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楔子 笼中雀   墨紫幽原以为也许她会在这幽司铁狱里老死, 病死, 或者发狂而死。
  
  就是没想到, 她会被烧死。
  
  这幽司的大牢号称“铁狱”,专门关押魏国天子想秘密处置的犯人,是魏国守卫最森密的监牢, 自开国建立至今一百五十多年来从未出过乱子,可今夜却走了水。
  
  凶猛的烈火已经蔓延了大半牢房,囚犯凄厉的哀号声充斥在整个大牢, 铁狱已成炼狱, 却始终未见有狱卒前来放人出去。
  
  “咳咳咳……”
  
  浓烟已经弥漫了整个牢房,墨紫幽躺在地上, 觉得自己的肺都要咳出来了, 她吸入了大量的浓烟, 整个人都在晕眩。
  
  大火已经烧上牢房的松木栅栏, 将那根根松木烧得吡啵作响, 又袭卷上牢房里的稻草, 跳跃着逼向她。
  
  她看着那夺命的火焰,唇边露出一丝惨笑,谁都以为宠冠后宫的幽妃现在正躺在关睢宫的高床软枕上养病, 哪会想到她却快要被烧死在这里。
  
  烈火带起的热浪和浓烟让她快要窒息,偏偏又不会让她马上死去,而是一点一点地令她感受死亡的吞噬。
  
  这种感觉,真的很痛苦。
  
  她在痛苦中想,原来一个人默默地死去,是这样痛苦又孤独的事情。
  
  恍惚间,有谁,在这炼狱烈火中弹奏着不甘的琴音。
  
  这不知名的曲子,在她被关在这铁狱的三个月里,每日都能听见,隐隐幽幽,一直不知是从何处传来。
  
  如今反倒清晰在耳。
  
  那琴声,铿锵激越,仿佛雀鸟不甘置身囚笼,不惜折翼断喙也要挣脱桎梏,纵然血染囚笼,也在所不惜。
  
  竟是将她心底的那点不甘心全都勾了起来。
  
  怎么能甘心?
  
  她十四岁时成为当时还是秦王的楚烈的妾室,到后来楚烈登基为帝,她又成为他最宠爱的幽妃,一直以为她此生能得楚烈所爱,已近完满。
  
  唯一所憾,就是她刚成为楚烈妾室的那几年喝多了避子汤药伤了身子,一直无孕。
  
  她寻医问药,求神拜佛多年,老天开眼,终于让她怀上了。
  
  可是,楚烈却怀疑那个孩子不是他的,硬生生让人灌她喝下了堕胎药,打掉了她已经两个月的胎儿。
  
  他说,这个孩子来得太巧,他不得不疑。
  
  的确很巧。
  
  五个月前,云王楚卓然和成王楚玄联手兵围魏国都城金陵,楚烈派她去劝云王退兵。
  
  她当时极为惊讶,她与楚卓然素昧平生,也无纵横捭阖,游说雄辩之能,为何是她?
  
  何况她身为楚烈嫔妃,若是只身出入云王大营,不知会引来多少诟病。
  
  但金陵局势迫在眉睫,她还是去了。
  
  而楚卓然居然真的应了她的退兵请求,条件只是要求她在大营里留一夜,他向她保证,绝不逾礼。
  
  她不知道他为什么要留她,但为了楚烈的江山,她自然是答应了这个要求。
  
  云王手握魏国最强的军队,只要他一退,成王孤掌难鸣也不得不退,金陵之围自然能解。
  
  只是没想到,她回到皇宫两个月后就被诊出有孕,算一算时间,差不多就是在她见楚卓然的那段时间怀上的。
  
  但那一夜,楚卓然连她的一根头发都没碰过,内宫的彤史上也分明有那段时日楚烈临幸她的记录,楚烈自己心里也清楚,可他还是不信她。
  
  他说,“知道你曾经前往云王大营的人不少,朕若认了这个孩子,你要让他们如何看朕!”
  
  他说,“幽儿,听话,只要你打掉这个孩子,朕会待你一如从前,不,朕会加倍宠爱你。”
  
  他说,“我们还会再有孩子的。”
  
  墨紫幽却知道不会有了,她的心在他让人灌她喝下那碗落胎药时就死了。
  
  宠冠后宫又如何?
  
  她失去的那个孩子,不是楚烈的宠爱就能够补偿的。
  
  他们之间的感情注定无法复原,她曾经以为的完满,她曾经以为的真心相爱,其实脆弱得不堪一击。
  
  她万念俱灰之下,一心只想永远离开楚烈,离开皇宫。
  
  楚烈却不允许,他对外宣称幽妃患病需要静养,封了关睢宫,将她关进这铁狱反省,说她什么时候想通,什么时候他的幽妃就能病愈。
  
  可惜,现在死亡近在眼前,她还是没想通。
  
  果然是应了她回答他的话,她死也不会原谅他。
  
  因为不原谅,所以不甘心。
  
  琴声依旧在耳边幽幽而奏,她转过头,发现耳旁的墙根下有一道裂缝,琴声是从裂缝中传来。
  
  她盯着那道裂缝看了许久,莫名就生出一股力气,伸出手拼命去挖那条缝。这墙是泥土所垒就,她虽挖得辛苦,挖得十指鲜血淋漓,但那条缝还是被她越挖越大,琴声也越来越清晰。
  
  终于,她挖开了一个小洞,才发现原来墙后也是间牢室,她从小洞看过去,看见了那间牢房里的火焰,浓烟,稻草,还有灰扑扑的囚衣一角。
  
  她伸出伤痕累累的手指去够那角囚衣,她也不知道自己想做什么,只是那琴声引得她心里的那点不甘在反复作祟,让她不甘心这样两手空空地孤独死去。
  
  总是要抓住点什么,随便什么都好。她想。
  
  她的手刚刚够到那片衣角,就被一只大手抓住,琴声停了下来,那只手的主人问她,“你要找什么?”
  
  是个男人的声音,带着缺水的沙哑。
  
  墨紫幽一下反手紧紧抓住他的手不放,她的声音带着涉死的痛苦和不甘,“我不知道……我只是不想就这样一个人孤独死去——”
  
  那感觉仿佛看着自己的存在被一点一点抹杀,却没有人发现,没有人知道,没有人能陪她感同身受。
  
  男人沉默了一下,握紧了她的手,回答她,“你不是一个人,我会陪着你。”
  
  墨紫幽笑了,烈火已经烧上她的囚衣,烧上她的长发,整个牢房都充斥满她的头发皮肤被烧焦的味道,皮肉被灼烧的疼痛让她整个人都在痉挛,但那只紧紧握住她的手,忽然就让她变得坚强,可以从容赴死。
  
  果然,有人相伴,死亡也就不那么痛苦了。
  
  她忍着疼痛,问那个男人,“刚刚那是什么曲子?”
  
  “《笼雀》。”男人的声音也染上了一种隐忍的痛苦,他的牢室中,火势与她的同样猛烈。
  
  笼雀,笼雀,笼中之雀,终究是首满含不甘的曲子。
  
  “你作的?”她又问。
  
  “嗯。”男人回答。
  
  “为何会作这样不甘的曲调?”
  
  “我身在这囚笼三年,心中自是不甘难平。”他痛苦地笑了一下,声音渐渐微弱,“所以才作此曲……”
  
  “你叫什么名字?”她突然很想知道,这个陪着自己死的人是谁,自己最后抓住的人是谁。
  
  没有回答。
  
  她看见那间牢房已经被烈火淹没,除了火光,什么都看不见,只有那只还紧紧握着她的手,触感清晰仍旧,带着至死不放的力度。
  
  最终,大火吞没了墨紫幽,吞没了牢房,吞没了整个幽司,燃烧了一整夜。 正文 第一章 北上归   魏国开平十八年, 冬。
  
  一辆破旧的马车正顶萧萧风雪北上而行。
  
  马车里, 墨紫幽正靠着车壁闭目假寐, 寒风夹裹着雪花侵袭而入,本就不怎么暖和的车厢里越发冷了。
  
  这寒冷的感觉与前世她在幽司大牢里最后的记忆,是那么不同, 那场燃尽一切的大火灼热得她至今午夜梦回,还会清晰地感受到那种被焚烧的疼痛。
  
  她本以为所有的一切都会在那场大火中终结,却不想她再睁眼时发现自己竟是在襁褓之中, 她回到了初生的时候。
  
  命运弄人, 原来那场大火不是终结,而是重新开始。
  
  十四年过去, 她有时候会怀疑前世的一切不过是一场恶梦, 可她知道不是, 因为没有一个婴儿会从初生之时就拥有记忆, 拥有一个成年人的思维。
  
  但那前世又已经离她很远, 最清晰的只有那一墙之隔的琴声, 还有那个与她共死的男人握紧她的手。
  
  来不及知道那人的名字,至今都让她遗憾,也不知此生是否有缘再见。
  
  “……飞萤, 你可给我记好了,墨家规矩大,大老爷又是朝廷重臣,极受皇上看重,府里别说是小姐少爷了,就是老夫人,大夫人身边的丫环都要比云都知县的千金更知礼,你这丫头笨手笨脚的,别闹了笑话,丢了小姐的脸!”
  
  墨紫幽缓缓睁开眼,看向对面正唾沫横飞地训着她的贴身丫环飞萤的奶娘,奶娘还在念叨,“要知道,金陵可不比云都,那可是天子脚下,处处都是贵人,就连皇子都经常出入我们墨府。你要是再不好好学规矩,不小心冲撞了哪个贵人,就是小姐也救不了你!”
  
  十二岁的飞萤呆眼看着奶娘,一声不吭地听着,突然就冲着奶娘狠狠打了个喷嚏,“啊啾——”
  
  “呀!你这死丫头!”奶娘顿时就跳着脚躲开来,转头就向墨紫幽大声抱怨,“小姐,你也真是,怎么就捡了个这么憨头憨脑的丫头回来呢?”
  
  “飞萤还小,妈妈慢慢教就好了。”墨紫幽淡淡道,飞萤是七年前她在月华庵的后山捡回来的孤女,后来就一直留在她的身边。
  
  “再小也陪着小姐在月华庵住了七年了,难道小姐平时都不教教她规矩的么?”奶娘不依不饶道。
  
  “从小便没有人教过我规矩,我又如何教飞萤呢?”墨紫幽似笑非笑地看着奶娘。
  
  “小姐……你也不能这么说。”奶娘干笑道,“当时奴婢的儿子受了伤,奴婢是请示过小姐的,也是小姐同意奴婢回家照顾儿子的。”
  
  墨紫幽淡笑不语,七年前,奶娘跪在她面前说自己的儿子干活受了伤,哭着请求允许她回去照顾一段时日,结果就一去不回了,留下当年不过七岁的墨紫幽和年仅五岁的飞萤住在月华庵里。
  
  墨紫幽心里清楚,这奶娘是看她一个小女孩不懂事,又父母双亡,从出生时就被墨家扔在云都月华庵里不管不顾,想着跟着墨紫幽定是没什么好前程的。
  
  陪墨紫幽在月华庵住着的七年里,奶娘每次都将墨家送来给墨紫幽的银钱昧下大半攒下了一笔钱,她早让自己的儿子用这些钱在云都置了宅子田产,能跟着儿子享福,自然是不愿意再留在月华庵陪着墨紫幽吃苦的。
  
  除了每次墨家派人送钱来时,她会到月华庵代墨紫幽领钱之外,平日里她是从来不会来看墨紫幽一眼。
  
  直到这次墨家派人前来接墨紫幽回金陵,她惦记着能跟着墨紫幽回墨家捞些好处,才又跑回来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求墨紫幽带她回金陵。
  
  不过奶娘不在身边也是好事,这七年里,墨紫幽才能利用自己前世的记忆,悄悄攒下了一笔不小的产业。
  
  “小姐。”奶娘又道,“你这次回到府里,可要好好学一学规矩,府里送来的信里说很快就会为你定下一门好亲事,规矩不好,过门后会被婆家嫌弃的。”
  
  好亲事?墨紫幽的眼中露出一抹嘲意,的确是门好亲事,让她代替思柔公主与西狼王子和亲,如此无上的荣光,岂是他人轻易能得到的?
  
