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新官上任(一)   “翻过这座山,就是谈阳县了。”老陶缩着肩膀,低头剥着橘子,状若漫不经心地说。
  陶墨忍不住掀起帘布。
  冬日里的寒风立时呼呼刮进来,外面银装素裹,什么都看不见。正赶车的郝果子回头道:“少爷有什么吩咐?”
  “没什么。”陶墨被冻得打了个哆嗦,连忙将帘子放下。
  老陶把剥好的橘子递给他。
  橘子放得久了,有些干巴巴的,吃到嘴里倒是甘甜。陶墨连吃了几颗,才将剩下的塞进老陶手里。
  老陶也不客气,一口吃了个干净。
  陶墨下意识去摸怀里香巾擦嘴,但手刚伸进怀里,就想起那条香巾之前被自己丢进炉子里烧了,心里不禁有些惋惜。流连群香楼这么多年,只得这块香巾作纪念,没想到最终还是没剩下。
  “少爷,冷吗?”老陶将暖炉往前挪了挪。
  “不冷。”陶墨心情憋闷,坐了会儿,沉不住气问,“听说谈阳县富户多,怕是不好相与。”
  老陶道:“人善被人欺。少爷若是怕他们,他们自然会欺到头上来。”
  “我怎么会怕他们?”陶墨音量微微提高,“我是一定要做好官的!”
  老陶昏昏欲睡的眼皮下终于绽放出几丝光彩来,“少爷一定能的。”
  陶墨似乎已经看到自己变成“陶青天”受夹道百姓相迎的景象,顿觉前途一片光亮。
  车厢突地一晃。
  陶墨后脑勺猛然撞上车壁,身体半仰着栽进车厢角落。
  由于老陶与他对坐,情况稍好,在关键时刻两只手撑住车壁,不似他这般狼狈。
  郝果子掀起帘布,探头进来,哭丧着脸道:“车轮坏了。”
  风刮得凌厉。
  陶墨使劲缩脖子,想将头缩进领子里去。
  “幸好离谈阳县也不远了,我们走去就是。”老陶对郝果子道,“将马解下来驼行李。这车等少爷进了县衙,再派人来取吧。”
  陶墨只好从车里下来。
  郝果子道:“不知上一任的县老爷走了没有。若是没走,我们怕是没地方住。”
  老陶道:“我打听过了。上一任县老爷是病逝的,家人早将他收殓回乡了。”
  郝果子嘟哝道:“这下更糟,连个提醒的都没了。”
  老陶道:“着什么急?县老爷不在,县丞、主簿和典史总在的。或许还有师爷,这些人都比县老爷要通晓世故得多。”
  郝果子这才不说话了,利落地将行李卸下,捆到马上。
  陶墨站在道边,身体不停地哆嗦着。
  老陶将暖炉取出,让他提着,“多少暖和点。”
  陶墨勉强从袖子里伸出两根手指,捏住。
  一行三人和一匹马重新上路。
  冰雪微融,脚下最是湿滑。
  郝果子连摔了三跤才总算摸出门道。
  陶墨原本也要摔,但每每被老陶扶住。莫看他年迈,却是三人之中步伐最稳健的一个。
  这般磨磨蹭蹭,竟也赶在关门之前进城。
  在无人山林走久了,突然遇到嘈杂鼎沸的人声,三人都生出恍然如梦的错觉。
  郝果子擦了擦眼角道:“以后这里就是家了。”
  老陶道:“未必就是一辈子。”
  郝果子瞪大眼睛道:“你说少爷会被罢官?”
  “呸。”老陶连忙吐了口唾沫在地上,伸手一拍他的脑袋,不悦道:“不能是升官么?”
  郝果子干笑着牵马往前溜。
  陶墨和老陶远远地跟在他身后。
  或许是有了人气,陶墨觉得昏昏沉沉的脑袋终于清醒了些。
  郝果子顺着东大街,一路寻到县衙门口,叩门递帖子。
  等陶墨到时,里面的人已经迎了出来。
  “官文说老爷要过了正月才到,没想到年前就到了。真是有失远迎。”那人见陶墨好奇地看着他,自我介绍道,“我是原县太爷张经远的刑名师爷,敝姓金,老爷称我金师爷便是。”
  陶墨老老实实地唤了一声,“金师爷。”
  金师爷目光如炬,在三人中间晃了一圈,落在老陶身上。
  老陶道:“小人是跟东家来守门的。”
  他说的谦虚,但金师爷却看得出这三个人中,就属这个最难缠,当下哈哈一笑道:“老爷千里赴任,理当进屋再谈。请。”
  老陶见他口中说得客气,眉目神情却全然不将陶墨当一回事,不禁暗暗皱眉。
  进得二堂,金师爷突然留步,将陶墨引到上座,自己在下首陪坐。
  陶墨疑惑地看向老陶。
  老陶道:“少爷行了一天路,正是疲乏。师爷为何不引至内堂?”
  金师爷惊得弹起来,连拍额头道:“我真是糊涂了。不过上一任张大人临终之时,一直为自己未能与新上任的县老爷完成交接官印而耿耿于怀,所以老爷若是能勉励支持,还请出示上任文书,也好让我将官印交接与大人,卸了身上重责。”
  他夹枪带棍,分明不给人余地。
  陶墨只好取出上任文书给他,又跟进书房,接过官印。强撑到此刻,他已有些不支,身上一阵阵发冷,牙齿咯咯得哆嗦着。他怕老陶和郝果子担心,只好退到一边,暗自忍耐。
  老陶见金师爷转身要走,连忙唤道:“金师爷,何去?”
  金师爷笑道:“我东家是张大人,如今张大人故去,所托之事完成,自然再无留下之理。”
  老陶道:“金师爷何出此言?我家少爷新上任,正是用人之际。”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金师爷看着陶墨,嘿嘿笑道,“新老爷五千两捐了个县官当,可见财大气粗,不愁奔投之士不纷至沓来,哪里还用得上我?以我之见,在谈阳县地界,找个告状的不易,找个讼师或师爷,却是再简单没有的。”
  老陶还待再劝,那金师爷却甩袖走了。
  郝果子抱怨道:“这人好大的脾气。”
  老陶看向陶墨,似在责怪他当时不发一言,却见他双唇发紫,眼神涣散,这才吃了一惊,伸手去摸他的额头,竟是滚烫,忙对郝果子道:“去,去请大夫!”
  郝果子答应一声,连忙朝外跑去。
  老陶扶着陶墨进了内屋。
  他们带的行李不多,又在半路丢了些,留到最后的都是些贵重之物,值钱却不防寒。
  老陶只好翻箱倒柜地找上一任县老爷留下的旧物,竟真的找出两床被子来。他连忙铺上,让陶墨躺下,将暖炉重新点起,放到床边,又亲自去烧水。
  等他烧水回来,还不见郝果子踪影,想是初来乍到,人生地不熟,寻不到地头。他又想到陶墨素来最怕冷,以往冬天总是蜷缩在被窝里不肯出来,这次却为了当好官,执意提前赴任,心中不禁又是欣慰又是难过。
  他端着热水走到屋里,就听床上陶墨正迷迷糊糊地唤着人。
  走得近了,才听他喊得是“爹”。
  门外传来脚步声。
  郝果子领着大夫进门。
  老陶退到一边,等大夫诊脉开方后,将他叮嘱的注意事项,在心中一一记下。
  等一切忙定,天色已经暗淡下来。
  由于前任县太爷夫人走时将县衙大多数的仆役都带走了,只剩下两个看门的。所以老陶只能先让郝果子在外面买点吃食回来对付一晚。不过明天起来,要忙的事情可太多了。
  
  陶墨出了一夜的汗,翌日起床觉得身体还有些虚,但精神不错,便起身披衣出门。
  郝果子正端着热水过来,见他起床吃了一惊道:“少爷,你怎的起来了?”
  “饿了。”陶墨转身进屋,慢吞吞地洗漱。
  郝果子道:“我今早买了柴米,正熬着粥呢。”
  “白粥不好喝。”陶墨下意识道。
  郝果子眯着眼睛笑道:“我一会儿去城里酒家找好吃的下酒菜。”
  陶墨脸色一变,半晌才低声道:“白粥也可将就了。”
  郝果子小声道:“我不让老陶知道。”
  陶墨摇摇头。
  郝果子叹了口气,端起盆,低头出去了。
  陶墨在屋里转了圈,始终坐不住,正好外头传来人声,便开门朝二堂走去。
  县衙不大,分三堂。一堂审案,二堂会客,三堂内宅。
  二堂此时来的正是客人。
  那人见到陶墨,眼睛一亮,道:“可是陶大人?”
  陶墨点头。
  “小人是本县典史,崔炯。”他眼睛对着陶墨上下一扫,笑道,“原本昨夜就想着来请安,但金师爷说大人旅途劳累似有不适,只好改至今晨。大人不怪罪吧?”
  陶墨看了看外头,道:“你是自己进来的?”
  崔炯一愣。
  陶墨道:“怎的没人通报?” 正文 新官上任(二)   崔炯冷汗霎时就淌下来了。
  从上任县官张经远缠绵病榻,将县衙事务交与他全权处理那时起,他便习惯于进进出出县衙如履本家后院,哪里想到什么通禀?今早来得匆忙,一时竟忘了这茬,连门房也未曾想起。这下可好,恰恰给新官抓了个现行!
  他低着头,脑中闪过千思万绪,最终单膝跪地道:“大人教训得是,是属下逾越了。”
  陶墨怔了怔,正要问为何下跪,就见老陶带着几个人从外头进来,当下唤道:“老陶,你一大早做什么去了?”
  崔炯见他将自己晾在这里不闻不问,却关心自家下人,心里顿时不大舒服起来。他在谈阳县的资历可比历任县官都要久,是本地真正的地头蛇。哪个县官新上任不是对他笼络巴结,唯恐他在下面捣乱让他们坐不稳位子。偏偏这回来了个刺头,新官上任就给他个下马威立威。好,既然你做初一,就休怪我做十五!
  他已经开始盘算一会儿怎么还以颜色。
  老陶进堂内,见一人跪地,不由吃惊道:“这是谁?”
