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chapter 1   客厅落地钟敲响的时候,程迦在暗室里洗照片,镊子夹着相纸在一盘显影水里缓缓地来回摆动。
  红光荡漾的水面下,白纸渐渐显影出一个坐在路边吃饼干的乞丐,背后是黄浦江和东方明珠。
  
  听到钟声,程迦意识到她把自己关进暗室三个小时了。
  
  还是不满意。
  
  她丢下镊子,抬头看墙壁上十几串晾晒的照片,淡红色的光束下,无数张照片,无数个世界——人物,静物,风景,都市。
  她抿紧唇,鼻子里沉沉地出了一口气。
  
  全是垃圾。
  
  程迦抓几下头发,一把将照片全扯下来撕得稀巴烂了塞进垃圾桶。
  她快步走出去摔上门,从茶几上拿了烟和Zippo火机,迅速点上,狠狠抽一口。
  
  透过呼出的烟雾,程迦的目光落在客厅的镂空玻璃柜上,各式各样的奖杯,玻璃,镀金……迪拜哈姆丹国际摄影大赛金奖,索尼世界摄影奖金奖,全球华人摄影大奖,哈苏国际摄影……不胜枚举。
  
  301天,她有301天拿不出能让自己满意的作品了。
  
  瓶颈?才华枯竭?
  
  程迦眯着眼睛,回过神来时,烟头已被她下意识咬啃成碎渣。
  方医生曾说,喜欢啃咬细管类物体的女人性.欲极强。
  
  程迦冷笑一声,拿起电话翻看短信,有一小时前的,来自“高八块腹肌”,内容:“今天来吗?”
  
  “高八块腹肌”姓高,是一个熟人,男式内裤模特,宽肩窄腰,腹肌贲张。
  程迦半闭着眼睛,长长地吐出一口烟雾,飞快打出一句:“为什么不?”
  
  她才洗完澡,手机响了,裹着浴巾出来接,是方医生。打开免提,
  
  “程迦?”
  “嗯?”
  “在干嘛呢?”
  “洗了澡准备睡觉。”程迦扯下浴巾,从衣柜里翻出一件黑色蕾丝内衣。
  
  “……我好像听见开衣柜门的声音,要出去?”
  “没,我在找明天要穿的衣服。”
  
  镜子里程迦的身体雪白雪白,□□。
  穿上透明内衣,什么也遮不住。柔滑的蕾丝边下,一双腿笔直纤细,藕段似的。
  
  电话那头,方医生显然不太相信她的话:“程迦,你有一个星期没来我这里了。”
  
  “我最近状态很好。”
  程迦抬起脚腕,那里有一处黑色的蛇形纹身,脚趾一勾,勾出一件黑色露背长裙。
  
  “这星期拍到满意的照片了吗?”
  “没有。”这是实话。
  
  “有没有觉得特别烦躁想撕东西的时候?”
  “没有。”这是谎话。
  
  “这星期你没有和任何人发生过性关系?”
  “没有。”这是实话。
  
  “没有自己……?”
  “没有。”这是谎话。
  
  “这星期有没有约几个好友聊天谈心,一起出去玩?”
  “没有。”这是实话。
  
  “有没有还想追求刺激的时候?”
  “……哪种刺激?”
  
  “精神的,身体的。”
  “没有。”这是谎话。
  
  长裙上了身,贴身,显身段,露出光滑美艳的背部。程迦拿一根牛股簪,随意把长发绾成髻。
  黑色高冷,且阴暗,程迦能驾驭。
  
  “那就好。”方医生说,“看来,你这症状是有所好转了。”
  
  程迦微张着嘴,对着梳妆镜画眉,她懒得搭理方医生的自言自语。
  
  程迦是个对人际关系十分淡薄冷漠的人,方医生这种探入式的关心让她很不习惯。可她妈妈前年嫁给第四任丈夫,也就是方妍的爸爸。方妍是她继姐,说熟不熟,说亲不亲。
  
  手机在床上说着话。
  方妍问过程迦的状况后,开启姐妹聊天模式:
  “诶,和你说件事儿。我前几天遇到一个朋友,她想法挺新奇,她吧,没有稳定的感情,桃花运旺,身边男人无数。我们觉得男人在玩她;可在她看来,是她玩了男人。”
  
  程迦漫不经心地想:为什么涂睫毛膏的时候,女人会不自禁地张嘴?
  
  “可是世上永远没有玩男人的女人,只有被男人玩的女人。这就是我们所在的社会,男人主导。”
  
  程迦正在涂唇彩,嘴角的笑容有些凉,慢悠悠回应一句:“是吧?”
  
  “对啊,我很好奇她怎么承受身边人异样的眼光。”方妍还在说着,程迦化妆完毕:“方妍,我要睡了。”
  
  “那你早些休息,明天一定要来我这儿了,我得确认你的状态。不然你妈问起,我没法交代。”
  “知道了。”她稍稍不耐烦地挂了电话,装好相机和镜头,从抽屉里拿上一盒安全套,蹬上高跟鞋出门了。
  
  **
  
  这通查岗电话丝毫没影响程迦的心情。
  
  看到繁华都市万家灯火,吹着初夏微凉又燥热的晚风,程迦觉得,风都把她浑身都吹燃了。
  
  **
  程迦摁响门铃。
  
  十秒后,门开了。
  
  “咔擦”一声快门响,程迦从相机里抬起头来。
  
  男人腰间系着浴巾,腹肌贲张,胸膛湿漉,头发在滴水。他从浴室来的,浑身散发着沐浴液的味道。他冲程迦和镜头灿烂一笑。
  
  他拉程迦进屋。
  
  “又锻炼了?”程迦从他身边经过,手指在他腹肌上来回摸了两下。
  
  就像男人喜欢乳.房,喜欢屁股;程迦也喜欢胸膛,喜欢腹肌。
  
  男人稍一用力,腹肌齐整整绷起来,两手一指,得意道:“这会是你见过最好的。”
  
  程迦抱着相机回头瞧他一眼,目光在他腹部停留半刻,淡笑着摇头:“我以后会见到更好的。”
  
  “你不会。”他笑着,拥住程迦,低头亲吻她的脖子。
  
  **
  程迦和高嘉远是半年前在一个摄影棚里认识的。程迦有个朋友是平面摄影师,给CK拍内裤广告,高嘉远是模特。
  
  程迦第一眼看到高嘉远时,他只穿了一件白色的紧身三角裤,半躺在纯色的背景布下,身体修长精壮,双腿健硕有力,中间兜着白色的一包,堪称巨大。
  
  高嘉远有一具每个摄影师都会为之赞叹的好身材。
  
  高嘉远也注意到了程迦,她有一张冷漠却性感的脸,不易忘记,尤其是她的眼神,直勾勾的,犀利,不带任何情感,像某种难以形容的冷冰冰的物件。
  
  就像她并非在看一个人,而是看着一座精美的木雕,一块广袤的草地。
  
  程迦撞见高嘉远的目光,也毫不避讳,在一旁看他拍了一个多小时。
  
  结束后,高嘉远换衣服出来,程迦走了。等他下到停车场,他看见程迦坐在车里抽烟,烟雾背后,笑容寡淡:“上车。”
  
  那天,她的车在那里多停了2个小时。
  
  他们一起半年了。
  
  程迦话很少,不多事,他们之间除了镜头姿势和效果,没有别的话题。
  
  **
  
  一个小时后,
  
  程迦只穿了高跟鞋,斜躺在床上抽烟,一边翻看相机里的黑白照片,白色窗帘,黑色人影。或亲密或交缠或疏离或诡异的姿势里有禁忌般的美感。
  她缓缓吐着烟雾,不久前焦躁而迟钝的脑筋通畅了一些。
  
  高嘉远不抽烟,看着烟雾里她朦胧的侧脸,说:“你每次都这样。”
  “怎样?”她漫不经心地看他。
  
  “事后抽烟是什么感觉?”
  程迦淡笑:“打通任督二脉。”
  
  抽完一支,她要走了。
  
  “程迦。”
  “嗯?”
  “今天别走了,在我这儿休息。”
  程迦说:“得了吧。”
  
  高嘉远说:“我给你做点宵夜,吃了再走。”
  
  **
  
  高嘉远做的米酒汤圆,味道很不错。
  程迦意外:“你还会弄这个?”
  “你以为我四体不勤?”
  “你这幅身材,靠它就够养活你,不用勤劳。”
  
  高嘉远给她逗笑了,说:“我前段时间去拍戏了,我那个角色会做。”
  
  程迦抬起眉梢,手伸到对面,用手指勾起他的下巴,左一转,右一转,打量:“脸是不错,比得上当红小生。”
  
  高嘉远笑笑,说:“程迦,或许我以后会成为明星。”
  “挺好,恭喜。”
  “……”
  
  “程迦,你有没有想过……”
  “嗯?”
  “我们以后……”高嘉远迟疑。
  程迦说:“放心,我不会阴你。和平结束吧。”
  “……”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觉得现在我们可以重新考虑我们的关系,或许更进……”
  
  程迦握着勺子的手一僵,脑袋里警报作响。好在桌子突然一震。
  是高嘉远的手机。
  
  程迦把手机递给他,却意外看见了方妍的名字,短信内容:“你睡了吗?明天有时间见面吗?”
  
  她看着他回信息,问:“女的?”
  “嗯。”高嘉远开玩笑,“你不会吃醋了吧?”
  
  程迦不答,问:“备胎?”
  他听她声音微变,收起玩笑:“没有,我不喜欢她。”
  程迦问:“她喜欢你?”
  “是。”
  “她在追你?”
  “嗯。”
  “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她和我是高中同学……”
  
  “你有没有和她睡过?”
  
  “当然没有!”
  
  程迦看着他不说话。
  
  “她是正儿八经要找人结婚的,我不能这么占她便宜。”
  
  程迦有几秒没做声,过了一会儿,说:“我走了。”
  
  突然间,程迦厌烦死了人与人之间那千丝万缕的联系。
  
  **
  程迦开车在深夜的都市里转了几个小时,漫无目的,像忘了回家的路。
  
  深夜的风涌进车窗,荒芜,冰凉。
  
  她不知道该去哪儿。
  
  高嘉远没说完的半截话;方妍的短信;那年的事;暗室里那些垃圾一样再也没有灵气的照片……
  
  她突然之间意识到,她早已失去一切可以追逐的欢愉,精神的,肉体的,世俗的,虚荣的。外人眼中她金灿灿的富有创意的人生其实空洞而无意义。
  
  她又有些急躁了。
  
  她看见远方的黑夜里有一抹淡淡的金色,像通往天空的一道门。
  渐渐靠近才看清,是一块宣传牌,分成3纵条,碧蓝天,金戈壁,胡杨林,绿草原,白雪山,湛蓝湖,成群的动物在奔跑,一望无际。
  
  一道遒劲有力的毛笔字贯穿3纵条:羌塘——可可西里——阿尔金。
  
   正文 chapter 2   Chapter 2
  
  五月的西部小镇,风雪弥漫。
  到了傍晚,天地间白蒙蒙一片,能见度不过8米,木木客栈的老板娘准备关门。
  
  这里本就偏僻,来往的都是徒步爱好者或搞研究的;小长假刚过,生意就跌了。
  
  老板娘捂住口鼻,找着门栓刚要插上,门猛地被撞开。狂风扑她一身雪,迷了眼睛。
  
  来人比老板娘高一头,黑色冲锋衣,帽子把脸遮得严实,黑色护目镜挡住眼睛,看不清半点面貌,拖着一个巨大的黑箱子,还背着一个。
  是程迦。
  
  “等等,我关一下门。”老板娘招呼着,话音未落,风雪里又冲进来一个客人。也是一身黑色,拖个大箱子。和程迦差不多高,身材也相似。
  
  老板娘走出门左右瞧瞧,确定没人了才退回来关上门。
  
  客栈里静悄悄的,两位客人伫立柜台边。
  
  老板娘抓起柜台上的两张身份证,用鸡毛掸子扫去一层黄土白雪。
  
  “我们这儿都是标间。”老板娘登记完,连身份证一起推过来两串钥匙,“202,203。”
  
  程迦发现老板娘把自己的身份证推到另一人面前了,而她面前的身份证上写着:计云,男……
  程迦:“……”
  
  **
  程迦提箱子上楼时,看了一眼那个叫计云的男人,个子不高,戴着墨镜,很黑,脸盘子乍一看倒像女人。
  
  程迦的房间是202,进屋后,她摘下帽子口罩和护目镜,点了根烟,一动不动站在原地抽了几口,才把背上的小箱子拿下来,拉开拉链,里面摆着两三台相机和七八个镜头。
  
  她掀开窗帘看看外边的天气,选了相机和镜头,出门去。
  
  客栈很小,四方形的木质结构,中间是露天的园子。
  走廊上风雪很大,程迦把烟蒂扔进垃圾桶,顺着木梯上楼顶。
  
  四周是滚动的白雪,漫天遍野,有种站在世界中心的逼仄感,程迦在狂风中勉强支好三脚架,拍暴雪中的小镇,低矮错落的木色小楼,飘扬的彩色风马旗,高远的雪山。
  过了大概十几分钟,程迦收起架子,又倚在栏杆边拍了几张街道上稀稀拉拉的行人。
  
  她一身的冰雪,下到二楼时,身后有人拍她的肩膀,力度很沉,握了握。
  
  程迦不悦地抖落肩上的手,回头。对方个子很高,戴着防风口罩,墨镜后边一双如鹰一般锐利的眼睛,目光似有穿透性。
  对方说:“对不起,认错人了。”
  
  程迦皱着眉,回到自己房间。
  
  她打开电脑把照片导出来,一张张筛选,几百张照片,仍然没有一张让她满意的。
  
  她蹲在椅子上,一手夹着烟,一手删照片,起初还很平静,后来渐渐把键盘敲得噼里啪啦响。
  “啪”地一声,她把笔记本摔阖上,腾地起身走到墙角抽烟。
  
  一个摄影师不会拍片了,就如一个小说家文思枯竭,就如洪七公武功被废,成了废人。
  
  她盯着这个安静的房间,不由自主冷笑一声,五根烟的功夫,她又平息了下来。
  
  今天她倒没有精力折腾。
  
  她奔波一天,飞机,火车,汽车,出租车,人累了。才晚上九点,就洗澡上床。她习惯裸睡,又怀疑客栈的床单是否干净,便裹了浴巾。
  
  这一觉睡得很沉。
  
  不知夜里几点,一声巨大的炸雷声把程迦惊醒。
  她猛地睁眼,就见闪烁的手电光下,一串黑影破门而入,冲进房间。
  
  抢劫?强盗?绑架?奸.杀?
  