  不过,她将要被选中去和亲之事,前世她也是后来到了金陵之后才知道的,奶娘也并不知情,还真以为她要有大前途了,巴巴地要跟来享福。
  
  墨家真是打得好算盘,这次西狼送来国书,向魏国求亲,当今圣上膝下只有一位思柔公主,年方十五,爱如珍宝,自然是舍不得送去西狼吃苦的。偏偏宗室女中年龄合适的全都嫁人了,未嫁的都太小,总不能强迫那些嫁人的和离吧。
  
  墨紫幽的大伯父内阁次辅墨越青得知皇上为此事头疼之后,立刻就主动提出替圣上排忧解难,说是愿让自亡弟墨越川的女儿墨紫幽,代替思柔公主与西狼王子和亲。
  
  圣上自然是对墨越青的“忍痛割爱”赞不绝口,立刻就赏赐了许多财物,还说等墨紫幽出嫁之时必将她封为公主,将墨越青的嫡女墨紫冉封为县主,算是对墨家献女的补偿。
  
  一个假公主的封号,既无食邑,又无俸禄,还要嫁到西狼那种穷山恶水的地方去。西狼人性子残暴,对妻妾惯常打骂,因为一件小事杀妻之事也常常发生。到时候墨紫幽在西狼受了委屈,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山高水远,魏国根本无法给她撑腰,魏国也不会给她一个假公主撑腰,她有苦也只能往自己肚子里咽。
  
  这件事,得到好处的只有墨家的其他人而已,比如说她那个一心讨好皇上的大伯父,比如她那位将会因她大义和亲而得封县主的二堂姐墨紫冉,于她却是一场灾难。
  
  墨越青膝下可是有三个女儿,全都比她年长,想讨好皇上,怎么不让他自己的女儿去,偏偏就想到她这个被墨家遗忘了十四年的侄女,真是欺她父母双亡,二房无人可为她作主。
  
  想到她的父母,墨紫幽顿时有些伤感起来,她的父亲墨越川是墨越青唯一的弟弟,墨越青出身进士,学识渊博,文采斐然,才过不惑之年就已是内阁次辅,并身兼刑部尚书之职。墨越川却是少年从军,靠着一身军功得封正五品武德将军。
  
  曾经,京城里人人都说她的祖母墨老夫人好福气,虽然夫君早丧,但她辛苦养大的两个儿子都极有出息,长子墨越青更是娶了宁国公府的嫡长女萧氏为妻,为自己的仕途平添助力。
  
  墨老夫人也想为小儿墨越川谋求一门有助他前程的婚事,可是墨越川却是爱上了一名贫穷的孤女,也就是墨紫幽的母亲段氏。为了娶段氏,他不惜与墨老夫人反目,带着新婚妻子远赴边关。
  
  却不想,就在段氏怀孕七个月的时候,墨越川在一次与西狼的战争中遭受伏击,中流矢而亡。
  
  段氏痛不欲生,扶棺回金陵的半途中动了胎气,只能停留于云都城附近的月华庵生下墨紫幽,没过几天,段氏就突然离世,墨紫幽顿时就成了父母双亡的孤女。
  
  墨老夫人说这是墨紫幽孤星入命,刑克父母,视她为不祥,不允许她回金陵墨府。
  
  于是,墨紫幽留在月华庵赁给她和奶娘的房子里生活了十四年,直到现在她这个孤星入命之人可以派上用场了,墨家才派人来接她回金陵。
  
  美名其曰:她快及笄了,该接她回府好好为她选一门亲事,也算对她父母有所交待。
  
  前世得到这个消息的她惊喜万分,立刻就跟奶娘一起收拾了东西上金陵,到了金陵后才知道这令她寒心的真相。
  
  而那时,楚烈向她伸出了援手,她自然是迫不及待地抓住,从此成为他的妾室。
  
  她想,也许就是因为前世,楚烈是十四年来第一个对她好,将她救出泥沼的人,所以后来她才会那样深爱着他吧。
  
  可惜,前世最后,她爱他爱到心灰意冷,最后还那样惨死,这辈子是无论如何都不想再跟楚烈这个人扯上关系。
  
  当然,她也不可能接受墨家给她安排的命运,发现自己重生之时,她就在想,这辈子,她一定让自己活得没有遗憾,那种满怀不甘而死的感受,她不想再体验第二次。
  
  “小姐,都中午了,我们要不要停下来吃点东西再走?”车厢外传来车夫的声音。
  
  “不,这一段不要停,”墨紫幽柳眉微蹙,“你忘记我说过的,这里极容易遇上山贼。”
  
  “切,一个没出过门的小女娃懂什么啊。”车厢外传来车夫刻意放大嗓音的嘀咕,“这么破旧的马车,谁会来抢——”
  
  突然,几声利器破空的锐响传来,马车厢上响起数声被硬物击中的闷响,一支箭头穿破车壁,正好划破了奶娘的脸,一道鲜血从伤口涌出,划过她的脸颊,落在她的石青小袄的衣领上。
  
  同时,驾车的车夫发出一声惨叫,砰地一声摔下车去,拉车的两匹马无人驾驭,顿时乱跑起来。 正文 第二章 母之丧(稍修改)   怎么会在这里就遇上山贼?明明前世还要再往前一段才对。
  
  墨紫幽不解地皱眉头, 原本淡然的神色瞬间严肃起来, 她低声喝道, “飞萤!”
  
  “是!”飞萤那张呆呆楞楞的脸也刹那慎重起来,她动作极快地从座位上窜出车厢,坐上驾座, 一手拉起缰绳调整马匹奔跑的方向,一手执起马鞭狠狠地给马臀加上一鞭,催促两匹马快跑。
  
  这一连串的动作迅速流畅无比, 简直就像是练习过无数次, 就为了此时此刻做好了准备一般。
  
  此时,奶娘才呆呆地抬手摸了摸脸颊上的鲜血, 在看清指尖上那抹鲜红时, 她尖叫了起来。
  
  “别叫了。”墨紫幽被她吵得耳朵疼, 顿时喝止道。
  
  奶娘一下噤了声, 呆看她片刻, 又惊慌地直问, “小姐,怎么办啊!怎么办啊!我们连个护卫也没有!”
  
  墨紫幽唇角扯出一丝嘲讽,墨家让她回金陵, 却只给了一辆旧马车和一个车夫,连个妈妈都没派来,更别提护卫了。云都虽然离金陵不甚远,但中途偏僻的山路极多,极易遇上山匪。
  
  他们这辆马车极破旧,放在往日只怕是入不了这一路上的山匪的眼中的,只是现在正近寒冬腊月,粮食野物稀缺,也鲜少有富贵人家在这个时候出远门。为了填饱肚子,那些山贼就是再看不上他们这辆破车,也是要出手的。
  
  前世,墨紫幽也在这条山路上遇上山贼,却正好被去西南办差归来的楚烈路过所救,也是他们之间孽缘的开始。
  
  她还记得当时车夫死了,也没有一个飞萤可以为她们驾车,奶娘一看情况不对,立刻就跳车扔下她逃跑,却是被山贼用箭射死。
  
  她一个人瑟瑟发抖地蜷缩在车厢里,听见那些越走越近的山贼议论着这么破的马车里能有多少东西。她拿着一只尾端尖锐的素银簪抵着自己的咽喉,心想着自己这一辈子是完了,与其落在山贼手中受尽□□,还如自绝以保清白。
  
  就在那时,她听见马蹄声阵阵而来,马车外传来山贼的叱骂声和惨叫声。
  
  也不知过了多久,终于有一只修长的手撩开了车厢门的油布,然后她看见了一楚烈那张英俊的脸,他撩着油布定定看了惊慌的她很久,对她伸出手,温和地说了两个字,“过来。”
  
  她不由自主就握紧了那只绝境时向她伸出的手,由他将她抱下马车,抱上他的黑马,带着她在众目睽睽之下进了金陵。
  
  送她到墨家之后,他就以两人已在众人面前亲密接触,墨紫幽已经不适合再做和亲公主和为了墨紫幽日后着想为由,向墨越青求她为妾,她声名已损,墨越青无可奈何之下,只能答应,另选自己的庶长女成为和亲公主。
  
  后来,楚烈告诉她,他第一眼见到她时就已为她倾心,所以明明当时马车并未坏,拉车的马也没受伤,他却故意在她惶然无措不能自主时,不让她单独乘马车,与她同乘一马入金陵,一路招摇过市,让墨越青想不认都不行。
  
  事实上,无论她是谁家的女儿,在那种情况下,都只能入楚烈的秦\王府了。
  
  其实多年来,她始终想不明白,楚烈到底是喜欢上她哪一点,前世初遇之时,她不过是个除了脸蛋漂亮,其它一无是处的女子,却能得他如此垂爱,甚至在他登基掌权之后宠冠后宫。
  
  也因此,她总是惶恐不安,拼命地按着他的一切喜好改变自己,生怕这找不到缘由的宠爱哪天就消失无踪,她视这个救了她的男人为所有,直到美梦破碎的最后一刻。
  
  也许,就是因为她心里相信前世楚烈是真地爱着她,所以重生之后,她虽然决定要对他敬而远之,却也没有起过报复他的心思。她的心中对他无爱亦无恨,只希望此生再不相干。
  
  今生此次上金陵,她本欲避开这条山道的,偏偏那个车夫不拿她的话当一回事,坚持不肯绕道,也不肯多拖延一天。毕竟这条路是云都去往金陵的捷径,若是改道则要多走上三五日,而这快过年的大雪天,没有人不想早一点回到自己家中,坐着暖炕,吃着亲人煮的热汤热饭,期待着腊月一过,迎来温暖的新春。
  
  墨紫幽试图改变这车夫的命运,然而他终究是因自己对墨紫幽的轻视而枉送了性命。
  
  只是,奇怪的是,明明前世她们遇见山贼时是在前面一段的三岔路口,怎么这一次却提前遇上了?
  
  是什么引发了这细微的改变?
  
  那么,今生她还会不会在前路遇上楚烈?
  
  咚咚咚——
  
  车壁上又是几声闷响,又有两羽箭刺破奶娘身后的车壁,露出尖锐的箭头来。
  
  “啊——”奶娘扑过来扯着墨紫幽的袖子,“小姐,我们会不会死在这——”
  
  “不会,”墨紫幽抓住奶娘的手想要拉开,奶娘却扯得死紧,她怎么也拉不动,“我们驾车,他们追不上——”
  
  话音刚落,就听见马蹄声响起,墨紫幽撩开车窗上的油布向外看,十数名山贼正骑着马从山坡上冲下来,向着她们追来。
  
  墨紫幽心中一凛,她太大意了,她以为自己没想到这伙山贼居然还备了马匹,前世她根本不敢出车厢,所以山贼情形到底如何,她全然不知。
  
  只见山贼中当先三人手中甩着九爪铁钩向着墨紫幽的马车抛过来,九爪铁勾牢牢抓住车厢后壁,那三个山贼齐喝一声,用力一扯,竟是硬生生将整个车厢后壁拽了下来。
  
  冷风猛地倒灌入车厢,奶娘尖叫个不停,墨紫幽边拉着她靠向车门,边道,“把车里的东西都扔出去!”
  
  说罢,她先把脚边的一个藤编的大箱笼踢了出去,箱笼正好落在一个山贼马前,马儿猝不及防被绊倒,将那山贼摔了出去。
  
  “那是奴婢的箱子,奴婢的钱都在里面啊——”奶娘心痛道。
  
  “你要钱,还是要命!”墨紫幽一边冷冷说,一边又把车厢里的几样东西踢了下去。
  
  到底是命更重要,奶娘咬咬牙,也学着墨紫幽用脚把车厢里能扔的东西,都踢出去,车辕轧过的雪地上,乱七八糟的行李落了一地。
  
  那些山贼受此阻碍,追击的速度顿时就慢了下来,其中一人一怒之下拿箭要射,却被同伴挥手打掉,“你没看见那小娘子多漂亮么!伤了她怎么办!”
  
