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章 一 既见君子 十年前。 是靖安三十六年的四月,草长莺飞。 华澜国首都玉铮城内,是一如既往的一片祥和。穿城而过的玉铮川在暖阳之下懒懒地淌着,河畔上十里桃林开得盛,映得来往船只通体嫣红。清洛渡口游船竟不忙,河堤上还坐了排垂钓的老人,春日和煦的阳光洒在白发白胡子上,是片暖暖的金光。 而这片祥和里,也有不祥和的事儿发生。清洛渡口的钓者们只堪堪打了个盹儿,睁开眼时已见着钓竿齐齐飞上天去,水中窜出个人影来。 是个少年。一身华贵服饰,腰间还佩了玉牌,一看便是世家公子。只是他头顶编着些并非华澜人发式的小辫子,肩上还扛着什么血淋林的东西——即使他笑得再无害,看起来也凶神恶煞。 钓者们都一把年纪了,几乎都被吓得失了神智。也有没昏的,颤巍巍地指着那少年,尖叫一声:“燕堇人!” 少年歪头一笑,不置可否。 燕堇国和华澜国的恩怨是这片大陆上人人皆知的。三百年前燕堇挥师南下,本已夺下华澜大片江山,可华澜那时出了个宣武皇帝,刀剑相接之后,两国终于在边界赤城签订了盟约,史称“赤城之盟”。 自那以后,两国以焦河为界,相安无事,不再开战。和平是和平了,不过和了三百年亲、赔了三百年款、也派了三百年燕堇贵族子弟前来华澜的紫山学宫习文习武,称为“遣华澜使”。时间久了,双方自有怨气,华澜人笑蛮夷,燕堇人笑弱鸡。 这从水中扑腾上来的少年一看便是被送来华澜的燕堇世家子弟。此刻他爬上了岸,抖了抖水珠,一个侧身把肩上扛着那玩意儿扔在了地上。 是头羊,刚被屠夫宰完,血淋淋的。这羊将才在水里泡了些时候,也掉了些血痕,显出雪白的羔子肉来,看得人垂涎欲滴。 少年瘫坐在一旁喘了口气,伸出手去拽羊腿子,打算爬起来继续跑。 说时迟那时快,利箭隔空而来,硬生生擦过少年手背,钉进地底! 燕堇少年猛然一惊,小辫子跳了跳,却没收手。他扑过去抓住羊腿,将自己的猎物往背上一摔,迈出步子就要溜。 利箭再次落在他脚边,隔着一条玉铮川,传来浑厚的屠夫嗓音:“无耻羊贼!把羊放下!” 少年直起身子,阳光一笑:“不放。” 他一面抱紧了羊腿,也不再管身后利箭,钻进华澜错综复杂的小巷子里。河那边屠夫眼看这小子追不上了,气得直跳脚,忙不迭拽了游船,就往河这边赶。可划船哪比得上跑步,屠夫才见了清洛渡口晕得四仰八叉的老年钓者们,偷羊的小子早没影儿了,耳畔只回荡那贼一句话:“我堂堂独孤夏不是偷你家羊肉!换你羊肉的那象牙,足够买几百只羊了!” 独孤……夏? 名字真熟,熟得像是住在玉铮城之巅的权贵。 屠夫下意识攥紧了那少年口中说的“换你羊肉的那象牙”,这时候清洛渡口唯一一位还没被吓晕的钓者探头过来,双眼放光:“兄弟你这是发大财了呀!这可是鲛人族的海象牙!” - 与此同时,名为独孤夏的少年扛着羊肉,走在玉铮城错综复杂的小巷子里。 春日阳光暖暖地铺在青石板上,影子里,燕堇人的小辫子跳啊跳。 他心情是极不错的,虽然换走了鲛人族的海象牙,可毕竟搞到了羊肉。 独孤夏来华澜已然十余日了,已然受够了华澜菜。不烤羊肉倒也不是不能接受,只是菜肴里没点盐味,更别说孜然和辣椒了。这会儿终于搞到了一头羊开开荤,他的兄弟们说不定早就在约定的僻静地方架好火盆……想想都开心。 至于海象牙……值钱是值钱,不过是他那个公报私仇的哥哥假惺惺赠给他的,不要也罢。 说到哥哥……独孤夏正了正背上的整只羊,叹出口气来。 他能来华澜这地儿吃青菜萝卜受苦,全是托他贵为燕堇可汗的大哥独孤鸿的福。哥哥美其名曰说让他随燕堇使团来华澜长下见识——实际上,就是生他的气而已。 毕竟他前些日子刚趁哥哥出征烧了他的帐篷。 烧帐篷也不是故意的,只是为了烤羊肉而已…… 烤羊肉有错吗??? - 愤愤不平了一路,这浑身湿淋淋的燕堇少年终于放缓了步子,鬼鬼祟祟寻至一破败木门。独孤夏伸着脖子四处张望了会儿,确定没人看见之后……一脚踹开了门。 “兄弟们!”他大喝一声,“羊来了!” 回复他的只有破败园林与萧萧风声。独孤夏皱了眉,一只脚已迈出木门打算逃——毕竟他们逃了紫山学宫的《国策》课来开荤,做贼心虚。 “殿下!”一人抱着柴火,忽而跳至他面前。 是个少年,也是一身燕堇打扮,身材较独孤夏魁梧些,脸却是肉肉的,笑起来的时候还有极为和蔼的两个酒窝。 叱罗宽,燕堇大都尉之子,也是叱罗部的世子。世子本不该在燕堇使团里,无奈独孤夏作死,而他正好是独孤夏的“安答”之一。 “安答”是燕堇语里“结拜兄弟”的意思,每个燕堇男孩多多少少都会有那么几个“安答”来同生共死,所以独孤夏一被丢到华澜来,他的“安答”们也跑不掉。 “殿下!”他的“安答”凑过来,打量独孤夏几眼,手中木柴“哐当”一声摔在地上,“殿下你……这是栽水里了?” “游了会儿玉铮川。”独孤夏解下羊来塞到叱罗宽多出来的手里,一整只羊压得人家打了个颤,“那个卖羊的屠夫不识货,认不出鲛人族的海象牙,还偏说我偷他的羊肉……没办法只好跑了呗。” 正文 第二章 “鲛人族的海象牙……那不是可汗大人赠给殿下的……”叱罗宽抱着羊肉,声音发颤,“殿下您的金钞莫非又花完了……?” “抢羊肉之前还去吃了一堆东西,虽然不好吃吧……但花得身无分文。”他的殿下摸着头歉意地笑,“就是海象牙而已嘛,一会儿咱们去海边买个一模一样的,反正这玉铮城离鲛人近……” “总之不管啦!”独孤夏一掌拍在叱罗宽肩头,“咱们现在有羊肉吃了!快去把阿炎也喊过来,他跑哪儿去了?” 阿炎是丘穆林炎的小名。他是燕堇左大当户之子,也是独孤夏的“安答”之一,自然也跟着独孤夏来华澜吃青菜萝卜受苦了。此刻这少年正端坐火盆旁,手中扇下,火苗正旺。 “殿下。”见独孤夏前来,丘穆林炎以右手轻按左胸,是完美的燕堇礼仪。 “嗨呀阿炎你还跟我客套些什么——”独孤夏整个人扑了上去,揽过丘穆陵炎的肩膀坐下来,对着扛了整只羊的叱罗宽吆喝道:“宽宽!放羊!” - 于是这三人就在僻静处烤起羊肉来。 独孤夏其实不知道这地儿究竟为何处。这里还算是紫山学宫的地界,他今早和两个“安答”看见这木门就闯了进来,见着是个小院子,也不算荒草丛生,只是花坛里花草长得野,院里屋子门大开着,一看便鲜有人问津。 这地儿是僻静,只是不知为何有成堆成堆的竹简,搁在高架之上。四处堆放着的还有许多宣纸丝帛,满满都是看不懂的华澜字儿。 “是个好地方。”独孤夏心满意足地嚼着羊肉,“没啥人,以后可以常来。” “没人是没人。”