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001章 锦年
第001章锦年
燕平十三年, 腊月。
冬雪初霁。
坪州入京的道路才好走了些。
也难怪, 这场大雪足足下了十余日。否则, 来接夫人的马车也不会在路上耽搁这些日子。
秋棠撩起帘栊,探了探车窗外。
寒月如霜,路上也没多少行人。生了几分寒意, 悻悻缩了回来,赶忙靠在炭暖旁搓了搓小手,寒意才去了多半:“夫人, 这京中可比坪州冷多了。”
孟云卿慵懒抬眸。
车内只有一盏清灯。精致的五官就在这抹昏黄里, 剪影出一道绝美的轮廓。
秋棠不禁看呆。
夫人生得极美,眸间秋水潋滟, 不施粉黛亦是明媚动人。身姿曼妙, 举手投足间不着修饰都可扣人心弦。她看了都动心, 何况男子。
秋棠抿唇笑开:“自从大人入京, 许久都未见过夫人了, 定是想念得紧。这身衣裳还是大人特意遣人送来的, 嘱咐夫人到京城时穿。云韶坊的手工,大人怕是费了不少心思哪。夫人生得这般好看,衬了这身衣裳, 怕是要将京中那些的贵妇们都比下去……”
孟云卿眉间微蹙。隐在袖间的手,将那枚素玉簪子攥得更紧。
片刻,幽幽垂眸。
修长的羽睫倾覆,看不出半分情绪。
……
今日的马车仿佛行得尤其慢,秋棠问过,车夫只道虽然停雪了,路上还是结了厚厚冰层,小心些稳妥。
行至城门口,已是夜半。
京中落了钥。
马车缓缓停下,随行的侍卫上前交涉,灯火便从马车外透了进来。
孟云卿伸手掀起帘栊,饶是心中了然,映入眼帘的城廓恢宏大气,气势凌人,还是让她看得有些呆了。
这便是京城?
她一个深闺妇人,即便一瞥,都可想象白日里城中的车水马龙,绮丽繁华,更何况身处其中耳濡目染之人?
孟云卿指尖微滞。
恰好随行侍卫上前,递交了手中信物。守城一眼便认出,而后恭敬行礼,吩咐城门放行,又好奇朝马车这端投来目光。
孟云卿放下帘栊避过。
夜半入京,守城恭敬相应,哪里该是从三品的京官家眷当有的富贵?
……
入了城中,街道两端灯笼高挂。
银装素裹的屋脊和树梢,也悬了喜庆的彩旗和灯笼,年味好似要从空荡的街中溢出来。
“今日是腊月二十七呢。”秋棠替她高兴,临近年关了,所以京中处处张灯结彩,火树银花:“夫人,今年可同大人一道守岁了!”
孟云卿微怔。
景城入京三载,从当初默默无闻的从六品,一直做到今日的从三品。
旁人看来平步青云,她却知晓他从一个寒门学子,步步走到今日的艰辛。
他要光宗耀祖,他要出人头地。
可即便从最初的刚直不阿,变作后来的左右逢迎,还是郁郁不得志。
直至后来偶然机遇进京,受朝中官员垂青,于是在京中一呆便是三年。
他入京的三个年节,她都在坪州独自守岁。
她和景城成亲六载,一直无所出。
……
“夫人,到了。”
马车停下来,孟云卿收起思绪。
秋棠先行下车,再折回扶她。一张小脸冻得通红,望了望她,咬咬唇不说话。
走得不是府邸正门。
亦不是侧门。
像这等府邸,有的是不入眼的杂役出入的小门。
秋棠鼻尖微红:“这是怎么了!夫人来了,倒是要走这样的小门不成?!”
随行侍卫眼神古怪看向孟云卿,又霎时僵住。
先前她一直在马车中,他不曾见到。眼下,小门处的灯光虽然昏暗了些,这等妩媚动人,便是峨眉微蹙着也直直勾人心魄。
侍卫低头,咽口水:“夜色已深,大人在等,莫要耽误了。”
孟云卿尽收眼底,拢了拢衣衫,一步踏入。
究竟是京中,这等杂役出入的院子,都远非她在坪州的府邸可比。掩了眼中好奇,跟随侍卫趋步前去。沿路的亭台楼阁,轻纱幔帐,布置得韵致风流,撩人心扉。
当是有女主人的。
不知过了多久,行至苑外,侍卫止步:“夫人,到了。”
屋外的婢女也不避讳,上下仔细打量了她一番,才上前推开了房门。屋内浓浓的暖意传来,掺杂着馥郁馨香,让人神色舒缓。
秋棠替她宽下外袍,闭门退了出去。
孟云卿转眸打量。
窗外,停歇了几日,空中又飘起了大雪,一株腊梅在寒风萧瑟中摇曳,于满天的雪景里,甚是鲜艳夺目。
屋内,奢华的摆置玲琅满目,透着逼人的贵气。
不知过了多久,屋门“咯吱”推开,身后响起的脚步声,熟悉又陌生。
她屏住呼吸,身后的脚步声果然滞住。
婀娜的身段盈盈可握,青丝挽起,露出修颈间的肤若凝脂,冬夜里,美得动人心魄。屋内炭暖“哔哔”作响,那袭华服就隐在灯火后,沉默看她。
她缓缓转身,屏住呼吸,轻唤了句:“景城。”
昏黄灯火后,仿佛死寂般的缄默,良久过后,才淡薄开口:“锦年,我娶妻了。”
锦年是她的闺名。
取义锦绣连年,福顺安康之意。
孟云卿淡淡垂眸。
耳畔还仿佛是当初,他欢天喜地掀起她头上喜帕,喜滋滋道:“锦年,今日你我结发为夫妻,我定会还你一世安稳。”
而他口中的一世,仅长了不过六七年。
孟云卿攥紧手心。
他缓步上前,烛光掠过,眸间的幽黯仿佛要将她吞噬殆尽:“昀寒是尚书府的千金,为我育有一双儿女。蒙岳丈多番提点,三年间,我从六品一跃至从三品。今时今日,断然不能让旁人知晓我已有妻室,我的发妻从始至终只能有昀寒一人。”
一双儿女……
发妻只有昀寒一人……
那她算什么?
氤氲浮上眉梢,目光迎上眼前的玉冠束发,往昔的清逸俊朗如今却冰冷若深谷寒潭。
“那你接我到京中做什么?”
宋景城幽幽看她,眼中沉静如古井无波:“岳丈听闻我在坪州养了一房姬妾,面容姣好,婀娜娉婷。问我可愿献于齐王,换取锦绣前程。”
所以才把她从坪州接来。
还置了云韶坊的衣裳。
孟云卿忽得莞尔,难怪要赶在节前,要避开旁人夜间入城,要走杂役过的小门入府。自始至终,他忌讳之事,从来都算计得周全细则不出纰漏。
“锦年,你原本就是要送给方家做侍妾的,齐王不更好?”
“偌大的燕韩,你再无亲人,还能去何处?”他萧萧转身,从袖间置下一盏白瓷胭脂盒:“从前答应你的,寻到了。”
“宋郎。”末了,一声轻唤,宛若初见时,她明眸青睐,却又波澜不惊。
临近屋门,他脚下微滞。
却再未回头。
……
年少时,他的全部家当只够一枚簪子,悉数奉于她跟前:“一枚素玉簪,情深两不移。”
她分明喜欢,却佯装不悦:“我不要簪子,我要腊梅做的胭脂。”
是存了心思刁难他,他果然错愕,怕是难寻得很啊。
她蹙眉。
他便薄唇轻抿,拥她在怀中:“那就穷极一生,为卿取。”
……
都城十日雪,庭户皓已盈。
纤指沾过白瓷盒子,胭脂轻染,腊梅的馨香便若涟漪般丝丝泅开在唇畔间。
缓缓将那枚定情玉簪,一寸寸刺入胸口。
……
*********
正文 第002章 重生
第002章重生
“瞧瞧这孩子, 怎么就不知道将息自己?唉!”
眼前的女人一声轻叹, 语气里虽然带着责备, 眸间的慈爱却似是要从眼角眉梢里溢出来一般。
孟云卿抬眸看她。
眼前的妇人三十来岁,远不如后来记忆中的珠圆玉润。
刘氏一面上前扶她,一面斥责她身侧的丫鬟:“没用的东西!你是怎么伺候你家姑娘的!”
一侧的丫鬟便低着头呜咽。
刘氏继续:“早就该将你卖了, 省得在这里坑害你家姑娘!不长眼的东西!”
孟云卿怔忪。
小丫鬟恰好抬头。
那双眼睛,眸含氤氲,与记忆中的模样不谋而合。
娉婷……
孟云卿鼻尖微红。
“姑娘, 你怎么了?”娉婷却明显吓住了, 慌忙迎上前去,从刘氏手中搀起她。
还险些将刘氏撞到。
你!刘氏有些恼, 正要张嘴数落, 却听孟云卿开口唤了声:“大伯娘。”
刘氏愣住。
这一声唤得不愠不火, 客气里又带了几分疏远。刘氏错愕拢眉, 这等语气和模样的孟云卿, 她哪里见过?
就这般凝眸看她, 也不移目,好似要将她看穿一般。
刘氏心中兀得有些发怵,颤颤道:“云卿……你这般看我做什么?”
孟云卿果然收回目光, 搭了娉婷的手,想要起身,脚下却踉跄两步。
娉婷便止不住哽咽:“姑娘一连跪了几日,眼下还哪里站得稳……”
孟云卿懵住。
缓缓抬眸,映入眼前的孝帘和灵堂,好似前世一般。多年前,娘亲染病过世,她就在堂前一连跪了几日,娉婷也是一直这么守着她。
她这一跪,仿佛有一世那么长。
长到将那根冰冷的簪子推进胸膛,寒意席卷全身。
……
见她怔忪模样,刘氏的脸色更为难看,又朝娉婷道:“还愣着做什么?!还不快扶你家姑娘坐下。”
连方才的冲撞都忘了计较。
娉婷立即照做。
刘氏语便重心长牵了孟云卿的手:“你说弟妹这一走,就这么撒手留下你一人,孤苦伶仃,叫我如何放心得下?”