  一众山贼定睛一看,果见车内的两个女子其中一人生得雪肤花貌,清丽绝俗,都是双眼一亮,一边嘴里大笑着叫着,“小娘子,等我一等。”一边又催马追了上来,手中的箭也不射了,就生怕伤了墨紫幽。
  
  马车到底是不如单骑速度快,眼看又要被追上了,奶娘的目光闪了闪,悄悄伸出双手在墨紫幽的后背作势要推——
  
  她心中想着,这马车里的东西也丢得差不多了,这些山贼还紧追着这破车不放怕是为了墨紫幽,只要他们抓到了墨紫幽,兴许就不会再追了!
  
  谁知,在她双手推出的瞬间,墨紫幽忽然一躲,她一时收力不住,马车又颠得太狠,她整个人一下就滑了出去,眼看就要摔出车厢。
  
  她魂飞魄散地惊声大叫,还以为自己必死无疑时,她的手却被人抓住。她顿时松了口气,有些感动地抬脸去看一手抓着自己,一手抓着车壁的墨紫幽,急急道,“小姐,快拉我进去!”
  
  她现在半个身子都挂在了车外,随着马车的颠簸险险要掉下去,全靠墨紫幽抓着她的手支撑。
  
  墨紫幽却是沉默地看着她,没有动。
  
  奶娘瞪大眼睛,疑惑地看着面前墨紫幽在寒风中更显雪白的脸,“小,小姐?”
  
  “想推我下去,换你得救?”寒风吹动墨紫幽鬓角的碎发,她眼中的情绪有些奇特,“奶娘,你还真是一点都没有变,轻易就能背主。”
  
  “小姐,你,你在说什么,奴婢没想那么做——”奶娘心中发寒,笑得有些勉强。
  
  墨紫幽并不与她争辩,只是道,“我有最后一件事问你。”
  
  “什,什么?”奶娘注意到墨紫幽话里“最后”二字,忍不住整个人发起抖来。
  
  “为什么要给我母亲下毒?一百两银子就足够让你背叛我母亲么?”墨紫幽的双瞳墨黑,浓得深不见底,“当年在西南边城,你丈夫刚死,长子年幼,幼子尚在襁褓之中,我母亲看你可怜,收留你做我的奶娘,甚至连卖身契都没要你签,你就用那碗掺了毒\药的鸡汤来报答她的?”
  
  “你,你怎么会知道?”奶娘一脸震惊。
  
  “因为我亲眼看见的。”墨紫幽的面上浮起恨意。
  
  她重生在襁褓中的第七日,金陵墨家派了个妈妈来。
  
  那天,奶娘刚在墨紫幽房里给她喂完了奶,那个妈妈悄悄地推门进来,并带上了门。墨紫幽躺在木制的小床上,看见那个妈妈给了奶娘一张一百两的银票和一小包毒\药,让奶娘毒死她的母亲段氏。
  
  那个妈妈走的时候,俯身在小床边看了墨紫幽一眼,撇撇嘴道,“这也是个没福气的。”
  
  墨紫幽看见,那个妈妈的左脸颊上有一颗大痣,她认得她,她是大伯父墨越青的继室封夫人的陪房王妈妈。 正文 第三章 恨相逢   王妈妈走了之后, 段氏就让人来叫奶娘抱墨紫幽过去, 墨紫幽记得段氏把小小的她放在身侧, 眼神温柔慈爱,这是一个母亲才会有的眼神。
  
  她听见段氏叨叨絮絮在说,她的幽儿长大了一定是个艳冠天下的大美女, 一定会嫁给一个疼爱她的好夫婿,幸福地过一辈子。
  
  然后,奶娘端了那碗鸡汤过来, 墨紫幽猜到了, 那碗鸡汤里一定是下了毒的,她拼尽全力地大哭想要引起段氏的警戒, 哪怕能耽搁段氏喝下那碗鸡汤也好。奶娘却是让段氏先喝汤, 自己抱着墨紫幽走到门外哄着。
  
  不过片刻屋子里就传来瓷碗摔在地上破裂的声音, 那一瞬间墨紫幽不哭了, 后来的十四年里, 她再也没有哭过。
  
  那天, 她用还泛着婴儿蓝的眼睛冷冷地看着奶娘,看着奶娘和后来赶来的王妈妈是如何掩饰一切。
  
  不过一百两银子,就能让奶娘要了她母亲的命。
  
  之后, 王妈妈把她父亲墨越川的灵柩带回金陵,把她留了下来,而那个眼神温柔慈爱的女子,只被草草葬在月华庵的后山上,连墨家的祖坟的都入不得。
  
  有时候墨紫幽在想,也许老天爷让她回来,就是要让她发现她母亲死的真相,让她替生母报仇。
  
  所以,她才会明知道墨家人不怀好意,却仍然同意回金陵,前世她与楚烈之间种种既然还未发生,她可以不计。但是杀母之仇,身为子女者却是不能不报,她一定要回金陵墨家去找封氏,亲口问一问她到底为什么非得要段氏的命!
  
  “不,不可能,你那时候还那么小!你怎么可能会记得!”奶娘难以置信地大叫,就是因为当年墨紫幽不过是个襁褓之中的婴儿,她和王妈妈才会丝毫不避忌墨紫幽。
  
  墨紫幽不回答,她那双眸子越发黑如稠墨,她只是缓缓道,“知道么,我等了十四年,一直在等这一天。”
  
  因为这一天,奶娘命中注定要死在这里。
  
  墨紫幽松开了手,看着奶娘惊恐地惨叫着摔下马车,又被之后追来的山贼的马蹄践踏而过,奶娘凄厉的哀嚎响彻山谷,衬着这寒风大雪,令人毛骨悚然。
  
  那些山贼都忍不住回头去看一眼奶娘被马蹄踏得颅骨碎裂的尸体,她身下的白雪被她的鲜血染红成刺目的一片,又全都再转回头去看墨紫幽,心中暗惊墨紫幽的狠辣。
  
  墨紫幽坐回车门处,抓紧了门框,她看着奶娘越来越远的尸体,忽然问飞萤,“飞萤,我太狠了么?”
  
  “不,小姐是我见过最好的人。”飞萤回答她,从她五岁被墨紫幽捡回来时起,她就视墨紫幽为主子,她相信墨紫幽做任何事,都一定有理由。
  
  墨紫幽一下笑了,虽然是奶娘先要害她,虽然奶娘前世也是死在今天,死在这里,但她的手到底是不干净了。
  
  不干净,就不干净吧。
  
  “停下!”那群山贼策马大喊,“否则我们就放箭了!”
  
  就在此时,马车冲过了前世她遇上山贼的那条三岔口,从另一条岔路上,一队官差骑着高头大马猛地跟追着墨紫幽马车的山贼们撞在了一起,顿时乱作一团,墨紫幽的马车趁机拉开了与山贼的距离。
  
  有人怒声大喊,“何人如此大胆,敢挡秦王殿下的道!”
  
  墨紫幽心头一震,抬眼看去,就见马队当先一匹黑鬃骏马上坐着一位相貌极为英俊的男子,剑眉修鼻,眼神如蛇一般冷锐。他着一身深紫色云雷暗纹织锦大氅,衣衽两边各绣了一条玄蛇纹样,衣领处的黑色风毛衬得他神色冷肃,显然极为生气。
  
  眼前情形,谁都看得出来这是山贼在打劫路过的旅人,只是偏生挡了他们的路!
  
  男子皱着眉头向着那辆被山贼追逐的破旧马车望去,失去后壁的车厢里,一名女子扶门而坐,她虽一身素净袄裙,乌发间不过点缀一支素银簪,却是生得雪肤花貌,仙姿玉色,万千世界似乎都比不上她眉眼间那点清冷的风流。
  
  明明在这颠簸逃亡中该是狼狈不堪的时刻,她却是满脸镇定,分毫不见惊慌,双眼亮若皎月,审视着眼前的一切。
  
  在视线对上的一瞬间,两人都是一怔——
  
  楚烈。
  
  墨紫幽抓着门框的手指蓦地绷紧,终究还是遇上了。
  
  前世,她就是在这里遇上山贼,又被楚烈所救,自此纠缠一世。
  
  墨紫幽望着楚烈那张比起记忆里年轻许多的脸,感觉到自己的心情除了一开始的心惊,剩下的只有平静。她终于确定,十四年过去,她对这个男人无论是爱还是怨,都已经烟消云散,剩下的唯一念头,就是远离他,远离前世所有的一切。
  
  楚烈也正定定地看着她,他的眼神有些惊讶又有些复杂,一如前世他初见她时。
  
  片刻后,他忽然扬手一鞭卷住面前一个山贼的脖子,狠狠将那山贼拽下马去,冷冷下令,“杀了他们!救人!”
  
  他的手下听到命令立即拔刀,纵马上前毫不留情地开始斩杀山贼。
  
  那些山贼吃了一惊,纷纷放弃继续追逐墨紫幽,转而与楚烈的手下对抗起来。
  
  “姑娘,你们别再往前,向我这边靠过来,我们会保护你的!”楚烈向着墨紫幽高声喊。
  
  墨紫幽紧抿着双唇,没有回应,她知道现在最理智的做法,就是向楚烈他们寻求保护。山贼数量太多,楚烈也不可能全部牵制住,若是她们继续逃,一定会有山贼追来。
  
  只是,她心中就是涌动着一种直觉,告诉她不要停,若是停下,她此生一定又会走上前世的老路。
  
  “飞萤,不要停,继续往前!”墨紫幽命令道,重生之时,她就已决定,此生一定要错开她和楚烈的所有交集。
  
  “是。”飞萤扬起马鞭抽在两匹马的马臀上,马车不停反而加速前行。
  
  果然有四个不死心的山贼见墨紫幽要跑远了,就立刻扔下同伴不管,追着墨紫幽所乘的马车而来。毕竟墨紫幽这样的绝色世间少有,若是这次不得手,以后只怕没这么好的艳遇。
  
  在发觉墨紫幽的马车没有停下的意思时,楚烈皱了皱眉,手中的鞭子疾舞,将面前的山贼一个个击落,催马要追过来,却又因山贼人数太多,一时脱不了身。
  
  “姑娘!”楚烈有些急切地大喊。
  
  墨紫幽看过去,就见楚烈正直直地看着她,她忽然就想起前世,她因为流产而昏迷,醒来时,楚烈正端着一碗补药坐在她的床边,温情脉脉地看着她,柔声细语地哄她喝药。
  
  她还记得他那时的双眼,眼中的情意没有丝毫作伪,仿佛之前种种都没有发生过,他们之间的猜疑,对峙,还有那个孩子。
  
  她忽然就觉得楚烈好可怕,他怎么可以这样若无其事,还认为她也应该同他一样若无其事?好像无论他如何伤害她,她都不会对他心生芥蒂,他们之间都不会有裂痕?
  
  她受了伤,她会痛,她并非人偶,弄破了用温情补补就好。
  
  楚烈也许真的爱她,但那种爱,不是她想要的。
  
  她开口催促,“飞萤,再快点!”
  