  她来不及做任何反应,一个高大而压迫性的黑影降落床边,粗粝的手掌掐住她的胸口,把她从被子里扯了出来,力度极大,手法极其粗暴!
  
  黑影用力过猛,程迦很轻,跟拎小鸡子一样揪出被窝。
  
  然而就在一瞬间,对方骤然松开拎到半空中的她,程迦一屁股“哐当”砸到床板上。
  “他妈的……”程迦极低地暗骂,抓紧浴巾,想借着手电筒光看清对方的模样。可一张被子罩住了她的头。
  她被摁倒在床上,对方叱道:“规矩点!别动!”
  
  程迦真没动,她冷静地想了想,不看到脸也好,至少不会被灭口。
  对方应该是为了钱,不至于丧心病狂地杀人。如果搜到什么让他们满意的东西就走人,那就是不幸中的万幸。
  
  对方力很大,程迦动弹不得。她听着脚步声,初步判断有四个人左右。
  现在尖叫求救不明智。
  
  很快,她听到开关声,房里的灯打开了。那些人在房间各处搜,桌子柜子床板,翻箱倒柜的。程迦屏着气,突然听到有人说:
  “七哥,就是这个箱子,这里边就是……”
  
  “打开看看。”被唤“七哥”的男人,声音低而沉。
  
  程迦猛地想起什么,瞬间明白怎么回事,她用力挣扎了一下。
  
  摁着她的男人气势汹汹:“叫你别动!当初做了丧尽天良的事就该晓得会有被抓的一天。”
  
  程迦在被子里冷笑一声:“松开!”
  
  被子外,脚步声说话声全部停止。
  那人手一僵,像被惊吓到,迟疑半刻,真的松开了。
  
  程迦裹好浴巾,掀开被子。
  
  四个健壮威猛的男人站在房间里,带着枪qiang,表情冷峻。
  程迦察觉出了,他们要找的,是一个男人。
  
  程迦扫一眼床边的人,三十出头,一张国字脸方方正正的,个子很矮,身强体壮,厚实得像墩石头。
  但直觉告诉她,一开始把她从被子里扯出来的人不是他。
  反倒是他身后有个男人,人高马大,背脊笔直,光是站在那里就散发着强大的气场。
  
  但程迦来不及看清那人的脸,一个身材瘦瘦高高的男人走过来挡住视线,他指了一下行李箱,问:“这是你的箱子?”
  “是。”
  “这个房间是一个人住,还是有别的人?”
  “一个人。”
  
  瘦高个儿盯她看了几秒,不相信,说:“我们有充分的证据怀疑你非法携带和运输珍稀野生动物毛皮,请你……”
  “开箱接受检查,好。”程迦配合地点头。
  
  他稍顿一下,似在怀疑她的冷静。半晌,他转身去检查程迦的皮箱。
  
  程迦事不关已似的瞧着,忽察觉到一束目光,一个皮肤黝黑眼睛大大的藏族大男孩正一瞬不眨盯着她。
  程迦低头看,她抱着胸,浴巾上边一条深深的沟。她讥讽地抬起眼皮,大男孩瞬间像被解了穴,猛地一震,慌忙别过头去。
  
  瘦高个儿蹲在地上,拉开程迦的箱子,说:“七哥,我怀疑这箱子不是她的……”
  
  话音未落,拉链拉开,几盒安全套蹦了出来,掉在地上。
  
  深夜的客栈房间里,一股诡异的安静。
  
  瘦高个儿顿了一下,很快又翻动程迦的箱子,内衣,化妆品,各种,但并没有他们想找的,直接的间接的证据都没有。
  他甚至把程迦的眼影盒子都打开瞧了。
  
  一无所获。
  
  他眉头拧成川字,转头打量程迦几眼,走到角落里去了,是那个“七哥”站的方向。
  房里只开了一盏小节能灯,那人正好站在阴暗处,程迦看不清他的脸,只觉得他身材异常高大结实。
  他招了一下手,程迦床边的国字脸走过去了。
  
  “石头,怎么回事?你跟错了?”
  “不可能,我和十六盯着人进来的。”一开始摁程迦的那个国字脸叫石头,还真符合他矮小敦实的体型。
  翻程迦箱子的瘦高个儿叫十六,也接话:“对,就是这间房。老板娘也说这间住的男人,不会有错。会不会这女的是……”
  他眼风扫了一下地上的安全套。
  
  后来声音太小,程迦听不见了。
  
  程迦从床头柜上摸来烟盒,唰地打燃火机,一瞬间,她察觉到那群男人里有个陌生人看了她一眼,目光很深。
  扭头却没找着目光的主人。
  
  她靠在墙壁上,低头点燃含在嘴里的烟,一边抽着,一边等他们商量个结果。
  
  最终,声音消退下去,一个高大颀长的身影走上前来。
  
  程迦抬眸,目光渐渐就笔直了。
  
  他定是众人口中的“七哥”。
  程迦最先注意到他浓眉之下漆黑的眼睛,眼窝很深,衬得双眼黑而亮。他皮肤偏古铜色,带着股野性,五官轮廓分明,是一张让人过目不忘的脸。
  加之他身材高大,体格健硕,背脊笔直自带气场,一上前便有鲜明的存在感。
  
  他站定,语调平常,嗓音却不容错辨:“小姐,你可以回答我几个问题吗?”
  
  “哪种形式的回答?”程迦抖了一下烟灰,问,“协助,还是审讯?”
  “协助。”
  “那就问吧。”
  
  “你一个人住在这间房?”
  “对。”
  “没有外人来过?”
  “对。”
  
  “但我们得到线索,一个叫计云的男人入住了这间房。”
  
  “那你们的线索是错的。”程迦说。
  
  男人眼睛盯着她,仿佛要辨别什么。
  
  “这黑箱子是你的?”
  程迦反问:“看不出来么,难道你们要找的人是异装癖?”
  
  “你入住这间房时,有没有注意到可疑人物?”
  程迦想到了那个拍她肩膀说认错了的那个人,她说:“没有。”
  
  男人盯着她,目光研判。程迦不甘示弱地迎视,可他的眼神像某种有重量的实物,会压迫人。
  
  “先生,”她说,“大半夜的,你们像暴徒一样冲进单身女人的房间,真够威猛的。”
  
  男人沉默半刻,终于说:“对不起,我们找错人了。对你造成……”
  
  程迦却在一瞬间走了神,眼盯着他上下滚动的喉结。
  长期以来,或许是天性,或许是职业,程迦对细节的东西有股子神经质的专注。况且她一直觉得,那是男人身上最性感的一块骨头。
  
  他说完了,轻微却利落地颔首,转身要走。
  
  这就走了?
  程迦烦闷地皱了眉。
  
  石头倒先不乐意:“老七,事情还没查清楚,这女的很可能知道计云的去向,同伙打掩护都说不定。盯了那么久,不能放他们跑了。”
  十六也不甘心:“是,万一她把东西藏在她床上呢。她……不穿衣服就是掩人……”
  
  程迦冷着脸。
  
  “走!”为首的男人下命令了。
  
  众人顿时噤声,精神不振地跟着;只有那个藏族大男孩留在原地,谨慎地看着“不穿衣服”的程迦。
  
  程迦扯起一边嘴角,刚要说什么,却听为首的人不轻不重地说了句:“你妈……”
  
  程迦呼出一口烟,声音不大,冷冷道:“你他妈的骂谁呢?!”
  
  世界瞬间安静了。
  众人看看程迦,又看看“老七”,各自交换目光,沉默不语。
  
  他回头,盯着她看了几秒,眼睛很黑。
  
  而这时,那个藏族大男孩黑黑的脸全憋红了,红透到了耳朵根。
  
  他看看程迦,用蹩脚的汉语小声道:“我的名字叫尼玛。”
  
   正文 chapter 3   Chapter 3
  
  “……我叫尼玛……”藏族大男孩憋红了脸。
  
  程迦一口烟呛在嗓子里,别过头去咳嗽,呛得厉害,嫩白的脖子很快咳成粉色。
  
  客栈里灯光是米白色,照在程迦白皙的肌肤上,透出一层荧光,珍珠似的。
  
  本地的女人在风沙里长大,风吹日晒,皮肤大都粗黑,身体健实;可程迦是从水雾烟波的江南走出来的,纤细,柔软,白白润润仿佛一掐就会出水。
  
  纵使刚才在搜查,十六也三番四次斜过眼来打量她。只是她眼神太冷,像时刻说着风凉话,不可靠近。
  
  **
  “等一下。”走到门廊里的石头回头看见了什么,立刻返回,“她床底下有东西。”
  
  床底是相机箱。
  
  程迦抬起眼皮,说:“不能搜。”
  
  石头跟没听见似的,招个手把十六喊来,一起蹲下把箱子拖了出来。
  程迦靠在墙上看着,没动。
  
  十六搓了搓鼻子,忽然闻到了什么,他闻闻手,隔一秒,又闻了闻。
  程迦瞧着,说:“刚翻过我的衣服,香吧?”
  
  十六脸色一僵,走到一边去了,低声:“七哥,这女人厉害,浑身是刺。”
  “她也很冷静。我觉得。”尼玛小声嘀咕,问带头的人,“野哥,你怎么说?”
  
  彭野没说话。
  
  床那头,石头应付性地对程迦道:“麻烦你配合检查,把箱子打开。”
  程迦吐出一个字:“不。”
  
  彭野走过去,说:“请你配合,把箱子打开。”
  
  程迦盯着他的脸看半秒,唇角一弯,仍是一个字:“不。”
  
  话音没落,石头却等不及打开了箱子。
  
  程迦没拦着,也没变脸色,她甚至没看箱子,仍是看着彭野,直勾勾的,似笑非笑,那眼神像在扒他的衣服。
  
  彭野看不透她的眼睛,像某种不可形容的冷冰冰的物件。
  他转过头去,看石头搜箱子,箱子里有很多个黑色丝绒袋子,摆放得整整齐齐。
  石头一个个拆开,彭野发觉程迦的目光还在他脸上。
  他不清楚她在看什么,定了很久,还是侧眸又看了她一眼。
  
  她的目光缓缓落下去,从上至下地扫视。
  
  彭野脸色看着竟也极其淡定从容,原地站了一两秒,他走出程迦的视线,到前边去看石头的搜索进程。
  
  箱子里十几个黑袋子拆开,全是相机和镜头,各种样式,各种大小,各种长度。
  
  一旁的尼玛闷了好久,扯扯十六,低声和他说了几句话,眼睛却一直盯着相机。十六摇了摇头,尼玛就退到一旁不做声了。
  
  石头搜查过后,终于放弃,什么都没找到。虽然沮丧,但他也不能不认,憋着气对程迦说:“……没找到。”
  
  程迦说:“要不你再搜搜,一次性搜个干净。”
  
  石头下不来台,对她也说不出什么,朝众人道:“走吧。”
  
  程迦问:“就这么走了?”
  
  石头硬着头皮说:“不好意思,搜错……”
  
  程迦说:“没和你说话。”
  
  “你……”石头要发作,被十六拉住。
  
  程迦看着彭野:“我和他说话。半夜三更闯进来,就这么收场了?”
  
  三人齐刷刷看彭野,后者说:“对不起,我们找错了人。”
  
  “道歉就够了?”
  
  石头憋不住,跳起来:“你他妈别嘚瑟,我盯了那么久的人就是你这间房的。你们就是同伙。今天他溜了就放你一马,你别蹬鼻……”
  
  “别,有种别放我。搜啊,接着搜!”程迦“啪”地把打火机拍在床头柜上,道,“今天搜不出点儿东西来,一个都别走!”
  
  石头涨红了脸,指着程迦的鼻子:“你还反咬一口了……”
  
  “桑央(尼玛),你先带他出去。”彭野发话。
  尼玛上来拉着石头出去了。
  
  屋子里安静下来。
  
  彭野走到床边蹲下,把相机和镜头一件件分门别类装进丝绒袋子里。
  
  程迦注意到了他的手,掌心宽厚,肤色均匀,指肚上有厚厚的茧。程迦轻轻地,缓缓地,吸了一口气,摁灭指头的烟。
  他整理好了,关上箱子,推到床底下;
  他的脸挨着床沿,近在尺咫是程迦的脚,露在被子外,白玉琢的,脚踝处一道细腻缠绕的蛇形纯黑花纹,冷而神秘。
  
  程迦勾了勾脚趾;
  他乌黑的眼睛看她一秒,起身走到行李箱前,把衣服一件件折叠整理好,安全套也摆好,关上箱子。
  他说:“这样够吗?”
  