  陶墨道:“本县典史,崔炯。”
  崔炯脸皮有些红。做典史这么久,他还是头一回跪在地上受人参观。
  老陶诧异道:“怎的跪在地上?”
  陶墨老老实实地摇头道:“我也不知。”
  崔炯心里冷冷一哼。
  老陶知道内里定有缘故,却不好当面问,只好道:“还不扶崔典史起来。”
  陶墨弯腰去扶,手刚沾到衣袖,崔炯就自己站起来了。
  陶墨指着老陶带来的人,问道:“他们是谁?”
  “新来的家仆。”老陶道,“衙门也需人打扫门面。”
  崔炯早早来此,原本就是打算揽下这件活的,不过现在乐得让他们自己去忙活。
  陶墨愁道:“这么多?”
  老陶道:“不能再少了。”
  陶墨叹气道:“还不知道我几时能领俸禄。”
  说到俸禄,崔炯心头有一把火。按惯例,朝廷每年都会发放炭银,等同过年红包。但今年由于张经远过世,陶墨又未到上任之期,这笔银子竟然毫无动静。他问过邻县的典史,说是他们那里早几天就发下来了。可见炭银不是没了,而是去了别人家的钱袋。
  老陶将仆役带下去,留下陶墨和崔炯两人在堂中面面相觑。
  须臾。
  陶墨率先开口道:“吃了吗?”
  崔炯道:“吃了。”
  陶墨叹息道:“我还没。不如一起吃吧。”
  崔炯嘴角一抽,道:“我吃了。”
  陶墨道:“午饭呢?”
  “……”崔炯道:“还不曾。”
  “一起吃吧。”
  
  吃的是白粥配咸菜。
  崔炯慢吞吞地喝着,来时吃的豆浆油条在腹里东跑西跑地腾地儿。
  陶墨倒是津津有味。
  “少爷,好吃吗?”郝果子从外面探头进来。
  陶墨道:“为崔典史。”
  崔炯吃得腹胀,好不容易歇口气,连声道:“不错,不错。”
  郝果子满意地掩上窗。
  崔炯道:“适才这位是……”
  “我家小厮。”陶墨道。
  崔炯道:“大人一定出自书香门第,诗礼传家。”
  陶墨道:“你是说字画吗?”
  崔炯道:“哦?大人会字画?”
  陶墨道:“都不会。”
  “大人谦虚了。”崔炯自然知道他这个官是买来的,但既然对方给了个下马威,就不要怪他戳痛脚了。
  陶墨道:“古人那么多名言里,我只记得一句。”
  “哪句?”
  “百无一用是书生。”
  崔炯大为赞同。他是武夫出身,因考不中武举,才辗转托人弄了个典史当当。同样是捐纳,他觉得自己还是有几分真材实料的,所以平日里也看不惯那些成天之乎者也,自以为清高的文人。尤其是,谈阳县这个地方什么都不多,文人最多。而且一个个都是嘴皮比刀子还快的文人。
  陶墨见他骤然安静下来,不禁问道:“有何不妥?”
  崔炯道:“没什么,只是想起一桩案子来。”
  “案子?”陶墨精神一振,“什么案子?”
  崔炯本来是瞎扯,哪里是想到什么案子,被他这么一问,倒不好不答,想了想道:“是几年前的案子,一个妇人与人通奸,杀死了自己的丈夫。”
  陶墨疑惑道:“怎的平白想起这桩案子来?”
  崔炯道:“那妇人的丈夫是屠户,奸夫是本地秀才,案发之后,秀才几位好友替他打了这场关系,最后竟然只判了那个妇人,让那秀才逍遥法外。”
  陶墨皱眉道:“那秀才莫不是不知情?”
  “区区一个妇人,焉能徒手杀死一名屠户?分明是狡辩脱罪。”崔炯冷哼道,“那些讼师自以为读过几年书,辩才无碍,便横行无忌,视公堂为游戏之地,凭三寸不烂之舌颠倒是非黑白,欺蒙无知百姓,实在可恨!”
  陶墨听他讲得义愤填膺,自己却是一头雾水,“你说的是谁?”
  崔炯讪讪收口,“大人在谈阳县多呆几日便知了。”他仰面将白粥喝下,随口找了个理由,不等陶墨挽留便匆匆告辞。
  他走后,老陶敲门进来。
  “少爷,我打听过了。本县的县丞、主簿都是空缺,暂时由典史兼职。”老陶看了眼桌上的空碗,道,“只是他为何在少爷面前跪下了。”
  “我也不知。”陶墨将见到崔炯以后的事情一一道来。
  老陶边听边皱眉道:“恐怕他是误会了。”
  “误会什么?”
  “没什么。”他摆摆手,“他倒不是紧要的,这里最紧要的是他口中的讼师。”
  “讼师?”
  老陶道:“不错。当年天下最有名的两位讼师,林正庸和一锤先生都在谈阳县下的垂钓乡归隐。”
  陶墨眼睛一亮。
  老陶摇头道:“少爷莫忘记老爷临终前的嘱咐。你若是能当个人人称颂的好官,便是对老爷在天之灵最好的报答。”
  陶墨眸光微黯。
  “那两位名讼师归隐之后,引得无数讼师前来拜师。久而久之,这里就成了天下最大的讼师聚集地。”老陶听到这个消息也是大皱起眉。怪不得陶墨没有走任何人的门路,居然也分到了这样一个富庶县,原来是人人不敢碰的烫手山芋。
  陶墨道:“所以,这些讼师与官府作对?”
  “倒也不可一概而论。”老陶顿了顿道,“好讼师自然和好官是站在同一条线上的。”
  陶墨展眉道:“不错。如此说来,他们能在谈阳县,乃是谈阳县之福。”
  老陶张了张嘴,终究没忍心打击他的满腔热情。
  虽说好讼师和好官是一条线上的,但在陶墨成为真正受人尊敬和承认的好官之前,恐怕不但好讼师不会与他一道,心怀邪念的讼师更会处处打压他。
  据闻张经远之所以短寿,与长期抑郁不无关系。
  他叹了口气。事已至此,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了。
  
  将陶墨介绍给新来的仆役,又让郝果子安排他们的日常事宜,老陶带陶墨出门转悠。
  作为县官,必须要熟悉自己下辖的一草一木。
  两人先是熟悉街道,顺着东西主道来回走了一遍。
  等走完,天色已然全暗。
  老陶见陶墨脸色发白,记起他刚刚病愈,暗责自己过于激进,便道:“不如我们先找一处茶楼吃完饭再回去。”
  陶墨正是腹饥如擂鼓,哪有不应之理。
  两人便就近找了一家门面红火的茶楼。
  一进门,就听一个大嗓门的伙计站在堂中吆喝道:“要知新官何模样,三个铜板任端详!” 正文 新官上任(三)   陶墨身体一抖,不知是冷是惊。
  有人质疑道:“那官不是要年后才到么?你从哪里弄来的?”
  伙计道:“新官昨日就入住县衙了。他的管家今日还找牙婆买人进府呢。”
  那人释然,“原来画是这样得来的。”
  老陶面无表情地领着陶墨寻了个空桌坐下。
  正是茶楼最热闹的时候,两人只得了个靠楼梯的位置,离那吆喝的伙计倒是挺近。
  陶墨忍不住探头去看,却被老陶拉住,只得讪讪罢了。
  三个铜板的生意竟然真有人光顾。
  一个声音叫道:“来,让大爷我瞅瞅,是胖是瘦,是高是矮。”
  隐隐有展开画卷声。
  “哈!”那个声音大笑道,“一只病鸡!”
  伙计道:“听说那县官刚进县城就病了,说不定还挨不到上堂哩。”
  那个声音道:“这敢情好。耳根子清静!省的每一任上来都要装模作样的折腾,他们不嫌累,我还嫌老套。”
  伙计道:“卢公子说笑了。您的戏法有哪次是重了的?”
  这句马屁显得拍得那人极舒服,那人嘿嘿笑了两声,从人群中挤了出来。
  陶墨侧头去看。只见那人疏眉朗目,竟是个清秀书生。
  那书生似乎也察觉到有人在看,顺势看来。
  陶墨急忙回头。
  老陶微躬的后背突然伸直。
  一柄扇子敲在桌面上,那书生的笑声近在咫尺,“哟,没想到三个铜板不仅能看到画,竟然还能看到本尊。”他说着,突然揖礼道,“学生卢镇学见过县老爷。”
  他声音洪亮又引人注目,当下引起一片惊疑声。
  陶墨没奈何,只得站起来道:“免礼。”
  四周声音渐渐静下来,目光都凝聚在二人身上。
  陶墨不由尴尬,不知他想要做什么。
  卢镇学含笑道:“不知大人是否介意与我同桌?”
  陶墨看向老陶。
  老陶早已经站起来。作为下仆,自然不宜与主人同桌。
  陶墨道:“那便坐吧。”
  卢镇学听他说得不情愿,心中冷冷一哼,暗道:你此刻不屑与我同桌,只怕来日想请我也请不到!
  陶墨道:“你要吃些什么?”
  卢镇学微愕,随口道:“一壶龙井。”
  陶墨点头,对那等在一旁的伙计道:“两个素菜两碗饭,一壶龙井。”
  卢镇学等伙计走后,才道:“大人还未用膳?”
  陶墨摇头。
  “为何不去仙味楼,反倒来茗翠居?那仙味楼才是正经吃饭的地方,茗翠居的茶虽然好,菜却不怎么样。”卢镇学道。
  陶墨道:“我头一次来,不熟。”他见老陶还站着,便道,“一起坐下吧。”
  老陶这才道:“谢少爷。”但始终不敢全坐,屁股只稍稍沾了板凳一小块的地方。
  卢镇学道:“严冬寒风冷冽,大人为何非要在年前上任,莫不是……惦记那些炭银吧?”
  陶墨道:“炭银是什么?”
  卢镇学眨了眨眼睛,“大人当真不知?”
