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章 引子 东风无端送客死 无端起东风,正是天册孟春时节。 长居诸夏之南的翡翠城却已入春数天,此刻东风大作,风声凛冽,穿过青流山陡峭的山谷,在城墙上击打出飒飒之音。 忽然城门中脚步声响,大门中抢出二人来。来人是一男一女,男人一身短打,褐布竖裁,看上去是寻常劳役之人,另一个却是个姑娘,红衣逶迤,云鬓簪钗,男人环抱着女子肩膀,将她挟在臂间,提纵数步,身轻如燕,所行之处连风沙都不起一粒。 二人在城门侧面的罅隙前停了下来,城墙与山壁间不大的空隙里竟藏了两个人,那二人一躺一站,藏匿在阴影之中,面容模糊,难以辩明身份。 不,不是二人,是一人,一尸。地上躺着的分明是一具刚死不久的尸体,血腥味凝在风中,挥之不去,站着的汉子看清来人,前踏一步,从影子里走了出来,恭谨道:“城主,你可算来了,快过来看看。” 这一幕发生之地,乃是这猖洋第一关翡翠城的城门口。 此城依山而建,青流山唯一一条河谷穿城而过,城后是高不可攀的峰峦耸翠,两侧的山壁在城门处遽然收合,巍峨的城墙高立,两侧的山峰更是参天,来往行者除却经由翡翠城,万没有其他方法进入青流山腹地。 这正是《天册堪舆图》中所言的“南有青流翡翠关,扼守南域,北有梅岭红丛山,分隔青池”中的青流山翡翠关,天册南疆之地和猖洋十二部的关隘,地势不可谓不险要。可这翡翠城虽手握要道咽喉,却毫无守备,城上无旗无帜,既无防卫的瓮城,也无观望的城楼,朱漆的城门大敞,如若一张血盆大口,上头挂着黑木的匾额,“翡翠城”三个金漆大字银钩玉唾,如锥画沙,入木三分。 直言观感,这城墙不似防卫的外城,倒像是一所建构宏大的府邸,虽气势恢宏,却丝毫起不到护卫之用。 但翡翠城却是远近闻名的太平之地,建城十余年间,不曾遭人骚扰。 此刻翡翠城与山壁间却藏了一具尸体,如此异况,着实少见。 身穿竖褐的男子冲那汉子一点头,又摆了摆手,像是说不必多礼,就将红衣女子放在地上,匆忙地走上前去,那一样打扮寻常的汉子见状,识相地从狭隘的地方让出一条路,不再多言。 红衣女子站在原地没有上前,她虽是女子,眉眼却有棱有角,颇似男儿,此刻眉头微蹙,更显英朗。她看了一会儿,见没人做声,便主动开口询问,声音沉稳明澈,隐隐可见几分担忧:“秋城主,这是慕白雪吗?” “是。”秋山恨应了一声回过身,他平日就总愁眉苦脸,现下眉头更是紧锁,神情中满是焦虑,“慕白雪居然在这当口死了,当真是祸不单行……这可万万不能让白修罗知晓。钟姑娘,秋某先去将他唤走,你和友七先把他的尸身藏去老头的棺材铺里,等秋某将他安抚住,再去棺材铺与你会面商讨此事如何处置。” 这男人看上去不过一介粗野之人,无论相貌身形,都看不出一丝风雅之意,可说起话来却是文绉绉的,即便是现下境遇糟糕,也不忘斟酌用词。 钟情点了点头,秋山恨便往城门中去。钟情转过头,看向那被称为友七的汉子,他年逾三十,身上亦是褐布短打,像极了寻常百姓,但见他身上肌肉虬结,气势刚猛,又不似凡俗。 他见钟情在看他,便冲钟情一笑,神情里带着几分防备。钟情却像没有瞧出他的戒心,道:“我们稍等一会儿,待城主把白修罗引开再进城去,别让他当场撞破了。这位侠士,敢问尊姓?” “陆。”陆友七虽面带戒备,听见钟情问话却还是爽朗一笑,道,“我看钟姑娘你年纪和秋城主相仿,可是城主的心上人?” “不是。”钟情闻言像是被逗笑了一般,原本蹙着的眉头一展,笑了出来,只是连日都无好眠,眼睛里全是鲜红血丝,看着狰狞了些,“不过一介闲人。陆侠客,这慕白雪究竟和白修罗有何渊源,怎么你和秋城主都如此紧张?” 也不怪钟情多此一问,实在是秋山恨的反应过于反常。今日她一早出门,迎面便撞上了行色匆匆的陆友七,这几日钟情为了翡翠城的事四处奔波,陆友七也与她有过几面之缘,自然知道这是秋城主钦点的人。他一看见她,便冲上前来,托她告诉秋山恨,有一人死在了翡翠城外,看模样恐怕是慕白雪。 几日来,翡翠城已死了不少人,可秋山恨从来都是作壁上观,把所有的事务都推给了钟情,从未亲身前往。但今日秋山恨听到慕白雪三字之时却面露焦急之色,别说推脱了,他连走路的时间都不愿耽搁,直接携她以轻功赶来,像是怕极了会生出什么大乱子。 听方才秋山恨走前的吩咐,这慕白雪和白修罗的关系想必不简单。 岂料陆友七听钟情这么问,目光一转,竟露出几分鄙夷之色,道:“不过是攀附白修罗的一条狗,也算是得了那小魔头喜爱,要是让他知道他的养的狗死了,定然又要搅得翡翠城不得安宁。”声声厌烦不加伪饰,语气渐转忿然,“要说起这个,前几天那些死在翡翠城的人肯定也和白修罗脱不了干系。也就是秋城主将那小魔头当作兄弟,屡屡护着他,不然就他惹的那些麻烦,恐怕别门别派的高手早该联手将他性命夺了。” 钟情并未搭他的腔,额前的碎发被风拂起来,陆友七瞧见她的脸上满是心不在焉,不知在想些什么,本还想借着钟情追问再言说几句,岂料她却如此不给面子。好一会儿,钟情才回过神,对陆友七笑了笑, 说:“原来如此,我瞧时辰差不多了,麻烦陆侠客将这尸体背进去罢。” 正文 第二章 陆友七还想说点什么,钟情却已先走一步,往城门里去了。 孤乞守城(沈关视角) 昼刻已尽,夜色撩人,云雾在天顶上蔓延,朦胧无边。透过云层的召月辉光黯淡,细碎的星尘亦已藏形匿貌,无迹可寻。 沈关离家时正值晚秋,膏蟹争上,菊花凋残,如今却已是孟春时节,不知不觉已逾半年之久。 这半年里,他孤身一人穿过中州广袤,漫漫路途,艰辛劳累不说,更有难解寂寞常伴。 好在行至中段时,在方城认识了钟情,二人一拍即合,否则他定在南疆就已颓然返回,别说如约抵达翡翠城了。 他此次前来,不是为了赴友人之约,更非挂念心上人,也无关拍马上任或是拜师学艺之类,而是为了践行和他父亲的一场赌约。 此刻南城翡翠城门紧闭,孤零零屹立在天幕之下,犹如死城。 “这城里真有人住吗?”沈关搓了搓手,呵了一口热气,春寒陡峭,他一路赶来身上虽积了不少热汗,露在外头的手却已冻僵了。 也不怪他有此一问,这翡翠城的城门虽然关着,却连个守卫都没有,城上无楼,城外无旗,偌大的城池连一声人声都没有。 “有。”沈关问完,他身后的一个红衣打扮的女子应了一声,“我看这翡翠城颇有气势,想必传言不虚。” 气势?沈关远远地望了一眼黑夜下的城池轮廓,笑道:“哥,你又寻我开心,这城上连个箭楼都没有,哪里气派?” “不是气派,是气势。”