触到心中痛楚,还掏出手帕,自顾抚了抚眼角水汽,“你娘亲在世时,唤我一声嫂子,你便一直叫我大伯娘。我这个做大伯娘的,心疼你呀。”顿了顿,仿佛千万句话都抑在喉间,无处宣泄,只得恰到好处别过头去:“孩子,你自己注意身子,大伯娘明日再来看你。”
娉婷搀了孟云卿起身,向刘氏福了福。
刘氏满意点头。
末了,又让她好生歇着,她也从善如流,娉婷代为相送。离开时,刘氏几步一回头,朝她摆手。
……
待她走远,孟云卿狠才狠掐了掐手指,指尖上的痛楚清晰传来。
不是做梦。
捂了捂胸口,孟云卿默然垂眸。
她是重生了。
重生在十年前。
那时正月刚过,珙县乍暖还寒,久病卧床的娘亲没熬过,去世了。她穿着粗麻孝服,在灵堂跪了整整七日。
哭得天昏地暗。
刘氏日日来看她,嘘寒问暖,帮她料理娘亲的后事。
几乎整个家中都是刘氏在帮忙打理。
她才失了娘亲,刘氏安慰她,照顾她。
她那时当刘氏是最亲的人!
刘氏收养她,她就随刘氏离开珙县,搬去了清平。
她从未想过,刘氏一直在处心积虑谋划着,要如何将孟家的家产据为己有。
去清平,便是她上一世噩梦的开端。
她也是在清平认识的宋景城。
孟云卿攥紧了手心。
胸口没有伤疤,却还在隐隐作痛。
……
*****
入夜,府内落了门。
“姑娘,跪了一日了,歇歇吧。夫人若是泉下有知,也不想看到姑娘这般辛苦。” 娉婷上前扶她。
娘亲去世时,她只有十二岁。
加上前一世过去的十余年,她对娘亲的印象其实已经模糊不清了。
依稀记得的,是那个温柔动人的怀抱,在苑内的梨花树下,轻抚她的额头,唤她一声,锦年。
如今,那个怀抱再无。
爹娘走后,便再没有人会唤她锦年了。
……锦年,我娶妻了。
……锦年,你我结发为夫妻,我定会还你一世安宁。
孟云卿指尖微滞,胸口隐隐抽痛,氤氲又攀上眼睑。
“姑娘……”娉婷忧心。
稍许,她敛了情绪,挺直背脊,双手高举齐于额间,对着牌位,郑重行了叩拜大礼。
辞别父母,才行大叩之礼。
娉婷意外。
几日以来,姑娘一直哭个不停,任谁劝都劝不住。夫人下葬时,姑娘哭得天昏地暗,再醒来时,姑娘分明还是从前的姑娘,却似乎变了心性一般。
孟云卿伸手,安静起身。
三月初七,细雨纷纷,娘亲入土为安。
三月二十五,刘氏就带她去了清平。
眼下是三月初十,她要赶在三月二十五之前。
前世时,她一人守灵,根本无暇顾及其他。
娘亲下葬后,刘氏便以照顾她的名由,冠冕堂皇接管了孟府,侵吞了府中所有财物和地契,还遣散了孟府上下十余口人。
娉婷起初不肯走,她也想留下娉婷。
不过几日,刘氏又出面带走了娉婷,只说给娉婷寻了个好人家收养,是那丫头的福气。
她连娉婷的面都没见到。
刘氏哪里会善待娉婷?
许久之后,她和宋景城离开清平,到金洲躲避。
她就在金洲遇到娉婷。
烟花柳巷之地,浑浊不堪,憔悴的面容上勾勒着厚厚的粉妆,任由旁人掌心摩挲,业已平常。
“孟云卿,我为何不该恨你!”她认出她来,彼时眼中的戏谑,至今仍叫人不寒而栗。
“我宁肯你当初撵我走!!”
……
重回一世,有些悲剧就不要再发生。
孟云卿收起思绪,正好行至东苑。
孟府不大,娘亲的房间就在东苑内。
纤手推开那扇房门,娉婷上前掌灯,孟云卿眼眶微润。
屋内全是幼时记忆中的淡淡檀木香味道,陈设简单朴素,却有着罕见的精心别致。
妆奁前搁着一面铜镜,娘亲生前在这里梳妆。
她还记得小时候,爹爹在这里给娘亲画眉,娘亲给爹爹束发。
一幕幕犹如浮光掠影。
伸手抚过铜镜,映出镜中那张还未长开的脸,有着这个年纪不相称的安静沉稳。
放下铜镜,打开一侧的红木盒子。
盒子里都是娘亲的遗物,娘亲留给她的首饰和信物都放在这个红木盒子里。
可笑她前世时,悉数交给刘氏保管。
连娘亲近身的玉佩都没有留下。
刘氏自是欢喜的。
眼中的流光溢彩,掩都掩饰不住。
等她容颜长开,刘氏又起了贪婪之心,要将她送去方家,给方家父子二人做侍妾。
方家荒淫无道,逼死的姬妾不胜枚举。
她跪在刘氏面前,给她磕头作揖。
却根本入不了刘氏的眼。
刘氏将她关到柴房,饿了两天两夜。
若不是宋景城,刘氏只怕是抬,也要将奄奄一息的她抬到方家去。
那时候的宋景城,原本中了秀才,是寒门学子梦寐以求的出路。宋景城带着她四处逃窜,为了躲避方家和刘氏,连仅有的功名都丢了。
他怕她担心,还煞有其事花光了积蓄,换了那枚玉簪作定情信物送她,好似他心中全然没有落魄之事一般。
成亲当日,红衣红烛,天地为媒。
他耳鬓私语,浓情蜜意。
她不曾想过,有一日,他会为了所谓的前程,将她送入火坑。
胸口玉簪剜心蚀骨的痛,仿佛还在当下,眼前。
……
重生一世,她要为自己谋一个锦年年华。
至于有些人,便再不要遇到。
扣上红木盒,孟云卿缓缓抬眸:“娉婷,你让安东准备马车,我们明天一早去见冯叔叔。”
正文 第003章 塌方
第003章塌方
冯叔叔名唤冯阔, 是爹爹生前挚友。
爹爹过世后, 冯叔叔对她和娘亲多为照顾。
前一世这个时候, 她要同刘氏迁出珙县,冯阔来送她,也向刘氏打听过去处, 想日后来看她。
结果刘氏当初留了心思,并未告诉冯阔她们要搬去清平。
等她离开珙县,就和冯阔失去联络。
刘氏虽然觊觎孟家财产, 但做得极其隐秘。在旁人看来, 刘氏不仅人好,还是个热心肠。
她那时也不过十二三岁, 需要有人照顾。
刘氏就是最好的人选。
冯阔会同意刘氏带她走, 足见冯阔对刘氏的信任。
在没有万全把握摆脱刘氏前, 她不想贸然冲突。不冲突, 却也要为自己早做打算。
冯叔叔是最信得过的人, 她唯有寄希望于冯叔叔。
*****
翌日清晨, 孟云卿便上了马车。
娉婷也小心翼翼捧紧怀中的红木盒子,不敢大意。
孟府的家仆不多,算上粗使的婆子和下人也不过十来个, 除却娉婷,此行就带了安东。
安东是孟府的马夫,为人忠厚老实。
安东小时候脑袋受过伤,大多时候话说不清楚,一句话最多三字。安东从前曾受过爹爹和娘亲的恩惠,就一直留在孟府干活计。
冯家在城南,往返需要两个多时辰。
刘氏正好要去寺庙请签,她便悄悄出行。
车轮咕咕向前,孟云卿倚在车窗旁,恍然想起前一世。
……
刘氏遣散了孟府十余口人,安东不肯走,刘氏的两个儿子就操着扫帚赶他出门。
安东日日守在门口,刘氏恼得不行。
骂也骂过,打也打过,刘氏心中有鬼不敢报官,只能由着他去。
等她要同刘氏离开珙县时,安东就堵在门口,他连话都说不清楚,旁人拖也拖不走。最后,逼得刘氏带着她先上马车,刘氏的两个儿子断后。
马车开出好远,还能听到安东的哭声。
都是多少年前的旧事,仿佛一块沉石重重压在她的心里,孟云卿攥紧了掌心。
这一世,安东也好,娉婷也好,都是她相濡以沫的亲人。
……
马车缓缓停在冯府门口,安东掀开帘栊接她。
孟云卿个头小,够不着地,安东便搭手给她做台阶:“姑娘慢,下了雨,地滑。”
孟云卿莞尔。
娉婷上前扣门,冯府的管家一眼认出她来。
孟府才办了丧事,他随东家去孟家时悼念见过孟家的姑娘。管家不敢怠慢,亲自上前来迎。
安东憨厚开口:“安东等,在外头。”
孟云卿点头。
她来冯府,是要托冯叔叔帮忙,将娘亲的首饰兑换成银两,再连同府中盈余的银票一起,在珙县附近置成死约的田产和铺子。
……
过了晌午,孟云卿才从冯府出来。
冯阔一路送至大门口。
孟云卿再次福了福身:“劳烦冯叔叔了。”
她将锦盒托于冯阔,只留下了娘亲贴身的玉佩作念想。冯阔没有推辞,让她在家中等消息,其余的他来操办。
孟云卿感恩戴德。
昨晚一场夜雨,淅淅沥沥下了一宿,屋檐边还滴着积水。春雨绵薄,沾染易寒,娉婷就在一侧撑伞。
这一趟冯府之行进展顺利,孟云卿长舒一口气。购置田产和地契的琐事诸多,先要选地,再签订契约,还要找人打理,绝非易事,幸亏有冯叔叔帮衬。
可即便如此,也怕是要等上月余,许是更久。
剩下的,就是如何应付刘氏了。
这些日子,刘氏几乎每日都来孟府一趟,她以整理娘亲遗物为由搪塞了回去。
刘氏渐渐生疑。
但有冯阔在,她又不像过往那般同刘氏亲近,刘氏也不敢轻易作何,怕如意算盘落空。
孟云卿也同样谨慎。
这次托冯叔叔置办田产和铺子,还是假借娘亲临终前的嘱托,冯叔叔信了。可即便如此,冯叔叔还是有意提及,家中之事让她多找刘氏商量。
她点头应好。
冯阔对刘氏印象极好,刘氏处处行事周全,她根本无法辩驳。
尚未发生之事,即便她提了,旁人也只会当她哭坏了脑子,胡言乱语。刘氏再顺水推舟,她反倒得不偿失。
不如先给刘氏一些甜头。
眼下,刘氏虽然没能如愿接管孟府,从孟云卿这边捞到的油水其实不少。
刘氏还是满意的。
孟云卿敛眸,她能做的,就是等这批田产铺子置办下来。
……
收起思绪,马车已行了多时。
孟府在城北,城南到城北没有直通的路。若从城中绕路,要多上一两个时辰。
孟云卿走得是城郊。
虽是城郊,亦是官道,沿途有官兵巡视,无甚担心。
这几日她本就睡得极少,直至将置产之事托付给冯叔叔,心中才安稳些。实在累极,就靠着娉婷入睡,马车上的颠簸也浑然不觉。
娉婷也不扰她。
窗外,雨越下越大,远处的天色也阴沉得怕人。
娉婷有些不安,尽早回孟府才好。
约莫过了半个时辰,空中打起了电闪,娉婷一个激灵,便听雷声四作。
娉婷不禁哆嗦,孟云卿也从梦中惊醒。
窗外的雨透过窗户的缝隙渗进了些许,娉婷赶紧扶了扶帘子:“安东哥哥,小心些。”
马车内都是这般景象,道上肯定不好走。
娉婷的担心不无道理。
孟云卿掀起帘栊,凑上前望了望。大风刮了进来,她也一个寒颤,连忙放下手中帘栊。
窗外雨势滂沱,又伴着大风,是棘手了些。
“姑娘,渗水了。”娉婷惊呼,只见马车顶棚顺势趟下几滴雨来。顶棚渗水,马车怕在雨里撑不了多长时间。
孟云卿唤道:“安东,寻个避雨的地方停下吧。”
安东应好。
娉婷却是吓得心惊肉跳,这荒郊野岭的,哪里好寻遮蔽之处。
眼下还是三月初头,小姐的身子骨本就淡薄,夫人的丧事又折腾了许久,若是染了风寒,该如何是好?
