十个被害人;吴良志胃里含有大量酒精,而床头桌上的酒杯只留有吴良志一个人的指纹,中毒物为氰化钾;屋子里未发现第二个人存在的痕迹。 吴良志以自杀的方式来完成对现世中十恶业的惩罚,事实清楚,铁证如山。警方已经可以完全判定,吴良志即是“八·二〇连环杀人案”的凶手。鉴于凶手已自杀身亡,有关领导建议尽快结案。有了领导的授意,结案速度便快得惊人,上午刚刚将证据移交到检察院,下午便正式宣布结案。 隔天早上,春海市早间新闻和各大报纸上出现了一篇寥寥数语的通稿:自八月下旬延续到本月,本市发生的数起杀人案,经警方确认系同一凶手所为。迫于警方强大的追捕力度和法律的威慑,凶手已于近日畏罪自杀。 至此,震惊全城掀起一阵腥风血雨的“八·二〇连环杀人案”终于落下帷幕。结局之猝然,的确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好在这一切都过去了,大家都可以松一口气了。警方终于可以摆脱压力,稍微休息一下。但是这种摆脱只是暂时的,喘息也只有片刻的时间,接下来他们还会面对新的挑战。即将到来的“春海国际经济论坛大会”保卫工作同样需要他们竭尽全力,那也是关乎整个城市形象和发展的大事件,同样是绝对不容有失的。而春海的老百姓尤其是那些道貌岸然的伪君子,也终于不用在各种恐怖的传言中惶惶度日了,春海又恢复了往日的祥和、平静。只是没弄清楚柳纯被杀的真实原因,这在项浩然心里留下了些许的遗憾。 自吴良志家出来,两人匆匆道别之后,项浩然就再也没见过韩冷。差不多四五天的时间,韩冷踪影皆无。 项浩然能理解韩冷的心情——第一次将毕生所学付诸实践,却没有在案件侦破中起到多大作用,这对一个极力推崇自己专业的人来说难免会有些失落。尤其是他所作的罪犯侧写报告,与事实比较,准确度极低,对他的自信心也是个不小的打击。 在结案之前,警方对吴良志做了一番详细调查。可以说这么多年,他在仕途上除近段时间有些波动之外,基本上是顺风顺水。他父母双全,婚姻也还算是美满。虽然他经常拈花惹草,但妻子很早便与女儿移居海外,对他在国内的风流韵事了解不多,两人的关系还算融洽。 吴良志的确工作能力不错,受过良好的教育,但他是个骄横跋扈、龌龊成性的浑蛋。周围的人从来没听说过他有什么宗教信仰,他信仰的恐怕只有权利和金钱。除了对更换女人有强迫性的需要,外人也很少看到他有特别明显的强迫行为。他在生活中一点儿也不低调,穿品牌服装,戴名牌手表,开高档汽车。这些都与韩冷的报告不相符,更别提跟踪照片、日记什么的了,全都是扯淡。 可以说,韩冷的这份报告只说对了犯罪人的年龄、阶层、职业等几个方面,很多地方确实经不起推敲。 项浩然几次想给韩冷挂电话安抚一下,考虑再三还是作罢。他知道韩冷和他一样,喜欢将痛苦埋在心底,喜欢独自面对喜悲,把话挑明了,反而会增加他的尴尬。再说年轻人受点儿挫折也好,也没铸成什么大错,还是让他自己静静地反思吧。更何况,项浩然自己现在的境遇,不知要比韩冷难堪多少倍。 案子在限期之前成功告破,自然少不了论功行赏。整个破案团队记集体三等功一次,表现突出人员另获嘉奖,而在破案尾声才正式进入的以郭德清为首的专家组更是得到了组织上的大力褒奖,但对项浩然和韩冷这两个局外人却只字未提。 偏偏是屋漏又逢连夜雨,就在正式结案的当日,省厅追查破解数据库嫌疑人的命令也下达到市局。为了不让网警那边为难,也不想让郭氏叔侄趁机对尹局和丁局搞小动作,项浩然主动找到组织坦白了自己的“犯罪”事实。结果可想而知,项浩然被暂时终止所有职务,等待组织进一步详细调查之后再做安排。而这个结果对某些人来说还是不够,上蹿下跳做了不少的工作,所以刚刚尹局极为痛心地通知项浩然,让他有个心理准备,过完十一长假,局里可能会派他到省党校学习一段时间。 项浩然知道这是固定的套路,你要么去党校镀镀金,回来之后便升位提职;要么出去转悠一圈,回来任个闲职,或者被永远打入冷宫。 项浩然很清楚,他当然属于后者。既然领导有意让他腾出位置,那就别死赖着了,不过他也不会任人摆布,他想好了,命令正式下达之时,便是他辞职之日。他找了个大纸箱子,开始收拾自己的私人物品,准备分次带回家去。收拾到办公桌时,桌上的一个相框让他不自觉地凝住了。相框中镶着他与尹局、老徐、方宇等几个人在一次表彰大会上身着警装的合影。他拿起相框,轻抹灰尘,刹那间百感交集,心里生出万般的不舍。他舍不得朝夕相处了多年的老领导和搭档,舍不得这身警服,舍不得这间办公室。