被他称作哥的,赫然就是方才开口的红衣女子,细看之下,的确能瞧出那女子的五官英气逼人,不像个女子,可他红衫窄裹,长身玉立,又分明是个女人模样。 沈关迷迷糊糊地看向钟情,他着实分不清这两个词的区别。他一路走来,传言倒是听过不少,有说翡翠城的城主秋山恨剑术无双的,也有说秋山恨为人极其好相与的,更多的还是对于翡翠城本身。 传闻中,翡翠城建在诸夏最混乱的猖洋十二部与南疆的交界之地,但自建城以来却一直异常太平,城中人自给自足,近乎与世隔绝。 “箭楼也好,城楼也罢,用处都是当作瞭望塔,用于观察是否有可疑之人在周遭流连。”钟情指了指空无一物,只有一圈城墙的翡翠城,道,“这些东西,翡翠城全无,可见城中的人并不担心有人来犯。我记得舆图中载,翡翠城所倚的青流山是商军要道,也是从南疆往猖洋十二部的必由之道,来往行旅客居的人定然不少,能有这般架势,你说是不是很有气势?” 沈关点了点头,仔细一想,钟情说得不无道理,但他此刻已经疲惫至极,看了一眼宵禁的翡翠城,悠悠叹了口气,确无深思的心情。 白天时沈关本觉得已经离翡翠城不远,便和钟情加紧了脚程一路奔波过来。谁料赶路到了现下,时辰已逾一更三点,他这才远远看着了翡翠城的城门。 什么气势,什么城主,他全都不想过问,只想找个地方休息一会儿,一想到又得在街头巷尾破庙草屋里凑合一宿,沈关又叹了一口气,一张十七八岁的少年面孔满是忧愁,“我们还是先找个地方住吧,别管气势不气势了。” “等等。”钟情看起来毫无疲色,一路走来,钟情都极其在乎休息的时间,从不在夜中赶路,无论走到哪里,有什么热闹看,都一副兴趣缺缺的模样,可此刻,沈关却从钟情的神色里看到了几分热衷。 奇怪,这么一座破城,有什么好热衷的?他打了一个哈欠,问道:“怎么了?” 钟情仍在打望着翡翠城,冲他偏了偏头,道,“你瞧,城门旁是不是有个人?” 沈关没料到钟情会这么说,也转过头去,顺着钟情的视线朝着城门努力张望,夜色无边,他只看见城墙的阴影模糊在月光的朦胧中,夜风往他颈子里一灌,他吓了个哆嗦,有些发怵,“哪儿有人?” 钟情定定地瞧着城门,回过头拍了拍沈关的肩膀,攀住了他的胳膊安抚道:“别怕,是个人。走吧,我们去瞧一瞧。” 沈关感觉到钟情的手往他胳臂上一环,迷糊间觉得没那么提心吊胆了。不得不说,钟情的手臂软得不似男人,往他身上一搭,竟真生出了几分温香软玉在怀的旖旎色彩——然而他十分清楚,眼前这“妙龄女子”的皮子底下是一个比他大了一轮的爷们儿,着实生不出什么非分之想。 钟情挽着他走近了城门,沈关才发现城门旁无人,城门下倒的确有一个人。 那人耷拉着头,靠着大门坐在地上,看起来像是个乞丐。朱漆的城门在月光下变成一片暗色,若不是上头碗口大的铜钉在那人坐着的地方忽然被挡了去,即便现下只隔着三尺不到,沈关也定然瞧不见他。 又走近了些,那乞丐忽然一扬头,从蓬乱的头发下露出一双眼睛,沈关被吓得往后跳了一步,那乞丐说:“你们是什么人?来这儿作甚?” 钟情利落地松开了沈关,落落大方地走了过去,“这位大哥,我同舍弟游学途经翡翠城,有意拜访一番,不知道此处几更敲开门鼓?” 沈关默默地和那乞丐保持距离,心道,这人疯疯癫癫,定不是什么省油的灯,他盯着钟情的背影看了一会儿,着实有些受不了他与旁人说话的时候那大家闺秀的仪态,便沉默地撇开了视线,越过钟情去窥探那乞丐。 那乞丐从衣服里掏出个什么东西,他没看清,就听见一声短促的吹气,乞丐手中的纸卷迎风而亮,火光大盛,沈关才发现那原是个火折子。乞丐举着火折子越过头顶,借着光瞅瞅钟情,又瞧了眼钟情身后的沈关,说:“那这么说,你弟是读书人?” 沈关没有应声,心道,我哪儿是什么读书人,我倒想上天玑城赶考去,这不是被我爹给撵了出来么? 钟情却冲他笑笑,点了点头,谦道:“才疏学浅。” 正文 第三章 “可给我逮着了。”那乞丐一乐,一手举着火折,一手又在衣服里掏了起来,寻摸了半天才拿出一张纸,“城主说了,进城可以,先对上这个对子再说。” 巧解对课(钟情视角) 钟情听闻乞丐的话,稍显诧异,这进城不待日头高升,反而让人对对子,倒像是话本里的桥段,转而一想,翡翠城的所在并非规矩极多的天册国中,而是在这广阔江湖里,城主就算有什么特殊癖好也不足为怪。想通了,他便一手拢了另一手的广袖,探手过去将那张纸接了过来。 夜色太沉,钟情只得往那乞人旁边凑了凑,沈关似也被勾起了兴趣,凑到了钟情身旁,一同看个热闹。 钟情迎光而看,将纸上写着的字瞧了个清楚,心中不由暗暗赞道,且不说对子如何,光是这字就写得极为工整含蓄,蚕头燕尾,绵里裹铁,力透纸背,想必落笔者不但书法造诣极高,且性格沉稳含蓄,又不失内里锋芒。 叹完上头的书法,钟情才细看起对联的内容,纸上不多不少,仅有十字:四方城,八扇门,四通八达。 构成是最简单的俗语,乍一看并无什么玄机可言,但钟情略一思忖,就发现了出联人心思之精妙,正思索对策,就见沈关“啪”地一拍大腿,道:“我还以为是什么,不就是句寻常言语,有什么难?五盏灯,十根烛,五光十色!” 说完,他哈哈笑了两声,钟情瞅了他得意忘形的模样一眼,不由觉得好气又好笑,那乞丐听完,亦是满面嫌弃,嗤了一声就往地上一倒,连火折子都按灭了,那架势像是懒得再与钟情二人言语,便要直接入梦去了。 钟情见状,抓了一把沈关的袖子,沈关浑然不觉,仍在大笑,钟情语气清和,虽在制止,语气却全无呵斥之意,“休要胡闹。”说罢,他转向那躺在地上的乞丐,他虽一时没有寻到词句,却并不想放过这进城的机会,便一边思忖,一边开口道:“天册的方城人为而建,四面城墙方正不阿,是为四方城;其四面城墙围合,东西南北各有正副二门,即是八扇门。从这八扇门出去,便是直通猖洋、中州、草原、南疆的四条商路,是为四通;商业重镇不同于其他城池,从不宵禁限行,八门日夜畅达无阻,当为八达。” 他是方城人,对方城的情况了如指掌,因此略一思索,便看出那纸上寥寥数字中所含的弦外之音,沈关已经止住了笑,却仍不服气地高高仰头,丝毫不见羞惭之色。 乞丐显然也听清了钟情所言,从地上一个鲤鱼打挺立起身,缩进衣服里的脖子露了出来,道:“小姑娘,我瞧你比那小子靠谱,不如你给哥对一个?” 钟情心中此时已有了一个凶险之对,若是在天册国土上,他定不敢将这句话说出口,可在这翡翠城前,他倒是敢一试之,他心中百转,面上却是镇定,道:“上庸将,下草野,上替下陵。” 沈关本一脸不情愿,听到这话蓦地睁大眼睛,打了个哆嗦,一把扯住了钟情的衣服,低声道:“哥,这可不容你乱讲,要进大牢的。” 