  程迦答:“不够。”
  
  她寸步不让,彭野还没开口,他身后的十六走上前来,说:
  “小姐,我们是保护区的巡查队员,一直在追一群盗猎团伙。我和刚才那位队友追查了很久,嫌疑人的确进了这家客栈。老板娘也证实他住在这间房。但现在看来,这中间可能出了什么差错,我们找错了人,好不容易找到的线索和嫌疑人也在这儿断了。今天强闯,是我的错,和他没关系。应该我来赔罪,我向你说声对不起。请你谅解。对你造成的伤害,我们愿意赔偿。”
  
  程迦不做声。
  
  这时,那个叫石头的不知怎么又跑进来了,他听到十六说的话,一下子有点儿急了,念道:“赔偿就……咱们队的经费实在吃紧,钱都得紧着买汽油修车的,不然……”
  十六扯了他一下,让他住嘴。
  
  程迦说:“我不是不讲道理的人,也不是要讹你们。这笔账可以不算,但另一笔不能不算。”
  
  “啥事儿啊?”
  
  程迦道:“刚才,你们谁摸我的胸了?”
  
  两人齐刷刷瞪大眼睛,互相看:“……”
  
  “你们当中有人趁机占我便宜,刚才冲进来的时候,掐了我的胸。”程迦看着彭野,说,“不把这个人揪出来,你们谁也别想走。”
  
  几秒后,彭野说:“是我。”
  
  程迦眼里泛起冷笑。
  
  另两人齐齐看彭野,表情千变万化。
  
  彭野说:“我当时把人从床上抓出来,碰到了不该碰的地方。”
  “难怪一开灯,你就躲到边边角角上去了,跑得真快。”
  “……”
  
  彭野抿了一下嘴唇:“我没想到是女人。”
  程迦说:“谁知道你是没想到还是故意的?”
  彭野:“……”
  
  “对不起。”
  “我不接受道歉。”
  
  彭野说:“我可以赔偿。”
  程迦反问:“你觉得随便摸女人奶.子是钱可以解决的事?”
  彭野:“……”
  
  十六打圆场:“小姐,我们真以为这屋子里是男人。他绝对不知情,不是故意的,也道歉了。你不接受道歉,又不接受赔偿,那你说怎么解决,我们都配合,这总成了吧?”
  
  程迦说:“他得给我摸一下,那才公平。”
  
  十六:“……”
  石头:“……”
  
  彭野说:“不行。”
  程迦反问:“你哪儿‘不行’啊?”
  彭野看着她,眼睛漆黑。
  
  十六说:“姑娘,这不合适吧。”
  
  程迦冷笑:“他是知道分寸,摸我的时候觉得挺合适的吧?”
  
  彭野的嘴唇抿成一条线。
  
  巡查队的人长年跟荒漠山川打交道,哪里见过讲话这么赤.裸的女人,都不做声了。
  
  就在这时,一声紧张的疾呼打破了尴尬:“七哥,隔壁房间!”
  几人脸色严肃,立刻撤走。
  彭野也走。
  
  “你给我站住!”程迦喝一声。
  
  彭野脚步放慢少许,走了一两步,终于还是停下来。他没回头,说:“我现在有任务。”
  
  “刚才这边动静那么大,人肯定跑了。你比我清楚。”
  彭野被她说中,一时无话可说。
  
  她从床上走下来了,不知什么时候套了件浅蓝色的长衬衫,堪堪遮到腿根。
  
  **
  
  程迦走到他面前,睨他半秒,问:“你叫什么名字?”
  
  彭野面无表情,沉默地看着她。
  
  程迦等了一会儿,不耐地皱了眉,直接伸手去抓他的胸膛。
  彭野瞬间侧身躲过。
  
  程迦其实知道彭野不是故意的,从他冲进来拎她时的力度就感觉得到,他用力太大,是因为他以为床上是男人。
  可不是故意不等于没错,不等于她就该善解人意地原谅和消气。
  她刚才在被子里套衬衫时,看见乳.房上一道红指印,才后知后觉感到疼。
  
  可说实话,程迦也不知道怎么办。
  她无缘无故被男人袭胸了,不能赔钱,不能臭骂,也不能扇他几巴掌。她一定得做点什么,可关键是她也想不出能做点什么。
  因为对方光明正大地很呢!
  
  程迦原本只想出口气,碰下衣服走个形式,可现在他一躲,她反被他给刺激出了无名之火。
  
  外边石头在喊:“老七,出事了!”
  
  彭野拧紧眉心,说:“我现在有正事。”
  程迦道:“摸我算是邪事了。呵,死人都不关我的正事。”
  
  彭野看她的眼神变得有些不可思议,等了一会儿,说:“你让开。”
  
  程迦抱着手,往他正前方一站。
  
  彭野往旁边走,她跟着后退拦在他前边。他换个方向,她照样跟着拦截。这样走了两三步,快到门板了,他再走,她就得贴在他身上。
  
  彭野后退一步,声音重了,说:“你让开。”
  
  程迦冷笑:“你可以像刚才一样把我提起来了再扔出去。”
  
  彭野吸了一口气,在忍她,说:“你到底想怎么样?”
  
  “你给我扇一巴掌。”程迦说。
  
  彭野盯着她看了几秒,眼神很暗。突然,他抬手,一巴掌用力打在自己脸上,说:“够了吧。”
  
  程迦默了。这不是她想要的,可她也说不清她想要的是什么。
  
  她看着他脸上的红印,无话可说,数秒后,侧身让开了一条路。
   正文 chapter 4   Chapter 4
  
  彭野走进203房间,兄弟们个个表情严肃,石头一脸愤怒和懊恼。
  
  计云死了。
  他仰面倒在地板上,身下一滩血,血迹干涸,死去了好几个小时。彭野过去蹲下,检查死者的伤口和手掌。
  尼玛说:“有人一刀刺中他的心脏,又狠又准。”
  
  彭野放下死者的手,说:“没有防卫伤,对方袭击时,他没有反抗。”
  石头说:“很可能是熟人了,会不会是窝里斗?”
  
  彭野问:“报警没?”
  “报了。”
  彭野点了下头,说:“十六。”他下巴往床头柜方向指一下,那里放着一个圆鼓鼓的铁皮闹钟。
  
  十六在队内的绰号叫十六郎,爱说话,脑子灵光,手脚灵活,对机械零件十分精通。撬锁啊拆分组装机械啊检查某个物件有没有暗格之类,他最拿手。
  彭野招呼一声,十六就知道他的意思,立刻检查闹钟。
  
  “桑央,你去楼下找老板娘,查清楚今天所有进出客栈的人员信息。”
  “好。”
  
  **
  不过一会儿,桑央尼玛上来了。
  老板娘说客栈这几天没生意,昨天201住进来一个男人,可前几天风雪大,人遮着脸,没看清模样。当时,那人没主动交身份证,老板娘一时大意,也没登记。
  对方没要押金,啥时候离开的也不清楚。
  
  十六不解:“咱们找到计云这条线后,没轻举妄动,也没打草惊蛇,计云只是个小人物,不至于被灭口啊。”
  “我们想错了。”彭野拧眉看了尸体半刻,说,“计云不是小角色,他的上一级就是黑狐。”
  
  石头一愣:“什么?!”
  他追了那么久,一路追到羌塘来,竟是……
  
  “黑狐”是近五六年来可可西里无人区最为活跃的盗猎团队头目,是所有巡查员痛恨的名字。
  这些年来,巡查队和“黑狐”他们展开过无数次激烈交战,数十名队员牺牲。
  他们也曾俘获过多名盗猎者,可从未抓到“黑狐”。他每逃走一次,都能组织更多新成员进行下一次盗猎。
  且黑狐十分谨慎,总戴着面罩,大家与他交手多年,却不知他的真面目。
  
  尼玛同意彭野的观点:“对。之前我们以为计云是小人物,想留着他引出黑狐团队的上一员。但很可能他的上一层就是黑狐,黑狐担心计云被抓后自己会暴露,所以灭口。”
  
  石头更加懊恼,气得直跺脚。
  他和十六追这条线,跑了几千公里,从可可西里跑去阿尔金,又来羌塘,没想后边这么大条鱼。
  
  蹲在床头柜旁边的十六轻呼:“有发现!”
  他拆开闹钟,从后壳里拿出一把钥匙。上边贴着标签:“仓嘉客栈,314。”
  
  众人马上动身。
  
  十六很兴奋:“哥,你怎么想到让我检查闹钟?”
  
  “刚才202房间里没有闹钟,这钟不是客栈的。”
  彭野说。
  他不经意想起202房间床头柜上的白色万宝路和红色Zippo,还有那女人握烟的纤细的手指,和烟雾背后那双不冷不热的眼睛。
  
  不知怎的,他的手指想起了伸进女人被窝那一刻,温热柔软的乳.房,饱满,细滑。
  
  彭野皱眉,下意识捻了捻手指,想把那种感觉搓掉,结果是徒劳。
  
  **
  
  仓嘉客栈的小妹说,314的客人在一个月前就租了那间房,从不许人打扫。
  
  彭野等人一进去就闻出不对劲。他们再熟悉不过,腥膻味混杂着药水味,房间里还烧过檀香。
  
  地上摆满麻布袋,打开看,全是藏羚羊的皮,偶尔掺杂几只白唇鹿和棕熊。每一张皮都曾是在原野上肆意奔跑的生命。
  
  尼玛看了几袋,道:“这些都是母羊,妈妈死了,羔子就会活活饿死。”
  十六拿起一片小羊羔皮:“连这都没放过。”
  
  彭野翻出几只羊头,羊脸上的毛还是柔顺的,头顶长长的羊角坚硬而威风凛凛眼睛和脑髓被挖掉了,很空洞。
  没了眼睛,就不能讲述。他曾见过死去的羊的眼睛,晶晶亮亮盯着你,能穿透你的头颅。
  
  另一个袋子里有三只毛茸茸的熊掌,肉垫软而有质感,断口处看得到干枯的血管。
  
  他把东西放回袋子。
  意外找到这些,接下来的路变得不可预测。
  
  他们要跨越羌塘返回可可西里,一路荒无人烟,“黑狐”的人很可能会来抢这批“货”。
  
  彭野回头看一眼他的同伴们,他得带所有人安全回去,还有这个房间里所有的死魂灵。
  
  **
  
  程迦算是见识到了高原上的气候多变,昨天还下着大雪,今天就放晴了。天空湛蓝湛蓝的,日头又晒,阳光白花花的晃眼睛。
  一大早,她就带了墨镜和相机出门。
  
  她后半夜没睡好,彭野的那一耳光让她失眠了。她也就嘴上说说,谁知道他真打呀。
  算了,皮糙肉厚的,打了就打了吧,程迦想。
  
  镇子很小,一条街就走完。早晨,路边走几步就是卖菜的地摊,买菜的人三三两两,讨价还价。
  
  路过一扇开着门的民居,程迦探头看,外头阳光灿烂,屋内阴阴凉凉,穿着袍子的妇人坐在地上煮茶,奶香四溢。
  妇人见了她咧嘴笑,黝黑的脸庞像泛起褶皱的湖水。她冲程迦招手,示意她进去喝杯茶。
  
  程迦颔首致谢,摇了摇头,又指指相机,意思是可不可以给她拍照。
  妇人点头。
  
  黑暗的室内,一道光从屋顶的毛玻璃漏下来,妇人坐在光与黑的边缘为家人煮早茶,蒸腾的烟雾似乎弥漫出奶香。
  妇人目色温柔,轻轻搅动着木勺,她粗糙的嘴角挂着淡淡的满足的笑。
  
  程迦坐到门槛上,给她拍了几张,但多少有些失望。妇人最美的笑容是刚才抬头一瞬,有股冲击到心里的力量。
  可现在镜头上的笑容……少了点说不清的味道。
  
  程迦拿下相机,对妇人摆了个谢谢和再见的手势。
  
  **
  小街道上,
  “阿姐,这茄子小得跟鹌鹑蛋一样,便宜点嘛……”
  石头还蹲在地上和菜贩子讨价还价时,尼玛杵了杵彭野,低声说:“七哥,你看,那个……计生用品贩子。”
  
  彭野看过去,程迦坐在一户人家的门槛上,托着相机对着里屋拍照。
  
  十六:“尼玛眼尖的嘛,昨晚就一直盯着她看,春心荡漾了啰。”
  “我奇怪她怎么那么白,你还不是看的?”
  “我看不要紧呀,我又不喜欢小卖部的麦朵。”
  尼玛急了:“你不要乱说!”
  “不喜欢啊,那我买个发卡送给麦朵去。”
  “你敢!”
  尼玛推他一把,十六差点儿扑到茄子堆上。
  
  十六笑嘻嘻站好,问:“她是背包客,来旅游滴吧?”
  
  彭野不感兴趣:“不知道。”
  
  尼玛说:“这几年来羌塘旅游的人多得跟小羊羔子一样。不过,一个人走危险的咧,特别是女的。咱们一路上看到多少寻人启事,失踪的,连骨头都找不着。怎么这么多人跑来?”
  石头把茄子装进布袋,哧一声:“你不晓得,现在流行‘文艺女青年’。跑来无人区拍几张特色风景,配点儿文字么子的,一群人羡慕。”
  尼玛费解地摇头:“这儿不是山就是土,不是牛就是羊,有啥好看的嘛?”
  
