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品相关卷 楔子 重逢   再一次见到淮占郴时,凝如真的相信,眼前这个威风凛凛的将军是她一生的劫数。   一直以来,凝如确信自己对淮占郴是了解的。   所以,在她看来,便是背叛和出卖的往事横在淮占郴心间,他与自己再次相见,最可能说的话,也应该是:“你竟还有脸来见我!”   可她没有想到,当自己真的被带到淮占郴面前时,这个冷如寒冰的男子,却只瞥了自己一眼,然后开口道——   “赏她个全尸,让她死得体面点。”   连日的逃亡让凝如的身子有些虚弱,便是如此,她还是用尽全身的力气颤了两颤。   果然,眼前的这个人早已不是当年的淮占郴了。凝如觉得,自己敢在他的营帐里露面,简直是自信过头了。   帐外,寒风凛冽,冰冻三尺。冰天雪地里,淮占郴帐下的男儿们,正为推翻隋朝的最后一场战争奋力准备着。   按照出兵的惯例,将敌方的俘虏斩首祭旗,确实是不错的鼓励之法。更何况,凝如本就顶着大隋朝如妃的名头,将她当场杀了,更能让将兵士气高涨。   从这个角度讲,淮占郴的决定,是明智的,也是正确的。   门外,侍卫应声而入,淮占郴面色淡然看着军报。尽管那双握着军报的手青筋涨起,他依然没有一句挽留。   而他面前的凝如,又何尝不是如此。   没有争辩,没有求饶,凝如惊讶于淮占郴的绝情,却对这样的处决毫无疑义。相反,她本能地觉得:淮占郴的安排,仅仅三年前那场死亡的延续罢了。   不过,站在一旁胡元却不这么想。   尽管他知道,这两人的恩怨纠葛不是他所能指点的,但从战事的角度讲,有些问题,他必须向淮占郴说明,如此,才不会辜负手上那方“副将”的印鉴。   “且慢!”   忍耐了许久,胡元还是开口了。   侍卫们刚走出营帐,才听见胡副将的勒令,立即停下脚步,将凝如重新押回帐内。   帐帘重新掀开的瞬间,淮占郴紧紧攥住的双手下意识地松弛下来,那股郁结在胸中的气息,也不自觉地顺着鼻腔缓缓呼出。   作为主帅,淮占郴有必要对副将的言行负责,他默了一会儿,确认自己的声音一定不会颤抖,这才冷冷地问了句:“胡元,这是为何?”   胡元见情势稳住,这才从容地回复了主帅的问话。   “将军,凝如姑娘不能杀。当年,她身上如妃的名头还未来得及册封,炀帝就因了咱们的发兵成了太上皇。后来,炀帝被宇文化及杀害于运河游船,这纸册封的文书更是迟迟不曾下发。   尽管世人大多知道如妃的存在,但没有御赐的金册,强行将这个宫里逃出来的女子当成祭品,实在名不正、言不顺。”   关于胡元,凝如一直的印象,便是“稳重”二字。尽管在她和淮占郴还算得上“夫妻”的那段日子里,她与胡元的接触并不多,但此刻,有人愿意站出来为自己辩护,凝如实在觉得感动。   她想说声“谢谢”,可话到嘴边又不由得咽了回去。   已然连累了一个淮占郴,她不想再连累一个无辜的胡元。   想到这儿,她不由得开口道:“胡将军,难为你为我说话。可凝如这样的身份,实在不敢苟活于世,所以,还请胡将军收回方才那番话。”   胡元知道凝如倔,却不知道她竟倔得这么不是时候。   才想再劝上两句,主座上的淮占郴早已忍无可忍,径直站起身来,冲着凝如怒吼道:“你就这么想死?!连一点余地都不留?!”   凝如的脊背微微一僵,颤抖着声音,回了句:“还望将军成全。”   只一句,淮占郴气愤不已的神色不由得怔住。   像在自言自语,淮占郴嘲讽地问了一句:“成全?你还要我怎么成全?”   凝如不晓得这句夹杂着前尘往事的问话该如何答复,但显然,淮占郴不愿意给她开口的机会。   只见他冷笑一声,咬牙切齿地回了句:“如今,你要的,本帅统统不会给!”,而后,冲着侍卫发出了最后的命令。   “来人,把她给本帅拖到粮仓,让那些隋军的逃兵好好伺候他们的娘娘。”   “是!”侍卫得令,径直将凝如拖了出去。   胡元知道那些逃兵的德行,心里一紧,打算张口再做挽回。可回过头,胡元竟直直撞见淮占郴通红的双眼。   一下子,胡元无言以对,便是口中含着的那句:“你这是何苦?”,也没了继续下去的理由。   他摇摇头,轻叹一口气,离开营帐。   淮占郴却没有察觉到胡元的离开,只一人站在原地,怅然若失,一动不动。   兵马未动,粮草先行。粮仓每日最繁忙的活计,便是将库里的米粮一袋一袋地扛上马车。   凝如虽然“初来乍到”,但人手紧缺的情况下,她这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也被迫强行上阵了。   到搬完第十五袋大米,凝如的肩膀已经被粗厚的麻袋磨破了皮。难受至极的她,找了个僻静无人的地方,小心地躲在里面,将肩膀上的衣服轻轻褪下,然后叠好身上的帕子,小心地垫了上去。   肌肤的疼痛让凝如觉得眩晕,她只得靠着干草垛,维持原有的姿势再休息一会儿。   可好死不死,凝如还没缓过神来,几个从角落里解手出来的隋军逃兵,竟一眼看到了凝如的香肩和若隐若现的胸前沟壑。   长久的饥渴让这几人的兽性一瞬间被激发,才穿上裤子的小哥们,迫不及待地想把碍事的衣裳再次除掉。   凝如觉察形势不妙,赶忙把衣服拉上。可如同暴露的兔子一般,虚弱的凝如在几只恶狼的面前,丝毫没有还击和躲藏的可能。   不一会儿,几只豺狼已经将凝如径直放倒在地,不规矩的手,更是开始在凝如雪白的肌肤上揉捏。   凝如只觉羞辱至极,又害怕至极,但她唯一能做的,只是护住底衣的防线和拼命的呼喊。   此时,众将都在为开拔做准备,谁还有时间来粮仓转悠?凝如惊恐之余,不免绝望。   可是,就在她觉得在劫难逃的时候,撕扯得最用力的男子竟被突如其来的一拳打飞。紧接着,身旁那几人也被打得鼻青脸肿、落花流水。   凝如来不及看清楚救自己的人是谁,身上已经被一件黑色的披风严严实实地裹住。   衣服上熟悉的气味传到鼻腔时,凝如一下回过神来:身旁这个搂着自己疾声怒吼的男子,不是淮占郴却是哪个?   “敢动她?信不信本帅当场要了你们的狗命?!”   凝如有些不可思议,生怕听错似地看向淮占郴。然而,这个男人接下来的话却像刀子一般,深深刺进凝如的心脏,让她疼得只哆嗦。   “怎么?想男人了?连逃兵你都要?”   凝如只觉一口老血梗在喉咙,吞咽之间,甜腥的气息早已溢满唇舌。   身上的披风裹着周身的温度,让凝如的四肢不再冰冷,但奇怪的是,她的心却比任何时候都要凉。便是她被淮占郴抱进主帅的营帐,又放在火炉的旁边,心里那层冰霜也丝毫没有消融的迹象。   红艳的火炉旁,火光照耀着凝如右手腕上那道狰狞的伤痕,甚至连她额头上一向被刘海遮盖的伤痕,也因为方才的撕扯暴露出来,直直陷在火光里,看上去狞恶可怖,像是爬虫在蠕动,又像鬼魅在嚣张。   淮占郴本还冷着一张脸,但两道伤痕同时映入眼帘时,他的心还是不由得颤了颤。   往事翻涌而上,淮占郴想起这两道伤痕出现时的种种情景。   他知道,这些伤痕是凝如为他留下的,伤痕上的每一道纹理都记录着她曾经对他的好。   可是,时过境迁,谁又能想到,曾经的誓言竟荡然无存了。   他在心里默默叹了一口气,起身离开营帐,径直往张大夫的营房讨创伤药去了。   张大夫很实诚,见主帅有需要,立刻将手边的三瓶药膏悉数给了淮占郴。   只是,当他询问淮占郴“要这药有何用?”时,淮占郴却一句也答不上来。   他想起方才盖披风时,自己瞥见了凝如肩膀上的伤口。   可拿这一条当理由,合适吗?像话吗?   他苦笑一声,转头离开张大夫的营房,径直将三瓶药放在凝如跟前。才碰到凝如疑惑的眼神,淮占郴突然为自己的行为找到了最合理的解释。   “不要以为这是怜香惜玉,本帅这么做,不过因为:你不配再为本帅留下伤痕罢了。”   凝如定定看着淮占郴,心里不禁泛了酸。眼睛已然模糊,凝如脑子里唯一还记得的,来自淮占郴的关切,似乎只存在于那个风雪交加的夜晚。   淮占郴原以为,抛出这番话,心情定会舒畅。可没想到,才说完,他的心竟比方才看见凝如受伤时更加抽疼。   他讨厌这种感觉,觉得自己身为主帅不该如此心软。所以,等不及凝如回答,他便将主帅营房里的铠甲拿走,径直往胡元那处走去,只留凝如一人在此过夜。   胡元的营帐本就不大,还住着小五、黎平这些人。但主帅亲临下榻,副将哪里敢驱赶主帅。   就这样,四个男人在冰冷的营房里,挤在一张木板上打起了呼噜。   那一夜,淮占郴睡得比任何时候都要安稳,连每夜必然出现的血流成河的婚礼,也荡然无存,仿佛从来不曾发生过一样。   看着主帅第二日神采奕奕,身为副将的胡元自然为他高兴。   只是,胡元无论如何也不会告诉淮占郴:那天夜里,比小五和黎平的呼噜声更让他难以入睡的,其实是主帅的梦话。   而他更不会告诉淮占郴的是:这些梦话里,反反复复被提到的,其实只有一句,那便是——   “凝儿,我想你。” 青青子衿 悠悠我心 楔子 前尘   恒娘不知道腹中的胎儿每日动多少次才算伶俐,在她的印象里,自从肚子里的小家伙学会转身,她每天晚上都睡得不安稳。   西津渡的稳婆说,越是动得勤快的孩子,就越让娘亲省力,因为生产时即便不使劲,小家伙也能蹦蹦跳跳地自己窜出来。   恒娘对运河上的稳婆从来都很信赖,毕竟,南来北往的客商和船夫都是她们接生的,甚至连他们的孩儿们也都经有稳婆那长满老茧的手来到这个世上的。   所以,她坚信,这个闹腾的小家伙,一定迫不及待地想看看运河的风光,看看娘亲手上那杆长长的船篙。   然而,这个持续了九个多月的信念,却在二月初八这天终结了。运河上突然掀起的巨浪,打破了恒娘一生的期许,也打碎了那个人来运河上迎娶恒娘的诺言。   和长江不同,运河的水从来都是平静的。能掀起如此巨浪的理由只有一个,那便是:官府开闸放水,让吃水太深的皇家行船重新飘上水面!   前一刻,恒娘还在船上缝补渔网,下一刻,她所在的船只竟像被掀翻了一般,直直立在江面上。   船舱里的物件开始掉落,桌椅板凳随着倾斜的甲板没入水中,连挂在窗户边上的斗笠竟也脱了钉扣径直掉入水中。   普通人遇上这种情况早就站不稳了,更不用说身怀六甲的恒娘。她拼命地抓着周围的物件,换来的是更加快速地坠落。   船越来越直,恒娘直觉“咻”的一声,自己的脚便到了水面。好在恒娘还算深识水性,入水前,她深吸一口气,直到再次出水时,她这口气依旧撑在胸口。   