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章相遇   洛王府,黑夜墨云,后园幽静清雅,曲径迂回,珍花异草环风轻动,与京城的繁闹完全隔开。   飞檐楼阁,纤巧如鹤,四周帷幔轻挽如云,几盏连枝宫灯娉婷立着,灯华摇曳。   一个广袖长袍的男子袖手静立,玉冠润泽温温,眉宇清冷,眸如点漆却蕴碎雪傲梅,连微挑的眼角也被眸中清冷压下那份肆意。   男子无波的眸中斥了天地,仅映着栏杆前的几株花草,玉容冷面如含霜雪,眉宇有些不易察觉的皱起,和几分执拗。   一旁侍立的人似是了解男子的心思,细细端详了那几盆花草之后,上前一步,躬身轻声道:“主子,属下看着,这左起第三盆的水玉簪比旁边的梅瓣春兰矮些。”   男子微侧首看了眼下属,继续垂眸,看着眼前的花草不语,仿若就这样注视到天明。   侍立的人眼底闪过丝无奈,看来主子若是比不出这两盆兰花孰高孰低,按照高低排好,是不会去歇息了。   这样想着,那人细细看了眼那些精美的花盆,暗叹,在他眼里,这些花草已是十分齐整有序,主子却每日都会重新来调整一遍。   听说这习惯是从小养的,自从洛王妃去世后变本加厉,已经改不成了。   “主子!西北军军师乔问失踪!”   突然一道声音传来,接着一个劲装男子从阁楼口出现,黑衣携风,跪地行礼,清俊的脸上带着几分愧色。   “辰离无用,下面的人刚刚发现不对之处,推测乔问已经消失半月了。西北军的人似乎还未发现,属下派人找过他常去的烟花酒巷,但是没有收获,乔问就如人间蒸发。”   男子淡漠的眸中淬光寒厉,原本轻抚的指尖一顿,那盆极品梅瓣春兰便被无形的气削断一截。   侍立的人一怔,这下可好,主子不用再为谁高些计较了,只是这株春兰名曰素蒂,可是绝种,而且向来娇贵非常,手上若有丁点污物都触碰不得……   “人间蒸发?”男子突然轻笑,如雪山银光乍泄,扫落衣袖上的绿叶碎屑,“再派人去找,不要惊动西北军的人。”   辰离余光微抬,“那找到后……”   一声轻笑溢出,低沉的声音带着几分嘲弄,“关入王府地牢。”   辰离似乎没有料到男子会如此吩咐,先是一怔,而后神色一凛,“是。”   黑暗处,隐在墙头树枝间的一团黑影听见这对话,身形微微动了动,男子目光猛地投向那处,辰离见状,便如离弦之箭飞身而出。   “谁!”   黑影见被发现,踏枝而起,身如灵魅。辰离落后一步,指尖仅碰到衣角,正气恼,楼阁间射出一物,破空而来,恰好打到前面黑衣人的后背上。   “嘭!”人坠地的闷响夹杂着瓷器破碎的清脆。   男子敛袖,立于楼阁之上,临红栏,垂眸看向下面。身后侍立之人收回步子,安分的呆在男子身后。   辰离恶狠狠的将黑衣人脸上的面巾摘下,一张平淡无奇的脸顿时映入眼底。   是个女子?辰离眼底有些讶异,抬头看向自家主子。   被制住双臂的萧青容微微挺了挺背,顿时一阵钻心的疼痛,眉头微皱。   真是大意了,不该听见他谈论“乔问”此名便冒险停留的,这洛王世子楚珩性情怪异,而且她还害他损失了一盆花,以他的个性,这账定是要算到自己头上。   思绪未止,便听清清冷冷的声音传来,“这素蒂兰,宣国仅此一株了。”   果然……   萧青容仰头,楼阁之上,灯华之下,一抹衣袂翩然的身影映入眼帘,俊逸凌云,昳丽如仙,着实惊艳。   只是眼下的情景,任谁也无法生出什么风月心思来。   萧青容勉强笑了笑,“天下谁不知洛王府受尽皇恩,众臣艳羡,不说一株素蒂春兰,当年世子襁褓时,陛下可是将国玺作为世子怀中玩物的。”   虽看不清楚珩的神情,但是身后辰离听见这一段话之后,气息明显沉了几分,萧青容心下轻松了些。   只是还欠些火候。   “再寻一株同样的兰花,不过是您一句话的事。陛下定会倾国力为您寻找,世子何必同我一个乡野女子计较,平白侮了身份,当年洛王妃可是有名的心慈之人,可惜后来错救恶人,心怀善念施恩,却换得恶人仇怨相报,香魂枉死,令人唏嘘……”   萧青容喋喋不休的说着,面上越发的冷静,墨眸如星。双臂被愤怒的辰离绞得扭曲,却仿若未觉,如楼阁旁的挺秀翠竹,镇定清然。   倏忽之间,阁楼之上惊影如羽,轻掠而下,看似缓慢却如清风飞渡,萧青容只觉得满目月华骤然一暗,一道身影已至眼前,辰离垂首,缓缓退到一侧。   同时,萧青容只觉得颈间一凉一紧,如冰冷的蛇身盘缚颈上——那是一双苍白的手。   “何人?”楚珩没有怒火,压抑森寒的气息却阴厚如窒息。   萧青容被人扼住脖颈,微仰着头,“我……嗯……妾只是路过之人,是京都城南沄河岸西屠户家的三弟媳妇她大嫂。”   辰离怒斥:“还敢胡言乱语!”   楚珩神色淡淡,声音依旧清冷无波,“何人?说了,饶你性命。”   “呵……”萧青容突然一笑,发白的脸色被这笑衬得如鬼一般,哑着嗓子,“说了世子不信,那便……”   “自己去查!”这四字声调骤起,带着嘲笑,与刚才仿若垂死般的低语完全不同,气力十足。   只是先于这话,一阵白烟突然自萧青容身边散开,楚珩如惊鹤掠起,屏息之下身影急退,挥袖驱烟,却仍是晚了一步——虽未吸入,眼睛却是沾染了些。   双目微微恍惚,像是蒙了一层薄雾,如梦里视物,只能隐约看见黑衣女子越墙而去,融于夜色。   那白烟有损双目,妨碍目力……   楚珩微微合眼,内劲震去衣袖上散落的白烟,抬手阻止了欲要追上去的下属。   风起,月光映衬之下,锦袍流光,银丝暗纹翻滚如云,若轻岚流泻。   “不用追。” 正文 第二章找到她,种湖里   这女子心思狡诡,被自己打落之后,知道此处虽三人,却只有自己武功在她之上,便假装被辰离制住,而后激怒自己亲自出手,再下毒逃脱。   如此,便无了自己再出手袭她的后顾之忧。   楚珩眉心凉意如雪,适才因毒而恍惚的双眸已经清明,缓缓抬手,修长的手指压在眼角,投下淡淡的阴影,也遮去了目中诡谲神色。   母妃之事京人都知,那女子说出来也无甚稀奇,只是她却先提到了皇帝,似乎知道比起母妃之死,皇室更能激怒自己……   念起那些风霜旧事,似笑非笑的冰凉弧度掠过唇角,楚珩抬步欲离开,“辰离,将素蒂兰置于冰室中。”   “主子。”辰离有些忐忑的声音响起,“素蒂兰……被那女子带走了。”说罢,不自觉的咽了咽,脚下不受控的退后一步。   比起王妃之死,主子另一不能碰触的逆鳞便是主子的花草……   “嘭!”   一旁本如碧玉般的镜湖异变突起,映着月华璀光的巨大水花溅起,内力波及之地,草木偃伏。   楚珩目光终是从清冷变成了森冷,字如冰锥,“找到她,种湖里!”   尚不知有人发狠要将自己变成水中植株,萧青容眸光悠悠的看了眼“镇国公府”牌匾,足尖轻踏,越墙入府,进了一处荒凉的小院,将黑衣在墙角藏好,一团东西从衣袖间掉了出来。   萧青容俯身,原来是那株砸了自己的素蒂兰,走的匆忙,不知怎么将它卷携了来。   娇贵的素蒂兰离了水土,已经凋萎,看不出本来俏丽模样。萧青容挑了挑眉,这素蒂兰在她家乡可不是什么珍贵兰花,放在粥里倒有些增香之效。   眼底闪过些许怀念,萧青容微微合眼,再睁开时已如幽深古井,婉顺无波。   从怀里取出一个小瓷瓶,萧青容将里面的粉末倒在一方帕子上,平淡的面容经过几番涂抹,便撤去一帘厚厚的伪装,渐渐显出一张清丽的脸。   “小姐。”身后轻软的声音传来,接着梳着双丫髻的小丫头欢欣的蹦跳过来,蹲在了萧青容身边。   萧青容收好帕子,看着身边圆圆滚滚的一小团,抿唇笑了笑,伸手捏了捏小丫头带着婴儿肥的脸,“代珠,怎么还没睡?”   代珠轻轻皱着眉头,侧头靠在萧青容肩上,声音满是依赖,“小姐没回,代珠不敢睡。”深深吸气,代珠脸色突然一白,“小姐受伤了?”   萧青容敛了敛衣襟,拉起代珠,清素的眉眼满是温柔,“轻伤,不碍事。”   代珠看着萧青容渐渐渗出血迹的衣物,杏眼满是低落,“小姐,代珠想家了。”   萧青容将不安的代珠揽入怀中,轻抚着,抬眸望月,似乎看见了什么往事,双目如蕴在了烟雨氤氲之后,缥缈无根,而后忽又灼灼摄人,厉光如破空之剑。   半晌后,一声低叹轻溢,而又悄然散去。   眼下的时节,少了几分料峭多了些暖意,微风渡云,若是配着桃花纷落,品茗颂景,倒也是一番雅事。   倘若再有几个妙龄女子,薄纱罗裙如云,发鬓高挽端坐桃花之下,皓腕轻巧灵转,拨弦抚琴,一曲仙音入耳,那真是人间极乐。   可惜……   萧青容躺在美人榻上,瞥了眼那七扭八歪的桃树,树皮不知怎么掉了一块去,稀疏的树枝上挂着几朵残破的花,风一吹,便狼狈地坠了下来,跌进了木桌上的瓷盏里,白盏托娇花的美感没有分毫,倒是将那边缘坑洼的暗黄瓷杯衬得越发寒碜。   缓缓吐气,萧青容转了转身子,木头刺耳的咯吱声响起,破旧的美人榻似乎要塌散,萧青容却躺得轻巧,毫不在意的换了个方向,枕着袖子合眼浅眠。   昨天出去忙了一晚,后又与洛王世子楚珩周旋半晌,身心俱疲。   “三妹倒是好兴致!”   小院门口传来一道含笑的女声,来人挽着朝云髻,一身鹅黄绣兰长裙掩着娇俏身段,水眸波荡,艳比桃李。高底的晚下绣鞋若隐若现,将整个人衬得越发高挑,风韵娜娜。   只是女子原本清越如溪的声音,隐隐带着几分尖锐,“你回来也有半月了,每日闷在院子里,也不去见识一下这京中风物,京城女儿的眼界可不能拘在你那山野小镇里。”   缓缓走进,女子见萧青容还是未起身,冷嗤一声,声音又刻薄了几分,香帕掩唇笑道:“哎呀,三妹怎么睡在院子里?这让外人看见,可真是丢了国公府的脸。”   萧青容似是才听见女子的话,随着木头咯吱声缓缓起身,低着头,抚着被压皱的衣袖,“如二姐所见,青容的屋子有些鼠虫,昨夜又塌了屋顶,尚无法住人。”   二小姐萧千容捻着帕子,往院子里破败的正屋望了眼,眼底闪过丝不屑,“瞧三妹这话说的,莫不是对母亲的安排不满?”   被浓郁的香气熏的头疼,萧青容不着痕迹的退了一步,抬起头,眸中如含了一泓宁远静雅的秋水,唇边的笑意轻淡温和。   “青容归府匆忙,国公府里杂事繁多,父亲又不在府中。能这么快腾出一处院子,已经是母亲爱怜了,青容哪能不满。”   “三妹倒是识趣,二姐看在你还算讨喜的份上,告诫你一句话,这野鸡就算挪到金窝也不会变成凤凰,还是安分些好。当年父亲出京赴任,你那娘行了下作之事才有了你,你可不要像她那般。”   萧千容走到木桌旁,看了眼边缘参差的瓷盏,袖子状若无意一扫,那杯子便滚着跌下,碎了一地瓷片。   似是觉得十分有趣,萧千容咯咯笑着,“对了,你不是说你娘得病死的么?说不定便是得了什么风尘女子恶疾,身子不干不净的才……”   萧青容温顺的垂了头,遮去眼底的神色,打断了萧千容的话,“二姐要不要坐下歇歇?”   “不用。”萧千容立即厌恶回道,冷冷瞥了眼那美人榻,又仿若躲什么腌臜事物般移开几步,“这榻木质粗粝,这云纱裙可不是你身上的那些破布,若是磨坏了,你担当不起。”   萧青容点头轻应,却没有丝毫尴尬之色,仍是那般轻轻淡淡的袖手静立,眉眼轻弯含笑,似是永远不会动怒。   萧千容转头,目光在萧青容脸上寸寸扫过。   除了萧青容,萧府的三个女儿皆是桃花水眸,容貌艳丽,若妆容不慎便会有几分轻浮之意。   独独这萧青容身上有份林下之风,姿若谷兰,韵如水墨,眸子空濛氤氲,竟不像是乡野女子,反而有几分贵族风仪,不怯不懦。   既然都在乡下呆了十多年,继续安分待着便是,作何还要回京? 正文 第三章侯府义女   觉得心里发堵,萧千容忽的一笑,双眸流光,原本素雅的檀晕妆被那眼波衬出几分明艳来,“对了,今儿顺安侯和侯夫人都来了,是母亲特意请的。”   萧青容抬了抬眉,遂又接着敛了眸,仍是那般淡然的模样,但唇角却露出几分难掩的喜色。   萧千容见状,又想到其中种种内幕,只觉得心里痛快,快声接着道:“母亲的意思是,让他们与你见一面,左右是在国公府里,不会有人多嘴。”   朱唇扬起笑意,凤眸流光微荡,萧千容轻道:“三妹,这可是难得机会,虽然顺安侯府虽不比国公府,但也是簪缨世家,他们膝下仅有一子,今后你做了他们的义女,可就成了侯府唯一的小姐,小侯爷的妹妹,这身份可是比你现在尊贵多了。”   侯府唯一小姐?小侯爷的妹妹?   镇国公府的人以为自己才回京半月,又没有权势,便不知道一些京城隐秘之事。   若真应了,做了侯府所谓“义女”,怕是到最后没有荣华富贵,却成了侯府秘辛之下的死魂,无棺无墓,白骨长埋。   只是她昨夜可不是白忙的……   萧青容温雅一笑,敛了敛袖子,垂头正见自己脚上的磨破了丝线的绣鞋,上面的花纹已看不出样式,微微动了动脚,几粒微圆的小石子便被拨到了一旁,停在美人榻边。   心思百转,分毫未露。在萧千容看来,自己那温雅轻淡的三妹已经被她的话诱住,心里正为自己将来的身份欢喜。   什么温雅清婉,也不过如此。   “侯爷和夫人在华园的堂中等着呢,你快些随我过去,莫让他们久等。”萧千容说罢转身,只是不知怎的脚下一滑,似是踩到了什么东西,便直直扑到了一旁的美人榻上。   “啊!”   听着那尖锐的惨叫,萧青容眸光娴静无波,瞧着那彻底榻了的美人榻,可惜的微微摇头,缓缓伸手去扶趴在杂乱木块上的萧千容,“这晚下绣鞋,鞋底三寸多高,二姐穿着走路该小心些的。”   “滚!”   萧千容狼狈的伏在地上,方才刻薄的脸上此刻添了几道血痕,反而柔和几分。狠狠拍开萧青容的手,萧千容眼眶微红,只觉得自己腰间疼痛难忍,定是伤了一片,但顾念着脸上精心描绘的妆容便强忍着不肯落泪。   看着被拍红的手,萧青容笑了笑,缓缓收回袖中,脚下又轻拨几下,悠悠看着那几粒小石子滚到萧千容脚边,声音温软轻柔,仿若远天而来,“那二姐自己起来,可要小心些。”   萧千容咬唇,心头屈辱,扶着腰便要起身,只是一脚刚落地,便又是一滑,脚腕一歪,身子直直的扑回地上,刺啦一声,华贵的衣裙被碎木块划了几道口子,丝线杂乱。   萧青容唇角翘了翘,眸如静水,也不再伸手去扶,只是默然袖手,看着萧千容狼狈的起身——原本乌黑光亮的发髻此时凌乱不堪,扎着些碎木屑,脸上道道红痕,痛苦的扶着腰,完全没了刚才的娇艳模样。   “你……”   “二姐。”萧青容沉声拦住了怒斥,素靥清婉,“府里今天多贵客,二姐这幅样子未免过于失礼,还是回院子收拾一下为好。”   萧千容倒吸,气急一笑,扬手便要打下去,却听见一声斥呵,“你们在做什么!”   本已打算躲开的萧青容收回微移的步子,侧首望去,只见一身着华贵的夫人站在院前,凤眸凌厉,金簪映日生辉,脸色却是微冷,身后仆从垂首立着。   “母亲。”两人行礼。   