  十六勾着彭野的肩膀:“旅游就是从自己待腻的地方跑去别人待腻的地方。不过……”
  彭野说:“我还没待腻。”
  尼玛说:“我也是。”
  
  “十三块九,四舍五入算十块好啦。”石头抬起头,“我也是啊。……诶,买了这么多,送一块牛肉嘛。不行啊,那送一颗大蒜好吧。”
  
  **
  
  程迦拿出手机看一眼,信号很弱。她试着拨了下电话,结果信号断了……
  
  程迦来这之前通过摄影协会联系了可可西里保护区,宣传科工作人员给了她一个电话,说是达杰保护站三号巡查队的队长,让她直接联系。
  
  照理说,从西宁往格尔木走是最近的路线;但程迦想来羌塘看看,于是饶了远路。
  
  她与宣传科达成一致,对方提供保护和便利,她拍摄照片做宣传,在大城市进行巡回展览的收入交给对方用于保护区工作建设。
  
  程迦想要的,只是一张好照片。
  
  江郎才尽这个词,太恐怖,是所有创意工作者的噩梦。
  
  她的经纪人上星期还打电话,说她快一年不拿照片参赛了。那位经纪人说:“亲爱的,拍张照而已,别想那么多有的没的,你专业技术不用说,别太理想主义,拿奖赚名气才是硬道理。对你来说,拿奖还不简单,
  沾上贫穷,这才显得普世,忧国忧民,因为富裕是自私自利的;
  得贴近底层,这才有层次,有深度,因为上层是肤浅浮夸的;
  最好是偏僻地区,这才有思想,因为城市是没有内涵的;
  如果边缘自然就更棒了,这才能让人深思,获得内心安宁,因为社会是让人浮躁的。”
  
  得知她要来可可西里,经纪人乐了:“亲爱的,你终于开窍了。”
  
  程迦呵呵而过。
  
  **
  程迦捧着手机在路上找信号,走了几十米,居然连一格都没有了。
  她扭头看到一家小卖部。
  木牌子上写了一串藏文和一串歪歪扭扭的汉字“麦朵的小卖部”,柜台上有公用电话。
  
  小卖部售货员是一个藏族女孩,头发拿彩绳编成小辫儿,二十岁左右,浓眉大眼,笑起来一口白牙,还有深深的酒窝。
  
  “我打个电话。”程迦拨了号码。
  
  “嘟,嘟,嘟……”程迦等着,手指无意识地敲柜台。
  
  **
  
  路的另一端,一队男人在早晨的人群里穿梭。
  
  彭野低声对十六说:“过会儿清点一下车上的枪.支弹.药。”
  
  十六心里瓦亮,这次返程,路途凶险。
  
  走在前边的尼玛忽然停下脚步,静了静,回头说:“七哥,你手机在响。”
  
   正文 chapter 5   Chapter 5
  
  是麦朵的小卖部打来的。彭野接起电话,“喂?”
  
  “嘟……嘟……”对方挂了。
  
  彭野打过去,占线。他收了手机。
  
  **
  
  程迦等得不耐烦,挂了电话,等几秒又打过去,那边却占线了。
  
  她问:“多少钱?”
  
  售货姑娘摆摆手:“没打通就不用钱啦。”
  
  程迦不说话了,斜靠在门边,掏出烟来抽。女孩见了,有些好奇地瞅她,不小心撞见程迦淡淡的目光,窘迫地吐吐舌头,笑嘻嘻扭过头去了。
  
  程迦问:“你这儿卖烟么?”
  
  她身上的烟只剩几只了,虽然行李箱里还有几包,但撑不了多久。这里比她想象中的物资匮乏。
  “卖呀。”女孩指着旁边的玻璃柜。
  
  程迦走过去,把手里的万宝路推到她面前:“有这种么?”
  “没有诶,……不过,这些你都可以看看啊。”女孩热情地给她介绍,“这个8块,那个14,那个……”
  程迦瞧着,不发声。
  
  女孩讲了一大串,见她不说话,也安静下来。
  
  程迦看了一会儿,想拿手指,刚要点玻璃,看见一截烟灰,又收回手来,问:
  “玉溪的多少钱?”
  “软的23,硬的21。”
  
  “味道怎么样?”
  “嗯……很浓烈。”
  
  程迦抬眼瞧她:“你抽过?”
  “……没……我听人说的。”女孩揉揉脑袋,笑得自得其所。
  
  “哦。”程迦不说话了,看着玻璃柜下的烟,有些漫不经心。
  
  女孩看出她没什么兴趣,要锁柜子时,程迦说:“拿一包。”
  “玉溪?”
  “嗯。”
  “软的还是硬的。”
  “硬的。”程迦无声地笑了一下。
  
  女孩不明白她突然的浅笑是怎么回事,把烟拿出来,用抹布擦了擦灰尘,递给她。
  
  程迦接过来揣进口袋,有人进店买东西,程迦退到旁边,身子一歪,靠在门框上看来来往往的行人。
  她轻轻吸一口烟,想起了昨晚。
  
  昨天后半夜里,她没怎么睡着,快天亮时依稀做了个梦,春梦。和那个有着古铜色肌肤和黑色眼瞳的男人。他的指肚是粗糙的,摩挲过她的肌肤时,她的心里听得见声响。
  
  今早醒来,她浑身舒畅,奔波的疲惫一扫而光,像犯毒.瘾的人吸食了海洛.因。
  
  手指上传来热度,程迦回过神,烟烧到头了。她扔了烟头,拿脚尖碾了几下,越碾越用力,直到摁得瘪平,摁进泥土里,碾出一个小凹坑。
  
  那个男人,有点儿意思。程迦想。
  
  小卖部里没客人了,程迦回头,那女孩又在看自己。她被程迦发现了,毫不尴尬地咧嘴笑笑。
  程迦:“……”
  
  她指指门口的牌子,问那女孩:“你叫麦朵?”
  “对啊,麦朵。”
  “嗯……名字不错。”
  “嘿嘿,大家都这么说。”
  
  程迦:“……”
  
  麦朵问:“你叫什么?”
  程迦看她一眼,说:“你猜。”
  
  麦朵:“……”
  
  程迦问:“你多大了?”
  “二十。你呢?”
  “比你老。”
  “……”
  
  程迦又问:“你这儿生意好么?”
  “好啊,赚的钱都够生活的。”麦朵一脸幸福地笑。
  “……”程迦无声地点点头。
  
  她盯着她的笑容看了一会儿,问:“我给你照张相吧?”
  麦朵还是笑,捂着嘴笑,有点不太好意思,最后还是点点头。
  
  程迦拍了好几张照片,麦朵问:“你是来旅游的吗?”
  “算是吧。”
  “哇!”麦朵的眼睛里亮光闪闪,“真幸福。”
  
  “……”程迦又无声地点了点头。
  
  “我再打一下电话。”程迦又拨了那个号码,可这次,对方手机没有信号了。
  
  程迦问:“你们这儿有租车的地方么?”
  “有的,前边右拐。”
  
  “嗯,再见。”程迦挥了下手,转身走了。
  
  她走了几步,又折返,说:“等我把照片洗出来了,寄给你。还有前边那家屋子里的阿嬷。”
  “好啊,谢谢啦。”
  
  **
  
  麦朵哼着歌儿,整理着货架,外面传来一道愉快的喊声:“小麦朵!”
  
  回头看,是十六他们。
  
  “十六哥,”麦朵欢喜地跑过去,“彭野哥,石头哥……你们好久没来啦。”
  十六逗她:“想我们啦?”
  
  “想嘞。”麦朵笑得眼睛像弯弯的月牙。
  
  “我们也想你咧……”十六说着,扭头斜了尼玛一眼,“有人格外想。”
  
  尼玛跟受惊的猫一样,浑身的毛都竖起来了。他狠狠瞪了十六一眼,好在麦朵没听到后边半句。石头把清单递给麦朵,后者走进店里挑货物去了,小到牙刷牙膏饼干辣椒酱,大到水盆扳手电饭锅,什么都有。
  “你们要返回保护站了?”
  “是啊。”
  
  “哎呀。”麦朵直起身子,脑袋“哐当”撞上挂着空中的平底锅,“刚才有个女的要去你们那边,她租车去了,或许你们还能遇上。”
  
  十六想起什么,问彭野:“不会是上边要我们协助的那个女摄影师吧?不过……应该不会,她怎么会从羌塘这里绕?”
  
  彭野问麦朵:“她长什么样?”
  “可漂亮哩,比石头哥还高,脸白白的跟山顶的雪一样。啊,她还抽烟。”
  
  彭野一时说不出话来。
  
  众人都心照不宣地想起那个“计生用品贩子”,她箱子里摆满了大大小小的相机和镜头。
  
  石头立马问麦朵:“她穿什么衣服?”
  “黑色冲锋衣。她好像没地方去,站在这儿和我讲了一会儿话。”
  “讲些啥,脾气咋样?”
  “不怎么说话,人蛮好的。”
  石头松了口气,说:“哦,那就不是我们遇到的那个。”
  
  “你们遇到什么人了?”
  “别提了,夜叉。”石头不死心地强调一句,“女夜叉。”
  
  彭野纯粹为了纠正他的措辞:“不是女,是母夜叉。”
  
  麦朵帮石头清点着货品,无意间抬头:“尼玛,你躲在后边干什么?”
  
  刚才麦朵忙碌时,尼玛的目光一直追着她看,现在却一副无所谓的样子。
  “哦,我在发短信。”他看上去随意又满不在乎。
  
  彭野问:“发给女朋友?”
  尼玛瞬间破功:“啊?!”
  麦朵问:“尼玛,你有女朋友了?”
  尼玛急了:“没,七哥他逗我玩呢。我没有女朋友啊,我哪里去找女朋友呀。”
  
  十六也掺一脚:“麦朵你不知道,喜欢桑央(尼玛)的女孩都追到保护站去了。”
  尼玛踹他:“你别乱说,根本没有。”
  
  麦朵咯咯地笑:“怎么会没有呢?尼玛,你这么好,肯定好多姑娘喜欢你的。”
  她一开口,尼玛便红着耳朵不吭声了。
  
  其余人见状,不逗他了。很快,众人和麦朵道了别,整装出发。
  
  小卖部前的停驻不过十几分钟,上次来还是3个月前。尼玛立在人群的最外沿,远远看着麦朵,渐渐眼睛红了。
  
  大家往前走,他也跟着走,走几步忽然折返,跑上柜台前塞给麦朵一个小纸包,一句话不说就跑开了。
  
  麦朵打开一看,是晒干的红景天,还有一支塑料发卡。
  
  尼玛一口气跑到兄弟们中央,吸着气,红了眼睛。
  
  彭野没说话,揉揉他的头,把他拉到身边,箍着他的肩膀往前走;
  
  十六上前揉揉他的头,石头也上前,踮起脚尖,揉揉他的头。
  
  **
  
  程迦沿着一条曲曲折折的小巷,越走越窄,终于找到疑似租车行。
  一个又瘦又小的竹签男坐在门边嗑瓜子,门面很小,墙壁上乌漆墨黑,油腻腻的,店里堆满了修车工具。
  这分明是个修车铺子。
  
  程迦问:“你这儿租车?”
  竹签男抬起半边眼皮:“租,你打算开去哪儿啊?”
  “可可西里,达杰保护站。”
  “路可不好走啊。”竹签男脸上写着任重道远四个字,拍拍身上的瓜子灰,站起来,“但你运气好,我这儿正好有辆车,租车费1000,押金3万,实惠超值。这车啊,什么难走的路都不怕,走哪儿平哪儿。”
  程迦淡淡地接话:“是碾土车啊。”
  
  “我喜欢你的幽默。”竹签男领她去后院,“我和你讲啊,进了无人区,风暴、沙尘、冰雪,什么天气都有,没辆好车,你就等着被困死。我这车绝对是最好的。”
  
  迎面一辆破破烂烂的红色吉普,后窗的玻璃看着是摇不上去了。
  
  程迦看他一眼:“老板,你刚才一直和我说反话呢。”
  
  竹签男:“……”
  
  “租车费500,押金5000。”
  
  “可别乱砍价。你们女人哪,外行;只看相貌,肤浅。我这车,胎好,底盘高,四轮驱动,排量大……咱们看着有眼缘,我给美女便宜一点儿,一共2万,不能少了。”
  
  程迦说:“这车什么牌子?不熟啊。”
  
  “北京牌。你不知道吧,北京吉普,全中国最好的吉普。别的都不敢叫‘北京’这名儿。”竹签男唾沫横飞,“你听听,什么人能坐这个?领导人!高官!民族的就是世界的。我不说半点假话。这车性能真好,爬泰山都不费劲。”
  
  程迦问:“人猿泰山么?”
  
  “……”
  
  竹签男狠狠心,“这样吧,一口价,1万5,真不能少了。再说那押金都会退给你的。”
  
  “车坏了就退不成了吧。”
  “……呃,这怎么会坏呢?不会坏。”
  
  程迦说:“我没记错的话,这是2020系的,我七八年前开过。”
  
  竹签男一愣,敢情碰到了内行。
  “嘿嘿,有缘,有缘。横竖我对这车的质量放心,押金少就少点儿,交过来又退回去的麻烦,一共1万,你再砍价就是打我脸了。”
  
  “新车四五万块,你这辆看着该报废了。”程迦围着车转一圈,自言自语,“轮胎换过,车灯换过,油门修过……5500都高了……”
  
  竹签男内牛满面:“送给你成不?”
  
  **
  
  程迦还是选了那辆车,实在是别无选择。
  
  况且,她多年前第一次搞野外拍摄,在非洲,开的就是北京吉普同款;现在,这辆车跟她走最后一程,再送去报废,也算死得其所。
  
  程迦走出汽修店后,之前隐约不爽的感觉愈发明显——有人在跟踪她。
  
  她路过卖牛骨梳子的地摊,侧身挑选梳子,余光往身后探望,并没有看到可疑人物。她买了把牛骨梳,走了几十米,弯进旁边的小巷。
  巷子左右有几家茶店。
  
  程迦迅速闪进一家店,坐在低低的木窗下,拉上帽子。
  
  很快,稳沉急速的脚步声传来;
  程迦透过帽檐,看清了跟踪她的男人。他跑进来,巷子里来往的行人里没了程迦。他跑几步,停下望。
  他身材高大,看着鹤立鸡群。
  
  奶茶香,酥油香,蒸汽在巷子里飘。
  
  程迦等几秒,冲他的背影唤一声:“诶!”
  
  等他回了头,她摇摇手中的筷子:“你找我啊?”
  
   正文 chapter 6(修)   Chapter 6(修文)
  
  彭野走下木楼台阶,到程迦的桌子旁,抽出长板凳坐下。
  
  程迦瞧他半晌,说:“非君子所为。”
  彭野道:“你警惕性不错。”
  
  “马马虎虎。”程迦淡淡问,“你找我有事?”
  