水并不算冷,恒娘却明显感觉到腹中的小家伙使劲窜动。   是啊,浪花拍打过来,恒娘都觉得吃不消,更不用说肚子里那个还没未过世面的小东西。   孩子的蠕动让恒娘意识到自己必须立刻离开水面,但四处寻觅后,她发现:不远处竟还有四五个人正在呼救着!   人头随着水浪的涌动起起伏伏,倒灌进喉咙的水让呼救声时隐时现。   恒娘的心忽地颤了颤,但孩儿要紧,大家都是落难者,即便见死不救,又有何妨?   想到这儿,恒娘快速地蹬了蹬腿,朝着河岸游了过去。   可在她出水的那一刻,一个男人的声音却让她不由得回了头。   “抱紧那棵树!爹就来救你!”   恒娘喘着粗气,眼神不由自主地朝着男子游去的方向望去。   翻滚的水浪中,一个瘦小的男童正抱着水中的树冠求生,眼看那树杈便要被河水冲断,男童的父亲依然相距甚远。   恒娘的心被岌岌可危的树杈牵引着,她抿唇而立,生怕它在那男童父亲游到时被冲断了。   然而,事实正如恒娘所想。   水中的树杈很快就因为河水的冲刷只剩下一层树皮勉强支撑。一个巨浪袭来,男童的身子被冲了出去。   恒娘紧张地跟着“啊”了一声,却见那男童又抓住了旁边的另一支小树杈。   这样的安稳显然是暂时的,恒娘下意识地摸了摸下腹,而后深吸一口气,径直潜入水中往男童的方向游去。   这一刻,恒娘的心里只有两个念头:一个是希望下一个浪来得晚一些,另一个则是希望肚子里的小家伙不要轻易跑出来!   水夹着船只上掉落的板凳、木桶冲过来,恒娘被这些物件撞得生疼。她下意识地侧着身子,用脊背保护自己的下腹。但如此的游动姿势极耗体力,等她游到男童身边时,身上的力气早已耗去了大半。   好在这男童不算沉,恒娘用长长的衣襟将他绑在身边一同游行时,所剩一半的体力还足够支撑。   方才恒娘顺流而来,所以逆流回到出发时的岸边显然不妥当。她四下张望,觉得男童父亲所在的方向才是最好的路线。   果然,顺着潮流的方向,恒娘和男童很快来到男子身边。男子的手才触碰到孩子,立刻将他抱起,恒娘也顺势解开衣襟,跟在男子身后,缓缓向前。   可世事难料,三人才游了几尺,身后那颗大树竟因为不堪河水冲击而被连根拔起!   岸上的人见势不妙,大声呼喊,声音被哗啦啦的水声覆盖,并没有传到恒娘三人的耳朵里。   大树越来越近,危险也越来越近,快到河岸时,恒娘终于听到了岸上的呼喊。可是——   一切已经来不及了!   眼看着大树就要冲过来,恒娘用仅剩的力气将尚不知情的父子俩推向一边。   她本以为自己还有力气躲到大树的另一旁,但她忘了,身怀六甲的人哪里还有体力完成心中的构想?   还未游到安全的地方,大树已经冲了过来。恒娘下意识地背过身子,但巨大的树冠还是朝着她的脑袋重重地撞了过去!   一阵河水流过,恒娘恍惚间闻到了血腥味,脖颈处一股暖流顺着她精美的线条缓缓流淌。   恒娘摸了摸肚子,脑子里闪过一个青绿色长衫的背影,心中的失落和愧疚一同溢满胸口。   全身的力气像被放空了一般,恒娘不再挣扎,只放松全身,任由江水将自己的身子浮出水面。   因为,这有这样,她的小腹才能离开河水,重新回到空气中…… 青青子衿 悠悠我心 第一章 路见不平咬一口   凝如第一次将“矮小”这个词和自己联系在一起的日子,正是十六岁那年的月夕节。   这天,上空万里无云,凝如吃月饼的爽朗心情因为身上那件长拖在地的圆领长衫大打折扣。且不说一路走来这多余的长袍扫了多少尘土,即便是此刻坐在酒肆中,这条青蓝色的“尾巴”也因为众人的踩踏变得污秽不堪。   每踩一次,凝如就不得不跟着坐直一趟,踩得频率高了,凝如上下缩着脖子,从远处看,简直同上了发条的玩偶一般。   “我说凝如,你就不能把那衣裳拢一拢,你这么一上一下的,与啄食的母鸡有何区别?”   曾经有歌者唱过:“人生已经如此艰难,有些事情就不要拆穿”,凝如从来都觉得这句话甚是有理。可此刻,坐在对面挑着花生米的海若平显然不懂“人艰不拆”的道理。   “像母鸡的是女子,我堂堂七尺男儿,就算做鸡,也要做一只昂首挺胸的大公鸡!”凝如故意将声音装成男儿模样,但慷慨的语调和“做鸡”二字依然引来了周围人的侧目。   海若平噗嗤一笑,将手中的花生米扔到口中,上下打量了凝如一阵,才回道:“七尺?六尺差不多吧。”   凝如闻言,蹙着眉也跟着打量了自己一番,还没抬头,淮占郴的声音却让她气愤不已。   “五尺。”   淮占郴冷静地纠正了海若平一句,缓缓饮了一口酒,眼睛又放在街上来来往往的行人上。   “淮占郴,你怎么骂人啊?”凝如据理力争,语气与方才相比却柔和了许多,甚至连她脸上的神色也不出意外地变成了委屈。   和海若平不同,凝如对淮占郴很少怒色相向,即便她内心的气愤早已烧的她喘不过气来,一见到淮占郴的脸,她的气焰就能莫名其妙地消散。   “淮兄,你可以啊!连自家小姐都敢骂?”海若平显然因为淮占郴的“五尺”言论变得兴奋,淮占郴依旧冷若冰霜。   “方才翻出私塾的时候,那棵垫脚的榆树大约九尺,你才到它中段,最多也就五尺高了。”听着淮占郴的解释,凝如才知道他的话说的是高度,但想想一个时辰前他拉着自己的手翻过墙头,一阵慌乱的心跳袭来,凝如的脸竟毫无征兆地红了。   看向外面的淮占郴自然不知道凝如神色的变化,海若平却看得一清二楚。   他眼睛一亮,恍然大悟地放下筷子,向前凑了凑,嬉笑道:“黄凝如,敢情你上次问我借衣服,为的是逃学啊?”   凝如定定地看着海若平,直到他不好意思地拿起酒杯抿了一口,才回道:“你不说我倒忘了,我问你借衣裳,你为何不借?”   “我……干嘛借你?”海若平没想到自己的调侃竟让凝如翻起了旧账,他诡异地尴尬起来,低头继续道:“再说,你们家又不是没人借,除了你哥,淮占郴的也可以嘛。”   和淮占郴借?开什么玩笑?   凝如在心中默默地反驳了一句,嘴上一句话也说不上来。   作为族正的女儿,凝如虽比不上家财万贯的富家千金,但也知道什么是尺度,什么是分寸。   海若平是从小到大的玩伴,从他还穿开裆裤那会儿,凝如便同他一道在街上丢石子,玩沙包。长大了,凝如又同他一道去郊外放风筝,到河里摸鱼虾。   如果说黄霈佑是凝如在这世上的亲哥哥,那海若平绝对是凝如在这世上结拜的哥哥。所以,对凝如来说,为了掩人耳目朝海若平借一件衣裳穿,简直同讨口水喝,要口饭吃一般,容易得根本没有开不了口的顾及。   可淮占郴却不同。   作为凝如的侍读,淮占郴正式出现在凝如的生活里,是三年前她去私塾的路上。   那时,凝如也同现在这样对束缚甚是厌恶,所以对冷心冷面的淮占郴很反感。直到某天,凝如因为贪玩掉到水里,淮占郴二话没说将她连人带书包地捞起来,这个十几岁的姑娘也便有了心跳加速的感觉。   别说真找淮占郴借衣服了,就只是想到将淮占郴的衣服披在自己身上,凝如的心也会跳得没了章法。   可是,不管凝如怎么努力,这人高马大的穷小子就是对她不冷不热,这让她又能怎么办呢?   不过,傻乎乎的也不止淮占郴一人。   凝如不知道的是:海若平不愿意将自己穿在身上的衣服借给凝如,其实也是同样的顾及。   心里的话翻滚着,凝如寻思了半天也找不出反驳的理由。平时伶牙俐齿的她此时成了哑巴,那种挫败感不言而喻,巧的是,淮占郴的目光竟在此时转到了凝如身上。   猝不及防的四目相对让凝如吃了一惊。她打了个嗝,吊在嗓子眼儿里的心差点从口里飞到桌上,生生当了下酒菜。   凝如告诫自己:要从容!   可淮占郴那厮的目光比烈酒还烈,凝如又怎么可能从容得了?   作为士族的后代,凝如对“光明磊落”这四个字十分欣赏。可自从对淮占郴有了这小儿女的心思,她越发觉得自己跟贼人一般不自在。   尤其是在淮占郴灼灼的目光下,她更是有一种躲到地缝里的感觉。   耳根已经烧红,凝如很想离开这里,但想起长衫的“尾巴”,凝如一下郁闷了。   淮占郴的目光火光一样地映在凝如身上,面红耳赤的黄小公子想要离开的渴望越来越强烈。   额头上的汗正在凝聚,凝如甚至能清楚地感觉到它们融汇到一处时那种轻微而有趣的触感。   终于,在那颗最大的汗珠即将顺着光滑的额头流下时,凝如深吸一口气,一掌拍在桌子上,冲着店里雄浑地喝了一声。   “小二,给我拿把刀!”   一声令下,众人皆惊,原本喧闹的酒肆,竟也生生被凝如这话劈出了一阵宁静。   小二站在原地不知该不该拿,掌柜端详了凝如半日,确定这小公子没有行凶的可能才朝小二使了眼色,让他到后厨拿把菜刀递给凝如。   海若平战战兢兢,心说方才那番话也没什么不妥当,怎么就让凝如有了拿刀的冲动。   他下意识地望了望淮占郴,见他脸色严肃,也是一副不知道凝如要做什么的表情,只好咽了咽口水,小声询问道:“凝如,你不会要我以命抵衣吧?”   小二将刀递至凝如眼前,凝如顾不上海若平的询问,只接过刀,径直站起身,用刀口在长衫下方的前后两面划出两道口子。   众人还未看明白,凝如已放下刀,双手则顺着口子的方向将青蓝色长衫多处的布料撕开。   刺啦两声,凝如的长袍变成短装,那两块早已脏的不堪入目的尾布,也和那把刚洗干净的菜刀一并躺在了小二的手上。   “小二,这两块布给你抹灶台。”说完,凝如往桌上放了几两碎银子,而后道“钱在这儿,不必找了,多谢款待!”   没了“尾巴”的限制,凝如的走姿轻快了许多。   淮占郴的嘴角一笑,跟着凝如走出酒肆。   海若平被这突如其来的离店搞得措手不及,赶忙咬了几口月饼才快步跟上凝如和淮占郴的步伐。   只剩下手上拿着破布的小二,呆呆站在门口,望着凝如的背影,不知道该说“多谢”还是该说“多余”……   和私塾相比,街市上的节日气氛显然浓郁许多。   凝如虽着男儿装,但作为女孩子,她还是因了琳琅满目的商品兴奋不已。那精彩的神色显然是深沉的青灰色长衫无法掩盖的。   海若平出身商贾世家,见惯了稀世珍宝,所以对街面上的东西不怎么有兴趣。淮占郴虽家境贫寒,但也不是那种因为商货的精致、美观而忘乎所以的人。   所以,一条街走下来,从头激动到尾的只有凝如一人。   可这样的貌合神离丝毫不妨碍街上的人把他们三人归成一伙,即便海若平从头到尾都没有踏入妓馆,那个叫赖茂的家伙还是把账算在了他们三人的头上。   所谓,路见不平一声吼,该出手时就出手。这样的人生格言在凝如的生命里简直比真金白银还要珍贵。   按照行程,凝如今日玩耍的地方并不包括这个叫倚香楼的妓馆,但在选胭脂水粉时,一个妙龄女子哭喊着的“救命”二字却让凝如的脚步不自觉地踏进了传说中的烟花巷。   