钟情自然知道这话乱讲不得,上替下陵一词是直指上下失序,纲纪废坠的大逆不道之词,天册国素来皇权整肃,那上庸城主、原践雪骑的将领陆沉带军藏入猖洋十二部拥兵自立之事,向来就是天册的禁语,君亡君威,臣失臣仪,如此恶事让人随意言论还了得? 但钟情既然敢出此言,自然有他自己的考虑,这翡翠城本就是猖洋十二部中的一部,若非要和这事扯上什么关系,也当是上庸城一边的,他偏过头,语气里含着淡淡笑意,也低声道:“别慌,这儿不归天册管制,你还怕他千里迢迢跑去天玑城跟当今圣上告我一状不成?” 沈关皱了皱鼻子,钟情瞧他那猫儿似的模样就知道他心中定不赞同。 那乞人却没理他们交头接耳,低头思索了一会儿,忽然便从地上一骨碌站了起来,仰头笑了数声,一个转身带起身周风动,钟情竟觉脸上被刮得有些疼。那乞人背对着他,蓦地一站起身,钟情才看清这是个风姿挺秀的男子,只是他方才佝偻着背,埋没了一身颀然美态,他自不知钟情如何腹诽于他,对着城门一声大吼:“秋山恨,快出来!” 这一声大吼十分了得,钟情此先已经有了防备,被震得一步趔趄,扶住了一旁的城墙才止住险些摔倒的趋势,沈关则毫无戒心,直接被声浪掀翻在地,钟情将他扶了起来,见沈关的眼睛猫似的睁得溜圆:“哥,这难道就是说书人所言的内家高手?” 钟情点了点头,颇以为然,心中有些讶异,未料所谓的武功竟当真有如此威力。心下正当惊叹之时,他忽然见城上一道影子飞掠而来,风声呼啸,在静寂的夜里格外清晰,来者一身皓白衣衫,在微弱的月光下耀眼非常,落地时犹如瘦长白练在风中悠悠飘举,卓然如同游仙,不沾俗尘。 钟情感觉自己呼吸一滞,右手当中的旧伤忽然躁动地疼了起来,他暗暗捏紧了拳,眼里全是天上飞下来的白衣人。 晃神间,那谪仙般的男子已然落地,一张脸俊美无俦,脚步轻点,无声无息,右手中一柄玉白长笛,笛尾坠下血红缨络,一派侠客之风。紧随着他,一个身着粗布麻衣的男子飞身而下,可钟情的目光心神全在那白衣人身上,恍若未察。 那吹影镂尘的面目……果然是他不错!钟情霎时间心中盛满了春暖花开的悦然,这么多年,他一点也未变,还是当初那副模样。 他似乎注意到了钟情的注视,在地面上站定后微微偏头瞥了他一眼,便把目光轻飘飘地挪去了,盯着那乞丐,再未多瞧钟情一眼。 钟情察觉到那一瞥,心如鼓擂,却在他移开视线的一瞬间满园春色秋杀尽,一颗心瞬时如坠冰窖,就在嘴边的一句“多年未见”生生地止住,不露痕迹。 正文 第四章 他仍记得故人,可故人并未认出他来。 错认侠客(沈关视角) 沈关瞧着那白衣人落在地上,心中也是一阵震撼。只在话本里听过的江湖侠士真真切切地出现在他面前,若说他毫无感触,未免也太辜负少年心性。 但震撼之外,最重要的还是狂喜,今晚他终于不用露宿城外了!他看着那神情雍容,风神秀逸的白衣公子想道,这秋城主人人都称他极好说话,只要上去说个清楚,定可进城,再者,刚刚钟情不是已经把那对子对出来了吗! 他这般想着,一时间愉悦之情上及眉梢。 沈关其人,确是没什么眼力见的。 就如此刻,那白衣人面上微霜,一双凤目恶狠狠地盯着那大喊大叫的乞丐,按在笛子上的手指已渐然收紧,乞丐虽仍嬉皮笑脸,身体却紧绷如拉圆的弓,而那一旁站着的褐衣人面上满是头痛之色。 这一切,沈关全然不曾注意,只兀自敲打自己的如意算盘,不知不觉,连钟情的胳膊都松开了。 这时沈关才发现钟情似乎在走神,肩骨微颤,在他松手的一刻目光才动了动移到了他身上。可已经晚了,沈关直接朝那白衣人走了过去,翩翩有礼地问候道:“秋城主……” 这恐怕是他这辈子最谄媚的语气和神态,正搜肠刮肚地找寻着遣词之法,就发现钟情前踏了一步,神色大变。 未及细思,沈关忽然觉着身前风声乍起,他看见雪白的长袖在他眼前被风翻卷而起,头脑里一片混沌,仍未明白发生了什么,就发现自己不知何时竟离了地面,小腹一阵剧痛,身体在那袖风下轻薄如纸,沈关感觉四周的景物飞速地前行,直到轰然一声,才反应过来原是自己倒飞出去了数尺,现已狠狠摔在了地上。 沈关沉沉地往地上一砸,掀出飞扬尘土,白衣人皓白的衣袖在风中飞扬,瞧着他眼神睥睨,眉目冷淡,容颜犹如谪仙一般不可亲近,他后知后觉地感到剧烈的疼痛从身上齐齐袭来,四肢俱裂,脑中唯一的念头是—— 谁告诉他秋山恨和蔼可亲的,他要去杀了那胡说八道的刁徒! 沈关疼得眼泪都快淌下来了,眼前好不容易清明过来,看见钟情已然扭头走向了旁边那穿着竖褐的男子,他听见钟情压低声音道:“秋城主,叨扰了。敢问这是……?” 秋山恨不是旁边那个?沈关一愣,连疼都忘了,大为诧异地睁大了眼睛,可夜中昏暗,他无法看清那二人的神情,只听见另一个声音道:“嗯?你们是要进城吗,直接进去便好!” 沈关瞧见钟情的剪影微一颔首,低声道谢,便转身朝他走来,秋山恨在他身后高声道:“如若有事找秋某,白天到最高的楼上便可!……哎呦,少爷,别打我。” 随着那人低叫的是笛风在空中飒飒一声。 沈关听见钟情又道了声谢,便走到了沈关身边,走近了,沈关才瞧见钟情眉头紧锁,原本因他常常笑着而显得柔和的五官现出几分锋利,沈关得了支撑从地上起来,满脸都是生无可恋,问他:“钟情,这是怎么回事?” 他这一句喊得声音不小,话音刚落,就看见面前的钟情眼神一厉,狠狠瞪了他一眼,沈关下意识缩了一下脖子,不知所谓,紧接着便察觉到那边厢的白衣公子往他这边投来了一束目光。 那眼神轻飘飘的,十分之慵懒随意,没有露出一分凶狠,却令他顷刻间吓得噤声。 钟情低声叹了口气,不知怎么的,他总觉得钟情并非在叹他犯傻,钟情搀着他站稳,沈关这平白无故被打了,心里正生着闷气,一腔幽怨全发泄在了钟情身上,毫不客气地一偏,把大半边重量都卸在了钟情肩上。 钟情的肩骨本就比一般男子较窄,现在缩了骨,更显娇小,被沈关一压,身形晃了一下,将将要倒,却也没有抱怨一声,反而用手将沈关移过来的半边身子稳稳托住了。 朱漆的城门在那二人飞掠而来时已经被不知是谁身上的磅礴气劲冲了开来,钟情艰难地将沈关扶进了城门,沈关才觉得那白衣人带来的压抑减轻了几分,他长出了一口气,打量起城中来。 翡翠城里家家闭户,除了城门口仍有一座高楼灯光正盛外,大部分的人家已经暗了灯光,但也不乏被烛光摇曳照亮的窗,夜已深沉,街道上空无一人,更为诡异的是没有丝毫的人声物声,连声狗吠都没听见过。 沈关摸摸自己的胳膊,疼痛已经散去了一些,他非但未曾觉得轻松,反而觉得一股阴冷窜了上来,道:“这儿怎么连个响儿都没有?” “不清楚。”钟情的语气较平时低了许多,“从我身上挪开,疼。” 