扫了眼萧千容,萧夫人不满皱眉,“今日府中有客,你这幅样子若是被人看去,平白丢了国公府的脸面,还不快去收拾了。”   “母亲,是萧青容她……”萧千容捂着脸上血痕急道。   “千容。”萧夫人淡淡扫了一眼,萧千容一怔,而后惶恐得住了嘴,怏怏退后一步,行礼匆匆跑开,脚下踉跄,萧夫人收回视线,轻抚着指甲红蔻,看向萧青容,神情冰冷。   “顺安侯和侯夫人还在等着,你随我过去。”宽大的裙摆迤逦扫过,银丝暗纹熠熠,萧夫人转身,似乎笃定了萧青容不会违抗。   萧青容笑了笑,跟上脚步。   躲在转角处,望着院中情景,脸色微白的萧千容勾唇一笑,抬手摸了摸脸上的伤痕,而后掩着裙子,转身匆忙离开,只是脚步轻快了许多。   侯府之事,无论应不应,萧青容都只有一条路,她何必与一个将死之人计较呢?   而这边,未走几步,一个小丫头远远跑了过来,“小姐!”   那丫头手上摇摇晃晃的端着两个碗,一个放着两个发黄的馒头,另一个盛着半碗汤,上面漂着零星的菜叶。   举着胳膊行了礼,小丫头先见已成废木的美人榻,微圆的小脸上嘴角一搭,眼底满是肉疼。轻放了碗,转身水汪汪的大眼看向萧千容,“小姐,代珠端来了午膳,您待会儿还回来么?”   萧青容笑眯着眼,“大概是不回来了。”   小丫头一听眼睛倏地睁大,作势便要扑上来,萧夫人脸色一变,一时两道声音同时响起。   “给我绑起这贱婢!”   “奴婢能不能全吃了?”   代珠身形灵巧的扑到萧青容身边,上前的下人被虚晃一下,而听到代珠的话后,都有些呆愣。   这丫头得是多大的心,不问主子去哪,不问主子安危,想的竟是双份的午膳……   饶是萧夫人,看向代珠的神情都隐隐有些怪异。而萧青容却是揉了揉代珠的头,代珠顺势轻蹭,萧青容见状又是一笑,垂眸,眼底映着代珠的发顶,越发的沉如墨。   “午饭代珠可以都吃了,但是莫忘了晚上去西街买份菱花糕,等我回来。”   扑在萧青容怀里的代珠眼底光芒大盛,口中却仍是软糯的声音,“好,代珠记得了。” 正文 第四章压往侯府   华园是镇国公府专门待客的院落,虽不极大,却布置得十分讲究雅致。进了正堂,偏座上候着的两人忙敛了不耐的神色,起身对萧夫人行礼。   萧青容入了堂中,微微侧首向后,只见堂门前迅速站好一排手脚粗大的婆子丫鬟,再外面围了些小厮,将整个正堂包的密不透风。   萧夫人扶着丫鬟的手缓缓落座,对两人轻笑道:“让二位久等了。”   顺安侯连忙微欠身摇头,“没有没有,国公夫人言重了。”   一旁的侯夫人的目光却是扫向萧青容,“夫人,这位便是?”   萧夫人笑,端茶轻抿一口,“正是。青容自小长在她娘身边,不久前才归京回府。这孩子未浸于京城繁华,身上倒是有股难得的祥宁之气,安静温顺,与你之前拿来的八字也相称。”   “不错,不错。”侯夫人细细打量着萧青容,转身对萧夫人行礼,“妾身谢过夫人。只是妾来时看过,今天便是不错的日子,妾和老爷求女心切,您看这……”   顺安侯有些不赞同的瞪向侯夫人,还未说话,便听萧夫人沉稳沁寒的声音响起。   “如此这般,你们带着青容走便是。无论如何她也是我镇国公府的女儿,你们可要……好好待她。”最末几字咬的意味深长。   侯夫人闻言眼神一顿,隐晦的扫过萧夫人的神情。转念想到这萧青容的身份,心念一转,眉梢带了几分喜色。   刚才她还在忧虑,这姑娘无论怎么说也是镇国公府的庶女,顺安侯府却只是侯爵之末,而且已经没落,她带萧青容回侯府后,不好行事太过。   如今看来国公夫人对这丫头厌恶的很,那她就没有什么顾虑了。   几人你来我往之间,便定了萧青容的去处。   萧青容一直安安静静的站在旁边,一言未发,这让侯夫人又满意几分,顺安侯却总觉得这萧青容安静的过分了些,不禁眉头微皱。   侯夫人脸上端起一副爱怜的笑意,握住萧青容的手,“我听夫人说过,你以前受了不少苦。今后你便是我的义女,在侯府安享锦衣玉食,没人再让你吃苦了。我还有一子,以后他便是你哥哥,你们可要好好相处。”   萧青容终于抬眸,侯夫人被那幽静的目光看着,只觉得像是浸了冷泉一般,心中闪过些寒意。   “夫人,您要收我为义女?”   侯夫人笑着点头,心头那诡异的森冷感却挥之不去,微微移开目光,看向堂中摆放的花木。   “那青容有一愿望,夫人可否择日摆宴,由京中众人作证,青容也能在诸位夫人贵女前,三拜之后,恭恭敬敬得唤您一声义母,这样也正式些。”   侯夫人脸色微变,转过头来。   刚刚回京的乡野姑娘不应好哄的很么?遇见这等好事不快些应下,随她回侯府,竟然还想得如此周密。   “青容,不得胡闹。”萧夫人略沉的声音自上首传来,“日后便是一家人,何来那些虚礼?”   萧青容轻笑,眼波一动,温雅中多了几分灵慧,“既是一家人,那青容有几句话不知当问不当问。”   顺安侯微微皱眉,目光锁在萧青容的脸上,“你要问何事?”   “既然侯爷应允,那青容便直说了。”萧青容敛了笑意,眸光泠泠,“不知贵公子的花柳病可好了?”   “侯府骗来的那三个姑娘可都好生葬了?”   “害死无辜少女三人,侯爷和夫人可听过报应二字?”   “夫人这是打算将我骗到府里,强行做妾?当然,若是没了清白,名声尽毁,不能嫁人便只能顺从侯府。”   字句铿锵,惊语连珠,死寂之下,众人神情各异。   萧夫人面容沉静,缓缓端起一旁的茶盏,指尖用力了几分;顺安侯和侯夫人脸色极为难看,看向萧青容时,已是隐隐带了杀意;屋子里侍奉的下人只当自己耳聋目瞎,垂头噤声。   堂中反是萧青容神色最为轻松,“听说小侯爷当年风流无双,最后患了花柳病,性情也变得狠厉残忍,以虐侮女子为乐,侯府的女婢宁自毁容貌,自残身子,也不愿伺候小侯爷。”   “侯府怕绝了后,又怕这事在京城贵族中传开,不敢娶正妻,便前前后后骗了三位平民姑娘入府,可最后竟是一位以簪自尽,一位跳湖溺亡,另一位被虐待至死。”   “胡言乱语!”侯夫人突然扑上前,尖长的指甲向萧青容脸上抓去,“贱人!”   顺安侯上前几步,拉住失控的侯夫人,低沉的声音压着威胁,“三小姐诋毁侯府嫡子,侮辱侯府声誉,待国公归京,本侯定要在国公面前讨个公道!”   萧青容笑了笑,似乎并不放在心上。   过了今天,京城恐怕就没有顺安侯府了,实在不必因这些话而忧虑,只是这看起来气度非凡的萧夫人,却是心狠手辣之人,不得不谨慎些。   以顺安侯府在国公府面前躬身谦卑的模样,定不敢自己出言,要国公府的小姐去入这火坑,更不敢以义女之名行骗婚之实。如此,便只能是萧夫人授意顺安侯府行事。   过后,若是镇国公追究起来,萧夫人便可推脱是受侯府蒙蔽。   若不是她早已熟知这宣国京都诸事,恐怕自己只会想到,是萧夫人要将自己逐出府,而不会看到这背后的断命之路。   可是这萧夫人嫡子嫡女双全,又是当朝大长公主的独女,皇帝的表妹,地位十分稳固,无人可撼,为何与自己一个连庶女都不如的人过不去?   萧夫人坐在上首,透过茶水的雾气看向楚青容,华贵的妆容带了几分阴鸷。   这件事知道的只有寥寥数人,萧青容回府半个月,又从未出过国公府,这些秘事是怎么知道的?   想不到那个被老爷选中的女人,虽然出身乡野,倒生了一个厉害女儿。   只是京城人心谲诈,一个没见过世面的丫头,又能活多久?   轻轻一笑,萧夫人垂眸轻饮。