“没事,不担心。”反是孟云卿淡定安慰她。
良久,马车停了下来,安东掀了帘栊进来。外面的雨势太大,安东浑身都湿透了:“茶铺。”
娉婷大喜。
原本想着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地方,竟然还有茶铺,有茶铺便可遮风挡雨。
孟云卿个子不高,安东给她搭手作台阶。身边即便有娉婷打伞,还是淋了不少雨。
安东先去一侧安顿马匹,她二人就往茶铺里去。
今日大雨,茶铺里的生意也算不得好,透过窗户远远望去,只零零散散坐了不满一桌。
见到她和娉婷狼狈推门而入,老板娘面有难色迎了上来。
“老板娘,雨太大了,想借您的地方喝口热茶。”孟云卿一面开口,一面察言观色,顺势看向老板娘身后。
先前没多留意,只看到茶铺里坐了不到一桌人,眼下,才看清楚,哪里是坐一桌人,分明是一人坐着饮茶看书,周遭零零散散站了十余个侍卫。
“这……姑娘不知,今日这茶铺被人包了,不让再进客人。”老板娘尴尬笑笑,外面雨势滂沱,莫说她一个小姑娘,一个身强体壮之人都扛不住。眼见她衣服湿了不少,一副瘦弱模样,开口说话又循礼,老板娘为难得转眸看向身后。
饮茶之人好似未闻,还在专注看书。
娉婷就有些急:“可是里面根本就没坐满,姑娘淋了雨,连落脚的地方都没有,染了风寒怎么办,怎么能赶我们走呢?”
“这……”老板娘也为难得很。
听到吵闹声,侍卫中有一人前来。
老板娘小心翼翼道:“这位官爷,外面雨太大了,这姑娘衣裳都湿了,不寻一处暖暖,怕是要染风寒的。”
娉婷适时接话:“老板娘说的是,您行行好吧。”
侍卫也面露难色。
恰好安东推门进入,屋外一个闪电,继而雷声作响,娉婷吓得一声惊呼,便连带着屋外的马匹也接二连三的嘶啸。
屋内,饮茶的男子才慢悠悠抬眸,眉间微微一蹙。
侍卫屈身,还未应他,便听他轻声道,“吵死了。”
众人愕然。
侍卫便倏然会意,“进来吧,寻远些的地方坐下,别作声。”
娉婷喜上眉梢,连翻道谢。
侍卫关门,老板娘便领三人饶远去内侧。内侧离厨房近些,没有堂中舒适,但此时能有落脚之处,娉婷感恩戴德:“多谢老板娘。”
老板娘歉意一笑:“招呼不周,姑娘别介意,我给姑娘沏壶茶暖暖身子。”
“有劳了。”孟云卿起身福了福,出门在外,与人方便就是与己方便,多活一世,孟云卿拿捏得清。塞了一锭银子在老板娘手中:“能否麻烦老板娘带我家家丁去换身衣裳?”
三人里,安东几乎浑身湿透。
老板娘会意。
言谈之间,内堂饮茶的公子不时抬眸打量她,待得孟云卿转眸,他便收起了目光,好似旁若无人。
孟云卿只道是错觉。
这样的人,不招惹为好。
些许片刻,老板娘领了安东出来,还特意捎了壶小酒。
先前的银子太多,孟云卿谢她雨天收留,她觉得受之有愧,便拿了酒来。
酒能驱寒,孟云卿却之不恭。
“姑娘,你说这雨会下多久?”娉婷有些失神,这雨一直下着,还不知道要什么时候才会停。
老板娘闻得,只摇头道:“听说前面塌方了,官家都去了好久,一时半刻怕是走不了。”
塌方?!
正文 第004章 “鬼畜”
第004章“鬼畜”
塌方?
几人都是一惊。
若是塌方, 便不知道路何时才会通。
孟云卿幽幽一叹, 难怪堂中那人有闲情逸致, 一面品茶,一面持着书卷。想是早已知晓,才包下了茶铺, 求个清静,在这茶铺里一面避雨,一面等候的。
娉婷却急如热锅上的蚂蚁。
这趟出来得慌忙, 都没有告诉府里的其他人一声, 若是到了黄昏姑娘还回不去,不知府里会担心受怕成什么样子。要是再让刘氏知晓了, 指不定……
又是一顿劈头盖脸的责骂。
“既来之则安之。”孟云卿薄唇轻抿, 宽慰似的拍拍娉婷手背。
珙县是豫州北边的小县城, 算不得富庶, 但商旅往来的不少。这条道虽然偏僻, 却是出城的要道, 官府一定会派人抢修。
等的时间不会太长,却也急不在一时。
思及此处,茶铺的大门却突然被人用力踢开。
屋中都是一惊, 就连坐在内侧的孟云卿和娉婷,安东等人都遥遥看过来。
老板娘面色一紧,赶紧迎上前去。
不料来人却大声嚷嚷,一拥而入,像是过往的商队想要进茶棚来躲雨。
老板娘想拦,领头那人却有些凶,也不由分说,就将人推开。
孟云卿怔了怔。
还未反应过来,就听厅中那人轻声道了句:“吵死了。”
孟云卿循声望去。
只见他竟连头也没抬,还在看书饮茶:“你们是听不见还是失聪了?”
众人愕然。
方才那个侍卫也面色一黑,才倏然会意过来。
于是几个侍从不由分说上前,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人哄了出去,不出片刻,无论是屋内,还是屋外,就都似没有了嘈杂声一般。
孟云卿还未收回目光,这么大的雨……
他也恰好抬眸。
眼波横掠,吓得孟云卿不觉哆嗦,赶紧低下头来,生怕他连她带着娉婷和安东都一道撵走了。
这人的古怪性子……
倒几分像书中说的“鬼畜”一般(架空文,请勿考据。就是鬼畜,就是鬼畜,就是鬼畜~作者菌就想表达脾气不好的神经病)。
一时,这茶铺里的气氛就压抑得很。
娉婷连话都不敢说了。
外面又是暴雨,又是塌方,还不知要在这样的气氛下呆多久。
老板娘就道:“奴家给姑娘煮壶茶吧。”
燕韩国中煮茶之风盛行,富贵有富贵的饮法,平常有平常的煮法。因为煮茶时可以闲话家常,也可以讨论天下事,是常见的一种聊天方式。
老板娘是看她们年纪小,怕吓着,才会如此说。
煮茶?