  陶墨摇头。
  “看来大人视钱财如粪土啊。来日定能成为一个一等一的大清官。”他语带嘲弄。
  陶墨道:“我不想做清官。”
  卢镇学表情一僵。来谈阳县的县官没一个想当清官的。谁不知道谈阳县是块硬骨头,但凡有点路数的都不愿意来。而朝廷也不会派真正的能吏干吏来。问为何?因为无须。谈阳县讼师多,有好有坏,却没有坏到鱼肉乡里的,不是不愿,是不能也不敢。文人一张口,能说遍天下,真惹急了,上京告御状也是敢的。所以谈阳县这地方出不了大事,政绩考评年年是优。但像陶墨这样,一上来就说不做清官的,他还是头一回遇到。
  莫不是,对他一见如故,推心置腹?
  卢镇学目瞪口呆,不知自己身上哪样风采惹得对方如此拜服。
  陶墨接道:“我要做好官。”
  卢镇学收起吃惊,笑道:“好官不是清官?”
  陶墨道:“好官是清官,但清官却不一定是好官。”
  卢镇学点头称是,却没有接下去的冲动。说大话的每年都有,有几个说到做到?说实话,要他真敢说,我不做清官要做贪官,说不定他还高看他一眼。这年头,敢作敢为之人委实太少了。
  正好上菜,话题到此为止。
  卢镇学啜了口茶,就想借故告辞。这个新县官的底他已经摸得差不多了,就是个空口白话的伪君子,没什么意思。
  楼梯上传来脚步声。
  有急有缓。
  但卢镇学的腰一下子就挺起来。他看着离前额只有三尺距离的楼梯,心中不大舒服起来,但现在站起,又太刻意,只好强忍着不动。
  老陶见他面色有异,不由转头向上看去。
  五六个书生打扮的人正悠悠然地从上面走下来。
  由于大堂又安静下来,所以正在吃饭的陶墨也忍不住去看。
  这一看,目光便胶着在最后那人身上,再也移不开去。
  雪白狐裘,浓发如墨,即使站在人后,也挡不住那一身的华贵之气。似乎感觉到他的注视,他目光淡淡扫来,如寒星疏懒,又淡淡地移了开去,仿佛不屑一顾。
  “卢兄!”走在最前的书生突然停下脚步,惊讶地看着他道,“卢兄既然在此,为何不上来一叙?”
  卢镇学不冷不热道:“正要上去,你们却下来了。”
  那人笑道:“那可不巧。”他眼睛一转,看向陶墨,“这位是……”
  卢镇学道:“这位你可不能不见,乃是新来县老爷,陶大人。”
  那人“哦”了一声,便又不再关注。
  陶墨受了冷落,双颊微微发烫。他不是没受过冷落,也早已习惯,只是这次偏偏在那人之前……不过他或许根本不在意吧。
  他看那身狐裘高傲地站在楼梯最高处,好似脚下发生的点点滴滴都与他无关,心里就有种说不出的难受。
  那些人与卢镇学说笑一阵便走了。
  老陶注意到卢镇学的脸等他们离去之后,明显阴沉下来。
  “大人,若是无事,学生先告辞了。”遇到这群人,卢镇学败了兴致,连敷衍都不愿,直接起身。
  “留步。”陶墨忙道。
  卢镇学一怔回头。
  “我有事想问。”
  卢镇学假装耐心地等待。
  陶墨低声道:“你可知,那个穿狐裘的青年叫什么名字?”
  卢镇学脸色微变,疑惑地看着他羞涩之态,随即恍然,眼中厌恶一闪而逝,嘴角慢慢凝起笑意来,“你问的可是顾射?”
  “顾射?”陶墨轻轻念出来,脑海中便浮现那人的样子。
  卢镇学道:“他是一锤先生的关门弟子。大人想与他结交。”
  陶墨的眼睛明显亮起,映得整张脸都生动起来,道:“你有办法?”
  卢镇学心里不爽,“我乃林师门下,与他们相交不深,怕是帮不上什么忙。”
  陶墨眼里的光彩瞬间黯淡下来。
  卢镇学更不爽,甩袖就走。
  此时,茶楼老板才拎着伙计,手里捧着陶墨的画像前来赔罪,解释此画只是寄卖,三七分成云云。
  陶墨本就不太在意,见他将画送还,便答应不再追究。
  老陶突道:“这位卢公子是何来历?”
  老板道:“卢家是本地的名门望族,祖上出过一位尚书,一位太傅。听说现在也有两位老爷在京城当官,很是了不得。卢公子是有名的才子,偶尔也当讼师。他的老师便是鼎鼎大名的林正庸。”
  他的一番话,听得老陶频频皱眉。
  陶墨问道:“那,那位顾射公子呢?”
  老板道:“顾公子是一锤先生的高徒,不过他从不进官门。听说一锤先生宠他得很,师兄弟们对他也很是照顾。”
  陶墨听消息寥寥,有些不欢。
  老陶看老板眼露探究,连忙结账,拉着陶墨回县衙,免得再生事端。 正文 新官上任(四)   两人回到县衙,陶墨心事重重,径自回房不提。却说老陶三更半夜将所有仆役叫起,清点另一遍人数,果然少了一名小厮。他知道定是作画之人,便亲自将此人签订的契约取出,收在怀中。
  至翌日,老陶一早敲陶墨的房门,却见他竟然已经起床,不由纳闷道:“少爷何故早起?”
  陶墨道:“出门访友。”
  “莫不是那位卢公子?”他们初来乍到,勉强只有这位卢镇学还有一茶的交情。
  陶墨道:“不是,我想去拜访一锤先生。”
  老陶一惊,随即喜道:“少爷竟然与我想到一处去了。”
  陶墨怔忡道:“你怎的也想……”
  “一锤先生与林正庸先生乃是当地深具名望之人,我们初来谈阳县,理应拜见。”他知道强龙难压地头蛇。官场上时常有那种出身背景雄厚之人到了地方上当官栽跟头的,可见当地人脉的重要。昨晚在茗翠居的经历让他意识到在本地讼师的势力是多么的庞大,不但笑傲公堂,连百姓都津津乐道,深为拜服。这样的人,他们是绝对不能得罪的。
  “既是如此,我们便准备两份礼物启程吧。”陶墨催促道。
  老陶道:“且等等。少爷想要置办怎么样的礼物?”
  一句怎么样可难倒了陶墨。
  他想了想道:“往日我爹在生意场上的朋友俱是你打点的,从未出错,如今照旧就是。”
  老陶道:“少爷谬赞。当年老爷每次遣我送礼都是事先打听好对方喜好,才投其所好。但现下我对一锤先生和林正庸先生却是一无所知。”他见陶墨表情松动,又道,“送礼一事可大可小。小则视之无物,束之高阁。大则,冒犯忌讳,翻脸成仇。”
  陶墨听得惊心动魄,“那我该如何查探?”
  “他们乃是当地名人,当地人自然知道。”老陶道,“不过寻常人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就算知道,也未必知道周详。我看少爷最好还是请一位当地的师爷,有本地师爷在旁出谋划策,少爷自然能够如鱼得水。”
  陶墨道:“好倒是好,只是不知道剩下钱还够不够用?”
  老陶道:“少爷放心,有多少钱,该花哪里,我心中有数,断不会让家中无米下炊就是。”
  陶墨点点头,“那便去请吧。”
  “少爷可曾听过三顾茅庐的故事。”
  “听过。”陶墨一点就通,“你想让我去请谁?”
  “金师爷。”
  陶墨一愣,“他不是不愿当吗?”
  老陶道:“我打听过,这位金师爷在当地十分有名。前后跟过三位师爷,经验十分丰富。”
  陶墨道:“既然如此,那他为何不肯留下来帮我?”
  老陶道:“传闻金师爷曾经也是一名讼师,但是口舌之争上输给了林正庸先生,这才转入官门。但书生的傲气,讼师的刁钻却从不曾放下。少爷若是想请他出山,还需费心才好。”
  陶墨叹道:“竟是这样复杂?”
  “论琐碎,县衙之事,百姓之事,无一不比它琐碎千倍万倍。少爷若真想当个好官,必须学会事事亲力亲为,事事知其根底。这才不辜负朝廷的信任,百姓的爱戴。”
  陶墨苦笑道:“辜负?只怕朝廷的信任和百姓的爱戴这两样我一样都还没有,又如何辜负?”
  “既然没有,便做到有为止。”老陶知道已经说动他,立刻命郝果子准备轿子。
  县官是有自己的官轿的,只是没有轿夫。老陶只好在新买的仆役中挑了几个年轻力壮,身量差不多的人出来充当。
  但抬轿有抬轿的学问。
  生手熟手一台便知。
  从县衙到金师爷的家不过隔着两条街,并不很远。但陶墨从轿上下来时,就好像在轿中坐了整整一年,不但脸色发白,而且两脚发软,竟是连站也站不稳。
  “少爷?”郝果子两手扶着他,满眼担忧。
  老陶去递帖子,却得知金师爷去参加赏雪大会了。
  谈阳县讼师多,文人多,聚会自然也多。
  老陶心想指不定还能在会上遇到林正庸和一锤先生,正是一举多得,便立刻让他们抬去举办赏雪的泰安书院。
  说起泰安书院,在当地也十分有名气,有不少县儒学生之前都是从泰安书院出来的。
  陶墨到的时候,大门正敞开着。
  从门口处就能看到门内特地扫了一块雪地出来,上面不知谁写了龙飞凤舞的“雪”字,十分应景。
  郝果子递了帖子,门房飞快去报。
  等陶墨走到园中,泰山书院的院长已经亲自迎了出来。
  “不想陶大人亲临,有失远迎,有失远迎。”院长五十多岁,保养得宜,红光满面。
  陶墨回礼道:“叨扰了。”
  院长不想他毫无官架子,就像个普通的后生晚辈,暗暗点头,道:“正好今日书院来了不少当地文士赏雪作诗,大人若不嫌简陋,招待不周,不妨一同入座。”
  “如此有劳了。”陶墨也不推辞,径自往园中走。
  事实上,他早已按捺不住了。刚刚进园子的时候他就看到顾射坐在亭中,如月生辉。他身旁坐着很多人,一个个围着他,笑容洋溢,直把他看得心痒难耐。
  院长见他目不斜视地往亭中走,忙道:“大人是否是冷了?”