顺安侯将还欲发作的侯夫人按在椅上,目光微寒,暗暗警告,而后转对萧夫人一揖。   “夫人,既然这义女之事已经定下,哪怕三小姐得了疯症,侯府也不会毁言失约。至于三小姐的病,您不用忧心,侯府定会好好……看管她。”   放了茶盏,睨了眼萧青容,萧夫人缓缓点头,轻叹一声,幽然道:“虽然青容失心疯癫,胡言乱语,但你们不可轻怠于她。”   “您放心!”侯夫人起身,压制怒气的脸有些僵硬狰狞,上前死死抓住萧青容的胳臂,“青容这疯症,侯府定会给她治好了!”   既然国公夫人将她交给侯府,就是有除了她的意思,等她到了侯府,还不是任侯府拿捏生死!   “好。”萧夫人轻笑,伸手招来贴身婢女,温声嘱咐,“三小姐已经疯了,你带上几个婆子,服侍着三小姐去侯府,别让她在路上伤了侯爷和夫人。”   这就是硬压入侯府的意思了…… 正文 第五章素蒂兰香   婢女上前,到堂外点了早已候着的几个婆子。萧青容未语,似是顺从了萧夫人的安排。   “三小姐,请吧。”婢女使了个眼色,两个婆子压住萧青容的胳膊,剩下的左右看护,齐拥着萧青容向外走去。   侯夫人得意哼笑,对着萧夫人福身,“谢国公夫人,侯府……定会让夫人满意的。”   萧夫人端雅一笑,“去吧。”   说罢,正要起身离开,堂外突然出来一阵喧闹,萧夫人皱眉,接着一个小厮径直跑了进来。   “夫人,夫人!外面来了信云卫,说是奉陛下之命,前来拿人!”   恰行至堂外的萧青容垂下眼帘,唇角微起,终于来了啊……   萧夫人拍桌惊起,神色冷肃,信云卫那可是皇帝亲设的内卫,怎么会来国公府!心思转过,萧夫人冷声喝道:“拿谁!”   那小厮瞥了眼身前,立刻回道:“那位官爷说,说是来拿顺安侯和侯夫人的。”   萧夫人顿时松了一口气,端着脸色缓缓坐下,顺安侯却是失态大惊,猛地抓住那小厮,“什么!是不是你弄错了?”   “他没弄错!”洪亮的男声传进大堂,萧夫人敛了神色,带人迎出去。   来人虽与禁军打扮相同,但是更为精致,衣上绣群峦云纹图,身侧挂长剑,正是信云卫的标准装扮。   那人面容威严,略拱手,而后拿出腰牌,“夫人,本官是信云卫右卫副首领。昨日大理寺接到诉状,我等奉陛下之命,随洛世子殿下到此,将顺安侯带回府中严加看管,待大理寺查清案件,再做处置。”   没有细看那腰牌,顺安侯心知不会有人胆大到如此地步,敢去冒充信云卫,“这位大人,能否告知是何诉状?写了什么?”   “侯爷还是少些废话为好,世子殿下还在外面等着呢!”副首领冷笑一声,挥手示意,“来人,将侯爷和夫人请回侯府!”   顺安侯见此情景,惊得倒退几步,脸色惨白——侯府恐怕是大祸临头了。   信云卫是直属皇帝管辖的亲信内卫,总领居从一品官职,因其为皇帝耳目,是皇帝最信任的人,无形中已然凌驾众臣之上,放眼朝野无不忌惮几分。   皇上竟直接派他们到国公府抓人,并让信云卫监禁侯府……   那绝不是一纸普通的诉状!究竟是何内容,难道真能倾覆侯府么!   侯夫人心中不安,看向顺安侯,见其脸色骤然难看起来,瞬时也明白过这不详的苗头,竟直接软了腿,瘫坐地上,信云卫的人上前,将人拖起便向外走去,路过高起的门槛时,竟直接刮掉了一只鞋子。   看着自己发妻被如此对待,顺安侯嘴唇微颤,心头不详的预感又重了几分,微微恍惚间,便感觉自己双臂被扯住,向外拖去。   适才萧青容被几个婆子带到了堂门处,看到如此惊变,那几个下人都松了手安分立着。几个信云卫从堂中出来,正要离开,却传来一声女子娇呵。   “等等!”   堂侧回廊处,萧千容缓缓走了过来,已然换了一身衣裙,脸上的妆容也精致了几分,葱白的手指扶了下步摇,又遥遥指向萧青容,“大人莫要落下,这位小姐可是侯府义女。”   副首领冷厉的眼神扫过萧千容,随之看去,正见人群中一个毫不起眼的青衣女子抬头,淡然出声。   “二姐,慎言。”   副首领皱眉,见其衣着寒酸,甚至不如丫鬟婢女,转头看向国公夫人,“夫人,她是……”   萧青容站在人群之中,身姿秀挺,侧首看向萧夫人,只见其淡淡颔首,漠然的声音如划破冰川的利刃,冷漠尖锐。   “她确是侯府义女。”   缓缓吸气,萧青容神情有些讥嘲,却是自己从人群后走了出来,对上前拿人的信云卫先是颔首行礼,而后主动伸了双臂被押住。   见萧青容配合如此,信云卫手上便也轻了些,没有向对侯夫人那般粗鲁。三人一齐被押出国公府,一路上,下人躲闪回避,看着萧青容一同被带走有些疑惑,低头私语,却没人有同情之色。   萧千容看着萧青容被带走,畅意一笑。转念想到适才听到的“洛王世子”,抿了抿唇,心下有些犹豫,而后眼神一定,缓缓退后,悄声跟了上去。   镇国公府门前,楚珩正负手而立,银冠珠饰,紫衣金带朝服,风姿华冷,身如玉树,鸦羽墨发轻垂身侧。   被押住的萧青容目光微顿,而后如常移开了视线,袖中的手攥起又松开。   看着信云卫将人压到面前,楚珩目光停在了萧青容身上,见楚珩如此,便有信云卫上前解释:“禀世子,这是侯府义女。”   “嗯。”楚珩淡应了一声回身,萧青容被信云卫带着走过一旁,风起衣扬复又轻落。   楚珩突然顿住了身形,转头看向萧青容。   “站住。”   萧青容呼吸窒了一瞬,又缓缓放轻,身后传来轻缓的脚步声,步步靠近,接着一道身影挡到了身前。   清雅的男子轻俯,风姿绝俗的脸离女子削肩越来越近,温顺的女子微微颔首垂头,似是有些娇羞,若是男子的神情肯温柔几分,便是一副令人遐想之景。   可惜,男子眸中只蕴清霜,不含风月。   似是确定了什么,楚珩直起身子,微寒的眸光锁住萧青容微红的脸庞,“你碰过素蒂兰?”   被风吹起的头发,贴在脸上痒的很,萧青容抬起头,神情怔愣,“啊?”   “你身上有素蒂兰香。” 正文 第六章怀疑,试探   萧青容侧了侧头,眼中仍是淡淡地不解,回望着楚珩不语。   “放肆!”身后信云卫推搡一下,“世子问话,老实回答!”   “回世子殿下,”萧青容从善如流,神色疑惑,“素蒂兰……那是什么兰?”   想了想,萧青容接着道:“虽不曾听说过素蒂兰,倒是见过不少那种长在乡间的兰草,成堆的,不知道叫什么名,看着像杂草……”   “啊!”萧青容说着,似乎想起了什么,轻呼一声,“难道……今早收衣服,有一团不知从何而来的绿物落在上面,污了衣裙,难道那个是……哦,素蒂兰?看起来还不如乡间兰草。”   萧青容说完抬头,在楚珩的墨瞳中看到了一脸无辜的自己。   她知道楚珩甚喜草木,精于花草雅道,洛王府中四季奇花争妍,经年翠色不绝,却没有料到楚珩竟然对花木的气息都如此熟悉。   萧青容试了试,清风入鼻,哪里有什么素蒂兰花香味……   楚珩面容仍是沉如深渊之水,身后的辰离却已经感觉到了自家主子隐隐的怒气。   “带走吧。”楚珩淡声道,信云卫朗声应是,看着萧青容渐渐走远,楚珩突然向萧青容袭去,像千仞雪山之上骤起的冽风,身如破空惊雨,看似轻柔却急厉难档,掌风堪堪停在萧青容脖颈之处。   信云卫都是武功高绝之人,早已本能闪身躲向两侧。萧青容一直向前,似是没有感觉到危机,见自己突然被松了钳制,疑惑的看向一旁,接着才发现了站在身后的楚珩。   看着离自己咫尺的楚珩,萧青容似乎惊了一下,而后警惕的微微后退。   迟钝如此,不像是习武之人。   