丘穆陵炎微微皱了眉,“不过看这竹简宣纸,殿下以后要是来烤肉,得小心一些用火才是呢。” “小心用火?”独孤夏瞥他一眼,忽而捧腹大笑起来,“阿炎你该不会觉得我也会把这里烧了吧?” 丘穆陵炎耸耸肩,不置可否。 “怎么可能啊哈哈哈……”独孤夏笑得手中羊肉都落了地,“烧了一次哥哥的帐篷我就长教训啦,阿炎你放心,我没那么蠢……” “来!”他撕了只羊腿递给自家“安答”,油光满面地笑起来,“吃羊肉!” - 火盆烧得烫,羊肉烤得香。三人大快朵颐间,本以为这地儿鲜有人问津。 不过巷子再深,也依然能引来人。 极轻的脚步声在回廊里响起,独孤夏梗了一口羊肉,不敢再动作。旁边二人也傻了,面前火盆烧得亮。 来人一身紫山学子的白深衣,衣缘玄黑,扫过布满灰尘的地面也见不得脏。他似乎是在寻什么东西,衣袖间塞着一沓卷轴,步子走得急切,眉头皱得紧。 独孤夏终于吞下了那口羊肉,下意识拿衣服去卷火盆,欲盖弥彰。 这动作太过明显,寻物的那人听了动静,转过头来。 四目相对。 独孤夏心头一颤。 这人真他娘的好看。 他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对方明显是个与他一般大的少年,没胸没腰没屁股的,哪能好看了?他再细细打量那少年去,眼神扫过交领层叠的胸口,最里边的白色中衣终是泄了点脖颈的颜色,是珠玉般的白皙。独孤夏下意识地想到了手中的羊羔子肉,忙咬了口。 那少年斜着眼看他,眼睛是冷夜般的纯黑,却不死寂,望向独孤夏的时候瞳子里闪过微弱的一点星光。独孤夏心里涌起些找他搭话的冲动来,下一个瞬间却发现那星光泛出些危险的红色来。 “藏书阁禁地,你们做甚?”少年开口,一字一顿,声音冰冷。 独孤夏悚然。 藏书阁? 他心惊胆战地望了四周的竹简卷轴堆,恍然间明白了什么。 “我……”他挣扎着试图辩解什么,手臂却传来股灼烧的刺痛,伴着焦香的羊肉味儿。 “殿下!!!”丘穆陵炎忽而高声。 独孤夏忙低下头,却见火舌已舔没了他的衣服,顺着袖子一卷而上,把他手臂当作羊肉,烤得正欢! 一旁的丘穆陵炎和叱罗宽已然吓傻,出不了声,也迈不动步子,任独孤夏一人发疯般地甩着手臂,终于将火势逼了下去。 “好呀你们!”独孤夏心里憋了气,想着这两个小兔崽子真敢眼睁睁看着他被烧死……踏步上前去拎丘穆陵炎的衣领,那燕堇少年却还是傻着,双眼无神。 “你他妈傻了?!”独孤夏怒喝。 叱罗宽战战兢兢地指了指独孤夏背后,后者狐疑地转过头去,却硬生生挨了他觉得特别好看的少年一巴掌。 “当真是蛮夷之辈,连藏书阁都敢放火!”少年啐他,一把拽了他手臂,“还不跑?” 独孤夏刚从这耳光的漫天金星里回过神来,隔着少年肩头去看他背后的光景,却见了一屋子红火,竹简丝帛皆化飞灰。 这下……可又捅出大篓子来了。 二 萍水相逢 “名字?” “独孤夏。” “年龄?” “十六岁。” “燕堇可汗的弟弟,封号‘右贤王’,啊?” 白胡子老头从他的金链子圆眼镜后边不屑地瞥他,看得独孤夏想一拳头砸他脸上。 这人明显是个紫山学宫的老学究,还是对北方燕堇人偏见特别深的那种。 “是。”独孤夏不情愿道。 昨日他一不小心烧了藏书阁,把紫山学宫的夫子们搞得无比震怒,现在眼前这白胡子老头便是学宫派来问讯他的人。学宫是京城五门之一的素氏家族一手办起来的,这事儿听说还惊动了素家家主素琴筝,不过独孤夏至今还没和他正面对峙。 他跷着脚,从兜里掏出被抓的时候藏好的羊肉嚼起来,道:“先生还有什么事么?” 白胡子老头看着他,气得胡子抖三抖。 “蛮夷啊!真的是蛮夷啊!”白胡子老头捶胸顿足,“你可知那藏书阁是紫山学宫千百年的宝藏!你胆敢这样纵火……你你你你对得起自己的良心吗……?!” 正文 第三章 “先生您可别这么说,我没烧塌多少……”独孤夏心里觉着有点过不去了,“那个什么……咱们燕堇使团带来的金钞……分你们几箱怎么样……?” 白胡子老头看着他,胡须颤抖。 “怎么样?”独孤夏挤眉弄眼,“这些金钞足够买下整个学宫啦……” 话还没说完,白胡子老头拍桌而起,愈加气愤:“果真是蛮夷!这种无价之宝,能靠你的钱买来么!” - 于是一纸令下,藏书阁纵火的始作俑者被绑进了素家祠堂,要对着这紫山千百年来的伟大夫子们认认真真思考上三天三夜,白日抄书,夜晚跪牌位。 独孤夏自然是不在意的,毕竟他是站着也能睡死的人。祠堂也是素家的,没惹着他独孤家的列祖列宗便好……白日抄书,双笔并行就是,反正他是蛮夷之辈,怎么写华澜字都难看。 丘穆陵炎和叱罗宽也一并被绑了进来,独孤夏心里乐呵着,毕竟这两人还曾傻在一边等着他烧成焦炭……可他没料到的是,那少年也被绑了进来。 绑人的兵士在那少年背后一推,人踉跄地站定在独孤夏身前。兵士退出去,关了门,锁链声响了一阵子,终于万籁俱寂。 留得独孤夏和那少年面面相觑。 尴尬。 “你……你也进来啦。”独孤夏忍不了这沉默,只得开口。他干巴巴地笑了笑,只觉得嘴角僵硬。 少年却不理睬他,径直走向堆满卷轴的案桌。他执起笔,在砚台中浸了些许时候。独孤夏愣愣地看着他拿过宣纸来,摊开了本紫山学宫的《学规》。 狼毫笔浸得多汁,独孤夏没来由地又想起了“始作俑者”烤羊肉,不由得咽了咽口水。少年瞥他一眼:“愣着干什么?” “啊?”独孤夏道。 少年指了指书卷,冷冷道:“抄书罢,一百遍呢。” 独孤夏被他这话塞住了嘴,只得乖乖坐回桌前,提起两根笔,鬼画桃符。旁边的丘穆陵炎和叱罗宽早抄得睡了过去,墨笔在宣纸上泅出好大一块印子也不介意。 他胡乱抄完两张,拎起来扔在一旁,毕竟晚上素家家主素琴筝要亲自前来检查,不能撕了了事。祠堂的窗户纸透进些白日的阳光来,明媚有如少女的笑容,遥遥传来清脆鸟啼,惹得独孤夏心里痒痒的。 如此春日美景,他竟龟缩在这祠堂里抄书……独孤夏心里觉着苦,百无聊赖地去看那少年,对方竟直挺挺地坐着,手上笔墨不停,不为所动。 他已抄完了一篇,白纸黑字晾在桌边飘飞。祠堂窗户不怎么拦风,暖风柔柔地长驱直入,吹得纸角起起落落。 他的背很直,握笔的手指很直,字的笔画也很直。独孤夏撑着桌子看他一笔一画地抄着,心虚地瞄了瞄自己的纸,突然觉得颜面扫地。 自己的字……真是太难看了。 燕堇华澜“赤城之盟”之后,燕堇贵族子弟不仅要学本族语言,还得习那字正腔圆的华澜语。身为燕堇可汗的胞弟,独孤夏自幼也学了华澜字,只可惜他一天到晚想着烤羊肉烧哥哥帐篷,写的华澜字那是龙飞凤舞人不识……这会儿他看着那少年清秀却有力的字迹,想找个地洞钻下去。 