  她抬起桌上的铜壶,把茶水倒进瓷杯,筷子放进去搅两下,洗筷子。
  彭野的目光落在她茶杯上。
  
  “怎么?”
  “别浪费水。”彭野说。
  
  “忘了这儿是西北。”
  “哪儿都一样。”
  
  他嗓音很有磁性,说话音色极低,像低音提琴;
  她想,他和女人做.爱时发出的声音,一定不可比拟。
  程迦没来由地笑了笑,把洗筷子的杯子推给他:“不浪费。”
  
  彭野并未在意,直接说正事儿:“关于昨天的事,当时我问你有没有……”
  程迦打断:“你对这儿熟吧?”
  彭野皱了一下眉,答:“算是。”
  
  “这家店有什么好吃的,推荐一下。”
  “看你喜欢哪种口味。”他没什么表情。
  
  “重的。”程迦又说,“什么有特色推荐什么。”
  
  “都有特色。”他说。
  
  程迦冷淡地“哦”一声。
  彭野:“你说白天没有在客栈看到可疑人物,但……”
  
  “‘都有特色’,‘随便’……”程迦说,“你看到的可疑人物长什么样儿?随便什么样儿。”
  
  彭野盯着她看,眼睛黑漆漆的,静而沉。
  他紧闭着唇,明知道她是故意找事儿,最终还是一样一样列举:“糌杷,酥油茶,血肠,奶渣,面疙瘩,奶酪。”
  
  “你背菜单?”程迦随手把桌上的菜单拿来,一张白纸蒙一层硬塑料纸就是了,搁在手上有些油腻。
  彭野:“本地的店,做的都是本地人吃的东西,对外面的人来说,当然都是特色。”
  
  “也对……本地人……你是哪儿的?”
  
  他还没能从她那儿问出点儿什么,她倒反攻了。
  
  “你应该是外地人。你们队每个人口音都不一样。你家哪儿的?”
  
  “西安。”彭野说。
  
  西北男人,有意思。
  “你普通话说得挺好听。”见他不搭话,程迦问,“吃早餐没?”
  
  彭野顿了一秒,答:“吃了。”
  
  “那就是没吃,我请你。”
  
  彭野说:“我有求于你,我请你。”
  
  程迦说不出他是深谙谈判技巧,还是想和她划清界限。
  她觑一眼他的个头:“……食量应该挺大……老板娘!……一份糌粑,一壶酥油茶,两份面疙瘩,一份奶酪,一份……”
  
  彭野说:“足够了。”
  
  程迦说:“……酥酪糕,一盘烤羊肉,一盘蒸牛舌。”
  
  老板娘问:“你能吃牛舌?”
  
  “能啊。”
  
  “好的,很快上菜。”
  
  彭野微眯着眼,打量程迦,那股子若有似无的压迫感又出来了;
  
  程迦:“又怎么了?”
  “浪费。”他回答极其简短,仿佛除了正事外和她多说一个字就会死。
  
  程迦印象里,说“浪费”的男人大都小气,斤斤计较,抠门忸怩又作态;
  彭野却给她一种截然相反的印象:极沉的男低音,隐忍而有底气,微微皱着眉,像七八十年代做训导的老兵。
  
  程迦说:“本地特色,我都想尝尝,不然把你那几个兄弟叫来。”
  彭野自然不会叫他们,且他的兴趣不在吃饭上,他的关注点只有一个。
  
  他问:“昨天为什么说谎……”
  “我给你照张相吧……”
  
  两人同时开口,彭野眉一皱,别过头去,因为程迦手中的相机抬了起来。
  
  很长一段时间,他没有转回头。而程迦虽然从不在乎别人的感受,但在照相这件事上,她自认自己很少强迫,她准备收起相机,可是……
  她看看屏幕上的画面,又看看眼前的彭野——
  
  他扭着头,脖子上绷着筋络,连着锁骨,线条流畅,肌理分明。
  
  程迦手指轻轻抚着屏幕,他的脖子很性感啊……背景里原木色的藏族茶馆,来往的彩色长袍都虚幻了下去。
  
  她不动声色地呼出一口气,决定留下这一瞬间。
  
  美好的东西容易让人上瘾。
  程迦神不知鬼不觉拍了一张,还想要第二张,可他不回头。
  
  “不拍了,我从不强人所难。”程迦说。
  
  彭野回头了,眼里带着警告。要不是为了线索,他早起身走人。
  
  这男人不知道他这稍稍愠怒而冷硬的眼神落在她眼里,是爆棚的男人味。她看他,如同男人赏女人,觉着他是个尤物。
  
  程迦放下相机,端起杯子慢慢喝一口茶,几秒钟的安静后,她淡淡哧一声:“你一男的还挺放不开。”
  
  她激他,他不为所动。一开口还是正事儿:“你昨天看到可疑人了。”
  
  程迦反问:“你觉得我看着像良善又守规矩的好公民?”
  “不像。”彭野说,“但提供线索协助破案是起码的义务。”
  
  “出门在外,保护自己才是最起码的事。我给你提供线索,你去找人,回头那人报复我。可我还没准备在这儿为正义事业献身。”
  
  彭野无言两秒,转而问:“你一个人出行?”
  程迦冷笑:“你以为我和他们一伙儿呢,还是你和那矮个儿一样以为我是妓.女?”
  
  说话间,酥油茶端上来了。
  
  彭野没再说话,竟也不解释,连礼貌的“我不是那个意思”都没有。
  
  程迦胸口闷了一口气。
  她给自己倒了杯茶,一边喝,一边埋头摆弄相机。
  
  彭野见她不说话了,问:“你叫什么名字?”
  程迦懒得搭理,头也不抬:“你觉得我应该叫什么名字?”
  
  彭野说:“张槐花。”
  
  程迦差点儿没一口茶喷出来,她斜眼看他,疑心他是闷骚型。但他看上去很是一本正经,眼底丝毫没有调侃的笑意。
  这个男人捉摸不透,挺有意思。
  她旅途无聊,可以和他聊点什么打发时间,但他的话题只有一个。
  
  他说:“你现在仍然没有改变想法?”
  程迦:“昨天在客栈里看到过一个男人,但完全没有印象。”
  
  “你又撒谎了。”
  “哦?”程迦扬起眉毛,“何以见得。”
  
  “你是摄影师,观察细节是你的习惯。”
  
  程迦缓缓地笑了,道:“你又说错了,我是来旅行的。”
  
  彭野目光研判看着她,最后说:“那是我判断错了。”
  
  他问:“接下来去哪儿?”
  “拉萨,樟木,尼泊尔。”
  
  他“嗯”一声,拿了双筷子吃早餐,不再问话,看上去对她的其他任何事都不感兴趣。
  
  他很快吃完,把那杯水喝了,起身去结账。
  程迦意外他真喝了那杯水,抬头看,他已走到门边,因撞上她的目光,才应付地冲她点了下头算是道别。
  程迦慢他一拍,来不及阻拦,他离了店。她多少有些措手不及,原以为他会留下来坚持问出点儿什么线索。
  
  她飞速收拾好东西追出去,上午的人群密集起来,男人已经不见踪影。
  
  她前后看看,看不到了,转身走到角落,一脚踢在墙根上:“操!”
  
  **
  
  彭野没走几步,接到电话。
  对方声音又轻又柔,能滴水似的:“野哥,你要走了都不来看看我?”
  他脚步停了一下:“你知道我来了?”
  “是啊,还是听别人说的,像话吗?”
  
  “这次来有点忙。”
  “过门不入,哼。”从语气里就听得出对方嘟着嘴。
  
  彭野淡淡地笑了笑:“呵,还生气了?”
  
  “生不来气的。”她说,“什么时候动身啊?”
  “两小时后。”
  “那……来看看我呗。”
  
  彭野刚要说话,手机震了一下。
  “挂了,先接个电话。”
  
  是十六打来的。
  
  “七哥,怎么样?单独问她有没有问出啥线索来?”
  “没有。”
  十六忍了忍,说:“干脆交给警察吧,把她带去局子里审问审问。”
  
  彭野回答了两个字。
  
  **
  
  程迦漫无目的地走了一会儿,不知是不是气温上升了,越走越躁。
  快十点的时候,她返回客栈。
  
  可一进门她就有种诡异的感觉,有人进过她的房间,翻过她的东西。
  虽然床单被子行李箱相机箱都和她出门时一样整齐,但她还是察觉出了不对劲。
  
  行李箱的拉链留在箱子的正中央,和她出门时一样,但拉链是偏左的,而非偏右;打开箱子一看,衣服一卷卷摆放整齐,但她卷衣服会留下棱角;相机箱子也是,装镜头和机身的黑袋子摆放顺序是对的,可袋口绳子的打结方式不对。
  
  程迦黑着脸静了十几秒,抽了根烟。
  
  抽完她收拾了东西下楼。
  
  退房时,程迦随意问老板娘:“今天生意怎么样?有没有客人入住?”
  老板娘叹气:“不好,这地本来就偏僻,没啥游客,今天一个客人也没有。再说店里出了那事儿(死人),坏事传千里,我这店只怕过不了几天要关门。”
  
  “哦,”程迦敷衍地安慰了几句,又问,“为什么说坏事传千里?昨天那队人又来调查了?”
  “呵!”老板娘哼一声,明显不想提这糟心事。
  
  程迦心里有谱了。她退了房,提了车,出发了。
  
  **
  
  下次见到那个男人,她得亲自扇他几巴掌。
  
  程迦想。
   正文 chapter 7   Chapter 7
  
  程迦的车行走在苍茫辽阔的荒原上,几百公里,不见人烟。只有成群的藏野驴毛毛躁躁地跑过。
  枯草遍生的荒原像一张金色的地毯,延绵无边际。大风吹过,像波光粼粼的金子的湖。荒原尽头是银灰色的山脉,头顶是蓝得像海洋一样的天空,蓝得铺天盖地,沁人心脾。
  
  程迦的车在蓝天和金草地上荡漾,她打开窗户吹风,抬头看见高高的蓝天,鹰在盘旋。
  她仰望天空,不看前路。
  
  忽然经过一段坑坑洼洼碎石遍布的路,车哐当着晃动几下,熄火了。
  
  程迦试着发动几次,可这车挣扎数次后,彻底废了。她想过这车会烂,但没想到烂得这么快,这么彻底。
  
  程迦打开车门,落脚走到金黄的枯草地上,前后望,蓝天荒草无人烟。
  她索性倒在金色的草地里晒太阳,闭上眼睛,阳光把她的世界染成红色。
  只有风在吹。
  
  世界安静极了,苍茫,盛大。蕴藏着澎湃的力量。
  
  枯草丛生的大地,温暖,温柔,像人的肉体。
  
  她突然,就有种想做.爱的冲动。
  
  **
  
  阳光温暖,枯草清香。
  
  不知是运气好还是运气差,远处的车轮声把她惊醒。她胸口轻轻起伏着,缓缓睁开眼睛,盯着天空看了一会儿,眼底没有情绪。
  枯草被她滚得乱七八糟。
  
  她做了个模糊的梦。或许最近生活太无聊,所以她时而想起那个眼带警告的男人。
  
  她起身揉了揉乱糟糟的头发,侧头看,来的是一辆墨绿色的吉普车,和她的车同系列,但要高几个级别。
  
  车近了,停下,一个嬉皮士打扮的墨镜男探出头来,打招呼:“嘿,车抛锚了?”
  “估计是废了。”程迦说。
  
  “我帮你看看吧。”嬉皮士非常热情友好,准备要下车,副驾驶上的年轻女孩拖着他手不放,看上去不情愿帮忙。
  嬉皮士和她说了几句,下了车,冲程迦笑:“出门在外就得互相关照不是。”
  程迦淡淡地说:“谢了。”
  
  年轻人拿了工具给她的车做检查。他女朋友,也就是烟熏妆涂得跟熊猫眼一样的女孩跟着下了车,在旁边走来走去,目光落在程迦车内的黑箱子上。
  嬉皮士问:“你出门带这么多东西啊?”
  程迦说:“来工作的,得带着工具。”
  
  嬉皮士“哦”一声,一边修车,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和程迦聊天,
  “小姐,你干什么工作的啊,怎么一个人跑来无人区?”
  “兽医。”程迦分分钟撒谎不带脸红。
  
  原因很简单,她厌烦了对方知道她是摄影师后那些千篇一律的追根究底的问题。
  
  “兽医?”嬉皮士瞪大眼睛。
  程迦观察着他的表情,说:“算是野生动物医生。”
  
  “专门给野生动物治病?”
  “嗯。”
  
  “治过大象没?”
  “给大象打点滴得用矿泉水桶那么大的容器。”程迦有一年在非洲,和一个黑人野生动物医生同行,所以了解。
  
  “狮子豹子呢?”
  “注射得用枪射击,或者先麻醉。”
  
  “小姐,你哪儿的人啊?”
  “上海。”
  
  “你一个人出来真有勇气啊。”
  程迦:“……”
  
  嬉皮士是个话痨,过了大概二十分钟,他还在问:“你最喜欢什么动物啊?”
  程迦说:“车修不好就算了,放那儿吧。”
  
  嬉皮士也放弃了:“呃,这车是修不好了。要不……你去哪儿,我们把你捎上。”
  他女朋友熊猫眼不乐意了,抱怨:“你问我意见没?咱车后边放着我东西呢,挤坏了怎么办?”
  
  程迦没打算跟他们走,说:“不用,过会儿我打救援电话。”
  
  嬉皮士连连说抱歉,被女朋友拖着上了车。他开着车,探出车窗和她挥手:
  “姑娘,咱后会有期啊!”
  
  年轻人爽朗友善的道别还在高原上回荡,程迦却很快闻出了不对劲,汽油味?!
  