楚珩冷冷的注视着萧青容,半晌,甩袖走回马车,未出一语。   萧青容站在原地,疑惑,而后任人押着自己上了押送的马车。信云卫脸上如带了一层冰冷的铁面具,不多问不多语。   “主子。”辰离往前望了眼,已经被信云卫清过的街路格外宽阔,押送的杂沓马车声渐远,“您觉得她是昨晚的那女人?”   说完,辰离有些疑惑,“可昨夜那女人明显已逾韶华,从额角处可推测她应三十左右,声音略嘶哑,武功高强身姿轻盈。而这个姑娘却仅是及笄之龄,音如妙琴,脚步微沉,两人没有半分相似之处啊……”   楚珩睨了眼自己属下,轻笑一声,辰离心中顿时打起鼓,自家主子性情偏冷,哪怕笑的时候,也是那么淡淡一声,就像一丝凉风突然窜入了衣襟游走。   “易容术若是精湛,便可以做到面如他人,形如换骨,毫无破绽。传闻泽国皇室之人,便有这秘术。”楚珩转身,似是将素蒂兰之事揭了过去,“辰离,进宫复命。”   辰离却是满心好奇,挠心一般痒的很,连忙追上去,“可是主子,泽国不是十几年前便亡了么?而且传言而已,那泽国与世无争过于神秘,他们皇室真的有那等精湛的易容之术?”   “多话。”清清冷冷的声音传来。   马蹄声起,夹杂着懊恼的声音,“辰离知错。”   萧千容远远躲在树后,看着府门外指甲不顾脏污,死死扣住树干,桃花眸中满是不甘。   十五年前,洛王失踪,按照宣国旧例,世子楚珩本应继任洛王之位,但是皇帝却下旨,称洛王生死不明,不能冒然定其已逝,待楚珩弱冠之时,洛王若还是未归,再由楚珩接管洛王之位。   但宣国上下谁不清楚,洛王失踪那么多年,应该早就死了,洛王府的当家人就是世子。   在她心里,世子恍若隔世遥云,一向对京中女子十分冷疏,而洛王府早就没了王爷和王妃,贵女想要讨好却无处可去。   没想到,世子竟离那个破落女子那么近,甚至还说了许久的话。   咬了咬牙,萧千容压下脸上的怨怼和不甘,转身时已是素日那副模样,缓步离去。   破旧的柴房散着一股霉气,木窗仅留着一扇留在上面摇摇欲坠,月光透过,清泉般拂过萧青容身边,将柴房中的阴潮驱散几分。   信云卫将自己做为顺安侯义女押回侯府,待传讯管家来问时,管家却茫然不知。但既然已经带到,又有国公夫人亲言,信云卫一时拿不准身份,便令喝令管家安排。然后,自己就到了这柴房里。   此时,代珠应已经按吩咐行事了。   萧青容抱膝倚墙而坐,抬头,圆月满眸,柔光轻流拂过万千青丝,依稀似乎引过惊雨流年,重回当年廊下欢笑。   而后,风云骤起,她又看见了那番血雨往事,骨寒魂冤。   侯府正院——   侯夫人不住拿帕子擦着眼泪,妆容早已化了一脸,“侯爷,您可要想想办法啊……”   “住嘴!”顺安侯怒斥,扶额坐在楠木交椅上,愁容难散,“哭有什么用!”   侯夫人泣声怒道:“那你倒是说个有用的!一大家子被关在这,都不知道究竟出了什么事!”   “官爷,这是要送进去的晚膳,您查查。”门外管家的声音响起,接着传来食盒被翻动的杂响,混杂着搜查身上衣物的摩挲声。   “进去吧!”   管家连声道谢,推门而入,顺安侯猛地起身,迎上前去,侯夫人见他神情焦急,心中疑惑,顿了哭号,愣愣的注视两人。   顺安侯猛地回头,无声做着口型,“继续哭。”   侯夫人此时倒没了往日的鲁莽,心中一动,接着大声哭号起来,一面却是仔细盯着管家和顺安侯。   管家谨慎的向门处望了眼,然后从口出取出一个蜡球,将球捏碎,抽出其中布条,奉给顺安侯。   顺安侯府为世家,自然在京城也有几分势力,单单的禁足,虽然惊险一线,但还不至于让侯府到了与外界彻底隔离的绝境。   尚能接到外面传书,顺安侯断定皇上虽然下令禁足,但未真正对侯府动手,脸上顿时沉稳了几分。   但待看清纸条上内容时,顺安侯安心之色尽数褪去,双瞳蓦地睁大,直接跌坐在椅上。面如土色,眼神中竟是彻底的绝望。   侯夫人捡起那纸条——两面密密麻麻的写满了小字,只说了两件事。   一是泽国皇后身份的凤佩,昨夜突然出现在大理寺,并附了纸条,说是侯府偶然流出,而代表帝王的龙佩也在顺安侯府,侯府暗中藏了起来,并佯装不知其下落,任由朝廷寻找多年。   大理寺卿发现后奏请皇帝,这才有了信云卫拿人之事。   二是侯府监视的西街那户人家,今日有人去了京兆府,徘徊许久后,给了门前守卫些东西,似乎是诉状之类的纸张。   顺安侯坐在椅上,只觉得头如刀割般疼痛,暴躁的夺过侯夫人手中布条,死死攥在手心,拳上青筋暴起。 正文 第七章乔问   当年攻入泽国皇城时,他确实也在其中,而且为先锋将领。按照律法,他所收缴之物都要登记在册,进献朝廷。当年奉皇帝的命令,屠杀泽国时,他确实私心扣下一些,但也只是些金银财物,没有龙凤玉佩。   那是泽国帝后的随身之物,属于禁物,他怎么敢擅自扣留!   私藏象征皇室的龙凤之物,擅留朝廷寻找多年的禁物——   前者是僭越规制,不敬皇室;   后者是与泽国同党,欺瞒朝廷。   无论哪个罪过,都是倾覆侯府的大罪!若再加上逼死民女,包庇恶子的罪名……   西街那户的女儿,是当初死的三个女子之一。儿子抢夺民女,又致三人惨死,按照朝廷律法,就算自己有战功在身,也只能庇佑儿子不被处死,但与往后的功禄爵位却是无缘了。   若事发,侯爵之位便会被朝廷收回,祖上所传荣华,自然不能断在他的手里,所以当时侯府只能对其威胁一番,给些银钱打发了。   顺安侯盯着那布条,酸涩的视线渐渐模糊,他似乎看到一双阴鸷的眼睛,冷冷的看着侯府,步步走向倾灭。   不,不,应该还有机会……已经过去几个时辰,以信云卫的能力还未找到龙佩,说明侯府中确实没有那什么泽国龙佩,此事只要咬定有人陷害,皇上便没有其他证据。   至于那户告状的人家,这个时辰京兆府尹并不居于京兆府中,也不会接案,就算真的接了诉状,流程较于白日也会有些滞缓。   只要能在京兆府办案之前,将那户的嘴堵上……   顺安侯眼中闪过狠厉,招手唤管家上前,手指在布条所写的那户人家告状之处点了点,而后狠绝的做了个斩杀手势,管家点点头,将蜡球和布条收好,正要退出,却听见外面嘈杂阵阵。   “放肆!那是本公子的!你们这帮刁奴还给我!”   “还给我!狗奴才!竟敢对本小侯爷不敬!”   顺安侯听见自己儿子的叫骂声,只觉的心头一热,口中似是有些腥甜,用手一抹,竟是急吐了血。   信云卫一向嚣张,视王法无物,朝中官员都不得罪他们,自己那混账儿子竟然直接出言辱骂!仅凭这个,就算他竭力周旋,也会被信云卫的人绊住,杀了这辱骂之人!   顺安侯脸色铁青的站起来,推开管家相扶的手,踉跄一步,向外走去,神态竟如苍老了十岁。门口守卫的信云卫见顺安侯,竟未如往常一般阻拦,反而冷脸让开了路,将顺安侯放入院中。   “爹!”青年看见顺安侯似是更有底气,“爹!这帮奴才抢我玉佩!你快让他们还给我!”   顺安侯心中惊惧,“什么玉佩!”   “侯爷不知道?”信云卫副首领嗤笑,便有人托着一块帕子走到顺安侯身前,只见那玉佩之上有些污物,却可以看出上面精致的龙纹。   “贵公子果然风流,信云卫上下找了几个时辰无果,没想到这龙佩竟是被贵公子作为闺房之乐,塞到了女子体中。这手段,连本官见了都有些不忍。”   顺安侯死死盯着那蒙着污物的玉佩,“这!这是有人陷害!侯府怎么会有这东西!”   