和想象中的一样,凝如才踏进门槛,扑面而来的就是阵阵香气。紧接着,姑娘们矫揉造作的招呼声便不绝于耳。   不过,这些都不是凝如关注的东西。   她的脚步紧跟着方才那个男子,直到那小姑娘被他拉到一间房中,她才停了下来。   隔着门窗,姑娘的呼喊声依旧响亮,只是四周路过的娘子和官人们似乎都习惯这样的呼救,唯有凝如一人神色紧张。   方才在门口,见凝如闯入这是非之地,深谙世事的海若平便知道有事要发生。   原本他打算拉住凝如,但见一旁的淮占郴也跟着走进去,海若平索性转了方向,前往别处找人帮忙。   凝如径直向前走,淮占郴紧跟在她身后,寸步不离。   到了房门前,凝如一下没了法子。淮占郴站在凝如身旁,下意识地拉住凝如的手往后退了两步,这才上到门前,一脚踹开了房门。   对凝如来说,淮占郴每一次拉她手的情景都是值得载入人生史册的重大事件。   不论是他把她从河里拉上来,还是他拉着不愿意上学的她到私塾上课,只要碰到淮占郴掌心里的温度,凝如的心尖总能泛起微微的暖意。   不过,除了柔情似水的女儿模样,凝如的心里还住着“侠义”两个字。   所以,在担心房中女子安危的情况下,凝如下意识地收起了小儿女作态,甚至连淮占郴拉她的手这个举足轻重的亲密动作,都被黄女侠的脑子自动屏蔽了。   “咣当”,门一下被踹开。映在凝如和淮占郴眼中的,正是那男子趴在姑娘的身上欲行龌龊之事的场面。   淮占郴觉得尴尬,下意识地侧了侧脸。但风风火火的凝如哪里顾得了这许多!只见她跨过门槛,才站定左脚,右脚便飞速地朝正中的床榻迈去。   男子尽兴不成,见有人进来,赶忙拉住套在外面的长裤。   谁知,飞扑过来的黄女侠却连骂都不骂一句,径直掂起脚尖,狠狠朝着那男子的耳朵重重地咬了下去! 青青子衿 悠悠我心 第二章 怎可放任恶霸走   “啊!”一声喊叫,惊呆了门口围观的人。站在一旁的淮占郴这才发现凝如的动作远比自己想象的要快。   此时,那男子早因为身体的疼痛放弃了廉耻心,即便在众人面前只穿着一件短小精悍的裤衩,他也不愿意将手浪费在提裤子这种和缓解疼痛无关的行为上。   凝如咬得很紧,男人剧烈的挣扎换来的是凝如满口的血渍。慌乱中,男子用双手捶打凝如的后背。   淮占郴见状急忙上前,从背后徒手擒住了男子的双手。   咬得起劲的凝如含着个大耳朵,含糊地就着血腥味恨恨骂道:“你这畜生!今日我便咬死你!”   淮占郴本就魁梧,加上这男子侏儒般的身高,想要将对方控制住完全不在话下。   只一瞬,那男子的双手便被淮占郴牢牢箍住。   见自己成功掌握了对手,淮占郴才小声地冲着凝如喊道:“我抓住了,你松开。”   凝如下意识地瞥了瞥上方,见情况果然如淮占郴所说,这才放心地松开嘴,冲着地面吐了口带血的唾沫。   “呸!你这满是油腥味的死胖子!光天化日之下,竟敢强抢民女!你当我大隋的《大业律》只是练字的帖子么?!”凝如义愤填膺,指着侏儒死胖子狠骂道。   谁知,那胖子竟一副不知廉耻的模样同凝如争辩起来:“你小子活腻了!竟敢咬你赖爷!”   说罢,胖子朝凝如站得方向踢了一脚。凝如见势躲开,胖子的脚才落地,竟趁机想挣脱淮占郴的束缚。   淮占郴的力道本就不小,见赖胖子想要逃脱,手上的劲更是使大了许多。胖子原先还蛮横的脸因为疼痛变得狰狞。   凝如则趁机将那胖子丢弃在床边的衣服扔到楼下,认真回道:“再胡来,我便把你的裤子也扔出去,让你光着身子上街,任由市井闲人往扔臭鸡蛋!”   赖胖子急了,咬牙切齿地盯着凝如:“臭小子,信不信爷宰了你!”   凝如笑道:“我信,只是在你宰我之前,我得先把你扭送官府,让你知道什么叫恶有恶报!”   说罢,她从袖子里拿出一块雪白的帕子径直塞进胖子嘴里,胖子没了争吵的口舌,只得呜呜乱叫。   方才凝如说话时,雪白的牙齿衬着殷红的樱桃口显得十分灵动。淮占郴定定地看着凝如的唇齿,见其间已没有污浊的血迹,这才冲床那边瞥了瞥。   尽管他的眼神并未落在床榻上,但凝如瞬间明白了淮占郴的意思。   “呀,差点忘了!”她小跳了一下,赶忙转身扑到床上,将方才被捆绑在床上的姑娘松了绑。   “姑娘,你没事吧?”凝如亲昵地问着,衣着单薄的姑娘脸上那方绯红竟是更盛了。   方才激动时,凝如几乎忘了自己扮成男子这件事儿,直到怀里的姑娘因为自己的靠近显出羞涩时,凝如才想起来:今日自己是个束冠男儿!   对凝如来说,一个姑娘躺在自己怀里算不了什么,可对于世俗和生活在世俗里的姑娘来说,方才那一番亲密的举动委实有些不妥。   想到这儿,凝如自觉地从床上下来,而后背过身去。直到姑娘穿好衣服走到自己跟前,凝如才轻咳两声,转而用了男子的模样与那姑娘互相行了礼。   “多谢公子相救!”姑娘的声音带些怯懦,不过,听得出来,她不是矫揉造作之辈。   凝如觉得这女子救得挺值,便回道:“区区小事,姑娘不必挂怀。等下我们便将这厮带去官府,姑娘若还能走动,可否一同前往?”   姑娘连忙应道:“此事因我而起,我自然要给公子作证的。”   凝如满意地点点头,随后又冲淮占郴点点头,示意他带上赖胖子前往官府立案。   四周围观的人早已里三层、外三成,淮占郴揪着胖子在前头艰难地开路,凝如则护着姑娘在后头紧紧地跟着。走到倚香楼门口,海若平和他搬得救兵才匆匆赶到。   才碰上面,海若平便径直跑到凝如身边,关切地询问道:“没事吧,可伤着了?”   凝如本就因为海若平的消失倍感气愤,加上他搬来的救兵竟是自己的哥哥黄霈佑,心中的烦闷自然更是厉害。   她努努嘴,脸色不太好看地回道:“若是伤了,还能站在这儿同你说话?”   海若平知道此刻的凝如肯定在埋怨自己没同她并肩作战,他才想解释自己是去搬救兵了,一旁的黄霈佑却开了口。   “怎么说话的,要不是若平到家中告诉我,我还不知道你今日竟跑到这儿来闹事儿了。”   黄霈佑脸色严肃,管教了凝如几句,便转身朝淮占郴和声道:“放手。”   凝如对哥哥的教训并不意外,但见黄霈佑似乎有放了赖胖子的意思,她赶忙上前,拽着他的手,据理力争道:“哥,他是强抢民女的恶霸,不能放!”   黄霈佑将她的手拿开,语气平稳地回道:“好了,回家去。接下来的事,我来处理便是了。”   凝如不解地看着哥哥,海若平却十分坦然。   此时,赖胖子顺利地从淮占郴的手中挣脱。跟随黄霈佑前来的几个下人赶忙上前取了赖胖子口中的手帕,并将一件绸缎衣裳披在他肩部的赘肉上。   黄霈佑在场,凝如不敢像先前一样直接上去与胖子较量,但见情势不对,凝如还是忍不住握住哥哥的手小声警告道:“哥,不能放他走!”   然而,黄霈佑根本不把他妹子的提醒当回事。   胖子喘了几口粗气,脸上的尴尬与气愤瞬间变成了得意。“怎么,知道我赖爷的厉害了?”   胖子这话虽是对着黄霈佑说的,但无论是淮占郴还是黄霈佑都知道,他想要警告的人其实是凝如。   “赖茂公子大人大量,此事乃是误会,改日黄某定前往县衙谢罪,还请赖公子见谅。”   凝如被这突如其来的客气撞昏了头脑,她疑惑地看着自己的哥哥,无法理解平素正直的他为何会在畜生面前退缩。   赖茂本就气不打一处来,听着黄霈佑的道歉,他那颗膨胀了二十几年的县衙公子心,又怎么可能善罢甘休。   “赔罪?我赖爷的名声你赔得起?不过一个族正的儿子,你真当自己是士族后代啊?”   说罢,他的肥手在黄霈佑的脸上拍了拍,见黄霈佑闪躲,他竟加大了力度,将那脸拍得啪啪响。   淮占郴气愤地上前两步,想将这猖狂的东西重新禁锢起来。海若平也忍不住想上前将赖茂的手拉住。不过,凝如的警告抢了先。   “住手!再拍一下,我就把你两个耳朵都咬下来!!”   凝如面色凛然,双眼直勾勾地看着赖胖子的脸,仿佛下一刻便会扑上来将对方的耳朵撕扯下来一般。   赖茂方才还有些气焰,凝如的话才说完,房里那阵扎心的疼痛让他下意识地退了一步,抬到半空的手,也本能地缩了回去。   凝如凌厉的目光还未收回,赖茂自己给自己找了台阶:“今日先这样,改日,记得到县丞府赔罪。”   黄霈佑见赖茂没了气焰,转而陪笑道:“一定!一定!”   赖茂虽没赚足面子,但黄霈佑的举动让他享受到了公子哥的待遇,所以,他冲凝如和淮占郴各翻了个白眼,便在小厮的簇拥下骄傲地离开了。   走了一半,赖茂仿佛像是想到什么似的,竟停下了脚步。   凝如觉得不妙,才想到自己还有件重要的事情没做,那满身肥肉的无耻胖子竟已转身折了回来! 青青子衿 悠悠我心 第三章 一块牌位一本经   众人不知他回来作甚,只保持着方才的警戒,生怕他再对黄霈佑动手动脚。   岂料,这一回赖茂竟对黄霈佑失了兴趣,转而走到那位被抢夺的姑娘身边。   方才凝如便想到这一点,可还没来得及将人藏好,赖茂早已拉着这个不懂逃跑的姑娘强行往前了。   只一瞬,那姑娘的一声“救命”又成了这街上最刺耳、无助的呼喊。   “臭婊子!爷买了你,你就得跟着爷走!”说完,赖茂蛮横地往姑娘脸上抽了两下,然后不顾她的反抗,径直将她拖出围观的人群。   “哎呀,还是被他抢了先!”凝如的拳头狠狠地打在掌心上,一种恨铁不成钢的气愤在她心头翻滚。   她冲淮占郴使了使眼色,打算再把那姑娘抢回来,不过,黄霈佑肯定不会让她这么干的。   于是,在凝如冲动前,黄霈佑抢先发了声:“赖公子,这姑娘您可不能带走!”   只一句,凝如方才对哥哥的气愤竟没来由的消散了。   好样的!这才是我英明神武、不畏强权的好哥哥嘛!   她暗暗地称赞了一句,脸上的欣喜毫不掩饰地流露了出来。   如果说方才黄霈佑的隐忍没有让海若平感到意外,那么此刻他的出声同样没给海若平带来多大的惊讶。   与黄家兄妹相识多年,海若平早对如水的黄霈佑和如火的黄凝如了如指掌。   和风风火火的凝如不同,黄霈佑最令人称道的正是他温文尔雅的性子。从小到大,凝如常被黄霈佑责骂,但语气从来都是限定在严肃的范畴里,从未高声斥责,也从未肆意谩骂。   和府内管教妹妹的方式一样,黄霈佑在府外打抱不平时同样不温不火。   看上去无关痛痒,实际却是温水煮青蛙。烫不出瞬间泛红的伤疤,但火候够了,对方也能被他熬成盘中餐。   想到这儿,海若平微微一笑,侧身到凝如身边小声道:“看吧,你哥要发力了!”   凝如将信将疑,皱着眉关切地往下看。   赖茂被黄霈佑唤住了脚步,转头看向他,蛮横地问道:“这婊子是爷用钱买的,怎么不能带走?”   