  “驾!”飞萤又给两匹马加了一鞭。
  
  马车越跑越远,终于在一个转弯后,脱离了楚烈的视线,墨紫幽顿时松了一口气。她安慰自己,此生也许会有所不同,楚烈未必会再次对她一见钟情。
  
  无论如何,她只要强行错开前世他们之间的所有交集就可以了。
  
  她又看了一眼紧追在马车之后的四个山贼,垂眸思索,若她半途遇到山贼打劫之事传回金陵,除非有人作证她未受山贼侮辱,否则她的名声就全毁了。
  
  若非有前生之事,楚烈自然是为她作证的最好人选。
  
  但是现在,她可不敢赌。
  
  万一楚烈今生还是对她动了心思,回到金陵后告诉他人,他在救她的时候,已经与她肢体相亲,无论这是否属实,她都无从辩解。到最后,她只能有两条路可以走,要么,青灯古佛了此残生,要么,就是同前世一般入秦\王府为妾。
  
  这两条路,无论哪一条,她都不想选。
  
  只是单看这辆马车的情状,遇到山贼之事是无论如何都瞒不了的,她必须另外找一个证人,证明她的清白。
  
  可这寒冬大雪,古道深山的,哪里就那么容易就让她遇到人。
  
  忽然,前路风雪中,不知是谁,吚吚呀呀唱着悲凉的戏词——
  
  “……将军怒气冲霄汉,所以天垂暗,雷轰号令严,风拥群鸦,一似得胜还军转。主人,你死为中原,那朱仙镇上父老呵,空把旌旗盼……”【注1】
  
  墨紫幽一怔,这是《东窗记》里的一出《告奠》,讲得是岳飞被秦桧陷害,全家惨死,他的下属施全到坟上告奠,欲刺杀秦桧报仇。【注2】
  
  “小姐!前面有人!”飞萤大喜道。
  
  墨紫幽向前方看去,就见这大雪天的古道边上,不知道是哪里来的一大堆的马车,围在前路左边的一座双亭并联式的十里长亭外。墨紫幽看见那些马车里坐着的都是女子,全都不怕冷地开着车帘,抱着手炉倚着车门,满眼痴迷地盯着那长亭看,生怕看漏一眼似的。【注3】
  
  而那长亭四周守着八名身佩唐刀,侍卫打扮的精壮男子,正面露警惕地观察着四周环境。其中一亭里,站着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年,一手执一只酒杯,正唱着一支《折桂令》——
  
  “……献牲肴拜吿台前,少保灵魂少住云軿,生不能请功受赏,推轮捧毂,拜将登坛。你也曾驰单骑入虏塞,杀得金酋丧胆……”【注4】
  
  字字悲哀,句句愤懑,竟是勾起人无限戚凄感慨之情。 正文 第四章 再相见   墨紫幽远远看过去, 只觉得那少年相貌十分俊美, 他穿一身做工精致的雪狐领玉色披风, 随着曲调举杯舞袖,姿态挥洒风流,再唱着这悲凉的曲子, 衬着那一身脱俗飘逸的白,颇有一股悲壮气势。
  
  原来是个优伶,怎么风雪天的在这里唱曲。墨紫幽又去细看另一亭中之人。
  
  那一亭中央的石桌上摆着个小炭炉, 炉上架着一个盛着水的小铜盆, 盆中温着一壶酒。
  
  桌边坐着一名男子,穿一身狼裘大氅, 灰白相杂的毛皮卷裹着他整个身子, 只露出一张清俊的脸, 不语不动, 静静地听着少年唱曲。
  
  乍然看清男子的脸时, 墨紫幽还以为自己看错了, 可是待她看见长亭外单独停在一边的一辆车壁上绘着白泽纹的马车时,她就知道自己没认错。整个魏国,除了皇上之外, 独有六年前被送去南梁为质子的成王楚玄有资格使用这白泽纹。
  
  成王此时怎么会在这里?
  
  墨紫幽很清楚,前世成王一直到楚烈登基都没有被召回魏国。
  
  只是后来,楚烈登基不到一年就开始滥用民力,大兴土木,扩建皇宫,广造行宫,穷奢极欲,耽于享乐,后来更是两度对西狼发起战争,几乎耗尽国库,最后只能增加税赋,引得百姓怨声载道。
  
  成王才看准时机,从梁国借兵与云王楚卓然联手以楚烈祸国殃民为由,一路攻到金陵逼楚烈退位。
  
  也是那时,居于深宫少闻外事的她,第一次发现原来她以为完美的楚烈,其实一点也不完美,至少,他成不了一个好君主。
  
  前世,她与成王曾有一面之缘。
  
  那次,她前往云王的大营求楚卓然退兵,在云王大营里待了一夜。第二天清晨,楚卓然送她出营时,楚玄就站在大营门口等着他们。
  
  那天,他未着甲胄,也未佩剑,穿一身月白长袍,束发未着冠,只用一只玉簪固定。他看清她的脸时,微怔了一瞬,又立刻苦笑道,“难怪难怪,楚烈会派你来。”
  
  之后,他只是看了楚卓然一眼,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未再多劝楚卓然一句,转身走了。
  
  墨紫幽至今没想明白他那句话是什么意思,就如同她至今仍不明白楚卓然为何只见了她一面就肯退兵。楚玄为何只见了她一面,就放弃劝说楚卓然,仿佛认定再劝也无用一般,就那么走了,任由他们之前的所有的战果付之东流。
  
  不过,不管前世如何,成王如今出现在这里可真是帮了她的大忙,他身边那八个护卫看起来个个身手不凡,要解决这四个山贼绝对不费吹灰之力。
  
  若能请他出手帮忙,再送她到金陵为她作证,那就没楚烈什么事了。
  
  只一瞬间墨紫幽就做好了打算,“飞萤,向他们求救!”
  
  ***
  
  长亭外落雪纷纷扬扬,那少年在唱——
  
  “……到如今,受非刑,死无辜。功也徒然,名也徒然,勇也徒然。可惜你有万灶貔貅,都做了散雾霏烟……”[注1]
  
  楚玄边听着那悲凉戏词,边有些怀念又有些涩然地笑,“梁都极少下雪,这冰天雪地,还真是让我有些怀念。”
  
  他身旁站着一个面白无须,身穿灰鼠里子石青色披风的男子,男子拿起温在炭炉上铜盆里的那只天蓝釉酒壶,在桌上一只同样是天蓝釉的小巧酒杯里倒上八分杯,又把酒壶放回铜盆里温着,他的声音里有着寻常男子少有的阴柔,“王爷喝杯酒暖暖身子吧,这亭子里风大,还是早点乘车上路的好。”
  
  “是啊,六年没有感受过魏国的凛冬,我还真有点不适应。”楚玄从紧拢的右袖里伸出一只修长的手,执起那杯酒,慢慢饮尽,然后笑,“想当初,几个兄弟里,我是最不怕冷的,每每这样的大雪过后,我定要呼朋引伴去御苑打猎。寒冬时节食物难觅,野兽最为凶恶,围猎起来,最为有趣。”
  
  “王爷是大魏最好的猎手,当年陪同万岁爷到木兰围场秋狝之时,王爷年不过十岁,独自一人就猎得九匹灰狼,一时传为佳话,奴才至今记忆犹新。”男子笑着又俯身为楚玄斟满酒。
  
  “李德安,你还是那么喜欢拍马屁。”楚玄摇头失笑。
  
  “奴才说的都是实话,王爷身上这身狼裘,不就是那时万岁爷圣心大悦,特意命人用那九匹灰狼的狼皮做的么。”
  
  “是啊,”楚玄伸手摸了摸身上的狼裘,笑容却是渐渐淡了,“当初我身形仍小,五张狼皮做成皮裘其实已绰绰有余,我却执意要尚衣局把九张狼皮一点不落地用上,总觉得那样才算得那次秋狝的圆满,结果这狼裘做出来果然太大,一直都不能穿,如今倒是用上了。”
  
  李德安拿着酒壶直起身,在楚玄身后眼神微悯地看着他的主子,当年楚玄在诸皇子中无论是才能还是德行都无人可及,是众望所归的储君,可后来却遭遇大变,从太子被贬为亲王,还被皇上送往梁国做了六年质子。
  
  这六年,他一直陪在楚玄身边,亲眼看着那个曾经意气风发的殿下如何变得日渐沉默,隐忍谨慎,多思忧虑,在梁国活得小心翼翼。
  
  他收起脸上的神情,又摆出笑脸正想说点什么哄楚玄开心,就听见有女子的声音大喊,“救命啊——有山贼!快救救我们——”
  
  李德安眉头微皱,向着呼救声传来的方向看去,就见滚滚雪尘中,一辆破旧简陋的马车正向着这里冲来,车上坐着两名少女。后面正追着四个手拿弓箭,笑得一脸淫猥的男人。
  
  “小娘子,别逃了,快停车!跟哥哥我回山吃香的喝辣的,包你快活赛神仙——”
  
  那些坐在马车上,围着长亭的女子们全都惊得伸出头去看,一看见那些凶神恶煞的山贼,又全都受惊吓地缩回脑袋,生怕自己也惹上麻烦。
  
  李德安看着那破马车壁上扎着的数支羽箭微微眯眼,问楚玄道,“王爷,要救人么?”
  
  楚玄饮尽杯中热酒,眼波只稍稍向那马车稍微一扫,就不再看,“不急,再等等。”
  
  “两个小女子,怪可怜的,驾车这个看着也不过十一二岁。”李德安有点于心不忍,另一个坐在车里边的没看清脸,但看身形应该也是个小姑娘。
  
  “这么可怜的人,怎么这么巧就让我们给撞见了,”楚玄把手中的酒杯搁在石桌上,声音平淡,“不对,应该说她们怎么就这么巧撞上了我们。”
  
  李德安神色一凛,立刻收起了自己的怜悯之心,再给楚玄斟上一杯酒。他们这一路回金陵,可是遇到了不少“惊喜”,想来楚玄虽然已经被皇上厌弃了,但到底曾是储君,他这次突然回来,难保有些人不会动了让他进不了金陵的心思。
  
  那少年依旧在唱——
  
  “……你三从简,四德全。三从简,四德全。死无辜,为衔寃,安邦反受了逆天怨。愁填海,闷堆山,俺这里拜伏在阶前,徒然泪涟,只得仰面酬尊酒,躬身化纸钱……”[注2]
  
  眼看马车就要冲过十里长亭,而成王依旧安坐着听曲,对她们的求救视若无睹,墨紫幽心下一沉,心中冷笑,楚玄曾被称作“白泽君子”,魏人都道他是当世圣贤,最见不得百姓受苦,如今看来只怕都是表面功夫。
  
  也对,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这荒山野岭的作态也没人看见,成王又不知道她的身份,自然是不愿意效这举手之劳。
  
  只是,若成王真不出手相救,接下来的路上只怕不可能再会遇见别人,更何况她们这两匹老马根本不可能支持太久,迟早会被后面这四个山贼追上。
  
  要如何才能利诱成王出手相帮?
  
  墨紫幽紧盯着楚玄,一时没想出办法。
  
  只一瞬间,马车已经冲过长亭,她顿时心下丧气,难道她真的只能等楚烈解决了那些山贼后追上来救她?
  
  就在她心灰意冷间,忽听那唱戏的少年高声念了句戏文,“俺只管祭奠,倒忘了刺秦桧之事!”[注3]
  
  语声未落,就见他动作极快地抽出亭边一名侍卫身上的佩刀,抬手一掷,唐刀如闪电一般激射而去,正好刺中拉着那辆白泽纹马车的其中一匹马的马臀。
  
  那马儿吃痛的嘶鸣一声,拉着车直冲到路中间,正好隔开了墨紫幽的马车和那四个山贼。
  
  这一下变故突然,所有人都是一怔。
  
  墨紫幽有些意外那个像是楚玄养的优伶的少年,居然会在楚玄都袖手旁观的情况下出手帮忙,她心下感动,心想那少年既然出了手,楚玄总不会还不管吧。就立刻让飞萤停车,带着飞萤跳下马车向那长亭跑去,想要寻求庇护。
  
  但她只跑了几步就停了下来,因为楚玄的神色太冷了,他连看都不曾多看她们一眼,倒让墨紫幽迟疑着不知道该不该过去。
  
  那四个山贼刚才被那冲出来的马车吓了一跳,如今看见墨紫幽下车,顿时就反应过来,破口大骂道,“是哪个不要命地敢拦你爷爷!”
  
  边骂边转头去找多事的人,结果看见路边长亭中的楚玄,和那八个精壮的侍卫时,一下楞住了。 正文 第五章 美优伶(略修改)   他们一路追着到这里, 心里只惦记着墨紫幽这个美人, 并未注意到楚玄等人, 如今一看横在眼前那辆精致华贵的马车,就以为是楚玄出手阻挠,但又猜测楚玄身份非同一般, 倒一时不敢招惹。
  
  可偏偏楚玄现在又坐着没动,连看都不看他们一眼,他们倒一时闹不清楚玄是怎么个意思了, 再加上心心念念的绝世美人就在眼前, 就这么放弃了实在是不甘,顿时就迟疑在那里。
  
  墨紫幽其实也没看明白楚玄倒底是管还是不管, 就在他们猜测间, 楚玄偏头看了一眼那匹马屁股上扎着的唐刀, 又看向那少年皱了皱眉头, 缓缓说了一句, “那是我的马车。”
  
  墨紫幽心下暗叫不好, 楚玄怕是要怪罪那少年。
  
  谁知那少年却一撩披风的下摆,姿态悠然地往亭栏边一坐,向着楚玄叹息着抱怨道, “谁让他们太吵,扰得我忘了词,唱不下去了。”
  
  他的本音音色清澈,如冰泉水流,泠泠入耳,听得人心神舒畅。
  
  “姬渊,那是我的马车。”楚玄似笑非笑地看着他,又强调了一遍。
  
  姬渊?墨紫幽双眉微蹙,她总觉得“姬渊”这个名字很熟悉,前世她一定听过,但就是一时想不起来。
  
  “大不了,我今天为你唱这一出就不要酬劳了,算补偿你那匹马。”姬渊眸光一转,看了那四个山贼一眼,笑了一声,“不过——”
  
  他本就生得风流俊美,那四个山贼被他这一眼看过来,顿时就酥了半边身子,忍不住去看了看墨紫幽,又再看这少年,只觉得一个如花间晓露,一个如晨曦袅雾,俱都不俗,难分高下。一时间心猿意马起来,更是舍不得走了。
  
  就听见楚玄问姬渊道,“不过什么?”
  
