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1章   尤珵美总是做着同样一个梦,那样大的露台,凭空伸出去,四下里都是虚空。站在露台上仿佛是立在悬崖上,壁立万仞,一不小心就是粉身碎骨。   尤珵美最害怕这样的露台,站在上面腿都是软的。可是她哪里都去不了,像是困在笼子里的小兽,眼巴巴地瞅着外面。   雨丝飘落下来,西雅图的雨水总是多的,有的时候牛毛一样细,没完没了的下,衬得远树含烟,平林漠漠。   她的白色的睡袍被雨丝一点一点浸得透了,只是觉得冷。一只手从后面伸出来,箍住了她的脖子。她整个人像被定住了了一样,心一点点抽紧。她半点也发不出声音来,那人终于辗转到她的面前来,她总是看不清他的脸,可是那一双眼睛冷冽到让她的心底发寒。   他俯下头来,嘴唇在她的脸上轻啄,总是避开她的嘴唇。他的吻像是一块冻石,慢慢地在她的脸上移动。   尤珵美无法忍耐,她使出浑身的力气把他推开去。她用力向前面跑去,可是眼前似是有一个玻璃罩子,而她是一只无头的苍蝇,碰撞着,却找不到出路。   那人的唇角牵动着,似是在嘲讽,然后慢慢地朝着她逼近……   夜已深,尤珵美蓦地睁开了眼睛,心脏砰砰的跳的厉害,乍一醒来,竟不知道自己是在哪里,触目所及一片黑暗,像是在在很多年前的夜里,冰凉得叫人绝望。   她翻了一个身,左手习惯性地摩挲着伸向一侧,手触到孩子脸上娇软的肌肤,她才松了一口气,伸手拉开一侧的小台灯,橙黄的光线倾泻一室,熟悉的摆设出现在眼前。她撑起身子,侧脸看着女儿的睡颜方觉得安心了些。她伸手轻轻小心翼翼抚上孩子的小脸,圆圆的,娇嫩地像是像是冰淇淋一样,她不禁低下头蹭了一下。她的发丝落在孩子的额上,许是觉得痒,孩子皱着眉头,不耐烦一样扯动了一下嘴角。   尤珵美有些发怔,这孩子的表情倒像极了记忆里的某个人。她还记得那个时候,新婚不久,他从安特卫普回来后,总是没完没了的加班。而她还是傻的,也不听王嫂的劝,总是不敢睡,窝在沙发上等他回来。有一次也是深夜,她被推醒,迷迷糊糊睁开眼睛,才晓得是他回来了。暗暗的灯光下,他的眼睛幽深如井,半句话也不说,可是她在他的脸上看到了这一副表情,皱着眉,耷拉着唇角,不耐烦的扯动了一下。她清楚这样的表情,知道他是在生气。当下大气也不敢喘一下,便趿拉着拖鞋,站起身来。而他大步从她的身边走过去,正眼也不瞧她一下,直接迈上楼梯。她只是发呆看着他的背影,卧室里的门被阖上时,发出巨大的声响。   那个时候,终究还是太年轻,不知道人心难测。如果早一点知道,会不会是另外一种结果。尤珵美摇了一下头,想甩掉这些缠人的思绪,她知道如果再不平静下来,这一晚上大概是别想睡了。她扯了一下窗帘一角,望了一下外面,暗沉沉的夜,偶尔有车灯的光晕扫过。重新关上的台灯,她阖上了眼睛,翻来覆去,只听得床头的小桌上的腕表的针“滴答滴答”走,如此清晰,更添了一股烦躁。于是忍不住爬了起来,将那手表拿到客厅里抛在沙发上,才觉得好些了。   其实,有很长时间,她已经不做这样的梦了,也很少又睡不着的时候。她太忙了,独身一人带着一个孩子,又要上班,忙到脚不沾地。一到夜里,头沾着枕头,马上就能睡过去。哪有时间胡思乱想,也不知道今天是怎么了,竟然胡乱做起梦来,当真是奢侈,她自嘲地笑了一下,给孩子裹了一下被子,然后闭上了眼睛。   一大早的,尤珵美急得头上直冒汗。她从被子里拖出四岁的女儿曼曼,然后脱下了睡衣,给她套上了早就放在床头的衣服,把裤子给她穿上以后,曼曼的眼睛还是半眯着,她把袜子放到曼曼手里,轻轻拍拍曼曼的脸,说道:“宝贝,宝贝,自己穿袜子,我去给你挤牙膏。”   待到她回到卧室的时候,曼曼的袜子还勾着脚趾,她更加急了些,再不快点,这个月的全勤奖金都会泡汤了。她觉得那火气腾的一下上来了,曼曼平时的动手能力还行,可是一到早上的时候就有起床气,有时候是故意,穿个衣服慢腾腾的,像乌龟爬一样。她严厉盯着孩子,厉声叫道:“曼曼,快一点。”   那孩子觑着她的脸色,扁扁嘴,似是要哭,尤珵美更觉头大,给她穿上衣服,把她推到洗手间里。其实曼曼大部分的时间还是很乖巧的,每一天早上就是她最抓狂的时候,都快把她的耐心一点一点的磨光了。   趁着孩子在洗手间还没有出来,她赶紧把自己收拾妥当,又洗了手,把早就做好的早餐摆上桌子。却听见门一响,李双楠从她的房间里走了出来。李双楠只比她小了一岁,二十六,单身,她是一个个性粗爽的东北姑娘,十分热情。她们在一起工作,只不过不再同一个部门,同租了这间公寓,分担房租。昨天晚上,李双楠上的是夜班,又加上月底盘点,十二点多,才回来,本该这个时候睡觉的,却把她闹醒了。尤珵美觉得十分抱歉,尤其李双楠还在打呵欠,她说道:“不好意思呀,双楠。”   李双楠摆摆手,不在意说道:“你们走了,我再睡回笼觉。反正今天不上班,怕什么?”她瞅了一眼洗手间的门,轻声说道:“我们公主还没有出来。”   尤珵美摇摇头,苦笑一下:“每天都这样,在里面待上半个小时。”   李双楠搓搓手,走到洗手间的门前,向着珵美眨眨眼,说道:“公主殿下,请问今天我们要什么样的发式?”   曼曼果然从里面出来,顶着一头绒绒的乱发,说道:“我要从这里编到这里。”从左耳指向右耳。尤珵美苦笑不得,曼曼虽然只有四岁,可最爱美不过,幸亏双楠有一双巧手,在她的头上翻出无数花样来。不像她左右只会扎个马尾,乏善可陈。   李双楠打发得曼曼十分满意,她在镜子里左右端详了一下自己,收拾妥当之后,才坐到餐桌前面。她挑剔看着桌子上的煎蛋,撇撇嘴,说道:“妈妈,今天,你把鸡蛋煎老了。”李双楠哈哈笑出声来。尤珵美却皱了眉,不知道她不过一个四岁的孩子,哪里来的讲究。尤其那一双眼睛,一点也不像她,半眯着眼睛,斜睨这眼前的煎蛋,一脸嫌弃。珵美一看她这个表情,昨夜看着她的时候,那种感觉又来了,以前也没觉得像,也许是心病,怎么越长越像那个人的样子。   尤珵美顿觉火大,拿起盘子,放到自己这边,冷着脸说道:“不吃拉倒。”   曼曼虽然年纪小,却也很懂得察言观色,急忙把住盘子,说道:“算了,今天就这样吧,下次要注意。”说罢,高傲的点了一下头,倒像是恩赐一样。   李双楠笑得前仰后合,她说道:“最喜欢看你们母女斗法。”   好不容易吃完了饭,尤珵美拉着曼曼的手,跑出小区,穿过马路,又走了一段路,才走到公交站牌前面。还没有喘口气,公车已经来了,她又抱起曼曼挤上公车。此时正是早上上班高峰,公交车上的人挤得满满当当,她好容易侧着身,给曼曼腾了一个地儿,护着她,生怕被人挤到。幸亏曼曼的幼儿园离得近,只有三站路,珵美好不容易护着曼曼挤下车,背上的汗已经是密密一层。w市靠海,此时还是二月,春寒料峭,一阵风吹来,彻骨凉意。她只是抓起曼曼的手向前跑。每天都重复的一样的日子,像是打仗一样。   看着曼曼进了幼儿园,她看了一下腕表,时间已经来不及了,只好打了一辆出租车,生生花了她十五块钱,只叫她疼得心里抽搐。   好不容易进了卖场,一路跑,上气不接下气。她在这家卖场干了三年,还是一个专柜的普通销售员,今天是促销的日子,部门经理昨天的时候冷着脸通知要早到一个小时的。上了三楼,看见其他的人早就换好了衣服,站在一起集合了,她更觉慌乱,急忙跑进了换衣间里,找到自己的衣橱,手指紧张地打了结,插了好几次的锁眼,才把衣橱打开。   等到换好了衣服,偷偷摸摸站到队伍的最后面,才用手拭去额头上的汗。部门经理刘丽丽的声音已经传了过来,冷得像是冰原上的风:“尤珵美,迟到五分钟,按章办事。”   珵美的心咯噔一下,得了,这个月五百块的奖金没了。她积攒的力气一下子卸了下来,就像是一个拳手,积聚了全部的力量挥出了一记勾拳,却没有想到扑了一个空。站在她一边的同事舒芳安慰一样,偷偷捏了一下她的手指,她才慢慢收敛了心神,刘丽丽的声音高亢,像打了鸡血一样,说必须完成多少多少的销售额,末了,又把声音提高了八度:“大家有没有信心?”   尤珵美嗫嚅着嘴唇,跟大家一起大喊“有”,冗长的训话终于结束,嗡嗡的尾音震颤一样消失的空气里,大家散开开始忙碌。   她的生活就是一地鸡毛。尤珵美把仓库的衣服搬出来,舒芳走了过来帮她的忙,压低了声音问:“今天早上又是为了什么?”   尤珵美苦笑:“还不是都一样。那孩子就是喜欢赖床,磨磨蹭蹭地,改不了的习惯。”   舒芳说道:“我看孩子老压在你一个人身上也不是事,你也没有父母,没个帮忙的。我说,你那前夫真的一点也不管?”   尤珵美在这里干了三年,人人都知道她离了婚,自己一个人带着孩子过。舒芳当然也是这样认为的,别的珵美从来没有跟人提起过。不过今天早上,尤珵美一听到她提到前夫,心里不由哆嗦了一下,她低了头,有一些犹疑,说道:“我们离婚的时候,说好了孩子归我。”   舒芳还在絮叨:“那你公公婆婆呢,也不管管孙女?不会是重男轻女吧?”   尤珵美顿觉一阵头疼,她简短回到:“他们都死了。”   舒芳有些目瞪口呆,手脚也却并没有停,和珵美把衣服从仓库里搬了出来。舒芳也是八卦惯了的,逮住机会,便问:“你那个前夫他没跟你联系过?”   尤珵美虽然实在不愿回答这个问题,可是在这个商场里和她走得近的,除了李双楠就是舒芳了。舒芳的为人不错,心底不坏,且热情开朗,就是有时候管不住嘴巴,比如现在。尤珵美摇了一下头,才说道:“我们已经没有联系了。”她其实想快点打发掉舒芳,可是却没有想到反而勾起舒芳的好奇心来。   舒芳又问:“那你们当时为什么分手,你孩子那么大了,你结婚很早呀。”   尤珵美忙着手里的活,敷衍说道:“就是那个时候太小了,不懂事,结婚了才发现,两人性格不合,过不到一块去。”   舒芳接过她手里的衣服,挂到衣架上去,说道:“我看一定不是你的错,你整天好脾气,说话都轻声细语的,要是过不下去,一定是你前夫的错。难不成,是他劈腿吗?”   尤珵美愣了一下,劈腿?也难为舒芳想出这样的理由来。可是她又苦笑了一下,方毅是永远不会犯这样错误的,永远的自律,彬彬有礼,好像也永远的正义凛然。可是如果想成是劈腿,是不是可以让自己的心里更好过一些。她沉默了一下,不由自主说道:“不是劈腿,是他心里有别人,我就想,这样在一起也没什么意思,只好分了。”   舒芳吃惊的回过头去,看着尤珵美已经已经抬起头,深吸了一口气,仿佛是有眼泪生生逼了回去。于是愤愤不平:“有什么不一样吗,在我看来就是一个意思。”   尤珵美笑了笑,只是那笑容寥落,勉强映在脸上,叫人有些不忍。舒芳还想安慰她几句,刘丽丽的高跟鞋敲击着地面,由远而近。两人于是低着头开始忙碌。   卖场里永远亮着白炽灯直映得尤珵美的脸色苍白如雪,只有唇上的一点亮晶晶的唇彩显出一点生气。工作的间隙,她悄悄揉了一下自己的小腿,那里涨得有些酸疼,连脚背也稍稍有一些肿。有客人进来,她急忙站直了身体。她负责的这个女装专柜,面对的消费人群是白领,价位在八百到三四千之间。w市是一个中等城市,靠近海边,环境优美,旅游业是最近几年才兴起的。可是这个时节是卖场的淡季,虽然是促销,打折的是上一季的衣服,价格低了不少,可是进来的人却并不多。   她说得口感舌燥,前前后后忙了半个小时,那人买了两件衣服高兴走了。尤珵美这个时候,才稍稍有了一点成就感。她偷偷看了一下腕表,还有四十多分钟,会有人来换她的班,她轻轻吐出一口气来。   过了一会儿,尤珵美正在熨衣服,手机铃声却响起来。她不由轻轻蹙了眉,说实话,在w市她的生活圈子有限,找她的人不多,除了李双楠和几个同事再没有别人了。