沈关的不满在钟情刚刚搀扶他进来的时候已然去的差不多,嘿嘿一笑,把胳膊抬了起来,问道:“刚刚那是怎么回事?怎么那个白衣人不是秋城主?” 钟情叹了一口气,道:“这一路走来,你也听了不少传言,可有人说过秋城主使笛吗?若秋城主真长成白……白衣人那个样子,怎的那些人不曾夸赞过他模样俊秀,只说他剑法无双?” 沈关听罢,也是,若秋山恨真长得成那般玉雕似的人儿,怎么可能连一句溢美之词都不曾听说?但嘴上却还不服气地辩驳,“旁边那人就带剑了吗?我怎么没看着。” 钟情的脸上发白,却仍不改温和神色,对他笑了笑,道:“确实没有。不过他一介行侠之人却一身广袖长衣,定然是重视打扮的讲究之人,可他手里的笛子却并无任何花纹镂刻,可见那笛子非一般的吹奏之用,试想若它作为武器平白打薄了,定然容易摧折。再者,他右手持笛,笛子显然就是他趁手的兵器,怎么瞧也不是一个剑客。” 沈关还想再辩驳什么,忽然注意到钟情的脸色极不对劲,不仅如此,他的语气听上去也虚弱了不少,没有平日里那么清澈干净,含着几分疲惫,但在一盏茶之前,钟情却还精神百倍,沈关皱了皱眉,没再搭腔,伸手扶了他一把,问道:“哥,你这是怎么了?可是身体有哪里不适吗?” 正文 第五章 毕竟糊涂(辛无尘视角) 说回当下,辛无尘那一声喊,灌进内力磅礴,直穿翡翠城而去,会将白修罗唤来,他一点也不意外——在城中时,他在街边说句话,都会被这白修罗指谪是“耽搁他睡眠”,反反复复找了他无数麻烦,辛无尘这才被秋山恨赶出城去。 要搁在平时,辛无尘得罪谁都不愿得罪这秋山恨,可今儿个可不同,是他秋山恨亲口所说,只要他对得上他出的对子即可进城,怎么算得上得罪? 眼见着帮他的小姑娘和小兄弟都进城去了,辛无尘这才对白修罗一笑,道:“白修罗,你怎么连不通武艺的毛头小子都不放过,不嫌丢人?哎我这和你说话,你可不许动手!” 他才刚发声,白修罗就已一凝眉,笛子本是吹奏用的内家武器,兵不血刃,伤人于经脉,却见他使笛如剑,直取辛无尘声门。 辛无尘怎会让他得手,他虽把挑衅的话说得轻快,实则全身紧绷,全神贯注,就防着白修罗出手。白修罗袖风方才一动,他就已一错身,白笛未中他颈侧,旋起的风气却刮破了他身上衣物。 霎时间,辛无尘的衣物上便出现血线一毫,他抹去上头的血珠,仍是笑道:“你再打我,我可就要躲了。” 白修罗怎会管他说些什么,拂袖如吹雪,长笛一转,如折剑刺来。辛无尘装模作样地叹了口气,却是气沉丹田,暗运内劲,足尖一点,向后退去。白修罗虽步步紧逼,却始终差他一步,手中白笛气势凶狠,但近不得辛无尘的身也是无用之功,二人一来一往,竟像是白修罗在被辛无尘戏弄。 辛无尘心中清楚,要比武艺,白修罗一个打他二十个也是轻而易举,但若论轻功,他这套“玲珑步法”若称第二,便再无第一,除却授他轻功的师傅,再无人可匹敌。 却见变故突生,本在一旁袖手旁观的褐衣人也搀和了进来,他手中虽无兵刃,可辛无尘脸色却是一变,疾退一步,却还是中了他一掌,连退两步堪堪稳住身子,破口骂道:“秋山恨你这个直娘贼怎么也动手,你俩打我一个,还要不要名声脸面?白衣教少主和翡翠城城主当街打人啊!” 他嘴上占便宜,却也清楚,秋山恨这一掌只是为了打乱他脚步,丝毫不含杀意,否则他现在定不能完头完脚地站在这儿叫嚣。 秋山恨叹了口气,脸上的无奈比辛无尘故作深沉的模样真切多了,他脚下动作也不慢,三下两下折回白修罗前头,一掌接住白修罗趁势逼上一挥而下的笛子,对辛无尘道:“你为何非要招惹他?” 辛无尘见秋山恨将白修罗拦住,知道这一劫算是躲过了,便站定了脚跟,嬉皮笑脸道:“我喊你,又没喊他,怎的也算我的错?” 白修罗收回笛子,本已要走了,听见辛无尘开口,又一蹙眉,就要再攻,秋山恨按住他的肩膀,道:“你先回去睡,他我来处理。” “你最好杀了他。”白修罗从秋山恨手中抽开手,嘴上是对秋山恨说,眼睛却是一斜,狠狠剜了一眼辛无尘。 辛无尘瞧他面上倦色深重,估摸着要是真把他惹急了,自己也讨不着好,便识相地住了嘴,待白修罗又飞入城去,才对秋山恨说:“对子我对出来了,你总该让我进城了吧?” “让你进去,我这城可就没了。”秋山恨提都没提那对子的事,道,“你平日里惹祸就罢了,白修罗本就看不惯你,你就别给我添乱了。” “反正梁子也结下了,倒像是我不惹他他就不想杀我了似的。”辛无尘笑了笑,又凑了上去,腆着脸道,“城主,你不是想赖账吧?瞧我这一个人在这料峭春风里头冻得瑟瑟发抖,多可怜?” “嗯。”秋山恨点了点头,道,“正是。” “是也,是也,我这么可怜,你快让我进去吧!”辛无尘见秋山恨松了口,喜道。 “不,秋某的意思是,正是要赖账。”说罢,秋山恨头也不回,走向那大敞的城门,辛无尘只见他手一挥,两扇门应声而合。 辛无尘气得啐了口唾沫,骂道:“不要脸。” 他骂完,也知道自己强闯翡翠城定是不可,若他在这儿将就几晚,过几日白修罗的小仆人回来,二人走后,他还可以进城,要是他在这儿和秋山恨对着干,翡翠城定不可能再收留他了。 要说辛无尘被赶出这城门,实不是他所愿——白修罗觉浅,脾气也极大,让秋山恨逐他出城时的借口是辛无尘在他睡着时大吵大闹,惹他心烦。他辛无尘又不是闲着发贱,这大开春的寒风刺骨,他连东西都不愿偷,怎么可能去街上吵闹? 但他也不是全然无辜,白修罗的性情一向懒散,少与人无端生事,他为难辛无尘这事真要论起缘由,确也是他咎由自取。 自古而来,文有达士,少秉高洁,武有侠客,仗义助人。 贼自然也有雅贼,梁上来去之余,不忘附庸风雅。 辛无尘就属于这雅贼一类,想他年轻时还曾为白修罗赋诗一首,曰:修罗衣白刃衣雪,命如草芥剑如霜。 这首联还算得上正经,接下来却话锋一转,换做了:舞刀弄枪多无趣,不如入我巢窠来。香衣褪尽惹人怜,蚀骨销魂小洞天。便教霜面换桃面,不做修罗做神仙。 辛无尘也是大胆,不仅写出这淫词艳曲,还偷了白修罗的佩剑,找了一名绝世的工匠将这韵律不通的艳诗刻在了白修罗的爱剑之上。 白修罗从他手中夺回那剑时便勃然大怒,素来不愿离手的剑被他当场扔进熔炉,便是如此仍不解恨,白修罗又把知道这首诗的人全都杀了个干净,包括那手艺卓然的无辜匠人。 辛无尘也没想到白修罗的反应会如此之大,凭借他那玲珑步法才得以从白修罗手下逃脱,也是当时白修罗年纪小,武艺不似现在,也不如现下狠辣,否则就算白修罗杀不得他,也定会让白衣教的人夺他性命。 正文 第六章 事后辛无尘才知道,那白修罗并非女子,现在想起来辛无尘还觉得异常窝火,一个男人长得如此貌美,也能怪他?但二人的梁子已经结了下来,饶是过了这么多年,白修罗已不想要他的命,却也处处与他做对,没完没了。 