他并不知晓这少年身份,紫山学宫的学子非富即贵,寒门子弟少之又少,这少年家中想必也有些势力。只是他乖乖地穿着学宫的白深衣,腰间没有佩玉,脚下的鞋也普通,不似京城五门之魏家或是白家的小少爷们,走起路来那真是足下生辉环佩琮瑢。独孤夏眯着眼继续打量他,目光从规规矩矩束好的长发一直溜到他委地的深色衣裾,没来由地觉得心旷神怡。 “你看够没有?”少年写完一张,搁笔,抬眼看他。 他的眼睛是纯粹的黑,看不清瞳孔,却也粲若星辰。 独孤夏腆着脸笑:“字真好看。” “谢谢。”少年礼貌地答,垂下头去取了另一张纸,无休无止地继续抄写。独孤夏被他这句感谢噎得说不出话来,只得再取了张纸,也继续写。 两人相对无言地抄了些时候,独孤夏一直想寻点话题来,却被少年认真的神色把话给逼了回去。太阳懒懒散散地挪过大半天,终于将落。 独孤夏本来话多,被塞了一下午,心里闷得要长起蘑菇来。叱罗宽和丘穆陵炎依然睡得死,哈喇子流了三尺长。独孤夏抄得臂膀酸痛,隔着满桌子墨迹去看那少年,对方还是坐得挺拔。 乖孩子呀。 独孤夏叹出口气,躺着了。没瘫多久,祠堂的门便被人大力推开,走进来白衣的夫子,剑眉星目之间,一股子凛然之气。窗户纸似乎被这正气慑怕了,颤颤巍巍地晃。 那是素家家主素琴筝。独孤夏正窃喜着终于能和传说中的素夫子对峙,整个人还没从垫子上直起身来,便见素夫子背着手,整张脸藏在黑暗里,自个儿下意识地抖了三抖。 素夫子看着躺着的独孤夏,冷冷道出一句:“殿下躺得舒服,不过一百遍……可是抄完了?” “抄完了抄完了抄完了。”独孤夏忙从垫子上弹起来,恭恭敬敬地给素夫子奉上一沓宣纸。素夫子见他这阿谀奉承的态度,早料得不会有什么满意之事。 果不其然,素家主看着一沓子鬼画桃符,眼角抽搐:“右贤王殿下这……当真是人中龙凤。” 独孤夏笑:“谢谢。” 素琴筝眉毛一扬:“跪吧。” - 毕竟在人家这儿学习,不能闹出太大的乱子来。独孤夏心一横,说跪就跪吧,反正跪的不是他独孤家的牌位,素家天上的老祖宗能不能揣出他这个外人的悔意还说不准呢。于是他扑通一声跪在牌位前了,过了会儿转头,竟又见了那少年。 “你?”独孤夏心一惊,“你抄得那么认真,怎也来跪牌位了?” “抄错了几个字儿。”少年道。 “抄错?”独孤夏笑出声,“素琴筝这么狠,抄错几个字儿都罚你?” 正文 第四章 少年垂眸,道:“素夫子无过,是我走神。” 他每句话都少得可怜,说到这儿更是没法继续讲下去了。独孤夏只得讪讪地“哦”了一声,盯着烛火出神了一会儿,又觉得尴尬,想找人说说话,随他而来的两个熊孩子早就睡得不省人事,估计因为来自草原,学了马儿直着身子睡觉的本事。 他转过头去看那少年,对方依然跪着,身子挺拔如长枪。 豁出去了,搭话罢,不然一晚上多无聊啊。 独孤夏狠下心,绞尽脑汁才想出一句话:“一起抄书跪牌位这么久了,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呢……” “……名字?”少年缓缓扭过头,他似也有些困了,冷夜般的眸子朦胧了些,看着竟没那么凌厉。他揉了揉眼睛,声音却还是冷冷的:“一介草民,殿下不知名字也无妨。” 独孤夏哼出声:“华澜人就是这样,彬彬有礼的废话特别多……”他下意识挪到少年身边,一膀子搭上人家脖子,把人揽过来,“一起烧过藏书阁抄过书跪过牌位,就是兄弟了……怎么,名字都不讲?” 少年没料到这燕堇人如此自来熟,下意识地挣了下。独孤夏这等燕堇贵族搂人可没被反抗过,一时半会儿不知咋办,只好下了更重的手。 守门的兵士轰隆隆地踹开门,见着勾肩搭背的两人,怒吼一句:“干什么!” 独孤夏被慑着了,乖乖挪了回去。那少年好不容易从他手里挣出来,气喘吁吁地瞪着独孤夏,冷夜般的黑眸里仿佛藏着利剑。 独孤夏觉得他好像有点生气了。他正尴尬着不知如何开口,少年却一字一顿地出了声。 “右贤王殿下,草民与您……可有这么熟么?” “不熟不熟。”独孤夏被这少年语中的冰冷给刺着了,连忙摆手,“就是问下名儿,咱不一起受了罚么……毕竟也算难兄难弟……” 少年盯着他看了会儿时候,转过头去,不说话了。 独孤夏觉得自己搞砸了。他心惊胆战地沉默了些时候,却听到了低低的一声回复。 “洛初晓。”那少年冷声道,“名字普通,人更普通,和殿下萍水相逢。” 三 少年裘马 撑了一晚上,素琴筝终于肯放人。独孤夏眼皮子虽打架,但人还是醒着的,想着这可是来华澜搞出的第一件大事,回去睡觉多无聊,不如庆祝一下。 叱罗宽和丘穆陵炎早在抄书时补了觉,此时也来了劲。三人一拍即合,便往酒馆而去。独孤夏本想问问那名叫洛初晓的少年愿不愿意一同前去,话没出口,那少年只留给他一个背影。 “算了吧。”丘穆陵炎打着呵欠道出一句,“他挺乖的。” 独孤夏想了想洛初晓那张冷脸,心虚了,没说话,携着狐朋狗友就往酒馆跑。坐定下来,叫了几桶清麟春,三人四仰八叉地吹起酒瓶子来,昏昏沉沉陷入睡与醒的间隙。不知浪荡多久,忽而听得窗外雨声,淅淅沥沥而难停。 怀中清麟春,窗外玉铮雨。虽无燕堇草原上的恣意潇洒,倒也还算快活。 酒后三人胆子都壮了些,朦胧之中更易吐真言。独孤夏拽着只酒瓶,道出一句:“我觉得……他不待见我。” 叱罗宽正饮着酒,一不留神呛了一口。他咳得厉害,说不出话,只得甩眼神给一旁的丘穆陵炎。阿炎显然不理会他,自顾自地翘了脚,道:“你是说洛初晓?” 见独孤夏愁着点头,丘穆陵炎忍不住笑出声来:“他?他怎么敢嫌弃殿下?” “紫山学宫里都是华澜贵族,说不定他就是甄晨宫里的……回去给爹娘告个状,说我对他动手动脚……”独孤夏更愁了,“他们华澜人讲礼,一会儿又惹着素夫子,再跪祠堂怎么办?” “殿下还怕那姓素的老头子了?”丘穆陵炎笑得更灿烂,宽慰似的揽了独孤夏的肩,眼神诡谲地凑到他耳边,道,“殿下,跟你说个秘密。” “啥秘密?”独孤夏挑眉。 “这洛初晓可不是什么京城五门的公子。”丘穆陵炎语气里都带着嘲讽之意,“他只是个娼妓的儿子而已。” - 一旁的叱罗宽终于清完了嗓子眼里的酒,长长吁出口气,道:“阿炎你消息挺灵通的啊,当真是个娼妓之子?” 丘穆陵炎不动声色地喝了口酒,道:“我的消息还有假?听说他母亲是当年名震陪都暮棉城的花魁郁兰舟,后来这花魁跟着慕容鑫回了玉铮,生了这个种。” “慕容鑫?”叱罗宽惊了,“是现在守在赤眉关的那个华澜将军么?” “对。”丘穆陵炎道,却见叱罗宽表情有微微的抽搐,藏在阴影里,竟然有些狰狞。他迟疑了:“怎么?” “真他妈的是这人。”