她掏出手机一看,却是曼曼幼儿园的老师。慌乱夹着一丝恐惧立即袭上心头,她都控制不住自己的声音,微微的颤着,应了一声“喂”   曼曼老师的声音却急促而迫切:“曼曼妈妈,曼曼刚才从滑梯上说了下来,腕骨大概是折了,我们在第二人民医院,你快点过来。” 正文 2章   尤珵美只觉得脑袋“嗡”地一下就炸起来,她急忙把工作托给了舒芳,又和部门经理打了声招呼。刘丽丽的脸拉得像驴脸一样长,可是也没说什么。尤珵美连衣服也没换,只是罩了件绒衣外套,拿着包包,就冲出了卖场。   又是打的,可是她的心里却惶急无依却一只无头苍蝇一样,曼曼这孩子最是怕疼,这个时候不知道哭成什么这样子了。她坐在出租车里,心里疼的厉害,如坐针毡,手里绞着包包的带子,一个劲儿催促司机快点。   那司机被她催的不耐烦了,透过后视镜看着她说道:“姑娘,你到底急什么,再急,我也得注意安全不是。”   尤珵美只是点头如捣蒜,也不想和他多费口舌,到了医院,只给他二十块钱,连他找的钱都没有拿,便冲到医院里去。   在普外科的门诊上才找到了曼曼,长廊的座椅上,被老师搂在怀里,哭得肝肠寸断一样。她的左手上早已打上了石膏,吊在前面。她一看到尤珵美便只伸开右手,叫:“妈妈,抱抱,妈妈抱抱。”   尤珵美只听得鼻头一阵泛酸,几乎要掉泪,只是生生忍住。那老师也是二十多岁很年轻的样子,似乎也是害怕,不住道歉。尤珵美这才弄明白,孩子其实是被另一个男孩推下来的。那男孩子的家长带了孩子也来了,只不过是去缴费了。   尤珵美抱着曼曼只是不住的吻她,安慰她,曼曼的声音渐渐小了,只剩下一阵一阵的抽噎。过了一会儿,那孩子的家长才过来,一对夫妇,三十多岁的年纪,十分文雅的样子,只是不住道歉。那个胖嘟嘟的小男孩都吓傻了,立在一边,眼泪汪汪看着曼曼。尤珵美看那父母诚心诚意,心里想着不过是意外,也不多怪罪人家。那小男孩也道了歉,那孩子的父母把曼曼的药也取了,给她们留了两千块钱,弄得尤珵美反而不好意思。   大人们又说了好一会话,那夫妇和老师才走了。尤珵美抱住孩子,又休息了一下,问了问医生的注意事项,便准备回家。   曼曼最是爱娇不过,她平时就喜欢攀着尤珵美的脖子撒娇,这个时候更加哼哼唧唧不想走路。尤珵只好抱着她往前面走,她肩上背着包包,手指上勾着白色袋子,里面都是药盒。曼曼到底还是孩子,腕骨上的疼似乎已经忘记了一半,在她的身上还不老实,医院的一切叫曼曼新奇,她扭着身子一会看这里,有一会看那里。尤珵美气喘吁吁,一个不小心,袋子掉在地上,药盒也掉在地上。她把曼曼放在地上,弯腰去捡。这个时候,一直手伸了过来,修长的手指按在药盒上,然后有条不紊的装进袋子里,然后提了起来。尤珵美觉得吃惊,她站起身来,本能看着对方,要道谢。眼前站了一个年轻的男人,一身白色的医袍,材修长,脸长得也是漂亮,一对眼珠又黑又亮,只是抿着薄薄的唇角,有些严肃。   尤珵美弯弯腰,低声说道:“谢谢。”这麽多年来,她把自己的生活禁锢在一个笼子里,早已忘记了怎么和人打交道,尤其是漂亮的男人。   她有些局促地伸手去那袋子,谁知道那男人手里攥着袋子,没有给她的意思。她重新看着他的脸,有几分困惑:“医生?”   那男人盯着她看了很久,终于出了声:“跳跳?”   尤珵美只觉得五雷轰顶一样,五年了,从来没有人叫她这个名字。她的心脏剧烈的跳着,仿佛要从口中跳出来一样,可是她抬着头,还是觉得对方陌生。她凝神,打量着着他,终于在他的轮廓上找出了一点痕迹。   她嗫嚅着嘴唇,只是不敢说话。可是他的手已经抓住她的肩,又叫了一声:“跳跳,我是宋兴宇,不认识了吗?”   她不觉伸手摸了一下自己的脸,还好没有泪水。站在地上的曼曼拉了一下她的衣角。她才明白过来,脸上堆起一个笑容:“宋兴宇,见到你真是高兴。”   可是她却不像是高兴的样子,脸上只有一个很勉强的笑容,看着陌生到叫人难过。宋兴宇觉得心里不是滋味,在她十八岁以前,他对她熟悉到连她几根头发都是知道的。在老家J城,两家是上下楼,又是同班同学,一起上学,一起去放学。小时候,她像个假小子一样,比他还淘气,乱蓬蓬的短发,穿着T恤背带裤,天天跟在一帮男孩子后面疯跑,打破人家玻璃,闯了祸,躲起来不敢见人,害得尤阿姨整天给人道歉。待到长大一些后,她收敛了许多,却仍是大大咧咧的,和每一个男孩子称兄道弟,混到风生水起。他这一个被人人称颂的好孩子,站在窗子前,羡慕到要死。每当这个时候,他妈妈总会说:“跳跳,一个女孩子家家的,怎么那么没心没肺的,她爸爸妈妈离了婚,也没见她怎么样。”是的,她的爸爸妈妈离了婚,那个时候,社会风气还算保守,尤其在一个小地方,离了婚的女人带一个女儿,总是免不了被人议论。他听得久了,也不免知道,这是一个现代陈世美的故事,女人在背后支持着让他出了国,而他功成名就,另结新欢。他听到这些,总是唏嘘。   可是跳跳对这一切都是茫然无知的,她照例上墙揭瓦,快乐得像一只鸟儿。后来上了初中,他们被分到了一个班,天天一起,形影不离。那个时候有的女孩子情窦初开,已经学会了写情书。跳跳是班上女生的信使,放了学,把情书抛到他的脸前来,邪恶一笑:“宋兴宇,不错喔,看看你成了我们校草,怎么谢我吧?”他恨得牙痒痒,就是不明白,他成了校草跟她有什么关系?   他一直以为日子就这样过下去,少年时期,大抵就是这样认为的,最烦恼的事不过就是被老师叫到办公室里炮轰一顿。而过后,抛之脑后,该吃就吃,该睡就睡,快乐如昔。至少,他以为跳跳的生活就是这样的,一直这样下去。   所以分离乍临,他便猝不及防。那年高三,跳跳只有十八岁,高考完了,成绩刚刚下来,暑假还没有结束。她那个从未露面的爸爸就出现了,带走了她,而尤阿姨竟然没有反对。那个时候,他去了姨妈家里,连道别都来不及。很长一段时间,他都怅然若失,耳边总是回响着她放肆的笑声。可是也就这样了,他上了大学,人生仿佛开了另一扇大门,生活丰富多彩,交了女朋友,所以把跳跳也慢慢忘了。   可是他竟然又在这里看见了她,刚才的一刻他觉得似乎是幻觉。他打量着她,头发却是长了,在后面盘着一个发髻,上面还有藏青色的发夹,一看样子像是商店里的服务员。脸孔瘦削不少,脸颊上的肉都飞走了,那一双眼睛显得尤其大。淡淡的两道眉毛皱着,像是扭在一起的青烟,皮肤倒是比以前白了不少,灯管一照,是莹润的象牙色。那个时候她整天往外面跑,不管不顾,夏天晒得狠了,像是一块黑炭。   “跳跳,你来医院是怎么了?”他注意到了挨着她腿脚站立的孩子,仰着头,忽闪着眼睛,来回在他们身上打量。   她终于动了动,把曼曼推到他的前面,说道:“我女儿,受了一点小伤。”   宋兴宇几乎恐惧的看着那孩子,一字一句问:“你女儿?”   尤珵美看着他的表情,心里苦笑了一下,又觉得哀伤,她笑一笑,说道:“是呀,我女儿。”   宋兴宇惊愕地看向她,说道:“你女儿?你——结婚了?”   尤珵美漫不经意的点了一下头,脚尖点了一下地面,仿佛有些不耐,她说道:“结婚了,可是也离了,带着一个女儿。” 正文 3章   宋兴宇怔怔地看着她,她扬起脸来局促一笑,说道:“怎么吓住了?”   这样一说,又仿佛是以前那样闯了祸的样子。他有些不忍心,弯下腰,对着那孩子一笑,摸了一下口袋,拿出一个彩色的棒棒糖来,递到那孩子的手里。   那孩子却不去拿,只是抬着脸,无比渴望地用舌尖舔了一下嘴唇,然后叫道:“妈妈?”   尤珵美心里有些发酸,从小,她最喜欢吃糖,有的时候变没了节制,一颗糖咬在嘴里“蹦蹦”响。妈妈为了这事不知道说了她多少次,连零花钱都不给了。从上小学时候,她便经常死乞白赖地要宋兴宇给她买。宋兴宇从小就是一个乖乖牌,从来不敢违拗大人的话,只不过有时候被她缠得紧了,也会去买。只不过每一次都装在他的口袋里,每一次要哀求很久,才会拿出一颗来。有的时候,她便直接去他的口袋里去掏。后来渐渐大了,她才对糖果不那么痴迷了。可有的时候,两人同行,他也会从口袋里拿出糖来,递给她。   尤珵美有些恍惚,她伸手摸着曼曼绒绒的头发,轻声说道:“叔叔给你的,拿着吧。”曼曼伸出那只没有受伤的手来,甜甜一笑,说道:“谢谢,叔叔。”   孩子纯净的笑脸,让他记起以前她哈哈大笑的样子。现在她的眼睛明明也是弯的,只是那目光里像是蒙着一层灰蒙蒙的雾气,叫人看着总是伤心。   两人乍然相逢,此时反而不知道说些什么。尤珵美笑了笑,说道:“你——忙吧,我得走了。”   说着,便牵起曼曼的手,准备离开。   宋兴宇却一把拉住她的胳膊,神色之间似是有些急切:“等一下,你手机号多少?”   尤珵美有些犹豫,她此时最不愿的就是遇见故人,尤其这个人是宋兴宇。宋兴宇是她最珍贵的记忆,看着他,她才恍然想起,她也有过那样的美好。可是如今她愿意把这些美好的人和事独自封存,然后和着岁月酿成醇厚的酒,现在可不到品尝的时候。   可是拒绝也是需要一番勇气的,尤其她想不到正当的拒绝的理由。偏偏这个时候,有人从他身后的办公室里探出头来叫:“小宋,快一点,急诊,快,快。”   宋兴宇急忙对尤珵美说:“你先等我一下,我看看,马上过来。”   尤珵美也不说话,只看着他穿着白袍的身影,身长玉立,向着喊他的方向奔了过去。   她轻轻舒了一口气,然后弯下腰,看看曼曼正把棒棒糖放在嘴里,吮得津津有味,似乎完全忘记了疼痛这回事,她拿出纸巾来给孩子擦了一下嘴角,便问孩子:“好吃吗,曼曼?”   曼曼使劲点了一下头,从嘴里拿出糖来,唇角上挂着亮晶晶的口水,她摇摇头,重新给她孩子擦了一下。曼曼嘟囔道:“妈妈,妈妈,我们不回家吗?”   珵美再一次把目光投向了宋兴宇消失的不远处,拍一下孩子的脸,笑一笑:“当然,我们要回家,曼曼想吃什么?妈妈做给你吃。”   她牵着曼曼的手向前面走去,曼曼奶声奶气地说:“妈妈,做鱼香肉丝好不好?”   珵美点点头:“你想吃肉肉了,对不对?”   曼曼“嗯”了一声,尤珵美抱起她,上了电动扶梯。电梯缓缓而下,珵美看着曼曼额上绒绒的头发发,心里柔软成了一片。   走出医院的大门,春日的阳光在眼前跳跃,曼曼的脸细致地如上好的羊脂玉,她轻轻吻在孩子的脸上。   十几分钟后,宋兴宇跑了出来。本来是一起车祸的患者,已经转进了手术室。走廊上人来人往,可是他要找的那个人已经杳无踪迹。   美国西雅图   二月,又是一个雨天,总是这样的毛毛雨,像是松针一样,一点一点浸润这片土地。   方毅却是厌极了这样的雨,没完没了的样子。他喝得高了,歪歪斜斜走上台阶,一把推开房门。客厅里静静地,空无一人。他冷笑了一下,他们真是聪明,都躲了出去,只留下他自己孤家寡人一个。   他抓着扶手,慢慢上了楼梯。左手第一个卧房,这是他们的房间,他是记得的。酒意再一次涌了上来,他觉得脑袋里都是热的。他抓住着把手推了一下,不动,再推了一把,还是不动。   他用力拍着门,大喊:“跳跳开门,跳跳开门。”   里面没有回声,他知道的,她在生气。她生气的时候,总是喜欢把自己关起来的。可是今天是什么日子,是她的生日,也是他们结婚的日子。那天在拉斯维加斯的教堂里,她穿了一身简单的白纱,笑靥如花:“以后,你不要忘了这个日子,我是不会忘的,今天也是我的生日。”她总是那样爱笑,笑起来,叽叽呱呱,没完没了。他从来没有见过那样爱笑的女孩子,眼睛弯弯的,只有一条细细的缝隙。   他继续拍打着房门:“跳跳,开门,再不开,我要撞门了。”   里面还是没有回声,他不耐起来,向着楼下喊:“Susan,钥匙!”   没有人回答,他开始撞门。