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贞节牌坊
庄璧容迷迷糊糊地醒过来,伸手揉着有些发昏的脑袋,睁开睡眼茫然地环顾四周。
头上是一顶暗紫色有些发灰的粗布帐子,模样瞧着已有些陈旧,伸出手轻轻撩开帐子,未想上面沾了不少尘土,一经抖拢顿时散到空气里,璧容捂着嘴无力地咳了起来。
奇怪,怎么全身一点力气都没有呢?
她母亲早亡,父亲到死也没有再娶,大小家务一向都是自己打理,不像那些闺房里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大家闺秀体弱娇气,那些常人爱犯的头疼脑热也甚少上过她的身。怎么这会儿却像被人抽了精元似的,腿脚发软,头也昏昏沉沉的。
右手强摁在床上,艰难地爬起身,一张嘴,喉咙干干痒痒的。
踉跄着下地拿起茶壶晃了晃,是空的。
璧容抬眼望去,四周全是灰尘,鼻息间隐约闻着一股子浓郁的霉味,想是屋子久没有人住的缘故。四面的白墙已经开始泛了黄,墙皮大片大片的脱落,墙角里的蜘蛛网挂高高的挂着,很是显眼。一张木桌、两把椅子就摆在一进门的地方,桌子上的茶壶茶碗也落了灰尘。
璧容拿起袖中的手帕好歹抹了抹椅子坐了下来,许是长年没人坐过,椅子发出了奇怪的吱扭声。
她这是在哪啊?
她记得她昨日成亲来着。
她父亲是个读书人,年轻的时候还曾中过会元,却因为锋芒太盛在京里得罪了人,一气之下连殿试都没考就回了乡,苏州赫赫有名的鸿山书院里有个姓贾的院士,颇为爱才,听闻以后远赴阳曲请他去做了教书先生。
母亲是苏绣世家洛家的女儿,在她九岁那年染了重病,没多久就病故了,父亲因为母亲的离去悲痛欲绝,醉里梦里恍惚了几年也跟着去了。于是她拿着亡父的遗书搭了父亲一位友人的车回了阳曲的庄家老宅。
庄家族长把她安置在本家行二的堂叔家里,堂叔在县里开着一家醋坊,一儿一女日子过的倒也富裕,只是她那堂婶的为人却不免有些刻薄。
她每日听得那些酸言酸语,听久了,也就不觉什么了。何况自己不过是在这讨一处屋舍,待到了及笄以后,嫁得一个如父亲一般俊朗博才的良人,过上自己的生活,光是想想,眼前这些坎坷就都算不上什么了。
这些美梦是什么时候碎的呢?是堂婶茶前饭后老是把黄家放在嘴边上,还是当媒婆上门,堂婶喜笑颜开地收了黄家那几箱子彩礼,亦或是得知自己将要嫁给一个病痨鬼冲喜。
她试图效仿那些书里的女子去挣扎自己的命运,可换来的却只是几夜冰冷的柴房、难捱的饥饿甚至棍棒下的疼痛。
她笑自己,终究是没有面对三尺白绫的勇气……
那一日,一路震耳欲聋的擂鼓声震的璧容头昏脑涨,也不知走到了哪儿,她的轿子突地一下落地,只听见媒婆大声地惊呼:“新郎西去了,新郎西去了……”
外面的人嗡的一声乱了起来。
“我,我接了几十年的亲,还是头一回遇见这样的事,这可怎么是好哟!”
“诶,我说,这新娘子还没进门,新郎就没了,别再是个克夫的吧……”
她掀起帘子偷偷一看,轿子正堵在黄家大门口,几个车夫彷徨地站在原地,进也不是不进也不是。
就在这时,有人进到了轿子里抓起她,被人颤颤巍巍地搀着走了一路,然后扔进了一间屋里,后面的,她就记不得了。
可这里怎么看也不像是黄家的地方,想到这,璧容心里隐约有了些担忧。
她起身走到门口,“吱呀”一声地推开了门。
外头的几个中年妇人闻声只是抬头看了一眼,就低下头继续着手里的活计。她们有的在编着竹篓、簸箕,有的在拿丝线打着结子,地上的篮筐里放着的都是些做好了的成品。
璧容有些摸不清状况,便走到一个正打着结子的妇人身边,问道:“这位婶婶,这里是什么地方啊?看着不像是针线作坊啊。”
“装什么呢,到了崇节坊还不知道是来干嘛的啊!”中年妇人嘲讽地瞥了璧容一眼,继续着手中的活计。
什么?崇节坊。
她当然知道这是干嘛的地儿,可问题是自己怎么会在这儿啊。
她想了半天,才想起来,自己现在的身份可不就是一个寡妇吗,而崇节坊里全都是寡妇……
这黄家不会是把她送进崇节坊了吧?
可是她还没有拜堂,丈夫就死了,理应不算是黄家的媳妇啊,应该被送回娘家才是,莫不是……
她呵的冷笑了一声,自己现在给家里添了一比丰厚的聘礼和一个“贞女”的名号,想必她那贪财的堂婶做梦都能笑出声来了吧。
“哟,你醒了。”大门口走来一个穿着深紫色对襟褙子,体态臃肿的中年妇人。
“您是?”璧容并不认得来人,应该说这里面的每一个人她都不认识。
“我是崇节坊的当家,大伙儿都叫我三娘,你也叫我三娘吧。”冯三娘笑呵呵地看着璧容,直看的她心里有点发毛。
璧容规规矩矩的喊了声三娘。
“三娘,我,我怎么会到这来的,我这一起来脑子就昏的很,什么都想不起来。”璧容晓得眼前这人肯定知道事情的来回究竟,心想着自己就是进了这个活坟墓也得问个清楚。
“忘了呀,你婆婆给你送来哒。你婆婆,镇东黄家,你昨个不是嫁过去了吗,记得吗?”冯三娘见她点了点头,接着说道:“哎,你也是命苦的,前脚刚进门,后脚男人就咽气了,你婆婆想把你送回家,毕竟没拜堂,可你娘家说了你们庄家是仁义世家,姑娘既然进了人家的门,就生是人家的人死是人家的鬼,你婆婆没辙,就把你送这来了。”
璧容心里冷哼了一声,她怎么记得自己连黄家的院门还没进呢,轿子就给拦下了!算了,已经到了如此境地,说什么都晚八寸了,她这一辈子已然没了指望,既然她们这么想让她做个贞女节妇,便随了她们的愿就是了。
“事情都清楚了吧,那就跟我走吧,上西堂去,大伙都在那呢,就差你了。”
“嗳。”璧容应了一声,虽然不知道那西堂是干什么的,也不知道她说的大伙都是谁,不过她还是老老实实地跟着冯三娘走了。
还没进门,璧容就听见了屋里呜呜咽咽的低泣声,屋里站着的七八个人,都是一些个瘦弱的穿着白色孝服的女人,有几个也就比自己大上一点。
“哭什么哭,凭的添堵!都给我站好了!”冯三娘一进门就开始对着屋里的人狠狠大骂,几个正哭的梨花带雨的姑娘吓得直打了个哆嗦,和其他人一起低着头颤颤巍巍地站到一块,璧容也跟着站到了后面。
“你们既然进了咱们崇节坊,那就是准备一辈子待在这守节的节妇,这贞节可是女人一辈子比命还重要的东西,是丝毫也不能打马虎眼的,要是让我知道你们哪个人守不住了,做出败坏崇节坊名声的事情,一律交由官府浸猪笼!都听明白了吗!”冯三娘严厉地说着这一套不知说了多少遍的话,几个年轻的姑娘一听见浸猪笼“扑通”一声跌坐在地上,连哭都没了声音。
璧容想着这些人里怕是没多少人是自愿进来的,怕也都是如她这般被夫家送进来的,这寡妇守寡容易,可这样困在一个院子里一辈子,会有多少人愿意呢。
“听明白了。”众人诺诺地齐声应道。
“既然明白了,以后就要老老实实地遵守!咱们这崇节坊之所以建在镇子的最边上,就是求个与世隔绝、没人打扰,咱们后头既有菜园子,也有牲畜,基本上自给自足,可是我们人多,银钱方面也是必须要有的,所以你们每个人都要跟这里的老妈妈们学着做一些手工活计,定期会有人来收购,你们自己也可以得些钱叫她们给买些吃食玩意。其实,过久了这日子也就没那么闷了。行了,今天就先说到这,你们各忙各的去吧。”
璧容旁的不会,干起活来她是一流的手。早先在自家,爹爹是个只会挥毫泼墨的读书人,娘亲一去,洗衣做饭,全是她一手打理,后来到了堂叔家,堂婶嫌她白吃白喝,能找出的活儿全部派发给她。
这地方自己怕是真要待上一辈子了。这人哪,到哪里都是一样,欺软怕硬,所以她们这些新人一定得懂得阿谀逢迎,才能不受欺负。女人多的地方是非就多,尤其这么一座寡妇庙,怕是形如水深火热。
璧容的女红是母亲打小手把手教出来的,她母亲的手艺很巧,厨艺织绣、料理家事全都不在话下,其中尤以女红最佳。
往常闲的时候她常在绣坊接活回去偷着绣,好赚一些银子给自己买些胭脂水粉和小件的首饰。当然,这些事情,她那个贪财的二婶自是不知道的。
现在她更是有了大把的时间,只可惜再也不能出去自己买了。璧容抬头看着头顶那一片蔚蓝广阔的天空,几只偶尔路过的小鸟停在枝头上歇着脚,可没过多久便再次展翅飞翔,看着看着,她第一次有了想哭的欲望。
她正在院子里与一帮人坐在一起干着活,旁边的几个婆子都在灵活的打着结络,璧容看了几天,发觉大多数人都选择干这个活,得到的钱虽不算多,可是好做。像这样最普通的蝴蝶络子、万字结一百个就可以换五文钱,难一点的可以赚的更多,但是要考验手上的本事了。
璧容拿了个凳子坐在院子里,也学着那些人要了些线打结子,这活还是她七八岁的时候干的。她三穿两穿,然后一拉,一个精巧的梅花结就成型了。
“嗳,你瞅见边上那个丫头了吗?”璧容正打着结就听见身边几个婆子扎成一堆小声地说着话。
“嗯,咋的了?”一旁的婆子悄悄看了璧容一眼,问道。
“你没听说啊,她前脚刚进了门,还没拜堂,男人就咽气了,她婆婆气的差点没吐血,连夜就给退回了娘家,你猜怎么着?”说话的婆子挑着眉毛打了个悬念。
“怎么的?”后头的几个婆子听了也都搬着凳子凑了过去。
“她娘家说她克夫,愣是不要她。这黄家一看也是,这女人刚进门,儿子就死了,不是克夫是什么,可是不敢在家多留她一刻钟了,赶紧就送了咱们这来。”
“这丫头命这么硬啊?”
“可不是吗?你说她会不会也克咱们啊?”
“不是说了克夫吗?咱们可都是女的。”
“可,谁知道她是不是光克夫啊。”
“怕什么啊!咱们这种人还怕死啊,我看你这婆子就是太闲了,光胡思乱想。”
璧容听了,撇嘴一笑,也没搭理她们,反正就是一些个爱股弄是非的闲话婆子,多说两句她也少不了半斤肉,何必和她们置气呢。右手手指灵活地在几个线圈之间穿梭,然后轻轻的一拉,一个漂亮的蝴蝶吉祥结就打成了,她又在原线上接着打了四个,弄成了一个五双蝴蝶吉祥结,寓意着五福临门。
“哟,好个手巧的小娘子啊。”一个经过的婆子眼尖,一眼就瞅见了璧容手里刚打好的结络,笑呵呵的拿起来看。一旁闲聊的婆子们听了也都眼巴巴的看着,可是刚说还了半天人家的闲话,又是斜眼瞥,又是哼哼,那丫头准能听见,这会儿可是不好意思再去瞧。
有个胆大脸皮厚的王婆子搬起凳子坐了过去,嘿嘿地笑了两声,说:“娘子也给我看看。”
璧容微微一笑,把刚打好的结络放在那婆子手上,王婆子拿了正反瞧了半天,吃了一惊,赞叹的说道:“我活了这些年,就没见过这么精致的吉祥结,瞅瞅这编功,一看就是灵巧底子,不像我们,粗手粗脚的。”
“婶婶说的哪里话,您是岁数大了,要换做年轻的时候,怕是打的比我还要好呢。”
“哎哟,瞧瞧,小娘子这张嘴啊,跟人长得一样甜,说出来的话叫老婆子美死。”王婆子一听见这话满脸的喜悦,好话谁不爱听啊,就算一点也靠不上边,但听听也总是美的。
“可不是吗,瞅这小娘子长得,白白净净的,小脸儿跟那豆腐一样嫩。”
“还有这双杏眼,水汪汪的,谁见了不爱啊。”
其余几个婆子一见这姑娘好说话也都凑过来,你一眼我一语的赞美着,璧容面上始终带着笑倾听着,偶尔露出些女儿家的羞涩,更是叫一群婆子呵呵的乐个不停。
“哎。可惜了,这么好的姑娘,命咋这么苦。才这个岁数就进了咱们这,这往后这日子还长的很呢。”王婆子一脸惋惜的看着她,这婆子已经40了,因早年守寡,进了这崇节坊,如今无儿无女的一个人,见了璧容,心底的母亲情节倒是发自真心地露了出来。
“就是啊,你说那男人明明就是个快咽气的病痨鬼,这死了很正常啊,咋的就怪上了小娘子,还凭白的落了个克夫的罪名。”
“这都是我的命,逃不了。”璧容无奈地撇了撇嘴角。
“要我说啊,你这婶子也够狠的,这可是亲侄女啊,连堂都没拜,哪算得上是成了亲,接回来等着再嫁就是了,怎么就硬生生的把你拒之门外。”
“对,准是你那个二婶做的怪!”
