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外来人   
  显安城。
  
  它曾是前朝古都, 经历过战乱与屠城后被废弃。
  
  最热闹的一条街正对着北城门, 曾有两位书生从这里出发, 赶往京城先后夺得状元,故而这条街也被称作状元街。九月,桂花的香气飘满了整条街, 从街口的米铺到街尾的布店,石板地上洒满了金色的五瓣小花。
  
  天空中下起雨,就在雨中, 何娇撑着一把油纸伞从街口缓步走来。
  
  这条长街上的风景她已经见过无数次, 今日的微雨在她意料之中。
  
  途中路过一家金器店时,店里的掌柜热情地截住她。
  
  “何娘子, 店里进了些新首饰, 你要不要来看看?”
  
  这条长街上的掌柜们都是老邻居, 除了几个新搬来的, 基本都互相熟识。何娇是街口那家米铺的老板何平的长女, 平素见到这位金器店里的掌柜是应该喊一声伯父。
  
  “嗳。”
  
  何娇从善如流, 立刻停下脚步转方向进了店里。
  
  她把伞收拢,搭在墙边:“常伯伯。”
  
  “果然是及笄的大姑娘了,说话都柔声细气, 不像以前总风风火火的。”常掌柜笑呵呵的。
  
  何娇也很给面子地浅浅一笑,然后就在金器店里逛了起来。
  
  其实这家店面不小,但常掌柜吝啬,不爱请人。
  
  他有一个伙计,却要轮班,又时候店里只有他一人当值。
  
  不过,常掌柜有一双利眼,就算他独自当班,也不怕有人小偷小摸。
  
  店内有许多架子,每一个架子有五层,每层都摆满了各种首饰。
  
  金银玉器,璀璨生辉,换一个人在这定然忍不住心驰摇曳。
  
  何娇却只是淡漠地一眼眼扫过去,走马观花。
  
  她余光见常掌柜疑惑地皱眉,约莫是不解她怎么不像其他人一样看到这些珠宝两眼放光,她的态度简直太淡漠了,好像这些并非玉镯、金银手镯,坠子什么的,只是高粱大米,带谷子的,去谷壳的……
  
  何娇暗暗自省,便若无其事地说:“看来看去,还是这个最好。”
  
  说完,随手从第三层架子上拿起一把发篦。
  
  “我还当你都看不中,还以为是世伯走了眼,进错货。”常掌柜立刻笑起来,“原来,你早就有心仪的,是瞧不上别的。这发篦可是好东西,我进货的时候,那人着重推介的就是这个,何娘子,你眼光真好!”
  
  “是吗?那我运气不错。”何娇扯了扯嘴角,回他一个笑容。
  
  她扬着这个发篦,道:“那我就买这个。”
  
  “好,我给你算便宜点,十两。是记账,还是让我去找你爹拿?”
  
  “就记账吧。”何娇漫不经心地收起这把发篦。
  
  买了东西,总算能对付过去,何娇松一口气就打算找借口走人。
  
  突然,她眼角余光扫到一样东西,顿时将她钉在原地。
  
  何娇猛然回头,目光锁定在第三层,也就是她刚刚拿走发篦的位置。
  
  “这……”她震惊地说,“怎么可能?”
  
  就在发篦空出来的位置旁,多出了一支钗。
  
  钗头是一只振翅而起的飞鸟形状,姿态优美,雕琢精致。
  
  它突兀地搭在一个玉镯上。
  
  她从未见过这支钗!
  
  “听说你要成亲了,想入手金器?买这支啊,它适合你。”
  
  一个低沉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
  
  是个男人。
  
  何娇惊惶地倒退两步,才抬头去看那个冒失地闯入她领地的陌生声音的主人。
  
  这是个高瘦的青年,皮肤死白,像是被关押在不见天日的地牢中刚刚逃出来的人,一身白衣,一尘不染。他狭长的眼睛里装满了促狭的兴味,微薄的嘴唇挑起了一个不怀好意的笑容,只有她能看见。
  
  “你是谁?”何娇警惕地问,“我不认识你,你怎么知道我要成亲?”
  
  这时常掌柜插嘴道:“贤侄女,是我多嘴。”
  
  何娇没有理他,她只看着这个青年。
  
  青年这次开口时,声音清朗许多:“常老板说街口何家米铺何掌柜的长女与街尾陈记布店陈老板的小儿子已经订婚,正准备购入金器。他叫你何娘子,又问你买发篦的钱能不能去找你父亲取,我想,你就是那位何掌柜的女儿吧?方才常老板说你已经及笄,想必你没多久就要出嫁了,是不是?”
  