  “不过,王爷不觉得这四个人打扰了你听曲的雅兴,该好好教训一下,方不堕王爷的威名不是么?”姬渊懒懒笑道。
  
  楚玄静静看了姬渊片刻,突然向着李德安一挥手。
  
  李德安对着那些侍卫一使眼色,立刻有四名侍卫一齐拔刀,飞身上了停在长亭外的四匹骏马,冲向那四个山贼。
  
  那四个山贼本来听到姬渊的话时就有所防备,早已拔刀在手,原想着楚玄的人也不多,还想抗衡一下。谁知道那四个侍卫武功极高,身手快如闪电,拔刀上马,飞身而至,一连贯动作一气呵成。
  
  那四个山贼还来不及摆好架式,就有两人被砍翻下马,双双毙命。另外两人一看情况不对,拨转马头想逃,结果刚刚一动,就被两名侍卫一人一刀砍掉了脑袋。
  
  尸体断颈处的鲜血喷出一尺来高,溅上四名侍卫的衣衫头脸。他们却是擦也不擦,一转马头打马回亭外,下马向楚玄下跪复命。只听嘭嘭两声,那两具无头尸体这才从马背上砸落在地。
  
  这长亭之外,一时寂静无声,众人皆惊在那里,只有姬渊抚掌大笑,“王爷威武!”
  
  “姬渊,你和你的同伴走散了,现在又不要我给的酬劳,哪里来的盘缠上金陵?”楚玄却是笑着问他。
  
  墨紫幽心中一动,忽然就想起姬渊是谁了。
  
  姬渊此人,前一世她虽不曾见过,却是一直风闻其大名。他可是后来金陵有名的昆腔芙蓉班的当家名旦,也是芙蓉班的班主,他的唱腔好,扮相俊,身段美,倍受戏迷追捧。
  
  前世,墨紫幽曾听闻,若是姬渊在哪里摆台唱戏,必然引得万人空巷前去观看,可以说是风靡整个金陵。
  
  又加之姬渊生得俊美,貌胜潘安,情如宋玉,才比子建,虽身为下贱,却是论才论貌都处处不凡,更是惹得不少男女大动凡心,偏偏他又生性风流不羁,处处留情,便得了“檀郎”一美名。
  
  据说,当时为了他而黯然神伤的名门闺秀不计其数,因他而交恶的高门贵胄更是多如过江之鲫。
  
  他不过一介下九流的戏子,却惹得豪门中多少男女为他争风吃醋,按说早该不被金陵各大世家所容。可竟是无一人敢动他,也动不了他,全因他得了当今皇上的青睐,能够长伴君侧,陪着皇上玩乐。
  
  听说皇上两日不见姬渊,就要发脾气。皇上待他之重,就连近身随侍皇上的掌印太监韩忠都要退上一步。
  
  有皇山这个大靠山在,谁敢暗地里处置了他?
  
  就连朝中大臣纵然心里对他戏子的身份无比轻视,明面上却丝毫不敢轻慢于他,见到他都恭恭敬敬地行礼叫一声“姬大家”。
  
  无爵无官,以一介伶人之身成为天子身边最为宠幸的弄臣,本朝开国以来,他是第一人。
  
  就连后来楚烈登基为帝之后,虽不常常召他进宫陪伴玩乐,却也极为礼待他,甚至还引得后宫一众妃嫔争风吃醋。结果就有人闹到了当时宠冠后宫的墨紫幽的面前来,要她进言除了那个姬渊。
  
  墨紫幽虽然没这么做,不过当时听闻这些,只觉得匪夷所思,着实不明白是怎样一个人,能引得男男女女都为他不顾名声,痴迷不悟。
  
  如今见到,却也要在心里叹一句“难怪”。
  
  如此朝雾一样出尘的俊美人物,若不是身在贱籍,还不知道会有怎样的造化。
  
  只是前世,这个姬渊后来却是无缘无故突然失踪,当时为他魂牵梦萦的一众男女都派人四处查访寻找他的下落,却是查不出丝毫踪迹。他的失踪,也成为了当时金陵一大未解之谜,更是引出无数或香艳或绮情的传闻。
  
  算一算,前世芙蓉戏班差不多是在这个时候到金陵的。
  
  只是没想到,这位前世风光无限的“檀郎”,竟也有落魄到连盘缠都没有,要在风雪中为楚玄唱曲的时候。
  
  不过,这样一个人,又怎么会真的落魄呢。
  
  就见姬渊笑看了楚玄一眼,环视了一遍围在长亭外的女子们,冲她们微微一笑,他那双丹凤眼本就生得极好,如染雾般水汽氤氲,不笑也带三分情。一笑之下,顿如雪消雾散,春风拂绿,那三分多情,瞬间成了七分,当真是妖惑众生。
  
  那些马车上的女子们顿时被迷得晕头转向,七嘴八舌地开始吵,“姬公子跟我走吧,我给你盘缠。”
  
  “不,姬公子,你跟我回去,我养你一辈子!”
  
  “呸,人家哪里看得上你!”
  
  “难道人家就看得上你!”
  
  墨紫幽这才知道原来这些马车里的女人都是冲着姬渊来的,看她们大多打扮妖娆,风尘味极重,显然多是阅尽欢场情爱青楼妓子,却也还是被这姬渊迷住,可见他前世“檀郎”的美名不是白得的。
  
  “小姐,那人笑起来真好看。”飞萤在她身后呆呆地说。
  
  何止是好看。墨紫幽叹息,简直是妖孽!
  
  这是一个深知自己生得好,也极懂得如何利用这一点的少年。
  
  “哈,倒是我小看你了。”楚玄顿时大笑。
  
  墨紫幽这才知道,原来他不是楚玄养的优伶,不过也是,楚玄刚刚回到魏国,怎么可能就带着一个优伶上金陵,为自己引来无数闲话。
  
  只是——
  
  墨紫幽的眼神在楚玄和姬渊之间转了转,她总觉得楚玄待姬渊的态度有些特别,又想起姬渊前世的名声,忍不住想,这楚玄不会是看上姬渊了吧?
  
  成王是梁国待久了变成了断袖?
  
  她按捺不住胡思乱想了片刻,才带着飞萤走上前去,先向着姬渊行礼道谢,“多谢姬公子。”
  
  “姬渊身份微贱,当不起小姐这样的大礼。”姬渊笑着摆手。
  
  “姬公子是我们主仆二人的恩人,这礼自然该受的。”墨紫幽却是道,她正正重重地向姬渊行完了礼,才又向着楚玄行礼,“多谢成王殿下。”
  
  站在楚玄身后的李德安见墨紫幽居然先向身为戏子的姬渊行礼,才向身份尊贵的楚玄行礼,心中顿时就对墨紫幽多了几分好感。心想道,这小姑娘不是个会捧高踩低,趋炎附势的。
  
  楚玄却是面色一沉,冷声质问墨紫幽,“你怎知我是成王?”
  
  他的语气充满了怀疑。
  
  “开平九年,殿下因治理两江水患,救助百姓立下大功,彼时有人看见白泽瑞兽出没两江,百姓都道,如此祥瑞现世是昭示殿下为当世圣贤。今上圣心大悦,特下旨赐殿下独用白泽徽纹,他人不可比肩。”墨紫幽一笑,“是问这大魏国中,除了成王殿下,还有何人敢在车身上绘白泽纹案?”
  
  “陈年旧事,你竟也知道,真是难得。”楚玄冷笑一声,眼中疑色不减反增,不怪他多疑。墨紫幽出现的太过巧合,看她打扮不过乡野贫女,按说该是见识浅陋,可却对九年前的朝中往事了解得如此清楚,实在可疑。
  
  “抬起头来。”他命令道。 正文 第六章 兄弟情(略修改)   墨紫幽缓缓抬头, 露出自己的脸, 楚玄和李德安看着她的脸都是微怔了一瞬, 李德安迅速低下头去,道,“殿下, 这姑娘生得太好了。”
  
  墨紫幽微一蹙眉,她怎么觉得李德安话里有话?
  
  “的确是生得太好了。”楚玄的目光忽然有几分冷。
  
  墨紫幽本想拜托楚玄送她们去金陵,可现在看楚玄的态度, 显然对她极为防备, 难怪之前不肯出手救她,她倒一时犹豫着没开口。
  
  就在此时, 只听得马蹄声急急, 墨紫幽的来路上又出现了一队人马, 为首之人正是楚烈。
  
  “咦, 秦王殿下?”李德安尖眼, 有些奇怪道, “今天这条道上还真是热闹。”
  
  楚烈一出现,墨紫幽的两条秀眉猛地紧皱又立时松开,眼中露出一瞬的戒备。
  
  她这刹那间神色变幻, 全然落入姬渊眼中,他有些奇怪地看了墨紫幽一眼,又看向骑马过来的楚烈,眼神忽然就有些冷了。
  
  楚烈本是赶着来救墨紫幽的,结果看见这里居然有这么多人,特别是看到楚玄在长亭里,顿时有些意外。眼神一瞥间又看见那四具山贼尸体,他的面色稍沉又松,一转马头直向长亭里的楚玄奔来。
  
  “四弟,我听说你已随同梁国使臣前来为父皇贺寿,不日将至金陵,却不想在这里遇见你!”楚烈一脸惊喜地在长亭前下了马。
  
  “三哥。”楚玄也已经起身走出长亭,笑容温和地迎向楚烈。
  
  墨紫幽心念微动,看了楚玄一眼,原来并不是魏帝召楚玄回国的,而是他作为梁国派来魏国向魏帝贺寿的使者中的一员才能回到魏国。
  
  自六年前,北魏和南梁议和之后,每年两国皇帝寿辰,两国都会互相派使者前往贺寿。只是魏帝的寿诞还在明年的三月中旬,还有三个多月才到,梁国的使臣这次来得未免早了些。
  
  况且——
  
  墨紫幽扫了一遍楚玄的随从,并未见到像是梁国使臣的人。
  
  同样的疑问,楚烈也有,“四弟,怎么你先到了,梁国其他使臣呢?”
  
  “梁国正使和两位副使,还有其他随扈才过湛江就说魏国太冷受不住,要留在那里等开春再上金陵。”楚玄像是无奈地摇头,“我思乡心切,想在家过个年,所以先一步回来了。”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楚烈一副不胜欣慰的样子,与楚玄交手相握,两人都是一副骨肉至亲久别重逢的欣喜之态。
  
  墨紫幽心中嘲意微涌,谁能想到前世后来这兄弟二人为了一张龙椅会是你死我活的局面?
  