“行了,你们也别闹腾了,咱们女人哪 ,就得认命,何况没了男人,也不用伺候人了,过的不是更好。就是日子闷了点。”
“以后我多陪婶婶们说说话,咱们也能解解闷。”璧容露出一副不计前嫌的模样,甜着一张小嘴,八面玲珑。
“好呀。我呀还想跟小娘子学学这打结子,你看成不。”王婆子嘿嘿地笑了两声。
“这有什么,婶婶想学啥都行,只要我会的我都教。”
“嗳。”王婆子一听乐得不行,忙从竹篮里拿了线绳,学着她的手法有模有样的打起结来,旁边的婆子们也都不放过这个机会,跟着学了起来,不一会的功夫,她的身边就围了不少的人。
璧容边打着结边想着,这群婆子虽然也爱动嘴皮子,但是却心思简单,朴实,没那么多刁难人的坏心眼,几句贴心的好话,立刻就能把她们俘获,和她那二婶一比,纯粹有些小巫见大巫的感觉。
正文 营生手段
“容姐儿,收活的卢妈妈来了,赶紧拿了东西出来。”璧容才打水洗了脸,正坐在凳子上挽着发,一听见外面王婆子的话,也顾不得精细了寻了支木簪子把头发一拧,拿起桌上的竹篮就跑了出去。
这卢婆子是镇上开绣庄的程老板家的老嬷嬷,年岁大了,旁的也做不来,但是她的眼光不错,毕竟在绣坊里见得多了,因此就负责在外面收些绣品。
崇节坊当初建的时候为了避开常人,选在了镇子东面最偏的地方,后面贴着山,除非特意,否则常人是鲜少经过这儿的。
因为路段远,卢婆子每半月过来收一次活,错过了这次机会,就要再等上半月,因此大伙都格外重视。院子里的人一窝蜂似的围了过去,争先翻弄着自己篮子里的物件儿给她看,希望能讨个好价钱。
不过这卢婆子也是个眼尖的人,一些入不了眼的差品她往往都是不收的,长久下来,谁的手艺好,她心里有数,而那些个手拙的老婆子,她几乎是看也不看的。
“哟,王婆子,你这手艺可是见长啊,这才多会儿没见,都能打出这样的结子了。”卢婆子心想这王婆子手粗,干那煮饭洗衣的粗活还行,往常也都是靠编编竹篓、笸箩、簸箕讨点钱,这回怎么竟打出吉祥结来了,虽说细看有点粗糙,但是因着这结太繁复,会的人并不多。这么想着,卢妈妈又在那篮子里半信半疑地翻弄了半天,见这结子打了得有一百来个,心中一阵诧异。
王婆子笑着道:“哎呦,卢婶儿,你不知道,我们这啊新来了个小娘子,那手巧的呀,这不,我这结子就是跟她学哒。”
“哟,在哪呢,我瞧瞧。”卢婆子一听开始好了奇,这些个婆子可都不是好相处的,看来这个新来的小娘子是个会笼络人的主儿。
“容姐儿,哪呢?”王婆子推开围堵着的人群,一看见璧容忙过去拉了,笑呵呵的说:“卢婶儿要瞧瞧你的手艺,赶紧拿出来吧。”
“嗳。”璧容忙从篮子里取了昨日打好的大串五彩凤梨结,那卢妈妈瞧了两眼发光,这物件拿回去穿上环佩肯定能卖个好钱,一张老脸上喜笑颜开。
“小娘子这功夫可真是俊!可还做了别的?”说着,卢婆子两只冒了光的眼睛使劲往篮子里寻摸着。
由于璧容是刚来的,在这一群摸爬打滚了十几二十年的老妈子当中就是个嫩苗,而这些个嫩苗是免不了要被欺负压榨的,做饭、洗衣、拾掇菜园子,什么活都得干,干的还得多,才能不惹来麻烦。所以,自是没有多少时间认认真真下来忙这些赚钱的活计。
不过,璧容压根就没指着这结子,这东西是便宜货,占了时间也赚不到多少钱,三三两两的孝敬了这批老婆子,自己压根留不下多少,所以,她的眼光必须得放远一些。
璧容摆出一副无奈的愁相,叹了一口气,说道:“平日里活多,我刚来手脚又不利索,实在是没时间做这些。”
卢婆子又瞧了瞧,可那篮子统共那么大,也不深,有多少东西一眼就能瞧了去,这才惋惜的罢了手。
璧容思索了好久,才走到那卢婆子身边,磕磕绊绊地犹豫着说道:“卢嬷嬷,我,我这儿其实还有两条帕子,只是害怕手工粗糙,也不知能不能拿出手,要不您给看看?”
卢婆子一听,想到刚那做工精美的结络,又是一阵兴奋,忙说:“那好啊,拿出来我瞧瞧。”
璧容小跑着进了屋,从炕边的箱子里面摸了最下面的两条帕子出来,故意做出不好意思拿出手的模样递给卢婆子。周围的人一瞧见璧容这表情,就琢磨着这小娘子的绣工肯定是不如那打结子的巧劲,又瞅见卢婆子拿着那帕子看了半天也不出声,更是肯定了心里的想法,有几个一看占不着便宜了就提起自己空了的篮子,拿着那几十枚铜钱装进腰间的布袋里,回了各自的屋。
那王婆子见卢婆子半天不动声,心里也是干着急,想着这物什要是真不值钱,自己也讨不到好处了就难过,于是忙推了推一旁的卢婆子。
那卢婆子看了那两条帕子正在惊喜之中,这一推让她差点没站住。
“你推我干啥!”卢婆子扭头狠狠的瞪了一眼,又低头看了看手上的帕子,一条绣的是白鹤衔珠,另一条则是疏影腊梅。
白河镇是个顶小的镇子,尤其和邻边的镇子一比更是寒酸的很。这镇子上的绣坊只他们一家,绣娘也就那么几个,此刻这卢婆子瞧见了璧容就像瞧见了白花花的银子一样。
这崇节坊的跑腿活她已经做了快十年了,往往拿了好点的货向自家老爷多报出点价钱,她便能乐呵的赚得个小钱儿。如今把这小娘子的东西拿回给老爷瞧瞧,凭着她的眼力,老爷定会满意,大件小件的绣活怕是会源源不断,她赚的银子也能翻他几个滚,想着,就一阵欣喜。
“小娘子啊,我看你这手艺还不错,不过我也得拿回去给我家老板瞧瞧,这回我就先给你五十文钱,你看成不?”
璧容听了愣了一下,五十文钱?看来这婆子真当自己啥都不懂啊,这样的绣样且不说搁在她们苏州,就是以往她拿去卖给绣坊,一条怕是五十文都不止,毕竟像这样的花样和手工都是卖给那那些大户人家的,现在自己两条帕子才给一条的钱?□□裸的讹诈啊!
卢婆子见她不说话,料想着这小娘子怕也是懂行的主儿,知道给少了,可是自己也算是她的伯乐了不是,往后她若想要靠这个赚钱,可是离不开自己的。
想到这,卢婆子就挺了挺胸膛,耐着性子道:“小娘子啊,婆子我啊也不是那能做主的,若是我们老板看上你这手艺,往后你的路啊,长着呢!”
璧容一听,便明白了这婆子的意思,心里暗自骂了一句,不过自己以后确实要指着她,五十文便五十文吧,权当巴结她了。
“那我可要多谢卢嬷嬷了,我娘家姓庄,闺名璧容,嬷嬷以后直接叫我名字就好。”
卢婆子一听说连连答应,等把所有能要的活收完以后,已经到了晌午,顶着个毒日头,一边嚷嚷着热,一边背起了箩筐,走了出去。
璧容也没忙着继续打结络,她想着那卢婆子应该会再来,送来些别的帕子花样让她绣,于是就清闲了几天,偶尔帮着几个对她还不错的婆子做做饭,洗两件衣服,落倒是了个好人缘。
果然,卢婆子走了的第四天,她等到了自己的第一笔生意。
那卢婆子嗓门大,也不管这是个节妇守节的清净地,还没进门,就先嚷嚷出了声。那管事的冯三娘平时看了她就想骂上两句,可一想着她是自己这地方的财神爷,也就强忍了下来,每每这日子她都是闭门不出,眼不见心不烦。想着今个儿,又不是收活的日子,这泼婆子怎么又来了。于是就打算出了门看看。
“哟,三娘也在呢。”
本来冯三娘一听,没啥反应,可是看她那表情一琢磨,顿时气得要死。谁不知道这崇节坊是只许进不许出的地儿,什么叫她也在!这句带刺儿的话,不是活往她身上泼脏水嘛!
“呵,我命不好,哪能像你一样,今个招待这人,明个招待那人,生活的有滋有味儿。”
这卢婆子一听也怒了,这话不是把她说的跟那个勾栏院里的娘儿们一样嘛!刚准备骂上两句,谁知一抬眼皮子就看到了刚从菜园子出来的璧容,想起自己此趟是来赚钱的,便压下了怒火,朝璧容走去。
“小娘子,老婆子给你带好活儿来了。”
璧容佯作惊讶道:“呀,这没到日子啊,卢嬷嬷咋来了?”
“嗨!我这不是得了个好活吗,想着你手艺好,这活交给你做我最放心了。”
那边冯三娘一看这泼婆子对璧容这么客气,也是一阵好奇,就走了过来。
“哟,三娘也来了。”边上王婆子一见到冯三娘,客客气气的喊了一句。
“啊,我这不是来看看吗。”
璧容也跟着喊了三娘好,就向卢婆子问道:“嬷嬷这是有啥活儿啊,我能做的一定帮您做。”
“哎呀,下个月初八,咱们镇上王员外的闺女出嫁,那闺女眼尖,一般的绣活都入不了她的眼,这不,嫁衣到现在还没有着落呢,前个儿,我给我家老板看了你的绣帕,他挺满意的,我便跟他提了让你来接。”
“这……我不知道时间来不来的及。”
“我回去跟老板说说,你连着赶工再给做个头盖,总共给你一两银子,如何?”璧容听了很是心动,这一两银子绣套嫁衣可是一笔肥活,可又掂量着若是到了日子赶不出来,那可是要坏大事的,左右拿不定主意。
一旁的王婆子见她没有立即答应,忙催促道:“哎呦,我说容姐儿,你犹豫个啥嘛,一两银子啊,你得多久才能挣来啊。”
“可是……”璧容紧咬着唇,一脸冥思。
王婆子见了更是急得不行,“别可是了,大不了这些日子老婆子帮你干力气活就是了,你专心绣。”
“这哪好意思啊。”
璧容为难地看向卢婆子,沉默了半天,咬着牙抬头说道:“嬷嬷能不能再给我加二钱银子,我给几个婶婶些孝敬钱,不能让人家白替我干活不是。”
卢婆子一听,连忙应了,只要这东西最后做成了,王员外家是要给不少赏钱的,这点小钱嘛,她还是舍得的。
得了银子,璧容就将后讨来的二钱银子拿了出来,跟平日处走近的几个婆子们分了些,还托平日送米粮来的婆子去买了几斤猪肉,弄了一桌的饭菜,算她请大伙的。
剩下的那一两银子,她便放入了箱子里,本想着是留着应急,可转念一想,她如今还有什么急事呢。
不用说,得了钱的几个婆子、姐妹更是乐意帮她干活,那冯三娘也是欢喜的不得了,直把她当成了这崇节坊里的活财神,对她的态度大有改观。
连着十多天的忙碌,整日穿针引线地忙于那条红色的嫁衣上,她想着当初她自己的那件嫁衣还是成亲那天早上,自己那个吝啬的二婶不知道打哪拿过来的,也许是黄家给的也说不定,她都没有仔细的看看,就被套在了身上。如今,望着手里这件的嫁衣,想着那个下月成亲的王家小姐,她家里是有钱人,嫁的也定是个好人家吧。
正文 误撞丑事
六月天,正是中伏的时候,尤其此刻还是晌午头,天上就跟下了火一样,热的人只想躺在树荫底下两眼一闭。
璧容正坐在井边上,洗着盆里的两件衣裳,最近日头热,出的汗也多,衣裳总是要一两天就洗一回。
“容姐姐,你给我瞧瞧,我怎么看怎么觉得我这荷包别扭,可又说不上是哪里别扭。”满翠手里拿着绣了一大半的荷包,急匆匆地跑过来,细密的汗珠还停留在她的额头上,一经颠簸便咕噜噜的滚落了下来,她也不在意,举起袖子随意地抹了一下。
满翠差不多是和璧容一个时候来的,前后多说不会早上五天。岁数比她还要小一些,只有14岁,还没及笄。璧容记得那个时候,哭的最凶的就是她了,基本上每次见到她,她都是傻傻地坐在一边抹着眼泪。
每天煮饭、洗衣、做活,日子过得还算充实,跟以往在家里没啥两样,就这么一眨眼的功夫,已经过了一个多月了。这小丫头许是把那些陈年旧事忘了,又或者是想开了,认命了,总之,已经很久没再见到她哭了。
“干嘛急成这样,拿来我瞧瞧。”小丫头跑的小脸红扑扑的像个熟了的苹果,鼻头上还沾了一滴圆滚滚的汗珠,璧容撂下手里洗着一半的衣服,拿出袖口里的帕子给她擦了擦汗。
“容姐姐,我急啊,你帮我看看嘛。”说着,满翠就把手里的荷包放到璧容腿上。
璧容拿着那荷包大体一瞧,就瞧出了问题之所在。
两只鸳鸯离得太近太近了。
鸳和鸯的头俨然贴在了一起,没了那份回首相望,顾盼生辉的感觉,更像是,像是一对临别缱绻的苦命鸳鸯。
“你这两只鸳鸯离得太近了,没了那戏水的快活,这样卢婶子是不会要的。”璧容正低头犹豫着如何补救,这两只鸟确实绣的不错,看得出来是下了苦功夫的,就是这意境,一时半会她也拿不出主意来。
“没,没事,那就不卖了,反正,反正我也不需要那么多钱。”满翠拿着手里那只靛蓝色的荷包,呆呆的有些忘了神,那眸子里流露出的是一股子女儿家的浓情,璧容看的有些发愣。
这小妮子……
“满翠,你最近很下功夫啊,常常看见你一个人做绣活。”璧容不经意的那么一问。
她们新来的这些人统一被分配到了一间屋子,睡在一张大通铺上,满翠正好和她挨着睡。最近,她总是起的比别人早,基本上璧容起来的时候,她已经洗漱妥当坐在院子里绣东西了。晚上,她又总是睡的最晚的一个,而且每天的精神还都很好,不再像以前那样愁眉苦脸,动不动就哭了。
本来,还以为她是想多赚一点银钱,可她刚又说不需要那么多钱,那她这么忙碌是为了什么呢?