副首领冷笑拂袖,坐在院中椅上,“适才贵公子招了,说这玉佩是他的,已被他珍藏多年,侯爷如何说?”   顺安侯身子晃了晃,跌撞的走到儿子身边,“逆子啊!逆子!为什么这么说!你什么时候有过这东西!”   “儿子、儿子以为他们要抢我玉佩,这才咬定是我的啊!”青年见顺安侯癫狂的模样,心惧之下慌忙开口,“那玉佩其实是昨日从赌坊赢来的!”   副首领似是没有听到,“陛下有命,只要在侯府找到龙佩,即刻将侯府查封!来人,将犯人押入大理寺!”   “是!”   “大人!”府外,一个信云卫疾步走来,“启禀大人,洛王世子带着一自称乔问的男子在府外,说要见您!”   “去请。”副首领掀了掀眼皮,缓缓起身,“乔问来作何?”   思忖间,便有两人走来,侯府中灯火通亮,将两人风姿映得分明。   衣带当风,风姿轩轩韶举,只是目无旁物,冷如玉雕。另一人少年风流,眉目精致,却是左顾右盼,似是对着满园的信云卫极感兴趣。   “哎呀呀,这不是柳大人么!”那左右顾看之人突然折扇敲手,星眸一亮,少年特有的半喑半清的声音带着笑意传来。   乔问脚下生风,大步走了过来,极为热情,扇上仕女图旖旎轻摇,“柳大人真是好久不见啊!每次见柳大人,草民不得不感叹,您这男儿气概,真是要草民自叹弗如啊!”   香风浓郁,携风而来。饶是手上染血无数,狠绝无情的副首领,闻着那呛鼻的胭脂味,竟也被逼退一步。   这乔问不知又是从哪个红粉堆里爬出来的,怪不得世子行来时,与他隔着距离。   唇角僵硬的起了起,副首领额角的陈年疤痕跟着扯动,如活蜈蚣附在额角蠕动,将冷峻的面容衬得狰狞,“乔公子,好久不见。”   乔问眸光熠熠,散漫地摇着折扇,悠然走到前面,少年衣袍晃着肆意,足尽风流。   “哎哎,柳大人这可折煞草民了,您叫草民名字便是!”说着又上前几步,见其厌恶躲闪,乔问纸扇轻摇,却是越发得意。   “您这就不解风情了,草民身上这可是红帐温存,女儿娇香。”   转头见楚珩没有跟上,乔问又大步走回去,风中又是一阵浓烈的脂粉香气,原本危机凝滞的小院,竟因乔问而变得滑稽了几分。   “世子,您倒是快些啊,别耽误了草民找美人。”乔问转手收扇,那扇子在指尖打着旋,声音压低了几分,“当年在西北边塞,您可是答应过还草民一个人情,堂堂世子不可不认……”   楚珩眉宇间似是落了霜雪,闻着那呛鼻胭脂味,忍无可忍,微微退后一步,冷眸看向副首领,“柳大人,放了萧青容。”   “可是……”副首领有些为难,“国公夫人亲自作证,萧青容乃是侯府义女。陛下有令,凡侯府之人一个不漏,全部押入大理寺。”   “侯府义女?她回京的时候,老天有心赐缘,我们可正好遇见过,她明明是国公府里才回来的庶女!”   “这一没摆宴告示,二没字纸为凭,就凭那什么国公夫人红口白牙的一指,我看上的小美人就成他侯府的义女了?”   乔问似是被气到,哇哇跳脚,话里没了那份肆意轻挑,也不再将“草民”挂在嘴边,“京城的人太狡猾了,还是回西北边塞好,我要去找大将军理论!” 正文 第八章脱困   副首领眼神微闪,他已命人查过萧青容,知道这所谓义女尚未定下,但因国公夫人的证词和态度,他乐得做个顺水人情,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收押了她。   但如今洛王世子亲自要人,乔问虽没有官阶在身,但因为在西北边塞时,以白衣之身屡出奇谋,因此深得西北大将军的看重,随军回京后,更是可随意出入将军府。   布衣出身,得此殊荣,因而也不可小觑。   这国公夫人虽然是大长公主之女,却终究是个女流,实在不必因她得罪了洛王府和将军府。   “放了她,若陛下问起,我去言明。”楚珩此言,果然彻底打消了副首领的疑虑。   乔问笑得双眼微眯,边连连拱手,亲昵的越发靠近楚珩,“谢世子,多谢世子。”   楚珩面无表情,长袖一扬,衣袍无风自起,便有一道内力打出。   乔问眸微寒,旋身躲过,却似是后背有些不适,眉头轻皱,躲闪悄然滞了半分,心中一动,乔问手中折扇一个漂亮的飞旋,便化去剩余劲力。   一番动作将那半分不妥掩饰了过去,那折扇凌空,明明是因伤不适,却像是少年故意炫耀的表演,不露破绽。   乔问刷一声再开了扇,又带着满身胭脂,笑嘻嘻的向楚珩走近,“世子您这是什么意思?说出手就出手!”   “承诺已兑现。”   楚珩冷声丢下一句,气息压抑,似终于无法忍受那刺鼻的胭脂气和无赖少年,举步向外。   “再也不纠缠。”乔问笑眯眯随口接了,转身,正见副首领命人去接萧青容。   双眼一转,满是少年灵动,嘴里却只有风花雪月,乔问匆匆跟上,“哎!我去接,我去接!上次在街上遇见,那美人对本公子印象不好,说不定这次小美人一感动,便直接以身相许了,哈哈!”   副统领望着乔问兴奋而去的背影,嗤笑一声。乔问虽然在战场上有些脑子,辅佐大将军固守孤城,坚持到了朝廷大军援助,击退了西北蛮夷。   但他却是个只爱美人的风流子,至今三次见面,次次都是从烟花酒巷处回来的。   这样的性格实在不适合入朝,怪不得大将军对乔问如此宠信,却未向朝廷举荐,给他赐官加爵。所谓军师都是挂了个名而已,没有朝廷的授印加封。   “老实点!”一信云卫猛地扯回向旁边蠕动的小侯爷,冷面一扭,骨头断裂的声音响起,接着便是阵阵杀猪般的哭号。   小侯爷抱着胳膊在地上打滚,见他滚到自己脚边,副首领悠悠瞥了眼,黑靴轻踢,看着他滚到顺安侯身侧,抱着侯夫人嚎啕大哭。   副首领突然一笑——乔问,倒是比这种废物强上不少。   “柳大人啊!”乔问阔步而来,折扇斜插在腰间,“多谢柳大人通融,美人受了惊吓,我送带她回镇国公府,改日定会设宴,好好谢谢柳大人。”   “设宴就不用了。”副首领看向女子,青衣落魄,面上却镇定冷静,嘴角挂着柔婉笑意。   但那双眼中并无感激之色,反而看着乔问背影隐隐有些厌恶,顿觉有趣,“乔公子若是有朝一日抱得美人,给本官一纸喜帖便好。”   乔问仰头一笑,“好说,好说!”接着回头去扶,萧青容缓缓推开他胳臂,而后倒退几步。尴尬的对副首领一笑,乔问护着萧青容从侯府离开。   夜色之下,风流少年提着灯笼,喋喋不休的讨好,本是温婉的女子却是冷眸相对,不肯出言。   辰离蹲在侯府房顶之上盯着,觉得自己竟看出了几分岁月静好。往上瞥了眼楚珩,从侯府出来,主子就在这立着,不言不语,就是等。   难道……是对那萧青容不放心?   辰离转了转眼珠,一温一冷,倒是也配……   “主子,您看上那萧青容了?”话一落,辰离懊悔的拍头,自己大概是被风吹久了,脑子有些不灵光,说不定只是主子还在疑心萧青容偷了他的花罢了。   不料,楚珩竟没有反驳。辰离透过指缝,竟见自家主子在笑,轻轻浅浅,但确实是笑。   辰离觉着眼熟,这笑不像是见了心爱之人,反倒是像是……主子往日发现了什么新异花草的笑。   下意识,辰离便想岔开刚才的话,“主子,看乔问那样子,失踪这半个月,应是不知找了什么红粉知己,耳鬓厮磨去了,今天听说了信云卫拿人的事,才为了女子出面。他是王大将军亲信,知道这些消息不难。”   “你说的对。”楚珩突然出声,辰离点头,“主子过奖,这不难猜……”   月下清华,夜色入眸成了绝顶的掩饰,楚珩敛袖含笑,接着道:“你说的对,我确实应多出府走走,不若,怎会看到今夜这好戏。”   