孟云卿微滞,轻声道:“我来吧,我也好些时候没煮过茶了,正好打发下时间。”
既是煮茶之风盛行,她一个小姑娘会也不觉惊奇,老板娘就应声。
不用片刻,便取了煮茶的器具来。
在燕韩,煮茶乃风雅之事,煮茶之风盛行,是以这样的茶铺有煮茶的器具并不稀奇。虽然简陋了些,关键在于这份闲情逸致。
娉婷却是欢喜的。姑娘自幼爱煮茶,煮茶的工序和手艺都是夫人亲手教的,夫人说煮茶可以凝神静心,陶冶性子,女子当会煮茶,姑娘便一直记得。但自从夫人过世,姑娘哭得天昏地暗,再未碰过这些。
如今,姑娘肯煮茶,娉婷心中说不出的欢喜。
“水有三沸。一沸,如鱼目,微有声;缘边如涌泉连珠,为二沸;腾波鼓浪,乃三沸。三沸以上则水老,老则不可食。”孟云卿边是盛水,边是娓娓道来。(摘自《茶经》,引用,噗)
声音不大,怕扰了旁人。
屋内听起来便很安静,似是只有沸水的声音。
恰好二沸,孟云卿辅以竹夹搅动,使沸水出现旋涡,去其一沸时黑色云母状,则将沫饽杓出。
待得精华均匀,至于熟盂中备用。
初初舀出的茶汤,味道至美,可称隽永。
二三四者,品质略次,待得五六,便不值得再饮。
一气呵成,得心应手。
顺手递与娉婷,一时茶香四溢,娉婷眼中简直流光溢彩。分明不懂来龙去脉,但依次看下来,再闻得杯盏中的香气,只觉饮尽后还有甘甜浸入四肢百骸。
孟云卿便也跟着笑起来,全然没有留意到一侧的目光,多了几分耐人寻味。
一轮煮完,正欲再起一轮,却见方才招呼他们的侍卫上前来。
孟云卿略有诧异,只当先前是否太吵,引起了人家的不满,来善意警告。不想那侍卫却低头循礼道:“这位姑娘,我家公子想请姑娘过去煮一壶茶。”
孟云卿错愕。
转眸看去,堂中那袭华服锦袍,依旧持着书卷,神色淡然如常,没有丝毫目光抛来。
老板娘面色迟疑:“还是奴家去吧。”
都是茶铺的客人,煮茶还是她提起的,旁的客人要喝煮茶,也应当是她去。
侍卫却面有难色:“我家公子是想请这位姑娘去。”
娉婷忍不住咬唇:“我家姑娘又不是……”
孟云卿拦住她,方才那些人是如何被撵出去的,有目共睹。究竟是借人家包下的茶铺落脚,断然没有起争执的立场。
侍卫也迟疑了半晌,又尴尬开口:“公子说,姑娘若是不去,大可自行出去。”
自行出去?!
外面倾盆大雨,雷雨交加。
还真真是头“鬼畜”!
这样的人,还是不要招惹的为好,孟云卿起身,宽慰了娉婷两句,便跟着侍卫前去。
那人瞥她一眼,不紧不慢唤道:“段岩。”
先前的侍卫应声,又从一旁的木箱中取出一罐茶,茶叶密封得极好,妥善保存,是爱茶之人。
孟云卿倒是免不了吃惊。
“煮成方才那种。”也不多话,只是直勾勾看她。
孟云卿啼笑皆非,“这是上好的淮水尹罗,不能像方才那样煮,会失了香气。”
唤作段岩的侍卫闻言,嘴角不免抽了抽,怕是暴风骤雨要来了,不想他却放下书卷,冷声道:“为何?”
孟云卿弯了弯嘴角,轻声道:“淮水尹罗,当配盐煮。”
“盐?”
连段岩都是意外,这样的煮法闻所未闻。
“嗯,公子试试不就知道了?”孟云卿轻笑出声,“若是煮得不好,再将我扔出去不迟。”心若琉璃,是含沙射影刚才那句“自行出去”。
也不等他反应,便纤手接过茶叶罐子,悠悠布置起来。
他只是看她,也不开口。
段岩便险些将眼珠子瞪出来,太阳从西边出来了不是?
有人这次煮茶,便特意留了心思,不像方才那样多话。一系列动作流畅如行云流水,又细致不失雅致韵味,倒是让人赏心悦目,他就不时看她。
分明只有十一二岁模样,却一幅淡定自若的模样。
“茶、水、火、器,四合其美。辅之以盐,可去其苦味,若再加入薄荷,煮至百沸,又是一番滋味。”言笑间,第一盏隽永已成,双手奉于对方跟前。
有人明显一滞,继而接过茶杯。
顷刻,已有茶香盈袖。
未置唇边,茶铺的大门却又是突然被人用力推开,来人更是气焰嚣张,嚷嚷着“这破大雨天的,赶紧拿些好酒好菜来给大爷们压惊”,比方才那群还要吵些。
孟云卿一阵恶寒,下意识看向身侧,果然见他脸色一黑。
还不待“鬼畜”开口,门口的侍卫便掩门而出。
不出片刻,屋外又果然没有了嘈杂声。
孟云卿边是同情,边是庆幸,庆幸方才没有被“鬼畜”这般撵出去,倒是后怕得很。
虽有这段小插曲,好在有人饮茶的兴致还没有被磨灭。
隽永过后,再饮了三杯,才弃了水。
“云州紫方如何煮?”他又抛问题。
云州紫方?孟云卿迟疑,又是难得的好茶,难不成他也带在身上?
段岩果然又翻出了一罐来。
孟云卿哭笑不得。
“云州紫方考量的是火候,火候为其一;若是年长者饮用,适量加入桔皮,可化痰止咳。还可……”
话音未落,有人打断:“煮年长者用的。”
孟云卿从善如流。
……
一来二去,茶煮了不下四五回。她煮茶,他看得认真也听得认真,不觉临近黄昏。
这场雨总算是停了。
再过不久,又有官府的人来报信,说是塌方已经疏通,可以通过。只是地势险峻,若要通过则要尽早,莫到晚上看不清路,怕生意外。
孟云卿顺势起身辞别。
他倒也没有留她,孟云卿心中舒了口气。
……
回到孟府已是亥时一刻,大雨中折腾了半日,一身疲惫。想到事情已经托付给冯叔叔,心中才踏实了许多。
至于唯一的曲折,就是茶铺那只“鬼畜”了,这类人果然还是不招惹的好。
******************
十日后,冯叔叔便带了地契前来。
购置田产和地契的琐事诸多,先要选地,再签订契约,还要找人打理,绝非易事。
十日已经非常快了。
田产和铺子的地契握在手中,孟云卿福了福身:“谢过冯叔叔。”
这些首饰能换多少银子,她心中清楚。
冯叔叔填了不少钱,却不同她提起。
“收好,别弄丢了。”冯阔一语带过,孟云卿也不点破。
踱步到苑中,娉婷在槐树下置了茶盏等二人。娘亲三月初七下葬,十余日过去,已是春暖花开,孟云卿有些错愕。
“云卿,刘氏前日里同我提起,她想代为照顾你,你如何想?”
正文 第005章 挑明
第005章挑明
孟云卿淡淡垂眸, 修长的羽睫倾覆, 还未长开的脸蛋上挂着些许婴儿肥, 青涩稚嫩:“大伯娘家中有两个儿子,一个女儿,早年丧夫, 一个人照顾三个儿女已是不易,云卿不想给她添麻烦。”
冯阔顿了顿,缓缓放下茶盏, 打量她:“你一向同刘氏亲厚, 这些日子也一直是刘氏在照顾你,日后同她一处也算有个照应。”
孟云卿莞尔, 不紧不慢道:“冯叔叔, 娘亲才过世, 我想在这里多陪陪她。虽然爹娘都不在, 至少这里还有一个孟府, 是家。冯叔叔帮忙置了了田产和铺子, 云卿生活无忧。”
冯阔是怕她吃苦头,才会想起刘氏。
“若是拿定了主意,就再找个靠谱些的婆子。你年纪尚小, 府里府外拿捏不住,我再从家中寻几个可信的管事和小斯来孟府帮衬。”
孟云卿咬了咬唇,起身微微福了福:“冯叔叔的照顾,云卿无以为报。”
“你爹娘都不在,我若是安排不好,日后如何有颜面去见他们?”
孟云卿便不再提。
临到晌午,屋外又开始飘雨,冯阔不让她送,就由娉婷代劳。
雨声叮咚敲打在窗前,孟云卿便恍然想起前一世里,自宋景城入京,有多少个日子,她都是这般在家中看着雨滴打发时间,无聊度日的。
重生不过十余日,却又好似前世一般。
待得屋外急促的脚步声传来,她收起思绪。
娉婷不会如此冒失,冯叔叔前脚才离,有人后脚便来了孟府,是一刻都多待不住。
孟云卿伸手拎了茶壶,缓缓倒入杯中。
恰巧刘氏进屋,她既不起身见礼,也不开口问候,甚至都不抬眸看她。
刘氏脸色有些挂不住。
这些日子,这个小妮子像换了心性一般,让她捉摸不透。
好几次,她都有错觉,这小妮子看出了她的心思和用意,她只能耐着性子供奉着,只等孟家一到手。
刘氏眸色一剜。
等这杯茶倒好,孟云卿微微抿了一口,才悠悠然抬头看她。
刘氏收起眼色,关切笑道:“吃茶也不叫上你大伯娘,什么时候和我生分的?”
孟云卿浅浅笑了笑,撂下茶盏,静静看她。
既不接话,也不让她坐,刘氏面上的笑意便有些僵硬,又一时寻不到好的台阶下。
孟云卿抿唇,她也跟着赔笑。
前些日子,她有意无意透露给冯阔听,她想收养孟云卿。
孟云卿尚小,还需要人照顾,身边哪能没有做主的人,否则将来的婚事也成问题。
冯阔毕竟是男子,不方便走得太近。这小妮子日后的婚事还得仗着自己。
冯阔是动心的。
她心中就也十拿九稳。
孟云卿早前和她亲近,这回子哭晕了一场,却突然变了心性,她是有些措手不及。但冯阔都首肯了,冯阔又是个会权衡利弊的人。她只是隐隐有些担忧,仍觉依照孟云卿平素的性子,是不会逆着冯阔的。
可谁想冯阔今日晌午离开,收养孟云卿的事却只字未提。
她心中慌了,莫不是冯阔心中有了旁的人选?
那是万万使不得的。
她匆匆赶到孟府,又从下人口中打听到,冯阔会打发些得利的妈子和管事来孟府,刘氏那颗沉下去的心才松了半截。
没将那丫头送出去就好!