这一番惊天动地的响声,楼下有人终于出来了,叫道:“大哥!”   他认出来了是方弘。方弘走上了楼梯,他的手里拿着一大把钥匙。   方弘看着他,那是什么眼神,方毅有些不耐,叫道:“开门,快一点。”   方弘似是叹了一口气,那一把钥匙哗哗作响,他觉得自己的头要炸了一样。门终于打开,他急不可耐地推开了房门,叫道:“跳跳,跳跳——”迎接他的是是一室冰冷。他回过头来,看着方弘,方弘的脸上那是什么表情,怜悯还是同情?   方毅大怒,他冷冷问:“她呢?跳跳呢?”   方弘几乎不忍卒看,他低声说道:“她走了,大哥,你忘了吗?”   方毅目眦尽裂,他厉声说道:“你胡说,胡说。”他只觉得心里像是着了火一样,怎么可能,跳跳怎么会走?这间屋子里任何的摆设都没有改变,他们的结婚的婚纱照片,照片里她搞怪一样做着鬼脸。   她最爱的百合花还摆在桌上,开的刚刚好。她怎么可能走掉,他摸上了床铺,那枕头上都是她最爱的阳光的味道。   他的脸贴上了枕头,不言不语。   方弘见状悄悄退了出去,轻轻掩了房门。五年了,这是第一次他见到大哥失控。   就是他知道跳跳离开的那一天,他在路上飙着车,被警察拦了下来,还能够镇静自如的处理好事情,然后赶往机场,飞机已经起飞。那天的他回到家里,他一句话都没有说。第二天照样神态自若地出现在公司里,像是一个通了电的机器人一样,无悲无喜。   曾经无数次,方弘心底下庆幸着跳跳离开时对的。跟这样的生活在一起,有什么乐趣。可是现在他有些不确定了,当大哥撕下了面具,那一种失去的哀恸,直直冲击着他的心底。他知道今天是跳跳的生日,是他们结婚的日子。   方弘怔怔在外面站了很久,终于还是不放心,房门上还有一道缝隙,他看着大哥蜷缩在床上,不知道什么时候,手里捧了一个相框,肩头微微耸动。   方弘大吃一惊,站在那里只是发愣。   第二天,天依旧有一点阴,雨却是停了。方毅觉察到了亮光,他睁开了眼睛,第一眼,看到是一张笑脸,俏皮翘着嘴角,一头卷发覆在发顶。方毅惊跳起来,急忙把相框反过来扣在床上。他环顾四周,知道自己是在这个房间里,急忙起身。房间里照样的干净,一丝灰尘也没有,桌上竟然是真的百合,并不是他的幻觉。他头疼欲裂,走了几步,却看见镜子里的自己,脸色发青。他还记得自己那天早上起来,他看见镜子上用口红写着四个字:再见无期。红得像血一样,不过是最简单的四个字,却如万剑穿心。   方毅怔怔看着那镜子,过了一会儿,突然举起一边的椅子,向那镜子砸去。那镜子哗啦啦碎了一地,连同镜子的自己。那玻璃的碎渣擦过他的手背,划出了一道血痕。   他走出房间。迎面碰上Susan,她是他家的佣人,华裔,三十多岁的年纪,干净爽利,已经在他家服务了两年。   Susan恭恭敬敬:“先生?您醒了,我去准备早餐。”   方毅揉了一下额角说道:“这门是谁开的?”   Susan还想着昨夜的他的失常,当下小心翼翼说道:“是您要求打开的。小方先生拿了钥匙。”   方毅顿住脚步,拧眉说道:“方弘?他呢?”   Susan说道:“回学校了。”   方毅又说道:“这里的花是谁准备的?”   Susan只觉得他的面沉如水,委实猜不透他的心思,只实话实说:“我和王嫂交接的时候,这个她专门嘱咐我的。”王嫂是一直是他们方家服务的工人,两年前退休,现在已经颐养天年。   他愈加烦躁,指着那门口说道:“把这门封了,以后谁都不准打开。”   Susan答应着,离开了。他也回到了自己的房间,手扶在门上,一动不动,他觉得自己是真的喝多了,才闯进那房间去,那是埋在心底的一个禁忌,却被他自己撕去了封印,往事如潮水一样涌来,让他看见自己最恐惧的内心深处。 正文 4章   下午四点多种,萧晴来到了方毅的公司里。走廊里一片寂静,她高跟鞋敲击着地面发出轻微的哒哒声。   方毅的办公室前面还有一间半开放的秘书室。果然她刚走过来,方毅的那位秘书已经站起来了,看着她微笑说道:“萧小姐,方先生在开会,你要等一会儿了。”方毅的女秘书已经三十多岁了,却是标准的美国南方人,有着清教徒一样的严格和苛刻。她的口语里带了一点得州口音,有奇怪的鼻音。   萧晴有些不耐,她说道:“我去他办公室等。”   秘书小姐却是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拦住她,唇边浮出一个笑意,似是嘲讽,说道:“不好意思,萧小姐知道方先生的脾气,请你去会客室等。”   萧晴无奈,瞪了秘书一眼,悻悻向着会客室走去。   她等到生出倦意,呵欠连天,那女秘书倒是端了一杯拿铁过来,她连碰都没有碰过。   见到方毅的时候,已经是晚上七点多钟了,她会客室里整整枯坐了三个小时。她强忍着心头的委屈,坐在他对面的椅子上,隔着一张宽大的紫檀木的办公桌,她注视他的脸,灯光照着他头发浓密的发顶。方毅连头都没有抬,只是沉声问:“什么事?”   萧晴的那点期待和雀跃如同绚丽的肥皂泡一样飞速的升在空中却“啪”地裂开来,然后消失地无影无踪。她惴惴地看着他,轻声说:“毅,我们去吃饭好不好,我饿了。”   他漫不经意的抬起头来,说话却是直截了当:“我没有时间。”   萧晴怔怔看着他,心里难过到极点,可是她还是不想放弃,勉强露出笑脸来:“我知道你工作忙,可是也不能为了自己的工作,不吃饭呀。”   他打量着她,目光如电,萧晴不再说话,怅怅站起身来,说道:“我明白了。”便转身离去。   “萧,”方毅喊住了她,萧晴满怀期待地回转身来,一双美目立即显出光彩来。他不再看她,只是把一张金卡放到桌上:“喜欢什么,自己去买。”   一瞬间,萧晴的脸变得惨白,她失神说道:“我不要这个。”她当然知道这是规矩,方毅最是大方,对于要分手的女人,他总是这样。从她认识他到现在,也总有六年了,虽然他们两个真正在一起只有三个月。她深吸了一口气,轻声说道:“你说过,给我半年的时间,现在还不到时间。”   方毅了然,他略皱了一下眉头,说道:“我不是那个意思,下一周,我去安特卫普,时间不短。”   希望重新回到她的脸上来,说:“你去就是,我不会打扰到你!”她向着他笑了一笑,便拉开门出去了。   方毅推开了眼前的文件,陷入了思考之中。   回到家里,Susan急忙迎了上来,礼貌说道:“方先生,小方先生回来了。”   方毅抬头,果然方弘站在二楼,扶着栏杆向下望。方毅慢慢走上楼梯,去房间换衣服。方弘一直站在那里,欲言又止,方毅看他说道:“吃过晚饭了吗?我看你最近很闲。”   方弘小心翼翼,说道:“吃过了。大哥,我有件事要和你说一下。”   方毅已经走上了二楼,这下停住了脚步,说道:“说吧。”   方弘低着头,说道:“最近学校有一个学术交流会,我会去中国。”   方毅平静地回转身来,望着他,说道:“所以……”   方弘却有些紧张,他了解哥哥的性格,这已经是他要发怒的征兆。方弘鼓起勇气,说道:“我要打听她的消息。”   方毅一动也不动,他的眼光像是两团火焰,炙烤着方弘的心脏,方弘只觉得似乎要喘不过气来一样。   空气僵滞着,良久,方毅才吐出一个两个字来:“不必。”   方弘大着胆子说道:“那天晚上你为什么会喝醉?你平常连她的名字都不让人提,可是你为什么叫她的名字?你为什么嘴里喊着叫她开门?”   方毅突然觉得有些头疼,他一侧的太阳穴似乎有针在一下一下地刺。他已经忍无可忍,方弘还在喋喋不休:“大哥,你心里明明有她的,可是你不敢承认?”   方毅忍无可忍,他厉声叫道:“方弘,别逼我动手。”   从小到大,他们兄弟感情甚笃,方毅虽然对他严厉,可是却从来没有对他大声过。   方弘怔怔看着他,说道:“大哥,其实我是想你弥补,”他深吸了一口气,还是说了出来:“那天,是我放她走的。”   方毅冷冷看着他,突然举起手来,挥在方弘的脸上。方弘连一丝躲避都没有,那巴掌又响又亮。Susan站在楼下,看着他们兄弟两个,忧心忡忡,却不敢上前去劝。   方毅再也不说话,直接走进了走廊尽头他自己的房间,“砰”的一下关上了房门。   方弘只觉得心胆俱裂,愣愣看着走廊尽头,过来许久,才下意识摸了一下自己的脸。   尤美带着孩子回到了家里,为了不让孩子挤到,她还是打了出租。回到家里的时候,李双楠睡眼惺忪,刚刚起来的样子,看见珵美拿着钥匙刚打开门,揉了一下眼睛,问:“怎么这个时候回来了。”   她身后的曼曼叫了一声“阿姨”,珵美苦笑的摇摇头把曼曼推到前面去。李双楠这才看见曼曼被吊起左臂,便走到曼曼身边,蹲下去看曼曼的手,有些心疼,眼睛看向尤珵美问:“这是怎么回事?”   尤珵美简短说:“在滑梯上被一个孩子推了一下,腕骨有些骨折。”   李双楠不由埋怨:“那孩子是怎么回事?老师是怎么说的?那孩子的家里人去了吗?我们曼曼一定疼坏了。”   她性格本来就急,一句一句像是倒豆子一样。尤珵美却有些淡然,说:“也没什么,那小孩也不是故意的,吓得自己都在哭。”   李双楠说:“你就是太好说话了,老师呢,在幼儿园受了伤,他们都得负责。”   尤珵美点头:“老师都已经道歉了,那么多孩子,老师有时候难免照顾不到。”   李双楠翻了一下白眼,然后抱起曼曼,坐在一边的小沙发上,心疼说:“我们曼曼还疼不疼啊?”   曼曼回答:“疼,但是我能忍住。”   李双楠摸着孩子的小脸,慨叹说:“曼曼真懂事,想吃什么,阿姨给你买。”   曼曼盯着李双楠说:“阿姨真的吗?什么都可以。”   尤珵美看着那孩子的眼珠转呀转的,急忙阻止:“曼曼,不准问阿姨要东西。”   谁知道曼曼一只手搂住李双楠的脖子说:“阿姨,我刚才和妈妈说要吃鱼香肉丝,其实我更想吃必胜客,阿姨,行不行?”   李双楠急忙点头,说道:“可以,可以,我马上换了衣服去给你买。”   尤珵美不情愿说:“双楠,你不要宠她。”   李双楠说道:“好了,好了,就这一次,你没见她那小可怜样儿,我知道你规矩多,可是今天就一次吧,孩子不是伤了吗?”   尤珵美看了一眼曼曼,孩子正眼巴巴地看着她,她心里不由一软,知道自己有时候实在是太严苛了。必胜客的披萨,上一次买还是在半年前。她只有一个月三千多一点的工资,光房租就去了一千,如果她自己一个人还可以将就着租一个便宜一点的房子,可是曼曼不一样,为了她上学,为了安全,她选了这里,房租贵一些,可是物业管理还算正规。再着幼儿园的费用,衣食住行,哪一样不是钱,她只有精打细算,可是每到月底还是捉襟见肘的。   尤珵美只好点头说道:“只此一次。”   曼曼的眼睛笑得月牙一样,忙不迭的点头。李双楠已经换好衣服冲了出去。   一顿午餐,把曼曼打发的心满意足。吃过午饭,李双楠就去上班了。房子只剩了她和曼曼,她还是打了电话和刘丽丽请假,把孩子的情况说了一下,刘丽丽照例是说了她一顿,可是因为是孩子的原因,她的语气比平常和善多了,尤珵美只有点头的份。   曼曼已经困得睁不开眼睛,她抱起孩子放到床上去,曼曼攀住她的脖子不肯放手,迷迷糊糊说道:“妈妈,你陪我吧,我想听故事了。”   尤珵美只好脱掉鞋子,爬到床上去。她一只手拉开被子,盖住那孩子。曼曼依偎在她的怀里,已经睡着了。   而尤珵美虽然觉得疲累,却是怎么样也睡不着。不知道为什么,宋兴宇的影子一直在她的脑海中盘桓,穿着白袍的他瘦而高,所谓玉树临风也不过如此。其实很久以前,她还在家里的时候,他已经长得很好了,只不过比现在矮一些,眉目之间有些青涩。那个时候不少女孩子送他的东西,还是托她转送的,当时真是不懂事,每当自己对他提了要求,而他不答应。