  “不冷。”陶墨虽然不愿,却还是停下脚步。
  院长道:“那亭子虽然有盖,但四面漏风,并不保暖。大人不如去堂内坐坐?”
  陶墨道:“不用去堂内,我在亭中看雪就好。”
  院长心想那亭子里坐的都是讼师,平素最讨厌的就是官,你眼巴巴地上去,只怕要灰头土脸地下来,这也不打紧,莫要因此借故留难我们学院才好。
  陶墨哪里知道他的心思,正要继续往前,就被老陶漫不经心地挡住去路,道:“少爷,金师爷在那边。”
  他顺着老陶的手看去,果然,金师爷正穿着一件深蓝棉袄坐在石凳上,啜着小酒与人说笑。
  陶墨看了看近在咫尺的亭子,心中挣扎了下,终是抬脚朝石凳的方向走。
  从他一进来,园中人多多少少都竖着耳朵倾听他的动静,如今见他往石凳走,都引颈去看。
  那金师爷像是早料到他会来,坐在凳上敷衍地拱了拱手道:“县老爷安好。”
  陶墨叹气道:“不好,一点也不好。”
  金师爷拿眼睛斜睨着他,“莫不是我出了什么差错?”
  陶墨道:“我缺个师爷,金师爷可愿屈就?”
  金师爷道:“我年老体弱,早已不胜其位。”
  陶墨继续叹气道:“所以我一点都不好。”
  旁人听他们答得有趣,都静下来细听。
  金师爷道:“本县人才济济,想个师爷简直易如反掌,县老爷何必忧心?”
  陶墨伸出手掌,翻了一下,然后看着金师爷。
  金师爷也看着他。
  半晌,陶墨道:“我翻了。”
  “……”
  “所以,你跟了我吧。”陶墨认真道。
  金师爷嘴角微抽。他虽然不想承认,但眼前这个情况实在有点像……追求女子。“县老爷何必这样执着?”
  陶墨想了想道:“我记得曾经有一句很有名的话。”
  “哦?哪一句?”
  陶墨在嘴巴里咕哝了一遍,才信心十足地开口道:“弱水三千,我只取一瓢饮之。”
  金师爷:“……”早知道,他应该在家中等他的。 正文 新官上任(五)   “金师爷,你就从了吧。”书生多是好事之人,不免起哄。
  金师爷脸色煞白,脑袋里兜兜转转那么多话,竟是一句都驳不出来。
  陶墨还眼巴巴地等着他的答复。
  老陶只好道:“少爷,纵然你求才若渴,这句话却是有些不妥。”
  何止有些不妥,简直是大大的不妥。金师爷只恨自己不能站在老陶身边,对他耳提面命。
  陶墨郁闷道:“用得不好?”
  “倒也不是不好。”大庭广众之下,老陶也不好点破,只是道,“只是有些用力太过。”
  陶墨道:“难道要说,弱水三千,我愿取两瓢饮之,金师爷,你可愿作这第一瓢?”
  瓢?还是嫖?
  金师爷已经不是脸色发白,而是发青了。
  其他书生闷笑不已。
  “好。”金师爷脸色变了数变,突然皮笑肉不笑道,“蒙得县老爷另眼垂青,金某受宠若惊。金某本非作势拿乔之人,这便应下了,愿为东家效犬马之劳。”
  前一个县老爷,后一个东家,态度上的转变已说明他是真的答应。但老陶总有几分不安,他看得出,金师爷是为着争一口而答应的,并非真心想为陶墨效力。只是事已至此,再解释也是徒然,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陶墨见金师爷答应,心中松了口气,脚步立刻一转,朝亭子走去。
  老陶眉头不经意地皱了皱,亦步亦趋地跟在身后。
  可惜等陶墨到时,亭中众人已经散了。
  陶墨不甘心地问旁人道:“刚刚亭中还坐满了人,怎的不见了?”
  那人道:“顾射要走,他们自然也跟着走了。”
  陶墨懊恼。按理说那么多人离开,自己断无不知之理。定是刚才人多嘴杂,众人有哄笑,所以才不曾注意。
  老陶见陶墨神情沮丧,轻咳一声道:“难得当地文人聚会,少爷应该多结交结交才是,也好为在此立稳根基打下基础。”
  陶墨一省。是了,来日方长,他又何必急于一时。
  想着,他便听话地朝众人聚集的地方走去。
  其他人对新来的县老爷也好奇得很。见他主动攀谈,无不欢迎。
  过了会儿,老陶注意到金师爷起身告辞,立刻拉着陶墨一路相送,甚至同轿至他家门口。
  对陶墨的殷勤,金师爷不置可否,只说年后一定到任。
  老陶见此,只能无奈。
  回到县衙,陶墨犹犹豫豫地不肯下轿,“要不,我们接着去拜访一锤先生吧。”
  “顾射另有住所,即便去见一锤先生,也碰不上的。”老陶道。
  陶墨“啊”了一声,神情失望以极。
  老陶看得直皱眉,“少爷,你随我来。”
  陶墨心里咯噔一声,又不好的预感。
  果然,进了书房门,老陶立刻不冷不热地丢来一句,“少爷,你还记得曾经在老爷坟前答应过什么吗?”
  陶墨脸色发白,讷讷不语。
  “断袖分桃,有悖伦常,你不可再执迷不悟。”老陶字字铿锵有力,直击陶墨心头,“老爷用性命付出的代价,难道还不够吗?”
  陶墨只觉眼前景物一晃,再回过神时,自己已经双腿一曲,啪得一声跪在地上。
  老陶吓了一跳,连忙扶起他道:“少爷知道便是,何以行此大礼?”
  陶墨撑着虚软的双腿站起来,摇头道:“我也不知。”只是刚刚一刹,他的肩膀与双腿仿佛是不堪重负。
  “少爷。”老陶微微提高声量。
  “我知道。”陶墨打断他的话,急匆匆道,“我答应过我爹,会做个好官的。我一定要做个好官。”他说得又亮又流利,不知是在向他保证,还是在向自己提醒。
  老陶见他面色苍白,神情凄楚,不忍再逼,“我也是为少爷好。那个顾射一看就不是易与之人。你与他结交,只怕要吃大亏的。”
  陶墨嘴角抽动了下,低喃道:“我也不知道怎的,看到他,心就怦怦跳得厉害。”
  老陶想起那个顾射,也不得不承认的确风采照人。只是风采再照人也是男子。若单纯柔顺点的,或许还可弄回来养在后院,但看那人气度,莫说弄回来养在后院,只怕连陶墨送上门去都未必肯收的。
  这样一想,他心中那点恻隐之心尽去,又下了一帖重药,道:“我看那人对其他男子都是不假辞色,定然不好龙阳。少爷的心思最好还是莫教他晓得,不然只怕……平白招人厌恶。”
  陶墨垂头,肩膀松松垮垮,须臾才道:“我知道了。”他不愿让那人看轻,更不必说厌恶了。只是克制,又岂是这么容易的。
  老陶叹了口气道:“快过年了,我去吩咐郝果子办点年货。这是我们在谈阳县过的第一个新年,怎么都要办得热热闹闹才是。”
  陶墨此时又羞又愧,又心灰意冷,胡乱点点头,便回房闷头睡下。
  他身子还没养利索,心中又苦闷,到傍晚便又烧起来。
  郝果子想起上次大夫开的药还没吃完,便煎了一副给他喝。
  喝完之后,陶墨又昏昏沉沉地睡过去,至第二天,烧又退了,但人始终没什么劲头,只是歪歪地躺在床上,也不想起床。
  老陶暗悔昨日说得太过。
  日子如此过了六日,陶墨终于从床上下来,正赶上卢镇学登门。
  郝果子和老陶合力将陶墨裹得严严实实之后,才让他去见客。
  卢镇学一见他,不由意外道:“大人怎的消瘦了?”
  陶墨摆摆手,“水土不服罢了。”
  “我知道本地几位医术颇高的大夫,可需引荐?”
  “多谢了,不必。”
  “大人乃是谈阳县父母官,一举一动皆关乎谈阳县生计,还请多多保重。”他言辞恳切,好像全然不记得上次曾拂袖而去。
  陶墨懒懒地点头。
  “其实学生此来,乃是来邀请大人参加明晚梅花宴的。”卢镇学从袖口中掏出帖子,恭敬递上。
  陶墨疑惑道:“梅花宴?”
  卢镇学道:“谈阳有三宝,其中之一便是梅花开得好。大人初来谈阳,不可不赏。”
  陶墨不大想去。
  卢镇学看出他的心思,忙道:“大人上次不是想要见见一锤先生的高徒吗?”
  陶墨心中一动,想相信又不敢相信地问:“他们也去?”
  卢镇学笑而不答。
  陶墨想起之前老陶的话,狠狠心,摇摇头道:“那还是不去了。”
  卢镇学讶异道:“为何?”
  陶墨道:“我还没有做好准备,暂时还是不见他的好。”
  卢镇学显然误解他的准备,心中诧异地想:难道我低估他了。他见一锤先生的高徒难道是为了立威,而不是原先所想的溜须拍马,拉拢关系?可是为何他要针对一锤先生,放过老师呢?林正庸在谈阳的名声和影响力均不逊于一锤先生啊?难道说,他想各个击破?
  他想着想着,便觉得陶墨懒洋洋的背后竟藏着深不可测的心机,连端茶的动作都有几分莫测高深。
  “可是学生已经将大人会莅临的消息散播出去了。”卢镇学故作为难,“我以为大人定会给我这几份薄面,不想竟是我自作多情了。”
  他这么说,陶墨倒不好太不近人情,“那我便去稍坐片刻吧。”纵然不能亲近,看看那人也是好的。
  卢镇学心中大喜,面上不动声色懂道:“既是如此,那么明日学生便在寒舍恭候大人大驾光临。” 正文 新官上任(六)   事情说定,卢镇学便起身告辞。
  陶墨送到门口,想了想,转身将这件事情告诉正在算账老陶。
  老陶听完他的叙述便皱起眉头道:“那个卢镇学,怕是来者不善。”
  陶墨讶异道:“为何?”在他看来,这个卢镇学应是他在谈阳县第一个结交的朋友。
  老陶道:“一山不容二虎。林正庸的门下又怎么会将你积极引荐给一锤先生的门下?”