黄霈佑面色严肃,稍向前一步,一边朝天作了揖,一边缓缓回道:“大业元年,皇帝登基,深感民生艰难,重修《大业律》。此律法虽废‘十恶’之罪,但以金银贩卖人口的行径仍被列为磔(zhe)刑之罪。   犯此罪者,犯人因身体被肢解而亡,即便县丞大人想留您一副全尸入土为安,恐怕也得缝上三日三夜。如此,赖公子可还想带这姑娘离开?”   一席话落,赖茂神色苍白。   大隋虽定了严苛律法,但奸人当道,且不说普通百姓,便是赖茂这种整天在县衙里混日子的公子爷也从未对律令有所了解。   有赖县丞做保护伞,赖茂这些年的为非作歹都跟玩儿似的,今日,黄霈佑当着众人的面以律令压他,从不知道买个人还要被肢解的赖茂自是被吓得没了魂魄。   看着蛮横的赖茂如惊弓之鸟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凝如与淮占郴不由得偷乐。两人四目相对,洋溢在彼此眼底的喜悦不言自明。   海若平虽也高兴,但瞥见他二人“眉目传情”,心里竟像打翻了醋碟一般,酸得让他皱了皱眉。   趁着赖茂还在石化的空档,凝如偷偷冲那姑娘招了招手,姑娘这才反应过来,跑到凝如身边躲了起来。   围观的人群开始有些骚动,街坊们从原来的冷漠里抽出一丝热切,原先的沉默不语也因了黄霈佑的一席话转成窃窃私语。   尽管声音不大,但回过神来的赖茂却也觉得四周目光灼灼,难堪至极。   赖茂的脑子不算好使,但权衡利弊的本能还是有的。此时的局面早已没有方才好应付,习惯了仗势欺人的赖茂考虑到众怒难犯,终于要不再造次。   他整了整神色,努力装出镇定自若的表情:“赖爷我不和你计较。”   身旁的小厮见主子都退缩了,自然没有坚持的道理。赖茂招手喝了声“扯”,小厮们也跟着主子转身而去。即便黄霈佑在后面补了句“赖公子后会有期”,这几人也不曾回头。   一场妓馆的风波因为赖茂的离开而落幕。   黄霈佑给了那个被抢的姑娘几两银子,又面带怒色地冲淮占郴说了句“胡闹!”,这才拽着凝如的手将她从街市上拖回家。   海若平本还想跟着,但方才寻来的海安担心海畅的责骂赶忙命人将海若平生生架回府中。   淮占郴是下人,也是侍读,自己没看好小姐,还陪她闹了这么一出“行侠仗义”显然不太合理数。   好在黄霈佑并不是刻薄之人,淮占郴并没有因为黄霈佑的管教丢了饭碗,而他自己也没有对黄霈佑的训斥有丝毫的不快。   不过,凝如可没那么坦荡了。   知道自己逃学的行径定会惹来父亲黄白的“执鞭管教”,趁着还没见到父亲的面,凝如拼了命地向黄霈佑示好。   可黄霈佑哪里不晓得自家妹妹的心思,任凭凝如把好话说尽了,他也依然不为所动。   不过,万物本就相生相克,凝如讨好的招数没有效果,可她哭泣的法宝却百试百灵。   冷着脸的黄霈佑看起来不好对付,但见凝如抱着娘亲的牌位哭得梨花带雨,他那颗因为气愤而高悬的心也不由得落了下来。   而同样被丢掉的,还有黄白老爹那根高高举起的鞭子。   “娘~,您怎么走得那么早,女儿想您啊~!”   “娘~,您生前是运河边上的女侠,女儿效仿您的义举,换来的为何是父亲的一顿毒打~?”   “娘~,您……您……”   陈词烂调说得太多,凝如竟因为脑子里同时出现太多的句子而卡壳许久……   淮占郴听这些话听了三年,自然知道凝如喜欢用他娘亲的牌位做护身符,但见她哭得如此投入,心中还是希望老爷不怪罪她才好。   而和黄霈佑一样,黄白对女儿的这种哭泣也没有任何抵抗力。   很小的时候,黄白就告诉凝如:她的生辰正好是她娘亲的祭日。凝如虽不懂得这话的深层含义,但她本能地感觉:红白事叠加在一起终归不是什么好事儿。   和板城的其他姑娘不同,从记事起,凝如在家的地位就比她哥高得多。   黄白把凝如当成珍宝,好吃好喝全都给她独留一份,有时甚至因为凝如吃不够而将黄霈佑的口粮强行分给凝如当宵夜。   不过,虽然黄白对凝如宠爱有佳,但他却坚决反对娇生惯养的做法。   所以,每当凝如做错事,他都会拿着鞭子一边恐吓,一边管教。只不过每一次管教时,那鞭子都只是打在凝如身边的地面上。   三岁时,知道“疼”是什么感觉的凝如对父亲的鞭子有了恐惧。因为害怕,她误打误撞跑进香堂,并抱起娘亲的牌位哭了起来。   从那以后,每回凝如抱起牌位,黄白都会动一动他那颗不再年轻的恻隐之心,紧接着,“执鞭恐吓”这个环节也自然而然地因为凝如的可怜兮兮而被忽略掉。   过去是如此,今日在凝如娘亲的香堂里亦是如此。   黄白放下鞭子,小心走到凝如身边,柔声道:“闺女啊,爹不是狠心打你。可你又逃学,又闹事儿,为父再不管教你,哪天你真成了混世魔王,为父又如何向你娘亲交代呢。”   说着说着,黄白自己老泪纵横起来。   同黄霈佑并肩站着,淮占郴清楚地感受到黄白发自内心的悲痛。那种神情与他父亲淮柳思念兄长淮占英时极为相似,淮占郴又怎能不明白黄白的一番苦心呢。   想到这儿,淮占郴竟觉得凝如有些顽皮,即便她真的嫉恶如仇,但给家中惹事的做法也该加以管教。   好在凝如没让淮占郴失望,见父亲坐在自己旁边耐心地劝说,方才还有些闹腾的凝如,脸色竟也微微正经起来。   本来,凝如抱着娘亲的牌位只是为了躲过皮肉之苦,而她对于自己一上来就咬人的做法,多少也觉得用力过猛了些。   或许,最好的做法应该是将姑娘从赖茂的手中抢走,然后一走了之。   可当时情况紧急,凝如见了那贼人欺负弱女子的情景,便恨不得将他撕成几瓣,又怎会想到别的法子呢?   “爹,以后我学哥哥,不意气用事就是了。”凝如发自内心地向黄白做出保证,黄霈佑与淮占郴听闻此话,嘴角不约而同地微微勾了勾。   “闺女,你哥的性子你学不来。你天生嫉恶如仇,性子却急,你说县丞家的赖公子是好惹的么?   你呀,雷厉风行却欠思考。今后若再遇上这样的事情,记得多找几个人商量,这样你才能长大,才能成事。”   黄白下意识地摸了摸凝如的头发,目光中的慈祥丝毫没有因为满眼的泪水而消减。   “今后,我若是不在,你便多和占郴聊聊。他性子沉稳,遇事多少比你冷静些。”   黄霈佑说完,转头看了看淮占郴,“占郴,你去准备下笔墨,凝如今晚就在这香堂抄写《华严经》了。”   淮占郴答了声“是”,转身往书房去了。凝如看着淮占郴的背影,眼睛一下直了。   她坐直了身子,两眼泪汪汪地看着黄霈佑与黄白道:“哥,我都忏悔了,还要抄经啊?”   黄霈佑面不改色,黄白的脸上却泛出慈爱的笑容。   凝如满心期待,黄白柔和的话语却像刀子一样直直地插进凝如的胸口。   “闺女,家规如此,你便委屈一下吧。”   说完,黄白起身离开,黄霈佑也跟着父亲一同跨出了香堂的门槛。   凝如失神了一瞬,一丝侥幸的心里,还是让她将期待的目光投在了父亲身上。   谁知,目光还未移开,凝如便听见门外那位鹤发童颜的老人语重心长地补充了一句:“哦,对了。今日还是抄十遍,什么时候抄完,什么时候才能睡下哦。”   咣当,凝如的头顶仿佛被物件重重地砸了一下。   一个没坐稳,这个瘦小的姑娘便抱着娘亲的牌位,直接从三尺高的香台上掉落在地…… 青青子衿 悠悠我心 第四章 月儿光光照我心   清风徐来,月移花影。   凝如咬着笔坐在香堂里的书案上,呆呆看着那轮黄得滴出水来的月圆,心中那叫一个空虚。   每一年,板城江边八月十五的景致都是令人沉迷的,所以,对板城人来说,这个不错的日子里,可以不吃月饼,但绝对不能不去江边赏灯。   然而,费尽心思地从私塾里跑出来游玩的凝如在这一天吃了两个月饼后,依然没有办法到江边看一看灯火映明月的灿烂。   “早知道就不逃课了……”凝如喃喃地自言自语了一声,然后无奈地摇摇头,蘸了蘸墨,继续她那未完成的“抄经大业”。   按照黄白的祖父的祖父留下的规定,黄家子孙,无论是谁,但凡惹是生非的,都要抄写《华严经》。因为这部来自佛国的经书,本身讲述的就是佛陀因行果德的故事,这样的内容对子孙后代的成长自然有着不言而喻的重要作用。   在黄白看来,把《华严经》定为惩罚的祖父的祖父显然是英明的,因为即便他的两个孩子在抄写经书的过程中不能真正明白什么叫“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但书中如清泉般清纯的佛陀教导也能让他们二人灵台清明,平心静气。   不过,值得一提的是:自从这条家规被确定之后,黄家上下真正被处罚抄写这本经书的,只有黄凝如一个……   关于这个“家族荣耀”,黄霈佑曾经用“巾帼不让须眉”的美言赞赏过自家妹妹,但黄凝如似乎并不太明白哥哥这句话的深层含义,反而以“半年一抄”、“三月一炒”甚至“半月一抄”的速度屡屡刷新自己的最高记录。   久而久之,黄霈佑对自家妹子的“刮目相看”渐渐变成了“提心吊胆”。斟酌再三,他觉得要给自己的妹妹一点颜色看看。但每次看到她抄经抄到头昏眼花,他又不忍心再给她施加压力。   于是,不自觉地,黄霈佑成了凝如最重要的“抄经写手”,而凝如每一次交给黄白的十卷经书里,也有有那么四五本是黄霈佑帮着凝如完成的。   到今日海若平来告诉他凝如又不合时宜地拔刀相助的时候,黄霈佑才刚刚默写了几遍《华严经》。本来,他想将它们存起来,以备下次凝如被处罚时使用。谁知,凝如竟成功地保持了自己的记录,让黄霈佑的经书以最快的速度得到了最有效的利用……   月到半空,耐着性子写了两个多时辰的凝如终于抄了五遍《华严经》。虽然后面几卷的字体早已斜得像躺下一般,但对腰酸背痛,手指发麻的凝如来说,这样的“战绩”已经很是不错了。   她坐直身子,粗粗地翻阅了一趟后,重重呼了口气,站起身来伸了懒腰。安静的香堂里竟能听见身体里的骨头咯咯的声响,凝如觉得自己真的坐太久了,于是又全身扭动起来,以此让身子舒展一些。   大家闺秀的仪容自然重要,小家碧玉运动身体的瞬间形状丑陋些倒也无甚所谓。   凝如如此想着,原先还有拘谨的身体竟更大幅度地扭动了起来。肌肉舒展的感觉让凝如因为抄经而疲惫的精神得到好转,她开心地笑了两声,却不想门口一声轻咳竟然她顿时面红耳赤。   她定在原地,呆呆地尴尬了许久,才从口里缓缓吐出三个字:“淮……占……郴……”   夜色明亮,但站在阴影处淮占郴的表情却漆黑一片。凝如不知道他此刻是否正嘲笑自己,但无论什么情况,整理容装都是当务之急。   