她就理直气壮说道:“宋兴宇,如果不答应,我就告诉你妈妈,你和女孩子谈恋爱。”种种无赖,不一而足。宋兴宇虽然厌恶她,可是拿她没有半点办法。真是不懂事,他是一个善良的孩子,才容得她肆无忌惮。不像后来遇到了那个人……尤珵美生生掐断了思绪,疲惫地闭上了眼睛。 正文 5章   曼曼在家里待了两天,尤珵美又把她送到幼儿园去。她和老师谈了很久,老师当然是点头答应一定会照顾好曼曼。她虽然还是有些不放心,可是还要上班,没有人看孩子,也只有如此了。   日子就是这样平淡的滑了过去,关于和宋兴宇巧遇一段小小的插曲,就像是小的时候吹出一串串的肥皂泡,虽然美丽,可是转瞬之间便会无影无踪,再不留下一点痕迹。   其实最令尤珵美头疼的是刘丽丽的对她的态度,这三年来,她自问还算勤谨,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刘丽丽对她的态度始终是挑剔的,充满敌意的。有的时候想想,她没有想到得罪刘丽丽的地方,或者得罪了她自己不知道,但也许只是一种人与人之间的气场不合。刘丽丽大多时候对她还算客气,可最近不知道怎么回事,愈加吹毛求疵起来,害得她小心翼翼,大气都不敢喘一下,就害怕动辄得咎。以她现在的经济实力,她是不敢兴起换工作的念头的。她连一个像样的毕业证书都没有,再换工作,光三个月的实习工资就让吃不消了,何况其他。再说做生不如做熟,再换一个地方,只怕也是这个工资水平,只不过多一些折腾。而她现在最怕的就是折腾,怕一切不安定的因素,怕自己生病,怕孩子生病,因为这会让她的荷包快速的憋下去,而她一筹莫展。有的时候,她也恨自己那个时候怎么会浑浑噩噩到了那样的地步,跑去结婚不说,还白白放弃了学业。真是年少不知愁滋味,所以才肆无忌惮的挥霍时间,青春,还有亲情,而现在她得到了报应。   她有些魂不守舍,舒芳走过来戳了一下她的腰。她才醒悟过来,刘丽丽不知道什么时候正站在不远处打量她。她瞬间收回了心神,凝视着眼前的衣服。   刘丽丽昂着头,咔咔咔踩着高跟鞋扭身走了。舒芳才低声说道:“你怎么了?想什么呢?想得这麽出神?”   她只好笑了一下,只是那笑容有些空泛,虚虚挂在脸上,轻声说道:“就是担心孩子。”   舒芳点点头,嘟囔道:“哎呀,幸亏我还没有孩子。整天看你忙得脚不沾地。我一定要再等两年。”   舒芳刚刚结婚半年,小两口正好的蜜里调油一样,这样一说,自是理直气壮。   尤珵美低声说道:“你们家小冯也乐意吗?”   舒芳呵呵一笑:“我们家是我说了算的,如果不听,就叫他睡地板去。”   尤珵美也笑一笑,这才是真的恩爱夫妻,吵闹拌嘴虽然只是生活调剂,就像油盐酱醋一样,少了哪一样,做的菜便没了滋味。   她低下头,舒芳拿给她一块干净抹布,说道:“刚才你没听见,一会儿要检查卫生。”   这一句便将尤珵美拉回了现实中,在商场里工作,门面卫生尤其多,除了每天早上的擦拭,还有不固定的检查。而后者往往和工资挂钩,有的时候稍不注意,几十块钱就没了。   忙了一个上午,尤珵美已经饿得前胸贴了后背,连额上的头发都有些湿了。她们中间没有休息,吃饭也是轮换。早有两个同事先去吃过午饭,然后替换她们。她们公司也有食堂的,只不过这一次舒芳却是非要拉着她出去吃饭,她虽然有些心疼钱,可还是拗不过舒芳的脾气,主要舒芳还趴在她的耳边低低说道:“我是有话和你说的。”   她于是不再坚持,然后和舒芳出了卖场。风还是很凉,她裹了一下自己的衣领,打量周围的餐馆。舒芳挽着她的胳膊说道:“我们去吃面吧,好不好?”舒芳老家是陕西,自然对面食情有独钟,尤珵美不置可否,两人便直接进了一家面馆。此时已经过了正午,用餐的人并不多,环境还算幽静。舒芳要的是一碗油泼面,满碗辣油,红彤彤的,看得尤珵美心里直哆嗦。她是最吃不得辣,所以要的是牛肉面。   舒芳吃的爽快,鼻尖上已经有了汗意。尤珵美给她拿了纸巾,便问:“你到底想说什么?神秘兮兮的。”   舒芳拿筷子的手一顿,便说道:“我听说——刘丽丽想把你调了,你自己听到风声了吗?”   尤珵美呆了一呆,良久才说道:“我什么也不知道,你怎麽知道的?”   舒芳说道:“我一姐们儿,不是在付经理的办公室里打杂吗。她和我说的,为了你这事儿,刘丽丽不止一次找付经理了。”   尤珵美只觉得心里有些憋屈,她放下筷子,揉着额角说道:“真有这回事?可是我也没觉得得罪她呀。”   舒芳用筷子点点桌子,说道:“我就说你一准不知道,就你那不食人家烟火的样儿能知道什么呀?你自己把人得罪了都不知道?”   尤珵美依旧困惑摇摇头,有些着急,说道:“我是真不知道——”   舒芳低声说:“就很久以前,你给那几个老外翻译那事儿,还有为了王超的事,就这两件就够刘丽丽恨你了……你这个当事人还不知道吗?”   尤珵美“啊”了一下,张着嘴半天没闭上。尤珵美这时候才想起来一年多以前,一个午后,店里的确来了三个美国的小伙子,一开始,那三个人只是对一楼的玉石专柜感兴趣。偏偏那专柜的服务员李晓梅英语有限,急得指手画脚。讲了半天,那些人只是耸肩,简直是对牛弹琴。李晓梅急得脸都红了,尤珵美刚刚吃了午饭回来,看到这一幕,因着都是同事,关系不错,便走了过去。谁知道她这一开口,便惊呆了众人,那些英语单词便如流水倾斜从她的嘴里倾泻出来。其实和她一样,商场里的同事大多学历不是很高,会说一两句英语能基本沟通的就更不多了。尤珵美偏偏说得自然流利,更何况有很多牵涉到宝石的专业术语,说道最后连那三个美国人也十分惊奇,连连称赞,买的东西十分可观。   因为她们卖了东西也是有抽成的,李晓梅自然对她感激的五体投地,还专门请她吃饭。可是不知道怎么回事,整个商场都知道了这件事,把她传的神乎其神。尤珵美并没有把这件事记在心上,只是暗叫惭愧罢了。那是专业术语也就只能吓唬外行,毕竟她曾经和一个懂珠宝的人一起生活过,有的时候去他公司里等他,照例是不允许进办公室的。她只有坐在会客室里拿着珠宝杂志打发时间。   任她想破脑袋都不知道这事儿和刘丽丽有什么关系。至于王超。她怔怔想了很久,才想起来一个高高的模样很帅气的小伙子,是商场里的电工,人很是热心,可平时他们两个也碰不上几面。   尤珵美轻叹了一口气,说道:“我还是不明白。”   舒芳恨得用筷子敲了一下她的头,说:“我说你脑子是不是被驴踢了,怎么转不过弯来。”   “喔”尤珵美说道,“这哪儿跟哪儿,整一个关公战秦琼,八竿子都挨不着的事儿。”   舒芳说道:“前几个月,我听人说上面开过会,想把你调上去,这事你也不知道?”   尤珵美大吃一惊:“没人告诉我!”   舒芳摇摇头:“不过这事也黄了,我想就是刘丽丽搞得鬼,整天就知道把自己画得像妖精一样,去付经理那里撒娇。”   尤珵美当然知道商场里这些传言,付经理三十多岁,也算年轻有为,只不过已有家室。刘丽丽似乎和他走得近了些。   尤珵美困惑说道:“那王超呢?又是怎么回事?”   舒芳瞅着她,笑得意味深长,说道:“你没觉出来?”   尤珵美皱了眉说:“你卖什么关子?”   舒芳这才舒一口气说道:“他看上你了。”   尤珵美大吃一惊,连声音都提高了八度:“什么?”说完才觉得不妥,急忙打量了一下周围,幸亏客人少,并没有人注意到她们。   舒芳挤一挤眼睛,说道:“你自己是不识庐山真面目,可我的眼睛可是明镜一样。只怕别人也看出来了。你没见他经常过来转悠,就是瞄着你来的。”   尤珵美急红了脸,说道:“你可别胡说八道,那我们周围柜台上的小姑娘多了去,你哪一只眼睛看见他是瞄着我了?我离过婚,还带着孩子。”   舒芳凝视她,啧啧出声:“尤珵美,你脑子是不是还在上世纪,现在是什么年代了,只要两情相悦,还管你结没结婚,生没生过孩子。再说了”她歪着头瞅尤珵美,“你就是不太爱打扮,其实你还挺招人的。”   尤珵美点着她的鼻尖,说道:“就你爱胡说八道,你还没说呢。王超和刘丽丽难道也有关系?”   舒芳笑一笑,说道:“孺子可教。”   尤珵美沉默了一下问:“那付经理呢?”她摸着心脏真心觉得有些混乱。   舒芳说道:“你傻不傻?那付经理难道会为她刘丽丽离婚不成?我可见过他太太,比刘丽丽可长得漂亮而且人家孩子都五岁了。刘丽丽可精的很,知道现在也就是玩玩,要结婚,可得找王超这样的小伙子。”   尤珵美觉得头大,她只是莫名其妙成了靶子。她思忖了片刻,才说道:“那——你听说我要调到哪里去?”   舒芳说道:“楼下的超市,副食部。”   尤珵美握着那双筷子,半晌不说话,副食部比在楼上买衣服可更辛苦一些,尤其还要整天卸货,像一个搬运工一样。最主要时间还长。接曼曼放学都是一个问题。   舒芳眼见得她发愁,宽慰说道:“什么大不了的事,到时候把你的情况和付经理说一下就是,会哭的孩子有奶吃,你可别太老实了。如果实在不行,就辞工,早找一个就是了。现在的世道,只要肯干,还能饿死人不成。”   尤珵美“嗯”了一下,说道:“我也想换一个,可是我手底下没积蓄,一换工作,就是三个月的实习,所以——。”   舒芳也有些发呆,她还是第一次听尤珵美坦白自己的经济情况。虽然她两年前进了卖场,和尤珵美一个专柜却还是只有半年的时间,是结了婚才调到一起的。   在她的眼里尤珵美是一个十分低调认真的人,甚至有的时候还点轴,不知道变通。整天看她来去匆匆,接孩子,送孩子,没有一个替换的人。后来才晓得她是离了婚,那么年轻比自己还小一岁,竟然有一个四岁的孩子。   当然商场里也有闲言闲语,说她那个样子也不像是离婚,是不是未婚妈妈。这些话尤珵美是不知道的,可是舒芳有时候看着也觉得她的过去有些神秘。离了婚的女人在她们商场里还有四五个,可是无一不是对前夫家里大放厥词,恨得牙痒痒。可是尤珵美对她的过去的婆家从来不会提起,尤其是她的前夫,简直是讳莫如深。有时候连舒芳也有些奇怪。   舒芳皱了眉,试探说道:“你离婚,你那前夫难道一分钱也没给你吗?”   珵美有些沉默,过了良久才说道:“我们是性格不合,所以离婚的时候,我什么没有要。”   舒芳惊讶“啊”了一声,说道:“尤珵美,我看你是一个傻子,你懂不懂,你不知道争取自己的权益吗?再着说了就算离了婚,他还要付孩子的抚养费呢?不会连抚养费都没有吧?”   尤珵美有些后悔扯起了这个话题,她只是无奈地要了摇头,却没有说话。   舒芳有些恨铁不成钢的意思,她看了尤珵美许久。尤珵美的眼睛却望向了窗外,眼眸中略过了一丝幽光,似是黯然,可是一瞬间那睫毛垂了下来,遮盖住了所有的情绪。   舒芳有些发楞,尤珵美已经转过头来,问:“你给我出个主意吧。副食部,我不是嫌累,就是觉得时间上有点紧。”舒芳一向热心,叫她出来一定是还有别的话告诉她,工作中难得还有一个这样的朋友。”   舒芳的面条已经吃得差不多了,尤珵美却没有什么胃口。舒芳用纸巾擦了一下嘴,说道:“这件事只能你主动出击,自己去跟付经理说,给你调一下岗位,   省得到时候调岗通知下来你如果不想干,就只能辞职了。”   尤珵美说道:“这个和我想的倒是一样。”   一顿午饭就在满腹心事中结束。   下午的时候,趁着还没有多少顾客,尤珵美便跟舒芳交代了几句,然后便去了付经理的办公室。刚到了走廊上,就看见舒芳提到的那个姐们儿从办公室里出来,一把拉住她,然后指指办公室。那门开了一道缝,尤珵美支起耳朵,刘丽丽的声音传了出来,接着是付经理的笑声。   尤珵美愣了一下,只好转身走掉。 正文 6章   安特卫普,方毅只带着一个助理苏明走在霍文尼斯街上。方家祖上便是做珠宝起家,如今的生意已经涉及到了各个领域,可是珠宝仍然是方家最核心的生意。