  陶墨道:“那他要如何?”
  “就是不知要如何。”老陶沉吟道,“去还是要去。但正如你说的,小坐片刻就回来。莫要与其他人发生纠葛。”
  陶墨想到顾射,心头一热,但看老陶仿佛洞悉一切的眼神,随之一冷,讷讷道:“能有什么纠葛?”
  “没有便好。”老陶知他又病了一场,不忍再逼他,岔开话题道,“县官虽是小官,但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县衙下辖三班六房,你若是无事,下午便去与他们打打交道,日后办事也好方便差遣。”
  陶墨连忙应是。
  老陶道:“那位崔典史你已经见过了,若一会儿再见到,切莫忘记多多亲近。”
  陶墨又应下。
  老陶见他病歪歪的样子,心中不大放心,但府中事务杂多,又委实放不下,只得退一步道:“我让郝果子跟着你,你若有什么事不明,只管差他来问。左右离得不远。”
  陶墨听他不去,心中有些紧张,“要不改日再去也成。”
  “少爷,我终究有一日要死的。”老陶面不改色道,“难道少爷等我死了,便不做官了?”
  陶墨大惊失色道:“你莫要如此说。我知你不会轻易死的。”
  老陶嘴角微抽,“少爷,若不是我了解你,还会以为你很遗憾。”
  陶墨道:“我并非此意。”
  “我知。你先去用饭,然后与郝果子一同去吧。”
  陶墨转身出门,依言吃饭,然后出门。
  六房就在县衙左右,出门进门,不过眨眼工夫。
  正在里面办公的书吏虽未见过陶墨本人,但早打听过他的样貌,一见他进门便慌忙迎了出来。陶墨一一垂询,表现十分得体。
  后有六房经承、管年出迎,又是一番寒暄。
  崔炯不在此处办公,今日也未曾来。
  陶墨与他们说了一会儿话,便起身告辞。
  郝果子跟在他身后,小声道:“少爷刚刚好像变了个人似的。”
  陶墨道:“怎的变了个人?”
  “少爷刚才看上去很有学问的样子。”郝果子心直口快。
  陶墨怔了怔,脸色黯然。
  郝果子似乎意识到适才之言不妥,连忙道:“我不是说少爷不学无术,我只是,只是……”
  “不学无术也没什么。我爹生前也常常如此说我。”
  郝果子面红耳赤道:“我怎能与老爷相比。”
  陶墨道:“你说的也不错。我本就是目不识丁,胸无点墨。”
  郝果子道:“听少爷谈吐,谁能相信少爷目不识丁?”
  陶墨苦笑道:“不过是听别人说我说得多了,便记住了。这几个字我说得出,却写不出。就是你写出来放在我面前,我也不识得的。”
  郝果子道:“谁说才高八斗的都一定识字了?”
  陶墨突然道:“‘弱水三千,只取一瓢饮之’是什么意思?”
  郝果子虽然只是小厮,但小时候上过学堂,认识的字比他要多。
  郝果子惊讶道:“少爷有心上人了?”
  “心上人?”陶墨一怔,随即后知后觉地红了耳根,二话不说直奔屋里去了。
  留下郝果子呆呆地站了会儿,低喃道:“不想少爷竟然这么快就忘了那位旖雨公子。”
  
  卢镇学在谈阳县还是颇有名气的。当初顾射未来之前,他是谈阳县最出风头的人物,谁都知道卢家有位才思敏捷,口齿伶俐,年纪轻轻就中了举人的卢公子。所以他办起梅花宴,捧场者众多。
  陶墨按老陶的话,到的不早不晚。
  作为本县父母官,他的到来依旧受到主人热情招待。
  卢镇学笑着引他到主桌上坐,“我父母外出未归,这里只好由我做主。还望大人莫怪。”
  “哪里哪里。”陶墨心里默背着等下离开的说辞,随口道,“未能拜见令尊令堂,是我的过失。”
  卢镇学愣了愣,心想我父母与你何干?怎的就成了你的过失?莫不是他真将我当成知交?他细看陶墨脸色,又觉得他心不在焉,不由暗自冷笑,既然想做戏笼络我,也该做得逼真点才是。
  陶墨原本打算说几句话就走,但他左右看看,不见顾射,又有些不甘,不禁又等了会儿。
  卢镇学起身招呼其他人,顺便又介绍了些人给他认识。
  陶墨知道这些人都是当地富商,便攀谈起来。
  正谈到今年收成,四周突然安静下来。
  陶墨转头去看。
  顾射在他的同门师兄簇拥下缓缓走来。紫红大氅更衬得他眉目如诗画般优雅。
  卢镇学一一打招呼,轮到顾射时,他笑得极为灿烂,“不想顾兄竟也赏脸光临,真令我受宠若惊。”
  “卢兄客气。”
  这是陶墨第一次听到顾射开口,每个字都像小石子一样激起他心中涟漪,一圈一圈,不能平静。
  “这位是陶大人,上次替诸位引见过了。”卢镇学手突然一指陶墨的方向。
  鬼使神差地,陶墨过去了。
  他如此主动,其他人倒不好像上次那样再当做视而不见,便敷衍似的打招呼。
  陶墨一边回应,一边将目光有意无意地黏在顾射身上。
  仿佛感觉到他的注视,顾射飘忽的目光终于落在他身上。
  陶墨见他看自己,心中一阵激动,只觉得世上再无什么能比得上此刻的美妙。
  但持续不长,顾射很快走开去。
  陶墨呆呆地跟了好长一段路,直到顾射一位师兄看不过眼,转头问道:“大人有何指教?”他才恍然觉醒,尴尬地走回主桌。
  此后,他心神一直恍惚,眼睛时不时瞄向顾射所在方向,连老陶叮嘱他要离开之事也忘记了。
  卢镇学与众人吃了会儿酒,便揭晓今日的目的,道:“吃酒需助兴,不如我们请陶大人作诗一首,为这寒冬添加些光彩。”
  众人齐喝。
  陶墨吓了一跳,连忙摆手道:“我不会。”
  卢镇学道:“大人何必客气。谁都知道谈阳县历位县官都是满腹经纶的饱学之士。大人既能来我谈阳县,想必在诗词上也颇有造诣。”
  陶墨低声道:“我真的不会。”
  “大人莫不是看不起我这小小的梅花宴?”卢镇学脸色冷下来。
  陶墨再迟钝,也感觉到气氛不对劲,但他也只能一个劲儿地重复道:“我真不会作诗。我,我其实不识字。”
  “噗。”
  不知是谁带头喷笑,让其他人都跟着笑出声来。
  “还请大人见谅。”卢镇学脸色一缓,却难掩眼中讥嘲之意,“是我苛求了。”
  “哈哈……”终于有人忍不住大笑出声。
  陶墨如坐针毡,身体僵硬得好像石头,头也不敢回,只盯着面前的饭碗,心中不断惴惴地揣测着顾射此刻的表情,或许,也与这些人一般大笑不止吧?
  他越想越难受,正好卢镇学与其他人说话,他转身便溜。快得让卢镇学想叫的机会都没有。
  等冲出卢府,陶墨便觉得有些头重脚轻,身体软软地靠在门边上。
  门外停着一辆十分漂亮的马车,正好将县衙的轿子挡住,谁都没注意自家大人已经出来了。
  陶墨歇了片刻,总算缓过神来,正要离开,就听一阵有条不紊的脚步声从里面出来,转头一看,却是顾射。 正文 新官上任(七)   刚刚舒缓下来的心瞬间又纠了起来。
  陶墨呆呆地看着他,眼见距离由远至近,又要由近至远,忍不住唤道:“顾,公子!”
  顾射似乎这才注意旁边有个人,懒懒地转过头来。
  被那清冷的目光一扫,陶墨浑身一激灵,脱口道:“不吃了?”
  “你怎么说话的?”从陶墨出来就一直关注他的顾小甲忍不住跳下马车,瞪着他。
  陶墨一愣,随即觉察到适才之语有揶揄顾射专程来吃饭之嫌,面色愧红,道:“我并非此意。”
  “笨蛋。”顾小甲打开车门,“公子,我们回去吧。”
  顾射正要上车,就听陶墨又叫了一声,“顾公子。”
  顾小甲瞪着他,“鬼叫什么?”
  陶墨被问得哑口无言。他只是想多看顾射几眼,不想他这么早离去罢了,至于找什么借口倒没想好。
  顾射终于转过身正眼看他,“你想求我帮忙?”
  陶墨怔了怔,不知他何出此言,但也算歪打正着,正中下怀,便道:“是是是,的确有事相求。”
  “小忙还是大忙?”顾小甲突然将话题截过来。
  顾射也没有反对。
  陶墨一时之间哪里想得到什么忙,只好道:“有大有小。”
  顾小甲皱眉道:“你这人怎么这么麻烦?”
  陶墨脑子也不知怎的邪光一闪,答了句,“人有三急。”
  “……”顾小甲败了。
  顾射道:“明日来我府外候着吧。”
  陶墨也不觉得他言行猖狂,喜滋滋地看着他们上车,扬长而去。
  县衙的轿夫在陶墨开口之后便发现他出了门,此时迎上来抬他回府。
  在回县衙的路上,陶墨一直在思忖如何对老陶提及此事。想到老陶的反应,他心中便一凉。但想到明日又能见到顾射,他心中又一暖。
  如此凉凉暖暖,暖暖凉凉地回到县衙。
  郝果子突然从里面冲出来,差点撞到他身上,神情煞是激动,“少爷,不得了了,有人递状子了!”
  递状子?
  陶墨有些恍惚,半晌才回神,结巴道:“那,那该如何是好?”