于是,凝如收起方才有些“搔首弄姿”的模样,小心地站定身体,努力装出一副温婉贤淑的模样。才想开口问淮占郴为何来此处,黑影里的男子竟抢先用轻松的口气开了口。   “《华严经》,公子让我给你的。”   只一句,凝如便放弃了刚刚要做淑女的打算。她两步向前,满脸欣喜地结果淮占郴递过来的经书。认真翻阅了一番,才问道:“咦,怎的才四卷?平时不是五卷么?”   淮占郴从阴影里走出来,脸上的神色一如既往的冷静:“公子说没想你那么快就惹了事,所以来不及写成五卷,只给你四卷先应急。”   凝如认真地听完淮占郴解释,叹了口气道:“也是难为我哥了!”她有用力握了握手上的经文,坚毅地继续道:“不碍事,有四卷就不错了!今晚还差一卷,我赶紧抄出来,明日才好给阿爹复命呀!”   说完,凝如转身走向案台,盘腿坐下后,她径直打开了纸张,从第一个开始认真抄写起来。   淮占郴默默地走到书案边,找了个位置倚墙而立。他转头看了看窄小的香堂后,最后将目光定在身旁正认真抄写经书的少女身上。   此刻,黄凝如的神色完全可以用一丝不苟来形同。淮占郴看着此刻安静如水的凝如,再想想白日里咬住赖茂不放的她和黄昏时抱着牌位哭闹的她,心中那股不可思议竟在恍惚间浓烈了起来。   这是怎么样的一个人,竟能在一天之间生出这么多的表情和神色?   说她动若脱兔,她又能心无杂念地抄写经书。   说她处处闹事、整日闯祸,她却又嫉恶如仇,且敢于担当。   她会因为害怕黄白的“执鞭管教”耍小心思,却也不因为黄霈佑帮少了一卷经书而哭闹起来。   她会在无人的地方释放自己的天性,却又在被人看到的瞬间,快速还原成规矩的模样。   交替的场景在淮占郴的脑海中闪过,他微微皱眉地思量着,嘴角却被一个个不同的片段勾起微微上扬的弧度。   他很想敲开黄凝如小小的脑袋,看那里面到底装了什么奇怪的东西才使得她和别人如此不同,可想到她会因为疼痛而泪眼汪汪,淮占郴竟莫名地心疼起来。   淮占郴不明白自己为何会有如此的想法,被自己吓了一跳后,他下意识地站直身体。   和黄霈佑一样,凝如对下人不算严苛,因此,她也不会因为下人倚着墙角斜斜站着而有什么不满,但淮占郴还是觉得:在自家小姐面前如此放松,多少还是“轻浮”了些……   一阵风吹过,院落里的竹子发出吱吱呀呀的声响。   不知道过了多久,凝如紧闭了许久的口中才传来了一声轻松的叹息。   “呀~!终于写完了!”她歪歪脖子,信手将笔放回远处,在面色愉悦地说道。   淮占郴因为长久站里而僵硬的身子在凝如的话语中稍稍有了挪动的模样。   今夜的任务总算完成了,淮占郴即为凝如能回房休息而高兴,也为自己终于不用再尴尬地站立着而欢欣。   凝如拖着那双早已麻得没有知觉的脚缓步离开案台,淮占郴上前将那十本《严华经》拢到一处,而后转身欲往黄霈佑的房间而去。谁知,才走了一步,凝如竟叫住了他的名字。   “淮占郴,哥哥都睡下了,明日再送过去吧。”她的声音一如既往的干脆,但失掉的爽朗却让这声音听上去疲惫了许多。   方才,淮占郴一门心思想着完成任务后向黄霈佑复命,却不想此刻早已过了子时,即便黄霈佑备战科举再刻苦,到这个时点也早已睡下了。   若不是凝如提醒,因为长时间的尴尬而灵台不太清明的淮占郴恐怕会直接冲到黄霈佑的房前,径直敲开门将经书递进去。凝如才说完,淮占郴竟不知该如何处理这些经书了。   “那……我把经书带回去,明日一早再给公子送去。”思量了一会儿,淮占郴想到了这个法子。   但凝如却似乎并不买账。   见他迈开步子,凝如终于忍不住接了一句:“我才抄完你便要走?不陪我玩一会儿么?”   淮占郴顿了顿,沉默了一会儿才道:“这么晚了,小姐怎还想着玩闹,应该回去休息才是。”   凝如上前两步,回道:“可今夜是八月十五,到此刻我都没闹花灯呢。”   淮占郴微微一笑:“运河上的灯虽过了子时还没散,可小姐今日才被罚抄经书,再偷跑出去恐怕不妥。”   淮占郴执着地劝解着,凝如却善解人意地回道:“我自然晓得今晚是不能再翻墙出去了,但外面的灯赏不了,咱们可以在院子里赏自己的灯啊!”   凝如目光灼灼,脸上的神采丝毫没有因为疲倦而有所暗淡。   淮占郴却是满脸的不解:“自己的灯?”   “对啊!”说完,凝如上前将淮占郴怀中的经书捧回案桌,而后牵着他的手,径直往厨房而去。淮占郴摸不着头脑地跟着凝如在厨房里来回寻了两趟,才发现这个小姑娘要找的东西竟是:白萝卜!   兴奋地凝如就地小跳了一步,随后朝淮占郴努努嘴,示意他跟上自己。淮占郴没有说话,果然默默地跟着凝如再次来到院中。   才站定,凝如便径直蹲下,而后用手中的小刀将白萝卜里面的肉削掉,仅剩一层薄薄的皮依然维持着萝卜原有的形状。   淮占郴大约看出了凝如的心思,见她手上的萝卜“灯罩”差不多完成了,便走到香堂中,从柜子里取出备用蜡烛递给凝如。   凝如挖萝卜挖的起劲,猛地见到淮占郴递过来的蜡烛,脸上泛起了吃惊的笑意。   之前她和哥哥黄霈佑也有不言自明的时候,但那些兄妹间的默契带给她的欣喜丝毫比不上淮占郴的举动带来的愉悦。   在凝如的心里,与黄霈佑的默契源自血脉,但与淮占郴的默契却是因为彼此之间的欣赏。   她为两人之间难得的心有灵犀而高兴,直到那盏萝卜灯昏黄的光和月光融合在一起,凝如脸上的喜悦依旧未曾消减半分。   她下意识地转头看了看身边这个男子。   此刻,淮占郴正因为对萝卜灯的关注而未曾注意凝如那一脸的痴相,可月光下,他那轮廓分明的侧脸和长长的睫毛却让凝如内心略带隐秘的情感有了更多坚定的理由。   是啊,这么俊美的少年有谁不喜欢呢?   即便这样的感情出发点多少有些庸俗,但食色性也,就算承认自己是一个“好色之徒”又有什么关系呢?   凝如暗暗地想着,眼神却没有因为胡思乱想收回半分。   白日里,凝如因为淮占郴的眼光不敢盯着他超过三秒,可今夜,月色如水,没有其他人打扰的静谧里,凝如竟大胆而从容地盯着淮占郴许久。   这是一个进步,更是一种突破!   凝如对自己的表现给予了极大的赞赏,恍惚间,她决定不再隐藏自己的心境。   她告诉自己:只要淮占郴扭过头来,她便立刻将自己钟情他许久的心思合盘托出。   可是,理想是丰满的,现实是骨感的。   信誓旦旦的凝如在淮占郴发呆的空档给自己打了一通的气,好不容易等到淮占郴扭头转过来看她一眼,专注过头的凝如还是被他那句略带疑惑的提问将在原地,生生定住了一刻钟——   “你看我做什么?” 青青子衿 悠悠我心 第五章 金风玉露一相逢      凝如脑子不算慢,但总是会在淮占郴的面前不定时的卡壳几下。方才她还满心地为自己的表白大计鼓劲,现在被淮占郴一问,她的心思似乎被看穿了一般,脸上的红晕也就这样翻开了。   好在月夜朦胧,便是凝如的脸上真的变成了猴子屁股,淮占郴也看不出多大的变化。   “看你……”   ——不行啊?   ——怎么了?   ——有什么大不了的!   本能地,凝如的脑子甩给自己几句强行驳斥的台词。但话到嘴边,凝如却怎么也说不出口。   偷窥终归不是什么光明正大的事,强行给自己洗白最后落下的往往是越抹越黑的下场。   凝如思量着,最后一瞬间,灵台的突然清明让自己的话多少得体了些:“看你……累了没,想不想回去睡觉。”   真是完美到天衣无缝的借口啊!   凝如假装打了个哈欠,站起身来往回走:“我困了,先回房了,你也早些休息吧。”   礼数很周到,逃脱很巧妙。   淮占郴并没有从凝如谎话中觉察到多少不对劲的隐瞒,便也跟着站起身来,回了句“小姐慢走”,而后拎着那个已经被凝如当成空气的白萝卜灯,转身往屋里去了。   可还没走两步,她竟忘了脚下那堆萝卜皮,一个不小心,她甩开萝卜灯,整个身子竟就着月色在半空中划出一道漂亮的弧线。   凝如吓了一跳,两手扑腾的挣扎了两下,身体上的不平衡感却早已占据了上风。   “唰”的一声,她仰头倒了下去,可当她反应过来,后背上竟传来一阵温热。   她有些愣住,睁眼一看,头顶上正正挡住月光的竟是淮占郴那张双眉紧蹙,略显紧张的面孔。   怪不得一点都不疼,原来早有人肉垫子帮自己挡住了!   月色清澈地洒在两个青涩少年的身上,透亮的光泽亦如他们从未沾染过世俗与沧桑的纯净情愫一般。   凝如的心里拂过一丝欣慰,感激的情绪正欲泛滥,淮占郴低头问话时,微微喷在凝如脸上的气息却让她的心慌得不知如何是好。   “没事吧?”淮占郴语气镇定地问着,凝如却敷衍地回了句“没……没事”,然后一个鲤鱼打挺,直接从淮占郴的腿上跃了起来。   谁知,这个突如其来的举动并没有与淮占郴形成同步,这边还保持低头的姿势,那边却早已径直往上抬起了脸。   淮占郴还没来得及反应,凝如早已贴了上来,而她那两片不点自红的绛唇,也在同一时间贴上了对方微微泛白的下唇。   仅一瞬,两人石化在原处!   可就是这几乎可以忽略的瞬间,却长得让两人险些窒息。   匆促的吻确实让淮占郴的心猛地撞了一下,那种惊慌失措的感觉甚至让他明白了什么叫血脉喷张。   凝如随即从淮占郴的腿上弹开,淮占郴也赶忙趁着凝如离开的空档站了起来。   相对而立的两人虽努力屏住呼吸不再动弹,但脸红得快要滴出血来的感觉却萦绕在彼此心头。   淮占郴本想说些什么缓解尴尬气氛,可双唇微微张开时,他竟不知从何说起。   寻常女儿家遇上这种情况,多半会脑子短路,可凝如的脑子却因为供血太足蹭蹭飞出一堆胡思乱想。   ——怎么办?真的撞上了?!   ——是说“对不住”,还是“没忍住”?   ——是撒腿就跑,还是假装正经地骂一顿?   沉默在尴尬里蔓延,仿若过了许久,凝如才猛地站直身子,深吸一口气,然后冲着一言不发地淮占郴认真地问道——   “要漱口么?”   显然,这是个没法儿往下接的问题……   淮占郴无语地看着凝如。   凝如却根本没把淮占郴的二度尴尬放在眼里。   “咱们中午好像吃了大蒜吧?”   凝如很认真,淮占郴却很郁闷。   “没有!”   淮占郴冷冷地回了一句,脸上的神色越发地难看起来。   “没有么?有的!”   凝如瞪大眼睛,面色正经,仿若她正在纠结的这个问题比运河里有没有水还要重要。   淮占郴原先还有些羞涩的情绪被凝如搞的所剩无几,他懒得与她纠缠,只默然转过脸,将目光投向身旁的翠竹。   凝如却依旧自言自语地给自己找台阶下:“唉,这大蒜果然不是好东西,中午就吃了,怎么到此刻口里还是一股难闻的味道?