辛无尘叹了口气,心道真是造孽,正准备找个破庙将就一晚,就见一道灰影掠过他头顶,消失在了翡翠城门口的密林之中。 什么人大晚上的出入翡翠城?辛无尘心下诧异,却也没有在意,大摇大摆地找了个破庙,睡去也! 谦冲客栈(钟情视角) “哥,你这是怎么了?可是身体有哪里不适吗?” 钟情平日里总是面带三分笑,眉目缠绵,现下却一脸倦怠,也不怪沈关多此一问。 钟情张口欲答,忽然听见城外一阵喧哗,不由住了嘴往城门外瞧去,沈关见状,也探着脑袋朝外打望。 只是城墙相隔,钟情什么都没望见,空听见几声吵杂。 “你可不许动手!……你再打我我可躲了!……秋山恨你这个直娘贼怎么也动手,你俩打我一个,还要不要名声脸面?白衣教少主和翡翠城城主当街打人啊……” 原是那乞丐正在吵嚷,嗓门敞亮,内容凄惨,但声音中气十足,着实让人生不出什么担忧。 钟情正欲收回目光,却正见城墙上影子一闪,那白衣人掠身翻了进来,脚步轻盈,在屋顶上踏了几踏,便从他们二人头顶上飞身而去,钟情的眼目为他所吸引,竟忘了开口,直到沈关推了他两把。 “哥?哥?”沈关连叫他两声,伸手在他眼前晃着,“你在看什么?我问你话呢!” “没什么。”钟情回过神,经过修剪的细眉皱了皱,轻声答道,“大约是不服水土,有些目眩。” 他这话说的敷衍,手掌不由得握了个紧,掌心里的旧伤如同得了灵韵般搏动得越来越快,烫骨焚身,令他心绪不宁。 沈关好似没看出钟情的敷衍,“噢”了一声,便道:“那我们赶紧找个地方休息罢。” 钟情点了点头,努力平复了自己随着旧痛也躁动起来的心绪,往街上看去。这正对着翡翠城城门的当是城中主街,此刻夜深,长街安宁,两侧只有没几家的灯火透过窗纸照出来,这点暗光用作看路犹嫌不够,更别说借它前后张望了,饶是钟情眼力极好,也只能看见不远处悬着的两个忽闪着火光的灯笼。 “我们过去瞧瞧吧。”钟情指了指那灯笼,“那儿有光,大概便是打点住宿之处了。” 沈关点了点头,钟情见他不像有事,便没有再那么搀着他,只是松松扶着他的胳膊走了过去,近了一看,果然是个客栈,门上挂着牌匾,写着“谦冲客栈”四字,牌匾下垂着白纸灯笼,烛火透过白纸盈盈亮起,右侧灯笼上写着:日暮君何往,左边的灯笼上则是:天明我不留。 钟情心中本有些郁结,见状不由莞尔,心道这客栈当真风雅,抬手正要叩门,那门竟自己开了,从里头走出个男人,膀大腰圆,头上寸草不生,满脸横肉,一副凶相,看见是个娇小的女人敲门,低了低头,更是把下巴上的肉挤出了几层,他大声问道,“客官不是城里人吧,打铺吗?” 沈关似是被吓着,钟情感觉他胳膊动了动,斜眼看去,那调皮捣蛋的小子此时一脸乖巧,正瞅着他,钟情不由笑了,对那人道:“大哥怎么称呼,可还有空房,一晚多少银两?” “我姓谢,人都叫我谢老板,谢厨子。”客栈老板摸了把头顶,声音粗狂,“空房有的是,你们是久住还是路过?” 钟情点了点头,听到老板有此一问,不由生出几分猜忌,久住还是路过,与他一个老板何干?眼珠微微一转,心中打算着:若我说要去往别处,即便这是家黑店,他也得考虑着有人来寻我。心思转完这一转,钟情才道,“路过此地,不日就去往他处寻一好友。” “哦,好说。”谢老板爽朗一笑,咧开一张大嘴,“二两银子一日,朝食过午消夜小点,全都不另作要价。” 沈关把嘴长得溜圆,惊道:“这店怎么这么贵,我爹做……生意,一年进账才不过五十两有余。” 钟情注意到沈关说话时微微一顿,不由看了他一眼,此先沈关自言是中州商人之子出来游学,他也不曾多想,只是现在看来,沈关多半是在哄他。不过沈关言对了一点,这客栈漫天开价,着实也出他所料,钟情不由把视线放去他处,想看看还有没有别的客栈可以落脚。 谢老板好似看出了他的心思,道:“别瞧了,这翡翠城的客栈只我谢厨子一家,将本图利的生意,不二价。” 若是只有钟情一人,他就算在街上睡一宿都不乐意住这蹊跷的栈房,但眼见沈关几天都没睡过好觉,方才还挨了白修罗一下,也不好让他流落街头,因而也只是蹙了蹙眉,从广袖里缝纫精致的内袋中取了一张十两银子银票递了过去。 沈关大为惊讶,拉着钟情的袖子凑过去低声道:“你伪造的?” 那谢厨子把钟情迎进门,本已准备将银票收起,听见沈关这话,连忙把已放进衣服一头的票子拿了出来,迎烛火看去。 钟情颇为无奈,瞧了沈关一眼,道:“我哪有这么大的能耐。”说罢,他又瞧向那谢厨子,长身款款一摆,行了一礼,“谢老板,您瞧这银票没问题的话便收了吧,先留五晚的房钱,有劳了。” 他嘴里说着轻巧,实则肉疼无比,一路从方城走到这儿,他破庙都睡了好几晚,何时花过这等冤枉钱,沈关还懵着,他才一抬腿就被站在原地的傻小子扯了回去,无奈道:“愣着做什么,进去吧。” 沈关点了点头,亦步亦趋地跟着他,谢老板给他们指了房间所在,就转身撩开了大堂里的门帘子,看帘后就是后院,大致是去了后厨,也不知这深更半夜忙活什么去了。 正文 第七章 钟情领着沈关走上楼梯,左转第一扇木门便到,沈关越过他,上手推门,竟摔了个趔趄。 钟情一把扯住沈关的衣服,问道:“干什么呢,怎的失魂落魄的?” “不是,不是。”沈关大窘,道,“这门好像不是实木,轻飘飘的,我没煞住力气,这才摔了。” 不是实木?钟情把他扶稳了伸手去推,发觉沈关说的不假,门的确极轻,钟情有些疑惑地瞧向那房门。 沈关却已一步跃了进去,奇道:“诶?我见旁的客栈都简陋之极,这客房却和寻常人家似的,你瞧,这还有母子凳呢,咦,这儿竟还有香几。” 钟情回过头看去,屋中烛火正盛,被窗外吹进来的夜风拂得微动。果如沈关所说,这屋里头的摆设极多,床榻、炕几、母子凳、圆角柜,食案一应俱全,沈关指着的正是一组二尺来高的玛瑙八角香几,上头各置着一炉焚香,只是并未燃火。 “你竟还认得香几?”钟情有些诧异,天册国不兴神鬼祭祀,唯一的祭礼便是祭先祖,但焚香有起火之险,素不受天册国人尤其是中州人士的热衷,只有这南疆往南才兴焚香。钟情身在方城,正在中州和南疆的交接之处,方城奇货琳琅,这才认得,沈关家在中州,怎会识得? 沈关见他这么问,一扬下颌,笑的得意,“我可学问大了。” 飞来横尸(沈关视角) 沈关答完这句,见钟情没有起疑,这才悻悻一转头,却听见钟情一声恍然:“原来如此。” “怎么了?”沈关探头过去,瞧见钟情笑得极为明亮,手里不知道何时多了一团白絮,“这是什么?棉花?” 钟情一手抓着那白絮,一手指着门上一小洞,道,“不,是芦花,你瞧,这是我从这门里发现的,怪不得这门如此之轻,原来中间皆是这个。” “这店也太黑了,木门里竟然塞这玩意儿!”