她还有机会。
婆子和管事都是下人,哪怕是冯阔的人,方法得当也不会碍自己的事。
眼下,她应当脸皮厚一些,重新博得孟云卿的信任。才失了娘亲的孩子,她多费些功夫,像最初那样,赢得她的心。
思及此处,也不顾面上的尴尬了,自顾自搬了凳子,寻着孟云卿对面坐下。亲乎得翻了茶杯,拎起茶壶给自己匀了匀。
茶分三口品。
刘氏一口闷尽,仍不觉解渴。
看了看茶壶,还是停了手,朝孟云卿叹道:“也只有弟妹那样的妙人儿,才能泡出这样味道的茶。”
是在夸她,尽得真传,茶香四溢。
孟云卿这才应声:“大伯娘谬赞了。”语气淡淡的,虽是敷衍,却好歹算是开了口。
刘氏倍受鼓舞,见到成效,就顺藤摸瓜下去: “这段日子瘦了这么多,若是你娘亲见了,只怕会心疼,大伯娘去给你下厨。”
刘氏的丈夫其实同孟家没有血缘关系。
家道中落,却是雅致的人。
初到珙县时,同孟家是邻居,和孟父走得近。
后来刘氏的丈夫过世,刘氏一人照顾三个子女,生活不易。孟父便让云卿唤她一声大伯娘,时有接济。
刘氏感恩戴德。
后来刘氏将宅子卖了,留了些小钱过日子,带着儿女迁去了城西。每隔半月,还是会领着孩子来孟家。
孟父孟母对刘氏没有戒心。
刘氏厨艺很好,丈夫过世后,靠做厨娘勉强过活,日子过得清平。
每次来,刘氏做的饭菜孟云卿都很爱吃。
于是刘氏变着方子给孟云卿做好吃的。
讨好孟云卿,就等于讨好了整个孟府。
于刘氏而言,孟云卿天生好命,家中殷实富庶,有爹娘护着,终日过得是天真烂漫。
命苦的却是自己的三个孩子!
冬日里,还要随着她做活,冻得小脸通红。
命运的不公,深深刺痛了她的眼。
一到孟府,她就止不住得想,这若是她自己那三个孩子的该有多好!
她哄孟云卿欢喜,孟云卿果然就和她亲近。
人前,她对孟云卿比对自己三个孩子都好。
人后,她会忍不住偷偷拿走些孟家的点心水果,事后见到三个孩子欢呼雀跃,她大受鼓舞。
后来,她开始顺些孟家的值钱的器皿,孟家也仿佛不知不觉一般。
回家后,她便将顺来的器皿当掉。换来得钱,能给孩子们置些新衣裳,她的负罪感又减轻许多。
再往后,她在孟母房中闲叙,看着孟母取下那对翡翠耳环放入红木的首饰盒中,忍不住咽了口水。
孟父过世,孟母一病不起。
看着一侧的孟云卿,刘氏没有同情,没有怜悯,却忽然觉得机会近了。
孟父不在了,若是孟母撒手人寰,她只要将孟云卿捏在手中,整个孟家都是她的囊中之物。
她觊觎的,是整个孟家的财富。
……
她等了这些年,好容易才等到今时今日。
她怎么可能如此轻易放弃。
刘氏弯眸起身,她要重新博得孟云卿好感,让她尝尝小时候的味道,参杂着记忆的味道,最容易左右人的想法。
刘氏正欲转身出屋,却听身后之人开口唤她:“大伯娘留步。”
她果真回头。
孟云卿也起身,缓步上前:“前几日,我请冯叔叔帮忙,将娘亲的首饰和府中值钱的物什当了,在珙县附近置了些田产和铺子。
刘氏愣住,又听她开口: “置的都是死约,十年以内不得转让和售卖,每月靠这些田产和铺子收租,将好够府中每月的用度,只是闲钱就少了许多。”
刘氏瞳孔一缩。
置了死约,十年内不得转让和售卖。
嘴唇霎时失了血色,有些失态得看着眼前十二三岁的丫头。
她原本是计划将孟云卿带去清平。
清平离得远,那里没有人认得孟云卿,她能冠冕堂皇夺了孟家财物。
若是在珙县——珙县都知晓孟云卿才是孟府正紧的姑娘,哪里容得她一个没有半分沾亲的大伯娘做主。
刘氏捏紧了手心。
孟云卿这一句,忽然打乱了她全盘计划。
人不怕没有希望。
怕的是,尝了希望的滋味却又突然破灭。
刘氏眼底忽然泛起一丝猩红。
还是有法子的!
只要去了清平,这些租子钱她可以代孟云卿收。等限期一过,她还是可以将这些田产和铺子卖了。
天无绝人之路,刘氏深吸一口气,迫使自己缓和下来。
孟云卿已走到跟前,明眸青睐看着她,她又有瞬间错觉,这丫头似是已将她看透一般。
她不寒而栗。
“大伯娘日后还是少来孟府吧。大伯娘的大儿子断了腿,正躺在家中将养。大伯娘哪里不照顾他,却日日往孟府来的道理?”
刘氏怔住,“你……你说什么?”
正文 第006章 戳破
第006章戳破
刘氏怔住, “你……你说什么?”
“大伯娘的大儿子欠了赌债, 将家中的钱都赔光了不说, 还欠了不少外账,才被人打断了腿。大伯娘的小儿子虽然孝顺,却受兄长牵连, 终日惶惶度日。大伯娘的小女儿十五六了,还未说亲,连半分嫁妆都没有。大伯娘, 可是想拿孟家去填?”
刘氏一个激灵, “你……你……”
孟云卿敛眸:“还请大伯娘以自己家中为重,日后少来孟府。”一字一句, 清晰明了, 刺得刘氏无处躲藏。
“孟云卿, 你!……”刘氏一口恶气涌上, 可刚刚开了头, 又止在喉间。
她不敢同这丫头闹翻脸, 断了日后修缮的机会。
这个时候,即便心中有百般震惊和惶恐,还是要压下性子来, 苦口婆心道:“云卿,大伯娘知晓,你娘亲才过世,你心中不好过。大伯娘只是想……”
刘氏话到嘴边,却兀得噎了回去。
对上孟云卿那双眸子,刘氏忽然意识到陈词滥调搪塞不过去,便倏然调转了话头,痛心疾首状:“是!是我的大儿子欠了赌债,被人打断了腿;小儿子担心受怕,连屋门都不敢出。我女儿还未说亲,连嫁妆都被她那个不争气的哥哥败光了。可他们的娘亲还在,云卿,你何时才懂大伯娘的苦心?!”
言罢,抹了抹眼泪,连鼻尖都是微红的。
若非已然活过一回,知晓刘氏后来的秉性,此刻刘氏眼中的诚挚,只怕还是会将她骗过去。
孟云卿轻叹:“大伯娘的苦心,可是要带我去清平?”
“怎……怎么会?”刘氏心中一惊。
清平之事,她从未对第三人提起,她自诩小心谨慎。
即便是冯阔,她也是点到为止,只透露了要照顾这丫头得心思,哪里会将清平之事合盘说出?
这本就是秘密,是她留得后路啊!
这丫头是如何知晓的?
惊诧写在脸上,便连说话都无法淡定,刘氏心虚颔首,心里还在拼命思忖着要如何应付过去。
孟云卿却又道:“大伯娘是想先征得冯叔叔同意,住进孟府。然后借照顾我的名义,将孟府掌握在手中。冯叔叔虽然人在珙县,可终究有若大一个冯府产业要照看,无法兼顾。大伯娘是想赢取冯叔叔信任后,就做主遣散孟府的家仆,再将孟府的家宅和私产处理妥当了,带我一同搬去清平。这样一来,旁人根本不知道我们搬去了何处,冯叔叔也无处寻得我们下落。只要到了清平,大伯娘和三个儿女就是外地迁来的富商,再不用咬紧牙关度日。至于我——虽是累赘,却总有办法送走,找个普通人家打发便是。若是日后另有几分资本,就卖到达官贵族家中,赚个好价钱。”
刘氏眼中大骇,难以置信看着她,根本无从辩驳。
她也不知要如何辩驳。
孟云卿便不再看她。重新寻了桌边落座,自己斟了一杯茶,缓缓送至唇边。
良久,屋内缄默。
刘氏才算彻底想通,难怪这小妮子近来变了心性,难怪她再掩饰都毫无意义——孟云卿已然将她的心思看透!
说得她心惊胆战!!
可她哪里甘心!!
刘氏咽了口口水,厚着颜面开口:“云卿,你心中如此看待大伯娘,大伯娘无话可说。可平心而论,这些年大伯娘对你不好?从你娘亲病重到去世,大伯娘哪条不是忙里忙外帮衬着?就算你不领情,大伯娘这没有功劳,还没有苦劳吗?”
刘氏深吸口气,越来越觉得自己在理,便更加理直气壮道,“你不想我来,大伯娘日后可以不来。可这些年的辛苦费,你要如何同大伯娘算?”
孟云卿微微抿了一口,杯盏之中的茶又凉了几分,便不宜入口了。索性拢了拢眉头,淡淡道:“这些年,大伯娘从孟家拿走的东西还不够吗?”
只此一句,刘氏再次僵住。
“你……你说什么?”刘氏恼羞成怒:“你血口喷人!”
原来那丫头全都知晓,只是装作不说,就坐等着自己开口,然后从旁奚落。
刘氏恨得咬牙切齿。
她的算盘不可能就这么轻易落空!
孟云卿的态度已然明了,怕是半两银子都不会给她。她苦心经营良久,心底的怒气哪能轻易压得下去。
“笑话!孟家丫头,你口口声声污蔑我拿走孟家的东西,可有证据?!”
她一个小丫头片子能拿出什么证据来?!
旁人看来,她刘氏待孟家不薄,哪能轻易凭这丫头一句话翻盘!
至少气势上,不能弱下来,否则心虚之色便跃然脸上。
刘氏故作镇定。
孟云卿不急不躁,依旧慢悠悠道来:“大伯娘靠给城西的富人家做厨娘为生,一月的工钱能有多少?家中不仅有三个孩子要养,还有一个不成器的儿子赌债要还,一个月工钱入不敷出,算一算便知晓。”
原来不曾有证据,只是推算而已。
刘氏松了口大气,转而轻蔑道:“孟家丫头,难道我亡夫去了,不会留家当给我和三个孩子过活?这点就是到了官老爷处,也有理可说,哪容你一个丫头满嘴胡话!”