  附近有汽油味。
  
  程迦绕着车走一圈,顺着几滴油渍找,打开油箱一看,呵,凿了个洞,加满一整箱的汽油给偷得一干二净。
  
  程迦笑出一声,抬头看,那两个小青年早已溜之大吉。
  
  她并没把这个小插曲放在心上,坐下来靠在车身上,摸出烟来抽。
  
  风一直在吹,草一直在晃动。
  
  世界很空旷,她什么也没想,手搭在腿上,弹烟灰。抽完了,她把烟头摁进地里掐灭,狠狠摁了好几下,手指沾了泥;又拧了瓶水浇上去。
  
  她无事可做,看着四周,坐了不知道多久,忽然有种不知自己身在何处的苍茫感。
  
  这时,车后响起轻轻的脚步声,野草窸窸窣窣,轻而唐突,不是人。
  
  程迦回头,就见车那边一只小藏羚探出头来,它看到程迦,才迈出的前蹄往后缩了缩,迟疑半刻,还是走出来了。
  小家伙估计还没见过人类,不知道危险。
  
  小藏羚是毛茸茸的淡黄色,小小的耳朵在风里转转。它眼珠子黑溜溜的,警惕又好奇,瞅着程迦看,像天真的孩童。
  程迦屏住呼吸,连眼珠都不转。
  小藏羚犹犹豫豫地靠近,走到离程迦几米远的地方。矿泉水瓶倒了,水溢出来,淌到草丛里。它低头去舔溢出来的水,舔一口,抬头看看,又继续舔。
  小屁股上,短短的尾巴摆了一下。
  
  程迦不想吓走它,甚至打消了用相机拍下这珍贵时刻的想法。
  
  但突然响起的手机铃声打破了此刻的宁静安详,小藏羚一惊,撒腿就跑,不一会儿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程迦拿起手机,是陌生的号码。
  “喂?”
  “程迦,你是不是拉黑我电话了?”是方医生。
  “啊,是的。”
  
  “……”方妍语气还算克制,“你这几天上哪儿了?”
  “不告诉你。”程迦磕开打火机,又燃了一支烟。
  
  “我们那天不是约好了见面的吗?你说要来我这儿检查的。”
  “我是病人,我承诺的话不能信。”
  
  方妍一时无言,半晌,叹气道:“看来没有好转,你在躲我?”
  “倒真是不想见你。”
  
  “程迦,你不能这样。”
  “不能怎样?”程迦冷冷道。
  
  “你这脾气怎么又……又躁起来了?……你是不是又和人发生性关系了?……你在哪儿,怎么风声那么大?……我的天,程迦!你不会要跳楼吧?!”
  程迦说:“我在羌塘拍片。”
  “……羌塘,那是什么地方?”
  “西部……挨着可可西里。”
  
  方妍沉默了,过一会儿,说:“程迦,我说对了。”
  “说对什么了?”
  
  “你的病因。心理压力过大,由焦躁抑郁和强迫引发的控制欲,和不受控制时的空虚感失落感还有恐慌感。这迫使你追求另类和刺激,导致现在你不能控制你自己……”
  
  “方妍,”程迦淡淡道,“你有病。”
  “什么?”
  “你这种动不动就不由自主想分析别人解剖别人的人都有病,你需要在别人身上找到掌控感,你不能控制你自己不去分析别人。”程迦现学现卖,把话原封不动还给她。
  
  “程迦,你听我说……”
  程迦打断:“我为什么要听你说?你很想找人听你说话吗,你不能控制你自己吗?”
  
  “……程迦。你说这些我都不会生气,也不会就此不管你。你越来越过分了,但你是病人,我知道你心理压力很大,你没有灵感,拍不出好的作品了,不就是因为当年江凯和……”
  
  程迦摁断手机,扔在草地上。
  
  她用力抓了几下头发,又抓起手机,翻出妈妈的号码,快速打出一条短信:“你再敢把我的事说给别人听试试!”
  
  她关机,坐了一会儿,起来试图发动汽车,还是无用。
  
  程迦丝毫没有打电话请救兵的想法,她把相机抱出来,在附近的草地上拍照。过了很久,还是没有车辆经过。
  
  她架起三脚架,启动计时功能,摆造型自拍。
  
  天空,雪山,草地,破烂的红色汽车,装逼的墨镜和行李箱,什么都可以当背景和道具。
  她微博上一溜儿海报般的照片,景色好,技术好,身材好,走高冷范。粉丝上百万,点开留言,全是夸赞,艳羡,求教。
  他们留言说,她是一个积极阳光乐观向上的人。
  
  **
  
  所有的构图创意都拍完了,程迦坐到车顶上晒太阳,抱着相机筛选照片。
  
  虽然她拿不出能参赛的作品,但能用做商品的还是绰绰有余,她一张张翻看,都还不错。翻到最后,屏幕上蹦出了彭野。
  
  阳光灿烂,屏幕很暗。
  
  她低下头凑近,得用手挡着阳光才能看清楚。
  
  他扭过头去不看她,锁骨凸显出来,很结实,连着脖子上的筋络,扯着筋骨,窗外的光打过去,形成一道深深的凹陷,盛满阴影。
  
  看到背景里简单纯朴的茶馆,她不自觉想起早晨弥漫的茶香和味道有些奇怪的糌粑,还有他的眼神。
  
  这张照片,她觉得很有味道。
  
  程迦欣赏了一会儿,抱起相机,对着瞄镜左看右看,四周的风景没有变化,可忽然镜头一转,远处尘土漫天,杂草飞扬。
  
  有车来了。
  
  程迦从相机里抬起头,是一辆东风越野。
  
  **
  
  “前边有车。”开车的石头通报情况,说,“恐怕是抛锚了。”
  后座休息的彭野睁开眼睛,说:“停下看看。”
  
  靠近了,尼玛探出头,指道:“是那个计生用品贩子,她又出现了。”
  十六也兴奋地张望:“啊,真的是她。”
  
  彭野听了,转眼看过去。他和她的距离在拉近,然后,车停了。
  
  蓝天,金草地,程迦怀里抱着相机,盘腿坐在红色的汽车顶上。她眯着眼看他,不说话。
  
  阳光明晃晃的,她还是那晚看他时的那个眼神,直勾勾的,黑暗,冷淡,似笑非笑,像某种冷冰冰的物件。
  难以形容的物件。
  但这次彭野发现了,她的眼睛,像她怀里捧着的摄像镜头。
  
  空洞,深邃。
  
  正如医生的眼神会像他手中的刀;程迦的眼神就像她手中的相机镜头。
  
  这样的眼神,她定是摄影师,而非旅者。
  
  两人冷漠对视着,仿佛彼此都很清楚对方在想什么。
  但作为撒谎者的程迦,她一点儿也不惭愧,光明正大地直视彭野,仿佛那个说走拉萨樟木尼泊尔的人不是她。
  
  她拍拍屁股起身,站在高高的车顶上,问:“我要去达杰保护站,你们顺路吗?”
  
  “我们就是那儿的。”十六脑袋,“哎呀,昨晚没和你自我介绍清楚。”
  
  “哦,大水冲了龙王庙。”程迦说。
  
  十六问:“你去那儿干什么?”
  
  草原上风很大,程迦得大声喊:“程迦。我是摄影师程迦。”
  
   正文 chapter 8   Chapter 8
  
  【程迦。我是摄影师程迦。】
  
  喊话的时候,程迦的眼睛看着彭野。他也看着她。
  
  **
  
  程迦从汽车顶上跳下来。
  
  东风越野里的四个男人下了车,商量着给程迦修车。
  
  他们和程迦不熟,也加上那晚情形尴尬,一时间没什么话说。此刻,四人聚在一起,内部讨论着,没人先和程迦搭讪。
  
  程迦点了根烟,站在不远处。风里偶尔飘来他们的几句话,断断续续,都和修车有关。
  
  过了没多久,彭野拿了工具过来程迦车边,十六和石头在一旁打下手帮忙。
  程迦靠在车旁看他们……看彭野。
  
  他没看她,开了车前盖,弯着腰认真修车,黑黑的额发遮住了他的眉眼,只露出高高的鼻梁。偶尔,他低声说出工具的名字,身边的人递给他。还是那副嗓子,音色极低,很有磁性。
  像砂纸磨在女人的肌肤上。
  
  程迦吹出一口烟,每次听,都觉得他声音性感。
  
  他卷着袖子,小手臂上的肌肉也好看,流畅又贲张,让人想摸一下,应该很有力量。
  
  程迦杵在他身旁,碍着他修车了就挪一挪。她眼睛一眨不眨,分明是很有美感的物体,为什么要抑制着天性不去欣赏呢。
  
  他俯着身子,透过微微下垂的领口,程迦又看见他的锁骨,还有隐约的胸肌的曲线。
  
  程迦的烟夹在手中,好久都没动。
  
  风吹断了烟灰,落到他手背上。他抬头看程迦,她也正在看他,目光不躲也不闪,笔直又坦荡。
  
  彭野顿了一下,抬手指指她的衣服,说:“别靠在这里。”
  车边缘很脏。
  
  “噢。”程迦很听话地站直了身子,又拍拍衣服上的灰尘。
  
  他看她一眼,很快低下头去了,说:“扳手。”一旁的石头把扳手递给他,目光无意间与程迦相撞。
  
  那晚,程迦对石头印象深刻,这男人个性火爆,可一谈到钱和赔偿就紧张。
  她问:“你叫什么名字?”
  他想起昨晚的凶相,有些尴尬:“叫我石头就行。”
  
  彭野手腕处紧了一紧,很快又放松下去。程迦瞧见了,回味过来,有些好笑,他以为刚才她在问他?
  
  她琢磨半刻,看向彭野身侧的十六,问:“你呢?”
  “他们都叫我十六郎。”
  
  彭野平静而无声地修汽车。
  
  “名字有出处么?”
  十六只笑,却不解释。
  
  程迦瞧他半晌,突然说:“我知道了。”
  “知道什么?”
  
  “一夜八次郎,你是两倍。”
  
  话音未落,站在一旁喝水的尼玛“噗”一声,水全喷出来;石头正好站在他面前,被喷了一脸口水。
  “个仙人板板!”石头跳起来,一掌轻扇尼玛的脑瓜。
  
  “这也猜得到?”十六哈哈笑,“对头。”
  程迦却抬起眉梢,摇头:“大言不惭。”
  十六道:“骗你做什么,是真的。”
  
  “说大话。”石头看不下去了,咂舌,“连女人手都没摸过还敢自称十六郎。其实啊,他认识的女人不超过十六个,所以他叫十六。”
  
  程迦差点儿没呛住。尼玛跟着石头哈哈大笑。
  
  十六抓起抹布往石头头上扔。
  石头说:“真的,这话不是我说的。是老七说的,不信你问老七。”
  
  十六蹦过去,勾住彭野的肩膀:“哥,你不能总拆我台啊。”
  
  “老……七……”程迦走了神,慢慢重复石头对他的称呼,“老……七……”
  她的声音在风里,一个字是一个句子。
  
  彭野听着了,抬眸看了她一眼,眼窝很深,眼睛很黑,一瞬间又低下去了。
  
  程迦道:“照这么说,你认识的女人不超过七个了。”
  
  十六愣了一下,随即狂笑不止,腰都直不起来,一屁股坐在地上:“哈哈,报仇了报仇了。”
  
  彭野低头修着车,淡淡说:“德吉大哥不在这儿。”十六笑得更厉害;见程迦不懂,解释:“德吉哥是站里的老大,这次没来。”
  
  程迦舔了一下嘴唇,他和她想象中一样反应敏捷,且隐隐地强硬着。
  
  仿佛在一瞬间熟络了,十六问:“程迦,你怎么从羌塘绕呢?”
  “没来过,想看看。”
  “你一个人上路,不怕啊?”
  “怕什么?”
  “危险啊。有狼啊,熊,猛兽,当心吃了你。”
  
  程迦问:“遍地的野驴羚羊,够它们吃了,吃我干什么?”
  十六:“……”
  
  石头忍不住问:“不怕遇到歹徒?”
  程迦说:“这儿危险,有狼、熊和猛兽,歹徒不敢来。”
  
  石头笑了起来,终于又说:“不好意思啊,昨天晚上我一时情急,说话太凶狠了,你别见怪。谁也没想到老板娘弄错了房间。程小姐你别往心里去,要不打我一拳也成。”
  
  程迦这人最大的特点是吃软不吃硬。你越厉害,她越强硬,天王老子来了,她也敢和人杠上;可你一服软,她就挥手放过了。
  
  “叫我程迦就行。”她说。
  
  石头反倒不好意思,挠挠头,走到一边去了。
  可他想了一会儿,又默默叹起气来。
  十六问:“怎么了?”
  石头不说话。他翻着记账的小本本,很忧愁,不打不相识是一回事,结伴同行是另一回事;程迦要是跟他们一起走,路上就得多一个人的开支。
  没钱啊没钱,他们的生活费很紧张的啊。
  
  **
  
  彭野还在修车,手机响了。
  
  他手上全是机油,十六看一眼手机来电显示,接通了托在彭野耳边。十六冲尼玛和石头挤眉弄眼,做口型:“是阿槐。”
  几人立刻跑过来竖着耳朵偷听。
  彭野斜了十六一眼,但并没在意。
  
  程迦看这阵仗,心里跟明镜似的,肯定是女人。
  
  “喂?”
  那边声音太小,风又大,十六他们啥也听不到。
  “出发了。……走了大概一百多公里。”
  
  和女人说话,彭野的语气很明显不一样,要轻一些。
  程迦抿紧嘴唇,想想彭野和她说话的语气,似乎没把她程迦当女人。
  
  电话那边又说着什么,彭野头一歪,把手机从十六手上夹下来,走到一边去了,压低了声音,说:“是你的,你拿着。”
  
  十六在一旁怂恿尼玛:“过会儿七哥来了,你这么问……”尼玛是队里年纪最小的,他干啥说啥彭野都不会生气发火。
  
  等彭野打完电话回来,听话的乖孩子尼玛帮他拿下肩膀上的手机,问:“七哥,出发前你消失一个小时,去干嘛啦?”
  十六笑眯眯勾住尼玛的肩膀:“一个小时?你太低估咱哥了,明明是两个小时。”
  
  尼玛一开始没明白,后来又红了脸。
  
  彭野看十六一眼:“闭嘴。”
  
  程迦抽着烟,凉薄地瞧着。
  
  彭野不经意撞上她笔直而冷淡的眼神,无声半秒,问:“怎么坏的?”
  程迦说:“路不平,抖几下就熄火了。”
  
  他拿起工具继续修车:“坏了多久?”
  程迦:“一两个小时。”
  
  彭野:“你一直在这儿等人路过?”
  程迦:“要不然呢?”
  