沈关愤愤不平地骂道,“连个木门都要动这心思,还漫天要价,怎么有这么缺德的人?” “恐怕不是因为这个。”钟情把手中的芦花塞了回去,退进门中,伸手将门拉上,落好门闩,又把窗户掩上,道,“你听,这门窗一关,是不是一点声音都没有了。” 沈关闭上嘴仔细一听,才发现这房间里忽然安静得有些可怕,正是春天风大的时节,没有人声也就罢了,怎的一点风声都听不着? 寂静无声,烛台的火光含着一味阴冷的红,在沈关不安地四处乱瞟的时候,烛芯蓦地爆开一朵灯花,沈关噌得窜了起来喊道:“钟情!钟情救命啊,这儿不会闹鬼吧!” “闹什么鬼?”钟情的语气里有几分无奈,“不过是爆了个烛花,瞧把你吓的。” 沈关却还没有冷静得下来,全然听不进去钟情的劝慰,一边叫唤着一边连连后退,直直撞上了背后的一根支柱。柱子宽厚,顷刻把他撞得“哎呦”一声疼得跳脚,钟情见状似也是急了,抬腿就要朝他跑过来,却忽然止住了步子。 沈关正迷糊,一个黑影就从他头上掉了下来,直直砸在了他面前的地板上,沈关惊得一步站住,紧贴在柱子上一动不动,就见地面震了一震,一个人摔在地板上,也和沈关似的,一动不动。 一具尸体横陈在沈关面前的地上,他看起来和沈关差不多年纪,也就十四五岁模样,身着夜绿色的衣袍,一柄宽刃剑斜背在背后,之所以说他是一具尸体,是因为这个“人”坠下来的时候眼睛就是睁开的,现在更是动也不动地瞧着他的右前方。 这尸体的右前方,也就是沈关了。 沈关被他盯得发毛,正欲大叫,就听见了钟情的声音:“别怕,小关,别怕。” 钟情说着便走到了那尸体和沈关中间,替他挡去了尸身的形貌,沈关腿一软坐在了地上,看着钟情俯下身去探尸体的呼吸,又用手摸了尸体的胸口。 钟情收回手,语气平静,温声安抚:“已经死了,但是没有看到伤口。小关,你同我出去,看看能不能叫几个人来,或者我们去……报官?” 沈关忙不迭点头,都没来得及站起来,往前一扑一把挽住了钟情的胳膊,惊疑不定地问他:“这,这到底怎么回事?” 钟情摇了摇头,一只手放在了沈关的背上,一边顺着他的脊背,一边道:“我也不知道,不过别怕,我在。” 他一边说,一边把沈关扶了起来,沈关定了定神,站稳了脚。两人走出门外,正见谢老板坐在大堂里,拿着个馍馍蘸着盘子里的菜汤吃,谢老板见他们走出来,粗着嗓子道:“怎么了?” 沈关抢先嚷嚷道:“你们这什么客栈,里头还有个死人!” “死人?吓!怎么会?”谢老板咽了嘴里嚼着的馒头,惊讶不已,却看不出一点畏惧,扔下手里的盘子,大步流星地往楼梯上走。 “千真万确!从房梁上掉下来的!”沈关本就对他店里的费用不满着,如今又被吓了一遭,更是不服气,连声埋怨着,“你们这什么地方,不是说翡翠城最是安稳的吗?” “哎,可别提了。”谢老板一边开房门,一边道,“最近城中可不太平。” 他念叨着,往屋里看了一眼,面上竟有几分麻木,道:“造孽啊!上官家的崽子又死了一个!” 沈关还没反应过来,钟情已经凑了过去,看了看房中摆设,问道:“什么上官家?” “这上官是南疆的大家族,天极剑庄你没有听过?”谢老板看着便孔武有力,一手将那尸身提了起来,走出门。 钟情忙不迭跟上,沈关无奈,也只好跟在钟情身侧,他受了一番惊吓,完全不想开口,余光瞥见钟情却是一脸探求。 就听钟情道:“我不过是一介女流之辈,对江湖之事并不了解,还请谢老板解答一二了。” 谢老板奇道:“你不是江湖人士,来这翡翠城作甚?”顿了顿,又指了指手里的尸体,“这天极剑庄上官家闻名江湖已久,怎么说也有个三百年了,也算是赫赫有名的正派。你瞧这小子身后背着的宽刃剑,正是这天极剑庄的武器,看这衣物,应该是外门的小弟子。” 正文 第八章 “原来如此,上官家极富盛名,树敌众多想必也不奇怪。”钟情点了点头,又说:“那我们当如何,去官府报官吗?” “哪有什么官府。”谢老板似是听到什么笑话,不由哈哈大笑,又道,“我们翡翠城没有皇帝没有官,没这官府一说!明日天亮,告知城主便是。” 沈关嘀咕道:“他怎么这么厉害,大小事情都让他一人管?” 钟情笑着拍了一把他的肩膀,沈关知道钟情是让他闭嘴,心中满是不服气,正想开口说些什么,就被钟情开口打断了:“谢老板,那这一趟我替您跑吧,反正我明儿个是要去找秋城主的。” 谢老板也不推辞,连声道好:“正好我谢厨子还得忙活这一客栈的人的食宿,甚好!” 钟情笑眯眯地点点头,又问道:“老板,我们在的那屋子里,先前可住过别人?” 谢老板本回答得流利,却在钟情说出这个问题时,霎时变得有些犹豫,沈关看过去,见谢老板的脸色发白,好似恐惧着什么似的,半晌,谢老板才压低了声音,道:“你可别和别人说是谢厨子我说的,前日啊,白修罗在这儿住过!” 沈关懵了一下,白修罗?随即他便反应了过来,原来就是城门口那凶神恶煞的白衣人! 原来是他?怪不得,他一看就不像个好人! 谢老板说完,立时就拖着那尸首出了店门。沈关戳了戳钟情的胳膊,轻声道:“哥,咱们回去吗?” 钟情不知道在想什么,被沈关一戳才回过了神,微微颔首,露出了一个习惯性的笑,模样却有些敷衍。 “哥,这人是白修罗杀的吗?”沈关皱了皱鼻子,扯着钟情一边上楼,一边问道。 钟情摇摇头,道:“这我怎么清楚?” 异怪之人(钟情视角) 二人回了房间,沈关一骨碌钻进了被子里,钟情拉开窗,正见谢老板从旁边一家店门里走出来,身上的肥膘一晃一晃,晃回了客栈里。 钟情把窗户关上,心中分外不安,正欲和沈关搭句话,就听见邻榻上熟睡的呼吸声充斥房中。 他不由笑了笑,心道沈关果然还是孩子,心中无物,方才才见了个死人,现下竟一躺下就睡着了。二人奔波一天没曾歇脚,沈关年纪小,想是累了,钟情也就没有开口,把关节舒展开来,吹了蜡烛,和衣面壁就榻。 半晌,他把从刚刚开始就在阵阵发疼的右手从被子里拿了出来,摊开手心,昏暗中隐约可见上头一道肿胀的伤疤,鲜红如故,钟情将左手搁上去,还能察觉到伤口搏动的节律。 他按住那如同活物一般的伤口,心中暗暗道:也不知道这么多年未见,你还想不想杀我。 他看了一会儿手上的伤口就阖了眼,又是半晌,他又想道:这上官家的小弟子莫非真是他杀的么?几年不见,他脾气确是一点没有好。 这头一开,钟情就克制不住心里翻飞的想法了,满满的都是这人怎么惹了白修罗,白修罗又为什么动的手,这上官家好似名气很大,会不会找上门来,他已许久未曾寝不安席,此刻却夜不能寐,心中擂鼓。 一夜未阖眼,钟情却毫无倦意,天刚朦朦亮,他就轻手轻脚地从榻上翻坐起来,理好被褥,缩骨更衣簪发,再出门时又是那红衣妙龄的女子。 