  郝果子道:“我也不知。少爷不如去问问老陶。”
  陶墨不敢怠慢,赶紧进了内堂。
  老陶正在算账,看到他进来,便道:“状纸在桌上。”
  陶墨尴尬地站在原地,“你知我不识字。”
  郝果子一蹦蹦到桌前,拿起状子开始念:“民妇不识得氏……”
  “不识得氏?”陶墨茫然。
  郝果子羞赧道:“那个字不识得。”
  老陶从账本抬头道:“是廖氏状告他的儿子不孝。”
  郝果子道:“想不到竟有母亲告儿子的,真是千古奇闻。”
  老陶道:“在谈阳县,鸡毛蒜皮之事都可对薄公堂,倒也不奇。”
  陶墨道:“廖氏之子怎么个不孝法?”
  老陶道:“不顺其母。”
  陶墨道:“如何不顺?”
  老陶道:“言语冲撞。”
  陶墨一怔,许久才叹气道:“其实能够冲撞,也是件福事。”
  老陶道:“若是能冲撞之时不冲撞,事事孝顺,岂非更是件福事?”
  陶墨心中有愧,默默不语。
  郝果子叫道:“对了。少爷,今日在卢府可吃到什么好吃的不曾?”
  陶墨想起卢府种种,越加抬不起头来,“没什么可吃的。”那种情况下,他哪里还记得吃了什么。
  郝果子道:“没想到卢府也不如何。”
  老陶何等精明,看陶墨表情便知事情有异,问道:“发生何事?”
  “倒也没什么。”陶墨对上他了然的目光,想到那事早晚会传出来,只好交代道,“卢公子让我作诗,我说了我不识字。”
  郝果子奇道:“那卢公子好端端地为何要你作诗?”
  老陶道:“我早知那个卢镇学不是什么省油的灯。也罢,反正这事早晚会被人知道,早知道晚知道也无什区别。”
  话虽如此,他却不想在顾射面前丢人。
  陶墨想想,自己每次遇到顾射,都不怎么体面。第一次被无视,第二次遇到“弱水三千”,第三次……好在第四次不远了。想及此,他灵机一动道:“廖氏案乃是我接手的第一桩案件,不能等闲视之。若是能请教高人就好了。”
  老陶颇为意外地看了他一眼,“少爷所思所虑,真是我所想。”
  陶墨脸上一喜,却听老陶道:“你今晚便去一趟金师爷的家,请他务必明日到堂。”
  陶墨道:“只是金师爷?”
  老陶道:“这样的小案,每月不知凡几,若非这个廖氏在谈阳县还算有些头面,少爷根本不必升堂。”
  陶墨一脸落寞。
  “难道少爷另有高见?”老陶狐疑地看着他。
  陶墨怕被他看出端倪,连忙找了个借口遁了。
  等他走回房,拉过跟着进来的郝果子,如此如此这般这般地交代了一番。
  郝果子吃惊地看着他,“少爷,你好歹也是个七品县官,为何反倒去他府外等候?”
  陶墨倒不觉得有何不妥,“他如此说,自然有他的道理。你照做便是。记得语气定然有诚恳。”
  郝果子不甘不愿地点点头,“只是明日少爷升堂,我就看不到了。”
  “这种机会以后多得是。”陶墨说着,心里也是惴惴。他是生手,又胸无点墨,我朝律法也只是听老陶念过一次,到时能记得几成也不知道。
  只能听天由命了。
  当夜,他与老陶一同去了金师爷家。出乎两人意料,金师爷对于提前上任竟是毫不推辞。
  陶墨看着金师爷饱受岁月摧残的面孔,心中终于有了些许底气。
  
  新来的县老爷要升堂。这是大事。
  在这风调雨顺的谈阳县,百姓压根不关心税赋,反正几年都不曾变过。他们评价县官是否高明,看的就是他如何审案。要在这讼师云集的谈阳县站稳脚跟,审不了案可不行。
  陶墨坐在公堂上,看着堂役站成两排,廖氏和其子王鹏程跪在堂下,两个讼师一左一右地站在公堂两旁,他的头便忍不住疼起来。
  幸好,他侧头,金师爷总是自己一边的。
  “大人?”金师爷见陶墨一言不发,只是睁大双眼直盯盯地望着自己,不免心中发毛。
  这“弱水三千,只取一瓢饮之”的风波还未平息,他就想来个再挂个“公堂之上,眉来眼去”的罪名不成?想到这里,他也不顾侧目不侧目了,微微提高嗓音道:“大人!”
  陶墨一震,立马回头。
  一左一右两位讼师正看好戏似的看着他。
  他手慢慢地朝惊堂木摸去。
  方方正正又实心的木头总算让他的心稳了稳。
  正当众人都等他大拍惊堂木的时候,他温温柔柔地来一句,“谁先来说说吧。”
  两位讼师对视一眼。
  都是好几年的交情,对对方各种套路了若指掌。
  王鹏程的讼师挑挑眉,示意对方先开口。
  廖氏的讼师也不客气,朝陶墨一抱拳道:“大人以为,何者为孝呢?”
  陶墨叹了口气道:“这个字我没做到,莫要问我。”
  “……”
  廖氏讼师怎么都想不到他居然就这样理直气壮地说自己不孝,呆了呆,才道:“那么大人又是如何的不孝呢?”
  陶墨眼神更加落寞,“此事说来话长,当初……”
  金师爷终于知道为何老陶非要自己提前上任,因为这位新东家着实不靠谱。
  “咳咳。”他出声打断,引得众人一致白眼。
  陶墨回过神,脸色微红道:“先说你们的吧。”
  廖氏讼师道:“孝者,善事父母也。不孝者,王氏鹏程也。” 正文 新官上任(八)   “姜讼师何出此言!”王鹏程的讼师立马跳出来道,“王母守寡十余载,王鹏程身为其子,可曾短缺过衣食?”
  “善事父母只是衣食无缺吗?”廖氏讼师道,“我闻王鹏程平素养鸟,也不曾短缺过什么。难道父母孝顺之道竟与此类禽兽无异?”
  王鹏程的讼师叫道:“衣食无缺只是其中一项,善事父母自然不止如此。”
  廖氏讼师拱手道:“愿闻其详。”
  王鹏程的讼师似觉察自己过于激动,落了下乘,很快调整心情,道:“何以为孝?子曰:‘父在,观其志;父没,观其行;三年无改于父之道,可谓孝矣。众所皆知,王鹏程子承父业,经营布庄井井有条,已有十余载,在谈阳县薄有声名。是孝非孝,众人皆可以为证。’”
  廖氏讼师道:“孝乃是善事父母。王鹏程无改于孝道,只针对于其父。对于母亲之孝,又在何处?”
  王鹏程的讼师道:“你口口声声声称不孝,且问王鹏程又不孝在何处?”
  陶墨浑浑噩噩地听了这么久,终于听到重点,不由精神一振。
  “忤逆!”廖氏讼师冷冷地吐出二字。
  王鹏程有些跪不住了,悄悄望了廖氏一眼。
  廖氏似乎也有点不安,又偷偷看了自己请的讼师一眼。
  讼师正在观察对手的反应。
  而对手……
  则是在看新来的县太爷。
  陶墨手捏着惊堂木,慢慢移到胸前。
  此时,大多数人的目光都落在他身上。
  连从头到尾都像在看戏的金师爷都忍不住紧张起来。
  ……
  究竟敲不敲啊?
  他们眼睛都紧紧地盯着那只抓着惊堂木的手。
  “究竟如何忤逆?”陶墨摸着惊堂木,问道。
  众人看他没有敲的意思,都收回目光,心底不知怎地,竟有些失望。
  廖氏讼师回神道:“‘于礼有不孝者三,事谓阿意曲从,陷亲不义,一不孝也;家贫亲老,不为禄仕,二不孝也;不娶无子,绝先祖祀,三不孝也。三者之中无后为大。’王鹏程鳏居多年,不思续弦,为王家留后,更屡次因此事顶撞其母。礼记有云:孝子之养老也,乐其心。可见善事父母的善事并不仅仅奉养,且要顺从父母之意,莫让他们晚年忧心,食不下咽,寝不安枕。”
  王鹏程面有愧色。
  王鹏程的讼师正要说话,就听陶墨心有戚戚焉地颔首道:“能从母之言,是幸事。”
  几人也不知他因何感触。廖氏讼师见状对己有利,便道:“既是如此,请大人判王鹏程输。”
  “判他输?”
  王鹏程的讼师急道:“不可不可。我还有未尽之言。”
  “你莫要多说了。”陶墨摆摆手道,“我虽然听不太懂你们在说什么。但我也知,忤逆父母不对,无后继嗣更不对。所以本官决定……”
  廖氏讼师一脸喜色。
  “判王鹏程杖责三十!”陶墨道。
  “……”
  举堂肃静。
  莫说廖氏和王鹏程愣住了,连两个讼师也愣住了。这种案子与其说是告对方,倒不如说是争个对错。按往例,这种案子即便输了,也不过罚些银钱,有明面上的,也有暗地里的,是个县官审案的辛苦钱。在谈阳县这种讼师云集,视公堂为后院的地方,用这种鸡毛蒜皮的小事上公堂是常事,从来不曾听说要打人的。
  金师爷总算反应过来,见陶墨傻乎乎地看着堂上,似乎在等人行刑,连忙干咳一声道:“红头签。”他既为师爷,自然会尽师爷的本分,只是其他事却不是他这个“弱水三千中的一瓢”所愿意顾虑的了。
  陶墨慌兮兮地抓过一根红头签丢下去。
  堂役喜滋滋地上前,将王鹏程按倒,举起木杖就往下打。
  这可是油水啊。
  只要打得不重,挨打的倒霉鬼就会知道堂役手下留情,事后一定会送上感谢银。这也是惯例。堂役们可没想到新官刚上任就送上这样一笔好处,好让他们舒舒服服地过年。
  这个王鹏程在谈阳县也算有头有脸有名气,油水不少,不拿白不拿。
  王鹏程前两下挨得有些发懵,到第三下才吃痛地叫起来。
  廖氏一看,泪珠子就啪啪地掉下来,一口一个心肝,但见那些堂役不住手,只好跪求陶墨,嚎啕道:“妇人见识短浅,大人莫与我计较。放了我儿吧!我今后再也不敢告状啦!”