璧容总觉得她像是中了邪一样。
“满翠啊,你是不是,心里藏着什么事啊?”璧容装作不经意的问。
“啊,没,没有啊。我能藏啥事啊。”满翠一听璧容的话,猛地打了个哆嗦,躲躲闪闪地就是不敢看她的眼睛,她别扭的冲璧容笑了笑,道了声谢,拿着荷包,匆匆忙忙地站起来就走。
璧容想告诉她别太辛苦了,晚上光暗,眼睛容易熬坏,可话到嘴边还没说出来,她就走了。
算了,这样的花样年华,谁没些心事,无非就是自己想想,填补下时间罢了。
今天晚上轮到璧容和满翠烧饭了。夏天衣服干的很快,她把绳子上的两件干衣裳拾进了屋,就去喊了满翠一块去厨房。
屋子里只有玉春和艳梅两人在嗑着瓜子聊天,璧容向她俩问了一句,两人摇了摇头。
璧容又上院子里找了一圈,也没看见,心想,许是这丫头上哪个婆子那去偷懒了吧,也没太在意,就自己去了厨房做饭。
昨个下了一场雨,把菜园子里的青菜淋坏了不少,她好歹摘了摘,捡着一些能要的剁碎了,混了一丁点肉末,加了几大勺的米,倒了水上锅熬粥。中午的馒头还剩下不少,于是又蒸了一盆子玉米和白薯,炒了一锅丝瓜炒蛋,一锅炒青菜,泡了些干梅菜,切了一点肉,弄了一锅难得的荤菜。
熟了饭,喊了大家来吃,几个婆子闻见了肉味一屁股就坐在了凳子上,两眼直冒光。待大家都做好,冯三娘说了开饭,桌上一通狼吞虎咽,本来就少的一碟子肉,一眨眼就只剩下了黑乎乎的梅菜,有的人没吃够瘾,又伸出筷子在那堆梅菜里翻了个遍,偶尔运气好,捡着块肉渣,也能高兴个半天。
满翠来的时候,桌子上的肉、蛋都被夹的差不多了,好在璧容提前给她盛了碗粥,拿了一块玉米,一块白薯,又从自己碗里分了一半的肉给她,看的边上的几个婆子就想伸筷子夹进自己嘴里。
“谢谢容姐姐。”满翠不好意思的笑了笑,想是也知道自己没跟着做饭,还吃了人家的肉,有些尴尬。
“没事。满翠啊,你晚上干啥去了,怎么这会儿才来。”
“没,没干啥,我肚子不舒服,跑茅房来着。”
“哦,那就多喝碗粥,暖暖肚子。”璧容一听,想着是和自己一样来了月事,这小女孩家的一来这个总是浑身难受,也不愿意动弹,就想着躺在床上两眼一闭,她每每也是这样。
吃了晚饭,满翠说自己收拾,但璧容怕她难受,又帮着她洗了一半的碗,两人收拾完,从厨房出来时,院子里的人已经空了。
“容姐姐,我先回房了,我想早些休息。”
“嗳,去吧,我去澡房洗洗,这也回去。”
璧容其实也累的很,只想着上了炕躺会,可是浑身的汗贴在身上黏腻黏腻的,忍着疲乏还是去洗了个澡。澡堂里没几个人,她进去的时候,里面的人正聊着天,她也跟着搭个了两句。
“容娘子,你最近有没有上后院去啊。”边上一个婆子扭过头问道。
璧容一愣,后院?后院啥也没有啊,就是一堆干柴和杂货,便说道:“没呀,我这些日子身上不方便,整天觉着累,光在屋里歇着呢。咋了?”
“哦,也没啥事,我那天追鸡,追到了后院,居然看见了一只鸽子。”
一个姓吕的婆子听了嗤地笑了一声:“不就一只鸽子,我还以为有啥事呢。”
“它在那吃粮食呢!准是吃的咱院里的高粱和绿豆呢!”那婆子瞪着个眼,一脸惊奇的说。
“可不,那天我也看见了,雪白雪白的鸽子呢,我看像是有人养的。”旁边的人一听她这么说也跟着附和着。
“嗳,不说鸽子能传信吗,你看会不会是……”
“不会吧。谁这么大胆敢和外面通信,弄不好是要点天灯、浸猪笼的。”
“嗳,你们别瞎猜了,许是有人见着那鸽子,随意扔了把粮食呢。再说了,就真是人养的,也不一定就是……那个事吧。”璧容见她们越说越离谱,忍不住回了一句。
那吕婆子哼哼道:“你年纪小,不知道,我们在这儿这些年,可是见了不少这种事的。”
“是啊,前年就有个女的,想要偷跑出去,被人告诉了冯三娘,当场就给打死了。”
璧容一听吓得打了个战栗,这是人命啊,私自就打死了,这不犯法吗。想着冯三娘平时跟她乐呵呵的,竟没想到她狠起来是这般模样。
“杀人是要偿命的啊。”
吕婆子闻声瞥了她一眼,说道:“这是啥地方,崇节坊,朝廷钦封的地儿,天王老子都管不到这来,何况,这里犯事儿的全是毁了自个贞节,就是闹到族长那,也是个死,还不知道怎么个死法呢。”
“就是就是,进了这儿啊就得老老实实待着,可不能动那些个花花心思,冯三娘可不是个好糊弄的,她精着呢,但凡有点风吹草动的,她都知道!”
璧容不愿意再和她们接话茬子,只说了声累,就紧络着洗洗,擦干身子穿上衣服就回屋了。
回去的时候,屋子里的油灯只浅浅地燃着,透着一股黯淡的微光,她轻手轻脚地爬上了抗,好在她睡在边上,动作也轻,倒也没吵醒别人。
一沾上炕头,浑身的酸软无力立刻席卷而来,闭上眼没多会儿,就沉沉地进入了梦乡。
待到半夜,璧容觉得腹部一阵一阵地疼,拉紧了薄被闭着眼忍了一会儿,也没觉得好转,反倒疼的没了困劲。
起身上了趟茅厕,出来时瞧见天还一片漆黑,寻摸着不过丑时,离天亮还有大半时辰,腹痛难忍总不能就这么挨着,便想着去厨房烧点热水喝。
刚走到厨房外面,就听见后院那边传来低低的说话声,厨房离后院很近,尽管那人尽量压低了嗓子,她还是隐约地听出了男人的声音。
“我东西都收拾好了,诺,还有我做给你的荷包呢。”
“翠儿,这些日子可把我想坏了,天天都在这附近转悠,可就是看不着你,这回总算是如愿以偿了。”
璧容这一听吓得魂都快出来了,原来竟是满翠那丫头!自己前些天就觉得她心里有事藏着,这么一琢磨,便又想起了前会儿那帮澡堂里那两个婆子的话,立即明白了怎么回事。
“我也想你想得紧,谁怪我有个后娘,硬是把我嫁给个要死的做填房,把咱俩活活拆散了。”
“翠儿不怕,我今儿干活的时候从王员外那偷了一匹马,咱这就走,跑的远远的,以后再没人能管得着咱俩了。”
“嗯,大成哥,我信你!咱们快走吧,这地方多待一刻我都害怕。”
璧容一听这要走了,哆嗦着打算回去,权当自己什么也没听见,谁知脚下一个不稳,踩着了一旁的干柴火,“嘎吱”一声,在寂静的夜里,格外突兀。
“谁在那儿!”男子压着嗓子轻喝一声,吓得璧容抬起腿就要跑。
岂料男子动作极快,三步两步就跑上来一把将她按在树上,左手死死地捂住她的嘴,眼神凌厉的像是一把刀子,恨不得将她碎尸万段。
璧容想着不过是撞见了你们的丑事,用得着这么一副苦大仇深的表情吗。自己本来也打算装没遇见这事,随他们去,可转念一想,那婆子们说的什么浸猪笼点天灯,立刻明白了自己现在怕是处境堪忧啊。
满翠待看清了她的长相,忙抓住了男子的胳膊:“大成哥,别别!我认识她,是容姐姐,她平日里没少照顾我,你放了她吧。”
那男子却一脸坚定,“不行!这事要是让别人知道了,咱俩可就都活不成了,这险冒不得的。”
璧容一听,急着想说自己不会多嘴,可嘴被男人捂着,一句话也说不出啦,只能不断的摇着头。
满翠见了便明白了她的意思,对男子道:“她不是那多嘴多舌的人,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吧,再说咱们快着跑,就算有人知道了也追不着了。”
“翠儿啊,这人留不得啊!”
满翠一听他这话就吓急了:“我和你私奔已经是犯了大罪了,可不能再杀人了啊!”
男人再三思索,只好妥协了一步,道:“既然不能杀她,那就只有一个法子了,把她也带走!”
满翠一听,就同意了,看着璧容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地劝说道:“容姐姐,你跟咱们一块走吧,这地方就是个活坟墓,待在这过一辈子还不如死了的好,你还这么年轻,难不成真想待一辈子。”
璧容心里确实有些动容,可她活这么大从来也没干过这样的事,她不知道外面的世界是不是真的比这里好,心思百转千回,却是啥也说不出来。
想着想着,只觉着突地一下,后颈一痛,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你干啥!”满翠见璧容倒在地上,吓了一跳。
“甭跟她废话了,直接带走吧,到时候随便给她扔在个村子里就得了。”
说着,男人扛起璧容,放在墙边,满翠扶着她。
只见男人踩着一块大石,手脚利落地三两下就爬上了墙头,接过昏迷的庄璧容,挨着墙边顺下去,这边手一使劲把满翠拽上墙头,墙根底下早就弄好了垫子,伸着两条腿摸索着跳下去,转身接过满翠,两人匆匆上了马车,鞭子一挥,绝尘而去。
正文 巧认干娘
清晨,远远地传来几声鸡鸣,天边悄悄染上了一层浅浅的红,马车蹬蹬的行进声划破了村子里的寂静。路边趴卧着的野狗撒开了腿左右乱窜,惊恐地朝着那迎面而来的滚滚尘埃狂吠不止。
破旧的马车终于颠簸着在一个村子口停了下来,驾车的男子利落地从里面抱出一个昏迷着的女子,手脚利落地放在了村口的一棵老槐树下,转身跳上马车,喝的一声,鞭子挥起,扬长而去。
日头已经从东边整个露了出来,昂首挺胸的大公鸡开始在院子里咕咕、咕咕不厌其烦地大声叫着。由于是农闲之际,村民们此时大都伸着懒腰睡眼惺忪地从被窝里爬出来。偶尔几家一打开门,还会传来几声婴儿的啼哭,伴随着鸟声鸡鸣,嘈乱无比。
村口郑家的大儿媳妇端着一盆剁碎的菜叶子正打算去后面鸡棚喂鸡,嘴里还碎碎地念叨着那两只好养着的老母鸡能下几个蛋,好给馋嘴的福哥儿蒸个蛋羹。
她一推开院门,见到门口老槐树下躺着个人,吓的哎哟大叫一声,木盆也跟着掉在了地上。
“娘,天洪,赶紧出来,咱家门口躺着个人!”方秀莲吓得站在门口也不敢动,扯开了嗓子往屋里喊。
正坐在炕上穿裤子的郑天洪一听声儿,两三下系上裤腰带就往外跑,顺着秀莲指的方向一瞧,当下也没含糊,大步就往树底下跑,到那一看,竟是倒着一个妙龄之年的女子。
那女子柳眉翠黛、肤如凝脂,只是双眼紧闭,嘴唇干裂,一副不省人事的模样。一身素色布裙看着倒是没什么破损,只裙摆沾染了大片灰尘,显然是在这吹了半宿的风。
郑天洪犹豫着伸出手指往鼻下探了探,待探到那轻微的气息,顿时松了一口气。
“媳妇儿,过来吧,人还活着呢。”郑天洪扭过头冲身后不敢挪动的媳妇喊了一声。
方秀莲撂下手里的盆,颤颤巍巍地小跑过来,探到了女子的呼吸,悬在嗓子眼上的一颗心这才缓了下来,心想着得亏入了夏,不然吹了半宿的风,没事人也得吹出毛病来。这下利落地和丈夫两人搭着手把昏迷的女子搀进了屋,郑母一瞧这架势,赶紧开门,把三人迎了进来。
待到把人抬到了炕上,郑母低头一看,毫无预兆,竟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娘,咋的啦,这是哭啥啊!”郑天洪夫妻俩互相看了一眼,均是不明所以。
郑母瞪着眼睛抹着泪道:“老大啊,你瞅瞅,你瞅瞅,这不是咱家三丫头吗!”
郑天洪一听更是满脑子浆糊,这三妹早在几年前逃荒的时候就饿死了半路上了,那坟还是他和老二亲手埋下的呢,老娘这莫不是中了邪不成。
“娘,妹妹死了好几年了,你忘啦!”郑天洪提醒道。
郑母瞥了郑天洪一眼,信誓旦旦地指着女子说:“定是我丫头回来了啊,你好好瞅瞅,这不就是你妹妹吗!”
郑天洪耐不住老母的胡言乱语,低下头对着那姑娘的脸仔仔细细地看了起来。方才一见着也没觉得怎么的,可听完母亲这么一说,瞅着那脸型眼眶鼻子嘴巴,眼前竟是浮现出了那张因着长期饥寒而瘦弱苍白的小脸,再瞧着床上昏迷的人,只是身形比着妹妹大了许多。
方秀莲见郑天洪没有说话,猛地转到了那个想法上,登时一阵战栗,汗毛都竖起来了,颤声问道:“天洪,咋的啦,莫不是真是……”
郑天洪一听嗔怪地瞥了方秀莲一眼,他可不信啥鬼魂之论,再说妹妹都去了五六年了,魂要回来早回来了,何至于现在,便道:“胡想啥呢,不过是长得像罢了!”
说完媳妇,这边又耐着心思跟痛哭流涕的老母解释着:“娘,这不是妹妹,只是模样相似而已。”
郑母一副雷打不动的姿态,说道:“不可能,你们别糊弄我,她就是三丫头,准是咱家容姐儿知道我天天念叨她所以回来看我来了!”
“娘,咱等这姑娘醒了问问行不行。”郑天洪没法,只能盼着这姑娘赶紧醒过来告诉他们姓甚名谁。
“对啊,容姐儿咋还不醒呢,老大家的,快着,去把村东的张大夫请来给瞧瞧!”郑母虽然年纪大了,但身子骨一向硬朗,脑子也一向清楚得很。
方秀莲也不知道婆婆今儿这是怎么了,她自是不信眼前之人真是那个没见过面的三妹妹魂归,反倒是自家婆婆像是得了那老人糊涂病,想到此倒觉得真得请张老头过来看看了。
璧容醒来的时候只觉得后脑一阵阵的疼,一睁眼就看见跟前站着三个人外加一个头扎总角的小子齐齐地盯着她,吓得吱愣一下坐了起来。
“你们是?”璧容咽了咽口水,瞧着眼前这架势,半天才缓过来。
“姑娘,先告诉老婆子,你是不是容姐儿啊。”郑母面上含着笑柔声问道。
“容姐儿?是吧。”璧容想起小时候外祖母是这么叫她,不过等她大了就不这么叫了,爹娘都是叫容儿的。她仔仔细细地认了半天,脑子对这些人一点印象都没有,心里还猜想莫不是庄家的族亲,要不他们怎么知道自己的乳名。
“你们都听见了吧,她是容姐儿,她就是我的容姐儿!”郑母激动地泪眼汪汪,紧紧抓住璧蓉的手,生怕一眨眼人就没了,找不着了。
“姑娘,你姓啥,全名叫啥?”秀莲也不敢跟婆婆提别的,只能让这姑娘自己说,她实在不相信这人有长得像的,名字还跟着一模一样的,除了……
“我姓庄,闺名璧容,你们是?”
“娘,你听,人家姓庄,不姓郑,不是咱家的容姐儿。”郑天洪这一听也顿时松了口气,心想着这下老娘该相信了。
郑母不信,抓着璧容的手,满眼殷切地看着她,哽咽道,“容姐儿啊,你看看娘,你不认识娘了啊,娘天天想着你啊!”