就像一个病入膏肓的人看待世界的态度,他原本并不觉得这一切有多重要,但现在它们全是美好的。 正当项浩然独自黯然之时,韩冷终于风尘仆仆地出现了,还未等项浩然开口,他便急不可耐地打开话匣。 当日与项浩然分别后,韩冷找了间清净的茶室,边喝茶,边在脑海里仔细回想在吴良志家看到的一切。他越发觉得吴良志作为连环杀手有些行为解释不通。进而他有了想要探究吴良志整个人生的想法,即使最后未找出破绽,那也是个很好的学习研究机会。 在接下来的几天时间里,他分别询访了吴良志的父母,以及他读过书的学校和先后工作过的单位。 吴良志是家中独子,是父母的命根子。面对儿子自杀这个突如其来的打击,他的父母陷入了几乎对生活绝望的悲痛之中,同时也深感茫然。和所有的父母一样,他们无论如何也不相信自己含辛茹苦抚养成人的好儿子会是一个杀人恶魔。所以起初对韩冷的造访,他们心里都有着很深的抵触情绪。 韩冷耐心地做了很多工作,都没能打动两位老人,无奈之下只得触及老人的伤口,问他们想不想知道儿子为什么会成为一个杀人犯。这个问题足够调动起夫妻俩的情绪,于是他们逐渐开始打开了心扉。 吴良志的父母都在税务部门工作,父亲还是中层干部,家庭条件优越,父母感情和睦。在他们的百般呵护下,吴良志度过了一个快乐安逸的童年。 吴良志性格开朗,活泼聪慧,读书时期无论小学、初中还是高中,他都是班里的活跃分子,与同学关系融洽,与老师沟通顺畅。虽然也经历了早恋、叛逆等青少年成长中普遍出现的问题,但他一直是个知道学习上进的孩子,成绩基本都维持在班级前十名左右。高中毕业后,他顺利考上了外省一所还算不错的大学。 四年大学生活后,吴良志回到本市,进了春海晚报社。当时晚报社正处在优化变革时期,观念陈旧的记者、编辑被调整,诸如吴良志这样头脑活泛、有创意、有点子的年轻人便有了施展的空间。凭着聪慧努力,吴良志很快便成为一名出色的记者,接着是首席记者,法制新闻部副主任,社会新闻部副主任,主任,仕途一路顺畅,前程远大。在此期间,他与一名女作家结了婚,在妻子生下一个女儿之后,将母女俩送到海外生活。吴良志死后的第三天,他妻子便带着女儿从国外赶回来。据他妻子说,这么多年虽然两人分居两地,但感情还不错,吴良志一有机会便会飞到国外看她们母女,经济上也从未亏待过她们。 可以说,在吴良志的人生中,几乎找不到任何能令他产生心理畸变的因素,如果非要找出所谓的挫折经历,那也只能是他大概一年之前的工作调动。 去年春天,由市委宣传部牵头,整合春海现有的三家报纸,成立了春海报业集团。集团一把手当然是由发行量最大、影响力最广的春海晚报社总编辑担任,其余领导相继顺延上位,于是春海晚报便空下了一个副总编辑的位置。无论资历、能力,还是背景,这个位置都非吴良志莫属。只是在上层领导对他进行考察的阶段,他却“阴沟里翻了船”。 所谓“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做记者的,尤其是社会新闻类的记者,免不了要报道一些官员腐败和企业黑幕的新闻,于是便经常会有人通过关系或者企业直接找上门来求情,砝码要么是人情,要么是特殊的实惠。吴良志无论是做记者时期,还是做社会新闻部的负责人期间,都是此行中的佼佼者。凭着胆大心细,多年来他在积累了相当多灰色财富的同时,也结交了很多企业方面的朋友,其中尤以势力最大、财富最强的杜氏乳业掌门人杜善牛最为亲密。 去年七月份,杜氏乳业“毒奶粉事件”爆发初期,杜氏乳业不从产品本身找问题,反而想通过一系列软硬广告和公关行为制造舆论、欲盖弥彰。他们在各大媒体上都做了大幅广告,并且重金收买众多“枪手”为其摇旗鸣冤。而投入最多,也最为重视的,当然是在春海报业方面处于龙头地位的春海晚报。 吴良志在私下收取重金之后,不遗余力,亲手炮制了数篇为杜氏乳业正名的文章,而且还通过私人关系拉拢兄弟媒体一起为杜氏乳业助威。可是杜氏乳业并没有度过危机,最终还是为企业漠视消费者健康的恶劣行径付出了代价。 就在有关方面对杜氏乳业予以严惩的同时,市委宣传部也在内部会议上对春海晚报误导舆论的行为提出严重批评,最后,负有主要责任的吴良志被调到同属报业集团旗下的濒临倒闭的春海都市报。虽然通过关系坐上了副总编辑的位置,但是此副总编和彼副总编在集团中的地位可是差得太悬殊了。 好吧,就算这是一个挫折,但是根本不会对一个心理成长一直非常正常的人产生致命的打击,从而使其发生心理畸变。而从吴良志在都市报的一系列行径上看,他正处心积虑不择手段地重回集团的核心权利阶层。