  陶墨哪里受得住她的眼泪,连忙摆手道:“莫打了莫打了。”
  堂役意犹未尽地住手。
  廖氏惨叫一声,扑到王鹏程身上。
  王鹏程本来被打得小痛,但被她这样一扑,身上伤口顿时火辣辣地烧起来,双眼一翻白,几乎要昏死过去。
  还是两位讼师将廖氏请开,才让他喘上气来。
  陶墨对王鹏程道:“你看,你母亲多么疼爱你。”
  王鹏程翻了个白眼。
  两个讼师面面相觑,打成默契,都拱手道:“还请大人速速审结此案。”
  陶墨看向金师爷。
  金师爷毕竟是老手,写下案词让讼师过目。
  讼师一看,都是称赞他们母子情深的恭维,都很满意。
  于是,此案就在一顿棍棒下落寞。
  王鹏程被扶走,陶墨追在他身后叮嘱道:“日后一定要多孝顺母亲,多听她的话。”
  “……”
  王鹏程很快被拖得不见踪影。
  陶墨追不上了,才讪讪回转,正好老陶和郝果子出来。
  郝果子扑上来道:“少爷真威风!”
  老陶脸色不大好看,别有深意地看着金师爷。
  金师爷施施然地站起来,朝陶墨竖起拇指道:“东家头一次审案便能想出这样的奇招,真是让人佩服。”
  陶墨道:“我只是想让他记住教训。”
  金师爷颔首道:“也是。这样鸡毛蒜皮的小事本不该拿到公堂上来宣之于众。东家这招杀鸡儆猴用得巧妙,想必以后也不敢有人再犯了。”
  陶墨听得茫然,“什么杀鸡儆猴?”
  金师爷给他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悄然告退。
  老陶见陶墨云里雾里,便解释道:“他以为少爷是故意打那个王鹏程,省得县里的百姓再拿这样小的事情告官。”
  陶墨摇头道:“我并非此意。只是听王鹏程忤逆的那一刻,我仿佛看到过去的自己,忍不住想痛揍自己一顿。”
  “……”
  也就是说,刚才王鹏程成了陶墨打自己的替身?
  真不知王鹏程若知道真相会如何想。
  老陶和郝果子对视一眼,都觉得此秘密还是保守起来较佳。
  老陶意味深长道:“少爷,此事莫要宣扬出去。”
  陶墨下意识地反问道:“为何?”
  老陶道:“我怕老爷的事让有心人查到,又是一场风波。”
  陶墨黯然地点点头。
  老陶脸色一缓道:“少爷坐了这么久的公堂,一定累了,不如回去歇一歇。”
  “好。”陶墨扯了扯郝果子的袖子,“你来。”
  
  陶墨找郝果子自然是为了顾射。
  只是郝果子对顾射却是满腹怨言。
  “你见到顾射了吗?”陶墨期待地看着他。
  郝果子摇摇头道:“没见到。”
  “啊?为何?”陶墨心中一惊,顿时坐立不安。
  郝果子冷哼道:“那顾射架子大得很。每日都有许多人在他府外投帖拜见,他只挑拣一两个见面。”
  陶墨急切道:“你见到了么?”
  “自然没有。我只是个下人,他们府邸的门房听说只来了我一个,差点连拜帖都要丢出来。”他还是头一次遭逢这种待遇,心中满是愤怒。
  陶墨担忧道:“怪不得他要我亲自去他府外等候。唉。这次我不去,他说不定会恼我。”
  郝果子道:“少爷你今天第一次审案,举县皆知,他焉有不知之理?”
  陶墨道:“但愿他能谅解。”
  郝果子看他痴痴傻傻的,不禁劝慰道:“我看那个顾射也不是什么好人,少爷还是莫要与他往来的好。”
  陶墨有种心事被看穿的尴尬,“我只是想向他学习。”
  “他有什么好学的?”
  “我也不知。”陶墨想了想道,“但他整个人给人一种很本事的感觉。”
  “……其实金师爷也挺本事的。”
  “嗯,所以我将他请回来了。”
  郝果子心惊。难道少爷想将顾射也请回来?但他转念一想,又觉得顾射这样的个性怕是不会愿意,才稍稍放心。 正文 新官上任(九)   所以当郝果子接到门房禀报说顾射就在门外时,差点从椅子上摔下来。
  “顾射?你确定是顾射?”他瞪大眼珠。
  门房被他的反应吓得一哆嗦,还以为自家老爷做了对不起顾射之事,畏缩道:“小的当门房几十年,确信是顾射无疑。”他顿了顿,又觉拿人钱财,与人消灾,便道,“县衙有后门,出去拐个小巷就是西大街,你可让大人从那里走。”
  郝果子呆道:“到哪里去?”
  “想去哪里便可去哪里。我知那顾射为人,绝不会死缠烂打。若大人不在,他多半就走了。”门房一心为东家出谋划策,虽与郝果子想岔了,倒有异曲同工之妙。
  郝果子听得心中一动,转念又想道:少爷如此看重顾射,万一知道自己将他拒之门外,怕是会不高兴。虽说不会对自己如何,但少爷大病初愈,万一因此事郁结于心,自己就是大罪过。
  他正迟疑不定,便看到一个华服青年施施然从拱门过,径自朝这边走来。
  “你是谁?”郝果子跳出去。
  华服青年挑眉,“顾射。”
  “你便是顾射?”郝果子吃了一惊,不由仔细端详他,果真一副好相貌,比那群香楼的头名小倌还要风流倜傥,更为自家少爷着急起来。当年因为一个旖雨公子,少爷就落得如今田地,却不知道这个一看就比旖雨公子厉害百倍的顾射又会闹出什么事端来。
  顾射从小让人打量惯了,也不觉得有异,眼眸朝四下一转,问道:“陶墨呢?”
  “正听金师爷念书。”郝果子下意识回答。
  “在何处?”
  郝果子又要张开,随即警觉道:“我为何要告诉你?”
  顾射眯起眼睛。
  郝果子顿时一阵透心凉,硬着头皮道:“少爷读书从来不让人打扰。你有何事,由我转告便是。”
  “读书?”顾射眸光渐渐飘远,不知在想什么。
  郝果子心中暗暗不爽。自己这么一个大活人,他说无视就被无视了?好歹他们刚刚还在说话不是!
  “让他来。”顾射说着,起步走进郝果子适才呆着的书房,找了个能晒到阳光的位置,悠悠然地坐下来。
  郝果子吃惊地看着他。从小到大,他还是头一遭看到如此主动之人,竟入他人府邸如自家后院。
  “奉茶。”顾射食指在桌上轻轻一叩。
  “是。”门房答应一声,扭头就跑。
  郝果子想喊住他,想想又觉得自己太过小气,便道:“你且等着,我去通禀我家少爷。”
  顾射不理他,犹如入定。
  郝果子转身就跑,却不是如他所言去找陶墨,而是去找了老陶。
  老陶听到顾射亲自前来也是一阵惊异。这几日他有心打听谈阳县情况,对这位一锤先生关门弟子已有了大体了解,知道其人平素并不喜与人往来,只偶尔应酬同门师兄弟。又知他心高气傲,才学过人,已得一锤先生真传。虽然从不入官门,但同门中若有谁遇到难解的官司,都爱请教于他,也从来不曾无功而返。这样人物居然主动上门,如何不叫他左思右想,一头雾水?“他可曾说什么?”
  “他说来找少爷。”郝果子犹豫了下,还是将陶墨之前让他去顾射府上投帖之事说了。
  老陶皱眉道:“少爷竟真想与他结交。”
  郝果子低声道:“那个顾射长得真是不错。”
  老陶瞪他一眼,“休要胡言!”
  “是。”
  “你就将此事禀告少爷吧。”
  “……是。”郝果子正要走,又被老陶叫住。
  “以后这等事不必前来问我,直接禀告少爷便是。”老陶顿了顿,别有深意地望着他,“莫忘记,少爷才是这一府之主。”
  郝果子一个激灵,只觉得他那眼睛仿佛一盆冷水浇下,忙不迭地去了。
  
  陶墨正听金师爷念书念得头昏脑胀,听到顾射到府,一个挺身就冲了出去。
  大约冲到门外五六步,又觉自己过于失态,忙跑回来,冲着慢条斯理合上书的金师爷道:“师爷说得真好,学生受益匪浅。”他说着,老老实实地鞠了个躬,又溜了。
  害得见他鞠躬吓了一跳,正要回礼的金师爷尴尬地僵在当场。
  郝果子在旁打圆场道:“师爷莫怪。少爷以前也不爱读书,但尊师重道做得不差。”
  金师爷忙道:“不敢。在下不过是东翁请回来的一名师爷,偶尔读读书罢了,‘师’、‘道’二字愧不敢当。”不过陶墨适才一礼倒的的确确稍稍扭转他之前对他的看法。也因此,他看出这个东家不是装傻,是真憨,更不敢在这县衙里多掺和,顶多领一份俸禄,做做笔录,养个老就是了。
  不过金师爷作何想,却不是陶墨所关心的。
  他现下一心一意惦记着顾射,双腿抡得飞快,直到冲进书房还收不住,硬生生多冲出四五步才止住,讪讪转头看着靠窗而坐的顾射。
  “顾、顾公子……你来了?”陶墨边喘气,边眉开眼笑地打着招呼。
  顾射指着茶几上的茶杯,语带厌恶,“劣茶。”
  陶墨脸上一红,急忙冲过去将茶杯移到其他处,“我给你重新倒一杯?”
  “倒?”
  轻描淡写的一个字,却让陶墨面色更红,“沏?……煮?”
  顾射依然不语。
  陶墨对茶道一窍不通,只好道:“要不,你喜欢喝哪里的茶,我去买回来?”
  “因何爽约?”顾射转了话题。
  “昨日有个官司,我要升堂。”在他的凝视下,陶墨气势弱了一大截,却仍道,“我作为当地父母官,理当以百姓之事为重。”
  顾射直盯盯地看着他。
  陶墨被他浑身燥热起来,手心微微冒汗。
  顾射道:“你所请教之事,可是与昨日之案有关?”