辰离惊讶抬头,愣了半晌,才猛地起身,“主子,您这样想就对了。您爱花草,可是那花草毕竟不能开口,您不能整天这样闷着,让属下等担心……”   楚珩望着路上的两人渐渐融于夜色,仿若看到这京都风云中,有身影渐渐走入,踏世路权诈,于火光刀影的诡诈混沌中,持谋为剑,翻弄乾坤。   只是不知能在这风雨飘摇中,行出多远……   暗中藏影,楚珩向街路的某一方遥遥望去,轻轻颔首,似是与谁打了招呼,而后如鸿羽乘风,点踏而起。   辰离顺着楚珩的视线望了望,黑漆漆的一片,什么都看不见,只能忍住心中的好奇,运起轻功,随之离去。   “小姐……”   “萧青容”突然出了声,透着软糯和沮丧,“刚才那洛王世子是向咱们看了一眼么?难道代珠露了破绽?”   萧青容抚了抚自己身为“乔问”的脸,将折扇收入袖口,言语之时,是一副清越女音,与适才的少年声音完全不同。   “没有,代珠做的很好。”萧青容回头,气韵如洗,“乔问”的风流恣意已尽数退去,眸中温和,“代珠将身形改的与我很像,都将那信云卫的副首领骗了过去,很厉害。”   代珠摇了摇头,神情低落,“可是,那个洛王世子楚珩……”   “我了解楚珩,他虽以清冷示人,实则胸中坠壑深杳,巧谲难测。”   “这种人十分谨慎,定会再加试探。今日,某些巧合引起了他的疑虑,他只是心中隐有猜测,并无证据。”   就算楚珩智如妖,推断出了什么,凭洛王府与皇室的纠葛,他也不会告发了她。   代珠听了萧青容的话安心下来,点点头,“代珠信小姐。”   接着咬了咬唇,代珠轻数着,“代珠听小姐的话,去了西街,劝那户人家去告侯府,他们说不敢,还要撵代珠出去。”   “代珠就按小姐说的,拿了二百两银子给他们,他们便乖乖去了京兆府告状,代珠就去了侯府换您。”   “侯府死了三个女孩子,可惜那另外两个女孩的家人早已搬离了京城,要不,就可以让他们一起去告了。”   说着,代珠突然有些愤懑不平,“小姐让他们去告状,明明是为了趁机替他们讨回公道,他们却在见了银子以后才敢去。”   代珠不忿的跺脚,气呼呼的鼓着脸颊。   因为那户人家还有个三个儿子,正苦于家境贫寒,无钱娶妻……   并没有将实情说出,萧青容笑意婉婉,夜色之中如璞玉温华。   “没关系,今日这些,便已经够了。借信云卫之手翻找侯府,最后他们找到的,却仍是我们‘送’进去的假龙佩,没有其他,这说明泽国龙凤玉佩确实不在侯府,我们还需再找。”   “顺安侯作恶多端,其子狼性兽心,侯府倾灭,也算是为民除害了。”   代珠轻哦了一声,然后扭动几下双脚,“小姐,咱回去吧,代珠脚疼。”   因为身量比萧青容小些,为了不露破绽,代珠刻意在身形上做了修饰,身高的弥补之法,便是穿了特制的鞋袜,里面垫了木块。   “好。”萧青容笑答,“今日辛苦代珠了。”   微微侧身,萧青容望了眼侯府方向,夜色之下,有人安心酣眠,梦中含笑;有人处心算计,满心风霜。   回首,萧青容任代珠牵着衣袖,向镇国公府而去。   今始,入局,已无回头之路。 正文 第九章众人归来   镇国公府,清德院正屋亮起了灯火,萧夫人披衣坐起,“你是说,萧青容回来了?”   婢女水菡扶着萧夫人,轻声恭敬回道:“是,现在已经回院子去了。”   萧夫人拨开水菡奉上的瓷盏,趿鞋下了床,“倒是走运的很,若真被压入牢狱,她那清丽不俗的脸蛋,会让她好好吃些苦头。”   水菡取了衣物,披在萧夫人身上,“夫人不必忧虑,她身边只有一个代珠,那个丫头呆头呆脑,提供不了什么助力,要除掉萧青容,简单的很。”   “简单得很?”萧夫人笑了笑,坐在铜镜前,看着镜中有些疲惫的自己,“萧青容回仅仅半个月,又从未出过镇国公府,她怎么会知道侯府那些腌臜事?”   水菡想了想,才道:“或许是无意中听到过,又或者是……二小姐报的信?当时您与侯夫人议事不是被她偶然听去了么?”   萧夫人摇摇头,轻笑,“萧千容心高气傲,自认不俗,可奈何只是庶女之身,只能每日恭顺讨好,她一直心存怨怼。如今府里来了身份不如她的萧青容,她自然是要上去踩两脚,绝不会帮衬。”   水菡皱眉,“您是说这京城有人在帮她?”顿了顿,水菡轻声道:“奴婢不明白,您身后有大长公主撑腰,当年为何不直接除了那女人?”   “为何要除她?”萧夫人似是听到了什么惊奇的话,瞥了眼水菡,“本夫人有云容和昱皓一双儿女,而那个女人出身乡野农家,远在信州没名没分,又只是生了一个丫头,也是养在乡下,她们母子对我没有任何威胁。”   “无故动杀念,平白给云容和昱皓增了孽。”   水菡只觉得更加不解,“那……”   萧夫人笑了笑,“问吧,你跟了我二十多年了,不必如此拘谨。”   “是。”水菡轻声问出心中所惑,“既然您并不介意,为何阻她进京?前十七年,您都放任了萧青容,却为何在她回京之后,将她送到侯府?”   萧夫人怔了怔,手指不自觉一用力,扯下了几根头发。   因为她的脸,实在太像那个人了,第一次看到那张脸时,她就有种可怕的直觉,这个女孩的回京,一定会带来祸患……   眼下,没弄清楚萧青容背后有无他人相助之前,是不能轻易动她了。   只是,不知老爷心中,是欢喜那个乡野女人如他的愿,生了萧青容,如此像那人;还是会在看见那张脸时,午夜梦回,再次惊醒?   “夫人、夫人?您怎么了?”   萧夫人听到水菡的轻唤,回神,松了手中的那一缕青丝,看它们悠悠落地,幽声道:“此事,莫要再问。”起身走向床边,萧夫人突然又道:“水菡,往后要唤……三小姐。”   “是,夫人。”   四月份的好时节,正是群芳吐妍,美景满园的时候。萧青容看了看自己院子里唯一的桃树——半月前还挂着几片叶子,几朵残花,如今已是光秃秃的一片。   外面杨柳烟幕,彩蝶娇戏;这里枯树秃枝,未闻鸟啼。   算了,倒是省了她打扫的力气……自她从侯府回来这半个月,萧夫人对她的态度有些微妙,不管不问,不刁难却也不曾苛待了自己,衣食皆按分例,倒是与对待萧千容的态度一至。   而萧千容倒是来过几次,明朝暗讽不断,除了恶意贬低,话语间竟是多了几分不知从何而来的嫉妒。   “小姐!小姐!”   萧青容看见跑来的代珠,轻叹一声,取了帕子,等代珠在自己面前站定,便替她擦着汗,“跑什么?”   “小姐,侯府的案子终于结了,侯府一直说那龙佩是从赌坊赢来的,小侯爷还描述了画像。”   代珠眯着眼,骄傲的扬头一笑,“那人是奴婢易容的,他们当然找不到,当时是在包间,除了侯府的人,没有其他人证给他证明。”   “然后大理寺和刑部便结了案子,皇帝下旨,顺安侯那些男子全部发配边疆为苦役,永世不得回京;女眷都送到宫中暴室为奴。”   暴室,宫中织作之所,犯了错的宫女嬷嬷都会被幽禁到那,终身无望出宫。这样的结局,比一些贬为官娼的女眷好上了许多了……   代珠感受到萧青容指尖微凉,有些疑惑的微微抬头,望进萧青容的眸中,代珠突然抬手在萧青容眼中使劲摇晃。   萧青容敛了思绪,轻笑,“代珠,怎么了?”   代珠俏皮的吐了吐舌头,却没有说话。   她只是不想看见小姐方才的眼神,里面似乎有悲伤,有寒凉,她觉得不应该是这样的,她的小姐那么温柔,应该是坐在竹林中安静品茶,而不是在这陌生的京城,独自筹谋算计着。   