璧容一时间没反应过来,心里想着这是唱的哪一出啊,只能任由老妇人抓着她一个劲的哭,想安慰,却不知道说些什么好。
她很想问问自己这是在哪,她只记得撞见了满翠的事,然后打哪横出来一个看不清模样长相的汉子,还说要把她也一块带走……如今看着眼前的模样,璧容心里琢磨着,莫不是真被带出来了。
秀莲见她一脸紧张,忙道:“姑娘啊,你别害怕,我们不是啥坏人,我早上出来的时候见你倒在树底下,就让我当家的把你给扶了回来。”
璧容一听,稍稍一琢磨,就肯定刚刚的想法,连忙溜下床冲着郑天洪夫妻俩就磕了一个响头,感激道:“大哥大嫂,真是多谢你们了,否则我怕是就得死在外面了。”
秀莲一见,赶忙扶起了她,问道:“姑娘,你可是遇上啥事儿了,家在哪啊,我叫我当家的去你家里报个信啊?”
“我……”璧容再三犹豫,若是和他们说了自己是被人从守节的寡妇庙里拐了出来,怕是没人会相信,弄不好以为自己是逃出来的,再送到官府去,那可是要浸猪笼的。于是只得半真半假地编道:“大嫂,我爹娘都过世了,本来是去阳曲寻亲的,谁知道到那一看亲戚早就搬走了,一个人辗转了几日,不想碰上了强盗,身上的银钱都被抢光了,我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就来到了这……”说着,她低下了头,既已编了谎,索性作出一副孤苦无依的可怜相。
郑天洪夫妻俩都是朴实的村里人,没什么心眼,这么一听心里颇为动容,郑母此时明白这姑娘确实不是自己的女儿,心里蓦地一片苦涩。
秀莲委婉地解释道:“姑娘,这是我当家的,叫郑天洪,这是我婆婆,刚才我婆婆拉着你哭,你可千万别介意啊!我家原本有个小姑,叫天容,几年前逃荒的路上饿死了,你长得和我家那小姑有几分相像,我婆婆把你认作了我那可怜的小姑,这才……”
璧容见了忙道:“大嫂快别这么说,你们救了我的命,我谢还来不及呢。”
“姑娘,我叫你容姐儿你不介意吧。”秀莲见璧容摇了摇头,便劝说道:“你看,你孤苦无依的,也没地方去,不如就待在我们这吧,我婆婆怕是也不舍得你走呢。”
“大嫂,我啥也不能报答你们,怎么还能白赖在你家呢。”璧容一听倒是慌了起来,人家救了自己的命,自己还扯谎骗了人家,此时在厚着脸皮待在人家家里,虽说她此时急需一个容身之所,但她实在耐不住心里的惭愧。
“容姐儿,容姐儿别走了,娘舍不得你啊。”郑母一见她这模样,以为她不愿意留下,当下开始紧张起来,虽然已经明白了这不是自己女儿,可若是每天能看着这张脸,心里也是愿意的。
“娘啊,不如你认了容姐儿当闺女吧,这样咱家就是容姐儿的家了,就不用走啦。”秀莲一想,这姑娘瘦巴巴的,也吃不了多少米粮,把她留下来在,自己婆婆心里肯定也能落个好,眼睛瞅见郑母开心的样子,便挽过璧容的手,恳切地说道:“容姐儿,留下来吧。”
璧容心里感动万千,想着自己这早已没了念想的人,还能从那笼子里出来,遇上这么一家救命恩人,那干涸多年的眼泪像绝了堤的洪水,哗哗地流了满脸,话也说不出来,只是一个劲的点着头。
她看着眼前那容颜苍老的老妇人,心里越发的想念过世的母亲,心中暗暗许诺,一定代替她早亡的女儿好好孝顺她。
正文 郑家琐事
经秀莲告知,璧容方知自己所在的村子是忻州南边的西坪村。阳曲到忻州约莫九十多里地,她估算着满翠他们的马车速度,现在应该已经到了朔州边上了。
璧容不知道他们要去哪,也许会在朔州找了村子落脚,也许还会接着往前走,不过这些自此已经不关她的事了。
郑家原本不是西坪村的人,是六七年前逃荒过来的。郑家总共有四个孩子,三个小子一个闺女,后来郑家三姐儿在逃荒的路上饿死了,郑母带着几个小子随着本家的亲戚一路辗转,这才到了西坪村。
老大郑天洪是个实实在在的庄稼汉,旁的本事也不会,但是说起种地,那绝对是西坪村的一把好手。旁人家的良田最多不过亩产小麦两百多斤,可郑家的地却能亩产三百斤不止,赶上天公作美还能达到三百五十斤。住下来的第二年攒了些银钱,娶了隔壁顺义村方家的二女儿秀莲做媳妇,两人有一个四岁多的儿子,小名福哥儿。
老二郑天旺现在是村里有名的工匠师傅,早先他去镇上给工匠当学徒,做些砌砖、盖瓦的活计,后来又跟村子里的老木匠学了简单的雕刻。因为干活麻利,收钱不多,方圆几里的村民们大都愿意找他干,普通农户住的土坯房、家里摆的柜子、桌椅,一人全揽。媳妇是西坪村村东刘家的女儿,生了个闺女,小名豆芽儿。
老四郑天业,也就是头前儿看到的那个扎着总角的小子,却是只有八岁,是郑母的遗腹子。
郑家刚落脚的时候两袖清风,只能靠租地勉强过活,如今却挣得良田十亩,沙地四亩,自家又在东边的林子边上开垦了四亩山地,一家老小虽不至多么富裕,但数九寒冬也能温饱有余。
璧容跟着秀莲在院子里摘着青菜,一边忙乎着一边听她说郑天旺上老丈人家垒灶头去了,刘氏带着闺女也顺便跟了去,怕是要住几天才能回来。
隐约听了秀莲旁支暗点的几句话,心里便猜想着这尚未谋面的二嫂怕是个不好相与的人。
果不其然,三天后见到刘氏的第一面,璧容就见识到了村妇“出口成章”的本事,言辞并非措语精深,可话里话外总是藏着些横流暗涌,让人听着带刺儿。
那日,璧容正在洗漱,刚睡醒的天业迷迷糊糊地喊着饿,璧容拿了衣服给他穿,谁知道小子年岁不大可脸皮却薄得很,红着脸蛋儿蹭地钻进被窝里,大声叫着娘。
璧容瞧了和郑母相视一笑,郑母伸出手轻拍了他两下屁股,天业更是害羞地嚷嚷了起来。
“你说这小子平时跟泼猴儿一样,居然还知道害羞,看来等老二回来,得叫他再给垒个炕头了。”
“那不是又要破费了?”璧容心里总是有些不好意思,已经白吃白喝了,总不好再让人家破费别的,此时她无比痛心疾首的是临走的时候没揣上她箱子里那一两银子,那可是她自力更生的第一笔银钱,白白便宜了那群婆子。
“不碍的,咱这都是土炕,花不了多少料钱,老二自己动手,工钱也省了。”郑母在旁宽慰道。
即便郑母这么说,但郑家的状况大体璧容也摸了清楚,于是婉言推脱道:“娘,您和大哥大嫂救了我又收留我,我已经无以为报了,可别为了我再给大家添麻烦了。”
郑母横着眉嗔怪道:“胡说什么呢,你是我闺女,谁敢说你添麻烦了!这炕必须起!”
璧容轻轻叹息了一声,心道再推拒反倒是显得她矫情了,于是只好随着郑母的意思,只盼望日后这家里能有用得着她的地方,把这恩情能还上一点是一点便罢。
厨房里,秀莲正切着腌好的萝卜和芥菜头,灶头上的大锅里熬着红薯玉米粥,冒着白花花的热气。
璧容撸起袖子问道:“大嫂,有啥我能帮忙的?”
“后院的鸡我今儿还没喂,你切把菜叶子帮我喂了吧。”
“嗳。”璧容应了一声,拿起一旁的木盆,揪了一小把昨夜剩下的菜叶子,剁碎了放进盆里,又学着往日秀莲的做法拌了些麦麸,端着木盆拿去鸡笼里喂鸡。
郑家的后院里养了一头半大的猪,两只老母鸡,十只小鸡。每天经心的喂养着,那两只母鸡倒总能日日下出蛋来。
一家人围着八仙桌正喝着粥,只听见一个尖细的声音从门口传来。
“哟,这是吃什么好东西了,打门口就闻见味儿了!”
“呀,弟妹回来了,快坐下,吃了早点没?”秀莲忙起身迎向门口那位穿着烟霞红色碎花袄裙的年轻妇人,客气地问道。
“我说大嫂啊,今是什么好日子呀,一早上就吃得那么丰盛!”
秀莲一听刘氏这带着刺的话,顿时气不打一处来,不就是给俩孩子蒸了一个蛋羹,心想着你家豆芽儿在的时候我一次也没少了她的嘴,就这么一回赶上你们没在家,至于的吗!
“有啥丰盛的,不过是一锅玉米粥,你要想吃我给你盛一碗就是了。”秀莲也是没好气地说道。
“哟,大嫂这话说的可就不对了,这鸡蛋可不是家家吃得起的,咱们家也是小半个月才吃上那么一回,偏生我们豆芽儿命苦还没赶上。”
郑母一听啪的撂下筷子,脸色冷了下来,皱着眉说道:“行了,闹换啥,老大家的,家里不是还有鸡蛋嘛,再去蒸一个。”
“嗳。”秀莲撂下吃了一半的碗,耷拉着脸站起来,再是心不甘情不愿,婆婆既然说了,她也只能听从。
“大嫂坐着吧,我正好吃完了,我去蒸吧。”璧容一看秀莲的表情,便出声打着圆场,反正她已经吃饱了,而且蒸个蛋羹也不费事儿。
“哟,这就是老太太新认的闺女吧,模样可真是俊,半点不像我们乡下人!”
“二嫂谬赞了,我姓庄叫璧容……”
“姑娘不姓郑啊!”
璧容没料到她话茬子接的那么快,张着嘴愣是被堵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要说前日里她是绝不相信这些农村妇人能比上那镇上那些成了精的老婆子,可如今见识了这二嫂的嘴皮功夫了,她倒实在有些“自惭形秽”了。
她虽被郑母人做闺女,毕竟没有血缘关系,可是不敢和人家儿媳妇儿斗嘴,再说真斗上了,也未必斗得过,只能装作没听见。
“老二家的,怎么说话呢,老婆子认了容姐儿当闺女,你有意见不成!”郑母此时也火冒三丈,这儿媳妇嘴欠她是知道的,有的时候本着一家和气,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就过去了,可眼下逮着个人就讽刺个没完,着实有些不像样了。
刘氏一听,怪声怪掉的哼了一哼,嘴上颇有怨言地说道:“哎哟,谁让我命不好生了赔钱货,比不上大嫂能给家里延续香火,娘见我们娘俩不顺眼,我们回屋就是了!”
说罢,也没理堂上的人,抱着孩子就扭进了屋。堂上的人都觉得一块臭石头堵在心里,谁也吃不下去了,郑天洪拿起门旁弄地的把式去了地里,郑母也撂下碗回了屋,秀莲堵着气上厨房里蒸蛋羹去了,只剩下两小的还自顾自的吃得津津有味。
璧容心里纳闷,这二嫂也没啥家世背景,何况还生了一个闺女,按理说婆家不苛刻她就是好事了,怎么还敢这么嚣张,好像家里谁都欠她的一样。
不过她也没多嘴问,等两个小的吃完了,这才收拾了桌子,洗了碗。秀莲也正从老二屋里出来,见了璧容,就拉着她进了自己屋。
“我知道你想问啥,本来这也没啥瞒你的。你大哥前年在山上开地的时候不小心摔折了腿,眼看着地里的粮食就要收了,光靠二弟一个壮劳力根本就不够用,何况那时候福哥儿还不到一岁,我还得顾着他。你二嫂一看就跟着二弟一块没黑没白地跑地里干活去了,谁知道她偏巧那会怀了孕,那孩子……就给没了。”
秀莲停顿了一下,拿起笤帚使着劲的扫起炕来,停了一会又低着声犹若自言自语一般地说道:“其实,她以前不是这样的,就是孩子掉了以后,本来怀上豆芽儿的时候也是挺好的,可偏偏生了个丫头,我知道她心里怪我们,看着我家福哥儿心里更是不平衡,所以她闹换我们也就忍着,谁让我们欠她呢!”
璧容也不知道秀莲是在跟她说还是跟自己说,她的声音带着些哽咽,璧容多少能感觉到她心里其实是很愧疚的,想必大哥和娘心里也是带着同样的负担,才会任由刘氏无理取闹。不过这些事情,她是没法参与的。
正文 掌勺之路
郑天旺给老丈人家垒完了灶,又忙乎了好一会儿,直到日渐黄昏才挑着刘氏堂兄送的一担子香菇和自己那些大铲、压刀,尖头、方形的泥抹子等工具满头汗水地回了家。
前日子,他听大哥提起了璧容的事,第一个想法就是母亲糊涂了,思念成疾认错了人。家中这些年虽说比从前富裕了些,可除却温饱也实在富裕不到哪里去,这突然多了一张不沾亲不带故的嘴,心里绝对是一百个不太赞成。
但是听大哥的意思,娘亲的想法怕是这张像极了妹妹的脸,每天看看也是好的。
一到了夏天,不光人燥热,地里的虫子都跟着活跃了。家里那难得长得绿油油、叶片肥厚的小油菜,偏生就老是得了虫了的爱,一个不注意,就生生让虫子咬了大半片。好在这几天郑天洪弄了些杀虫的草药喷了,这才少了些碍眼的家伙。
璧容和秀莲正在屋子后面的菜地里忙乎着,就听着门口郑天旺的声音。
“你二哥回来了,快先别弄了,我带你去见个面。”
“嗳。”璧容应了一声,起身舀了一舀子水冲了冲手,就随秀莲一同去了。
“天旺回来了,瞅这一身汗,赶紧回屋洗洗去吧。”郑母领着天业、福哥从屋里出来,正说着,瞧见了秀莲和璧容,又忙过来拉了璧容的手,一脸笑意地对郑天旺说道:“天旺啊,你还没见过容姐儿呢,你看,长得和阿容像不像。”
郑天旺撂下手里的东西,仔仔细细地端详了一番,咋一看眉眼倒是有七八分相似,可若是细致的看了,想起度荒岁月里的幼妹总是用一双干涩的双眼和他喊着饿的模样,那蜡黄的肤色,干瘦的身躯与眼前这皮白肤细,身姿窈窕的姑娘,完全是两个景象。
他看着娘亲那眼里都充盈着的笑意,突然发现原来过了这么多年,死去的妹妹一直是娘心里的一块心病,他以为大家都和他一样把那段记忆忘记了,原来大哥、娘亲都记得清清楚楚,只有他一个人被这好日子烧的忘了伤疤。
想到此,郑天旺心里一阵羞耻般的酸涩,他扭过头,不加思索地应和着母亲说着:“像,像。”然后,他再不敢移动目光看璧容一眼,像是生怕看见了亡妹那双浑浊干涩的眼睛。
“名字里也带个容字呢!”郑母一听儿子的话又是高兴的掩不住嘴,她就知道老二只要一见了容姐儿一定会吓一跳的,就跟她当初见了一样,如今一看老二那木讷的表情,更是肯定了心里的想法。
刘氏自打进了屋里就一直也没出来,直到了做饭的时辰,也没见到人影。不过倒是也没见着人提起,璧容心想家里的家务活怕一直都是秀莲来做的,也就没多嘴问什么,少说多干到哪都是没错的。
“容姐儿,你这是要炒啥啊?”秀莲正在灶上蒸着地瓜饭,看着璧容在菜板上哒哒地把两小根胡萝卜青椒切成小碎丁,转身又是弄香菇又是泡木耳的一弄忙乎,忍不住问道。
“我见中午剩下一大块豆腐,要是放到明天就得馊了,就想着做个我们那的菜给大伙尝尝。”璧容连着吃了好几天的窝头、馒头、地瓜,都快吃怕了,她以前不知道北方人这么爱吃面食,好容易见着秀莲蒸了米饭,便想着今天改善改善伙食,不过虽这么做了,还是带着点询问的意思看向秀莲。
秀莲一听,也是好奇南方的菜啥味,便笑着回道:“这南方菜咱们还真没吃过,还真挺好奇的,不过二弟一家子也回来了,一个菜恐怕不够吃的,要不你再看着整点啥别的?”