  “六年不见,你在梁国一切可好?”楚烈露出关切之色。
  
  “他国非故国,难把梁地作魏土,又有什么好不好的呢。”楚玄语露落寞。
  
  “唉,你别怪父皇,他到底还是——”楚烈止住话,一副自己也不知该如何为皇上所为分辩的样子。仿佛为了转移话题他才看向墨紫幽,温声问,“姑娘你没事吧?怪我能力不足,刚刚没能牵制住所有的山贼,差点就让姑娘遇险。”
  
  “山贼已然毙命,是成王殿下和这位姬公子救了我,刚刚也多谢秦王殿下仗义出手。”
  
  墨紫幽带着飞萤向着楚烈福身行礼,楚烈这才注意到站在长亭中的姬渊,也不由因为姬渊那出众的外表惊艳了一下。
  
  姬渊向他拱手行礼,“拜见有秦王殿下。”
  
  那些马车里的女人,也都规规矩矩地向着楚烈行礼,一个个娇声道,“拜见秦王殿下。”
  
  有两位相貌不俗的王爷在这里,她们居然还是只盯着姬渊,没一个去向楚玄和楚烈献殷勤,墨紫幽实在觉得稀奇。
  
  不过,她又一想,这些欢场里的女子大多眼光毒辣,自然看得出以楚玄和楚烈和身份,绝不是她们能抓得住的男人,还不如抓住姬渊实在。
  
  可惜,姬渊也是个抓不住的男人。
  
  楚烈抬手免了他们的礼,刚要开口对墨紫幽说什么,墨紫幽就抢先向楚玄道,“我们本要去金陵投亲,却不想半路遇险,车夫和我的奶娘都死在山贼之手。如今只剩下我们主仆二人,却是连去金陵的路都不知道怎么走,还望成王心善,能够送我们前往金陵墨家。”
  
  楚烈一怔,对于墨紫幽只向楚玄求助感到意外,就听见楚玄问墨紫幽,“金陵墨家?内阁谨身殿大学士墨越青是你什么人?”
  
  墨姓在大魏少见,敢称金陵墨家的只此一户。
  
  “墨阁老是民女的伯父。”
  
  “你居然是墨家的女儿。”楚玄轻嘲般地笑了一声,又道,“是了,最近听说墨阁老要接自己的侄女回金陵,想来就是你了。”
  
  “是,民女墨紫幽。”墨紫幽垂首回答。
  
  此言一出,楚烈的眸光闪了闪,大概已然想到了墨紫幽就是墨家那个将要送去和亲的人选。
  
  而站在长亭里的姬渊表情忽然变得有些怪异,他看了看墨紫幽,又看了看楚烈,不知想到了什么,淡笑不语。
  
  墨紫幽却没留意这两人的神色变化,她只是在想,听楚玄的口气,定是知道墨越青为何接她回金陵了,那就好办的多了,她是和亲人选,楚玄救了她,安全送她到金陵墨府也算是一功。
  
  楚玄却是目光复杂地看着她,没有急着回答。
  
  “四弟刚回金陵,一定想四处看看,还是我送墨姑娘去金陵吧。”楚烈语气温和,一副在为自己弟弟解围的兄长之态。
  
  墨紫幽一下把心提了起来,真让楚烈送她到墨家,她之前种种不是全白费了。她立刻婉拒道,“刚才见秦王殿下行色匆匆,又带着那么多官差随行,想来是有急务在身,民女不敢耽误。”
  
  楚烈刚想说“不耽误”,墨紫幽却是一下抬眼看过来,她那一双眼睛清清亮亮,如长空皎月般剔透,透着冷淡和拒绝。楚烈微怔,想说的话不知怎的就说不出来了。
  
  “还是麻烦成王殿下送民女一程吧。”墨紫幽双眼一转,又执拗地看向楚玄。
  
  楚玄看着墨紫幽眼中的固执,也看出墨紫幽有意与楚烈保持距离,顿时觉得诧异。
  
  今天无论是墨紫幽还是楚烈都出现得太巧,他原本有些怀疑墨紫幽是不是楚烈故意派来接近他的,可现在看起来又不大像。他有些想不通,墨紫幽和楚烈的出现到底是有意还是无意。
  
  一旁的姬渊却是突然出言,笑道,“成王殿下,人家墨姑娘就是喜欢你送,你就送人家一程嘛。”
  
  楚烈和墨紫幽的脸色都是变了变,墨紫幽面上有些红,心想这姬渊不会是以为她看上楚玄,想要趁机赖上人家吧。
  
  她可真是冤枉!
  
  楚烈则是淡淡地看了姬渊一眼,谁知道姬渊却是捂着心口惊慌地看着他,“秦王殿下为何瞪我?我说错话了么?”
  
  楚烈的表情僵了一僵,又换上一脸温和的笑意,“我是见你生得好,所以多看一眼而已。”
  
  “咦,是么?”姬渊又懒懒地笑起来,别有深意道,“那秦王觉得我更好看,还是墨姑娘更好看呢?”
  
  “你们都生得很好,是我平生仅见。”楚烈没想到姬渊会这么问,顿时有些尴尬。
  
  “那——我跟墨姑娘比,秦王更喜欢哪一个?”姬渊不依不饶地追问。
  
  墨紫幽差点笑出声,若是楚烈回答更喜欢她,那他就是觊觎和亲人选,若是回答更喜欢姬渊,那明天关于秦王断袖的流言指不定就飞满金陵。若是回答都不喜欢,那就真是太好了,墨紫幽巴不得他这么说。
  
  她心道这姬渊真的大胆,也不怕被楚烈记仇,不过楚烈向来在人前装得温和大度,迷惑了不少人,这姬渊不会是被楚烈以往的名声给骗了吧。
  
  “姬渊,别戏弄我三哥。”楚玄瞪了姬渊一眼,又对墨紫幽道,“反正顺路,我又是闲人一个不比三哥公事繁忙,送墨姑娘一程也无妨。”
  
  他向着李德安示意去准备起程,又对墨紫幽道,“风雪已停,这就动身吧。”
  
  墨紫幽心下略松,她刚刚还真怕楚玄不答应她,如今楚玄开了口,楚烈自然也就不会再提送她之事。
  
  只是她总觉得楚玄是因为姬渊开了口,才同意送她的。不过不管如何,能如她的意就好。
  
  “多谢成王。”她笑着向楚玄道谢,这是她这半天来露出的第一个真心笑容,她那张绝美的脸,因这笑容瞬间明艳起来,如那绽放在晨曦间的带露牡丹,美丽不可方物。
  
  楚烈看着墨紫幽的双眼中流露出一丝惊艳,只是他又把目光转向楚玄,眼神渐渐变得深沉。
  
  李德安已经下令命人将白泽纹马车的那匹受伤的马换掉,又让人把墨紫幽所乘那辆破马车上的箭矢都拔掉,再想办法找东西堵上被山贼扯掉的后壁,见勉强能够挡风之后就将那辆破马车和楚玄的马车都拉过来,又指派了一个侍卫给墨紫幽当车夫,才过来恭敬地向楚玄禀告可以起程了。 正文 第七章 忆往昔   墨紫幽带着飞萤退开了一步, 让楚玄和楚烈先行, 楚玄看也不看她一眼, 出了长亭走向那辆车壁绘着白泽纹的马车。
  
  楚烈走过墨紫幽身边的时候,却是停了下来,问她, “是我对墨小姐有什么失礼之处么?”
  
  “秦王为何这样问?”墨紫幽心中暗想,是她避他避得太明显了么。
  
  果然,楚烈说, “我总觉得墨小姐似乎很不喜欢我。”
  
  “王爷多虑了。”墨紫幽含糊其辞地回答, “王爷是天潢贵胄,岂是我一介民女可以喜欢, 又可以不喜欢的。”
  
  楚烈轻轻笑了一声, 看向那辆白泽纹马车, 忽然压低了声音, “我这四弟虽生得一副好相貌, 可惜未必能留在魏国, 墨姑娘可要三思。”
  
  语毕,他深深地看了墨紫幽一眼,才走向自己的黑马。
  
  墨紫幽有些错愕地看着楚烈跨上他那匹黑马, 心里顿觉荒唐。她听出楚烈的意思,他竟以为她拒绝他相送是因为看上了楚玄。
  
  只是,他话里的警告之意太明显,墨紫幽顿时警觉了起来,楚烈并不是一个会说无谓的话,做无谓的事的人。他明明公务在身,却还主动提出送她回墨府,现在又提醒她楚玄的主意不好打,这并不是楚烈惯常的行事作风。
  
  墨紫幽有了一种不太好的直觉,难道跟前世一样,楚烈再次对她一见钟情了?
  
  “四弟,我先行一步了。”楚烈向着正由李德安服侍着上了马车的楚玄道。
  
  楚玄回头冲他点了点头,楚烈就一扬鞭,马鞭落下前,他的眼神有意无意地刮过墨紫幽的面颊,墨紫幽的心里顿时生出一种被蛇信凉凉舔过的感觉,背上瞬间起了鸡皮疙瘩。
  
  她忍不住回忆起前世最后一次见到楚烈时的情景,那是幽司铁狱失火当天的早上,她被禁婆带到铁狱里一个特别的房间里。
  
  那间房的光线很亮,秋日的阳光从花格窗外照射进来,屋子四角的花几上都摆着一盆菊花,每张椅子上都搭着厚厚的防寒用的灰鼠皮椅搭,地上铺着猩红芙蓉毡,香几上的紫金香炉传来瑞龙脑的香气。
  
  一切都那么舒适宜人,与阴冷潮湿的牢房完全是两个世界。
  
  她知道楚烈是故意的,就是为了让她感受到这种鲜明的对比,让她知道她之前还处身在怎样恶劣的环境里。
  
  只要她肯对他低头,她就可以离开牢房,待在像那间屋子一样适意的地方。
  
  不,甚至是更华丽惬意的地方!
  
  那天,楚烈没穿龙袍只着一身绣墨竹绸衫,负手立于花格窗前问她,“幽儿,你想通了么?”
  
  她只是回答,“杀了我,或者放我走,你我之间没有第三条路可以走。”
  
  “为何你一定要离开朕?”楚烈回过头来看她,眼中有压抑的愤怒,因而显得他那张英俊的脸,微微狰狞。
  
  “因为,我已不爱你了。”她摇头,“我做不了你的幽妃,也不再需要你的宠爱。”
  
  楚烈的脸色瞬间变了,从前,他会把所有的情绪变化都用微笑和平静隐藏,就算生气也是隐而不显。那次却是他第一次在她面前露出失控又扭曲的面孔,“朕这么爱你,你怎么可以不爱朕!”
  
  他伸手抓紧她地双肩猛摇,一声声质问,“你不爱朕是不是因为你爱上了云王,你爱上了楚卓然!”
  
  她心里只觉得可笑,她和云王楚卓然不过一面之缘,楚烈先是怀疑她失贞打掉她的孩子,然后又怀疑她离开他是为了楚卓然?
  
  她想辩解,但她刚小产完就在牢里待了三个月,本就虚弱不堪,被楚烈这样猛摇,顿时就头昏脑胀,几欲晕倒,根本无法开口说话。
  
  最后,她意识模糊地倒在楚烈怀里,听见他用平静下来的声音说,“幽儿,你一辈子都不能离开朕,你是属于朕的,生生世世,你都只能爱朕一个——”
  
  那声音充满情意,缠绵悠长,如同摆脱不了的诅咒。
  
  她感觉到他落在她唇上的吻,冰凉滑腻,如同蛇信湿冷的触感。
  
  那是他前世留给她最后的记忆,他的面孔偏执又疯狂,与面前这个温然如玉的男子,判若两人。
  
  马鞭落下,楚玄带着自己的下属随从先一步向北卷裹着雪尘而去,很快就看不见了。
  
  墨紫幽轻轻松了口气,他们前世那决定她命运的交点,终究是被错开了。
  
  “那么墨姑娘,就此别过了。”姬渊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走出长亭,正坐在一个女人的马车上看着她笑。
  
  墨紫幽向他点头道别,“我会记着你今日的恩情,他日定会报答。”
  
  “你放心,就算你不报答,我也会去找你要的。”他笑道。
  
  他笑起来实在好看,薄唇微弯,凤眼斜飞,一双眸子如含了雾一般氤氲多情,轻易就能让人陷入其中不可自拔。
  
  若非墨紫幽重生一世,对于男人和情爱都看得淡了,恐怕也不免要受他诱惑。而且他实在太过多情,中了他的情毒,只怕是无药可解。
  
  她回他一笑,“好,他日金陵再见。”
  
  她带着飞萤走向自己的马车,临上马车前,又忍不住回头去看姬渊。
  
  他正侧着头,一脸温柔地同马车里的女人说话,他的侧脸线条很美,完美得找不到一丝瑕疵。
  
  只是,越是美丽的东西,往往越是危险。
  
  更何况,他身为男子,美而过妖,反而让人不安。
  
  似乎感觉到墨紫幽在看他,他转过头来,静静与她对视。
  
  这一次他没有笑,脸上的神情很淡,眼神也很淡,墨紫幽却是从他眼中捕捉到一丝凌厉。
  
  仿佛是那陡峭的山巅,虽被云遮雾绕,仍是微露峥嵘。
  
  墨紫幽微凛,转头在飞萤的搀扶下上了车。
  
  姬渊一直看着墨紫幽和楚玄的马车离开,他身旁的女人吃醋地娇嗔道,“人都走了,还看呢。怎的,见人家小姑娘漂亮啊,可惜你这张脸啊,对那位墨姑娘不管用,人家还是更喜欢王爷。”
  
  “这世上不受皮相所惑之人何止万一,况且——”姬渊的眼神落在墨紫幽远去的马车上,笑道,“这位墨姑娘,将来是要有大造化的,自然是看不上我这等小人物了。”
  
  “所以啊,你还是喜欢我吧,我就喜欢你这样的小人物。”那女人靠在姬渊的肩上笑,又问道,“你平时不都是唱旦角的么,今天怎么唱起施全来了?”
  