  “……”彭野被她理直气壮的反问搞得有点儿停顿,说,“不会打救援电话?”
  “不会。”程迦回答很快。
  
  彭野一时无语。这女人不是蠢,相反她很聪明,就是没事找事儿,还找得挺有底气。
  
  他说:“你不识车,所以被老板坑了,租了辆坏车,以后出门留点儿心眼。”
  程迦说:“识车,这是北京2020,472发动机,前轴满载轴荷1135kg,06年产的,早该报废了,车棚改装过……”
  她说完了。
  
  彭野弯着腰,扭头看她,那眼神似乎在问你有病啊,说出来的话倒还客气:“那你还租?”
  程迦说:“我看她顺眼呗。”
  
  彭野又陷入无语,过会儿,说:“我知道你什么毛病了。”
  “什么?”
  
  “作。”彭野吐出一个字,看都不看她。
  
  程迦不搭话了,但也没生气。
  
  围观者完全不理解围绕这两人的突如其来的诡异的气氛,尼玛心想一秒前还好好的啊。石头赶紧拿了瓶水,过来给程迦:“喝点儿水。”
  
  “谢谢。”程迦拿在手里掂了一会儿,很轻地拧了一下,递给彭野,“帮个忙。”
  
  彭野已修好汽车,刚擦干净手上的机油,程迦的时机掐得很准,他无法拒绝。
  彭野接过来,很容易就拧开了,水溢出来少许,顺着他的小手臂流下去。
  
  程迦盯着他肌肤上的水珠。
  她把水接过来,看着他把手臂上的水滴擦干。
  
  她口干舌燥,正需要喝水。
  
  彭野盖上车前盖,说:“修好了。油箱也补好,但有个零件有问题,暂时别开,拖在我们车后边。到了下个镇子再去换零件。”
  
  程迦含着水,“嗯”了一声。
  
  **
  
  要出发了,尼玛过来帮程迦搬箱子。
  程迦拦住相机箱:“这个我自己来。”
  
  尼玛嘿嘿笑,大着胆子和她说话:“你带那么多相机,开始我以为你是倒卖相机的。”
  程迦说:“都一样,算是靠这个过活儿。”
  
  尼玛羞涩地问:“七哥说你是来给羊照相的,那……你会给人照相不?”
  “我就会这一样。”
  
  程迦说完,感觉身侧有道目光,是彭野。
  
  她扭头:“看什么?”
  彭野瞟一眼,说:“你头上有草。”
  
  “是么?”程迦摸脑袋,故意找不准位置,“哪儿?”
  她往他跟前走,靠得很近,淡淡道:“帮我拿下来。”
  
  彭野不动,冷眼看着她不算高超的演技,半晌,无声地笑了一下。
  
  风大了点,她长长的发丝划过他英俊的古铜色的脸。
  
  程迦抬头:“你笑什么?”
  
  他静静看着她,似乎要说什么,可他忽然间皱了眉,退后一步,回头望身后的远方,仿佛有股无形的力量在召唤他。
  他抬起手,五指张开,像在捞风,仿佛空气是一条缓慢的河流,流水从他指间穿过。
  
  几秒后他转身,眉心紧蹙,说:“赶路,暴风雪马上来了。”
  
  程迦抬头,天空万里无云,湛蓝如洗,没有一丝云彩。
  
  尼玛搬着箱子走过程迦身边,见她纳闷,说:“他听得见风说话。”
   正文 chapter 9(增)   Chapter 9
  
  程迦的车拖在越野车后,重量大惯性就会大,安全起见,上边不坐人
  
  越野车的车后车顶和一半后座都绑了帆布袋子和油桶,彭野和尼玛两人坐刚好,加上程迦就得挤着。
  
  尼玛害羞,不敢坐中间,最先窜上去坐里边。彭野上去一看,身侧留给程迦的位置只比他大腿粗一点儿。
  
  程迦刚迈上一只脚,就听彭野冲副驾驶上的十六说:“你到后边来,让她坐前边。”
  
  “我喜欢坐后边。”程迦蹬上车,一屁股坐到彭野和车身的夹缝里。她的腿摩擦着彭野的大腿,沉陷进去。
  
  程迦陷下去后有几秒没做声,是震慑后的静默。彭野的大腿……皮肤柔软,肌肉健实,很有力度,隔着两人的裤子都能传出热量。
  
  她刚才一坐,把他宽松的裤子紧紧压在腿下,裤筒绷紧,大腿的线条一清二楚,紧实饱满,像裤管里藏着一截白杨树。
  
  程迦一直认为,性感的男人,得有一双修长而健硕的腿,那是最原始的力量象征。不是健美先生那么粗壮刻意,也绝不是细胳膊细腿儿的花美男。
  
  彭野这样刚刚好,没有人为刻意的营造,纯属自然而然的修饰,像所有天生在原野上奔跑的雄性动物。
  
  程迦目光挪不开,什么时候能给彭野拍摄一组人像写真就好了。
  定会是杰作。
  厨师做饭,厨艺是关键,可食材同样重要。不然怎有巧妇难为无米之炊这句话。
  
  现在,彭野就是她的那粒米。
  
  她很想摸一下她的那粒米。
  
  **
  彭野似乎也感觉他们贴得太近又太紧了,身体往座位前边挪了挪。隔着薄薄的布料,两条腿不可避免地摩擦,程迦心尖儿在颤。
  她想起,读书时,物理书上说,摩擦是会产热的。
  
  前边十六和石头在聊天,后边程迦和彭野在沉默。
  
  十六打开车载播放器,一首老歌流出来,熟悉却让人回忆不起来。
  
  程迦扭头望窗外飞驰的原野,天空晴朗,风也停了,根本没有暴风雨来的迹象。突然,身边的人动了一下,程迦饱受挤压的腿得到放松。
  彭野起身了。
  
  另一边的尼玛察觉到他的意图,瞬间溜到地上坐好,说:“哥,你坐椅子上,我瘦,坐这儿刚好。”
  彭野没有推辞。
  
  程迦这边宽泛了,她板着脸,皱了一下眉。
  她默了一会儿,打开手机想玩玩,铃声响了。
  是高嘉远。
  程迦没心情,挂了电话。
  
  高嘉远一直打,程迦一直挂。车内没人说话了,只有她的手机铃声在起伏。
  
  彭野说:“停车。”
  石头停了车。
  
  彭野对程迦说:“下车接电话。”
  
  程迦猜测,他以为她不方便在车内接。她真下车了,接起电话走到一边。
  
  “高嘉远你干嘛?”她语气不耐烦。
  “问你呢,怎么不接我电话?”
  “不接就是不想和你说话啊,这意思不很明显吗?”
  
  高嘉远沉默一会儿,说:“那天我的话吓跑你了?”
  “什么话儿啊?”
  
  “你别装傻!”
  程迦冷哼一声。
  “……程迦,你就当我没说,咱们还和以前一样。”
  “不可能。”
  “怎么就不可能?”高嘉远激她,“我满足不了你了?那天你在床上的表现可不是这样!”
  
  程迦来了火:“高嘉远,我们一开始就说好了的!是你先破坏游戏规则,所以game over!”
  
  “是说好了的,说好关系不能进一步。我只是没料到,你能对我这么狠。”
  
  “要不然呢?”程迦呵呵一声,道,“你喜欢我,我就该喜欢回去?你以为是借钱呢。高嘉远,我不欠你。”
  
  高嘉远又沉默了,良久道:“是不欠。哼,一个表白就让你龟缩,跟鸵鸟似的。我算看明白了,你害怕什么,就会攻击什么。”他说,“程迦,你真没种。”
  
  程迦站在风里,脚边的草在摇。
  “高嘉远,你知道方妍是谁吗?”
  
  “这和她有什么关系……”那边声音高了一度,“你真是在吃醋啊?”
  
  “她是我姐。”
  “……”
  
  “你明白了没?”
  “……”
  
  **
  
  程迦觉得有些疲惫,看看时间,中午一点半。她到这儿不过一天,却感觉像走了一个月。
  时间怎么能过得那么慢。
  
  她走回去拉开车门,抬头便撞上彭野深黑色的眼睛。她有些猝不及防,她还没来得及换上一贯穿着隔离服的眼神。
  这次,他的目光并没有很快挪开,在她眼底停了一两秒。
  
  车厢里那首轻缓的老歌忽然间有了明快的节奏:
  
  “特别的爱给特别的你,
  我的寂寞逃不过你的眼睛。”
  
  是啊,谁的寂寞逃得过谁的眼呢?
  
  **
  
  彭野收回目光。
  
  程迦坐上去,关上车门。她想,原来是这首歌,老得掉牙。
  
  她拧开瓶子喝水,看见坐在地上的尼玛又在看她。
  她皱眉,说:“看什么呢?”
  尼玛一紧张,实话全倒出来:“姐,你长得真白。我没见过你这么白的,除了我家放的羊。”
  
  程迦:“……”
  
  前边两人噗嗤大笑。
  
  程迦说:“你夸我还是损我呢?”
  尼玛脸红了:“当然是夸。”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家羊长这样!”程迦拇指往窗外一指,外边成群的藏羚追着车在跑,一个个土黄土黄的。
  尼玛急了:“不是这个羊,是山羊。”
  
  彭野淡淡问:“黑山羊?”
  
  尼玛要疯了:“哥你怎么这样!白山羊!”
  
  “你喜欢白皮肤么?”程迦仰头喝一口水,眼风从彭野脸上扫过,说,“我喜欢黑一点的,性感。”
  
  黑皮肤的尼玛更无地自容了,说:“黑一点的我也喜欢……”
  十六回头:“像麦朵那样的?”
  尼玛急咻咻道:“你别说话。”
  
  程迦抬眉:“小卖部的那个麦朵?”
  尼玛眼睛亮了:“你认识她?”
  “我今早给她照过相。”
  “我可以看看么?”
  “现在不可以。我相机里的原片不给人看。”
  
  “哦。”尼玛羞涩地笑笑,看得出还是很开心。
  “但洗出来了可以给你一张。”程迦问,“刚上车前你问我,是想我给她照相?”
  
  “对啊,”十六插话,“他还担心你下次不往羌塘这边走了。”
  尼玛说:“我以为你专门来给羊照相的,没想到先给麦朵照了。”
  
  程迦笑了一下,说:“挺巧的。”
  
  话音未落,石头说:“前边有车,像抛锚了。”
  
  几百米外停着一辆吉普,一男一女见有车来,挥着手又蹦又跳,生怕来人视而不见。
  
  人影拉近了,程迦凉笑一声,说:“挺巧的。”嬉皮士和熊猫眼。
  
  彭野随口问:“怎么了?”
  
  程迦说:“我那又破又空的油箱,就他俩弄的。”
  
  彭野没有给评价。
  他对石头说:“停下看看。”
  
  程迦扭头,冷眼看他:“你干什么?”
  彭野还是那句话:“停下看看。”
  
  “我说了。他们偷了我的汽油。”
  
  “我听到了。”
  
  程迦气得笑出一声:“以德报怨,你是道德楷模吗?”
  
  彭野回看她一眼,目光挺淡:“我是车主。”
  
  他甚至都不和她讲道理:“上了这车,就都得照我的意思来。明白吗?”
  
  程迦沉默地看了他半刻,还真不抗议了。
  
  **
  
  车还没停稳,嬉皮士和熊猫眼就扑上来,只差抱大腿:“大哥,我们的车坏了,帮忙修修呗。”
  熊猫眼提出另一条方案:“前边村子也不远了,要不把我们的车拖过去……”
  她看到后排的程迦,脸色变了变,转瞬间就无视了,巴巴地拉着车窗旁的十六求助。
  
  两人直接把程迦当空气,一点儿愧色都没有。
  
  十六扭头问彭野的意见,熊猫眼看出彭野是头儿,可怜兮兮道:“大哥哥,你帮帮我吧,过会儿天黑了有狼来怎么办?”
  
  彭野下车,程迦给他让路,淡淡道:“原来是看到了小女人。”
  
  彭野听见了,可他看都没看她一眼。
  
  程迦抿着嘴,吸了一口风,靠在车边面无表情地瞧着。
  
  十六和尼玛在修车,嬉皮士和熊猫眼围着转,热情地和大家打成一片。
  
  程迦看了一会儿,那两人好几次目光和她交错,竟也跟没事人一样挪开。
  
  “喂!”程迦喊一声。彭野侧眸看她,她无暇顾及。
  
  “你们两个。”
  那两人看过来,无辜的表情:“啊?有事吗?”
  