璧容这么一琢磨,就又把眼睛打在了郑天旺刚挑回来的一担子香菇身上,想着刚菜地里那长得绿油油的小油菜,就着香菇放锅里一炒,往常在南方吃着最是爽口。
“那就再炒个香菇油菜吧,咱后院种的那油菜现在吃整好。”
“那敢情好,就着二弟这一担子香菇,咱们正好尝尝鲜。”秀莲一听挺好,东西都是自家现成的,弄啥都方便,便上后院摘了两小把油菜回来,给璧容打下手。
璧容把豆腐切成片,倒上油开始小火慢慢煎着,直到豆腐煎的两面金黄,把锅里大半的油倒进了一个碗里,又往锅里放了姜末和蒜末、切好的蔬菜丁,一通翻炒,然而后兑水,放入盐、胡椒粉等调味料,放入豆腐,大火煮开小火焖到豆腐入味,然后把豆腐盛出来。
“做好了?这剩下的汤咋办?”秀莲见锅里剩下大半的汤汁,还纳闷这南方菜真是浪费。
“没呢,这菜最讲究这浇汁,诺,锅里这汤汁得加点玉米粉勾芡,放点芝麻油提提香,浇在豆腐上就行了。”
“妈呀,这豆腐可真费事啊。”秀莲在一旁看着直愣,璧容笑着摇了摇头,她吃了几回又看了几回,这才发现她这大嫂做菜从来都是拿水煮过了再炒,所有什么菜炒出来都是水汤汤的。
拿过刚煎豆腐剩下的油把香菇、油菜炒好了,一旁蒸着的地瓜饭也熟了,秀莲便进屋喊了众人吃饭,璧容也是第二次见她那二嫂。
“诶,大搜,今儿这菜味道不错,尤其这豆腐,外面脆里面嫩,汁还挺鲜。”郑天旺一边说着一边往嘴里又扒了两口饭,看着他那吃相,本来没有多饿的璧容倒被他引得胃口大开。
“怎么样,不错吧!”秀莲挑着眼角笑着看了眼璧容,像是在宣示着她以后的掌勺之路。
“是不错,跟往常做的味道不一样,不过,以后还是这么做吧。”少言少语的郑天洪也难得夸奖了一番。
“对对,大嫂,你以后天天这么做吧,我和福哥儿都爱吃,对吧福哥儿。”天业捅了捅一旁专注地吃的正香的福哥儿,急于求得小侄子的呼应。
“哟,这可不是我说了算,那得看人容姐儿愿不愿意呢。”秀莲心里是很想留住璧容的,这家里平时的活从做饭到浆洗,都是她一个人做。刘氏除了缝补他们一家三口的衣服之外什么也不管,难得家里多了容姐儿能帮她分担,她这才轻松了不少,何况也多了一个聊家常的人。
“呀,真不知道我闺女手艺这么好,老婆子以后可是能享口服了。”郑母眯着眼晴呵呵笑道。
“容姐儿你以后天天下厨好不好?”天业抬着脑袋可怜巴巴地看着璧容,活像是以前受了多少虐待一般,看着她直感哭笑不得。
“嗯嗯,小姑,小姑,天天做饭!”福哥儿嘴里嚼着,口齿不清地说着,一边还伸长了筷子,费劲地夹着豆腐。
“豆芽儿也爱吃。”两岁多的小豆芽一听哥哥和小叔叔说,也呀呀地跟着附和。
刘氏一听闺女这么说,照着她拿筷子的手狠狠地打了两下,瞪着眼骂道:“吃吃吃,就知道吃!不过是块豆腐,也把你吃成这样,老娘平时虐待你了是怎么的!旁的不学,就学会了跟别人一块出来丢人现眼!”说罢,挑着眉眼有意地看了一眼吃着满嘴都是的福哥儿。
小豆芽手上一痛,哇的一声大哭了起来。
“你闹换啥呢!闺女爱吃容姐儿做的豆腐,怎么了,你要不乐意以后你上厨房做饭去!”郑天旺吃的正带劲,刘氏就又打孩子又损人的闹得他火大。
他这婆娘嘴皮子贱他自是清楚,可谁让婆娘一有事就拿那掉孩子那事压着他,他有再大的气也撒不出来了,所以平时眼不见心不烦,能躲就躲,这今天这显然是躲不了了。
刘氏一见郑天旺冲她撒火,微愣之余更是气不打一处来,心想着当着你们家的面你还跟我横上了,这下嘴上更是扎人,“好你个郑天旺,你良心让狗给吃了啊,你儿子怎么没的你忘了啊!人家做盘豆腐就让你把前恩旧怨都忘了个一干二净!你忘了我可没忘……”
璧容这下哑巴了,心想你这儿子没了关我啥事?莫不是你看全家人不顺眼,便把我这刚来了几天的也算进去了?
正想着,就听见郑天旺“啪”的一下拍了下桌子,气汹汹地吼道:“这件事你还打算说上几年!我告诉你我忍你很久了啊!愿意吃吗?不愿意吃回屋里去!没人求着你!”
刘氏从来没见过郑天洪这般脸红脖子粗的模样,往常她一提这事,郑天旺立马就怂了,因此她才敢逮着这事不松口,可今天一看他这样子,心里开始害怕了,拉过大哭的豆芽,喊道:“还哭,没听见你爹说嘛,不让咱们吃了,走,跟我回屋去!”
等到刘氏进了屋,门“啪”的一声关上,郑母这才满意地看了一眼郑天旺,说道:“老二,今天这事你做的对,虽说当初你媳妇掉了孩子咱们都有责任,可事情已经过了这么久,也该放下了,再说这事儿也是意外,她整天拿这事在家里闹换也确实该管管了!”
“嗳,娘,我晓得的,回去我一定好好说说她。”郑天旺老老实实地应和着。
“行了,吃饭吧。”郑母刚拿起筷子,突然又想起了垒炕的事,说道:“对了老二,明天你看看在我那屋里头给容姐儿垒个土炕,天业大了,不好再睡在一张炕上。”
“唔,男女七岁不同席,老四都九岁了,容姐儿也十五了,确实不该在一个炕上了。”郑天旺端着晚饭应和着,一边左右思虑着如何动工,一边又再三琢磨苦于没有动辄的空间,“娘你那屋里实在是没地方垒了啊,要不这么着,我先给打个木床将就着,等入了冬咱们在想辙。”
郑母一听也觉得可行,她这屋子眼见着一进去就已是半间炕了,若要再动辄些旁的,只怕到时连站脚的地方都没了,如此只能先按郑天旺的办法来。这半年大伙若是紧紧,存上些钱,入了冬兴许就能再盖上一间屋,留着以后给业哥儿娶媳妇也好。
况且眼看端午在即,紧跟着就是夏锄大忙的时候,怕是要连轴手忙脚乱好一阵子,这几天且是让老大老二好好歇一阵子罢。
正文 端午之忙
昨日夜半淅淅沥沥地下起了小雨,早上天刚蒙蒙亮,外面隐约还有着一层淡淡的薄雾,推开门,雨后泥土的湿气夹着草香扑鼻而来。
璧容打水洗了脸就去了厨房准备早饭,她浅眠,这一夜雨声吵得她睡不踏实。好在经过堂叔家的几年磨练,她已是习惯了早起干活,卯时一到就醒,再闭眼也睡不着了。
想起二哥说今日动手给她打木床,就一阵欢喜。她这个地道的南方人实在睡不惯这土炕,老觉得有股味道,镇上的堂叔家里也是睡木床,倒没见过这烧炕的习俗,寒冬也不过是在屋子里烧上几个炭盆,不够那味道却是呛鼻得很,每每她都在睡前两个时辰烧炭盆,待到睡时就灭了,宁可冷上一些。
因此二哥说打个木床将就的时候,她心里是一个劲的点头。
璧容自打正式入主厨房,每天更是花着心思用着手头现有的食材做些村里人不常吃的吃食。记得在阳曲的时候,就曾在街上见过卖豆浆的,只是因做着麻烦,所以小家小户很少自己做来吃。
璧容端了昨夜泡好的一大碗黄豆,拿到小石磨上去磨,混合清水磨出的浆液倒进了锅里,兑了几大碗水大火烧开煮至沸腾。天业几个小的都喜欢吃些酥酥脆脆的东西,这些滤出的豆渣正好混些面粉烙些金黄色的豆渣饼,想来也是不错的。
秀莲一推开门听见院里有声响,吓了一跳,还以为又招来了偷鸡贼,快步走到厨房,见到璧容在做早饭,这才松了心道:“咋起的这么早啊。”
“这雨吵得我睡不着,躺着也是心烦,干脆早点起来罢。”
“是啊,福哥儿这小子一下雨就哭,拉着我闹腾了半宿,弄得我也是大半夜才睡着。”正说着话鼻间闻得一阵浓郁的豆香味,一脸好奇的看着锅里咕噜咕隆冒着热气的液体,说道:“锅里这是啥呀,咋这么香呢。”
“煮豆浆呢。”
“早起现磨的?我老天你可真不嫌费劲,凑合熬点粥得了,早饭吃的又不多。”秀莲做饭嫌麻烦,加上家里两个男的也都不挑,能吃饱就行,因此她每回做饭都是弄些扛时候的面食果腹。
“反正我起得早,干脆做点新鲜的,我瞧见福哥儿和豆芽都爱吃脆的东西,天业虽然没说不过嘴上可全露馅了。”
“以后谁家娶了咱容姐儿定是想要享福的!”秀莲嘴上赞着,一打眼瞧见璧容并没有一般闺女的娇羞嗔骂,只是微微一笑,震惊之余不免有些疑问,不过她也没张嘴问,立马扯了别的话说:“这豆渣你留着干嘛?”
“参面里烙饼子好吃着呢,诶,我们那的闺女都拿这磨剩下的豆渣抹脸上,对皮肤好呢。”
“还有这说法?那留点咱试试。”
“诺,我留了一点。”
“这黄豆可是咱地里种的?豆味儿真是不错。”璧容问道。
秀莲一听心里也是乐得不行,嘴上说道:“那可不,不是我自夸,咱家的庄稼有谁家比得上!你大哥成天把这几亩地当活祖宗一样忙前忙后地伺候着,我爹就是看上他肯卖力才把我许过来呐!”
待豆浆开了,撇去浮头的一层沫子,又切了些腌萝卜当咸菜吃。豆渣饼下了锅小火煎的两面金黄,福哥儿几个吃的两手油腻腻的,嘴上呼呼的吹着热气,吃的不亦乐乎。
刘氏许是得了教训,这回也老老实实地坐下吃饭,一家人连吃带喝,倒有着一副老少咸宜、阖家安宁的场面。
一进了五月,时值仲夏,眼瞅着端午在即,各家各户都开始忙碌了起来。
郑天洪一早就让秀莲赶着去山上摘些艾草回来做香包、艾人,连带着上河边芦苇荡采些芦叶回来包粽子,端午将至,这芦叶最是疯抢,秀莲嘀咕着若是去晚了好叶子该都被别人家抢了去。
今日日头足,郑天旺搬出几坛拿雄黄泡过的黍米黄酒放到院子里晒,按着习俗要从初一这天一直晒到初五那天。
吃过早饭,秀莲和璧容拿着针线笸箩搬了小兀子坐到了在院子里,往年一到端午孩子们都喜欢拿自己身上系的百锁、香包和别的孩子对比,若是谁家孩子的香包没有别人的好看,定是要哭回家闹腾一番,所以往年不论秀莲还是刘氏,在这件事上都不愿因贪图省事而丢了面子。
忻州当地有着自己特色的民间刺绣手艺,一般都是这些农家妇人在衣物或者祭祀时用的供桌裙帏、神龛帷幔上绣些淳朴秀丽的花式图案。以前在阳曲镇上倒是很少看见有人做刺绣,最多也就是闺房的姑娘绣些鸳鸯蝴蝶,用的手法却是和苏绣大同小异。
福哥儿和豆芽都有各自的娘亲为其忙活,郑母早年因为劳累眼睛不好,往常业哥儿身上的都是秀莲给做。璧容在秀莲做的时候瞧了几回,手法和花样大致已经了然于心,便把天业的那一套接了过来。
她事前再三考虑,若要想赚得些银钱傍身,她只能再次拾起自己这唯一的手艺,而眼前就是个机会。
虽然郑家两兄弟并没有介意,可郑家的生活状况并不是多么如意,何况郑大、郑二正值壮年,往后孩子肯定还会再添,到时恐怕日子过的就要紧了。忻州地大,刺绣这条路若是走好了,这一个人养起一大家子也并非难事,只是这事儿她自己却不好提。
秀莲手上正给福哥儿绣着香包,图案是老虎,端午用来驱邪最是普遍不过了。璧容扯了一块浅绿色的绸布头缝成桃形的荷包。因着业哥儿属猴,便绣了猴子吃蟠桃的图案,用的是苏绣的手法,头上用五彩丝线合股成绳穿了百锁,又拿红绳做了两个流苏穗,左右各绑上一个。
秀莲正忙着绣虎尾,一见璧容已经做完了,吃了一惊,拿过来一看,那针脚和花样都是再好不过的,嘴上不由赞道:“呦,这小猴绣的可是活分,跟真的似的,针脚也密实,我刚还怕你绣不好呢,这下可是让我白担心了。”
“我绣的这是苏绣,我娘以前是苏州的绣娘,我这两下子是她打小手把手教的,我以前就听说忻州刺绣也是极有名的,刚看你绣了半天,谁想也没学会。”
秀莲一想也是,苏州刺绣最是有名,哪个闺女没学过,何况又是自小开始学,学上个十年定是个个炉火纯青。想她的手艺在西坪村就已经是有名的,未曾想到这丫头年纪不大,绣技却是出彩的很,因此心里又转了旁的想法。
“诶,容姐儿,咱们村子有个姓霍的卖货郎,平时就在村子镇上来回兜生意,村子的人没事的时候就常打些结子绣些荷包啥的卖给他,银钱给的也不少,要不以后你也跟我做些?”