叱罗宽摔碗,愤愤不平,“咱叱罗部草场不是在赤眉关那边么!这人天天和咱们在国界抢草场喂马呢……” 说着说着这燕堇少年更气了,又灌了瓶清麟春下肚,打出个带着怒气的酒嗝。 丘穆陵炎不好再戳人痛处,只得摊摊手:“总之虽然洛初晓他父亲是京城五门之慕容家的,他却只是个私生子而已。估计慕容鑫对那妓女有情,把她儿子送进紫山学宫了……不过慕容宗家定是嫌弃他的,你看这人冠的都是他母亲的本姓……他母亲没进青楼前姓洛来着。” “娼/妓之子。”叱罗宽轻蔑地笑笑,“怪不得抄书那么乖,惹不起素家的人吧。” 两人说得火热,终于想起自家殿下一直沉默不语。转头去看独孤夏,右贤王却一个劲儿地猛喝清麟春。叱罗宽和丘穆陵炎茫然地看着这少年喝完整整一瓶,狠狠把瓷瓶往桌上一摔,在一片碎裂声中抬起头来,眼神中带了杀气。 “娼妓怎么了。”独孤夏一字一顿,“娼妓漂亮啊。” - 丘穆陵炎和叱罗宽无语凝噎。 三人大眼瞪小眼地互盯了一会儿,独孤夏目眦尽裂,终于忍不了了:“算了算了不瞪了,眼睛疼。” 正文 第五章 话音未落,窗外春雨声烦间,传来刺耳的马嘶声。短兵相接,铮铮然。 “什么声音?”叱罗宽皱眉,起身去开窗想看个究竟。他的手指刚拂上雕花窗框,窗外却有什么人被狠狠捅了一刀,鲜血溅上窗户纸,腥味直冲鼻腔! “好啊!”有人吼出声,声音里带着残忍的味道,“你他妈还有胆动起刀子来了?!” “什么人?”独孤夏被这一吼惊动了,见了窗户纸上的血更加诧异,忙推开了窗。 这酒馆的窗子正对着长安道边一小巷,平时没多少人来往,巷子也阴,常年不见阳光,此刻下着雨,愈加阴沉。 而此刻的巷子里,策马的七八人正追得急。他们皆穿着衬了红蔷薇暗纹的白衣——这是京城玉铮里一支极有盛名的军队之装扮,名为“北苍骑”,隶属于京城五门之慕容氏的旗下,当年在签订“赤城之盟”的那个时代可是出尽了风头。 照理来说北苍骑出行……应当举慕容家的红底白蔷薇旗才是,可这群人只是穿了北苍的衣服,列队也毫无章法。独孤夏再定睛一看,这群人手上都提着真刀真剑,为首一人拎着把长枪,淬金的枪刃上,闪过流火般、却又冰冷至极的光。枪尾的红缨沾了水,沉沉地粘作一团,有如淋漓鲜血。 那人冷冷地扫过一眼来,独孤夏被他眼里的狠戾给刺着了,胸腔里生出莫名的愤怒来。那人眼睛里仿佛藏了草原上的苍狼,却又带着点恃强凌弱的流氓气,看得独孤夏很是不爽。 什么人惹着了这帮穷凶恶极之辈? 他再伸了伸脖子,终是看见了他们追着的那人。那是个穿着紫山学子白深衣的少年,背很直,也策着马,手里提着把长刀。 独孤夏看着那挺直的脊背,忽而觉得无比熟悉。 那不是……洛初晓么? - 独孤夏正愣着,洛初晓早已调转了马头,正对着提枪的少年。隔着绵绵雨幕,独孤夏看见他深深地吸了口气,狠狠一夹马腹,直朝追兵而去! 独孤夏这才意识到这巷子是条死路,洛初晓被追得山穷水尽,只得强行突围。持枪的少年似乎没料到他敢直接冲上来,直到洛初晓的刀已然迎着风雨高高举起,才大梦初醒般提枪一挡。 “娼妓之子倒还厉害啊!”那少年反应还算快,没被洛初晓劈懵,反而阴阳怪气地拔高了声音,长枪猛地压上利刃,“跑不掉了,想要硬闯了?” 洛初晓不言。他的刀依然死死压制着对方的枪,却一点一点地颤抖起来。持枪少年个子比他大了不少,自然还是嬉皮笑脸:“怎么?撑不住了?” 洛初晓刀刃上的血迹闪了闪,终于还是被春雨洗刷干净。独孤夏看一眼刃上的血,又瞥向窗户纸,再见了墙边捂着手臂跌跌撞撞站起的一人,一瞬间明白了大半。 必定是持枪少年追着洛初晓不放,把人逼急了,于是对着别人手下就是一刀,没想到见了血。于是持枪少年更急,遂拎着枪直接砍上了。 这洛初晓……看起来那么弱不禁风娘里娘气,下手……还挺狠? 独孤夏没来由地,竟觉得有点开心。 - 那边和持枪少年纠缠在一块的洛初晓显然已经撑不住了。持枪少年笑得放肆,再加大了力气,震得洛初晓整个人一颤。独孤夏正提心吊胆地想着他这小身板儿,该不会被对方连马一起掀翻吧……却见着洛初晓抽了刀。 他抽了刀? 对手的枪刃沿着刀身擦过,溅起令人心惊胆战的火花来。持枪少年手腕一转,枪刃以破军之势,刺向洛初晓的胸膛! 独孤夏忍不住倒抽一口凉气,下意识撑了窗框就要翻出去救人。一旁的丘穆陵炎极为配合地递来右贤王殿下的佩剑“赤霄”,独孤夏刚抓了剑鞘,却看见洛初晓腰身极为灵活地一转,整个人拽着缰绳翻至马肚子下,枪刃只触及了他绾好的发髻,带下几缕青丝来。 好险! 独孤夏长长舒出口气来,还没喘完,就听到持枪少年扯着嗓子吼起来:“绊马索!绊马索!” 糟糕,绊马索! 洛初晓整个人吊在马肚子上,自然是看不见前方。马儿又被持枪少年那一刺给吓着了,逃得也没了章法。持枪少年背后二人听了吆喝,赶紧扯出绳子来,几十尺绊马索在雨幕里抖开,瓮中捉鳖。 马蹄被狠狠勒住,骏马惨烈地撕鸣起来,翻倒在地。洛初晓终于拽不住缰绳了,整个人脱力地飞出去,重重地砸在地上。 是碎石地,擦刮之间,定是出了血的,只是那些血色被他散下来的长发给掩住了,独孤夏只瞧见他雪白的衣裾上,渗出些淡淡的红色来。 他真忍不住了,抬腿往外翻。身体却被酒灌得沉重,一时半会儿竟出不去。洛初晓似乎崴了脚,挣扎着想要站起来,却始终挪不动身子。他的发散着,血流着,衣衫被碎石刮得凌乱,整个人狼狈不堪,却依然紧握着手中的长刀,纯黑的眸子里,闪着冰冷而倔强的光。 此时此刻那持枪少年已然下了马,大摇大摆地走到了洛初晓面前。白深衣的少年撑着身子往后退,想要站起身来给对方一刀,却被持枪少年一脚踹在了胸口。 “魏遥你他妈要干什么!”洛初晓终于咆哮出声。他逃得累,又摔得七荤八素,还被人踹了一脚,声音极为嘶哑,却又带着野兽的狠意。 “我想干什么。”被称作魏遥的少年悠哉悠哉道,拎着枪踏上前去,一脚踩上了洛初晓的手腕。他穿着北苍骑的军靴,靴底缀着钉,这么一踩,洛初晓只觉天昏地暗。 他再也握不住刀了,手指无力地松开。魏遥见他狼狈,笑着笑着弯下腰,枪尖逼上身下人的脖颈,脚底恶趣味地转了转,满意地看到洛初晓的眉越蹙越紧。 “我来干什么,你不是很清楚吗。”魏遥枪尖再施了点力,洛初晓颈间破了皮,一线鲜血缓缓流下,淌入碎石地里。 正文 第六章 “一个娼妓之子,连北苍骑都没有进,还好意思对我指指点点了?” 四 合纵连横 “住手!”独孤夏咆哮如雷。 他终于翻过了酒馆不算高的窗户,提着剑踏进雨里。燕堇右贤王喝了酒,脑子有点迷糊,步子也不稳。 魏遥转头瞥他一眼,似乎觉得是个闹不出什么事的酒鬼,又往洛初晓手腕上踩了踩,笑道:“这次……没人护着你了吧?