从心态上说,他对前途是充满渴望,也满怀希望的。而变态连环杀手是因为绝望产生愤怒,进而才寻求解脱的。 所以,韩冷的结论是:从证据上看,贾冰冰或许是吴良志所杀,但其余人的死跟他毫无关系,他只是连环杀手精心推出的一只替罪羊。 耐着性子听完韩冷滔滔不绝的讲述,项浩然一时不知道该如何评价。其实他心里已经对局里的调查结果有了相当的认同,此时韩冷的话未能引起他足够的重视。他心里认为韩冷可能还是有些孩子气不服输,想劝劝他。第一次参与实践难免会有些差强人意,何必这样纠缠不休呢?但又不好意思明着说,便犹豫了一会儿,才隐晦地说:“算了吧,别在这件案子上浪费精力了,好好总结一下,将来你肯定还会有更大的用武之地的。” 韩冷听出话里的意思,笑着摇头回应:“你误会了,我真的不是在为自己强辩。好吧,既然局里将吴良志视为连环杀手,那么怎么解释他杀人的动机?恐怕只能说他心理变态吧!而凶手残忍诡异的作案手法,也的确显示他是一个变态杀手,可事实上没有人能找到吴良志变态的根源。” “你是不是过于理论化了?”项浩然怕伤着韩冷,斟酌着词语说道,“童年身世坎坷、成长经历崎岖的人有很多,他们最终也未必会成为变态杀手,对吗?” “对!但是从心理畸变的发展来说,有‘因为’不一定有‘所以’,但是有‘后果’必定有‘前因’。尤其是偏执型人格障碍,不会因为短时间内的打击而形成,这种变态人格是在一个漫长的过程中,由诸多原因交错促成的结果。比如在幼年时期由于家长管教严格,或者脾气暴躁,总是让孩子处在被指责、被否定和不被信任的环境中成长;又或者因为父母离异,生长在单亲家庭中缺少完整的关爱;后天在与社会的接触中反复遭受挫折、失败的打击;对自我苛求度过高,但现实与期望值又相差太远;极力回避自己的缺憾,害怕被别人洞悉等等。而吴良志则拥有近乎完美的童年、顺利的求学经历、美满的家庭,以及令人羡慕的职业,所以说他的人生经历是不太可能形成偏执型人格障碍的。” “你有没有想过,可能你一开始有关凶手变态人格的判断就是错的?” “证据!行为证据!犯罪人在现场的行为越复杂,越有利于我们对他的心理状态做出判断。可以肯定地说,这起连环案中凶手一系列错综复杂的行为,已经足够让我做出精确的判断。”韩冷显然被刚刚的问题刺痛了,加快语速道,“你们为什么不能辩证地想一想,我的侧写报告之所以与事实出入这么大,有没有可能是因为吴良志根本就不是连环杀手呢?我想局里肯定也调查了,吴良志从未对周围的人表示过他有任何宗教方面的信仰。可是一个对因果轮回、地狱文化没有足够了解的人,怎么可能设置出那么寓意深刻的仪式呢?” “我们不是在吴良志家找到一本对地狱有所描述的经书吗?他可能是参照那本经书来设置仪式的啊!”项浩然提醒韩冷。 “不,那本书对地狱的描述只有一小部分,而这起连环案件显示的地狱文化,是很多版本的综合。而且从心理层面分析,变态杀手借由仪式将自己的行为合理化、崇高化,那不是一种刻意的植入,也不会刻意去寻找,那一定是一种深入骨髓的自然流露,是一种从根深蒂固的信仰中演变而来的,绝不会故弄玄虚为了设置而设置。所以,真凶对宗教、地狱文化一定迷恋已久,他一定有很多此类书籍,而且虽然很小心地保管着,但是每一本都已经被他翻得破旧不堪。” “那怎么解释那本经书的存在?凶手总不可能为了陷害吴良志,大半夜的再去买本经书吧?” “这个我确实无法解释,也许吴良志只是偶然间买来一本随便翻翻,也许是某个朋友送了他一本吧。”韩冷未等项浩然反驳便继续说道,“对于吴良志的死亡方式,我也表示质疑。真凶的宗教信仰是不允许他自杀的,如果他想以杀死自己来作为案子的完结,他一定会假借他人之手,或者宁愿选择让我们将他击毙。还有遗书问题,如果他是变态杀手,不可能不留下任何话语。事实上他太想诉说了,杀人本身便是他诉说的一种方式。而在他完成一切计划,将死之时,他一定会将自己的所思所想展示给世人,因为那是他的荣耀,他想让世人分享,想得到崇敬。还有关于吴良志死亡的姿势,一个中了毒的人,没有任何的挣扎,反而赤身裸体摆出一个安详的姿势,你不觉得太匪夷所思了吗?” “你是说他的姿势是被人刻意摆成的?” “对。那姿态像不像一个刚出世的婴儿?我想那也意味着‘超生’,应该是凶手强迫性的无意识表露。” “那……” 项浩然刚说了一个字,便被韩冷打断:“你是想问关于日记和照片的问题吧?先前我在轮廓描述中提到,在凶手家里可能会找到照片和日记,主要基于两点考虑。