其实他不必亲自来的,方氏有专门负责钻石交易的高级管理,而且这几年,安特卫普的钻石交易有日渐萎缩之意,比起这里,他反而去迪拜更频繁一些。   可是曾经有那么一个人,在他的耳边叽叽呱呱哀求:“你带我去好不好?我不会打扰你的。”那个时候,他们在拉斯维加斯的小教堂匆匆结了婚。然后只过了三天,他就借口出差,来到了这里。在结婚的时候,她还是一个傻姑娘,只有二十岁,什么也不懂,笑意盈盈,以为他是真的爱她。他是怎么回答的,他已经忘了,只记得甩开了她的手,她满脸的笑意凝在了脸上,只是怯怯地看着他,仿佛不明白他的意思。那一刻,他的心里充满了快意。他故意在安特卫普呆了一个月的时间,每天只是掂量着要不要给她打一个电话,心情忑忐,如一个情窦初开的毛头小子。他到底一个电话也没有打,可是她也没有打过来。   他回到家的时候,她和王嫂不知道在讲些什么,笑得弯着腰,那一双眼睛亦如月牙一样,嘴角翘着,露出左边小小一颗虎牙,没心没肺的样子。他满脸冰霜出现在她们面前,笑容迅速在她的脸上褪去,她微微张着嘴,傻傻的,像一只要吐泡泡的金鱼,让他更加厌弃起来。   “方先生,方先生。”身边的助理喊他几声,他才醒过神来,助理给他递了手机过来,他低头一看,竟是方弘的号码。他本来还有一只私人电话,上面的号码寥寥几个,一般也不会有人打的,就被他放在酒店里了想是方弘找不到他,便打了这只电话,他放在耳边,沉声说道:“喂。”   方弘的声音传了过来,只不过背景中带着一点喧闹,他说:“大哥,现在这边时间是上午11点,我到北京了,刚下飞机。”   方毅却沉默起来,方弘似乎有些不安,他在那边着急叫道:“大哥,大哥,你在听吗?”   方毅“嗯”了一声,方弘才说道:“大哥我会在这里待上一段时间。”   方毅终于有些不耐,他说:“随便你吧。”   说完,便直接摁断了电话。   他转过身来对着助理说道:“你先回去吧,我想自己走一走。”   那助理跟着他总有四五年的时间了,一眼看出他心情似乎瞬间有些低落,便点头道:“好,我先回去了,那方先生小心一点。”   方毅点头,看着苏明的身影消失。才慢慢转了身体。   霍文尼斯街上,钻石商店林立,方毅随便进了一间,早有人迎了上来,向他推荐。他无可无不可的看着,过了良久,突然想起来,结婚的时候,连钻戒都没有给她。而她真的是一个傻瓜,一个男人对她轻慢如此,她竟傻呵呵地和他结了婚。   方毅看了许久,没有看到合心意的钻石,离开的时候,却忽然想到了萧晴,但是又怕她有别的联想,到时候又是麻烦,也只得作罢。他走出那家商店的时候,却觉得有些好笑,或者潜意识里他竟受了某人的影响,时间的女子大多喜欢把钻石看成是爱情的象征,她也不例外。   走到小广场的时候,天色渐暗,一颗一颗的星子冒了出来,如同闪烁的钻石。而他最喜爱的那颗在哪里?   回到酒店的时候,已经很晚了。拾级而上,他一眼就看见了苏明,在酒店楼梯转角的地方来回地走,似是有些心焦。听到了脚步声,苏明迎上去,恭敬叫道:“方先生?”   方毅看向他,淡淡问:“什么事,这麽急?”   苏明低声说道:“萧小姐过来了,说是要给您一个惊喜。”   方毅的脸色沉了下来,静静开口:“她在哪里?”   苏明指了一下:“我让她在那里等着。”就在不远处,有几张圆形的沙发。方毅略走几步,已经看见萧晴坐在那里,微微闭着眼睛,眼下有几分憔悴的痕迹。   他对苏明摆摆手,说道:“你去休息吧,有事情我会找你。”   苏明急忙应着,下了楼。   他慢慢走近,萧晴窝在沙发里,撑着头,头发有些乱,完全不像她平时的样子,倒是有些荏弱,有些惶惧,像是一个找不到家的孩子。这一副情景叫他想起以前,刚结婚不久吧,她也是这个这个样子蜷缩在沙发上,等着他回来。暗暗的壁灯照在她的脸上,睫毛上泪痕犹湿。他不太记得自己当时是怎样的态度,或者不太敢记得自己面对她的心情了。   萧晴睁开了眼睛,好像有些迷惑的样子,眨了眨眼,笑意从她的眉眼绽开,然后叫了一声:“毅,你回来了。”   方毅挺直身体,刚才审视她的时候,一刹那的恍惚也消失了。跳跳是从来不会叫他的,以前两个人在一起的时候,大大咧咧叫他“方毅”,后来见了他大多的时候只是抿着嘴角,不看他,也不叫他。想到这里,他阻止自己沉溺于这样的回忆中,振作了一下,才问:“你怎么过来了,不用工作?”   还是这样的不冷不热,萧晴绕过沙发走到他的身边去,伸出胳膊挽住了他,笑意依然:“我请了假,一个星期,高兴吗?”   方毅见她如此高兴,却不由敛了眉,说道:“你来的时候,为什么不通知我一下。”   萧晴的笑容僵在脸上,小心翼翼说道:“我打扰到你了?”   莫名的倦意涌上方毅的心头,他摇头,说道:“不是,我要谈生意,没法陪你。”   萧晴忙不迭说道:“我不用你陪,你尽管去忙,我在酒店里就可以了。”   方毅有些索然,说道:“那你千里迢迢跑来干什么?”   萧晴看他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也不由有些伤心,说道:“我就是想离你近一些。”   这话仿佛对方毅也有些触动,他伸出手来,摸了一下她的发顶,好像她是一个无理取闹的孩子。可是萧晴却又些心惊起来,她依稀记得以前珵美对他纠缠不休的时候,他好像也是这样的动作。不安在她的心里漫上来,她投进了了他的怀抱中去紧紧环住他的腰,哀求一样,说道:“毅,我爱你。”   方毅也不说话,只是任由她抱着,过了一会儿,才拍拍她说道:“吃过饭了吗?,我带你去吃东西。去收拾一下。”   这倒是意外之喜,萧晴惊讶的抬起头,方毅的脸上虽然没有笑意,可是话语之间却是温和的很。她就急忙点头。苏助理早就给她定了一个房间,也是在这个楼层上,只不过离方毅的房间有些远,想来苏助理也是费了一番心思的,不远不近。她笑着把自己的行李放好,然后换好了衣服,才走出来。   她慢慢走近,他还站在那里,并没有察觉到她,换了一个姿势,手抚在沙发上,眼睛看着远方。走廊上的幽柔的灯光,落在他的侧脸上,轮廓清朗,更显得叫人心折。可是他的脸上却又一种茫然的表情,带了几分软弱。萧晴从来没有见过他这个样子,不由一怔。就在这时,他转过脸来,那表情倏忽闪过,又换上如常的样子,看着她又换了一身裙装,礼貌而泛泛的说道:“真漂亮。”   萧晴看出他的言不由衷,知道也许在他的眼睛里也许连衣服的颜色都没有弄清楚,可是向来她都是在他身边扮演着周全妥帖的角色,从来就不叫他费心的。她唇角扬起笑容,上去挽住他的胳膊,说道:“谢谢,我们走吧。” 正文 7章   接曼曼的时候,照例是晚了。幸亏曼曼的老师是一个刚毕业没多久的小姑娘,加上曼曼上一次受伤,老师一直很愧疚。尤珵美去的时候,老师只是好脾气地把曼曼的手交到她的手里,并没有说什么。   尤珵美十分感激,急忙道谢,把曼曼接走。   接下来的时光是一天之中最惬意最美好的时候,母女俩无一搭的说着话,曼曼奶声奶气地和她说着幼儿园里发生的事情,尤珵美漫应着,牵着她的手向汽车站走去。   李双楠的电话就是在这个时候打来的。尤珵美松开了曼曼的手,从手袋里面拿出手机来。她一看是李双楠的名字,唇角不自主地扬起笑意。这一周,李双楠都是夜班,她早上走的时候,李双楠还在睡。这个时候,她应该在卖场里。   “喂,”尤珵美应道:“有什么事吗?双楠?”   那边竟是许久未答,尤珵美有些奇怪,又问了一声,说道:“双楠?”   谁知道,李双楠的断断续续的哭声从那边传了过来,尤珵美吃了一惊,和她住了这麽久,还没见这个开朗的姑娘哭过。她着急起来:“双楠,你说话呀,你到底怎么了?”   李双楠抽抽搭搭说道:“我妈叫车给撞了,前几天,她就非得说从哈尔滨过来看我,我不让她来,她非要来。她是瞒着我来的,今天下午下了火车,还不给我电话。结果自己不小心叫车给撞了。”   尤珵美更加焦躁起来,问:“阿姨,伤到哪里了?”   李双楠抽噎了一下,说道:“我还不是很清楚,现在在做手术,医生还没有出来。我来的时候就已经被推进手术室了。”   尤珵美安慰她说道:“一定会没事的,我马上就过去。”   李双楠喊住了她,呐呐说道:“珵美,你手里——有没有钱,我给妈妈刚交了五千,这一次可能得几万块钱吧。我妈妈没有医保,你能——你能借我点?”她最后一句问得艰难,其实她也知道尤珵美是不大可能有积蓄的,可是她在w市也没有朋友,两眼一抹黑,问尤珵美,也只是病急乱投医罢了。   尤珵美沉默了一下,说道:“钱的事你不用担心,我给你想想办法。这样,待会我再打给你。”   一直上了公车,尤珵美坐在位子上,一侧的太阳穴莫名疼起来,曼曼十分地有眼力见儿,似是听到了什么,或者感受到了什么,乖乖巧巧的坐在尤珵美的腿上。   尤珵美的脑海里把所有能借钱的同事过了一遍,第一个就是舒芳,而舒芳前些日子刚交了房子的首付,手里一定是紧张的。至于其他人,她没有把握。和同事之间大多是不咸不淡的关系。想到这里,她就暗暗叹了一口气,而眼下就只有一个办法了。   她先回了家,把把曼曼放到客厅里,就开始翻箱倒柜起来。在衣橱的小格子里找到了书桌抽屉的钥匙,那钥匙上挂着一个小小的银质圆环,她拿起了那个钥匙,却久久不动。直到曼曼走了进来,轻声喊道:“妈妈,我饿了!”   她才惊醒过来,转过头去,说道:“宝贝,先等一下,妈妈还有点事。”   尤珵美用钥匙打开了书桌的抽屉,翻了几个叠在一起的文件,最下面就是那张隐藏许久的一张卡。她慢慢拿出来,只是把卡攥在手里,那卡的边缘陷在掌心里,她也丝毫不觉得痛。   曼曼牵动了一下她的衣角,可怜兮兮的叫了一声“妈妈,我想吃饭。”   尤珵美晃了一下神,才把那张卡拿了起来。想起冰箱里有焖好的大米,急忙给曼曼做了一个蛋炒饭,看着那孩子吃下去。   医院里的李双楠也着实让尤珵美挂心,同住的这三年,她们亦如家人一样。刚刚考试后住进这栋公寓的时候,那个时候曼曼只有一岁,她自己的钱已经花的没有了,而李双楠多交了三个月的房租,等到她后来上了班拿到了工资,想还给李双楠,李双楠看着她一个人带着孩子,生活辛苦,就一直没要。   尤珵美从衣兜里摸出那张卡来,思绪飘散。   那是一个淫雨霏霏的上午,方弘急匆匆赶回来。   头发上还滴着水,把卡交到她的手里,说道:“跳跳,这卡是我哥哥平时给我的零花钱,我有时候用不着,便零零散散存起来,你拿着吧,我哥不知道,里面大概有5万刀,你就自己拿去用吧。我知道你身上也没什么钱,在外边,处处需要钱。没有这个你是寸步难行的。”她当时再三犹豫,还是收了这张卡。这些年最艰难的时候,她有无数次把这张卡拿起来,再放下去。本来她想着一直等曼曼上大学,可以给她交学费。而现在只好先应一下急。应该是没关系的,尤珵美反反复复说服了自己。   等到曼曼吃完了饭,她收拾好了碗筷。抬手看了一下腕表,还不到晚上七点钟。她决定先去医院一趟,曼曼这孩子胆小是不能单独留在家里的,还要带着她出去。   她给曼曼套上了一件厚一点的衣服,便出了门。觉得自己耽搁的时间太长了,便直接叫了一辆出租,她给李双楠打了电话,问清医院的地址,却不料还是第二人民医院。这也难怪,第二人民医院的普外科是很出名的。她抱着萌萌坐在了出租车的后面,看着窗外耀眼灯华,车流似河。   医院一楼的大厅里就有取款机,各家银行都有,反正都是有手续费的,她随便找了一个一个机子,取了二万的现金,当那些纸币从机子里吐出来的时候,尤珵美都能闻到那些诱惑的气息。