  程迦笑了笑,说:“没事儿。”
  
  两人继续欢声笑语,程迦变了脸,走向他们的车;
  彭野发觉不对了。
  
  **
  程迦走到车后,刚要拉开门,她的手被人用力钳住,是彭野。
  
  他声音极低,带着警告:“你干什么?”
  “现在我不在你车上,轮不到你管。”程迦用力挣了一下。彭野的手像钳子,牢牢箍着。
  
  她低头要咬,彭野轻松一拉,把她的手反扣到身后。
  程迦挣了几下,可被他扣得死死的,登时火更大。
  
  “再不松手,我他妈跟你没完儿!”
  她目光凶狠,脸冷得像冰块。
  原野上起了风,吹得她的头发张牙舞爪,她怒得眼都红了。
  
  彭野盯着她的脸看了一会儿,突然就松开她了,他低声说了句话。
  
  程迦用力甩开他。
  
  她唰地拉开门,把油漆桶提出来,掀开盖子,不是油漆,汽油味扑面而来。
  
  十六看她走来前边,要问什么,程迦直接跳上车前盖;
  
  哐!哐!哐!她把铁皮踩得噼啪响,一大步跳上车顶。嬉皮士和熊猫眼抬头,程迦站在高高的车顶上,手里拿着装汽油的油漆桶。
  她俯视着,冷笑:“老子不要了,送给你们!”
  
  两人大惊失色,跑已来不及,白花花的液体淋下去……
  
  程迦一甩手,油漆桶扔出老远。
  
  “我草……”
  “贱人……”
  
  两人抬头大骂,又陡然闭嘴,惊恐地盯住程迦;
  她似笑非笑,红色的打火机在她指尖旋转,很灵活。
  
  “不要!救命!我错了,救命!对不起,救命啊!”两人哭成一团,狂奔向十六求救。
  
  “唰”打火机盖掀开了。
  
  “让她别烧我们,别烧我们!”嬉皮士和熊猫眼惨叫,眼泪鼻涕一堆,“我们错了,对不起对不起,我们错了!别烧我们!”
  石头:“……”
  
  “没事了……”十六轻轻摸了摸鼻子,说。
  
  两人见石头和十六一点儿不紧张,抬头看,原来……
  
  程迦坐在挡风玻璃的车顶上,翘着二郎腿,嘴里叼着一根烟。
  蓝天雪山,她细长的手指挡着风,把烟点燃。
  
  青白的雾漂浮起来,她红唇一弯:“别怕,姐姐点烟呢。”
  
  嬉皮士和熊猫眼骨头都软了。
  
  程迦缓缓吐出一口烟,抬头望天空,起风了。
  
  刚才,彭野松开她的手臂后,低声说了句:
  
  “去吧,别太过。”
  
   正文 chapter 10   
  Chapter 10
  
  程迦站起来,准备从车上跳下去。她看见彭野在旁边,便冲他招招手:
  “喂,搭把手。”
  
  彭野瞥一眼她那隐隐的骄矜样儿,有点无语,但这次却没不搭理她,他举起手;
  
  程迦握住他的手掌,感觉很大很暖,掌心宽厚又结实,和她春梦里一样;更妙的是,他掌心有很厚的茧,粗粝有质感,像狗爪的肉垫垫,或者熊掌应该是这样。
  摩挲在肌肤上,一定有妙不可言的触感。
  
  她借着他的力稳稳跳下。
  
  彭野瞧她:“非得这样就消气了?”
  
  “非得这样。”程迦哼一声,“谁打我一巴掌,我得扇回去一百个。不随地扔烟头就是我的以德报怨。”
  她晃了晃手里的烟,嘴在笑,眼神却冷淡。
  
  彭野想起那晚在她房间,她盯着他说有人摸了她胸时,就是这个眼神。冷静,淡定,看似可以一笔带过,实则是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嬉皮士和熊猫眼早躲开十万八千里,拿毛巾清理身上的汽油。从里到外的衣服都得换,两人到车里翻行李和衣服时,都不敢正面和程迦有目光接触,怕忍不住用眼睛剜她,而她瞬间一个烟头扔过来。
  这女的站在车顶倒汽油那架势那眼神,就是个神经病啊卧槽!
  
  **
  
  程迦走开一段距离,坐在枯草地上吹风。
  
  不一会儿,身后传来脚步声,她握烟的手顿了一下,竖耳听,这脚步声是……
  她挑着眉回头,是尼玛。
  
  他羞涩地挠着头,嘿嘿笑。
  
  程迦问:“你想聊天?”
  “姐。”尼玛在离她两三米的地方盘腿坐下,“刚才那两个人说以后恨死上海人了。”
  
  程迦莫名其妙:“为什么?”
  “他们说你是上海人。”
  程迦:“我骗他们玩的。”
  尼玛:“……”
  
  “姐,你哪儿的人啊?”
  
  程迦沉默了一会儿,她不知道她该算作是哪儿的人。难怪她四处漂泊,无处安家。
  最后,她说:“齐齐哈尔。”
  
  尼玛“哦”一声,隔了好一会儿,小声说:“姐,你别生气。”
  “生气?”
  “其实……这是规矩,在无人区,别人的车坏了,你得停下。因为不知道下一辆车是一天还是一个月后经过。”
  程迦明白过来,淡笑一声:“已经撒气了。”想想,隔半秒又问,“谁叫你来解释的?”
  
  “啊?……我看你一个人跑来这儿坐着,以为你在生气,怕你说我们不站在你这边,所以来……”
  
  程迦“哦”一声,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只道:“纯良孩子。”
  
  她想起他叫尼玛,觉得逗,问:“上次,那个人好像叫过你另外一个名字。”
  “哪个人?”
  程迦回头看一眼彭野的方向,指了指。
  “你说七哥叫我啊。……桑央……我全名是桑央尼玛。”
  
  “尼玛有什么意思没?”
  “在藏语里是太阳的意思。”
  “哦?尼玛是太阳。”程迦点了点烟灰。
  
  她扭头,指:“那个人叫什么?”
  “哪个?”
  彭野和十六站得近。程迦说:“摸我的那个。”
  尼玛红了红脸,说:“彭野。”
  
  “彭……野……”程迦念着,说,“名字不错。”
  
  隔了一会儿,她问:“他多大了?”
  “过了三十,不知道准数儿。”
  “结婚没?”
  尼玛摇摇头,有些警惕地看她:“你为什么问这个?”
  
  “你只管答。”程迦稍稍皱眉,说,“他身边有没有女人?”
  “不知道啊。”尼玛低着头。
  
  “相好的?”
  尼玛抿紧嘴唇。
  
  “你们队的人会不会出去找女人?”
  尼玛嘴唇抿成一条线。
  
  程迦抽了一口烟,问:“他什么时候来这儿工作的?”
  “好多年了,具体我也不清楚。”尼玛默默揪着枯草。
  
  这孩子嘴挺紧啊。
  程迦失了兴趣,不想聊了,淡淡地说:“我给你拍张照吧。”
  “不用了!”尼玛连连摆手,特别不好意思,一下子跳起来跑开。
  
  程迦抽完一根烟,站起身。
  
  突然,有风刮来,带着不同凡响的力度和冷意。
  
  程迦裹紧外套抬头看,天空的蓝色变深了。枯草地上泛起波浪,由远及近,仿佛成群的爬行动物从远方急速迁徙而来。
  
  山雨欲来,气势压迫。
  
  十几米开外,彭野背脊笔直,他仰着头,望着风来的方向,眉心紧紧拧着。
  
  程迦快步走过去,嬉皮士和熊猫眼的车勉强修好了。
  石头说:“你们快点上路往前走,暴风雪要来了。”
  
  彭野皱着眉头,说:“来不及了,折返去刚才路过的村子。十六!”
  十六“诶”一声,立刻收拾工具准备上车。
  
  熊猫眼诧异:“啊?那是村子?只有三四户人家啊,这怎么能算村子。”
  嬉皮士则不相信:“只有一个小时就能到下个镇子,这天看着很晴朗,高原上本来就风大,一时半会儿怎么会有暴……”
  
  “那你们继续往前走。”彭野关上车门,“再见。”
  
  嬉皮士:“……”
  
  **
  
  车开出去不到500米,天空炸下一道雷,要把人耳膜震破。
  
  可天还是蓝色,只是风突然停了,枯草也静止了。
  
  原野上的藏羚等动物全都不见了踪影,一股诡异的死寂笼罩着荒野。渐渐,程迦脚底传来阴森森的冷意,温度在悄然下降。
  
  十六坐在驾驶座,把车开得像飞机。
  
  突然之间,天黑了。
  乌云从远方的山里涌出来,天地变色,蓝天金草地雪山全都不见,只剩黑暗诡异的轮廓。
  
  黑云翻滚,狂风肆虐。
  
  顷刻间就下雪了,洋洋洒洒,雪太厚,车灯都穿不透,伴随着硬币大小的冰雹,子弹一样砸得车身噼啪响。
  
  程迦这辈子没见过这么凶残的雪。
  
  风雪愈演愈烈,气温持续下降,路上开始结冰,十六不得已放慢车速。一车人像乘着小舟在黑夜的狂风骤雨的海上颠簸。
  只有10分钟车程的村子,走了半个小时才到达。
  这段路走得太辛苦,所有人下车时都疲惫不堪,脸色很差。
  
  **
  
  村子在一个小山谷的矮灌木丛里,除了分散在各处的三两户人家,还有个破旧的驿站。
  
  程迦不知是太冷还是路上颠簸,有些胸闷。她拿到钥匙后,进了房间。
  
  房间里没有床,是炕头。
  程迦伸手一摸,很暖和。她照镜子补妆,发现自己脸色发白,嘴唇发紫,估计是冻的;可屋子里又很热,她脱了外套,还是有种热得晕乎的感觉。
  
  冰雹打着窗棱闷声响,驿站是全木结构,看上去年岁不小。
  
  程迦推开木窗,才开一条缝,大片的雪花就随风涌进来,一粒冰雹砸在她脑门上咯嘣儿响。
  
  不到下午四点,外头黑漆漆的。她听到隔壁房间传来男人的笑闹声。
  有她在场,没她在场,他们似乎是两种状态。
  
  风把窗子推上了。
  程迦出了房间。这驿站虽然破旧,却有古代遗风,横梁上勾勒着祥云佛像和舞姬,看着像有很多年历史。
  程迦想下楼看看,走到拐角处,发现错了方向。
  
  就在这时,她听见了潺潺的水声。
  
  拐角处是冲凉的地方……
  
  程迦刚听到过隔壁房的笑闹声,知道有一个人不在房里。
  
  **
  
  外头风雪萧萧,程迦耳旁却静悄悄的,只有流水声淅淅沥沥和她的心跳。
  砰,砰,砰。
  
  古老的驿站,简陋的房间,木裂的门板,昏黄的灯光从缝隙里漏出来,像历经风吹的纸灯笼。
  程迦悄然走到门边,灯光溢出门板裂缝,洒在她脸上,她看清了灯笼里的烛火——
  
  彭野在冲澡,一丝.不挂。
  
  水从他头顶冲下来,黑发湿漉,古铜色的身躯修长精实,流线型的肌肉像石膏塑像。
  他在冲凉水,没有起雾,水流清晰地在他的肌肤上淌。
  
  程迦似乎能闻到水的味道,还有荷尔蒙的味道,从狭窄的缝隙里涌出来扑在她脸上。
  她目光笔直,盯着他的身体,一寸一寸,从上往下滑:宽肩窄腰的倒三角,流线型的背肌,凹陷性感的背沟,紧而翘的臀部,笔直的双腿……
  
  尤其是他背上几道长刀和子弹留下的伤疤,男人疤。
  
  他比她幻想的还要性感,如果是在野生动物族群里,他一定是雄性动物中的首领。
  
  程迦不经意轻轻吸了一口气,要是现在手头有根烟就好了。她又缓缓吸气,却猛然发觉自己呼吸困难,心跳加速。
  
  那边,他揉了一下头发,水花四溅,他微微侧过身了,程迦抿紧嘴唇,盯着他精窄的腰。
  突然,
  她心跳更快,甚至头脑晕眩,她身体不由自主地晃一下,有什么温热粘稠的液体滴到她手上。
  
  她低头一看,竟是鼻血。
  
  操!
  
  更多的血涌出来,不可控制,迅速滴到地板上。
  
  程迦呼吸更困难,她突然一晃,地板吱呀作响。
  她猛地抬头,缝隙那一边,彭野的身体僵了一瞬,顷刻间,他扭头看过来了,眸子湿润而黑暗,正正撞上她的眼睛。
  
  如果是平常,看了就看了,程迦不会逃;她甚至会堂而皇之视.奸他正面的裸.体;
  可现在,她在流鼻血。
  
  **
  
  程迦冲进房间,飞快锁上房门,她靠在墙上,仰着头捂着涌血的鼻子,完全被震撼到。
  
  彭野转身的时候,她看到了,只一眼,却什么都看到了……腹肌,人鱼线,还有转身时带着晃动的那一捧……
  
  像大爆炸,一切都在刹那间失控,她的心脏跳疯了,鼻血也流疯了。
  
  彭野的脚步声尾随而至,止于她房间外。
  
  “开门。”隔着一扇门,他嗓音极低,语气并不好。
  
  一秒,两秒,里头的人不搭理,外头的人忍够了,突然一掌拍在门上:“开门!”
  
  这气势让隔壁房间的笑闹声都安静了。
  
  很快,隔壁的十六等人开门出来,就见彭野黑着脸杵在程迦房门口。
  
  “咋回事儿啊……”十六低头看见地板上一长串滴坠型血迹,惊呆,“卧槽,什么情况?”
  
  彭野沉默一秒,都不用后退蓄势,突然就发力,一脚踹开程迦的房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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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程迦倒在地上,意识全无,脸上全是血。
  
  彭野大步进去,把她抱起来,语速极快:“高原反应,很严重。”
  
  十六立马明白:“我去拿药。”
  
  尼玛又担心又不理解:“她干嘛躲在房间里死不出来呀?”
  
  “……”彭野舔了舔门牙,冷冷地看了昏迷的女人一眼,
  
  隔半秒,说:“她神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