屋外大雨倾盆,猛然一个雷声劈下,吓得刘氏一哆嗦。
心中又恼又惊,就连屋外匆匆的脚步声都忽略了过去。直至娉婷行至门口,将好听得刘氏激动吼着先前这句。
屋内气氛好不尴尬,娉婷不敢进来。
刘氏看见她,脸上更是挂不住。
刘氏呵斥惯了娉婷,在娉婷面前只觉更抬不起头来。
娉婷也怔住,半晌才福了福身,走到孟云卿身后,也不敢吱声,只能默默看着自家姑娘。
孟云卿却是无碍:“城西的当铺,大伯娘是常客吧?当铺里的买卖掌柜都是有记录的,拿当铺里的记录和这些年孟家丢的东西比对自然就知晓了,总不至于大伯娘家的东西总与孟家失窃的东西一样吧。”
城西当铺!
刘氏心中一惊,她……她怎么知晓得如此清楚?
刘氏的表情看在眼里,孟云卿继续:“大伯娘这些年对我们母女的照顾,云卿一直记在心里。可要是当铺里再查出些旁的东西,并非出自孟家,大伯娘要如何自处?”
言外之意,孟家的东西她可以不追究,旁的脏污便由不得她了。
刘氏心中的天平轰然倒塌!
这些年,她在孟家拿得顺手,自然也得意忘形!有时在城西富人家做活,也忍不住习惯性顺手牵羊。只是孟家的羊大,旁人家的羊小,她的手都算不得干净!
见她惊慌失措,娉婷满眼惊讶,刘氏这些年竟然……
诧异时,又听孟云卿开口:“方才让阿四去衙门请于捕头,到了吗?”
衙门?于捕头?
刘氏脸色瞬间铁青。
娉婷慌张点头:“该是快到了。阿四说他同于捕头提前,府里前几日丢失的一对金银烛台是给夫人守灵时用的。于捕头大怒,说守灵用的东西都敢盗,哪里还有对死者的敬意。”
刘氏下意识咽了口口水,她哪里料想平日对自己言听计从的丫头,会有这么一手?!
于浦头嫉恶如仇,以他在珙县的威名,要查出她偷拿孟府的东西简直易如反掌。
她若锒铛下狱,家中的三个孩子要如何办?老二是个不抵事的,要是由着老大性子乱来,他们兄妹三人今后怕连立锥之地都没有。
刘氏眼中哪里还有先前那股子连蒙带唬的语气,神色也突然瘫了下来。
“想来大伯娘家中的事务也多,云卿就不多留了,”言罢,顿了顿,吩咐娉婷道:“娉婷,让安东送送大伯娘。”
不是让娉婷送,而是让安东送。
是要只开娉婷。
娉婷愣愣点头,全然没有领会。
待得娉婷跑出,孟云卿才轻声开口:“大伯娘日后还是别来孟府,多在家中照顾。”
正文 第007章 来客
第007章来客
几日前的一幕过后, 刘氏果然没有再来孟府, 孟府一时清静了许多。
娉婷是心中藏不住事情的人, 总是忍不住找自家姑娘打听,刘氏偷拿府里东西的事情,姑娘是如何知晓的?
姑娘在府中从不管事, 更别说管账之类的,先不提刘氏在暗处污下的银两,即便是府内少了几处值钱的器皿, 姑娘恐怕都分辨不出来, 为何有关刘氏种种,她却清楚得很。
孟云卿笑笑, 搪塞而过:“不是我清楚, 是娘亲清楚。娘亲觉得刘氏一人独自带着三个孩子不容易, 才不同她计较, 结果娘亲刚过世, 她就打起了孟家的主意。”
娉婷好一阵后怕:“幸亏姑娘发现得早, 否则还不知往后会如何?”想想刘氏平时训人的表情,娉婷全然不敢再多想象,要是姑娘日后托付给刘氏会怎样?
娉婷又道:“既然姑娘早有刘氏行窃的证据, 为何才拿出来?”
孟云卿微微一叹:“若是真有证据便好了。娘亲过往管账,家里丢了什么东西自然清楚,既然清楚还能蒙混过去,便是有心偏袒刘氏,哪里有什么账目可查?我不过是吓唬她罢了,只是刘氏心虚,自然也就当真了。”
说到底,若非冯叔叔将田产置下来,她也没有底气同刘氏彻底闹僵。
眼下,刘氏祸患已除,她不用重蹈前世覆辙。
在珙县,孟家也是一方小富,旁人也不会轻易打主意到她头上来。
不去清平,便不会遇到宋景城。
****
刘氏之事解决后,孟云卿再去了趟城南冯府。
地契之事,终究是依靠冯叔叔帮忙的,她先前的心思放在应对刘氏上,没有好好谢过冯叔叔,于情于理不合。
另一层,便是刘氏之事,她虽没同外人提起过,但总需要找一信得过之人背书。否则刘氏万一翻脸,她一个小姑娘的话,旁人不知相信几分。冯叔叔是一方乡绅,有冯叔叔背书,她也不担心刘氏会掀起多大风浪。
刘氏之事告一段落,再将娘亲生前遗留下来的事务逐一打点,时间便不觉到了四月。
珙县在韩燕偏南。
四月里,暖风和煦,草芽漫漫,结伴踏青之人不在少数。
接连忙碌半月,回程路上正好路过西桥。
西桥离城北大约十里路,小时候,爹娘经常带她到西桥放纸鸢,娘亲常说,春日里放飞的纸鸢是祈福,她自幼便记得。
那时家中的纸鸢大都是爹爹和娘亲一起糊的,是一家人的趣事。爹爹画画,她就在一侧添乱。在蝴蝶翅膀上画青蛙,抑或是给燕子尾巴描兔子,爹爹却从不斥责她,只是问为何要画青蛙和兔子。
她便笑嘻嘻道,蝴蝶和燕子有翅膀,青蛙和兔子没有,然后燕子就带兔子上天了。
爹爹笑不可抑。
记忆中的西桥,永远是爹爹带着她在青草地上奔跑,手中的线轮鼓鼓做响,纸鸢便迎风而上。
“停车。”孟云卿唤了一声。
安东照做。
娉婷就不解,“姑娘,不是回府吗?”
……
“姑娘,纸鸢买回来了。”娉婷笑盈盈折回,手中的蝴蝶纸鸢护得极好。
孟云卿接过,双手轻抚而过,遂而嘴角浅浅勾勒:“娉婷,陪我去放下纸鸢吧。”
就好像爹娘还在的时候一般。
……
****
等到回府,又是临近黄昏。
未下马车,就见阿四跑来:“姑娘,家中来客人,等了快一个时辰了。”
客人?
孟云卿和娉婷面面相觑。
爹娘过世后,来孟府的多半都是爹娘的旧识,若是旧识,阿四肯定认识。
说是客人,便是在孟府不曾见过的。
“有说来做什么的吗?”孟云卿边下马车边问。
阿四点头:“说是姓沈,从外地来,应当是来孟府寻夫人的。”
娘亲?
孟云卿更为诧异。
爹爹和娘亲都不是珙县人,是后迁入珙县的,平日走动的熟识大都是来珙县后相交的。
从外地来,姓沈,找娘亲,孟云卿一头雾水。
阿四也是机灵之人,趁着孟云卿下马车,凑上前道:“当是富贵人家,马车还停在一侧呢。”
孟云卿顺势看去,不远处果然停了两辆马车,马车宽敞,质地优良,至少是殷实人家。马车外,守着几个锦服的侍卫,论气度和衣着,非富即贵。
见到她看过来,应是府中的主人,都循礼曲身,算作礼节。
孟云卿微微颔首:“人在哪里?”
“只有一人,安排在厅中用茶。只说是来寻沈芜的,夫人的事我们不敢接话,就等着姑娘回来。”
沈芜是娘亲的名字,那就是娘亲早前的旧识。
“还说了什么吗?”
“没有,就一直在厅中用茶。”
孟云卿点头,入了府,径直走去便是大厅。
大厅的门敞着,远远就能望见一道侧影端坐厅中,身姿笔挺,衣着华贵,端起茶盏轻轻抿了一口,掩不住的绰约风流。
听到厅外的脚步声,不由起身转眸,面上的表情带着和善的笑意,嘴角微微勾起,像是掩藏了喜悦在心中。
待得看清来人,十一二岁的个头,又略微有些错愕。
孟云卿尽收眼底。
“先前有事不在府中,让公子久等了,公子是来寻沈芜的?”她也好似不觉般,直接开门见山。
锦袍公子不免打量了她几眼,莞尔道:“沈某从京中来,受家中长辈嘱托,来寻沈芜。”
京中,家中长辈,言辞之间恳切有礼,不似有假。孟云卿福了福身,轻声应道:“公子要寻的沈芜,是我娘亲。”
娘亲?
锦袍公子先是一惊,继而眼前一亮,“你是……云卿?……”再看她的眼中多了几分亲络和流光溢彩。
孟云卿微怔,他怎么知道她的名字?
她眼色诧异便是默认,锦袍公子喜上眉梢,“云卿,我是你的表兄,沈修颐!”
表兄?
孟云卿不免疑惑,从小到大都未听父母提及过表亲之事,而眼前忽然冒出来的沈修颐,像燕子滤过春水般,在心中泛起丝丝涟漪,再难平静。
见她犹疑,沈修颐也不着急,只从腰带上解下一枚玉佩:“云卿你看,沈家的子孙身上都会有这么块玉佩,沈芜姑姑也有。”
孟云卿接过,映入眼帘的,是上好的羊脂玉才能打磨出的光泽,正面雕刻着祥瑞的麒麟图,背面……她颤颤翻过,果然刻着一个浑厚的“沈”字。
孟云卿攥紧玉佩,又从袖袋中摸出娘亲随身携带的那枚,放在一处,根本是一个模子刻出,出自同一作坊之手。
孟云卿愣愣抬头。
沈修颐笑着看她,温文如玉。
过往,她一直以为母亲死后,她在世上再无亲人,而这枚羊脂玉佩上的温度,暖得让人窒息。
沈修颐是表兄,那她便是还有舅舅或姨母的。
不觉鼻尖微红,氤氲就浮上眼眸。
“傻丫头,哭什么。”他伸手上前,替她擦拭眼泪,袖间好闻的淡淡沉香味,仿佛顺着鼻息浸入心扉:“沈芜姑姑呢?”