果然,不漱口还是不行滴啊~!”   凝如故作镇定地嫌弃了一句,然后淡然地转身溜走。   少女自言自语的声音渐渐减弱,但言语中对大蒜的诸多不满和刻骨仇恨却并未削减。   用厚脸皮缓解尴尬倒是个不错的法子,只是淮占郴没想到凝如的脸皮竟能厚得这般浑然天成。   看着少女的背影,淮占郴不由得扶额一笑,放下手时,方才的不快也被微微摇晃的脑袋甩掉了许多。   这一天,凝如的生活简直可以用惊心动魄和精疲力尽来形容。尽管躺在床上的凝如还会因为方才的心跳加速而有些失眠,但折腾了一天,体力不支终归占了上风,不到一会儿,凝如便沉沉第睡去。   直到第二天日出东方,凝如依旧保持着刚睡时的姿势,一动不动,十分安详。   抄经后的几日,凝如的生活因为禁足而恢复到私塾、宅院两点一线的状态。   黄霈佑安心在书房里为明经科考试作着准备,黄白虽忙着处理管辖区内百户人家的族正事务,但每天都攒够了时间与自己心爱的女儿一同用饭。   平静的日子转瞬而过,直到有个姑娘带着包袱到黄家院子门口请求卖身当丫头,凝如才发觉自己那场拔刀相助的义举竟然已经过了数天之久。   “淮叔,你该不会看上人家姑娘想留做儿媳妇才编出这么一段吧?”来找凝如玩儿的海若平才坐下来,就听说有人要卖身黄宅,吃惊之余,他不由得打起老头儿的趣儿来。   话才说完,凝如手上的纸团子便飞了过来。海若平无奈地笑了笑,捡起落在地上的纸团子,小心地捋直后,重新压在凝如面前的镇纸下面。   淮管家知道海若平向来口无遮拦,听他这一说,倒也不闹不怒,只认真道:“老朽并没有说笑。那姑娘就在门口,说感恩黄小公子救命之恩,所以想来此处伺候公子日常起居。”   凝如刚练完先生布置的字帖,正为自己写的字沾沾自喜时,淮管家的话让她不由得放下了手中的纸张。   “黄小公子?”她略带思量地转转眼珠子,忽地一眨眼,正色道:“难道是上次在妓馆我救的那个姑娘?”   她忽地站起身来,冲海若平看了看。海若平觉得凝如说的在理,便回道:“八成是她。她怎么还没离开板城,上次你哥可是给了盘缠的?”   凝如一边离开位置,一边往外走:“不晓得。莫不是又被那胖子掳了一次?”   想到这儿,凝如不由得加快了脚步,海若平与淮管家也紧跟在凝如身后,一同前往府门口看具体情况。   此时,黄家门口已经围了许多看热闹的人,那姑娘虽然穿着简单,但没了那日的哭丧脸,皮肤白皙的她在芸芸众生的街道群众里,显得十分的出类拔萃。   乖乖,原来她竟长的那么好看,怎的那天没发现了?   凝如心里默念了一句,脚步停下后,两人不经意地对了一回望。姑娘本见有人来,脸上露出的是惊喜的神色,但看定了眼前这个人,她的神采一下成了惊讶。   凝如心说:这姑娘莫不是见了鬼?   转念一想觉得自己虽不算好看,但也不是青面獠牙的模样,便将已然转回的眼神再次转到姑娘身上。   姑娘惊讶的神色倏地变成向惊恐的边缘滑落了……   “你……你什么时候变成了……女子?”姑娘朱唇轻启,不经意显露出的雪白牙齿让她看上去十分机灵,可话音落地,凝如觉得这姑娘智商堪忧。   “约莫是我出生时变的,不然我爹也不会用我哥的衣裳将我从西津渡裹到这板城来。”凝如轻松地说着,脚下的步伐也因为着调侃的话语变得轻盈。   姑娘大约知道自己的话有失妥当,便转而解释道:“不,我是说那日你女扮男装,我竟半分都看不出异样来。”   凝如笑得灿烂:“看出来不就露馅儿了嘛。”她上前两步,站定,“你怎的还在板城。上次我哥给的盘缠不够用么?”   凝如眼神真诚,姑娘自然也毫不避讳:“公子,啊不,小姐不知,那日后,我确实回了家。但家乡四处抓壮丁前往开凿运河,连壮丁的妻子都要服役。   我自小便是小户人家的童养媳,那家人虽把我卖了,但那天杀的得去修渠,我也得跟着去。我心中不愿,便用公子给的银子买断了自己同那家人的关系,然后跑回板城,找姑娘赏口饭吃。”   说完,姑娘的眼里闪过泪花。   众人听完,也无不对姑娘的境遇深表同情。一旁的淮管家听到运河修渠的事,不禁想起自己当年在通济渠被堤坝石头砸死的大儿子,眼中的泪花不由得迷糊了视线。    青青子衿 悠悠我心 第六章 有玉人自远方来   凝如虽不曾见过那个叫淮占英的人,但偶尔听黄白提及也十分感慨。见淮管家被姑娘的话惹出了伤心,凝如赶忙让海若平帮忙。   “若平,你带着淮叔回家歇歇。姑娘,你先随我来,等我爹回来了,我同她说说便是了。”   海若平被凝如这声“若平”叫的心潮澎湃,使劲地点了点头,便带着淮管家到后院去了。   姑娘听着凝如的话,心中自然也是满怀感激,她朝凝如鞠躬后,赶忙擦干脸上的泪花,迈着小步子跟着凝如一同到书房去了。   在大隋,族正并不算显赫的官职,但因为是没落士族的后代,凝如家的源自并不算小。   进入后,凝如顺着平日里最熟悉的捷径穿过庭院,那姑娘在后头紧跟着凝如,脚下的步子虽然没有凝如快,但两只眼睛却不停地四处张望。   在大户人家家里,或许这种张望会让人觉得不够礼数,但凝如家里从来都不会对下人严加苛责,所以,凝如和周围几个干活的丫头和下人并没有出来管教那位新来的姑娘。   穿过花厅,凝如和姑娘终于坐了下来。凝如唤人看茶,却一时不知该如何称呼眼前这位还在张望的姑娘。她简单地嘱咐了司琴上两杯茶,随后,才转身,郑重地问道:“说了那么多话,我还不知道你姓是名谁。”   姑娘因为凝如这声询问才停下了张望的脑袋,认真回道:“小姐叫我玉香就好了。”   凝如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暗暗念了句“暖玉生香”后,大赞姑娘的名字好。   玉香被她夸奖的不好意思了,只好点头笑道:“不是什么金贵的名字,不过从我爹认识的几个字里瞎取的。”   从门口进来的海若平却顺着玉香的话回道:“带个玉字还不金贵?”   凝如接过司琴递过来的茶,微微抿了一口笑道:“就是。你看我,黄-凝-如,怎么听怎么没钱。你说我都已经姓黄了,我爹为什么不顺着这个字给我起个黄金、黄妃、黄太子的名字呢?那叫起来,该有多风光!”   凝如和海若平的一唱一和引来了玉香的阵阵笑意,到从门口而来的黄白脸色却并不好看。   “怎么,你娘给起的名字还不要了?”   凝如原本还半靠着桌子瞎琢磨,听见她爹的声音,立刻从站直在桌子边,然后虔诚地将自己喝了一口的茶捧给黄白。   海若平才坐下,见黄白进来赶紧鞠躬道了声“黄伯伯好。”   玉香见有人进来,也规矩地放下茶杯,小心地向黄白欠身鞠了躬。   黄白朝众人点头示意,接过凝如的茶,脸色微怒地给凝如一个不喜的颜色,才对着海若平说道:“刚在街口碰见你爹,他让我叫你到聚仙楼面见马太守。”   “马太守?”海若平微微一笑,“那是我爹的贵客呀,与我有什么关系?让我去那里喝酒,还不如让我在这里好好陪您聊聊天呢。”   黄白坐下,认真回道:“今日朝廷派了修渠的差,你若不会去奉陪,当心被抓到永济渠当壮丁。”   听完这话,海若平不由得警觉起来:“这么严重?看来,不去是不行了。”   说完,海若平急忙冲黄白行了礼,而后三两步退了出去。   凝如本还想向海若平招招手,谁知才一回头,海若平这厮竟早已没了踪影,而屋内也只剩下正襟危坐的黄白、满脸笑意的凝如和拘谨难耐的玉香。   “你就是那个想来我们家做丫头的姑娘?”见海若平离开,黄白才转过头询问了玉香的来意。   玉香点点头,凝如立刻接着黄白的话讲道:“爹,玉香为了逃避修渠的徭役才到板城投靠咱们的,我觉得咱家多个丫头也没啥,您就同意了吧。”   黄白抿了一口茶,微微思量了一会儿才正色问道:“姑娘除了是赖茂花钱买的人,同他赖家可还有其他关系。实不相瞒,姑娘来我府上做丫头我自然同意,但我黄家确实不愿与赖县丞有太多瓜葛,所以,有些问题还是先问清楚些的好。”   行走江湖多年,黄白因了族正这个职位与官府的人多有接触,对官府亲属的仗势欺人也见怪不怪。但和其他巴结官府的族正不同,生性和善的黄白不愿与官府的人有太多生活上的牵扯。   平日里,黄白在女儿面前嬉皮笑脸,活像个老小孩儿,但对外,黄白族正的威严依旧是不可藐视的。   凝如虽然极少见到黄白在自己面前呈现出这附模样,但也见过他在全族人面前讲话的模样,因此,对父亲模样,凝如并不感到吃惊。   可玉香却似乎有些迟疑。   方才,听淮管家说着姑娘的事时,黄白的心中便升起些许疑虑,此刻,见着玉香欲言又止的模样,黄白更坚定了自己的判断。   可玉香的这副神色却被凝如自动屏蔽了……   “爹,瞧您这话问的,就玉香被卖给那胖子这关系就够呛,再多一层,那还不得要了玉香的命?”   玉香听着凝如这话,当即接续道:“是啊,老爷,我只是他赖茂买的人,别的什么也不是。”   黄白本想借着玉香的迟疑一口回绝了她,谁知凝如过分热切的表达反倒让他没了开口的机会。   无奈,黄白只得点头应下:“既然如此,你便留下给凝如做个伴吧。”   凝如欣喜地谢过父亲,玉香也赶忙欠身感谢。   两人对视一笑,凝如高兴地牵着玉香的手一同到后院玩闹去了,留下黄白一人在花厅坐着,脸上的神色微微透着担忧……   和凝如没头脑的兴奋不同,刚从县衙投牒回来的黄霈佑却对玉香来此投奔一事甚是疑虑。   “皇帝抓壮丁修渠不假,壮丁妻室一同前往也不假,但这姑娘说自己被夫家买给赖茂,又为何要花钱再买断自己同那家人的关系呢?”   黄霈佑将官府接受投牒的回单轻放在桌面,屈膝坐上椅子后,满是疑惑地说道。   黄白深表赞同:“是啊,我也是这个顾及。凝如虽喜欢这姑娘同她作伴,但她同赖家的关系不清不楚,我实在不放心啊。”   “爹说的是。不过,我今日到府衙递交科举的文牒,赖县丞倒没因为凝如咬伤赖茂的事为难我。”   黄霈佑将午后递交文牒的过程细细想了一遍,才认真地分析道。黄白却冷哼了一声。   “赖大人宠儿子这件事儿可是整个大运河都知道的。为了儿子,别说丢面子,就算当场要他的命,他也敢往刀上撞。”   黄霈佑听他说完这话,脸上竟浮出了笑意:“爹,你还说别人,你宠女儿的道行不也闻名大运河么?”   黄白被儿子冷不丁的“挑衅”弄得尴尬,微嗔回道:“那怎么能比?凝如可比他赖茂强多了!”   黄霈佑心知黄白的担忧,见父亲如此神色,转而安慰道:“想来,那事本是赖茂不占理,县丞大人就算护短,也需顾及律法才是。爹尽管放心便是了。”   