  “成王殿下答应的赏银丰厚,只要他喜欢,我又有什么不能唱的呢?”姬渊轻笑道。
  
  “来,给姐姐唱支曲子听听。”那女人伸手摸了一把姬渊的脸,“姐姐的赏银也很丰厚。”
  
  姬渊笑看了她一眼,以手击着节拍,唱起一支《折桂令》:“……平生不会相思,才会相思,便害相思。身似浮云,心如飞絮,气若游丝。……”【注1】
  
  歌声清亮,缠绵悱恻,传得极远。
  
  墨紫幽坐在车里竟也隐隐听见,她撩开车窗的油布向后看去,姬渊已经远得成了一道白影,他的声音却还萦绕在耳,“……空一缕余香在此,盼千金游子何之。证候来时,正是何时?灯半昏时,月半明时……”【注2】
  
  果然是个太过多情的人。
  
  墨紫幽笑了一下,收回视线,眼角余光瞥见前面那辆绘着白泽纹图的马车,心中忽然就有些感慨。
  
  六年前还是太子的楚玄,曾经是所有人眼中真正的天之骄子。
  
  他的生母苏皇后与皇上少年结发,感情笃深,又以其贤德,倍受皇上敬重。
  
  苏皇后的身后站着满门清贵,世代簪缨的苏家,苏皇后的父亲是苏家家主苏阁老。
  
  当今皇上能够以亲王身份除掉自己的嫡兄隐太子登上皇位,苏家是出了大力的,所以皇上一向极为看重苏家。加之,苏阁老德才兼备,治国有道,又曾是帝师,是以皇上一登基就将他放在了内阁首辅的位置上。
  
  苏阁老不负皇上所托,在他任首辅的十六年里,魏国风调雨顺,国泰民安,几现盛世。
  
  有苏皇后这样一位高贵贤淑的生母和苏阁老这样一位手握大权的外祖父,楚玄怎可不说是得天独厚?
  
  所以,皇上一登基他就被立为太子。
  
  而他也不负众望,自小就聪慧颖达,三岁启蒙,五岁出阁读书,七岁入朝观政,十岁独猎九狼,十二岁向当今皇上提出建常平仓之法,用予储粮备荒,调节粮价,施惠百姓,十四岁治理两江水患,救助两江百姓得力,博得“白泽君子”美名,更被圣上恩赐,独享那以示圣贤祥瑞的白泽徽纹。
  
  百官都赞他满腹韬略,才智过人,百姓都赞他乐善好施,贤德仁义。
  
  那时,他是大魏朝众望所归的国之储君,皇上其他的皇子中无人可望其项背。
  
  只可惜,六年前变故却是接连陡生。
  
  楚玄八岁时,苏皇后曾为他定下一门亲事,未婚妻是宁国公府的庶出姑娘萧书玉。
  
  当时,此事传出,众人都很诧异,虽说萧书玉是宁国公萧准的独女,但到底是庶出,论身份如何配得上身为太子的楚玄。
  
  不过,也有人猜测,苏皇后是担心苏家已是权盛至极,再为楚玄定一门太高的亲事,容易引起皇上忌惮。反正宁国公萧准只有萧书玉这一个女儿,萧准又手握重兵,对楚玄来说也是一个极好的助力。
  
  等到后来,萧书玉十三岁时以其绝世之貌和一手出神入化的琵琶在魏国每年二月的花朝宴上得到魁首,被称为金陵绝色第二之后,许多人才醒悟,兴许是楚玄自小就看中了萧书玉的花容月貌。
  
  一时间,楚玄和萧书玉的才子佳人之说在金陵广为流传,世人都道楚玄艳福不浅。
  
  却不想,艳福不浅的是当今皇上。 正文 第八章 繁华尽(修改细节)   六年前, 萧书玉和楚玄成婚在即, 却突然哑了嗓子不能成语, 为了早日康复,她就跟着祖母老宁国公夫人到金陵城外六济山上的静慈庵祈福。
  
  不知为何,那天皇上也秘密去了六济山, 结果居然就在六济山上临幸了萧书玉。
  
  按说,临幸了太子的未婚妻本已是大错,皇上就该秘密处置此事, 找个借口掩盖过去, 重新为楚玄选一门妻室,等过一段时日, 夫妻父子间的隔阂也就慢慢淡去。
  
  谁知道, 这位当今天子还是个多情的种, 他竟是一意孤行要纳萧书玉入宫, 还一举封为贵妃, 这才闹得满城风雨, 所有人都知道楚玄被自己的父皇戴了绿帽子。
  
  此事传出,无异于在天下人面前扇了苏皇后和楚玄一个耳光,楚玄和萧书玉连大定都过了, 再有几日就要成亲了,却发生了这样的事。
  
  皇上如此行径,苏皇后再如何贤良淑德都免不了心生怨怼,再加之自己亲手挑给儿子的儿媳妇,如今却成了后宫里与她共侍一夫的姐妹,苏皇后当时就病了半个月。病好之后虽未在后宫里为难萧书玉,到底是待萧书玉极为冷淡,与皇上之间也生出了嫌隙。
  
  皇上也知道自己这事做得不厚道,颇对不住楚玄,但他毕竟是皇上,不可能低头认错,为了掩盖自己心里的尴尬内疚,他反而渐渐疏远起楚玄。
  
  那些与苏家和楚玄不和之人,一见苏家和楚玄隐有失宠之势,就开始在皇帝面前搬弄是非,屡屡谗言挑拨,更令得苏皇后和楚玄被皇帝冷待,就连苏阁老也几次被皇帝无故当众训斥,苏家开始被打压。
  
  就在此时,忽然有人上书弹劾苏阁老贪赃枉法、不臣谋逆等等数条大罪。其中一条罪状是与先帝隐太子一党有所勾结,曾经故意纵走隐太子之师张政一家,并且多年来对张政一家的下落隐瞒不报。
  
  在三法司派人抓到张政一家,并从张政家中搜出了苏阁老之孙苏暮言写给张政的多封亲笔信,仔细验过那些亲笔信的字迹无伪之后,皇帝悖然大怒,下令将苏阁老在东华门杖毙,苏暮言被判凌迟,苏氏一门和张政一家全部处斩。
  
  这一番骤变,让楚玄和苏皇后措手不及,怪只怪那些想对付苏家的人出手太狠,当年皇上在先皇病危之时,在内宫假借谋反之名击杀隐太子,逼得先皇不得不传位于他,最终先皇含恨离世,他才坐上了皇位。
  
  后来,隐太子一党到处宣扬当今皇上轼兄篡位,名不正,言不顺,是乱臣贼子,引得皇上血洗金陵,把隐太子一党连根拔起,务求鸡犬不留,再无后患。
  
  一番铁腕压制之后,再无人敢提当年皇上篡位之事,但隐太子多年来依旧是皇上心中最阴暗的禁忌,这阴暗始终提醒着他身下的皇位是如何得来的,提醒着他那些知道真相的人是怎么看他的。
  
  可是现在苏家却是触碰了这禁忌,自然是非死不可。
  
  苏皇后在后宫中听到自己父亲的死讯,和苏家被判满门抄斩的旨意后,就在自己的朝阳宫自缢而死,只留下四字血书——“清者自清”。
  
  据说,苏皇后死的那天,皇上在朝阳宫陪着苏皇后的遗体坐了一整夜。最终,他没有废去苏皇后的皇后之位,下令将苏皇后陪葬帝陵,但终究是没有赐苏皇后任何谥号,丧礼也极其简陋,更不许官员百姓为之守丧。
  
  唯一为苏皇后守丧的只有楚玄一人,那时,他已不是太子了。苏皇后死后第二天,立刻就有不少官员跳出来往苏阁老和苏家身上泼脏水,更波及到楚玄身上。当时的楚玄孤立无援,根本无力反击,皇上就借势下旨废他太子之位,改封成王。
  
  半年后,北魏和南梁议和,两国交换质子,梁国送来的是梁帝幼子,当时年仅八岁的慕容英,魏国送去的就是成王楚玄。
  
  可怜原本的天之骄子,却在梁国当了六年质子,直到如今还要由梁帝派遣才能回到魏国。
  
  身为魏国皇子,却成为梁国前来向魏帝贺寿的使臣,这是多么讽刺的事情。
  
  果然就如那《东窗记》的戏词——功也徒然,名也徒然。
  
  都敌不过帝心多疑。
  
  也许,楚玄会让姬渊为他唱那出《告奠》,也是对施全的悲愤心有戚戚。
  
  墨紫幽看着前方那辆马车上,曾经昭示荣宠的白泽纹,忍不住叹息。
  
  楚烈说得对,楚玄就算这次回到魏国,如果皇上不发话,他也是无法留下的,还是要回梁国做质子。
  
  不过,墨紫幽相信楚玄这是有备而来,定会想办法留下的。
  
  他回来的目的也许跟前世一样——皇位。
  
  只是,前世梁国的确派了使臣前来给魏帝贺寿,还给西狼求亲之事添了不少波折,但是楚玄根本未随同梁使前来,这一点她很清楚。
  
  到底是什么引发了这样的改变?
  
  今生在她回金陵之前所有的一切都是按照她前世的记忆发生的,她也利用了这个优势悄悄攒下了不小的产业。
  
  可是今天所发生的一切,却与前世大不相同,先是她提前遇上山贼,接着又遇到本不该出现在这里的楚玄,还有姬渊,这一切,前世都不曾发生。
  
  墨紫幽百思不得其解,难道是她在云都的某些动作,引发了这样的改变?
  
  忽然传来一阵麻雀叽叽喳喳的叫声,墨紫幽抬头看去,就见半空中,一群麻雀振翅飞过。
  
  “《笼雀》。”她喃喃自语。
  
  “小姐说什么?”坐在一旁昏昏欲睡的飞萤一下清醒过来。
  
  “没什么。”墨紫幽放下油布,怔怔坐着出神。
  
  她想起了前世幽司铁狱里一墙之隔的男子,还有他那不甘又独孤的琴声。想起他作的那首《笼雀》,还有他最后握住她的手。
  
  明明,她根本不知道那人的身份姓名。
  
  明明,他们只是从未有过交集的陌生人。
  
  明明,他们只是在生命的最后携手共死。
  
  可那人手心的温度和他不甘的琴声,却是在她心里留下了一道抹不去的刻痕。
  
  他,是否也像她一样获得了重生?
  
  这一世,她还会遇见他么?
  
  ***
  
  墨紫幽没想到楚玄还真的是一路四处赏玩着回金陵,原本最多半天的路程,硬生生被他拖到第二天未初时分才进了金陵城。
  
  刚进金陵城外城的正南门,马车忽然停了下来,墨紫幽听见楚玄向一人打招呼道,“小皇叔,好久不见。”
  
  她心一跳,悄悄把油布车帘掀开一条缝,向前看去,只见楚玄的马车旁有一身穿甲胄的武将,骑着一匹通体雪白的高头骏马,正侧着脸同打开马车车窗的楚玄说话,“好久不见,你可好?”
  