他本打算立刻就去城中那楼阁上告知秋山恨昨夜的事,下了楼正见谢老板从客栈门进来,怀中一个大篮子,里头放着琳琅蔬菜,猪肉用稻草扎着。 钟情瞧那竹篮里的隰草谷蔬样样皆全,量丰而肥,青色欲滴,便知这谢老板的银钱没有白赚,田中皆是好菜,想到沈关昨日奔波一天只咽了些干粮,便快步走了过去。 谢老板见了钟情,又是呲牙咧嘴地一个怪笑,“这大清早的,姑娘怎不多睡一会儿?” 钟情心道奇怪,昨晚死了人,怎么这老板看起来一副司空见惯的模样,即便是最近实不太平,也不该如此模样,但还是冲他温文一笑,五官凝成了婉约模样,“不服水土便早醒了,惦记着昨夜的事,打算这就去城主那里一趟。这几日与舍弟忙于赶路,未曾好好进食,麻烦老板再过一个时辰往房里送些吃食去,在此谢过了。” 谢老板应道:“好嘞,别的我谢厨子没有,吃的管够!”便连声招呼都不打,往后院里一晃一晃地走去了。 钟情心道这老板真是怪人,竟也能写出那般风雅的对子,但也没太介怀,抬腿便踏了出去,踏出门去,他惯性地回头一瞧,忽觉那灯笼上的字迹有些眼熟,往细一想,正与辛无尘递上的字条上的对课出自一人之手。 这秋城主倒真与传闻中别无二致,连家客栈灯笼上的对联都亲笔书就,昨日在城门外对他一介陌生人也是毫无架子,竟直言让钟情去城中住所寻他,果真是极其和善之人。这般想着,他便开始四处望秋山恨所说的那处高楼。 昨夜浮云遮月,钟情眼力再好,也瞧不清楚这三里长街的前后,如今晨光大盛,钟情才发觉这客栈离城门并不远,一入城门口,先是一家清吟小班,正是昨夜看见彻夜亮灯的地方,一块匾额悬在上头,字迹清秀,所书是“环采阁”,门口几个姑娘,正在邀客。 再往前走就是一家门大敞着的凶肆,钟情路过那凶肆的门口,正看见一个老头在柜台前坐着,愁眉苦脸地拨弄着算盘。钟情寻思,大抵是翡翠城中太平,白事少,凶肆的生意自然也就不那么好做,只是这几天凭空多了那么多死人,怎么老板还是这一副愁苦模样? 钟情暗暗惦记着,继续往前走去,行至开阔处,钟情仰头一看,就见离他稍远处,一座高台拔地而起,直入云霄,竟比城墙还要高上几分,想必就是那秋城主的住处,正打算赶过去,忽然被凶肆里闯出来的一个人撞了个趔趄。 那人走得急,嘴里还在念叨晦气,见自己撞了人都没来得及道歉,快步就从钟情身边走开了。 正文 第九章 钟情低声念道奇怪,再看那人并非走向城中,而是直直往城门口去,便心生好奇,想到秋城主也跑不了,便搁置了手头的事情,小步跟去。 一直跟到城门口,钟情既没看见有张贴挽联的人家,也没看见谁家里出来哭丧的人,心中暗忖:难道这人不是翡翠城中人士?他在大开的城门后驻足了一会儿,见那男人走了出去,扛起城门外的一堆干柴,一颠一颠地往翡翠城的反方向去了。 翡翠城外也有不少破庙古寺、小镇人家,但上这青流山却总要经过翡翠城,所以翡翠城里出现别处的樵夫也不奇怪,只是这城外的樵夫,到翡翠城里的凶肆做什么?难道是家里死了人,要置办棺材?可瞧着他那模样也不像是如此,谁家死了人还会忙着砍柴啊? 钟情心中疑惑着,一回头,余光却扫到一个灰色影子从环采阁院墙旁窜了过去,他凝神又看,却什么都没有再看见,倒是看到一个华衣男子正在和环采阁门前的姑娘拉拉扯扯,口中道:“我要找珊瑚姑姑,其他人谁都不要!” 被他拉扯的姑娘口中轻嗔,软糯的嗓音百转千回:“大爷,姑姑她不迎客,你就同红儿一起又何妨?” 那一瞧就是富家登徒子的男人却不干,口中嚷嚷道:“珊瑚姑姑在你们姑娘嘴里被夸的天花乱坠,如今大爷我要见她,你们却在这儿闹欲擒故纵的把戏,我不管,我就要见!” 钟情暗自觉得好笑,摇了摇头,便大步走向那城中的高楼,路过凶肆时犹豫了一瞬间,但还是先往城中去了。 是非不断(白修罗视角) “啪”的一声,正被白修罗把玩着的血红缨络应声断裂。 伏案处理信件的秋山恨闻声问道:“怎么了?” 白修罗弯腰抓住了差一毫就要滚落在地的血红珠子,倒提着崩开的线头,语气中略有不悦,却仍然透着一股子闲雅:“缨络断了。” 秋山恨却只是“嗯”了一声,拿起桌上多出的信件正准备拆开,就被白修罗单手夺了过去。白修罗余光一瞥,正见右上一行“猖洋十二部翡翠城”,正中是“秋山恨 亲启”,左边三个小字“上官捷”。 秋山恨猝不及防,语气当中便盛满了无奈,道:“少爷,我有正事。”说罢,他便伸手来抢。 白修罗迅捷地一收手,秋山恨的手指从信封上掠了过去,就差一点。白修罗也不拆信,把断开的缨络往秋山恨桌前一推,轻轻扬眉。 秋山恨哄他:“待我看完就给你穿。” 白修罗不听,往后撤了一步,几乎同时,秋山恨从桌前一跃而起,出手来夺,白修罗也是江湖个中高手,现下同好友打闹,走路丝毫不掩气息,更不曾动用内力轻功,右手仍持笛,左手攥着那封信,跳出了正门外,往栏杆外一探手,作势要松。 随即便顿住了,因为他忽然察觉到了外头竟然还有一个人。 白修罗凤目一挑,往过看去,就看见红衣女子像是刚刚攀上阶梯,正朝他望过来,神情略显局促,白修罗凝眸瞧了她一瞬间,意识到自己在外人面前做出了这等幼稚行径,视线便轻飘飘地撇了开来。 电光火石间,秋山恨从那门中也抢了出来,伸手一扯白修罗的袍袖将那封信抢了下来,连连道:“大少爷,您先回去歇着吧!我把你那宝贝缨络穿好了再瞧上官老头的信还不行吗?” 秋山恨手中拿稳了信,头一撇也看见了她,道:“这不是昨夜城门口的姑娘?找秋某可有什么事情?” “我姓钟,名情,城主可以名相称,不必姑娘姑娘的推让。”钟情爽朗一笑,而后又微一蹙眉,道,“可否借一步说话?” 秋山恨往白修罗这儿一瞧,白修罗心知肚明,便抬腿往门里走去,走了两步,就听见门外面女子婉约的声音传进了他的耳朵里。 “昨夜里,我与舍弟刚刚在谦冲客栈落脚……” 谦冲客栈,这名字他有印象,三日前秋山恨半夜喝花酒回来一个劲儿撒疯,他嫌吵,便去翡翠城中唯一那家客栈将就了一夜。 “……舍弟和我打闹时碰着了柱子,结果从房梁上震下来了一具尸体。” 白修罗愣了一下,往门口走了两步,刻意压下了气息,侧耳去听。 “谢老板说那是上官家的弟子,我听人说,白修罗曾在那屋子里住过。” 又来了,要构陷他的人一年到头没完没了,这次居然杀到了上官家头上,白修罗蓦然想起上官老头那张不苟言笑的脸,竟觉得有几分好笑。 接着他心头一动,想起刚刚从秋山恨手里抢过来的那封信,上官捷一向自视甚高,不屑与猖洋十二部的溃退之徒为伍,平白无故给秋山恨写信是为何?难道说,这尸体已经不是第一具了? 秋山恨又瞒着他。 