她装进了手袋里,曼曼站在她的前面,仰着头说:“哎呀,妈妈好多钱,我们有钱了,是吧?”   尤珵美摸了摸她的头,说道:“这钱就是给双楠阿姨的,她妈妈病了,我们去看看她好吗,曼曼?”   曼曼点了一下头,说道:“阿姨哭了吗?”   尤珵美叹了一口气,答应了一声。然后把曼曼抱了起来,谁知道曼曼在她的脸上亲了一下,轻声说道:“妈妈不要生病,曼曼也会哭的。”   尤珵美只觉得鼻头酸涩,想到上一次她只不过是感冒发烧,曼曼就在一边哭得惊天动地。也许在她们母女的生活里没有别人的缘故,曼曼对她总是格外的依恋。   她把脸埋进曼曼的衣服里,闻到她身上特有的奶香气息,低声说道:“好的,妈妈答应曼曼不生病。”   方弘是一贯的温文尔雅,下午的时候有一个社会学的交流会议,一直到六点多结束。结束后,主办方的负责人吴先生十分热情,邀请他和其中的几个青年教授在一起吃饭。方弘无法推辞,只好答应下来。   宴席设在一个胡同里,看着并不起眼的灰色砖墙,一扇窄窄的黑色木门,木门两边直挂着两个红色的灯笼。方弘从小就在美国长大,虽然对北京的胡同略有耳闻,这却是第一次见到,因此处处觉得新奇。屋子里的空间都用镂空的屏风隔开,看着虽然面积不大,却并没有局促之感。早有服务人员带着他们落座,暗褐色的桌椅,处处透着古朴的气息。方弘知道座次也是有讲究的,他是丝毫不懂这些,只由得别人安排,只是好脾气的站在一边。   而银行的通知就是在那个时候来的,他听到提示声音的时候并未在意。一群人落座之后,一开始还有些拘谨,等到要的菜上来,几杯白酒落肚之后,气氛便热络起来,觥筹交错,酒酣耳热。方弘是不习惯这样的场合的,他平日里也可以喝几杯,但都是红酒,而且也极为克制,醉酒的时候很少。所以被人起哄喝了两杯之后,只觉得一颗心咚咚跳得厉害,酒意似是在胸腔里翻滚,才晓得自己是喝得急了。   借口去了洗手间,其实只是站在院子里呼吸一下新鲜空气。北京的二月,夜晚总是还有一股冷冽的寒意,他抬起头来望着院子上面四角的天空,几个星子疏疏挂在天空,显得有些寥落。他陷入了沉思,不知道该如何着手,中国是这样的大,人口就有十几亿,而找一个人真如大海捞针一样。而且他在此地停留的时间有限,时间过去一周了,而他一筹莫展。   习惯性的拿出手机来,看了一眼,一则通知叫他一颗心脏猛跳了几下。打开来,细细看时,更觉得身体轻颤着,像是在发烧一样。银行的通知信息简单明了,他名下的一张卡在w市被支取了两万元的人民币。他头脑里闪过了无数的念头,这张卡如果不是有这一个信息的提醒,早就被他遗忘到爪哇国去了。w市,他急速在在手机中输入了w市的名称,如饥似渴的翻找着。w市,5797平方公里,人口280万,他一行一行的浏览下去,又查找了最快的行车路线。反反复复地滑动这手机的屏幕,行李箱像是火烧一样。   他在外面的待得时间长了,早有人出来找他,还以为他找不到地方。方弘再没有心思和那一群人喝酒,只好借着头疼的借口起身告辞。他们并没为难他,也看出他在此间格格不入,还是礼节周全送他出来。   方弘出了胡同在大街上招手叫了一辆出租车。上去之后,报上酒店地址。那司机师傅看着四十多岁了,一口京片子说得又快又溜,方弘听得他侃侃而谈,不由心内一动。他彬彬有礼问:“师傅,你知道w市吗?”   那司机说道:“知道,小伙子一看你,就是刚从国外回来,要去w市旅游吗?”   方弘微微一笑,他知道自己的中文多少带了一点生硬,说道:“是呀,想过去玩一玩,不知道那边怎么样?”   司机说道:“挺好的,我两年前去过那里,玩了一星期,那边靠着海,美丽干净,就是这个时候去有点冷。”   方弘点了点头,那司机有说起他自己在w市见闻,方弘虽然满腹心事,却也听得津津有味。   不觉到了酒店,方弘把钱付给那司机,便急匆匆迈上台阶。衣兜里的手机响了起来,他急忙拿了出来,竟是大哥,怎么会这个时候来电话,想起刚收到的短信,心里惴惴不安。他看了一下腕表比利时那边应该是凌晨。走进酒店的大厅,他踱到一边的角落,才接听起电话:“喂,大哥,是我,怎么没睡吗?”   “唔,睡了一觉,醒了。”方毅的声音听起来有些不真实,也许是刚睡醒的缘故,带着一种绵软的疲倦。   “你在北京还顺利吗?”方毅又问。   方弘有些踌躇,捉摸不透这话里的意思。他轻声回答:“挺好的,手头的工作差不多了。”   方毅又沉默起来,过了许久,才说道:“那就好。”   方弘的心里有一阵的动摇,他有些纠结,有心试探一下,可终于还是不敢,他敬畏方毅似乎成了习惯。他说道:“大哥,不用担心,我在这里很好。”   方毅点点头,说道:“那就好。——还有上一次的事情,是我不好,你不要放在心上。”   方弘怔了一下,这是道歉吗?这也算稀奇,在方弘的记忆里,方毅一向是掷地有声,像是这样说软话,似乎还是第一次。   方弘还想说些什么,那边却已经静默下来,他看了一下,方毅的电话已经挂断。   方毅把手机抛在一边,然后穿着睡衣走下床来。找到一支烟点上,他虽然抽烟,却并不痴迷,只有在偶尔烦闷的时候,才来上一只。方家的教育一向如此,再喜欢的东西,也绝不留恋。小的时候,他喜欢冰球,如果是美国的中产家庭,一定是会千方百计会培养孩子的兴趣。可是方家是不同的,他们四代华侨,到他们这一代,连中国话都说得不是很清楚,可是那种严苛的家长式作风却还是浸在了骨子里。他记得十五岁的时候,爷爷把他叫到书房里,十分严肃地问他:“方毅,你喜欢冰球吗?”   他心中忐忑,却还是点了一下头。爷爷却不容置疑,对他说道:“可是你必须放弃了,你是方家的长房长孙,你有自己的责任。”   爷爷的话是不能反抗的,可是那个时候,他正值青春期,自然是阴奉阳违,依然偷偷跑去训练,直到有一天受了一点伤,脚趾骨裂。爷爷发现后,却并没有斥责他,只是问:“你以后想拿这个作为职业吗?”   他一愣,压根就没有想过这个问题。爷爷说道:“既然没有,那就把心思收回来,我给你一个星期整理情绪。”所有的与冰球有关的东西全部都收走。有很长一段时间,他郁郁寡欢。爷爷的强势叫他明白,这是他早就注定了的人生,凡是与此无关的事情,都不能沉溺。   这麽多年以来,他把自己成功的训练成了方氏继承者的样子,如何让让方氏在他的手中壮大,是他每天要想的事情。工作就是他爱好,商场征战是一场无声的硝烟,他体味着杀伐决断的快感。 正文 8章   他走到阳台上去,凭栏远眺,天边有一抹隐约的青白色,天就要亮了,而整个城市还在沉睡。早晨的空气中清新中带着寒冽,他只穿了一件深灰色的睡袍,微微有些冷意,让自己更清醒了。刚才的方弘的谈话再一次浮现在脑海里,他对这个弟弟太了解了,所以虽然隔着电话,他敏锐地扑捉到方弘情绪上的一点变化。他拧了眉,也许当初实在是急怒攻心,才想不到方弘竟胆敢做出这样的事情来。   想了片刻,他才慢慢走回房间。一瞬间做了一个决定,拨了助理的电话,那边几乎是立即拿起了电话,他简短吩咐道:“苏明,你给我定北京的机票,最近一个航班。”   苏明似是有些不解,问:“北京?”可是他随即应道:“是,方先生。萧小姐要一起吗?”   方毅揉了一下额角,是了,还有萧晴,他竟然把她忘了,思忖片刻说道:“算了,还是等她走了再说吧。”   苏明又说道:“方先生,还有别的吩咐吗?”   方毅犹疑了片刻,说道:“你打电话给北京分公司的Helen,让她注意一下小方先生的行踪。”   苏明答应,方毅这才挂了电话。   尤珵美再一次走进宋兴宇的视线就是在那天晚上。下午的时候,医院里收治一名姓范的女性患者,五十二岁,车祸导致了多处骨折,最棘手的是肋骨骨折,断端向内移位,伤到一部分脏器,情况危重。主刀医生是主任医师,而他是第一助手。手术一直持续到夜里七点多,保住患者的性命。   当他跟在主任医生的后面走出手术室的时候,家属迎了上来,是一个二十多岁的女人,满脸的泪,只是一个劲的问患者的伤情,得到肯定的回答后,才松了一口气。   而他一眼就看见了跟在后面的尤珵美抱着孩子,孩子似是有些困了,头压在她瘦瘦的肩头上,好像十分吃力的样子。她的目光望向主任医生身上,眉心皱着,表情担忧。   待到别的医生和护士都走掉了,他才摘下口罩,走向了她。尤珵美正站在姑娘的身边,低声安慰她,那声波温柔而细致,从小到大,他还没有听她那样讲过话,有些发怔。迟疑了一下,才轻声叫道:“跳跳!”   她似是吓了一跳,迅速地抬起头来,脸色苍白,待看清是他,才慢慢吐出一口气来,勉强一笑,说道:“宋兴宇,是你啊。”   她旁边的姑娘也在打量他,泪痕犹在,转过脸去,问尤珵美:“你认识这位医生吗?”   尤珵美点了一下头,才想起来给他们介绍,说道:“这是宋兴宇——医生,这位是李双楠,我的朋友。”   宋兴宇听到她这样的介绍,不觉挑了一下眉毛,那位李双楠却有些欣喜,急忙上前说道:“宋医生,你好,我是珵美的朋友,和她住在一起的。您能详细和我说说我妈妈现在怎么样了吗?”   宋兴宇只好把先前医生的话,又重复了一遍,然后和气道:“手术是很成功的,但是还得观察一段时间,你现在还不能进去,也不用太担心。”   李双楠忙不迭的感谢,尤珵美却不作声,宋兴宇揉了一下眉心,对她说道:“你等我一下,我先去换衣服。回头我有话和你说。”   宋兴宇急匆匆走了。李双楠和她回到位子上去,她把曼曼抱在怀里,累得胳膊都酸了。   李双楠回过头来,情绪已经平静了不少,瞅她一眼,说道:“现在也没什么事了,你赶紧回去吧,这也不是孩子待的地方,明天上午,估计我爸就能赶过来了。”   尤珵美有些走神,轻轻应了一声。李双楠想了一下,终于还是有些忍不住问:“那医生,你怎麽认识的?我记得你也在这里也没什么朋友呀。”   尤珵美思忖片刻,慢慢说道:“他是我老家的邻居,八九年没见了吧。没想到他当了医生。”   李双楠说道:“这下好了,在医院里有一个认识的人,还可以多了解了解情况。”说完又叹了一口气说道:“珵美,谢谢你借钱给我,我爸应该也能带点过来,等过一段时间,我有钱了,就马上还你。”   尤珵美柔声说道:“这个你不用急的,慢慢来,先顾好阿姨的病。”   李双楠又埋怨自己道:“都怪我自己,平时花钱大手大脚的,一有事情就抓瞎。倒不像你,带着一个孩子,还能攒下一点。”   尤珵美苦笑了一下,也没说话。走廊的那边已经走过来一个人,李双楠捅捅她的胳膊,她才转过头去,看见宋兴宇换好衣服,走了过来。一身浅灰色的休闲大衣,敞开着,露出里面蓝色的毛衫来,衬得他眉目清朗。站在那里,唇角过着一丝微笑,像是冬日的暖阳。她还没有说什么,李双楠已经站起来,对他说道:“宋医生,麻烦你送她们母女回去吧,这麽晚了,我有些不放心。”   宋兴宇点点头,说道:“这个自然,我车子停在外面。”   李双楠开始催促尤珵美,说道:“走吧,走吧,你明天不是还要上班吗?”   尤珵美点了一下头,曼曼在她的手腕上沉甸甸像一块石头,她随即对李双楠说道:“那我走了,我明天再过来看你。”   李双楠说道:“你明天也别过来了,你替我去经理那里补一张假条吧。”   尤珵美答应着,这才慢慢地走向宋兴宇。   宋兴宇没有想到再一次见面会是这一种情况,他原来以为上一次错开,便不会再见面了。他说不清楚,当他做完手头的事情跑出来,尤珵美早已看不见人影的时候,他心里头是什么感觉,怅惘,茫然还有一丝心疼。在他的记忆里,尤珵美的形象是永远咧着嘴笑,没心没肺,肆无忌惮,而阳光在她雪白的牙齿跳跃。而不应该是现在,叫她一声跳跳,她竟然会抬起眼睛来惊恐地打量一下四周。   在没有遇到她之前,宋兴宇偶尔也会想到她,只不过是淡淡的影子就像风一样疏忽闪过,不留下一点痕迹。