孟云卿眉间微滞,唇边颤了颤,半晌开口:“娘亲在上月过世了。”
正文 第008章 沈家
第008章沈家
孟云卿终于明白, 上一世的时候, 为什么没有见过沈修颐。
二月里, 娘亲重病,看过好些大夫,都说大限将至, 娘亲便托人送了书信去沈家。
信中没有写她时日不多,只是说膝下有个女儿唤云卿,自出生后还未见过外祖母, 想让家中来人接云卿回沈家一趟。
娘亲是怕死后, 她无人照顾,才会给一直没有联络的娘家捎信。
至于母亲为何一直同沈家没有联络过, 沈修颐含糊带过, 她也并不清楚, 只隐约觉得与爹爹有关。
沈家的人并不知道娘亲已经病重, 但时隔多年, 突然有了娘亲和她的消息, 老祖宗欢喜得连病都好了多半,家中便派沈修颐来珙县寻她和娘亲。
沈家在京中。
京中到珙县少说有一个半月路程,上一世的时候, 沈修颐也应来过珙县。
只是那时她已随刘氏迁到清平,刘氏又未透露给旁人,所以她根本就没有见过沈修颐。
这一世,若是她没有摆脱刘氏,兴许永远都不知晓,还会有沈家的人会来珙县寻她。
……
入夜,孟云卿窝在被里辗转难眠。
她还记得她提及娘亲过世,沈修颐眼中失望和关切的神色。
对沈家,她一无所知。
前一世的种种艰辛,总让她对亲人有莫名的向往。犹是见到沈修颐递来的玉佩,那股带着温度的暖意,让她流连忘返。
前一世,若是有沈家在,她还会不会落到最后下场?
实在失了睡意,就合衣而起。
虽是四月,夜间还是透着丝丝凉意,不觉将衣裳拢得更紧些。
睡不着,便出屋在苑内踱步。
沈修颐提起过外祖母,她就在心中勾勒模样,头发都已花白,身子骨还算硬朗,最喜欢孙子辈围在身边。喜欢听戏,喜欢热闹。
娘亲是外祖母的小女儿,外祖母过往最疼娘亲。所以接到娘亲的书信,就匆匆唤了沈修颐往珙县赶。
外祖母很想见她。
孟云卿幽幽一叹,寻了苑中的凉亭歇下。白日里,沈修颐是想让她同他一道回京,回沈家。
也难怪,爹娘都已不在,整个孟府只有她一人。外祖母和沈家尚在,哪有留她一人在珙县,却无人照料的道理。
沈修颐的提议不无道理。
但京中于她,始终是梦魇。
“锦年,我娶妻了。”
“昀寒是尚书府的千金,为我育有一双儿女……”
“偌大的燕韩,你再无亲人,还能去何处?”
……
****
翌日清晨,珙县飘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入春后难得的潮湿阴霾。
娘亲葬在城东,沈修颐想去拜祭,孟云卿同行。
宽大的马车,孟云卿多是默不作声看着窗外,沈修颐便从善如流,也不出声相扰。
沈芜姑姑是上月下葬的。
给祖母的信中却只字未提病重之事。孟家上下除了十来个丫鬟杂役,就只有云卿一人。
她一个十二三岁的小姑娘是如何熬过来的?
沈修颐微微敛眸,忽然想起侯府里的姊妹,哪个不是锦衣玉食,养尊处优,处处有父母拿捏考量,不觉心中一沉。
而本该天真烂漫的年纪,有人眼中总是多了几分与年龄不相称的愁绪。
“到了。”她声音很轻,沈修颐缓过神来。
马车缓缓停下,安东上前来扶她。
出行本是用的沈修颐的马车,就没有带娉婷一道,安东熟悉路,就与车夫并驾。
“雨天滑,姑娘慢。”笨拙的语态,沈修颐微微怔住。
孟云卿浅浅弯眸。
搭手下了马车,安东撑好了油纸伞给她,细雨沾衣,怕染风寒,也沈修颐入乡随俗。
身后的侍卫会意拎了香烛跟在身后。
“娘亲葬在这里,同爹爹一处。”说得风轻云淡,石碑便映入眼帘。石碑前杂草不生,应是才来祭拜过。
侍卫甲上前摆了祭品果实,侍卫乙打了火折子,沈修颐点了香烛上前,双手高举过头顶,行大礼叩拜。
孟云卿眼眶兀得湿润。
“姑姑,修颐来看你了。”薄唇轻抿,声音犹如清风拂面,眸间噙得的伤感又好似不着痕迹。
孟云卿微微拢了眉头,沈修颐,似是从前就见过的娘亲的?
再见他大礼叩拜,额头都渗出隐隐血迹。
……
一行人在城东逗留的时间并不长,拜祭完孟母,便往孟府折回。
由得方才拜祭的缘故,孟云卿只觉亲切了许多,想起方才他眸间的痕迹,不觉问道:“表兄以前见过娘亲?”
难得她主动开口,沈修颐颔首:“小时候淘气,常往沈芜姑姑院子里跑,喝她煮的茶。”
娘亲煮的茶?
孟云卿倒是信了,娘亲爱煮茶,应是在沈家就有的嗜好,沈修颐果真是见过娘亲的。
“那时候娘亲是什么样子的?”她不禁好奇。
沈修颐便笑:“祖母育有四个子女,从父亲到二叔,三叔都是儿子,就姑姑一个小女儿,自然金贵得很。我们小时候犯错受罚,就通通往姑姑院里跑,十回里能有九回逃过去。”
似是想起从前,眼中的浮光掠影都温和动人。
孟云卿就也跟着笑开。
见她开怀,沈修颐继续:“所以祖母常说,这样的小祖宗有一个就够了,再多一个,怕是整个侯府都吃不消。”
侯府?孟云卿稍稍顿住。
但沈修颐说的随意,她也就没有打断。他说,她就在一旁安静地听,仿佛回程的路都似是短了大半程。这一趟出来,便不觉亲络了许多。
等到回孟府,周遭聚了不少围观之人,嘈杂得很,连马车都驶不进去。
父母过世后,街坊邻里都对她颇为照顾,平日里哪有这般景象,莫不是出了什么岔子?
孟云卿掀起帘栊,恰好闻得人群中,一声大吼:“叫姓孟那个贱蹄子出来!别以为躲在孟家,我就找不到人!有本事哄我娘走,没本事出来说清楚!”
沈修颐眸色微黯。
孟云卿眉头一蹙,是刘氏的大儿子!
正文 第009章 教训
第009章教训
孟云卿眉头一蹙, 是刘氏的大儿子!
却不只刘氏的大儿子一人!
身边聚集的混混少说也有十来人, 有的跟着吆喝起哄, 有的挥手舞臂,弄得场面极其难堪。
看这门口聚集的阵势,若非孟府的大门紧闭, 只怕要抡起家伙入府洗劫。
安东脑子直,当下就忍不住要往人群里冲,沈修颐身后的侍卫伸手拦住。
孟云卿掀起帘栊, 正欲下车, 却被沈修颐一把拉住:“这等事情不需要你露面,云卿, 先告诉我出了何事?”
孟云卿咬了咬唇, 半晌, 才低眉道起:“喊话的叫王金, 她娘亲是过往的街坊, 我从前唤大伯娘……”
……
许是等得太久, 不见孟府的人动静,混混头子有些急了,直直拎了王金到一处, 呲牙咧嘴道:“臭小子,你不是骗我吧?还想断一次腿?”
王金顿时吓得一哆嗦:“哪……哪里敢……有人的,孟府有人的,等孟府那个丫头出来,就有钱了!”
“你最好说的都是真话,否则以你欠的赌债,再拉上爷几个跑这么一趟,就是断两条腿,两只胳膊都还不起!”
王金只得连连应好。
被混混头子这么一番恐吓后,一身冷汗都仿佛吓了回去,更觉只能抓住孟家这根救命稻草,连仅存的颜面也不再顾忌了。
“孟云卿,你欺负我娘亲老实人,你娘死的时候,我娘怎么张罗的,现如今你过河拆桥,翻脸不认人!你……你丢你死去爹娘的脸!”
“孟云卿,爹娘是如何教你的!”
“孟云卿……”
王金越骂越起劲,孟云卿脸色再崩不住,攥紧了掌心,刚一起身便被沈修颐按回原位,“呆这里,看着就好!”
言罢,径自掀起帘栊下了马车,孟云卿想开口,却见他身后的侍卫跟了上去。
孟云卿倒不怕他吃亏,只觉得刘氏一家无耻到了这份上,让沈修颐作何想?
马车外,眼见无人搭理,王金更加肆无忌惮:“孟家的人,都是这副德行吗?!”
“你这幅嘴脸,又是什么德行?”
王金一愣,顿时语塞,顺着声音的方向望去,刚好看到人群中让出一条道来。
人群中议论纷纷,只见十来个侍从模样的人,簇拥着一个锦袍男子走人群中走出,恰好不偏不倚走到他跟前。
“你……你是什么人?”王金明显不认识来者,但单看他一身衣着华贵,跟着的侍从又都非泛泛之辈,啥子也知道收敛。
“你不是找孟家的人吗?我是孟家的表亲。”沈修颐嘴角微微勾起。
孟家的表亲?王金僵了僵,他为何没听娘亲说过孟家有门表亲?还是……这样一门表亲?
定是来炸他的,王金吼道:“胡说!孟家哪里还有旁的亲戚!”
沈修颐轻哼一声,也不恼怒也不闹,只戏谑道:“原来是欺负孟家没有亲戚帮衬,才带了一群牛鬼蛇神来这里闹事。”
“你说什么!”混混头子倒是怒了,身后各个都面露凶神。
而沈修颐没有示意,十余侍从都不作声。
“我说,我确实是孟家的亲戚。”沈修颐还是轻笑,“我是孟云卿的表兄。”
看他振振有词,兴许是真,兴许是强出头,忽然正中王金下怀,王金便突然动了心思,大声喊道:“既然是孟家的亲戚,就替孟家还钱!”
好似瞬间有了冤大头的意味,王金巴不得祸水东引。
混混头子也喜出望外:“五百两,一分都不能少!”