你的堂兄慕容威、咱们的主帅大人可是一直都看不惯你这个贱种。你看看你,不是连北苍骑都没进么……一个私生子,都不姓‘慕容’,还敢在北苍府横行霸道?” 洛初晓被他的话给刺着了。他没被魏遥踩住的那只手狠狠地攥紧了碎石,就要往对方脑袋上扣,无奈脖子被人拿枪尖指着,不敢做多余的动作。 “五天之后就是北苍骑新兵的征召了,你很想去的吧?”魏遥俯下身子,枪尖在身下少年的脖子上危险地打转,“你说我这要是一动手,你去不成了怎么办?” 洛初晓没有说话,呼吸却骤然急促。 “你不过是个娼妓的种……死在这条巷子,没人会在意。”魏遥的声音渐渐阴冷起来,“慕容威不会在意,你父亲慕容鑫不会在意,就连你姐姐慕容纨袖……也不会在意。” 洛初晓眼中的愤恨忽而淡了,眸色危险地沉下去,却又带着点进退维谷的绝望,仿佛被逼入绝境的孤狼。他再不顾脖子上的枪刃了,攥着石头就要站起来,魏遥见他拼命,下意识加了脚上的力量。 然后是清晰的骨裂声。 再之后,长剑破空而落。 - “操/你/妈的让你住手没听见啊?” 独孤夏抡着赤霄剑就往魏遥头上砸,后者没料到这酒鬼砍起人来这么狠,赶紧收回枪刃去挡。 双锋相撞,“铮”的一声。 四目相对。 魏遥长相不差,算是京城五门标准的世家公子模样,换身风流衣裳走上街头,想必也有不少姑娘丢手帕的。不过这少年持着把凶神恶煞的淬金长枪,眸子里全是狠戾,独孤夏虽是经过大风大浪的燕堇右贤王殿下,却从没被人这么瞪过,一时半会儿有点愣,更有点气。 他什么时候被人这么瞪过? 王公贵族的架子作祟,独孤夏一怒之下下手重了些,狠狠地撞开了魏遥的淬金长枪。 “我/操!”魏遥怒极爆粗,整个人却被独孤夏掀得退了几步,他踉跄地稳住身子,抬起头来打量几下独孤夏,眼睛里透出满满的嘲讽味儿,“蛮人?” “哈,一个蛮夷之辈,一个娼妓之子,倒是配啊。”魏遥直起身来,笑得更为猖狂,“那可好了,一起灭了,还当为国争光……” “你他妈说谁蛮夷说谁娼妓?!”独孤夏上前就是一拳。魏遥没来得及抬枪,只得捂着脸再退几步,手指间渗出了血。 “你!”他的声音瓮在血里,迷糊着,带着愤怒还在挣扎。 魏遥的手下被独孤夏这气场给慑着了,却又不好看着自己老大挨打,遂围上来撑场子,长刀齐齐出鞘,蓄势待发。 魏遥本来打人,没想挨了打,气不过,正想吼出些“兄弟们我们上”之类引发群架的话,却被一手下人拍了拍肩,他强忍着怒火侧过头去,那人压着声音,却道出了惊雷般的话。 “那可是燕堇右贤王……” “燕堇右贤王?”魏遥斜着眼瞟独孤夏,后者正擦拭着剑刃,活动活动筋骨,备着一场大战。 丘穆陵炎和叱罗宽也提了刀冲出来了,仨燕堇汉子排成一排,宛如高墙。 魏遥咬了咬牙,眼睛一转,瞥见独孤夏腰间玉佩。那是甄晨宫里皇帝御赐的九龙牌,只予他国皇室。 当真是惹不起了。 魏遥狠狠一跺脚,又震下两行鼻血来。 “行!”他翻身上马,夹紧了马腹,看了看碎石堆上的洛初晓,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今儿算你走运!” 他调转马头,带着手下,朝小巷唯一的出口一溜烟儿跑了。 马蹄声终于远去,只剩绵绵细雨。 独孤夏长长舒出一口气,转过头去看洛初晓。那少年已然扶着墙站起身来了,只是走的踉跄,想必脚崴得不算太严重,却也不轻。他那只被魏遥踩住的手腕被死死的捂着,指缝间却渗出了鲜血,还有翻卷的皮肉。 独孤夏下意识去扶他,洛初晓却退了一步,躲开了他伸出的手。 “谢谢殿下。”他的声音低哑而疲倦,几乎要被雨声盖过去。在追打之间,紫山学宫的白深衣被撕得破碎,整整齐齐的领口也滑下了些,露出些许白皙的肌肤,叠着伤痕与泥沙,还有湿淋淋的发。 狼狈,却又崇高至极。 “你……你没事吧?”独孤夏被他的拒绝给弄得有点懵,他再伸出手去,洛初晓又退了一步。 “我没事,殿下不用担心。”洛初晓道,“还请殿下……以后不必多管闲事。” 他捂着手腕,挣扎着作揖告辞。独孤夏更懵了,待到他反应过来,洛初晓已然走到巷口,转身不见。 “闲事?” 独孤夏又好气又好笑,什么时候救人……还是闲事了? - 而隔着遥遥山海,华澜南方的灵州城中,红衣人与白衣人相对而坐。 “你找到那个孩子了么?” 烛火摇曳间,红衣人的脸庞藏在阴影里,使人看不清他的面容。 “姓洛,名初晓,慕容家的庶子。”对面的白衣人递来一副画像。洁白如玉的宣纸上绘的是个十五六岁的少年,寥寥几笔勾勒出了嘈杂坊市之间的不经意回眸,却在那红衣人暗金色的眸子里燃了一把火。 红衣人看着画中的少年忽而不作言语了,藏在宽大衣袖里的手指却不由自主地抓紧,直至指甲嵌入血肉,疼痛深入脑髓。 “他……长得真像他妈妈。”他喃喃道。 “掌门大人如今还是忘不了湘兰啊。”白衣人长叹一口气,从袖中摸出一只卷轴来,道:“这是关于那孩子的一切……他现在住在慕容府中,有一个姐姐和一个弟弟,都是同父异母的。整个京城玉铮都知道他是慕容鑫将军和一个花魁的儿子,所以那孩子……不太好过。” 正文 第七章 红衣人垂着眸,手指却攥得更紧了:“说下去。” “不过慕容鑫对他还算不错的。那孩子现在在紫山学宫中,只不过没进北苍骑。”白衣人继续道。 红衣人猛地站起来,他的脸终于暴露在光亮之下,竟还是张少年面庞,精致而绝美。 “他连北苍骑都没有进,你跟我说慕容鑫对他算不错的?”红衣人似是被激怒了,“当初要是早知道这样,还不如我把那孩子带走……” “掌门大人那时又是为何把洛初晓留给慕容家了呢?” 红衣人忽而沉默了,一双璀璨的暗金色瞳子失了光芒,化作了无底而令人悲伤的深渊。 “那时候……”他的声音颤抖着,细如蚊蝇。 “我就是想……那孩子不能跟我一样……没有父亲啊。” 又是沉默。 许久之后,白衣人伸出手,拍了拍掌门大人的肩膀,似是安慰。 “总之,那孩子现在就在玉铮城的慕容府中。他似乎还完全不知道‘我们’的存在,也完全不知道他的母亲真正的身份是什么……” “没有关系。”红衣人道,他少年般的面庞上忽而闪过一丝狠毒来,犹如露出尖牙的毒蛇。 “他很快就会知道‘我们’了。” - 暮色四合。 洛初晓轻轻推开掩藏在花墙之中的木门,摸索进院子里。雨过之后,花泥全糊了,泥水湿答答地渗进他鞋子里,带着阴森的寒意。 他好不容易拖着崴了的脚,从这片淤泥里踩出来,终于见着了慕容府朱门之上高悬的灯笼。这是条近路,直通慕容府后门,不用绕到前门去,看人脸色。 毕竟他的母亲……是个花魁。 