“那敢情好啊,挣点小钱买斤猪肉给咱们解解馋也是好的。”
“谁说不是呢,不是我自夸,霍老二回回都爱从我这儿收荷包,你看隔壁孙婶她媳妇做的,人家嫌绣的差,都不收呢。”
“那咱们趁着端午就多绣点吧,绣些给孩子带的香包香袋,在配上点百锁、玉娘肯定好卖。”
“可这没几天了,能绣上多少啊。”秀莲一琢磨也是,可奈何日子紧,恐怕有心也赚不了多少。
“我手头快,一天做上十个不成问题。”
璧容连着几天跟着秀莲捧了笸箩坐在院里赶制着端午佩戴的吉祥物件,想在杂货商霍老二来的时候卖去换些银钱,郑母看她们忙碌,便揽了家里的家务帮着分担。
虎者,□□,百兽之长,能嗜食鬼魅,又能避除邪恶,因此便有了“钗头艾虎辟群邪,晓驾祥云七宝车”的说法。
于是大都做了虎形的香包香袋,足足做了一大笸箩。又用绸布翦制艾叶,攒绣成各式各样的虎形配以八宝群花之类的花样,缠在完好的铜丝上当钗头,或是冠上绣球繁缨,缀上小钗,做成了些步摇样式的豆娘,样子精致,想必姑娘媳妇都是愿意买来戴的。
初三晌午,霍老二果然来了西坪村串巷,有买有卖的吆喝着,还特别从郑家门口走过,一见秀莲出来,赶紧走上去询问可有东西来拿。
秀莲得意地看了眼隔壁屋坐在门口洗菜的孙家媳妇,提高了嗓门说道:“哎,你说你咋这么赶呢,我这整天在家忙东忙西,都没做上多少。”
霍老二不知道她这话是说给孙家媳妇听的,以为她真的没做多少,当下后悔自己绕远先来这西坪村了,还不如上顺义村、葛家庄跑跑,那里人多,兴许还能卖出点镇上的胭脂水粉。
秀莲一看霍老二脸变了色,赶紧说道:“不过没事,我呀,找来了个帮手。”
“哦?手艺怎么样?”
“那还用说,比我还要好呢!”
说着,秀莲拿出了璧容做的一笸箩豆娘、香包,掀开红布头,给霍老二看。
霍老二拿起来一开,顿时喜笑颜开,心想着前些日子镇上沈记布庄的掌柜找他要些端午的小物件,说是要拼凑着卖给大户人家,他正愁着手上没有好东西呢。
秀莲一瞅就知道能卖上好价钱,果不其然,霍老二都没讨价还价,干脆地点了头。秀莲叫了璧容出来,跟霍老二打了个招呼,又说璧容以前在苏州是给大布庄做绣娘的,霍老二一听连连称赞,要她以后没事多做些,也好补贴家用,璧容也是心里高兴的点头答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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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到端午这日,大人们早早起了床,把艾人、蒲剑挂在门上,意喻着驱邪却鬼,又取了一株艾草插在门口,意喻着招纳百福。等到这些都忙完,家里的孩子们也起来了,咋咋呼呼地围着大人要起香包玩件儿。
秀莲拿出装有白芷、川芎、苍术等药材的小虎香包给福哥儿挂在脖子上,又取了百索绕在臂上。璧容也跟着把香包挂在了天业的脖子上,天业见那香包绣了两面花样,一面是不怒则威的老虎,一面是俏皮可人的小猴,比福哥儿的好看不少,脸上虽像个小大人一样没甚表情,可心里却不由得美滋滋的。
璧容又拿出了三个碎布塞了棉絮做成的小老虎挂件,正巧豆芽也出来了,便给他们三人在背后一人系了一个。因豆芽是女孩,又给了她一个绣着娃娃骑鱼的小扇,美得她啵的一下亲在了璧容的脸上。
孩子们穿戴好以后,秀莲拿了雄黄酒在他们头上一人画了一个王字,谓可却病延年。
然后跟着大人去大屋给郑母道完吉祥话,热热闹闹地跑出门去和各家的孩子们玩。
午饭不必说,各家各户的院子里都飘着粽子的香甜气息,打老远就能闻见,直直勾起肚里的馋虫。
郑天洪和郑天旺哥俩一清早吃完饭,拿着鱼竿鱼篓去了池塘边钓鱼。端午前后正是盛产黄鳝的季节,哥俩儿便准备去抓个几条给家里添菜。
到了池塘一看,来捕鱼的人还真不少。平时和郑天洪一块下地的宋金武见了他,客气地打了声招呼:“郑家兄弟也来了,赶紧拿了家伙过来跟我们一块逮黄鳝吧,这洞里有不少呢。”
郑家哥俩闻言也没推脱,也过去围在了池塘沟坎的石头护坡缝隙附近,反正大家都是熟人,平时一块下地,一块晒谷,交情都不错。郑天洪和郑天旺各自拿了蚯蚓套在钩子上做饵,放入洞里,静待洞里贪食的黄鳝冒出头来。
几声惊呼,捕鱼的几个汉子迅速地拉起手中的长竿,另一手握住黄鳝的脖子提出鱼洞。没过多久,几人的鱼篓里都装满了鱼,满载而归。
一进门,郑天洪就大声喊着:“秀莲,秀莲,快出来,看我和二弟抓的两篓子鳝。”
秀莲一听赶紧走了出来,掀开盖一看,可不是好几条圆肥丰满的黄鳝,笑的合不拢嘴。
“容姐儿啊,咱今儿有鱼吃了,你俩哥哥可本事了哟。”
璧容虽也爱吃鱼,但她天生胆小,对于杀鱼这种事情从来都是退到一边,能宁可不吃也绝对不碰。
“大嫂,我,我不敢杀鱼……”璧容凑到秀莲耳边,尴尬地小声说了一句。
秀莲听了一愣,原来这妮子也有不会的事情,不过心里倒是坦然,觉得这才像个十五六的黄花姑娘。
笑呵呵地说道:“哟哟,原来我家容姐儿也是个胆小的呢。”
璧容红着一张脸,拽了拽她裙角,看了眼郑家兄弟,瞧见他们憋着笑的模样,更是羞愧的无地自容。
“没事没事,嫂子杀鱼那可是快准狠,你在边上跟我学着。”
“呃,大嫂,你还是自己弄吧,你弄好了,我来炖汤。”
几人一听再也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正文 肉粽争端
民间有种说法,叫作“端午黄鳝赛人参”,肉嫩鲜美,又能滋补身体,老幼最宜。秀莲料理好了两条鳝鱼,分别剁成了段,一条放上蒜瓣红烧,一条拿给璧容炖汤。
后院菜地里的冬瓜刚熟,前几日就摘了两个下来,放在了地窖里。璧容捡了一个稍小的冬瓜切成片,加上姜片、鸡头苞,连同鳝鱼一块小火炖汤。
两人正在厨房里做着饭,就听见门口一阵大喊。
“郑大娘,郑奶奶,业哥儿跟人打起来了!”
秀莲连手都顾不得擦就跑了出去,抓住门口报信来的小虎子问道:“咋回事啊,小虎子你说清楚点。”
小虎子刚才一路小跑,小脸红扑扑的,他弯着腰气喘吁吁地说:“有人欺负你家豆芽,业哥儿就跟他打起来了。”
刘氏本来在屋里补衣服,一听见小虎子说的,骂骂咧咧地就从屋里跑了出来,一脸凶气地问道:“是不是又是大胖那个死小子,今天我非扒了他的皮不可!”
小虎子看见刘氏那模样吓了一跳,一边点头一边后退。
“小虎子,别怕,你带大娘过去看看。”秀莲揽过一脸惊怕的小虎子,柔声哄着,大伙跟在他身后,疾步匆匆地去找几个孩子。
秀莲几人到的时候,天业正跟大胖扭作一团打架,大胖比天业小一岁,人不高,但一身肥膘,倒是人如其名,天业站在他面前,反倒像是比他小。
福哥儿坐在地上哇哇大哭,衣服上全是土,豆芽站在他旁边,也是哭的小脸通红,头上的两个小花苞乱成一团。
豆芽一瞧见刘氏,颤颤巍巍地哭着跑过去,一把抱住刘氏的大腿,可怜兮兮的说:“娘,呜呜呜,大胖抢我豆娘,我不给他,他就揪我小辫儿。”
刘氏一听就急了,上前把天业拽到后面,伸手冲着大胖就是两个嘴巴,刘氏半点不留情面,大胖的脸上登时出现了两个大红手印,大胖哇的一嗓子就嚎了起来。
不一会儿,大胖娘也来了,大胖娘倒是不胖,一双三角眼,两抹吊梢眉,凸颧骨,薄嘴唇,一看就是嘴利泼辣的。
大胖娘一看自己儿子脸上那两个红手印子,蹭的火冒三丈,撸起袖子就要跟刘氏拼命。几个围观的媳妇、婆子也都过来跟着劝架,璧容瞧着这轻车熟路的架势,料想这二人怕是积怨已深。
“臭娘们儿你凭什么打我儿子!你一个大人打孩子,说出去也不怕丢人啦!”大胖娘梗着脖子,两眼通红,显然是被气得不轻。
刘氏也不含糊,跟着骂道:“李春花,我告诉你,我忍你不是一天两天的了!你儿子要是有娘生没爹教,大伙今天就替你管教管教。”
大胖的爹赵荣生是个走商的,长年累月不在家,偶尔回来给婆娘儿子捎些银钱,待不了几日又匆匆而去,大伙都说赵荣生是在外面养了小的。
李氏那泼辣脾气岂能受这种窝囊气,跟赵荣生没少闹换,可银子在赵荣生手里,赵荣生一生气就不给李氏钱花,李氏也就只能认了怂。不过好在,她手里有老赵家的独苗,于是越发宠溺独子,着实是捧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
“我儿子怎么没爹教啊,刘素娥你给我讲清楚!要不我非撕烂你那张臭嘴!”
“你家大胖那德行村里谁不知道,整天就知道欺负小姑娘,小毛孩子别的不学专跟他老子学这个不要脸!”
“我看是你家豆芽不要脸,勾引我家大胖,瞅她那模样就是贱胚的相!”
围观的人七嘴八舌地议论起来,话里话外都是谴责李氏毁人家闺女清誉。
“哎哟,大胖娘,嘴上积点德吧,人家女娃儿才三岁!”
“就是哇,这么说也太狠了!”
“李春花,你家大胖也成天揪我家香巧辫子!”
……
刘氏怎能忍住这口气,抄起鞋就往大胖娘脸上扔,大胖娘哎哟一声跌在地上,又见众人都转向了刘氏那边,连一个扶她的人都没有,气得脸色直发青,干脆瘫在地上鬼哭狼嚎起来。
“哎哟,我不活了啊,你们合起伙来欺负我男人不在家,瞅我儿子叫你们给打的,八岁的小娃娃都不放过哟……”
大伙面面相觑,谁也不敢在上前拉李氏起来,生怕被她讹上。李氏一看,在大胖屁股上使劲掐了一下,大胖一疼也跟着嗷嗷地大哭起来。
璧容只觉得两耳嗡嗡作响,像是要被震聋似的,她揉了揉耳朵,半是劝架,半是讲道理,“赵家嫂子,你看孩子打架总归是有原因的对不,咱们先问清楚了是怎么回事。”
“这还用问吗,你家三个孩子,还能是我家大胖欺负你们不成!”李氏坐在地上剜了璧容一眼。
“嫂子你也看见了,豆芽是个姑娘,福哥儿刚四岁,走道还不甚利落……”
璧容还没说完,就被李氏打断,李氏从地上爬起来,凶神恶煞地嚷嚷起来:“你是哪里跑出来的东西,俺们西坪村的事,你跟着掺和啥!”
“嫂子说的不错,我确实不够格,那要不,咱们上里正那去?”
众人一听见璧容说找里正,都没想到这事能闹的这么大,你一句我一句地议论起来,有劝说,也有讥讽。
“我说容姐儿,你刚来咱们村子不知道,里正可不是一般的人,哪里是咱们随便就能找的。”
“就是啊,小姑娘家家的,可别乱来哟。”
李氏见璧容义正辞严,半点没有开玩笑的模样,气焰倒是减了大半,但瞧见有人和璧容唱反调,牙尖嘴利的性子便又长了起来:“哼,里正那是什么身份,你以为会管这小孩子打架的事哇!”
“里正既是一里之长,这乡里和睦可是不能马虎的,我想咱们若是去了,他一定会公正对待的。”璧容没有退缩,她知道这群妇人一沾上律法都怕的紧,生怕惹上官司,因此她才敢大胆放言。
“算了,容姐儿,这点小事情干啥还要去麻烦里正,大胖娘,你也别闹换了,咱们就问问小虎子。”秀莲也同大伙一样,谁也没想过找里正这么一说,拉过旁边小虎子,问道:“小虎子,你跟婶婶说说,是怎么回事儿?”
小虎子刚张开嘴,见李氏瞪了他一眼,立马吓的躲在了秀莲身后。
“李春花,你瞪人家小虎子干嘛,心虚就直说。”刘氏一瞧又损了她一句。
秀莲哄了半天,小虎子才把头钻出来,怯怯地说:“早上我们玩躲猫猫,嗯,大,大胖来了,我们没带他玩,他就走了……一会儿他又回来了,还拿了好几个肉粽,可香了!他说谁跟他玩就给谁吃,小伙伴了就跑他去了,我,我也想吃的,可是婶婶我没去哦!”小虎子奶声奶气地说着,露出两颗尖尖的小虎牙冲秀莲笑笑,“大胖见豆芽没过来就生气了,他又说谁把豆芽头上的豆娘拿过来就给谁吃,大伙就跑过去抢豆娘了,豆芽摔倒了,然后业哥儿就跟大胖打起来了。”
虽说端午家家户户都会热闹一番,可毕竟都是种田为生的庄稼人,有几个能舍得花钱买肉包粽子的,能吃上一顿装了蜜饯、红枣的就心满意足了。
有几个孩子的娘一听见自己的儿子为了肉粽就跟大胖同流合污,面有愧色地数落起自家孩子来,然后趁着没人注意,溜之大吉。
李氏则一脸轻松地抬起头说:“好了,事情都清楚了,可不是我家大胖先动的手,是这些孩子欺负的你家豆芽,我家大胖不过是拿了几个肉粽,谁叫这些个没出息的嘴馋呢。”她话锋一转,又冲着秀莲喊道:“我说郑家大嫂,可是你家小叔子打的我家大胖,这笔账咱们怎么算啊?”