沈修颐背着双手,缓步上前,脸上笑得更欢:“五百两,不多,一千两也有,只是不知道孟家何时欠了你的银子,字据呢?”
字据?混混头子皱了皱眉头,“字据,有!拿给他!”
身后小弟扯出一张皱巴巴的纸,王金在后面望了望,偷偷咽了口水。
沈修颐便笑了出来:“赌债一百两,利滚利,五百两,签字画押的人叫王金,同孟家有什么关系?就凭这张字据,你们就想来孟家要账,孟家大可以去衙门告你诬陷,还免不了吃牢狱之灾。”
听说要吃牢狱之灾,混混头子顿时望向王金。
“你说什么!”王金心虚一喊。
“我说你欠的赌债,凭何要孟家还?孟家关门闭户不同你一般见识,你就在人家门前破口大骂,大家评评,天下间有没有这样的道理!”
沈修颐说的在理,周围围观的邻里免不了指指点点。
王金在珙县什么名声大家心知肚明,只是刘氏平素里同孟府走得近,倒以为孟府真做了什么对不起刘氏的事。
如今看来,倒是刘氏的儿子欠了债,无处还,就又回来赖上了孟家,还真真是可恶得很!
“胡说八道!我娘可是孟云卿的大伯娘,孟家可是将我娘当上宾供着,我娘照顾了孟家这么久,还些赌债理所应当!”王金理直气壮,既然没有退路便破釜沉舟。
“好一个理所应当。”沈修颐敛了笑意,蓦地沉下脸色,让王金忍不住打了一个寒颤,不禁后退一步,跌倒在孟府门前的石阶上。
“不知这理所应当值多少赌债?今日五百两,明日一千两?明日复明日,你王家多大的恩惠,好大的颜面!值得整个孟府掏空了给你还债!”
他本就气势凌人,王金根本无法反驳,眼见他越走越近,王金想躲,刚爬起来,却又倏地从台阶上跌了回来,正好跌在他跟前,顿时吓得冷汗直流。
“你……你……光天化日,你想做什么!”王金破罐子破摔。
沈修颐也蹲下看他:“我想告诉你,孟家不是软柿子,任凭你母子二人欺负,记得今日的教训。”
教训?
王金尚未反应过来,只觉手臂上一阵剧痛,顿时尖叫出来。再惶恐看向沈修颐,只见他悠悠起身,随意拍了拍衣裳,才转眸看他:“再有下次,就不是一只胳膊的事。”
闻言,身后的侍从果断拔刀。
王金一愣,便也顾不得痛,连滚带爬起身,见鬼似的尖叫跑开。
“怎么,听不懂我家公子的?”侍从甲随即看向混混头子。
混混头子心中原是有气,可再一看眼前明晃晃的刀光,下意识得闭了嘴。
“走。”一声招呼,身后的乌合之众便一溜烟跟着散开。
人群中就有人带头叫好!
鼓掌得亦有。
过往,早就看王金同这群恶霸不顺眼,眼前的一幕真是大快人心。
不多时,围观的人群便前后散去。
沈修颐上前,掀开马车上的帘栊,便见孟云卿眼眶微红,楞楞道了句谢。
沈修颐手中一僵,先前酿在喉间的话又咽了回去,只低声道:“云卿,跟我回沈家吧。”
正文 第010章 离家
第010章离家
“云卿, 跟我回沈家吧。”打从城南冯府回来, 孟云卿还倚在马车上, 想这句话。
王金大闹孟家,让她忽然想明白两个道理。
她筹划得再好,再不给刘氏留机会, 也架不住一群混混的胡搅蛮缠。
爹娘不在,冯叔叔又隔得远,她一个十二三岁的小姑娘, 遇上泼皮无赖又能作何保全孟家?
昨日若没有沈修颐, 她在众人面前极力申辩又有什么用。即便昨日报了官,保不准无赖今日再来, 今日报了官, 大可明日再来纠缠。守着孟家这样一个主子还未及笄的香饽饽, 只怕垂涎的人会越来越多, 长此以往, 孟家许是再难有安宁之日。
早前是她想得太过简单, 以为有了生存凭借,便可平平稳稳渡日。
即便前一世在坪州,也是她和秋棠守着宋宅过日子, 但府里的家丁下人也都是宋景城拿捏过的。加之旁人都知晓宋家有人在京中为官,哪里会欺凌上门?
说到底,她还不足以支撑得起整个孟家。
孟云卿微微敛眸。
父母相继过世,她本以为世上再无她的亲人,但沈修颐马车上那句“呆这里,看着就好!”,她心中五味杂成。
前一世,她在刘氏眼皮子下艰难生存,后来为了逃出刘氏的手心四处流窜,真正等到宋景城入京为官才有了所谓的安稳。而安稳背后,却是漫长的等待和一个自戕的结局……
“云卿,跟我回沈家吧。”他的声音好似春风和煦,丝丝泅开在心底。
她是该同沈修颐回家,那里有她的亲人,应是庇护她成长的羽翼。她继续留在珙县,除却少了一个刘氏,若是每日都提心吊胆的生活,和上一世又有何不同?
“我们去京城可好?”昨日用过晚膳,她好似随意问起。
“小姐去,安东去。”
娉婷就更为欢喜!
她还没去过京城呢,听说京城里连墙都是镶着黄金的,处处富丽堂皇;京中的达官贵族,身着的绫罗绸缎都价值千金,哪里是珙县能比的。要是能去京城,看上一看都是好的。
仿佛三言两语就扫清孟云卿脑中阴霾。
待得她弯眸一笑,娉婷又上前替她提了提裙摆,轻声道:“姑娘和表少爷去京中,就是沈家的表姑娘了。有沈家照顾,老爷和夫人泉下有知,想必也是安心的。”
孟云卿指尖微微颤了颤,上前拥了拥娉婷。
……
翌日,应了沈修颐回沈家之事。
沈修颐乐得掉了手中的笔头,彼时正提笔给祖母和父亲写信,离家多日,知晓他们惦记珙县这边的事,便恰好提及云卿会同他一道回京。
“云卿,祖母定会欢喜得连开几天戏台子。”沈修颐封好信笺,吩咐亲近侍从送去驿站。
孟云卿让安东一道前去,正好领路。
沈修颐便嘱咐她不急,将珙县的事打点好再走。孟云卿点头,这一趟离开珙县,怕是一时半刻都不会回来,要准备的东西其实不少。
至少离开珙县前,她要去趟城南同冯叔叔道别。
冯叔叔对孟家多有照顾,光是前些日子置下的田产铺子就替她填了不少银子,她无以为报。
再者,在珙县,她近亲的长辈并不多。
冯叔叔当时想让刘氏收养她,无非是担心她日后无人照顾,冯叔叔替她操心不少。现在沈家的人来寻,究竟是母亲的娘亲人,论亲属也胜过当时的刘氏多少,她是想让冯叔叔知晓。
冯阔也确实为她高兴。
姑娘家,理应同族中亲人一处。留京中也好,日后有家人张罗,寻门登对亲事,和和美美,也带回珙县来给老夫看看。
孟云卿便是陪笑。
末了,冯阔又道:“只是京中的富贵人家不比珙县,若有不习惯的,再回珙县就是了。孟府我会让人帮你打点。”
孟云卿从善如流。
辞别后,冯阔一路送至很久。临上马车,孟云卿又让安东扶下,行大礼拜别。
冯阔欣慰一笑。
……
冯府回来,又花了四五日在处理府中剩余事务。
置下的田产和铺子,有冯叔叔帮忙盯着,她不担心。
至于孟府,她若离开珙县,府里不需要这么多人伺候。同沈修颐商议,只留了阿四和一个能干的老妈子。平日里照看打扫,有事捎信儿来京中即可。
安东和娉婷,她是要带去京城的,其他人便分了些银子,让大家回家安生。
她的东西本就不多,思来想去,可供带走的就更少。
一年四季简单的衣裳,几件还算拿得出手的首饰,以及娘亲留下的一套煮茶的器具。
再有便是珙县的特产。
珙县盛产糖类,蜜饯远近闻名,老人家该是喜欢的。一样口味挑了一些,便占到她一半的行礼之多。
“云卿有心了,祖母一向喜欢甜食,见了定会喜欢的。”沈修颐心底澄澈,却也不说透。
珙县到京中至少一个半月路程,四月里天气就开始回暖,等到了京中,蜜饯怕是多半都不能用了。平素运往京中的蜜饯,都是走的官家驿站,快马加鞭连夜兼程送达的。
她费了不少心思,他不想拂了她的好意。光是这份心意,已是难能可贵,祖母欢喜都来不及。
……
转眼到了四月十六,家中事宜都处理妥当,便准备在明日离开。
娉婷一面收拾,一面感叹:“姑娘带的东西太少,去了那边会不会用不惯。”
孟云卿认生,有时同爹娘外出留宿,到了夜间便睡不着。后来若是再有外出,都会让娉婷戴上习惯的枕头和贴身的薄被。
娉婷免不了担心。
京中本就陌生,姑娘带的东西又不多,怕到用时又缺,一时又寻不到。
孟云卿低眉莞尔:“沈家不同孟府,我们也不知道有何忌讳,还是不要惹些不必要的麻烦,等到了京中入乡随俗,再置些也好。”
娉婷恍然大悟,沈家想来也是京中大户人家,日后要在沈家常住,姑娘若是连枕头和薄被都带了,保不准旁人还以为姑娘娇气不好相予。
再则,京中的姑娘小姐们习惯许是与珙县不同,当是到了京中才清楚,再置不迟,免得遭人笑话。
一时间,主仆欢声笑语,这一宿过得也快。
……
沈修颐来时就有两辆马车,正好匀出一辆给她,毕竟路上时日不断,分开马车方便些。
于是安东驾车,她就同娉婷一车。
沈修颐有时会上马车,同她说话打发时间,多半都是在聊家中之人。
也由得如此,孟云卿才错愕了解,过往她一直不曾知晓的沈家,便是京中享有赫赫盛名的定安侯府。
而她的大舅舅,也就是沈修颐的父亲,正是当今朝廷的顶梁——定安侯,沈万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