我认为凶手长时间跟踪观察那么多被害人,应该会用照片来区别他们和记录他们的行踪。而一些具有强迫症和偏执型人格障碍的连环杀手,他们初始的愤怒往往都是通过与身边的人诉说或通过文字来舒缓,所以会有类似于日记的心情笔记。如果先前这只是一种推测的话,那么现在我可以肯定地说,真凶那里肯定有日记和照片,而且那些照片不仅有跟踪被害人的照片,还有现场布置的照片。凶手几乎将所有与案子有关的证据都放到了吴良志家中,很明显是要让吴良志做他的替罪羊,意味着他准备收手了。我在最开始时说过,大多数连环杀手无法自行终止他们的杀人行为。但是也有例外,例如开膛手杰克、十二宫杀手……他们有很高的智商,可能已经感觉到危险的来临,而且先前的作案经历已经给了他们足够的成就感,在以后的日子里只凭着回忆就能获得巨大的满足,而照片和日记是他们回忆最好的借助物。当然对凶手来说,这也许只是他的一厢情愿,未来还是充满变数的,任何人包括凶手自己也无法预知,当更大的刺激来临之时,他会不会继续杀戮?” 项浩然沉默。自己的寥寥数语换来韩冷大段大段的辩述,他意识到在这件案子上韩冷陷得太深了,恐怕一时很难说服和阻止他继续调查下去。而且,他也有些被韩冷的观点打动。如果吴良志只是一只替罪羊的话,那真凶又会是谁呢?默想片刻,项浩然的立场有些转变。他决定尽己所能来帮助韩冷,无论最终结局如何,搭档一场,对韩冷也算有个交代。 想罢,项浩然说道:“好吧,如你所想,连环杀手另有其人,可是只有这些理论上的证据是没用的,总要有些实际证据吧?” “对啊!所以我找您这个支队长帮忙来了啊!”听项浩然话语里有些松动,韩冷欣喜地回应。但语落之后,他看到项浩然眼中闪过一丝失落,虽瞬间即过,但被他清晰地捕捉到了,随即他才注意到办公室里的异样。 办公室里好像比平常空旷,桌上除了办公电话别无他物,这屋子里项浩然的私人物件都不见了,再看到桌脚边的大纸箱子,韩冷诧异地问道:“干吗收拾东西?” 项浩然稍显落寞地笑笑:“停职了,局里可能要派我到党校进修一段时间。” “为什么啊?就因为那篇报道?” “不,还有别的事……”项浩然不想在这个话题上深究下去,没什么意思,便摆摆手道,“算了,已经这样了,不说了。还是说案子吧,虽然我现在不是队长了,但有些地方还是能帮上你一些忙的。” 虽然项浩然不愿多说,但韩冷也能猜出几分,只是现在说什么也晚了,于是便回到案子上:“这几天通过一些调查,我理顺了一下贾冰冰和吴良志这两起案子,以及他们和连环杀手之间的关系。可以断定,贾冰冰和吴良志就是连环杀手最后要惩罚的两种人——靠色相炒作出位的演员和毫无道德良知的记者。 “先说贾冰冰之死。贾冰冰未红之前是吴良志的情妇,吴良志为方便两人幽会,还给贾冰冰买了处房产。而贾冰冰爆红之后赴京城发展有了更大的靠山,自然不会再搭理吴良志这样的小角色。她这次回来也许是迫不得已才让他帮着做策划宣传事宜的,但是私下里拒绝与他再有任何亲密的交往。我听经纪人说,吴良志约了贾冰冰好几次,她都用各种说辞拒绝了。于是几次相约不成,吴良志可能恼羞成怒,便以装着贾冰冰偷情日记和艳照的U盘相威胁。贾冰冰无奈应约,幻想能用十万块钱摆脱纠缠。但她想得过于简单了,那反而对本以为有U盘相逼志在必得的吴良志造成了更大刺激,致使他失去理智,疯狂地强奸了她,并失手将她掐死。 “而这一切全部被当晚跟踪贾冰冰伺机作案的连环杀手目睹了,于是在吴良志仓皇逃窜之后,他对现场进行了一番布置。这既完成了他的惩罚计划,又将警方的视线引向吴良志。当然,将吴良志作为惩罚目标和替罪羊是他蓄谋已久的。但贾冰冰被吴良志杀死是个意外,并不是他所能操控的。这也算老天爷又帮了他一次,这样一来,吴良志看起来就更像“八·二〇连环杀人案”的凶手了。 “再说吴良志之死。吴良志肯定不是在奸杀贾冰冰之后畏罪自杀的。大半夜的想搞到氰化钾并不容易,而且氰化钾有剧毒,大剂量服用后会出现剧烈疼痛,意识也会很快丧失,吴良志怎么可能一点儿挣扎都没有,还那么安详地躺在床上?所以我分析,吴良志杀人之后逃回住所,心里极度恐慌,他喝酒可能是想压压惊,又或者是在随后赶到的连环杀手的提议下才喝的。总之,他是在意识模糊之时被人下毒暴毙而亡的。由此可以看出,连环杀手与吴良志必有私人联系。他一早便预谋毒死吴良志,肯定是有把握骗取吴良志的信任与其一道喝酒的。 “这几天我对吴良志的电话记录进行了筛选,从中找出一些经常与其联系的号码。可是吴良志交友广泛,联系众多,而且他的朋友中有身份、有地位的人居多,若要逐一调查,恐怕时间上和条件上都不允许。