  他的声音极沉,透着一种武将独有的刚毅,他的侧脸线条如同刀削斧刻般凌厉,骑在马背上的身姿挺拔如松,英武不凡。
  
  云王。
  
  墨紫幽没有想到今生这么快就会遇上他。
  
  云王楚卓然是皇上最小的弟弟,也是皇上硕果仅存的几个兄弟当中唯一手握实权的。
  
  当年,皇上轼兄夺位,自然是引得许多兄弟不满,发生了好几场叛乱,都被皇上以铁血手段镇压下去。所以皇上对同胞兄弟都深为忌惮,唯有当时年仅七岁,而且生母早丧还未封王的楚卓然让皇上觉得毫无威胁。
  
  也许是因为皇上杀掉了太多兄弟,心中多少有所不安内疚,后来他就一直都对楚卓然极为疼爱。楚卓然可以说是皇上带在身边一手培养大的,等到长大封王之后,他就到军中效命,年纪轻轻就屡立奇功,十六岁就能统率三军,最终成为大魏朝最年轻的一等武将。
  
  许多人暗地里都曾揣测过,云王手握兵权久了,会不会生出别的心思来。于是,每每他带兵出征凯旋归来时,总会有那些言官上窜下跳地找出一大堆借口弹劾他。
  
  开始几次,皇上都将刚刚立下战功的楚卓然大骂一顿,然后命他交出兵符回府闭门思过。楚卓然每次都没有任何辩解地交出兵权闭门思过,就连诸将士为他鸣不平,他也不置一词。
  
  其实皇上心里清楚那些弹劾不过是小人作祟,但他也有意要试探楚卓然,所以顺势而为。
  
  只是那时,魏国与梁国,还有西狼之间的关系都很不稳定,边境时有交战。皇上几次夺了楚卓然兵权,过不了几个月,往往又再次命他领兵出征。
  
  楚卓然也从不借机摆架子或者为自己讨要好处补偿,皇上要夺他兵权,他就放手,皇上要他为国征战,他就披上甲胄。无论遇上多少不公,他都毫无怨怼,所有人都惊讶这个军事奇才居然如此好性子。
  
  几次折腾下来,皇上都对他没脾气了,在那群言官们再次对着楚卓然上窜下跳地弹劾的时候,皇上更是怒而下令将那些人拖到东华门狠狠打了一顿,打得再无人敢胡乱弹劾楚卓然。
  
  皇上安心了,楚卓然也清静了。 正文 第九章 悲恨续   之后, 皇上就十分放心地把兵权交到楚卓然手里, 由着他在军中的威望越来越高, 因为他看清楚了,这个自己一手带大的幼弟对自己只有恭顺,绝无二心。
  
  墨紫幽想, 以云王这般死忠的性子,前世若非楚烈骄奢淫逸弄得百姓怨声载道,再加上楚玄怂恿, 只怕他是不会与楚玄联兵谋反, 逼楚烈退位。
  
  恐怕楚玄前世会找上楚卓然合作,也是看准了楚卓然对皇位毫无野心, 一旦事成, 楚卓然依旧只会去做他的三军统帅, 根本不会同楚玄争夺那把龙椅。
  
  那么, 这样的云王为什么前世会答应她这样一个素昧平生的女子的退兵请求?
  
  为什么楚烈会料定她一定能说动楚卓然?
  
  这是墨紫幽一直想不通的事情。
  
  她还记得前世她在云王军营里过的那一夜, 那一夜她不安地坐在楚卓然就寝的大帐中, 生怕楚卓然会对她做什么。
  
  可是楚卓然什么也没有做,他只是为她煮了一整夜的茶,茶叶是上好的雪芽。
  
  她喝着楚卓然为她煮的茶, 她的心情从一开始的不安慢慢变得平静。只是,她总觉得楚卓然那双微垂的的眼帘下似乎有千言万语欲说还休,然而直到晨曦的微光照进大帐,他也未对她说只言片语。
  
  那一夜的记忆,只有他高超的煮茶技巧和萦绕在舌尖的馥郁茶香。
  
  那次云王军营之行,墨紫幽一直都是浑浑噩噩的,她不明白为何楚烈会派她去,也不明白为何楚卓然要为她煮了一夜的雪芽,更不明白为何楚卓然会答应退兵。
  
  但那一行所引起的厄难却是她心里永远无法抹平的伤痛。
  
  “我还好,小皇叔你呢?六年来可好?”楚玄的声音微带忧伤,墨紫幽见识过他与楚烈虚与委蛇,可现在却觉得他这一刻表露的忧伤是真实的。
  
  “我也好——”楚卓然似乎还想对楚玄说些什么,但终究没说,他只是向着楚玄点了点头,就策马先行了。
  
  墨紫幽忽然想起来,她前世曾听说过云王曾经有过一位未婚妻,正是苏阁老的孙女苏雪君,楚玄的表姐。
  
  当年,苏雪君被称为金陵绝色第一,比萧贵妃萧书玉还早一年在花朝宴以一支凌波舞赢得魁首,仰慕者数不胜数,但她却只倾心于楚卓然一人。
  
  她自小常常入宫陪伴苏皇后左右,与楚卓然算是青梅竹马,当初楚卓然向苏家求亲时,苏阁老本以辈分有高低,不可通婚为由拒绝。楚卓然却是跪求了皇上的一道圣旨,让苏阁老只能无奈答应。
  
  楚卓然在魏国威望极高,苏雪君又是绝世美女,世人都说他们是英雄红颜,极为般配,一时传为佳话。听说,苏雪君被赐婚给楚卓然后,不少她的仰慕者都纷纷去云王府找楚卓然单挑。当然,全都被楚卓然给打出云王府了。
  
  只可惜,后来苏家出事,一门倾覆。
  
  当时,楚卓然正带着军队在魏梁边境与梁军交战,等他得胜归来,苏雪君已经香消玉殒了,他连向皇上求情都没有机会,甚至未见着佳人最后一面。
  
  后来,楚卓然就一直未再订亲,世人都说他是对苏雪君一往情深,不少人都揣测楚卓然会不会冲冠一怒为红颜,自此与皇上生了罅隙,有了反心,只怕就连皇上都不免要这样想。
  
  没想到楚卓然待皇上依旧忠心耿耿,六年来都未有任何异动,倒是让那些原本兴致勃勃,等着抓楚卓然错处的人失望了。
  
  墨紫幽知道,楚卓然前世一直对当今皇上尽忠到了最后,虽然他手握重兵,但从不擅权乱政,极得圣心,到皇上临终时甚至赐了他丹书铁券,三代免死。
  
  那时,楚卓然在魏国的威望已是极高,楚烈登基之后,几度三番想夺楚卓然的兵权都无从下手。
  
  不过,楚卓然似乎一直都没有娶正妃,据说连个侧妃侍妾都没有。
  
  也不知道是他真为了苏雪君而心如止水,还是有别的原因。
  
  楚卓然骑马走远了,两辆马车又开始前行,墨紫幽放下撩着车帘的手,舌尖忽然就泛起了一股清香馥郁的茶香,仿佛是那夜楚卓然亲手煮的雪芽。
  
  ***
  
  两辆马车行到了墨府侧门,李德安早就派人先一步来报信,墨紫幽的祖母墨老夫人已经派人备好了软轿在侧门等候了。
  
  墨紫幽在飞萤的搀扶下下了车,等在门口的一位五十岁上下的妇人,她带着四个轿夫向墨紫幽行礼,“这一定是四小姐了。”
  
  墨越青有三个女儿都比墨紫幽年长,当年墨紫幽的父亲墨越川虽然带着段氏离家远赴边关,但并未分家,所以论排行,墨紫幽行四。
  
  “妈妈免礼。”墨紫幽笑道,“妈妈贵姓?可是在祖母身边伺候?”
  
  “奴婢姓刘,当不起贵字。”刘妈妈淡笑道,“奴婢平时是在老夫人身边服侍的,刚刚老夫人听说成王殿下送四小姐回来了,就派奴婢来接姑娘进府。”
  
  到底有成王护送,待遇是不一样啊。墨紫幽心中笑,前世,墨家欺她在云都那样的小地方待久了,没见过世面,不过随便派了个看门的老婆子出来接她,更别说软轿了,她是一路走着去墨老夫人居住的福寿院的。
  
  墨老夫人身边的人眼界自然高得多,刘妈妈的眼神在墨紫幽那一身素袄银钗上一扫,眼中隐隐露出不屑,又看到墨紫幽乘的那辆破马车的车壁上被山贼的箭矢射出的窟窿,顿时惊疑道,“这是怎么了。”
  
  “贵府的姑娘在路上遇上了小小麻烦,不过并无损伤,还请妈妈放心。”李德安从楚玄的马车上下来,向他们走来。
  
  刘妈妈对着李德安笑得要更热情许多,“老夫人想请王爷进府小坐,不知王爷可方便?”
  
  墨紫幽听到这里有些疑惑,成王现在虽然落魄了,与墨家又素无往来,但毕竟身份贵重,墨老夫人既然有意请成王进府里做客,怎会如此失礼连中门都不开,只开侧门?
  
  难道她是确定成王不会进墨家做客?
  
  果然,李德安摇摇头道,“王爷久未回金陵,王府荒废已久,有许多事要打理,不好耽误。王爷请妈妈转告贵府老夫人,王爷已将墨姑娘完好无损送回,请老夫人安心。”
  
  墨紫幽向着李德安点头道谢,有成王这一句“完好无损”就足够证明她的名节未损了。
  
  刘妈妈本也只是客套一句,也就未再多言,目送李德安上了楚玄的马车后,就安排人将那辆破马车拉下去,请墨紫幽上了备好的软轿,领着轿子进了侧门,一路往墨府内院去。
  
  坐在轿子里时,墨紫幽忽然想起,当年苏家被弹劾,皇上下令三法司会审时,刑部的主审官似乎就是她的伯父,时任刑部侍郎的墨越青?
  
  墨越青当时还未入内阁,在苏阁老死后,内阁有了空缺,墨越青才得以进入内阁。后来这六年间,内阁几度动荡,换人频繁,竟也让他混到了次辅之位。
  
  再一想,在那长亭时,她说自己是墨家人,楚玄的语气就变得有些嘲讽。她当时未太在意,现在想来,莫非当年墨越青在审理苏家一案时动过什么手脚让楚玄知道了不成?
  
  无论当年墨越青有没有的对苏家做什么,他都是苏家那个案子的主审官,楚玄心里一定很不待见墨家人,墨老夫人怕也是知道这一点,所以料定楚玄无事不会进墨家做客。
  
  墨紫幽顿时有些汗颜,想到她还死皮赖脸地让楚玄送她回来,没把她扔在半路喂狼,楚玄的修养也真是好。
  
  一路胡思乱想,轿子已过了二道门,又走过一个小花园,到了一处抄手游廊。刘妈妈请墨紫幽下轿,带着墨紫幽走上抄手游廊,飞萤跟在墨紫幽身后,满脸好奇地瞪大眼睛左看右看,几乎让游廊两侧换着的各种雀鸟迷花了眼。
  
  她们走过抄手游廊,又进了一处小花厅,小花厅里放着一扇木雕山水的大插屏,转过插屏就见插屏后有一个孩子对着正房的方向跪在一个厚蒲团上。那个孩子听见脚步声回过头来,水豆腐一样白嫩的小脸上是一对黑琉璃似的眼睛,正巴眨着好奇地看着她。
  
  墨紫幽心头微软,这是墨越青的十岁幼子墨云飞,她的小堂弟。
  
  前世,她刚入墨府时,只觉得一只脚踏进了花花世界,周围的一切都是那么华丽新奇,见所未见。当然,后来她入了□□后,才知道墨家这一点富贵根本不算什么,连那些世代簪缨,钟鸣鼎食之家的小指头都比不上。
  
  不过彼时,她不过是一个刚从小县城来的无知少女,面对这耀眼的一切,只觉得惶恐。她能感觉到周围的人,上到主子,下到仆从对她的轻蔑。
  
  她觉得委屈,却也无可奈何。
  
  只有十岁的墨云飞,从来没有轻视过她,在她在墨家的短短时日里,他总是好奇地围着她打转,喜欢听她讲在月华庵时的趣事。
  
  他的身上没有那些高门子弟的骄纵习性,只有孩童干净简单的纯良,他是墨紫幽前世对墨家最美好的记忆。
  
  可惜,他在十一岁时溺水而死。
  
  可惜,他是封氏的独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