“大,大胖也打福哥儿了。”小虎子颤颤巍巍的地说了一声。
刘氏呵地讥笑一声,李氏顿时气不打一处来,伸手拽过小虎子,喊道:“你这个死小子可别给我瞎说,小心我撕烂你的嘴!”
小虎子一听哇地吓哭了,正巧宋金武满处找儿子回家吃饭,见着李氏欺负小虎子,怒发冲冠,从地上捡起一块石头冲了过去,嘴上怒吼着:“你他妈的臭娘儿们,趁着老子不在欺负我儿子,老子今天非叫你横着回去!”
李氏一听见宋金虎的声音,吓得三魂不见七魄,抓着大胖就跑,嘴里嗷嗷嚷嚷着:“杀人啦,宋金武杀人了。”
大伙儿见宋金武怒目圆睁,果真气急,赶紧拦下他,生怕他做了什么不可挽回的事情来。宋金武的老娘也在后面气喘吁吁的赶过来,把孙子拦在怀里,又劝着儿子:“算了,金武,算了,咱可不能真揍她啊,吓唬吓唬就得了。”
“这个刁妇,再让我看见他欺负人,我非得揍她一顿!”
宋金武人高马大,身材魁梧,一向不苟言笑,今日他这副怒发冲冠的气势,着实吓到了不少人。
————————
刘氏一进门,就上屋里掏出十几文钱,上村东陈屠户家买了一斤猪肉,回来一言不发地进了厨房。
秀莲和璧容对视一眼,不知刘氏的用意。这是要煮饭?璧容从来了就没见过刘氏做饭,何况午饭都已经摆在桌上了,莫非是要加菜?
“那啥,弟妹啊,先吃饭吧,容姐儿熬的鱼汤,可香了,大伙都坐下了,就等你了。”
“我长眼了,又不是没看见,大嫂这是嫌我没帮忙吗?”刘氏出来没好气地白了秀莲一眼,径直进了厅里坐下,秀莲一副好心贴了人家的冷屁股,耷拉了脸独自生着闷气。
郑母听了秀莲的复述,也没多说什么,只道大过节的,邻里之间能少一事就少一事。刘氏听了咬咬牙,自顾自地扒饭,豆芽端起装着鱼汤的小碗,偷偷地瞥了她娘一眼,见她娘没说话,这才放心大胆地喝了起来。
吃了饭,刘氏又径直进了厨房,打开大瓷盆上的竹盖子,尝了尝腌好的肉馅,然后拿了个小兀子坐在地上,开始包粽子。刘氏干活比秀莲要快,拿起粽叶两三下一裹,用嘴咬着棉线一端,利索地捆成了一个个大小均等的粽子。
村里的生活和镇上的一比,确实是苦了很多。譬如像她平常那般做饭费油,洗澡浪费柴火等等的事,虽然郑家的人没说什么,不过璧容还是开始学习墨守成规了,秀莲做什么她就跟着做什么,有新意固然是好,但绝对不能太独树一帜。
待到了下午,刘氏端了四十来个肉粽出来,豆芽几个孩子闻到香味早就唧唧咋咋地跑到了厨房门口,一见刘氏手里的肉粽,口水直流,可碍于对她的畏惧,两个小子谁也不敢上前去讨。
“娘,肉粽棕是给豆芽吃的吗?”豆芽迈着小短腿一脸喜悦地跑过来抱住刘氏的大腿。
刘氏没好气地瞥了她一眼,“也不知道老娘上辈子做了什么孽,生出你这么个吃货来。”
豆芽挨了骂,笑着的嘴角僵在脸上,眼里泛着晶莹,怯懦地收回了手。
“哎,我说,你就不能跟孩子好好说话啊!娃也不知道上辈子做了什么孽,给你这个亲娘天天数落。”郑天旺对自家婆娘这张烂嘴已经习惯了,就是做了好事,让她那张嘴一说也白白惹人厌烦。他抱起怯生生的闺女,从刘氏端着的笸箩里捡了一个看着最大的肉粽,塞进闺女的手上,哄着她说:“爹给俺家豆芽拿了个最大的,丫头想吃不?”
豆芽看了刘氏一眼,又连忙收回来,窝进郑天旺的怀里,小声地说:“嗯嗯,要吃要吃,爹爹拨给豆芽吃!”
郑天旺听着闺女奶声奶气的撒娇,慈父的感觉油然而生,得意地看了看自己婆娘,刘氏狠狠地剜了他一眼,气气地说:“老娘又掏钱又费劲,倒叫你这个死鬼捡了便宜,去,把后院的柴劈了。还有豆芽,瞅你那手脏的,跟我洗手去!”
郑天旺心想,你多少年都没过管过家里的家务了,大嫂一个人劈柴的时候也没见她帮帮忙啊,现在摆出一副好媳妇的样子还叫我去劈柴!不过,算了,他不跟女人一般见识。
刘氏把笸箩往大厅桌上一放,说:“喏,我也不是吃独食的,晚上大伙分了吃吧。”
众人一脸不可置信地看了来看她,尤其是秀莲,估计她此时都想冲出去看看太阳升到哪了,天上下了红雨不成,这刘氏转性了?
刘氏刚走到门口,想到了什么,又走回来,对秀莲说:“给宋金武家也送几个去吧,我可不愿意欠别人家情。”
秀莲木讷地点了点头,拿笸箩装了四个肉粽,又装了四个璧容做的小豆馅的南方粽子,用红绳捆好,赶在晚饭前,叫上璧容一同去了宋家。
正文 乱点鸳鸯
宋家离郑家并不远,大约也就走了半刻钟。
“宋大娘,在家不?”秀莲在外面敲了敲那扇崭新的大木门,还跟容姐说了句:“你看他家这门,小虎子他爹前个月刚做的,多好,咱家也应该弄一个,体面。”
屋里的人听见声音一边应和着,快步走过来开门,宋大娘一看见秀莲,很是高兴,连声招呼着:“呀,天洪家的来啦,快快,进屋坐。”
秀莲也没客气,拉着璧容就进了屋,可璧容有些犹豫,如今在众人眼里,她的身份可是云英未嫁的姑娘,出门也就算了,怎么还能进人家家里,尤其这宋家还是个没有女主人的。
“哟,这就是郑大嫂前个儿新认的闺女吧,长得真是水灵。”
“是呀是呀,我家容姐儿以前家是苏州城里的呐,可不能跟咱们乡下的比,瞅瞅这小脸,多白净,是不?”
宋大娘笑着连连点头。
宋家和郑家两家的地挨着,而且郑天洪又和宋金武整天一块下地,一块喝酒,两家的关系一向很是熟络。
宋家的房子是和郑家差不多大小的泥瓦房,坐北朝南,但因为宋家人少,所以显得很是宽敞。三间北房里宋母和小虎子住一间,宋金武住一间,中间是堂屋,东厢房存放粮食杂物,西间是厨房,西南角的小间耳房则是茅厕。
秀莲一进屋赶紧把手上的笸箩递给宋大娘,丝毫也没有隐瞒地说:“大娘啊,这是我家弟妹包的肉粽子,特意嘱咐我拿给小虎子吃的,上午多亏了小虎子给我家报信,还有虎子爹把赵家那个恶婆娘给骂走,要不然,哎……”
“这是咋整的哟,跟大娘家还这么客气做啥,福哥儿三娃娃天天跟小虎子玩,这都是本分!快拿回去,顶贵的东西,留给孩子们吃!”宋大娘板着脸推拒着。
“哎哟,我亲大娘诶,这可是天旺媳妇指明让我送来的,您可别为难我哟!”
宋大娘自是知道秀莲和刘氏的一番纠葛,这才接了下来,放在桌上,不一会儿,小虎子迈着小短腿从屋里跑了出来,兴奋地嚷嚷着:“奶奶,奶奶,我闻见肉味了,好香啊好香啊,肉肉在哪,快叫小虎子咬一口!”
几人一听小虎子奶声奶气的孩子话,扑哧一声都笑了,宋大娘一脸无奈地抱起孙子,放在腿上,嗔骂着“你这小鬼头属狗的不成,你婶子前脚刚拿了肉粽来,你就闻见了。”
宋大娘被缠得不行,拨了一个粽子,递到小虎子嘴边,小虎子馋的两眼直冒光,张嘴咬了一大口,一边嚼着,一边口齿不清地说:“真好吃,真好吃,郑大娘真好。”
说着,小虎子吧唧一下亲在了秀莲的脸上,美得秀莲直说:“这鬼小子,这般会讨好人啊,可是跟金武不一样。”
“是呀是呀,他爹跟个臭石头似的,要不也不至于到现在都找不到一门好的亲事,哎……”
宋金武比郑天旺小一岁,早年娶了顺义村胡家的闺女,后来生小虎子的时候难产死了,如今小虎子已经四岁多了,宋金武却没有再娶。
“咋的了?找王媒婆了吗?”
“找了,说了几个,都不行啊。”宋大娘叹了一口气,说道:“前阵子说了张老头家的小姑娘,姑娘我认识倒是不错,可人家一听是要给金武做填房,还带个娃娃,那聘礼生生翻了三倍,我狠狠心倒是应了,可金武这个混小子愣是自己跑去给拒了!哎……”
“咋了,金武不喜欢?”
“也不是,他闲人家贪财,说进了门也不叫人省心,不如自己带着娃过。”宋大娘道。
嗯,是这个理,鳏夫再娶虽然比寡妇再嫁要容易的多,但若不仔细选好了,进来个秉性不好的,原配生的娃娃就要遭罪了。看来这宋金武不是那空有一身蛮力的庄稼汉,璧容心想。
“哎,大娘啊,金武是个有主意的,何况他可是咱村里最会打猎的呢,一个人养一大家子,不怕找不着媳妇的,且慢慢来吧。”秀莲在旁劝慰着。
“我这个当娘的看着他一个人苦啊!”宋大娘说着,眼泪就留了出来,自古儿女都是母亲的心头肉,哪怕活到八十,也依旧放不下心来。
秀莲和璧容两人又和宋大娘在屋里唠了会儿,其实说是唠,不过是宋大娘说着,秀莲听着,璧容则在一旁跟小虎子玩九连环,这东西是宋金武前几日到镇里卖毛皮时给儿子买的,谁想父子俩鼓弄半天也没闹明白这是个什么东西。
璧容小时候倒是玩过这玩意,是父亲书院里的一个学生在她生日那天送的,当时她只看了一遍就学会了,惹得父亲的几个学生连声称赞,幼小的她心里特别骄傲。
小虎子看璧容三下两下就把这个圈圈相套的东西解开了,拍着掌惊呼道:“哇,解开了,奶奶,环环解开了。姑姑好棒啊,比爹爹聪明。”
正巧这时,宋金武从麦子地回来,小虎子高兴地从椅子上滑下小跑到门口,迎接他老爹,“爹爹,爹爹,快,快进来看,容姑姑把小虎的环环解开了。”然后拉着宋金武的裤腿使劲地往屋里拽。
宋金武无奈,只得将他一把抱起,大步走进堂屋。
璧容一见宋金武回来,赶紧站起来拽了拽秀莲的衣服,秀莲也不是没有眼力的人,一瞧便知道了璧容的顾忌,便起身跟宋大娘告辞:“大娘啊,时候不早了,我跟容姐儿还得赶回去做饭啦,家里那几个小破猴子一饿起来,指不定怎么闹换呢。”
宋大娘从桌上抓了一大把蜜饯瓜子,装进袋子里,塞给秀莲,“家里没什么好吃的,金武从市集上买了点零嘴儿,拿回去给娃娃吃,吃完了只管叫他们来家里要,啊。”
“哎,那几个猴儿脸皮厚着呢,不用我说也会巴巴过来要的。”
秀莲也没有婉拒,装进了笸箩里,乡里乡亲的,她们一向随意的很,那些你来我往的客套话自是省了。
“天就黑了,我送嫂子吧。”宋金武抱着小虎子把秀莲二人送到门口,尽管说话很客气,但那张国字脸上却是一贯的冷硬,着实像极了宋母说的,臭石头一枚。
“送啥,一转身就到家了,跟嫂子我还客气。”
“哎,嫂子……你有空带着几个娃娃多来家里陪陪俺娘吧,她一个人挺腻味的。”
秀莲一听,叹了口气,心道这个宋石头是个真心孝顺的,拍拍他的手臂,说道:“金武啊,你也别太挑了,赶紧找个媳妇让你娘安安心,听见没有?”
宋金武黝黑的脸似乎有了一丝红润,他咳了咳嗓子,说道:“缘分这种事急不得。”因着尴尬他把头转向了另一边,不经意间看了眼秀莲旁边低着头的璧容。
“哎,你自己上点心就好,我们走了,快带小虎子进去吧。”
“姑姑,姑姑,你记得来教小虎解环环哦,一定要记得呀!”小虎子在宋金武的怀里扭来扭去,见老爹不撒手只能扯着嗓子喊。
“哎,忘不了,姑姑脑子好呢,小虎子忘了啊。”璧容含着笑冲小虎子眨眨眼,小虎子也呲着牙冲璧容眨眨眼,就像两人刚才玩时那样,默契十足。
“宋大哥,别送了。”璧容见宋金武一直看着她,憋了半天才抬头说了一句,然后拉着秀莲匆匆走了。
路上,秀莲一直说着宋家的事,说宋金武人怎么有本事,十四岁就独自上山打了一只野猪,十八岁就跟饿狼斗过勇,就是人太死板了,大伙都叫他宋石头。璧容听着没劲,干脆左耳进右耳出,秀莲见璧容也不附和她,以为姑娘家害羞,索性换了话题。
“我说容姐儿,你也老大不小了吧,想找个啥样的啊,跟嫂子说,嫂子好帮你寻摸啊。”女人一到了这个年龄,约么都有点做媒的喜好,张口闭口不是我娘家有个温良贤淑的侄女,就是有个能干的外甥,总之十里八乡找不着更好的。
俗话说,越怕嘛越来嘛,璧容早已经到了婚嫁之年,只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草绳,况且自己的心结还尚未解除,尤其害怕哪一天露了风被官府知道来抓她回去,便一直躲着家里人问她这事。
璧容平复了心情,镇定自若地回道:“嫂子忘了,我还在守孝期呢。”
秀莲一愣,才知道自己说了不该说的,忙呸呸了两句:“瞅我这记性,不过一年的时间一晃眼就过去了,咱们得趁着现在慢慢挑才行,你瞧那宋石头咋样啊?”