所以我想研究一下吴良志的私人物品,看能不能找到一些线索。据说他的私人物品家属还未来领取,暂时与物证一起存放在证物室。我来之前去了那儿,管理员不让进,说得有领导指示。你看能不能……” “这好办,证物室那边怎么也能给我几分面子,实在不行就再找尹局试试。”项浩然笑着接过话来。他确实有这个自信,凭他在局里这么多年建立起的威信和关系,他相信证物室的人不会拉下脸硬拦着他的。 4 随项浩然来到证物室,果然非常顺畅,管理员二话没说主动将两人引至证物的具体存放位置,还殷切地送上两瓶矿泉水。 韩冷望着架子上塞得满满的证物,说:“看来局里没有我想象的那样草率结案。” “那是当然,上面催得再紧,郭德清胆子再大,该做的工作程序也一样不能少。这可是省级大案,凶手又畏罪自杀了,物证不充分怎么结案?”项浩然冲证物架扬扬头又紧跟着说,“专案组把吴良志家里能搬来的东西几乎都搬回来进行鉴证了,你看看吧!” “其实我也说不清楚要看什么,只是想来碰碰运气,也许吴良志的某段经历被我们漏掉了。”韩冷一脸茫然地在一堆证物之中来回审视,须臾,他将目光锁定在装着被害人器官的玻璃容器上,“技术科的报告说,在这些玻璃罐上没提取到任何指纹,是不是有些不合常理?” “这个问题老徐他们也分析过,不过如你先前所说,凶手对这些东西特别珍惜,所以他有可能会经常擦拭,没留下指纹也很正常吧。”项浩然说。 “这倒也能解释得通。”韩冷点点头,随手从架子上取下吴良志的笔记本电脑,用胳膊托着,按下电源开关,纳闷地说,“电脑中真的什么也没有?会不会被凶手删除了?” “吴良志可能不太喜欢用电脑。技术科查过他的上网浏览痕迹,也查了他的QQ记录和E-mail,甚至对硬盘进行了数据恢复,都未找到有用的信息。”项浩然叹着气回答韩冷。说话间,他无意中扫过放在架子最底层的一个纸箱子,箱子里面装着大大小小七八本相册。他蹲下身子,拿出一本翻了翻,问韩冷:“这些相册你看过吗?” “什么相册?没看过啊!”韩冷将笔记本电脑放回架子上,凑了过来。 两人将纸箱子从架子上搬出来放在过道上,席地而坐,一本本翻看起来。 大约花了一个多小时的时间,两人交换着将几本相册都看过一遍。项浩然将手中的相册扔回箱子里,丧气地说:“也没啥特别的。吴良志这货倒是去过不少地方,估计都是公款消费!” 韩冷没回应,盯着一本大相册出神。 “怎么了?有发现?”项浩然见他专注的样子好像有所发现,便问道。 韩冷停了一会儿,又把相册前后翻了翻,才缓缓点头说:“好像有些不对劲。”他把相册递给项浩然,指着自己刚刚盯着的那页,“这页里少了好几张相片。” “相册没插满有什么大惊小怪的。”项浩然没觉察有什么不对。 韩冷凑到项浩然身边,来回翻了几下相册,说:“你看,前一页、后一页相片都是满的,而且这一页也只是少了中间几张照片。” “你的意思是说,照片有可能被凶手取走了?”项浩然抢着说。 韩冷“嗯”了一声:“有这种可能吧。” “如果是被凶手拿走的,只能是他意图隐蔽身份,也即是说他和吴良志确实存在某种亲密的关系,那这种关系究竟是什么呢?”项浩然盯着相册说。 “他们也许是大学同窗。”韩冷进一步解释道,“这几本相册中照片的摆放其实是有规律的。有几本是专门保存他爱人和孩子还有他们全家合影的照片,还有几本是吴良志多年以来出差旅游的照片,而你手上这本则更多是吴良志的成长记录,从他出生、读书,到初始参加工作的留影都被归集在这本相册里。”韩冷指着册页中的留白,“你看这几个空白处的周围,分布的都是他大学时期的照片,有他和老师还有一些同学的合照,有他刚入学军训时期的照片,有他毕业典礼的照片,所以原本插在这里的也一定是他在大学时期的留影。” “这样分析是挺在理的,可凶手会那么蠢吗?他干吗不把整个相册带走?怎么会给我们留下这样的破绽?” “也许他觉得那样会更显眼,也许他大意了。他终究不是神,总会有百密一疏的时候。” 项浩然凝思了一会儿,道:“我觉得更有可能是吴良志自己把这几张照片取下来的。你不是一直没有找到引起吴良志精神畸变的因素吗?也许那个因素就发生在他的大学时期。可能照片上的人就是他的刺激源,他不愿意再面对那些照片或者憎恨照片上的人,所以把照片取下来销毁了。” 韩冷哑然了,项浩然的分析不无道理,他不知道该如何反驳,因为对于吴良志大学时期的生活,他了解得并不多。 在这一次对吴良志人生经历的探寻中,有关他大学时期的情况,韩冷基本上都是从他父母口中听来的,并未实地调查过。