黄白觉得黄霈佑说道倒也在理,便点点头,深表赞同地回道:“但愿倚香楼的事能就此过去吧。”   碍着那天夜里的尴尬,凝如一连好几日都不怎么搭理淮占郴。   如此的小情绪,看似女儿家的小性子发作,实际透着的却是凝如内心的羞涩和生怕秘密被泄露的不安。   起初,淮占郴也有些不自在,但他觉得只需同平日一般相处,不到两天,他们之间的难堪就能自然化解。   可一连数日,凝如都有意避开淮占郴,不解之余,这个七尺男儿的心里竟生生尝到“被冷落”的滋味。   这天夜里,凝如因为玉香的到来更坚定地“拒绝”淮占郴。   “你早些回去吧,今晚你不用陪我练字了。”凝如双颊绯红,甩下这句话,牵着玉香径直往闺房去了。   淮占郴还没来得及应一声“是”,凝如和玉香的身影便映在了闺房昏黄的窗子上。   淮占郴住的院子虽不在黄家宅院里,但从小西门出去,便是淮家住宅所在的院子。   漫步到家门口,淮占郴拿出钥匙打开门。习惯了凝如像狗皮膏药一样粘着自己的他,此刻竟对突如其来的安静有了些许的不适应。   他望了望夜空,觉得此刻就寝还早,便坐在门口的台阶上,安静地看着月亮。   因为相隔一道墙,坐在门口的淮占郴隐约听到凝如在隔壁院子里爽朗的笑声。   尽管不知道她在笑什么,但淮占郴还是能从这熟悉的笑声里联想到凝如的笑容。   很久以前,凝如也曾经在自己面前像个大笑姑婆一样笑得前仰后合,可自从他那次从水里将她捞起来后,凝如便不再在自己面前肆意狂笑了。   而如今,这个活泼的姑娘更是连话都不愿同自己讲。想到这儿,淮占郴忽地有些沮丧。   从前,他对姑娘家使小性子没有多少研究的兴趣,可今晚,他却很想猜一猜,黄凝如的心里到底在想些什么。不过,待月光下的影子缩短了许多,淮占郴依旧没能找到问题的答案。   从小到大,淮占郴都只有父兄相伴,所以,按照他的道行,猜不出姑娘家的心事也在情理之中。   他无奈地叹了口气,看了看方才凝如塞给他的竹编考箱,突然想看看凝如考箱里的墨是否用完了,便站起身,拎着箱子回屋里检查起来。   这半年,私塾先生给凝如留的都是练字的课程。凝如的字不好看,每日写的字数也不多,但因为下笔过重,考箱里的墨和纸总是很快就见了底。   神经大条的凝如从来不记得在墨和纸快用完时增加“补给”,所以加墨添纸的光荣任务就自然而然地落在了淮占郴这个侍读的身上。   才翻开箱盖,淮占郴就看到了里头少得可怜的墨段和薄得可怜的纸张。他微微一笑,转身从柜子里拿出备用的墨条和纸张,然后仔仔细细、认认真真地叠放到箱子中。   才干了一半,刚巡完夜的淮管家便从屋外推门而入。   听见门声的淮占郴说了句“爹,您回来了”便继续专心致志地叠放着纸张。淮管家对背对着自己的儿子并没有多大的情绪,但见月光下那个竹考箱,他的心里一下不知为何气愤了许多。   “咣当”一声,猛灌了一口水的淮管家重重地将杯子砸在桌子上。 青青子衿 悠悠我心 第七章 黄家有女不可求   淮占郴本没在意,听父亲这一声“警告”,他只得少叠两张纸,然后盖上盖子,将凝如的考箱放到一旁。   “爹,您累了吧,我烧水给您洗洗脚。”说完,淮占郴便迈开步子,打算到厨房烧热水。   才走一步,淮管家气愤却带沮丧的声音却响了起来:“占郴,我和你说过,你和凝如小姐根本就不是一路人!”   他面色微微僵住,好一会儿,才微微翘起嘴角回道:“我这就去端水,您稍等会儿。”   显然,淮占郴并不想继续这个话题,但淮管家也没有停止的意思。   “站住!”   一声大喝,淮占郴被重重地定在了原地。   看着淮占郴不再走动,淮管家这才重新开了口。   “儿啊,士、农、工、商本就不能通婚,咱们这样的小农户,如何能高攀士族的女儿?   你哥当年在修渠的时候死了,我现在只剩你一个儿子。你若真的成了黄家的倒插门女婿,我们淮家的香火可就断了呀!”   淮管家越说越激动,待最后几个字喊出来,老人家的喉咙竟不由得咳嗽了起来。   本就有肺病的淮管家被这几声咳嗽整的腰酸背痛,一个坐不稳竟差点摔倒了地上。   好在淮占郴眼疾手快,淮管家的头才没落地。见父亲的身体不再往下坠了,淮占郴才用力将父亲扶起,并将他搀扶到床上躺好。   盖上被子,淮管家的状况似乎好转了些,这才转身重新往方才那个杯子里到了些水,端在手里,静等父亲起身抿两口。   淮管家对儿子的举动很是感动,将手探出被子紧紧握住淮占郴的一只手,接着方才的话题缓缓往下说。   “我知道,黄家对咱们有恩。当年为了不让你当通济渠的壮丁,黄族正顶着压力把你的户籍除掉。可你一个七尺男儿,给他家小姐当了几年的陪读也算是咱们报了恩了。   如今,你也长大了,爹不指望你飞黄腾达,只求你平平安安、娶妻生子,将咱们淮家的香火延续下去就是了。你可千万别让爹失望呀!”   淮占郴默默地听着父亲的话语,已经长茧的耳朵依旧没将它们当成耳旁风。   “爹,我记住了,你放心吧。我自有分寸。”   听到淮占郴的保证,淮管家的心里稍稍安稳了一些,本就疲惫的身子也因此困意十足。   鼾声微微响起,淮占郴看着父亲沉沉睡去,小心地掖了掖被角后,蹑手蹑脚地将杯子放回原处。   月色依旧很好,淮占郴看着月光下凝如的考箱,心中的感触如洪水泛滥一般,倾泻而出。   从淮占英死去的那一年,淮占郴就成了淮管家的全部希望。   当年,黄族正将淮占英从户籍中除去,淮占郴农户身份的造册内容虽然消失了,但这个见不得天日的“黑户”身份却让他自在了许多。   他不必顾忌南北朝依赖士族与农户不能并肩而行的规定的,也不用忌惮自己和凝如之间的身份差距。   他可以和凝如一同上私塾,也可以和她一同在酒肆饮酒看街景。他与海若平能称兄道弟,和黄霈佑一起行走也不用刻意保持距离。   这样的生活对向往自由的淮占郴来说,简直如同珍宝一般,他喜欢这种日子,甚至希望它能永远持续下去。   曾经,淮占郴对自己的“黑户”身份充满感恩。然而,不知何时起,淮管家却开始在他面前重新强调那个几乎被他遗忘了的农户身份。   起初,淮占郴有些反感,有时还会因为父亲干预自己的生活而感到排斥。但时间长了,淮占郴才慢慢发现,依附在“黑户”身份上的洒脱只是表象,那些因为户籍消失而如贼人般的自卑才是“黑户”的真正含义。   明白了这一点,淮占郴对父亲的唠叨不再反驳,而他本就对凝如不甚热情的表情也因为父亲的嘱咐而透出更多的距离感。   从认识的那天起,凝如就习惯了淮占郴冷心冷面的性子,所以淮占郴的刻意保持距离对她来说,并没有多大的差别。但当淮占郴重新将自己微微打开的心门重新封上时,他却与凝如这样的距离中,寻到了不辜负父亲嘱托的相处之道。   他可以带她上私塾,可以同她玩耍,甚至可以在倚香楼同凝如一起“闯祸”,但:   一切,仅此而已!   他不会对未来有任何期许,也不会对凝如的感情做出回应,他可以不知道自己未来的新娘是谁,但他必须知道:将来和自己共度一生的女子必然不能是凝如。   他曾经以为要很努力才能克制自己的心思不因为凝如的牵引而生长。值得庆幸的是,在他下定决心以凝如念完私塾作为自己离开黄家的时间时,那种对仅剩时光的顾虑和珍惜早就紧紧锢住感情的生长。   他告诉自己,对凝如的一切关照都只是暂时的,即便此刻在父亲眼中他像极了一只想吃天鹅肉的癞蛤蟆,但只要时间一到,一切误会都会消除。   而凝如这份如鲜花般绽放的情感,也会因为自己的离开而凋零。   想到这儿,淮占郴的内心稍微安稳了些。   他重新翻开考箱盖子,默默地将方才还没有叠完的纸张仔细放到箱子里。脸上的神色不自觉地柔和下来,但淮占郴的内心却依然有一个固执地声音在勉强地解释着——   很快,就能解脱了……   据说,每个年过七旬的老人心里都有一个抱孙子的梦想。   以前,淮管家觉得这只是一个调侃老人的段子,但当他真正跨入七十这个古稀门槛时,他突然发现自己竟也不可免俗地成了一个:对儿子早日生个孙子充满期待的老子……   当年淮占英去世,淮管家虽然已经六十岁,但看着仅有八岁的淮占郴,他觉得最重要的任务是操心淮家唯一的独苗顺利长到成年。   可是,当他操心了十年,儿子终于长到十八岁了,他又悲哀的发现:淮占郴的婚事成了他最大的心病。   作为长辈,淮管家苦口婆心地劝说淮占郴成家的话说了一箩筐,可淮占郴却总是不为所动。   往常他觉得淮占郴是因了对凝如小姐那不切实际的期盼而止步不前,可昨夜,淮占郴信誓旦旦地对自己说“自有分寸”后,淮管家又开始怀疑自己的儿子是不是有某些不可告人的隐疾……   大清早,鸡还没叫,淮管家就被自己的这个可怕的念头给惊醒了,他顾不得外头的天还没亮,麻溜一穿鞋,直接跑到淮占郴的床前,打算将他的担忧和盘托出。   可才走到儿子面前,见他那睡梦中俊秀的面孔和硬朗的身体,他又觉得自己能把儿子和紫石街上翘兰花指的娘娘腔联想到一起,简直是脑袋被门夹了……   他面色微怒地冲自己骂了两声“糊涂”,便转过身,轻带上门,缓步前往隔壁黄家院落,开始为今日黄白的远行做准备。   清晨的黄家院子在橙黄色的阳光下显得格外安静。   几个小厮正在院子中央打扫卫生,姑娘们则小心地用抹布擦拭着家具,本就没染多少尘土的桌椅板凳,在姑娘们一双双纤纤玉指的抚摸下自然更是一尘不染。   对淮管家和下人们来说,这样的清晨并没有多少特别的地方,但对于凝如来说,今日这个日子却比平时难受的多。   和板城本地的人家不同,黄白虽然是这里的族正,但他的祖籍并不在这里。   当年,通济渠开通,黄白随着做生意的商船来到板城。为了让子孙不忘祖业,黄白每年都会在白露这一天带着黄霈佑和凝如一同归乡祭祖。   路途遥远,每逢这一日,黄白都会在清晨卯时出门。而习惯了辰时起床再磨磨蹭蹭前往私塾上课的凝如,自然对这样缺觉的早上倍感疲惫。   加上昨夜,凝如与玉香聊到大半夜才睡着,到淮管家和黄霈佑看到她时,小姑娘那双缠绕着黑眼圈的眼睛着实能吓死人。   黄霈佑早就将凝如的东西收拾好,吩咐完淮管家把所有东西都搬上车后,才笑着冲自己的妹子说道:“怎么?昨夜见着鬼了?”   黄霈佑平日里很少说笑,凝如见他难得不正经,索性仿着黄霈佑平日里一本正经的模样,清了清喉咙回道:“怎么跟长辈说话的?没大没小。”   黄霈佑听凝如这么回了一句,转头向外,冲已经走远的淮管家喊道:“把老爷和我的东西卸下来我今年祭祖凝如小姐一个人去便是了。”   原本还沾沾自喜的凝如听得哥哥这一声吼,赶紧睁大双眼,一副虔诚的模样看着黄霈佑笑道:“哥,你怎么忍心为一人独行千里?”   