他自嘲般地笑笑,心里涩涩的。被魏遥踩过的手腕应该是断了,软绵绵地垂着,隐隐作痛。 回家罢,回家便好了。 他咬了咬牙,推开了慕容府的朱门。 一桶冰水迎面浇下,透心凉。 洛初晓只觉得整个世界都在这桶水中冻住了,后背的伤口一齐叫嚣起来,眼前一片猩红。 耳畔响起肆无忌惮的笑声来,稚嫩却狠毒:“你这娼妓生的杂种,又在外边跟人闹事了?” 笑声刺耳,“娼妓”二字更刺耳。洛初晓下意识想要攥紧拳头,手指却不受控制,腕间骨裂的疼痛一瞬间炸裂开来,颤了他的声音。 “你说谁是娼妓?!” “谁是娼妓?”锦衣的小公子本倚在吴王靠边,此时整了整衣裳站起身来,悠悠地踱着步子朝洛初晓而来。他身后随着七八个家丁,皆举着火把,魁梧的身躯在夜色里宛如一道燃火的高墙。 “真是可笑,他竟问谁是娼妓。”小公子拉长了声音吆喝起来,“伙计们,你们说……谁是娼妓啊?” 家丁们七嘴八舌地奉承起来,一句句全刺在洛初晓心上,鲜血淋漓。他再忍不了这羞辱了,只觉得胸中燃了团火,炸裂开来:“慕容焕,你嘴巴放干净点!” “我嘴巴不干净?”小公子哂笑,“我的哥哥呀……怕是你的嘴巴不够干净呢。你觉得一个娼妓的嘴能干净到哪里去……?你又是她的儿子……” 家丁们更加肆无忌惮地笑了起来,笑得得意,笑得猥琐。慕容焕斜着眼看向他的哥哥洛初晓,笑容里也透出了点不明的意味。 洛初晓咬着牙,清晰地听见了牙齿被上下碾压的声音。 “铮”的一声,长刀出鞘。 慕容焕再嚣张,也被洛初晓刀尖的寒光给慑了慑。他下意识后退几步,家丁们也随着他们的少主人后退几步。可这小公子终究没有显露出他这个年龄应有的胆怯来,反而挺直了腰板,讥讽道:“我的哥哥呀……终于还是动起刀子来了吗?” 洛初晓不言,不顾右手腕骨裂的剧痛,崴了的脚颤颤巍巍挪动几下,还是摆出了刀术的起势。 却迎来了一片嘘声。 慕容焕笑得直不起腰来:“洛初晓你手里的那把刀,是那娼妓的刀吧……还叫'清泸刀',哈哈哈哈哈这么附庸风雅么……怎么着,还想着拿它来刺我?” 洛初晓的手腕轻轻一抖,被慕容焕尽收眼底。 “你敢动手么?”慕容焕一字一顿,“你这个杂种,敢拿着娼妓的刀,对慕容家少主、青蔷剑的继承人……动手么?!” “叫你哥哥,可真以为自己是嫡长子了?!” 五 云泥之别 “叫你哥哥,可真以为自己是嫡长子了?!” 声音是稚嫩的,话却如最锋利的刺,狠狠扎进洛初晓心中。他攥紧了自己的“清泸刀”,无比想要给慕容焕一刀,让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再也笑不出来……却始终动不了手。 “你不敢。”慕容焕似是看穿了他心中所想,冷笑道,“你只是个娼妓生的杂种,而我母亲是我大华澜的裕安长公主,那可是靖安皇帝陛下的长女、太子殿下的亲姐姐。” 锦衣的小公子忽而上前,洛初晓浑身一悚,长刀陡然架上慕容焕脖颈,他却不避开,反而往那刃口上撞了撞:“你不敢动手,也没那个资本动手。惹恼了长公主殿下,你连你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你……”洛初晓低吼,却有如困兽。 锦衣的小公子对着自己的长兄灿然一笑,然后一脚踹在洛初晓胸口。 洛初晓本就伤得重,被他这么一踹,整个人毫无防备地摔倒在地。他再也握不住手中的清泸刀了,只听得“哐当”一声,伴着的,还有慕容焕和家丁们肆无忌惮的耻笑。 - “慕容焕!”遥遥地,忽然传来一声清喝。 走廊拐角处蹿出个拎着裙子的女孩子来。她跑得急,步子却仍旧踩得大方,踩得裙上仙鹤翩跹,白翼翻卷如流云。 她身后是捧着衣裳的婆子们,颤巍巍地跟着她跑,声音尖细:“大小姐,大小姐……该沐浴了……” 女孩子置若罔闻,瞥一眼地上狼狈的洛初晓,便直冲至慕容焕面前。锦衣的小公子愣愣地看着她,两股战战地挤出个颤音:“……姐?” 正文 第八章 女孩子一巴掌朝他脸上呼去。 “啪”! 声音清脆。 “你胆子够大啊慕容焕!都敢欺负兄长了?!”女孩子厉声斥责道。 慕容焕没料到姐姐一上来直接动了手,捂着脸委屈道:“姐……他不就是个娼妓之子……” 女孩子横眉怒目:“你再说一遍?什么娼妓之子?他父亲不是你父亲么?!别以为现在父亲在赤眉关驻守不知道,你就可以横着走了!”她皱着眉叉着腰,声音吼得不算大,却还是嚇得慕容焕一阵发抖,“你慕容焕是我们慕容家的人,才多大,嘴巴那么不干净,一天到晚娼妓娼妓,还晓得去听弦楼找歌女了?还青蔷剑传人?传什么传,传你这个纨绔子弟呀?” 她话连珠炮似的,由不得慕容焕辩解。家丁和婆子们也想说些什么,但见了大小姐脸色,不敢撞上刃口去。女孩子说得累了,停下来喘口气,又道:“去去去,慕容焕你自个儿温书去。还慕容家少主呢,今天的书温完没有?倒晓得跑出来惹事了,跟街上那帮野孩子一样,一点少主样都没有……” 慕容焕被训得垂头丧气,忙领着家丁跑了。女孩子看着他跑远,长长叹出口气:“小小年纪不学好……” “纨袖姐……”被冷落在一边的洛初晓见她气得吹胡子瞪眼,强撑着从地上爬了起来,怯怯地出了声,“纨袖姐你消消气……” “对!”慕容纨袖一跺脚,转向洛初晓,“还有你!” 洛初晓一愣:“我?” “你你你你怎么搞的?”慕容纨袖瞪着他,“你看看你,一身泥巴,都去哪儿了?”女孩子开始围着他打转,埋怨道,“头发也没束还这么乱,跟个野孩子似的……身上这件是紫山学宫的深衣吧?”她捻了捻衣角,“怎么搞的这么破?你穿着这衣服出去闹事啦?哎呀洛初晓你怎么能这样啊……紫山素家那帮人那么爱面子,你穿这衣服出去闹,一会儿素琴筝又让你跪他们家祠堂怎么办啊?” 她似乎想起了什么:“对了,洛初晓!烧学宫藏书阁那事儿我还没问你呢?!你……” “纨袖姐……”洛初晓忙打断她,语调软下来,“姐你消消气,藏书阁那事儿不是……” 慕容纨袖却不听他解释了,她的目光骤然落到洛初晓衣裾的血色之上:“这是怎么回事?” “啊……?” 女孩子大步上前,掀了他散发,见了他背上碎石擦刮出的伤口。洛初晓头发被抓,忙着挣脱,却被姐姐一把拽住手腕:“你流血了?慕容焕动的手?” 她的手指正掐在断掉的骨头之间,洛初晓疼得“嘶”了一声,慕容纨袖忙松开手指,更慌了神:“怎么了怎么了?腕子也伤了?哎哟那个慕容焕下手怎么没轻重,看老娘不活剥了他的皮……” “断了。不是慕容焕动的手。”洛初晓低声道,“慕容焕只踹了一脚。” “他翻了天了?!什么叫做只踹你一脚?!”慕容纨袖俏目圆睁,“他完了!老娘饶不了他!”