  陶墨其实也没想好要请教什么,听他如是说,便忙不迭地点头。
  顾射道:“那后来又是何人指点于你?”
  “不曾有人指点。”陶墨有些惴惴不安,“可是审坏了?”
  顾射双唇微抿。
  陶墨心怦怦乱跳起来,“我知道我不识字,对律法也只是一知半解,但我是真心想要做个好官的。若是你觉得我审得不好,我愿意将廖氏和王鹏程请回来,再重新审过。”顾射沉默不语,他更加忐忑不安,“我是不是不该打他板子?我只是没忍住,要不,我请他回来,让他亲自打回来?”
  顾射看他急得直搔头,眼波微动,“这只是寻常小案。你他日若再有难题,可来问我。”
  陶墨这才松了口气,眼底不禁流露出期盼之色。却见顾射起身往外走,他连忙道:“你要走了?”
  顾射回头,面色清冷,“有事?”
  “你若不嫌弃,不如留下来一同用膳?”陶墨羞涩地问。
  顾射眼角一撇那杯被狠狠嫌弃的茶。
  陶墨顿时蔫了。
  
  从县衙回府,顾射径自进了书房。
  顾小甲正在收拾,看他进来,便拿起一张纸条问道:“公子,这要留着吗?”
  顾射伸手接过,上面四个端正楷书:母子情深。
  顾小甲见顾射若有所思,便乖乖站在一旁。
  过了会儿,顾射慢慢将纸条撕掉,丢给他。
  顾小甲好奇道:“这纸条原是给哪位讼师写的?”他知道自家公子经常给那些师兄弟出谋划策。
  顾射懒懒地瞥他一眼。
  顾小甲吐了吐舌头,不敢再问。
   正文 名师高徒(一)   老陶看陶墨窝在家中不动,便劝他出去走走,也好熟悉熟悉谈阳县的风俗人情。
  岁末将近,寒风冷冽。街上行人来往采办年货。
  有老陶在,陶墨是无须沾手这些事的,只是带着郝果子逛逛点心铺之类的小铺子。
  郝果子记着他以前喜欢吃桂花糕,特地买了些给他,让他边走边吃。
  陶墨刚一张口,冷风就呼呼灌进去,牙根都透着冷意,只吃了两块便停下了了,剩下正要交给郝果子,一转身却正好装上一个人,将手里的桂花糕都撒到了地上。
  郝果子一下跳出去,道:“你怎么走路的?”
  那人正要辩解,待看清陶墨容貌,脸上立刻露出欢喜之色,“陶大人?”
  郝果子狐疑道:“你是谁?”
  陶墨讶异道:“王鹏程?”
  郝果子眼角一跳。难道是那个被打了好几个板子的不孝子?他下意识地挡在陶墨身前,戒备地看着他。“你要做什么?”
  王鹏程冲陶墨揖礼道:“相请不如偶遇。陶大人不知可否赏面让在下做东,请大人去仙味楼坐坐?”
  郝果子扯着陶墨的袖子,附在他耳边极小声道:“怕他来者不善。”
  他虽然小声,但王鹏程依然听得一清二楚,连忙摆手笑道:“这位小公子多虑,在下只是想谢谢陶大人而已。”
  “谢谢?”哪里有人被打了还要致谢的?郝果子疑云更浓。
  但王鹏程不管三七二十一,抓着陶墨的胳膊就往仙味楼走去。
  郝果子追在后面,想要拉开,却听陶墨道:“我正好累了,歇歇脚也好。”
  王鹏程连声道:“正是正是。吃完仙味楼,还可顺路去茗翠居坐坐。”
  郝果子在原地跺了跺脚,最终不甘心地追了上去。
  
  话说这仙味楼乃是谈阳县最出名的酒楼,迎来送往皆是商贾豪富,文人墨客,稍微过得去的一桌便是普通人家一月的伙食,价格不菲。
  王鹏程和陶墨到时,已是正午时分,仙味楼几乎满座。
  王鹏程和掌柜交涉许久,才腾出一个靠墙角的空位。他又指挥伙计搬来一道屏风阻隔,将大堂一隅布置如小包厢。这样一番大费周章的折腾完毕,他才坐下,讪讪道:“大人莫怪,实在未想到能和大人在街上偶遇,招待不周,只能委屈大人了。”
  陶墨摆手笑道:“如此便很好了。”
  郝果子忸怩地站在一旁,眼巴巴地看着陶墨,等他点头才高兴地坐下。
  “我点了几道仙味楼的名菜,大人一会儿尝尝,若是不够,只管开口。”王鹏程似对郝果子入座毫不惊讶,亲自为陶墨斟上茶,连带郝果子都沾光地享受了回被伺候的殊荣。
  陶墨想起那顿板子,心中愧疚,柔声问道:“你的屁股不碍事吗?”
  王鹏程笑容尴尬,低声道:“大人放心,那些衙役没使劲。我回去擦了药就没事了。”他原本还想陶墨大概要问起衙役为何没使劲,正想着是否要将他们故意放水,事后讹钱之事据实以告,但见陶墨只是点了点头,道了声“那便好”,似乎对此等事并未介怀,不禁以为他对衙门中事早已了若指掌,对自己的“轻打”也是意料之中,心中更是钦佩。
  “说起来,此事若不是大人妙计周旋,只怕我与家母的芥蒂也不会这么快打消。”
  莫说郝果子茫然,陶墨也是听得一头雾水。
  王鹏程叹道:“自从亡妻过世,我便无心再娶。只是家母一直惦记着我王家无后,再三催促,这次更是闹上公堂,非要迫我就范。若不是大人的一顿板子打出了我母亲对我的疼惜,只怕到现在还不清静。”
  郝果子好奇道:“传宗接代乃是大事,你为何不肯再娶?”
  王鹏程眼神闪烁,半晌未语。
  陶墨心中有所触动,道:“你对过世的王夫人便是那所谓的‘弱水三千,只取一瓢饮之’吧?”他说完,特地看了看郝果子的表情,见他颔首,才放心。
  王鹏程嘴唇嗫嚅了两下,正好上菜,话题便中断了。
  仙味楼的菜肴果然不俗。
  陶墨和郝果子过了好一阵紧紧巴巴的日子,难得吃到这样美味,都吃得筷不停手。
  王鹏程只是浅尝了几口,便停下了,好容易等他们吃得尽兴才道:“我听闻陶大人来谈阳县只带了两位仆人?”
  陶墨道:“是。”
  王鹏程试探道:“那尊夫人……”
  郝果子心直口快道:“我家少爷还不曾娶。”
  “哦?”王鹏程眼睛一亮,低声道:“莫不是陶大人眼界高,瞧不上?”
  陶墨干笑道:“哪里。只是一直不得空罢了。”
  不得空三个字正好戳中王鹏程的心,让他笑容顿时灿烂百倍,“若是大人有意,在下或许能为大人筹谋一二?”
  郝果子想起陶墨只好男色,脸色当即一白。
  陶墨推辞道:“家父辞世不到一年,我还须守孝。”
  “哦,这样啊。”王鹏程一脸失望。
  郝果子惊奇地看着他道:“你也好生奇怪。之前你母亲让你娶妻,你百般不肯,如今又怎的替别人做起媒人来了?”
  王鹏程面色尴尬,“我只是感激陶大人一顿板子让我和我母亲心结顿消,所以想略尽绵薄之力,帮陶大人一把。毕竟陶大人初来,内院想必也需人打点。”说到内院,他似乎想起什么,便道,“不知陶大人来谈阳之后,可曾拜访过两位老师?”
  陶墨茫然道:“我不曾有老师在谈阳县。”
  “我指的是一锤先生和林先生。”他压低声音。
  陶墨猛然想起,自己曾与老陶提及过此事,后来因选不定礼物而暂时搁浅,这一搁浅就搁浅到了现在。“还不曾。”
  王鹏程踌躇了下,暗示道:“还是去一趟为妙。”
  陶墨道:“只是不知两位先生喜欢什么礼物。”
  王鹏程笑道:“所以我说陶大人若是有位夫人打理内院,此事便会简单许多。一锤先生和林先生除了同为名讼师之外,还有一个相同之处,便是对夫人言听计从。”
  陶墨挠头道:“那我便送些金银首饰与两位夫人?”
  王鹏程脸色一黑,心想这位大人怎么大事明白小事糊涂。他忙道:“万万不可。大人毕竟是男子,这……送这等礼物与两位先生的内眷怕是不大合适。”
  陶墨耳朵微红,尴尬道:“是我所思欠周。”他从小即对女人无意,便很少对男女之防上心。
  “也罢。”王鹏程想了想道,“难得我与大人一见如故,我便再多说一句。”
  陶墨拱手道:“请说。”
  “一锤先生夫妇和林先生夫妇都有爱徒,你可知晓?”
  陶墨精神一振,“我知道,是顾射。”
  王鹏程被他眼眸中射出的光芒唬了一跳,“顾公子是一锤先生的高徒。而林先生的高徒是卢镇学卢公子。”
  陶墨颔首道:“我也识得。”
  王鹏程听他说“也”,心中了然,笑道:“怪不得大人老神在在,原来早已结实了顾公子和卢公子,倒是我多虑了。”
  陶墨认识卢镇学和顾射都属偶然,只是解释起来却费周章,便任由他误解。
  三人话尽饭饱,便告辞出楼。
  郝果子跟着陶墨走在回县衙的路上,眉头紧皱,“我总觉得这人有所图谋。”
  陶墨叹道:“我有什么好被图谋的?”
  “不是。少爷可还记得,在我们去仙味楼之前,他明明说过还要请我们去茗翠居坐坐的。可一吃完饭,他付了帐就跑了。”郝果子嘀咕道。
  陶墨好笑道:“你若惦记茗翠居,改日我请你便是。”
  “不是茗翠居的事,是……唉,总之少爷要小心他。”
  陶墨见郝果子喋喋不休,只好应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