一方面是由于吴良志就读于外省的一所传媒学院,距离本市大概有七百多公里,路程太过遥远。另一方面,韩冷认为,一般的人到了大学时期,他的人生观和价值观已经基本确立,很少会因为某个突发事件导致他们后来形成反社会的人格。虽然近年来发生多起大学生恶劣犯罪事件,但那其实和大学生活本身并未有太大的关系,他们罪恶的种子早在幼年的成长过程中便被埋下了,在那个时期爆发,只能说是命运使然。基于上面两个原因,韩冷便将吴良志大学这段生活经历忽略了,现在来看这是个错误,不管照片是被凶手取走的还是被吴良志自己取下的,肯定都跟大学那一段的生活有关。那段时期究竟发生了什么呢? 韩冷盯着相册的眼神空洞起来……看他这副模样,项浩然大致猜到了他的心思:“你不是真要去那所学校调查吧?” 韩冷重重地点头:“对,研究总要善始善终的。如果吴良志是因为在大学时期被某个重大打击颠覆了整个人生,倒确实是一个特别的案例,对我来说是个非常宝贵的研究机会。如果凶手不是吴良志,也许此行会捕捉到他的一些蛛丝马迹。”韩冷装出一副轻松的表情,“其实也不远,开车走高速公路也就八九个小时吧。” 见他心意已决,项浩然知道无法阻止,便道:“好吧,我现在也是个闲人,总在局里晃,别人还觉得碍眼。帮人帮到底,还是我陪你去吧,两个人轮着开车也安全些。” “那太好了,真的太谢谢了!”韩冷一阵感激。 “和我客气啥!准备什么时候出发?” “我这边没什么可准备的,给家里打个电话就行。你要是方便的话,咱今天晚上就走,连夜开车,明天一早就能到。” 项浩然看看表,差不多到下午五点了,说:“这样吧,先出去给车加满油,再找个地方吃点儿东西,然后跟我回去换件便装,咱们就出发。” 吃过晚饭,两人来到项浩然的住处。 韩冷是第一次造访项浩然家,果然和推想的一样,非常整洁。东西被规整得利利落落,处处都擦得锃明瓦亮,根本不像是一个被工作缠身的单身男人的住所。但让他很意外的是,墙壁和电视柜上仍然摆着很多柳纯的照片。他不怕睹物思人吗?韩冷在心里暗念。 “你随便坐,我换件衣服,拾掇一下,咱就走。”项浩然边说边走进卧室。 “不着急,你慢慢弄,去早了也没用。”韩冷随口应道,眼睛仍未离开柳纯的照片。 项浩然是个极为讲究生活品质的人,居住环境、穿衣戴帽虽不一定要豪华名牌,但一定要干干净净、舒舒服服。基本上每天不管怎么忙,他也要拾掇拾掇家,洗个澡,把屋子和自己都弄得清清爽爽的。 可现在不太方便,把一个大男人领回家,然后自己去洗澡,感觉怪怪的!于是,项浩然只简单地洗漱一下,里里外外换了一套,又从抽屉里拿了一些现金,便准备出卧室。走到门口,他又返身从衣柜里取出两件外套,一件给自己,另一件当然是为韩冷准备的。吴良志就读过的传媒学院在邻省的省会城市,项浩然以前曾经在这个季节去过,那边这时候温差很大,白天太阳足的时候穿件衬衫或者T恤就行,可早晚就得穿外套,甚至是厚的那种外套。 项浩然拎着两件外套出来时,韩冷竟还站在墙边注视柳纯的照片。 “小纯刚出事那会儿,这些照片和她的东西全都被我收拾起来了,我怕看到它们,甚至都不敢回家,家里的一切都会让我想起小纯。那种感觉真的很痛,痛得连呼吸都觉得困难。”项浩然走到韩冷身边,对着照片温情脉脉地说,“不过现在,每每下班回来,对着照片回忆我和小纯以前的点点滴滴,是我一天当中最快乐的时光。” “你们是怎么认识的?”韩冷问。 “我们是在公交车上认识的,说起来算是美女救英雄吧!”项浩然被韩冷的问题带到回忆中,眼神更加柔和了,“那时我刚到刑警队没多久,在公交车上抓了个扒手。那扒手是老油子,随手把钱包扔到地上,不承认是他偷的。我想请周围的人帮着作证,却没人搭理我,甚至连事主也不愿意接茬。我当时还没啥经验,一下子就懵了,不知道该怎么办。就在我既尴尬又愤怒的时候,一个年轻漂亮的小姑娘站出来帮我解了围,她就是小纯。后来,她和我一起将扒手扭送到派出所。录完笔录出来的时候,我们互相留了电话,之后就水到渠成地谈恋爱、结婚。” “那再以前呢?” “什么再以前?” “就是你们认识之前她的工作情况啊、求学啊、交友等等?”韩冷好像突然对柳纯的生活感兴趣起来。 “问这些干什么?”项浩然不解。 “你先回答我问题吧,之后我再告诉你为什么。” 项浩然侧过脸看了韩冷一眼,带着满脸疑惑地答道:“小纯是在外省读的大学,专业是商业管理,具体情况我也不太了解,只知道她在大学期间交了个男友,毕业之后分手了。” “为什么分手?” “毕业之日即是分手之时,这在大学校园里算老故事了吧,没什么为什么。