她愤愤完,忽而觉得自己忽视了什么,忙道:“什么叫做断了?不是慕容焕那是谁给你打断的?哎呀这么大的事情你怎么不早说……”她招呼起婆子来,“我说你们怎么愣着,快把长公子送进去啊,人家腕子断了你们还让他站这么久……” 婆子上前去扶,洛初晓一个趔趄。 慕容纨袖惊呼出声:“腿也崴了?” 洛初晓下意识点头。 “那还等什么?”女孩子焦急地呼喝起来,“愣着干嘛?快快快,快给我抬进去!” “大小姐……是要过垂花门么?”婆子怯怯地开口。 “废话!”慕容纨袖翻了个白眼,“难不成还去他那冷气森森的南房啊?” - 垂花门后,临仙居内。 “你看看你,到底跟谁打架了?打得这么惨……”慕容纨袖解了他衣裳,刚看见那一身伤就又急了,“你倒是说说呀,谁欺负你了姐姐给他欺负回去……” 洛初晓垂了眸子,藏住了眼底的锋芒。 “怎么不说话了?”慕容纨袖接了婆子递过来的手巾,仔仔细细给弟弟擦起背上的血来,“你看看这人下手这么狠,都打成这样了你还忍着啊……” “我没忍着……所以才跟他动手啊……”洛初晓试图辩解,慕容纨袖却拿着药膏狠狠往他伤口上一抹。 “嘶……”洛初晓呼痛。 “谁让你跟他们动手啊?”慕容纨袖扯着嗓子嚷嚷起来,“你打得过他们吗?打得过吗?” “我……我能……”洛初晓话还没讲完,姐姐又抬高了声音:“争这点气干什么呀,你看你都被打成这样了……回来告诉姐姐让姐姐给你出气不行吗,还非要在街上跟人家追来打去……” 慕容纨袖停下话来喘口气,瞪他一眼,抹药的动作柔了许多。 “可是……”洛初晓终于抓着了说话的机会。 “可是什么?”慕容纨袖白他一眼。 “……他们说我妈妈是妓女。” 少年的声音忽而沉了下去,慕容纨袖看见了他的眼神,固执而倔强。 她忽而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了,只能默默地取了纱布给弟弟卷上,看着未干的鲜血渗出来,只觉得心里被根铁丝磨着,也是鲜血淋漓。 洛初晓似乎觉得累了,阖了眸子养神。慕容纨袖沉默地忙活了些时候,终于还是开了口。 “你何必呢?” 洛初晓猛地睁了眼,眼神忽而凌厉,一如他不曾放开的“清泸刀”。 “你又打不过他们你何必呢?”慕容纨袖皱着眉道,“最后被打伤的还不是你,万一要是残疾了我怎么跟你妈妈交代呀?你不是还想去参加北苍骑的征召吗?你看看你,都这样了,咱们堂兄说五天后就是考核,这可怎么办?” “我……”洛初晓张着嘴,话已在嘴边,却又小心翼翼,“我想……” “你想干什么?”慕容纨袖警觉,“你还想去?” 正文 第九章 洛初晓固执地点点头。 “不行!”姐姐斩钉截铁,“好好养着!慕容威那个混蛋率着北苍骑又不待见你,你去自讨苦吃干嘛?” “姐……我……”洛初晓试图挣扎,“我不能不去……北苍骑很少征召的,就这一次……” “召一次又怎么样?”慕容纨袖道,“你去了要是再被打成这样,那我还不把慕容威剁了?你知不知道他那里有多么乱……之前京城五门之白家有个庶子叫白淑的,也进了北苍骑,后来还不断了腿?” 洛初晓忽然沉默了。 “我怎么能让他们对你做这种事呀?”慕容纨袖义愤填膺,“这次那些野孩子也算打得好了,能不让你去趟这趟浑水……你干嘛还要往刀刃上去撞呀?” “我……”洛初晓垂下头,“我只是觉得北苍不该是这个样子……” “北苍不是这样子还能是什么样子?”慕容纨袖瞪他,“怎么着你还想去变法了?” “北苍从来都不该是这个样子……自古以来赤痕刀出四方平,如今握着赤痕刀的,竟还有魏遥这样的垃圾……”洛初晓对着姐姐说得谨慎,语气里还是带着狠意,“凭什么那样的废物都能进北苍骑我就不行……” “所以打你的那人叫魏遥?”慕容纨袖斜着眼,“那你可更不能去了,去了找打?” “我……” “懂了。”慕容纨袖一眨眼,“大概就是小孩子闹来闹去,非要去压人家一头……总之,洛初晓你给我躺床上去,好好养着!去什么去?” “我……”洛初晓欲言又止。 “你什么?”慕容纨袖没好气地问。 “我只是……不想给慕容家丢脸。” 一如往昔的,固执而倔强。 六 北苍重秀 独孤夏百无聊赖地把玩着手中狼豪,墨已溅了满纸,却没溅出个字来。白胡子老头执了本书在讲台边转悠,声音抑扬顿挫,却催人入睡。 那日巷中追打后,已然过去五天了。这五天独孤夏转遍了紫山学宫,还去翻了他烧过的藏书阁废墟,仍然没见着洛初晓的影子。 他倒找着了魏遥,那世家公子头上缠着纱布,狠狠瞪着独孤夏:“你干嘛?” “没什么。”独孤夏挠了挠头,“只是很好奇你不是北苍骑的么,怎么在学宫?” “我们这种人都是北苍骑的精英,来学宫学兵法的,到时候文武双全。”纨绔子弟恶狠狠地说,鼻子吹上了天,“别绕弯子,到底干嘛?” “真的没什么。”独孤夏再挠头,“只是在找洛初晓,你知道他去哪儿了吗?” “那个娼……”魏遥嘲讽话还没说完,独孤夏冷冷道:“嘴巴放干净点,找打是吧?” 丘穆陵炎和叱罗宽颇为配合,在独孤夏背后咔吧咔吧地捏起了拳头。 魏遥怂了。他扫视一周,没见着自家狐朋狗友,只得极不情愿道:“他……在家躺着吧。” “慕容府?”丘穆陵炎皱了皱眉。 魏遥瞟他一眼:“是。这杂种估摸着躺在他那冷气森森的南房里呢……” 独孤夏一把揽过这纨绔,魏遥整个身子都僵了:“独孤夏你他妈——” “你再说说'杂种'这两个字试试?”独孤夏亲昵地揉着他头发,手劲儿却大得仿佛要把人头拧下来,“你再说说?” “我我我……”魏遥慌了,“我不说了行吧?你放开我……” “啧。”独孤夏道。 “你他妈快把老子放开!”魏遥怒。 “不放。”独孤夏道,“问你个事儿。” “问完就放?”魏遥讨价还价。 “问完就放。”独孤夏点头,“那天你为啥会追着洛初晓不放啊?” “我追着他不放?”魏遥翻了个白眼,“是这个杂……”见独孤夏皱了眉,他连忙改口,“是洛初晓他妈的先追着我不放好吗?” “嘴巴放干净点儿。”丘穆陵炎提醒。 “他追着你不放?”独孤夏来了兴趣,“他看起来不像那么热情的人啊。” “他仗着他爸姓慕容呗,也跟着来审我。”魏遥耸肩,“真不知道慕容家怎么能让这种人也坐在慕容庭里……” “慕容庭?” “就是北苍骑自己内部的衙门啰。”魏遥似乎对蛮夷之辈的无知特别不耐烦,“北苍骑不是慕容家的么所以就叫‘慕容庭’,上面坐的全是慕容家的大人物……” “你犯事了?” “和兄弟们出去泡女人,被我们主帅慕容威撞个正着。”魏遥摊手,“运气不好。北苍骑那么多人都出去泡,偏偏我被抓……然后就上北苍内部的慕容庭判怎么罚我呗,结果那杂……洛初晓他居然在……” “他当然能在,他爸不是慕容鑫么?”