门外一直没说话的的秋山恨一声叹息,道:“秋某知道了。钟姑娘也瞧见了,……现下不太方便,稍后我们去酒馆坐坐……” 白修罗听到这话,便从门口走了出去,问道:“哪里不方便?” 就见本还对着钟情低头说话的秋山恨险些一个趔趄,倒是那叫钟情的姑娘反应极快,莞尔一笑,道:“我瞧没有什么不方便的,秋城主,冒昧问一句,我可以进去坐吗?” 白修罗见钟情伶俐乖巧,不由往她那边瞧了一眼,余光看见秋山恨露出一个感激的眼神,没有说话,转身往门里去,听得秋山恨和钟情一前一后跟在他身后进了门,白修罗就率先走到了一旁,坐了下来。 他把笛子往腰上一悬,拿起刚刚放在桌上的敞口小足的素白瓷碗,抿了一口里头尚未变温的茶水。 秋山恨识相地拿起来了放在桌上的缨络,一边低头琢磨,一边同钟情说道:“近日翡翠城中是非不断,钟姑娘和贤弟并非习武之人,在城中逗留还需多加小心。” 钟情微微颔首,道:“我自当小心,多谢城主挂怀。还有一个不情之请……” 正文 第十章 秋山恨抬了抬头,问道:“什么?” 钟情的回答却让白修罗都为之一愣。 “有关上官弟子在翡翠城中屡屡丧命一事,我想调查一番。” “你一个……你一介女流之辈……你一个姑娘……咳……”秋山恨回过神,磕磕巴巴地答道,“况且你又不通武艺,此事涉及武林,实乃危险……” 白修罗不禁侧头看向钟情,正见她冲着秋山恨微微一笑,呲出了两颗虎牙,恍然间竟让他觉得有几分眼熟。 钟情道:“我昨夜到客房之中,见客房窗户大开,里头并没有人,烛台却被人引燃了,想必当时凶手刚刚离开。死者身着一身夜绿服饰,十四五岁,背负长剑,谢老板一眼便认出他是上官弟子,可见衣物、武器都是上官特有,构陷白修罗之人用心昭然若揭。而死者死时又蹲在梁上,想必一开始就是来寻衅滋事的,但当时屋中分明无人,定然有人骗了他,凶手想必和上官家相熟……” 白修罗半是听着她娓娓道来,半是在记忆里搜寻那分似曾相识来自何处,半晌才想起是钟情笑起来的样子颇像自己的近侍,联想到那长相伶俐、为人却着实有些蠢笨的侍从,再看钟情一眼,长相清秀,打扮俏丽,约莫也就双九年华,不由夸奖道:“像你这个年纪,这么聪明的人着实不多。” 秋山恨轻咳一声,手里的动作一晃,一粒红珠掉在地上也没顾得上去捡,对钟情笑了笑,惭愧地松了口:“钟姑娘着实聪明,但此事确过危险,不然秋某派一个护卫给你如何?” “护卫?”白修罗倚在上头铺了一层丰厚坐垫的雕花椅子里,缓缓抬眸扫了一眼坠地的缨络珠子,动作轻慢雍容,嘴上哂笑,“你是说那些与你天天喝酒的狐朋狗友吗?” 珠还合浦(钟情视角) 听见白修罗的调侃钟情不由弯了眼,弯腰拾起那乱滚的珠子低头看去。 那是一枚精心打磨出来的珊瑚珠子,触手温润细腻,血红的玉石过目,没有一分杂色。他抬头刚想把珠子送回去,就见秋山恨对着那断开的绳结一脸愁苦,他不由觉得十分好笑,便道:“我来试试罢。” “此言差矣,我怎么就只有狐朋狗友了?”秋山恨正和白修罗拌嘴,听见钟情所说,神色一喜,见白修罗也没有阻拦,连忙把那烫手山芋往钟情手里一推,欣悦道:“钟姑娘真是帮了大忙。” 钟情接手过来,正准备把那结统统穿上,忽然发现那绳子上的结扣与他见过的种种无一相符。 想来编制这缨络的一定是个手巧之人。他一边解开上头残余的绳结,一边心下惊叹不已:就他方才解开的四个扣中,竟然有三个都是完全不同的,手织之物复杂精细,远非一束随处可得的普通络子,怪不得秋山恨方才愁成这样。 他一边细心记忆着编制的法门,一边三心二意地瞟着白修罗,余光正见白修罗的眉头微微一蹙,却没有开口,他心里明若悬镜,开口解释道:“不必担心,我只是看看这璎珞的结是怎么个打法,才好编上。这缨络打得精细,制成它的人定有一双妙手。” 白修罗的表情这才缓和了一些,道:“不算。” 钟情把拆开的缨络结一一理顺再打上,把那掉下来的血红珠子穿了回去,再一一打上,线头已然断了,无法收束得住,他便从腰上悬着的宫绦上扯了一把流苏下来,拈在一起,又结了个两回的盘长结,打好钮襻,张开手掌递了回去,胭脂色的流苏软线和血红的缨络坠子搭在一起,倒也并不违和。 白修罗接了过来,顺手就系在了自己的笛子上,对他笑了一下,说:“谢谢。” “举手之劳罢了。”钟情心头一动,口中应着客套,目光往他茶碗里一瞥,正看见茶盏里浮着十数朵苦丁嫩叶,青翠翠地覆了一层,滚烫的水波泛出苦丁的清香,不由咂舌,便开口道:“苦丁茶性寒,这样喝法,有损阳气。不如加几株乌龙茶,既能调和寒温,乌龙敛味,也不会盖去苦丁的口感。” 话一出口,钟情就有些后悔,懊恼着心道自己何必多嘴说这个,白修罗看起来却并不在乎钟情的冒失,抬头又对他一颔首,“多谢,我记下了。” 钟情没有再接口,白修罗也没有再开腔,秋山恨主动凑了过来,说道:“钟姑娘,这可真是多谢你了。之前那事,秋某还是提议找几个人与你同去……” 白修罗把玩着笛梢挂着的缨络,似乎是开心了,一扬眉,截断了秋山恨的话头:“我去吧。” 秋山恨脸上顿时就是阳光明媚,钟情瞧着他也没之前那么苦大仇深了,正欲答谢,就见秋山恨谄媚地凑到了白修罗跟前去,连声道:“少爷真是深明大义、顾全大局,能有少爷这般识大体的清交素友真是秋某三生有幸……” 钟情不由莞尔,白修罗并没有理他,倒是秋山恨又晃了回来,凑到钟情耳边,小声嘱咐道:“他虽然武艺高强,但是脾气着实不好,姑娘可别与他动气,若是他惹你不高兴了,你来告诉我就是。” 钟情正欲点头,忽然听见白修罗在身后道:“我是个很讲礼数的人。” 秋山恨倏然站直,丝毫不带羞愧地改口道:“确实如此。”又几步返回了桌前,作势拿起桌上的一大堆信件,毫不掩饰自己正在装模做样,“你们去吧,秋某还得回复上官老——庄主。对了,钟姑娘,此事事关重大,你可千万别让信不得的外人知晓。” 钟情笑着颔首,也没拆穿他,转头对白修罗道:“那——阁下是现在与我同去,还是……?” 白修罗摇摇头,道:“你先回客栈去罢,我稍后到客栈寻你。” 钟情点了点头,又对秋山恨道:“那秋城主,我就先告辞了。”说罢,他便走了出去。 先前来得及,他根本没顾得上在外头细看,现下也算是闲了下来,不由站在那通天楼阁外的台子上凭栏望去,他先前看得不错,这楼的确比城墙还要高过一些,瞭望下去,整个翡翠城尽收眼底,青流山两侧峻岭奇险,通透长河贯城而过,恰如仙人的飘带落于山缝之间,他自小就在赌坊长大,闲暇时分书中事见了不少,但这般壮丽真真切切摆到他面前确是头一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