“嫂子啊,缘分这种事急不得。”璧容学着宋金武的话应付着秀莲,不由得默默地叹了一口气,心想早知道就应该把孝期多编上一年了。
“容姐啊,你别看那臭石头是个鳏夫,但他可是能干着哪,你瞧见他家那院子了,都是他个人挣下的,还有十亩地呢,都是好田。更何况啊,宋大娘那好脾气在咱村是有名的,你要进了他家立马就是做主的哟!”秀莲越说越兴奋,怎么看怎么觉得两人般配。
“嫂子,这又不是我说了算的,你也不晓得人家啥意思不是,慢慢来吧,我还没想过嫁人哩。”
“行行,你慢慢挑着,嫂子也不勉强你。”秀莲见璧容半点也不上心,可是急坏了,不过转念一想,闺女家家的若是天天一副着急嫁人的模样,那才要命了呢。
不行,这事得回去和娘好好盘算盘算,给容姐儿和宋石头在中间牵牵线才好。
正文 五月农忙
布谷叫,麦子黄,米粽香,五月忙。端午节过后,便迎来了一年中最忙碌的时节。放眼望去,乡间是一片无边无际的黄色麦浪,伴着晚春的暖风,浓郁的醇香四处飞扬。
五月多雨,粮食一熟,家家户户就陆续地挑着担子抢收粮食。手头上再忙的事情也比不上去地里收麦子,这可是一家老小一年的口粮。
好歹吃了一口早饭,卯时刚至,大伙就一块挑了担子,拿着镰刀去了地里。
这时,太阳刚刚探出头来,惠风和畅,正是收麦子的最好时机。以前不管是在苏州还是在阳曲,家里都没有地,粮食一向是在铺子里或是集市上买,像这样五更而起,奔走几里山路来收麦子,却是平生第一次,璧容由衷感受到了农人的辛劳。
郑天洪两口子和郑天旺一起蹲在地里割麦子,璧容则跟着刘氏在一旁捆麦子。刘氏脸上不太乐意,只开始给璧容示范了一次,然后就自顾自地忙起来。好在清晨地里露水足,麦秆潮湿,璧容练了几次后捆绑起来倒也不费劲。
两个大男人劲大手头又快,镰刀有速地挥舞着,不一会儿就割了高高一堆儿,待半亩地的麦子割完,两个人便让秀莲过来跟着一块捆麦子。
晌午一至,烈日当头,浑身的汗浸透了衣服,胳膊还时不时蹭着刺扎扎的麦芒,那滋味难受极了。
正巧这时,宋金武赶了牛车过来。
西坪村养牛的除了地主富户,就只有宋金武家和周瘸子家,往年到了夏收时节,大家都会花上五十个铜板租借两家的牛,或是犁地,或是运粮食。宋家因着就宋金武一个壮劳力,关系好的几家便等自家收完后,帮着宋金武一块收,届时宋金武便先把牛借给他们,只收一天的草料。
俩家地紧挨着,宋金武见他们这地也割完了一亩,便说:“郑大哥,郑大嫂,我正要家去呢,给你们把麦子捎走吧!”
“哟,大兄弟,我刚还念叨着这些麦子可怎么挑回家,眼瞅着你个福星就来了!要不,你顺道把容儿姐也给捎家去吧,叫她帮着俺娘做饭,吃完了再把饭菜给我们几个送来,成不?”
天洪和天旺一听也同意,麦子堆了有四五十捆,几个女人家也挑不回去,璧容手头慢,晌午日头又足,白在地里受苦,不如帮着郑母一块整顿午饭,他们省了来回奔走的时间,又能多割半亩地,好早些完活。
“大嫂,你跟我一块回去吧,要不叫二嫂也行,我,我一个人做饭做不来。”璧容心里是一百个不愿意,秀莲的心思她明白的透透的,这无非是要给她和宋金武制造机会,前几天秀莲说的话璧容可是“谨记在心”,半点不敢马虎。
“说啥呢,你平时不都一个人做饭,这会子地里忙,我和你二嫂可不比你那干活劲,再说娘还在家里呢,也能帮上你的。”秀莲不给璧容留半分余地,三言两语便板上钉钉,只等宋金武点头。
“嫂子放心,下午我过来时再赶了车给你家姐儿送来。”宋金武帮着把几十捆麦子放到牛车上,一切已经就绪,只等璧容坐上车。
“叫你回去就回去,瞅你这磨磨蹭蹭的劲儿,一会家里的孩子都饿哭了!”刘氏见她不动换,便嚷嚷了一句,璧容不知道她是和秀莲一样的心思还是见她得了闲心生嫉妒。不过她向来不去惹刘氏,只能尴尬着上了牛车。
两人一个坐在车头,一个坐在车尾,谁也没说话。
路上的人见宋金武车上坐了个姑娘,都新鲜的很,谁不知道宋石头她娘前村后店的给他相了好几门亲事都没成,有几个泼皮癞子没安好心地跑过来看这姑娘长相。
“诶,那姐儿是郑家新认的闺女。”
“啊?你没看错吧,是郑家那容姐儿?娘的,这宋石头走了啥运啦?”
“嘿,你干啥,嫉妒啊,你老子娘不是给你找了门亲事吗,还眼巴巴地看着人家姐儿,不怕你未来媳妇儿知道了退婚啊!”
“瞎说啥呢,俺是那人吗?啊?俺就是说说,你别瞎嚷嚷啊!”
“不过郑家这姐儿倒是可惜了,那么个俏人儿,小脸白白嫩嫩的,不知那身子可是也……嘿嘿……”
璧容听着耳边那难听之极的窃窃私语,真想跳下车去狠骂他们一顿,大白天的当着她的面就敢胡言乱语。
“张老三,你小子活腻味了,上回挨打没挨够怎的!”宋金武冷不惊地停下车大声一喝,吓得璧容身子一歪差点掉下去。
那个叫张老三的泼皮无赖一阵哆嗦,上回上宋金武家偷鸡被他逮着,狠狠挨了一顿打,到现在想起来背后还一阵阵疼。
见几人匆匆跑开,宋金武才“得”地一声挥了下鞭子,回头对璧容说:“你别往心里去,这帮人说话就是浑。”
璧容嗯了一声。
宋金武实在是找不出别的话说,也不管这话有没有逻辑,便张口道:“你要是一个人忙不过来,要不让俺娘过来帮你?”
“不用不用,我能行。”璧容赶忙摆了摆手。
到了门口,璧容看着车上的几十捆麦子,不由得头昏,两个哥哥刚咋也不想想这么多东西她一个人怎么弄到屋里去,都怪秀莲嫂子乱点谱。
宋金武也没犹豫,直接跳下牛车叫璧容在这看着,自己抱了麦子给搬了进去。
璧容没辙,只得喊了郑母一块来帮忙。
待把麦子搬完,郑母客气地叫他一块吃饭,宋金武婉言道:“不了,大娘,俺娘还在家里等着呢。”
上了车,宋金武又扭头对璧容说:“你吃了饭在家等着就行,我牵了车过来接你。下午日头足,走路费事。”
璧容当着郑母的面也不好拒绝,只得道谢:“那就麻烦你了,宋大哥。”
从早到晚,忙活了整整一天,收了有两亩地,一捆捆地绑好,放在厨房后面放杂货的耳房里,满满一地。
第二天清早,郑天洪和郑天旺照旧挑着家伙上了山,因着昨日宋金武和郑天旺商量好了,便决定三人先收完了郑家的几亩地,再一同去帮宋家收粮食。故而几个女人便待在了家里,把麦子搬到院子里摊开来晒。
虽然平日里烧饭洗衣都是秀莲干,不过郑母也并非懒惰之人,见几日里儿子媳妇的忙的不像样子,便大方的掏钱买了两斤猪肉,一连烧了几日的好菜。
等到宋家的十几亩麦地收完,两家便约好了一同到麦场打麦。
因着宋家的牛,好几家都想和宋家一同打麦,有人想趁机占占便宜让宋金武用牛车把自家的麦子给拉上,但没成想,宋金武一早便拉了郑家的粮食。
郑家几人把提前晒过的麦子铺在地上,拿木杈翻了一会儿,宋金武便牵了牲口拉着石磙在铺好的麦子上一圈一圈地转,压了两三圈后,郑天洪和郑天旺等人过来拿着三股钗整体翻了一番,把没脱尽的麦秸再进行碾压,停停翻翻来回数次,直到麦粒尽数脱落。
秀莲、刘氏、璧容三人这才开始过来拿扫帚和铁锨把麦粒麦糠扫起来,带郑家哥俩扬了场,便把麦粒和麦糠分开装进了麻袋里。
田家以苦乃为乐,敢惮头枯面焦黑。
今年的收成好,郑家的十亩良田每亩收了一石半多,在郑天洪的勤耕下,那几亩沙地也能亩产一石。几人看着麻袋里满满的粮食,一切苦累都已是忘却脑后,只待交了税,再想着不久之后就要种下的玉米、红薯,今年的冬天总算能衣食无忧了。
可旁的几家见了却不由得眼馋的很。
“哟,秀莲嫂子,你家的可真是能干,瞅瞅你们那粮食,地都是和咱们一样的地,咋的你家就能种出一石半哩!可惜了你家闲人太多,要不然你可就穿金戴银,衣食无忧喽!”说话的是韩大富家的婆娘张氏,仔细说起来她还是那日言语上冒犯璧容的泼皮张老三大伯家的堂姐。
张氏为人最爱挑拨离间,看见人家一家子夫妻和睦,兄友弟恭,便会心生妒忌,这时便是把话锋直对上了郑天旺一家,暗里讽刺他们是吃白食的。
“说啥呢,大富媳妇,我可没有你那太太命还穿金戴银,我们家人虽多,可没有敢偷懒不干活的,连我家业哥儿一过了9岁都开始学着劈柴了。”秀莲瞥了她一眼,心中自是知道她是挑拨自己和刘氏本就水火难容的妯娌关系,虽然刘氏往日确实是个闲人,不过婆婆一向讨厌那些拉着外人对付自家人的长舌妇们。
“秀莲嫂子说哪去了,俺哪有那好命,俺家那个不中用的,连家里几亩地都弄不好,这收粮食还要我娘家兄弟帮忙哩。”张氏一提起自己男人就一脸得意。韩大富小的时候读过两年书,便一直觉得种地没出息,去年上镇上谋事,靠着耍滑的嘴上功夫在镇上的何员外家做了管事的,让张氏得意了好一阵子。
“哎哟,韩大嫂子话咋说的,谁不知道前个儿日子你们那口子在何员外那得了副金耳环,跟妹子讲讲那东西拴在耳朵上可不轻吧!”刘氏挑着眉头,一脸灿笑地走到张氏面前,那模样看似是羡慕,实则如何个人心里都清楚。
一说起这岔子事,张氏的脸上一阵红一阵白,一双吊梢眼里似能冒出火来,狠光乍现,恨不得立刻把刘氏钉进石头缝里。
周围几个人心里也都乐开了花,谁不知道这韩大富端午那天从镇子上回来,没回家却先去了顺义村的董寡妇家,还把那对金耳环送给了她。不想有人给张氏报了信,让张氏赶去抓了个正着,据说那董寡妇一张俏生的脸被张氏用指甲抓了个满脸开花。
“妹子瞎说啥呢,俺家那个穷鬼哪来的金耳环!”张氏极不愿意再提这个事,口气凶狠地一口否定。
“嫂子可得好好盯着点,这男人啊一有了钱,就开始花天酒地,不干正经事了。”刘氏面上还是一脸笑意,嘴角轻轻翘起,完全没把张氏刚才的挑衅放在眼里。
张氏在刘氏没讨着便宜,悻悻地回去看着娘家几个兄弟扬场。
几家都忙完了以后,便掏了打麦的钱给宋金武,今日是五家一块,便挨家给了十五文钱。由于郑家帮着宋金武弄了他家的粮食,再加上俩家关系好,便没要他们的钱,张氏见了便又开始嫉妒的不行。
“哟,前个儿我听人说宋家兄弟和郑家姐儿说了亲还不信呢,没成想倒是真的了。”
“韩家嫂子,请你把话说清楚了。”璧容本来低着头在捆麻袋,一听这话猛地直起腰,不小心扭了一下,眉头直皱。
宋金武见璧容脸色不好,以为动了气,登时瞪直了眼,对着张氏一通吼:“臭娘们儿,你这是打哪听来的疯言疯语,俺倒是没事,人家闺女的名声可不是你这张嘴能瞎糟践的!”
“就是啊,韩家的,你快说你是打哪听来的,我家姐儿孝期还没过呢,咋的就说上亲了。”
张氏见宋金武和秀莲虎视眈眈地看着自己,舌头也开始不利索了起来,本来还故作理直气壮,可话到了嘴边便开始结结巴巴:“我,我也是听人说,你知道的,河边那群婆娘们在一块什么都说,我那天去洗衣服,听,听见的。”
“韩家媳妇儿,饭可以乱吃,话可是不能乱讲哦,人家说的话也不定就是真的,你这一传,假的也成真的了不是。”
“是啊是啊,韩家的,可别再乱说了,人家姐儿在孝期,出了这事可是要背上不孝骂名的,你可别害了人家!”
边上几个年龄大的婆子也开始劝说着张氏,张氏觉得众人都在借机奚落她,心中的怨气更是无处消散,她瞥了璧容一眼,不满地嘀咕了一句:“要不是你俩天天坐在一辆牛车上来回,旁人咋能乱说……”
“你还说!老子今天不抽烂你那张嘴,就不姓宋。”说罢,宋金武两步并作一步蹭的跨过来,揪住张氏的领口,抬手就要往她脸上抽去。
郑天洪和郑天旺一人一只胳膊的赶紧抓住他,另外几家的汉子见了也跟着拉他,大伙都知道这西坪村嘴最贱的两个长舌妇一个是韩大富家的,一个是赵荣生家的,但因着两家的男人都常年不在家,往日起了争执,也不好意思跟这孤儿寡母纠缠,便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过去了。
张氏吓得一张脸煞白,两腿不住地打着颤,连连告饶。
“宋大哥,你今日若是打了她,便是落实了这些个疯言疯语,所谓流言止于智者,我庄璧容清者自清,不畏于人言。”璧容手拄着腰,慢慢地走过去,冷冷地直视着张氏的眼睛,张氏本就心虚,再加上宋金武的一通吓,眼睛四处闪躲,就是不敢看她。
“韩家嫂子,因果循环,报应不爽,行事做人可是要光明磊落,老天爷在上头看着呢。”
说着,璧容指了指天,张氏木讷地正抬眼往上看,万里无云的天空却忽的打了一声闷天雷,张氏吓得“啊”的尖叫了一嗓子,挣开宋金武的手,一溜烟的跑了。剩下她几个娘家兄弟挑着好几麻袋的粮食,灰头灰脸地站在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