黄霈佑趁势捏着凝如的耳朵,笑道:“长辈不就该有长辈的样子么?”   凝如直打哈哈:“我是小辈,而且是全家里最小的小辈,哥哥大人大量,原谅我一时口误。”   黄霈佑见凝如服软,觉得玩笑也开得差不多了,便敛了神色,嘱咐凝如做好出门的准备。   “东西都收拾好了么?可以了,就出发吧。爹在马车上等咱们呢。”   “嗯,走吧!”说完凝如蹦了两蹦,拉着哥哥的手径直往门外去了。   淮管家小心地检查了车上的所有东西,待一切准备妥当了,才回了句“老爷,都准备好了”,以此向黄白交差。   黄白拉着凝如的手,满意地点了点头,两辆马车即可启程。   和往年一样,淮管家耐心地护送黄白和小姐、公子出了城,才和几个小厮缓步走回来。   没了主子的日子,淮管家成了家里“主心骨”,接下来的半个月,黄家的日常事务都有淮管家一人管理,而黄家院子里的丫头和小厮也自然要听从淮管家的差遣。   淮管家本就不是仗势欺人的人,所以黄白不在的日子里,“阎王不在,小鬼当家”的混乱并没有出现过。   今年淮管家自然也会忠心耿耿地完成主子离开时交代的各项任务。可谁也想不到的是,这趟看似平常的差使,却给黄家和淮家带来一场意料之外的官司。 青青子衿 悠悠我心 第八章 佳人有情君无意   一连几日的疏远,淮占郴对凝如的日常安排自然没有几日前那般熟悉。而她要同父亲与兄长一同出远门的事情,更是从未对淮占郴提及。   同往常一样,淮占郴醒后第一件事便是到凝如的院子里等候用完早饭的小姐到私塾上课。谁知,才进院子,淮占郴便看见凝如房间的大门及四周的窗户被尽数打开。   从小,凝如睡觉便不喜欢开窗,所以黄宅的丫头们总会在凝如不在的时候大开四方的门窗透气。   淮占郴知道凝如的这个习惯,见这幅情景自然也知道凝如今早已经离开院子往别处去了。   他满是疑惑,见有人端着凝如的茶杯走过来,他径直上前询问起来:“小姐今日怎么这么早便去私塾了?”   来者不是别人,正是昨夜和凝如聊到深夜的玉香。她微微一笑,脸色趁着清晨的阳光显得格外精神。   “淮哥哥不知道么?凝如小姐今日陪老爷和公子回乡祭祖了。”   “祭祖?我怎么不知道?”淮占郴有些意外,语气中透出的不满,让玉香觉得好笑。   “淮哥哥说笑么?凝如小姐是主子,主子出门,何需同咱们下人做交代。”   玉香理所当然地说着,淮占郴经她一说,反倒觉得方才的不满有几分逾越的味道。   “那倒是。”他淡淡地说着,脑子里想着的却是凝如平日里与他相邀的话语。   ——淮占郴,我要去吃早饭了,你要不要一起?   ——淮占郴,我今日逃课,你陪我一道出去逛逛吧~!   ——淮占郴,我才抄完经,你不陪我玩会儿么?   就像玉香说的,凝如是主子,她的一举一动完全没必要和淮占郴告知,可淮占郴偏就习惯了凝如事无巨细的“禀报”。   他淡淡一笑,即笑那个不合礼数的小姐,也笑自己这个不合礼数的下人。   玉香看不明白淮占郴神色的变化,小心地探着头,挥了挥手叫了两声“淮哥哥”。   淮占郴的思绪被她牵了回来,脸上一怔,回了句“先走了”便转身离开凝如的院子。   玉香笑得灿烂,热情地冲着淮占郴的背影喊了句“淮哥哥,慢走”,随后拿着杯子径直往厨房去了。   士族院落里,下人之间打招呼的事情并不稀奇,即便黄家院子人不多,但彼此之间言语上的交谈也十分自然。   方才,淮占郴碰上玉香,本没多少值得在意的,偏巧,这一幕却被淮管家看到了。   本来,他就盼儿媳心切,如今看到淮占郴竟与凝如之外的女子讲话,他那颗早就对淮占郴失望透顶的心竟缓缓升起了乱点鸳鸯谱的热切。   从淮占郴来到黄家当侍读,身旁的丫头虽对他颇有好感,但碍于凝如对淮占郴的感情,丫头们知难而退地降低了要求,转而将院中其他男子当做选择的目标。   淮管家虽未儿子口中听出他对凝如有非分之想,但整个黄家,除了淮占郴,几乎所有人都知道凝如的心思。   在淮管家看来,凝如“一人独大”,淮占郴又不愿与其他女子往来,久而久之,等着淮占郴的只有两个结局:要么淮占郴被凝如“强占”,要么就淮占郴因为凝如高不成低不就,最终孤独终老。   而这两个结局,都不是淮管家愿意看到的。   可今日,太阳打西边出来,淮占郴这尊冷佛竟也同别人搭起讪来,这样的奇观可让淮管家乐坏了。   看着儿子远去的背影,淮管家禁不住加快步子,想在玉香钻进厨房前将她拦住。   玉香脚步虽快,但对黄家院落的路子还不熟悉,兜兜转转间,淮管家顺利地唤住了她。   “玉香啊,方才同占郴说什么呢?”   淮管家的语气很慈祥,玉香的神色很疑惑。   “没什么,淮哥哥问凝如小姐去哪儿了,我告诉他小姐祭祖去了。”   听得玉香这一说,淮管家生怕淮占郴刚才的询问让玉香误解,便再将柔和地语气软化下来:“哦,你淮哥哥只是随口问问,随口问问。”   玉香答了声“嗯”,微微一笑,又问淮管家道:“管家可还有什么吩咐?”   淮管家本就觉得这姑娘长得好,此刻又见她礼数周全,心中更坚定了将她说与淮占郴的心事。   “哦,没什么吩咐不吩咐的。你初来乍到,若有事情不明白的,尽管问我家占郴便是了。别看他面色冷漠,其实他的心比谁都热。你们多接触,久了便熟络了。”   玉香不知为何淮管家会同自己说这些话,但听淮管家一说,再想起那日他同凝如在倚香楼解救自己的情景,心中的感激与钦佩溢于言表。   “淮哥哥的确是好人呢!我今后,定会同淮哥哥好好学东西的。”   一句话,说的淮管家心花荡漾,本着趁热打铁的精神,淮管家径直给玉香和淮占郴私自搭了一条鹊桥。   “谁说不是呢。只是我家占郴太过木讷,到现在都还讨不着媳妇。唉,玉香,你要不嫌弃,就把我家占郴收了吧。”   玉香是未出阁的姑娘,听得淮管家这一句话,脸上顿时羞得不行:“管家开什么玩笑,淮哥哥那样的俊朗少年,怎么可能看得上我?”   本是推脱之词,但过来人的淮管家却在这半推半就的话里,听出玉香对淮占郴的好感:“我可没开玩笑。玉香,你要真能做占郴的媳妇,那可真是他十世修来的福分啊。”   淮占郴本就长了一副万里挑一的英俊模样,寻常少女见他那副相貌多数都会生出爱慕的情愫,更不用说这个曾经被淮占郴亲自救下的姑娘。   听得淮管家这话,玉香本还有些犹豫的心思忽地笃定了。   大隋比不上胡族开放,婚姻大事依旧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此刻,连淮占郴的爹都赞同了自己儿媳妇的位置,玉香又怎么可能不对这桩连萌芽都没有的婚姻充满期待呢。   她微微一笑,羞涩地低下头。   淮管家见她默认了自己的提议,欣喜之余,当即将在玉香每日的日程里加上了给小姐整理私塾用具这一条。   听上去,淮管家似乎是让玉香去抢淮占郴的饭碗,实际上,明白人一听就知道这招是当爹的在给儿子和未来儿媳创造共处一室的机会。   从这一点上看,如今和善的淮管家年轻时约莫也有一颗放浪的心。而玉香这个被淮管家拐上歪道少女竟也默许了这样的安排……   于是,玉香顺理成章地成了侍读的侍读。   凝如不在的半个月里,淮占郴照例每日帮着她整理字帖和考箱,玉香虽不懂这些东西该如何摆放,但每日蹭在淮占郴边上,她也自得其乐。   淮占郴对父亲强塞一个人到自己身边虽说反感,但他素来对外界的人与事不太关心,是而,在他眼里,玉香不过一个同笔墨纸砚一样的物件儿罢了,除了会说话,其他并没什么特别。   可惜,玉香却并未从淮占郴的冷默里看出任何异样。   “淮哥哥,这些小盒子是做什么用的?”同前面那几日一样,玉香才到书房,便找了些有趣的东西向淮占郴发问。   淮占郴此刻正帮凝如裱那几张先生难得看得懂的字,专心致志之余,他抬起头,瞥了一眼玉香手中镶着枫叶的藤条盒子,低头回道:“给小姐放剩余墨条用的。”   玉香点点头,满是信服地搁下盒子。转身才跨过一步,另一个镶着红色枫叶的盒子和里头装着的三根小细棍儿和红色绑绳又引起了她的关注。   “淮哥哥,这几根绳子和木条又是做什么的?”   淮占郴闻言,头也不抬,只微微一笑,柔声回道:“给小姐做毛笔架子用的。”   玉香满脸疑惑:“毛笔架子?什么毛笔架子?”   淮占郴的笑意更浓:“她的字练得不好,先生每次布置给她的字帖练习都比别人多两倍。为了节省时间,她常用这几根木棒将三支毛笔并排捆在一起,这样,她写一次字就能交三篇作业了。”   玉香看着淮占郴沐浴在黄昏里的笑容,心中泛起甜蜜的同时,也升起了淡淡的醋意。   “怎么都是枫叶,一点意思都没有。”见淮占郴不理自己,玉香略带不满地放下盒子,随便找了个由头嗔了一嗔。   淮占郴却继续笑着:“小姐从小就喜欢枫叶,说它敢在寒冷中摇曳的性子像极了自己,所以屋里的装饰大多是枫叶。”   玉香闻言,双眼朝四周略略张望了一番。   昨夜,她虽与凝如在此处呆了一夜,却并未留意屋中的布置。此刻仔细一看,玉香才发现,这屋里确实如淮占郴所说,从挂着的画作到窗帘布条,无一例外地铺满了枫叶。   看着看着,玉香的心酸更甚了。   “淮哥哥,你是不是喜欢凝如小姐呀?不然,你怎么对她的喜好那么清楚。”   淮占郴本对自己的笑意不甚在意,听玉香这么一说,他才发现,自己的神色确实容易让人产生误解。   他轻咳一声,正色后,才回道:“自然不是。凝如小姐的癖好与别人不同,跟她久了,也就记住了。你今后也要做她的侍读,需多多留心才是。”   淮占郴的解释让玉香很是满意,她站直身子,娇艳地笑了笑,洋溢于眼底的娇柔,让淮占郴稍感不适。   来之前,淮管家便告诉过她,淮占郴是个外冷内热的好少年,所以在淮管家众多的招数中,最重要的一条便是主动出击,以自己的眷眷柔情将淮占郴彻底攻下。   可惜,玉香来的时间不长,对淮占郴的了解全都靠淮管家不太靠谱的讯息。所以,几日下来,玉香和淮占郴的关系并没有多大进展。   试想,若淮占郴真是轻而易举就被柔情攻势拿下的人,凝如此刻怕早就抱着淮占郴傻乐了,又怎会忍受他三年的冷言冷语还一如既往地对他好呢?   见玉香的神色有些诡异,淮占郴快速完成手上的活计,微微点头示了意,迈步出门去了。   玉香不明白淮占郴的离开是因为火力太猛,还是因为火力不够,她呆呆看着淮占郴走出大门,留在原地不由得沮丧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