那男的我也见过,我们结婚的时候他来了,人还不错,现在旅居海外。” “那后来呢?” “毕业之后她回到本市,在我岳父的关照下进了团市委工作,我们结婚第二年她才调到规划局的。到底怎么了?” 韩冷这回没有立即回应,和下午在证物室一样,沉默了半晌才缓缓说道:“我们,不,主要是我,我觉得我犯了个错误,忽略了一个非常重要的调查方向。” “什么方向?” “柳纯嫂子!”韩冷指了指墙上的照片,“树木有了根才能生长,树根即是开枝散叶的起点,而本案中凶手杀人其实是始于柳纯的,柳纯才是这件案子的原点。在我的意识里,一直将她的遇害当做偶然事件来看待,所以忽略了她和凶手原本可能存在着某种交集,也就从未认真调查过她的社会关系。” 审视案件原点,由原点重新切入,此种方式在案件侦破中并不新鲜,但是项浩然并不同意韩冷最后一句话,便纠正道:“不,在小纯遇害之后,我们对她的社会关系进行过仔细的排查,之所以这次忽略了,是因为以前查过。” “我知道,我看过以前的报告。只是当初你们的排查,主要针对的是可能具有作案动机的人群,而凶手与柳纯真正的交集也许不会那么直接和频繁,。比如:他们只有虚拟的交集——凶手和柳纯没有实际接触过,只是从他自己的角度妄想地认为柳纯的一些言辞和行为都是针对他的,从而让他受到了伤害;或者他们只是在某个特殊的情境下偶尔接触过一次。” “会是李小宛吗?”项浩然想起柳纯的闺密,柳纯被杀当晚正是和她一起喝的酒。 “不,不是她。我刚刚说了,凶手和柳纯的关系不会是特别紧密的那种,凶手肯定是男人,而且我也和李小宛交流过,她的情感流露都很真实。”韩冷没等项浩然说完,便否定了李小宛。 “与小纯有交集,与石倩有私人恩怨,与吴良志有私人关系,同时又与另外几个被害人有关联,这会是什么样的人呢?”项浩然凝望着柳纯的照片默念着。 “除了李小宛,柳纯还与谁经常来往,或者与什么特别的人接触过?”韩冷问。 项浩然想了一下,满脸愧疚道:“说实话,这几年我真的有些忽视柳纯了,对她的事情不太上心。你冷不丁这么问,我一时还真想不起来。”项浩然看看表说,“走吧,时候不早了,我先好好回忆一下,路上再详细谈这个问题。” “嗯,那也行。”韩冷应道。 “等一下!”还没抬脚,项浩然好像想起什么,“对了,柳纯几年前曾经在规划局做过两年信访工作,经常与一些上访的群众以及媒体记者打交道,凶手会不会在这两种人群之中呢?” “非常有可能!”韩冷肯定了项浩然的思路,问道,“在她做信访工作的期间,有没有发表过让老百姓和媒体诟病的言论?有没有与上访群众起过冲突,或者与某个记者结怨?” “应该没有吧,正是因为她这方面工作很出色,后来才会被提升到更重要的岗位。对了,你等等。”项浩然说着话,将手里的外套递给韩冷,转身走进卧室旁边的书房里,一会儿工夫出来,手里多了一个旅行袋,他将袋子递到韩冷手上,“小纯平时喜欢将报纸上采访她的新闻剪下来留作纪念,我把它们都规整到这个包里了,你带着路上研究研究。” “行。”韩冷接过旅行袋说。 晚上八点多,两人由项浩然住处出发。项浩然主动要求开车,好让韩冷安心研究剪报。 近几年,随着房地产业的崛起,各省市区在土地规划方面的违规现象层出不穷,像什么农业耕地被强征为商品房用地、经济适用房用地被改建别墅、公共项目用地变身商业用地等等举不胜举。由于媒体一直对这方面的新闻给予热点关注,当时负责市规划局信访工作的柳纯自然经常成为被采访质询的对象。她出现在报纸上的频率便相当的高,以至于剪报足足装了半个旅行袋。 韩冷坐在车子后座上仔细地看过每一份新闻剪报,报道中提到的违规现象有的可以说是触目惊心。看到一半时,韩冷心中已是愤愤难平,到了后半部分他已经麻木了,干脆只拣涉及柳纯的言论去看。给他的感觉,柳纯是个情商很高的女人,年纪轻轻的,面对媒体时冷静睿智,措辞严谨,鲜有过激言论,就算是官话在她嘴里也说得很委婉,不合时宜的言论从来没有出现过。 韩冷特别注意了新闻稿的记者署名,如果凶手是来自上访者或记者当中的话,当然是记者的可能性更大。那么有没有既采访过柳纯,同时又与案子有牵扯的人呢? 答案是有。韩冷在众多署名中发现了一个熟悉的名字——吴良志。 吴良志当时还在春海晚报社,《春海晚报》素以报道社会新闻见长,吴良志又分管社会新闻方面,他采访过柳纯是很正常的事。但是这就意味着他和柳纯有过交集,抛去所谓的心理层面的分析不说,越来越多的表面证据都指向吴良志。难不成吴良志真的就是连环杀手? 