可是自从见了面之后,他却觉得心里忽然有了一根刺,搅得他寝食难安。原来他以为她只是他以前一个可有可无的玩伴,可是见了面之后,这一种强烈的感觉让他有些吃惊。   他看着她慢慢走近,她抱着孩子,换了一下肩。宋兴宇看着她额前细细的绒发有一些汗湿的痕迹。他急忙伸手,说道:“我来好不好?”   她避开了一下,说道:“没有事,我都习惯了。”   宋兴宇有些尴尬,他讪讪地收回了手,在一瞬间,他觉得她对他的态度疏离而冷淡。他忽然明白,也许就她而言,并不欢迎这样的重逢。   两人一路无语下了电梯,走出住院部的大楼。宋兴宇觉得自己这样一路跟着她,有点傻,站在台阶上倒如释重负,仿佛找到了话一样,说道:“你等我一下,我去开车。”   他把车子沿着车道开了上去,一直停在她的面前。然后走下车来,给她拉开了车门。她弯着腰把孩子放在了后面的座位上,然后自己才坐了上去,又把孩子揽在怀里。宋兴宇听到她重重舒出一口气来,想来是累得够呛。   宋兴宇坐上驾驶位子,然后问了她的地址。她说了地址后,便垂着头,抚了一下孩子的脸。   车子里一片沉默,宋兴宇把车子开的很慢,不时从后视镜里打量她。她也察觉到了,笑了一下,然后说道:“谢谢你啊,宋兴宇,真没想到会遇见你。”   他也笑了一下,说道:“客气什么呀,你现在在什么地方工作。”   她轻轻点了一下头,说道:“在友新,就是那个卖场里。”果然是在卖场里,宋兴宇想到自己的推测。也许是不想把话题往自己身上绕,她很快地问他:“阿姨和叔叔,身体还好吧?”   他“嗯”了一声,说道:“我妈已经退休了,我爸爸还有两年,他们身体都不错,我妈天天跳舞,也没有别的爱好。”   她笑了一下,嘴角上扬,似乎自在了不少,说道:“广场舞?这样也不错心情会好。你们还住那里吗?”   他说道:“上大学的时候,我们家换了房子,可是离着我们原来的住的小区也不远。”   她似乎有些怅惋,轻声说道:“真好。”然后才想起什么一样,再问:“你上什么学校?怎么不回j城?他们可只有你一个孩子呢?”   他叹了口气,说道:“因缘巧合吧,我上的复旦,后来反正稀里糊涂的就到这边来了。”其实他没说的是,他当初来w市,是因为当时的女友是w市人,两人正是如胶似漆的时候,自然是不愿意分离的。所以他一毕业就瞒着家里来到w市。他自小就是听话的孩子,这一举动,惹得父母大怒,很长一段时间都不和他说话。后来见他心意已决,父母自然不和孩子计较的,也就慢慢接受了。他现在是科里重点培养的青年医生,整天忙得团团转。幸亏w市和j城开车也就三个小时的车程,并不是很远,可是他也惭愧的很,过完春节就没有回去过。   他叹口气说道:“就是回去得太少了,没有时间陪他们。”   尤珵美点点头,她知道医生这个职业听起来不错,其实很辛苦。她转过头去,看着外面车流如河,说道:“就快要到了,我就在前面的小区里。”   宋兴宇状若未闻,迟疑了一下,才问:“你呢,怎么会在卖场里的。”   她耸了一下肩,像是掩饰一样,轻咳了一下,不在意说道:“你也知道我的,一心知道玩,成绩也不咋地。到哪里都是扶不起的阿斗,在那边待不下去了,就回来了。”   宋兴宇想了一下,说道:“你爸爸呢,韩叔叔呢?”   她的肩顿时垮了下去,吸了一下鼻子,才说:“他——不在了。”   宋兴宇一呆,急切之间想说点什么,却如鲠在喉,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他急忙把车子靠着路边停了下来,然后回转头去。   她扬了一下头,然后才笑了一下,一双眼睛亮晶晶的,分明是有泪光在闪。宋兴宇只觉得呼吸一窒,呐呐说道:“对不起,跳跳。我不知道……”   她苍白着脸,说道:“没事,都已经是过去的事情了,已经很久了。”她的眼神迷茫的向着车外望去,过了一会儿才说道:“就在这里停吧,已经到门口了。”   宋兴宇说道:“那——我开车送你进去吧。”   她却说道:“就在这里吧,不差这一两步的,那里面光线不好,你不好倒车。”   宋兴宇急忙解开安全带,说道:“我送你过去。”   尤珵美本来是拒绝的,可是她试着抱了一下曼曼,的确是太沉了。而现在,她已经疲惫到了极点,再也不想和自己过不去。她点了一下头,宋兴宇弯腰轻而易举抱起了那孩子。从车里到外面,寒意彻骨,尤珵美扯了一下曼曼的外套,又把自己的围巾从脖子上拿了下来,绕到孩子的脖子上。宋兴宇安安静静看着她做着这一切,周到而妥帖,十足温柔。然后她替他关上了车门,才说道:“我们走吧,你小心一点。”   这小区从外面看起来还不错,虽然也旧了些,却看着十分干净的样子。她们住的楼房并不远,进了大门第二栋。她走在前面,宋兴宇跟在后面,孩子软糯的呼吸吹在他的脸上有些痒,倒让他恍惚起来。   进了门洞,楼道里的声控灯次第亮了起来,她回过头来,一张脸陷在暗影里,有些模糊不清,说道:“就在二楼,今天真是辛苦你了。”   还是这样客气,他没有说话。终于到了二楼,她从手袋里翻了许久,才找出钥匙来,开了门,顺手开了玄关处的开关。乳黄色灯光倾泻一室,照在她的身上。她避到一边去,说道:“进去吧。”   宋兴宇站在客厅里,她在后面把门关上,然后把手袋往沙发上一扔,伸出手来说道:“把孩子给我,你先坐下来歇一歇。”   他把孩子小心翼翼的交到她的手上,她抱起孩子进了南面的一间卧室。门轻轻阖上,中间一块的磨砂玻璃透出光亮,他看见了一个模糊的影子。他转开头去,打量着这间房子,布局简单,一厅二卧,也就是七十多平方的样子,但是布置的十分温馨,墙壁上贴着许多的小贴画,各色花朵相映成趣。米色的布艺沙发,玻璃茶几,简单到了极点。   卧室门轻轻响了一声,尤珵美已经出来了,她脱下了厚厚的外套,只穿了一件宽松浅紫色毛衫,白色的家常裤子,许是有些尴尬,她扯了一下袖管,露出一截雪白的手臂,呐呐说道:“那个……宋兴宇,刚才谢谢你了。” 正文 9章   宋兴宇顿时也觉得局促,他轻咳一声:“那我回去了,时间不早了。”   她轻轻“喔”了一下,宋兴宇向门边走去。尤珵美却突然想起了什么:“你没吃饭吧?要不我给你做一点吧,厨房里好像还有面条。”   宋兴宇急忙阻止:“快别麻烦了,你也累了一天了,早点休息吧。我想起来还有点事,我先走了,你好好休息。”   说着,手已经放在了开关上。不知道想起了什么,手又缩回来,从衣兜里拿出手机来,说道:“你手机号多少。”   尤珵美只好把手机号念给他,他飞快地把号码输进去,笑一笑:“这样有事也好联系。”   尤珵美不语,除了以前的邻居这件事,她和他好像也没有多少可以联系的事。   可是宋兴宇并不打算罢休,说道:“你也把我的存起来,我现在不打你电话了,会吵醒孩子。你记一下吧。”   尤珵美拿起玄关的格子上的便利贴和笔,在他的注视下记了下来。   宋兴宇这才作罢,他一向的妥帖细心,轻手轻脚开了房门,才说道:“你别出来了,外面的冷得很。快回去,早点休息。”   尤珵美有些迟疑,可还是小心翼翼说道:“那——双楠妈妈的事情,你多上上心。”   宋兴宇点点头,展齿一笑,尤珵美只觉得他的眼睛如熠熠生光的宝石,叫人不敢注视:“这个你放心,我是医生,一定会尽责的。”   说完就告辞走掉了。倒是尤珵美听着他的脚步渐渐远去,茫然地站了一会儿,才想着最后那句话,自己好像也是多次一举。宋兴宇的那种认真负责的劲,小时候在学习上就表现得淋漓尽致了,何况现在。   关好门,回到房间里,才觉得自己也是饥肠辘辘。忽然想起来,在医院里就知道安慰李双楠了,也没问问她吃了没。她还以为自己已经好了许多,可是这个粗心毛躁的个性还没改。简简单单下了一碗面条,到底还是不放心给李双楠打了一个电话。李双楠的说话含糊不清,还是带着哭腔,她安慰说道:“双楠,别哭了,医生不是说没事了。”   李双楠说道:“珵美,我站在这里隔着玻璃看着我妈,心里后悔的要死。平时的时候,我就顾着和她顶嘴了,等我妈妈好了,我就跟她回哈尔滨,好好守着她。”   尤珵美把面条端到饭上,静静听着。李双楠啜泣一下,又说道:“以前的时候,你总是劝我和妈妈不要吵架,我根本就没有体会。现在我就害怕,她要是不会开口骂我了,怎么办?”   尤珵美听得鼻头泛酸,李双楠脾气火爆,以前的时候,常常听得李双楠和她妈妈打电话的时候,说着说着,就呛起来,她说的又是东北话,又急又快的,像是机关枪一样。当时怎么劝李双楠的已经忘记了。其实听得她和妈妈这样吵,更多是羡慕。而自己想要这种感觉的却是再也不能了。那个时候,还没有出国,腻歪着妈妈,撒娇,发脾气都是天经地义,不论自己多麽不可理喻,可是一转头,妈妈还是站在她的身后,慈爱有些无奈地看着她。可如今……,她强迫自己不去想这些,又安慰了她几句,才挂了电话。   一天就这样过去了。吃完面条,把碗筷收拾好,又把洗衣篓的衣服洗了,才洗漱了爬上床去。曼曼的呼吸绵长,睡得酣然,不知道梦见了什么,竟格格笑了两声。她怔怔看着孩子的脸,人家都说女孩子像爸爸,自从那夜开始,她原来越觉得曼曼和他是越长越像了。她打了一个寒噤,不愿再想下去,急忙关上了灯,强迫自己睡去,仿佛只有这样,闭上眼睛就能隔断所有的联系。   第二天照例是一天的忙碌。下了班,第一件事就是接曼曼,然后到了电话给李双楠,想去医院看看。谁知道李双楠说:“你回来吧,我在家里呢,我妈妈已经醒过来了,我爸爸来了,在照顾着,先让我回家睡一会儿。我也睡不着,正准备做饭呢。”   尤珵美自然是欣喜的,她说道:“阿姨醒了就好。那我马上回去。”说着便带了曼曼回家。   10章   却不料,刚走到小区的大门口,就看见路边停着一辆灰色帕萨特的车子,看着几分眼熟。她心里咯噔了一下,慢慢走近,车门一开,果然是宋兴宇。   他穿了一件深蓝色的棉质外套,灰色长裤,一张脸干干净净,尤其显得星眉朗目。他笑了一下,并不对着她,却弯着腰对着孩子,摸了一下孩子的发辫,说:“我听到你妈妈叫你曼曼对不对?”   那孩子眼睛骨碌碌转了一下,说道:“我认识你,你是医生叔叔。”   宋兴宇倒是一怔,没有想到这孩子这样好的记性,可是他却愉快的笑起来:“曼曼真是聪明,一下子就认出了叔叔。”   尤珵美这时才问:“宋兴宇,你怎麽来了?你今天没上班吗?”   宋兴宇站起身来说道:“我今天下午休息,但是晚上还要值夜班的。”   尤珵美也不知道说些什么,只好沉默。宋兴宇却始终带着笑意,对她说道:“我是过来看曼曼的,我给她带了一个朋友过来。”说着拉开车门从副驾驶的座位上拿出一个洋娃娃来,递给曼曼。   曼曼大叫了一声,一只手小心翼翼抚摸着娃娃长长的金发,然后又去看那粉色裙子上的蕾丝,惊奇说道:“喔,妈妈,喔,你摸摸看,是娃娃,是芭比娃娃哎。”   宋兴宇含笑看着孩子,又拿出一个小小的提箱,说道:“曼曼,这个是娃娃的衣服,你可以打扮她。”   曼曼仰着脸,哀求一看看着尤珵美,不住地说道:“妈妈,妈妈,我可以吗?我可不可以要她呀,妈妈!”   尤珵美有些心酸,限于经济条件,她从来没有给曼曼买这样的礼物,看着孩子澄澈的眼睛,终于点了一下头。曼曼欢乐的叫起来,却还不忘对宋兴宇说道:“谢谢,叔叔。”   孩子的快乐是如此的简单容易满足,连宋兴宇也感染了那份喜悦。他总算觉得这麽长时间的等待是值得的。   可是当他抬起眼睛来看着尤珵美的时候却有些忐忑起来,她的眼睛澄澈如水,仿佛能照见他内心的某些想法。那张小脸上的表情却是凝重的,严肃的。他局促起来,不觉挠了一下自己的头,这是他紧张的动作。