独孤夏白眼一翻。 “这个殿下你就不清楚了。”魏遥愤愤不平,“他爸是慕容鑫,但他姓洛啊!他又不被慕容宗族承认,甚至都不是北苍的成员,凭什么能坐在上面审我!” “哦?”独孤夏更有兴趣了,“他还能审你?” “可不是嘛!”魏遥狠狠跺了跺脚,“不过主审不是他,他就坐角落里……结果还横插一脚骂我一句……” “他还会骂人啊……”独孤夏笑起来,“他骂你什么?” “他骂我废物,还说我侮辱了北苍骑的赤痕刀。”见独孤夏不解之态,魏遥叹口气解释道,“就是皇帝御赐的那种上面有红色纹路的刀,专门给我们北苍骑的……” “嗯。”独孤夏应着。 “操,你说我就泡了个女人我怎么侮辱赤痕刀了?一个娼妓之子在慕容庭上骂我?”魏遥更不平了,嚷嚷起来,“他是想让咱们都当寺里的和尚去吗?掀了天了!” 他忽而笑起来,笑声里带了点不明的意味:“还是他觉得,我泡的那女人,像他妈妈啊?” “今天是不是不打你一次你不爽啊?”独孤夏抬高了声音,“你头上那纱布,还想不想取了?” 丘穆陵炎和叱罗宽一步上前,按住了魏遥。 正文 第十章 “你们……”这纨绔真慌了,“你们想干什么?” “说了洛初晓那么多坏话,不揍你一次对不起我良心。”独孤夏道。 一拳正中鼻梁。 一声惨叫,两行鼻血。 - 独孤夏接过叱罗宽递过来的手巾,擦干了手上魏遥的血。那世家公子早落荒而逃,没影了。 今日只一节《国策》,之后便闲下来了。三人收拾完东西在学宫门口踱步,思索着去哪儿混过下午时光。 “听说今日是北苍骑的征召,不如去北苍府看人比武?”丘穆陵炎提议,“他们动静蛮大的,百姓都可以去看。殿下要去的话我让华澜那边帮我们安排个包厢?” “比武?”叱罗宽眼睛亮了,“比得精彩么?” “慕容家北苍骑的征召,听华澜人说可稀少了,这次还有很多江湖义士也会来……”丘穆陵炎道,“总之是有看头的,殿下去么?” “去!”叱罗宽鼓起了掌。 “不去。”独孤夏泼了冷水。 叱罗宽的掌声断了。 “比武有什么好看的。”独孤夏挑了挑眉,微微一笑,“不如去趟慕容府,探望一下洛初晓呗?” - 于是独孤夏带了一车的干羊肉和乳茶粉,浩浩荡荡地朝慕容府进发。毕竟听说华澜人探望的时候都会带点见面礼的,作为燕堇右贤王,定是要做入乡随俗的榜样。 叱罗宽和丘穆陵炎本望着去北苍府,这会儿被强行拐上探望病人的车,心里不爽,又不敢冒犯右贤王,只得跟着。马车终于近了慕容府的大门,轮子还没停稳,独孤夏提着两箱干羊肉跳下车去,兴冲冲地将要敲门。 门却自己开了,冲出个裙子上绣着鹤的女孩子来。 独孤夏一愣。 慕容纨袖叉着腰,吼。 “洛初晓这小兔崽子哪儿去了,找着了吗?” 家丁们匆匆忙忙绕过独孤夏跑到她跟前:“大小姐!大小姐!” “别老是喊大小姐!”慕容纨袖翻了白眼,“说正事!” 一人颤颤巍巍出列,道:“大小姐……洛初晓,不,长公子他……他去北苍府了!” “什么?!”慕容纨袖退了几步,狠狠地跺了跺脚,“他找死么!他还发着烧!” 独孤夏手中提着的两箱干羊肉,“哐啷”一声掉地上了。 - 北苍府在城西,靠着玉铮内城的重秀门。重秀门的确“重秀”,一扇石门给雕得虎踞龙盘、华美至极,进去却见了刀剑与赤旗,散出来的都是鲜血的味道。 北苍府主楼通体漆黑,檐角挂着慕容家红底白蔷薇的族旗。那朵白蔷薇随着春风悠悠地舒展着,却又仿佛浸在一滩鲜血中。 独孤夏没来由地觉得心底有点慌,他看向前边的慕容纨袖,裙摆绣着白鹤的女孩子抱着双手,眉头紧蹙。 他最终还是一脸茫然地跟着慕容纨袖跑来了。洛初晓的姐姐在慕容府门口见了他这一车特产探望病人的架势,尽管皱着眉担心她家小兔崽子,却还是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这位……就是赫赫有名的燕堇右贤王独孤夏殿下了?”不愧是大姐,一眼便瞥见了他腰间御赐的九龙牌。 “不是。”独孤夏脑子一热脱口而出,“我就是是洛初晓的一个朋友……” 慕容纨袖笑吟吟的,眉梢眼角都是暖暖的弧度:“朋友啊?” 独孤夏点头如捣蒜:“我我我……我能去帮帮忙么……?” “那咱们便一块儿去把这小兔崽子绑回来吧。”慕容纨袖道,“我弟弟喜欢找死,真是麻烦殿下了。” - 怎么算是麻烦我右贤王殿下呢? 独孤夏坐在慕容纨袖的马车里,小算盘早打好了。洛初晓嫌弃他,今日他便赚回点好感来,到时候冲上校场帮人家干翻几个对手,又和他姐姐相谈甚欢,这下……总不能再被嫌弃了吧? 算盘是打得好,不过见着北苍府那气势,独孤夏还是怂了,看一眼身后丘穆陵炎与叱罗宽,这两人眼神也慌乱。 “到了。”慕容纨袖道。 独孤夏刚下车就被冲天的人声给吆喝糊涂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北苍府门口水泄不通,仿佛整个玉铮城的人都拥到这儿来了。他好不容易挤过人群,终于赶上了有家丁在前边开路的慕容纨袖。北苍府正门站了排持戟的士兵,皆穿着北苍红衬白衣的战袍,与那飘荡的蔷薇旗交相辉映。 他们衣是赤的,旗也是赤的,眼神却冰冷,使人隐隐有了退意。慕容纨袖却不退,她在这排兵士前站定了,冷冷道:“让开。” “大小姐。”兵士拱手,“主帅大人说了,您不得干涉。” “让开。”慕容纨袖重复道。 兵士岿然不动。 独孤夏压低声音道:“姐姐,要不要我拿下九龙牌……” “姐姐倒叫得挺熟的呀?”身后的丘穆陵炎也压低了声音,戏谑道。 慕容纨袖沉吟片刻,道:“不用。”她上前了一步,鞋跟在青石板上踩出清脆的一声。 “啪嗒。” “好啊,不让是吧?”她扬了扬眉,“真不让是吧?慕容威那混蛋是想翻天么?” 兵士依然沉默不语,只是眼底闪出点慌乱来。 “他是慕容家家主还是我父亲是慕容家家主?!”慕容纨袖一字一顿道,“给我让开!” 兵士们浑身一悚。领头的那人看了看慕容纨袖,垂下了头。 他们还是默默地散开了。 慕容纨袖从鼻子里哼了一声,拢了拢衣袖,大步踏进了北苍府,裙摆上的白鹤飞得不羁。 独孤夏三人愣了愣,忙跟上前去。慕容纨袖没说话,带着人噔噔噔地爬楼梯,每个“噔”里都尽力藏着怒气。 楼外锣鼓一声,震天。随之而来的是欢呼声,此起彼伏。 慕容纨袖的脚步停了停。 校场之上,司仪的教官扯着嗓子喊起来,声如洪钟。 “杨文逸对洛初晓第二场,洛初晓胜!” 七 稚狼之齿 慕容纨袖浑身一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