萧青容见代珠不说话,只当是代珠一时调皮撒娇而已。代珠十五岁,小了自己两岁,自小被她母亲几乎与外界隔绝的养大,虽然学习涉猎极广,却是性情天真。   虽然主仆名分,但自己心里却是把代珠当做妹妹的。   “顺安侯何时发配边境?”   “明日。”代珠好奇的抬头,见萧青容若有所思的模样,知道自家小姐心里定有了计划,便扯着萧青容的袖子,问道:“小姐想要做什么?”   萧青容轻笑,并未回话,只是望向院门处,代珠回头,就见萧夫人身边的水菡带着人走来,片刻后到了院门口。   “三小姐。”   院门处,水菡带着几个丫鬟立着,并未踏进院子,略躬身道:“夫人让奴婢告诉您声儿,老爷带着大小姐和大公子回来了,您收拾一下,待会一起去前面迎着。”   萧青容点点头,“青容晓得,辛苦水菡姐姐了。”   水菡的目光不着痕迹的掠过萧青容,秀影迎风,气度自沉,自己之前以为乡野出来的姑娘,如何比得大小姐那般高华,如今一看,竟是先入为主,错看了这位三小姐。   笑着福身,水菡道:“三小姐真是折煞奴婢了,奴婢担不起这声姐姐,奴婢还要去二小姐院子,先告退了。”   萧青容颔首,“如此,青容便不多留了。”   代珠瘪着嘴目送水菡走远,才回头道:“喏,镇国公府人更多了,好烦。”   萧青容笑出声,轻轻摇头,“傻丫头。” 正文 第十章立场   镇国公府外,华贵的马车渐渐停住,有候着下人急忙放了脚凳,掀起车帘,将主子扶下来。   一众丫鬟小厮行礼,萧夫人笑意满面,下了石阶,“老爷。”   镇国公虽已失了青年的神采,但与许多京中富态老者不同,仍可以看出年轻时的俊朗,身姿仍挺拔如松,目光虽温和却含着几分凌厉。   “夫人这些日子,打理府中诸事,辛苦了。”镇国公走上前,扶住欲行礼的萧夫人,温声道:“你我夫妻,不需这些虚礼。”   那边,另两辆马车上,各下来一男一女,男子丰神郎朗,眉目俊美;女子雪面水眸,明艳动人却不显轻浮,一袭轻柔的海棠暗纹裙,耳上缀着玲珑坠,金蝶步摇轻动,也是一难得的丽人。   两人走到萧夫人身边,行礼轻唤,“母亲。”   萧夫人扶他们起来,“云容,昱皓,我本想命人去接你们的,没想到你们竟是同行。”   萧昱皓朗声一笑,“父亲处理了公事,归京之时恰好路过飞灵寺,遇到了在那祈福我和妹妹,便将我们一起带了回来。”   一旁的萧云容含笑,容色绝艳,“母亲,我们进去说罢。”   萧青容俯身行礼,与仆人立在一侧,垂头听着一家四口的团聚笑语,面上无甚波澜,而一旁的萧千容却神情萧疏,望着四人有些羡慕。   镇国公与萧夫人走过,突然顿住了脚步,“千容身边这是……”   萧千容本来听到自己被唤,一脸喜色的抬头,待听完后,只觉得满心嘲讽。   “老爷,这是四姑娘。”留意着镇国公的神情,萧夫人道:“青容,抬起头来。”   萧青容缓缓抬了头,眸如云水,娴静婉柔,镇国公却在目光触及到萧青容时,身子倏地僵硬,视线定着,而后猛地转身,大步向府中走去。   萧夫人深意的目光扫过,抬步跟了上去。   “你……”萧昱皓有些惊奇的看着萧青容,“你就是那个自小养在乡间的三妹?”   萧云容微微蹙眉,“大哥,进去说话。”   萧昱皓看了眼镇国公府门前围着的好事百姓,自知有些失礼,便对萧青容点头一笑,随着萧云容进了府。   萧夫人将这一双儿女教导的很好,萧云容虽然对自己虽无善意,但也没有恶意,一派嫡女气度,牡丹风姿;萧昱皓也是胸怀阔达,不是阴狠之辈。   感受到身边之人的注视,萧青容侧头,轻声道:“二姐?”   “哼!”萧千容瞪了一眼,便带着自己丫鬟入了府中。   萧青容无辜挑眉,代珠却是对着萧千容的背影,学着萧千容的语气,狠狠的冷哼一声,惹得周围的下人都看向代珠。   将代珠挡在身后,萧青容入了府,并未像萧千容一般前往正院请安,反而是回了自己院子,镇国公如今大概是不愿意看到自己这张脸的,何必往前凑。   清德院,正堂中的下人被呵斥退下,以为主子们团聚不愿被人打扰,下人们都面带笑意的退下去,私声议论着,几个主子归府是喜事,大概会有些赏赐云云,萧千容在院门处等了许久,也便带着丫鬟回了自己院子。   只是堂中的情景却是完全不同。   正座之上,镇国公脸色铁青,握拳压抑着怒火,萧云容奉了一杯茶,却被镇国公怒掷到了萧昱皓面前。   “跪下!”   萧夫人被惊的一颤,萧昱皓神情遽变,急忙跪地,“父亲……”   镇国公冷笑一声,“你还知道我是你父亲?”   萧昱皓跪在地上,却是仰着头,脸上划过细微的愧色,却很快被凛然正气压了下去,“父亲,孩儿无错。”   萧夫人疑惑的看着眼前父子两人,“云容,这是怎么回事?”   萧云容华贵的气质此时带上冷意,隐隐有几分上位者的威慑,“哥哥以祈福为借口,在飞灵寺私见太子,欲代表镇国公府上下,投靠太子一列。”   “妹妹。”萧昱皓皱眉,不满的朗声反驳,“太子乃国之储君,是皇后亲子,为名正言顺的帝位继承者。如今其他几个庶出皇子却虎视眈眈,欲要除去储君,撼动正宫之位。”   “这是动摇国之根本,有违礼教之事,定会引得天运不允,我们镇国公府为国之重臣,不维护礼法,不维持皇室宗祠秩序,却在太子陷于奸人之围时,作壁上观,如何对得起这天下百姓!”   萧夫人气声呵斥:“放肆!”   “宣国国祚三百年,哥哥可知有多少位帝王是正宫所出?”萧云容盯着萧昱皓的双眼,艳灼桃李的面容此时微冷,“不足半数。”   萧昱皓怔了怔,却见萧云容叹气,眉梢风华傲然,“夺嫡一事,血雨腥风,镇国公府已然是鼎盛的富贵人家,何必去趟那浑水?”   步摇拂过的面容,不添柔和,却是金光映着凤眸凌厉。   “父亲作为保皇一派,不偏不倚,将来无论谁登基,就算对萧家不满,碍于萧家势力名望,最多有削爵减禄之忧,却不会灭门除族之祸。”   萧云容声音陡然锋锐,“可是哥哥呢?竟想将镇国公府推上了一条血路,若不是我及时发现,打断了你和太子,此时镇国公府上下,已成太子一派。”   “哥哥可曾想过,一旦太子失势,后果如何!”   萧昱皓欲要再驳,“可是三皇子手下的顺安侯府已经覆灭,那定是太子所为,三皇子重创,不足为惧……”   “够了!”   镇国公本因见到萧青容,心中杂乱,又见萧昱皓满嘴仁义礼教,此时已是震怒,“堂堂男儿,如此迂腐,还不如你妹妹做事稳妥!”   拂袖起身,镇国公冷厉的看着自己唯一的嫡子,“正气有余,脑子不足!”   “父亲!”萧昱皓听到镇国公之语,面上羞愤,见镇国公气急离开,便也起身退了出去。   萧云容轻叹,轻抚着萧夫人后背,“哥哥十分聪慧,也有几分手段,但是这性子,却是适合在盛世治事,而不适合在乱世夺权。”   萧夫人握住女儿的手,看着萧云容虽处韶龄年华,却无小女儿的娇俏活泼,反倒是十分稳重庄雅,双眸灼灼,自成气韵。   突然想起有夫人在宴席之上无意追捧,说女儿有国后风度,萧夫人眉宇间的沉稳染了些忧虑。   镇国公站在破败的小院门口,一旁的管家恭声道:“老爷,这就是三小姐院子。”   “嗯。”   管家瞄了眼镇国公的神色,三小姐的院子委实破败了些,可老爷这脸上瞧不出端倪,看不出是不满还是漠视,他也就无从得知三小姐在老爷心中的位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