自从他参加工作后便没有这样的动作了,却没有想到在尤珵美的面前故态复萌。   他笑了一下,竭力想缓和这种气氛,竭力装出轻松的样子来:“得了,跳跳,我就是给孩子买一个礼物,至于吗?”   尤珵美其实不知道说什么好,有的时候她觉得宋兴宇清俊的笑容代表着那些久远的让她无比留恋的回忆。陈旧的楼房,红色的砖墙,还有满墙的绿色爬山虎,荫出一墙的凉意,邻居夫妻偶尔传来的争吵,妈妈嘴角扬起的笑意,那是她最好最好的一段日子,只有在最撑不下去的时候,她才允许自己一点一点的回忆,就像是在翻一帧一帧的照片,让那些烟火气温暖自己。可是眼前的宋兴宇又分明不是她记忆中的样子,他笑容里传递出来的善意和关心让她觉得奢侈,现在的她像一只从猎人手里逃脱出来的动物,远处是温暖的光亮,带着无比的诱惑,可是一旦走近就变成灼伤自己的炭火。   他瞅了一下她,说道:“其实是这样的,昨天晚上回去想了想,觉得难过,我们小时候再怎么说也是好朋友来着,至于搞得这麽生分吗。我也没别的意思,在一个城市里遇见老乡就觉得欣喜了,何况还是一个院子长大的,有时间偶尔出来吃个饭聚一聚,行不行?”   说得这样恳切,倒显得她小肚鸡肠了,当下莞尔一笑,说道:“行啊,只是别给孩子买东西了,会惯坏她。”   他见她终于露出笑容,心里一阵轻松,说道:“跳跳,有了孩子,你也义正辞严起来了。”   她愣了一下,大概也想到以前种种恶劣,只是摇摇头。   他想了一下,说道:“明天是周末,你有时间吗?”   她这样一提,才想起来这个最重要的问题。她们在卖场里工作的,越到周末和节假日,就会越忙碌的。以前有李双楠和她错开班,总是有一个人在家里,陪着曼曼,李双楠明天是一定去医院的。曼曼一个人还真不行,她更加踌躇起来。   宋兴宇是聪明人一下子就看清了她的心思,说道:“有什么问题吗?”   她也是坦白,说道:“我明天要上班,孩子没有人看。”   宋兴宇思忖片刻,说道:“你——相信我吗?”   她有些吃惊:“怎么?”   宋兴宇笑容温和:“我把孩子接到我那里去。是医院里配的公寓,我一个人住。”   尤珵美想也没想,直接反对:“那怎么可以,你不是上夜班吗?”   宋兴宇说:“只要没有急诊,或者危重的病人,我是可以休息的。”   尤珵美说道:“不行,你还是好好休息,我明天申请休假吧。”   宋兴宇凝视着她:“不为难?”   尤珵美展露了一个笑容,说:“当然——不会。”她抚了一下曼曼的头,说道:“那我们先进去了。”那孩子一只手抱着娃娃,眼睛眨也不眨看着娃娃。尤珵美叫她:“曼曼,你和叔叔说再见,我们要回家了。”   宋兴宇急忙把放在地上的小提箱,拿起来送到尤珵美的手里。曼曼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说:“叔叔,再见,谢谢你的礼物。”   母女两个转身向小区大门走去。夕阳的余晖斜射在她们的身上,一大一小的身影,显得有些寥落,一丝奇特的怜惜之情爬上他的心头。 正文 10章   回到房子里,李双楠不知道在煮些什么,一屋子的香气。尤珵美把手袋和那个小提箱挂在玄关处的衣钩上,然后把外套脱下来,换下鞋子。曼曼已经迫不及待跑到沙发上,把抱在怀里,不住地叫:“双楠阿姨,双楠阿姨,你过来看看我的礼物,快一点。”   李双楠从厨房探出头来,围着围裙,尤珵美看她脸色已比昨日不知好看了多少倍,心里也觉得轻松起来。   李双楠一眼就看见了她手里的娃娃,惊奇望向尤珵美:“你给她买的?”   曼曼已经把头摇得像拨浪鼓一样,说:“不是妈妈,不是妈妈,是叔叔,医生叔叔。”   李双楠一呆,讶异说:“医生叔叔?”马上反应过来,说:“宋医生?”   尤珵美只好点点头,她知道李双楠待会儿一定会问个没完,便岔开了话题,说道:“你煮的什么?好香。”   李双楠说道:“是玉米莲藕排骨汤。是给我爸做的,等下给他送过去。医院里的伙食不怎么样,我爸爸从那边过来也没有休息好,我就怕他再累病了就麻烦了。”   尤珵美赞道:“不错,懂事了。”   李双楠睨着她,说:“你埋汰我,我现在没空,等我有时间了再审你。”说着便回到厨房里去。   尤珵美走到曼曼的身边,轻轻地把她的外套脱了下来,又给她换了鞋子。曼曼有些忧愁的看着自己的手臂,说道:“妈妈,我什么时候能好啊,什么才能和它玩儿?”   尤珵美怜惜地看着女儿,说:“快了,但是还要等下一次星期天的时候。”   曼曼幽幽叹了一口气,像是一个小大人,说:“那我不能给它换衣服,梳头发,也不能给它洗澡了。”   尤珵美却用轻松的语气说:“妈妈可以帮你啊,吃完晚饭,我们一起给它换一个漂亮的发型,好不好?”   曼曼这才点了一下头,重新欢乐起来。   厨房里的李双楠到底还是没忍住,问:“珵美,那个宋医生,真的和你以前是邻居。”   尤珵美扬声说道:“怎么了?”   李双楠说:“我看他在医院里还挺受欢迎的,不过平时的时候看着严肃了点。”   尤珵美这时笑了一下,说道:“他呀,从小就那样,人很好的。”   李双楠说道:“这个还用你说,这几天在医院里入耳听到的都是夸奖他的话,宋医生多麽细心,宋医生多麽负责,更多的是宋医生多麽帅。不过,站在那一群医生里面,宋医生的确很引人注目。”   尤珵美依旧噙着笑,说:“他从小就是被夸着长大的,我妈妈每一次教训我,都会说,你看看人家兴宇——”   李双楠难得见尤珵美提到以前,脸上还是这样欢快的表情,她忍不住问:“那个宋医生到底有没有女朋友?”   尤珵美把曼曼换下来的脏衣服放到衣篓,说道:“这个,我倒没有问过他,怎么你对他感兴趣吗?”   李双楠说道:“得了吧,我现在哪有精力管这个,我就想着让我妈怎么好起来。”   尤珵美笑笑说道:“那你问这个干什么?”   李双楠顿了一下,说道:“呵呵,为了你打听一下嘛。”   尤珵美微微变了脸色,说道:“你可不要胡说呀,他送我也就是为了小时候的情分。”   李双楠瞅见尤珵美拿着衣篓站在洗手间的门口,低着头,肩头缩着,似乎受了惊吓一样,便说道:“就是和你开个玩笑,看把你吓得。”   尤珵美微微蹙着眉,说道:“你就爱瞎想,我是怕你那张嘴,见了宋兴宇也口无遮拦的,会吓到他。”   李双楠说道:“你以为我傻吗?”接着把注意力转向了眼前的锅子,说道:“差不多好了,珵美,我给你留些,你看看曼曼还想吃什么,你再给她做一点,我先去给我爸送饭去。”说着便拿出一个保温桶来,准备盛上。   尤珵美点点头说道:“你别管我们了,自己路上小心一些,还需要什么,你打电话给我。”   李双楠不断点头,说话间已经收拾妥当,不住的叮嘱尤珵美,说道:“你自己千万把门锁好啊。”   尤珵美心里一暖,点头说道:“我知道了,你快走吧。”   李双楠换好衣服,提着保温桶出了家门。   尤珵美收拾了一下家里,又进了厨房给曼曼炒了一份小油菜。出来叫曼曼洗手吃饭的时候,曼曼抱着那娃娃爱不释手,一会儿贴在脸上,一会儿抱在怀里,嘴里喃喃自语说道:“宝宝,宝宝,不要哭,妈妈爱你呀。”   尤珵美莞尔,这都是她平常说话的样子,由曼曼带着稚气的嗓子说来尤其显得搞笑。她走到曼曼身边去,轻声说道:“曼曼,该洗手吃饭了。”   曼曼还没有玩够,噘着嘴说道:“妈妈,妈妈,再等一会儿好不好?”   尤珵美宠溺地看着她,说道:“那就再等五分钟。”   曼曼继续摆弄着娃娃的手,却突然说了一句:“妈妈,医生叔叔是我的爸爸吗?”   尤珵美大吃一惊,急忙摇头:“当然不是。”   曼曼仰着头说道:“那爸爸呢?去哪里了?”尤珵美犹如挨了一击闷棍,虽然她早就知道这些问题早晚得来,可是终究是来的早了些,她没有一点心理准备。她沉默下来,曼曼还不懂事,却有一种拗劲,一手捉着娃娃的,还在问:“妈妈,曼曼的爸爸呢?曼曼有爸爸吗?”   尤珵美把娃娃从她的手里拿出来,才斟酌说道:“   曼曼的爸爸在很远的地方工作,等曼曼多吃饭,长得高了,爸爸就会回来看曼曼了。过来,曼曼,你看看双楠阿姨给你留了什么,是排骨哎,曼曼不想吃吗?”   到底是孩子,排骨的魅力大过了那些她一时想到的问题,她欢呼了一下,爬下沙发,跟着尤珵美走进了洗手间。尤珵美抬起头看着镜子里的孩子,心里无声的叹了口气。这个问题今天避开了,明天呢,后天呢?   这天早上,苏明敲开了她萧晴客房。她打开房门,疑惑的看着苏明。谁知道苏明恭恭敬敬地说道:“萧小姐,请您准备一下,方先生在一楼的餐厅等您。”   萧晴不敢相信,她已经在酒店了枯坐了两天,没有出门。她知道方毅的行程已经满了,没有时间陪她而且他早就简单明了的提醒过她。这个地方是她要来的,她不能有一丝一毫绪的情绪表达出来。当然她也自己出去游玩,可是没有方毅在她的身边,再多的良辰美景也是枉然。所以当苏明来通知她的时候,她几乎怔了三分钟,一动不动。苏明提高了声音,说道:“萧小姐?”   萧晴回过神来急忙说道:“我马上来,叫方先生等我几分钟。”   匆忙之间,把行李箱的里衣服全部倒出来,却拿不定主意,看了好久,黑的太暗,红的又太艳,好容易挑了一件咖啡色的裙子,又拿了那件黄色的外套。化妆却是来不及了,擦了口红,顺手抓了一了一下卷发,在镜子里看了一下自己,才拿了包包,跑出去。   她直冲到餐厅的外面,才停住了脚步,站了一会儿,觉得心脏“咚咚”还是跳得厉害,深吸了一口气,慢慢走近,无论有多少人在,在她面前都成了虚空。她的眼里只有他,靠窗的位置,黑色的大衣搭在椅背上,灰色的休闲西装,多了一丝随意的气息。明亮的阳光透过玻璃落在他的发际,他的侧脸,他的指尖,宛若一副油画。   她轻轻叫了一声:“毅。”   他转过头来,看了一眼,只是云淡风轻的点了一下头,说道:“来了,坐下吧,想吃什么,自己看一下。”   说着那一张简单的menu推到她的前面,萧晴向来是不吃早餐的,她抬起头来,问:“你呢?”   他说道:“吃过了,你自己慢慢来,我去那边抽根烟。”   她怅怅然地望着他走向吸烟区,心里涌起无力的感觉。她喜欢他,很多年了,从二十岁到二十七岁,七年的岁月没有把这份喜欢消磨掉,反而在她的心里生了根。没有人知道这七年的时间,她费了多少工夫,才让他注意到她,然后又费了多少工夫才让自己成了方毅的女朋友。这一份漫长的时间里,她觉得自己的心都熬成了碎渣,可是当他转身离开的时候,除了疏淡,她什么也没有看见。   钻石加工厂,鲁斯本故居,大教堂,市集广场,一天下来萧晴已经有些疲累。到了市集广场的时候,天已经暗了下来,方毅自然是轻车熟路,带她去了一家餐厅,很不起眼,顾客不多,比起别的地方熙熙攘攘的人流,的确有些安静了些。两人落座,方毅到底是绅士风度,先叫萧晴点餐。萧晴一看,那菜单简单却是印着荷兰语,她于这些完全不懂,只好把菜单交到方毅的手里,方毅熟练的点餐,说道:“你该试一试他们的鲑鱼和水蜗牛,味道不错。”   萧晴看他心情似乎不错,在钻石加工厂的时候,却没怎么说话。她笑了一下,说道:“你经常来这里吗?”   他淡淡说道:“来过两次。”   萧晴瞅着他,忍不住问:“一个人?”   他微微一笑,已经知道她想知道什么,说:“和朋友一起来的。”   萧晴有些赧然,便不问了。方毅轻轻展开面前的餐巾,仿佛不在意一样,说道:“她没有来过。”   萧晴心里一颤,本能问:“你说谁没有来过。”   他静静看着她,一双眼睛似是能摄人心魄一样,说道:“跳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