韩冷默想了一会儿,将剪报规整回旅行袋中。在准备拉上拉链时,他发现袋子侧兜里有一个粉色的U盘。他将U盘拿在手中,冲项浩然问道:“这包里有个U盘你知道吗?” 项浩然显然知道U盘的存在,未回头便道:“知道,那里面装的是小纯工作上的文件。” “我能看看吗?” “当然!” 得到了项浩然的应允,韩冷从随身携带的背包里取出笔记本电脑,将U盘插上。 点开U盘,他看到里面存储了一些文档和几个视频文件。韩冷一一打开审视,文档都是诸如会议报告、工作计划、财务预算等等与工作有关的文件,而视频前几个也都是规划局开会时的影像记录,没什么特别的,只有最后播放的文件与工作无关,看起来是一个电视节目视频。开头是一段悠扬的音乐,随即四个红色大字在音乐声中闪出——春海人生,紧接着一男一女正襟危坐出现在画面上,男主持人笑容得体地道出开场白:“各位观众晚上好,今天我们很高兴请到市规划局信访办……”没错,女嘉宾正是柳纯,而主持人更是让韩冷大吃一惊——没想到佐勤思竟然做过主持人,还采访过柳纯,这太让人意外了!韩冷脑海中立刻浮现出与佐勤思两次打交道的情景。 为了确定石倩为连环杀手的第四个目标,韩冷与佐勤思接触过两次。虽然觉得这个人道貌岸然,城府太深,但由于他是石倩的丈夫,又与石倩的死无关,所以韩冷从未怀疑过他是凶手。不过看了刚刚这段视频,韩冷将佐勤思的一些信息放在脑海里仔细检阅,顿有豁然开朗之感。 “你知道柳纯嫂子曾经做过一次电视访谈节目吗?”韩冷问话的语气里有一丝兴奋。 “听她提起过,她还专门找人从网上将视频下载下来留作纪念,但我没看过。”项浩然专心致志地开车,没太注意他的情绪,随口应道。 “你知道采访她的人是谁吗?” “谁啊?” “你自己看看吧。”韩冷探身到前座,将笔记本电脑荧屏转向项浩然。 韩冷神神秘秘的举动终于引起了项浩然的注意,他放慢车速,盯着视频认真地看了几眼,一脸诧异地说:“这是佐勤思吧?” “嗯,就是他。” 见韩冷一脸掩饰不住的盎然表情,项浩然说:“你不会认为他才是真正的连环杀手吧?” “对!有这个可能!”韩冷重重地点了两下头,“佐勤思与柳纯有交集,与石倩有交集,年龄、职业、地位、智力、接人待物的修养皆在罪犯侧写的范围之内。还有,李小宛在认知谈话中也提到,在饭店停车场与柳纯聊天时看见背后车子里是一张熟悉的面孔,那会不会是因为她曾经在电视里看过佐勤思,所以会有似曾相识的感觉呢?” “原因呢?他怎么会成为变态连环杀手的呢?” “这恐怕就要详细检视他的成长经历了。”韩冷捧着电脑坐回后座上说,“这样吧,我先上网查查他的资料。他也算名人,网上应该会有他的信息。” “高速公路上能上网吗?”项浩然问。 “能,我用的是3G网卡,只要能收到手机信号就好用。”韩冷边说,边进入到市电视台的官网。 韩冷在市电视台官网上找到了佐勤思的简历。令韩冷兴奋的是,佐勤思的籍贯就是他们本次行程的目的地城市,而且他大学就读的院校竟然与吴良志是同一所,所学还是同一专业。 韩冷更加确信自己的怀疑。佐勤思很可能与吴良志是大学校友,那么取走吴良志相册中照片的人无疑便是佐勤思。也就是说,是佐勤思连续杀人之后,毒死吴良志企图嫁祸给他,之后担心暴露踪迹,遂取走相册中的照片。 佐勤思的简历中还显示,他曾经在电视台做过多档节目,口碑都不错。但是奇怪的是,简历中并没有提到《春海人生》这档节目。难道是网站的疏漏?还是有什么别的原因? 韩冷在搜索引擎中搜索这档节目的信息,在“搜索百科”中显示:该节目开办于五年前,于去年停办。百科信息中还详细罗列了该节目各期内容的视频和简介,由于时间久远,大多数视频链接已经失效,但是从简介中能看到各期接受访问的嘉宾名单。从头看到尾,韩冷终于发现了自己苦苦寻觅的那条关乎被害人与凶手之间的纽带,不禁使劲地拍了一下大腿,以一种肯定的语气对项浩然说:“佐勤思就是连环杀手!除了贾冰冰,其余的九个被害人都在《春海人生》这档节目中做过嘉宾,而贾冰冰同样在他制作的新节目中亮过相。也就是说,所有的被害人都在他主持或者制作的节目中出现过。” 之后,韩冷又在电视台官网上逛了逛,发现电视台的主持人大都开有微博。他点开佐勤思的微博链接,上面只有一条微博,发表时间是八月二十号,内容也只有一句话——黑夜给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却用它来寻找光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