  果然都是从常掌柜那走漏的风声,男人的全知很有逻辑。
  
  何娇看向常掌柜,她希望得到他的否认。
  
  但没有。
  
  “没想到我随口说几句话你就能推导出这么多,真是厉害。”常掌柜先赞许那男人一句,才苦笑着对何娇说,“贤侄女,你很喜欢这支钗?不过这支钗不是我的,是这位公子拿来卖的,我们还没成交呢。如果你真心喜欢,就跟他买吧,我做半个掮客,不收佣金。”
  
  怪不得他会这样误会,何娇的手一直捏着那支钗,不曾放下。
  
  “喜欢吗?”青年斜倚在架子上,眼睛里像是放了钩子。
  
  他看她的目光令她不适,像是被一条蛇缠住。
  
  她低头打量着手中的钗,不错,以她的眼光看这的确是个好东西,令人爱不释手。
  
  可它有个无法忽视的缺点。
  
  它与它的主人,全都来路不明。
  
  “算了。”她放下钗。
  
  “为什么不要呢?你这么美,簪它一定好看。”男人劝说道。
  
  他越是这样纠缠不放,何娇便越是避如蛇蝎。
  
  “请您不要拿我寻开心,您要卖它,就卖给常掌柜吧。”她坚决地说。
  
  男人伸手把飞鸟钗从第三层中拿走,对常掌柜道:“既然如此,我不卖了。”
  
  这其中的针对之意相当明显。
  
  何娇本应该忽略这种幼稚的挑衅,但这个男人的存在本身就令她不可能忽略。
  
  “你究竟是谁?”她问,“我以前没见过你。”
  
  “显安城这么大,有一个陌生人,很奇怪吗?”
  
  男人露出嘲弄的笑容,像在讥讽她自以为是。
  
  何娇紧紧攥着拳头,将满腔的咆哮声都压抑在心底。
  
  奇怪!
  
  这当然很奇怪。
  
  显安城里就算有一个陌生人也不应该在此时出现在这里!
  
  更何况,她去过显安城几乎每一个地方,都没有见过这个男人。
  
  在何娇的心中猛然蹦出三个字,是对这个陌生人的最好诠释——
  
  外来人。
  
  他不止是显安这座城的外来人,也是她的世界的外来人。
  
  但是她不知道这个错误应该如何修正。
  
  “你的名字是?”“你叫什么名字?”
  
  何娇想问,没想到被这个男人抢先一步。
  
  她犹豫了一下,答道:“我叫何娇。”
  
  “我叫韩奇玉。”男人并未藏私,他礼尚往来说出了自己的姓名,“你得记住我。”
  
  何娇忍不住笑了一声,“我为什么非得要记住你?”
  
  “那你会忘记我吗?”韩奇玉笑眯眯地问她。
  
  何娇一时怔住,无法回应。
  
  “如果你还想要这支飞鸟钗,随时来找我,我一定卖给你。”
  
  趁着她发愣的时候,韩奇玉抛出一句话,然后匆匆离去。
  
  何娇回过神后,立刻追出去,但当她冲出门口,却已经不见那个男人的影踪。
  
  “你跑得这么快,我都不知道你住在哪,怎么找你?”
  
  她埋怨地自语一句,闷闷不乐地回到店内。
  
  可能,这个世界偶尔也会出错,它会自己修正过来。
  
  现在,那个自称名叫韩奇玉的男人不就不见了吗?——何娇只能自我安慰。
  
  常掌柜用疑惑的眼神看着她,问:“贤侄女,你认得那个男人?”
  
  “不认识。”
  
  “陈家那小子对你可是一片痴心,你可别对不起他呀……”常掌柜担心地说。
  
  “我知道,常伯伯。”何娇的回应毫无感情。
  
  她重新撑起伞,跨入雨中,“我走了。”
  
  雨声将常掌柜接下来的话都挡在油纸伞外,他又唠叨了几句话,不过她什么都没听清。常掌柜一向多事,也许他今晚会上门把今天发生的事告知何平——她的父亲。又或是陈记布店的老板,然而何娇的心中没有一点担忧。
  
  因为明天又是新的一天。
  
  ……
  
  何娇又在外面闲逛了一阵,然后回到何家。
  
  何家赚的钱不少,但依旧不想请佣人。母亲戴元芳亲自煮好一家人的饭菜,两个弟弟早就上了桌,都不敢动,因为何平还没有回家。于是何娇收好伞,先回房间去换了身衣服,等出来的时候何平准点到家,一家五口围坐在餐桌旁温馨地吃晚饭。
  
  可惜这样的气氛并未维持太久。
  
  “今天你常伯伯来找我了。”
  
  没动两口饭,何平忽然说。
  
  何娇安静地保持着食不言的规矩,只是看他一眼,以示自己在听。
  
  “他说你跟一个陌生男人相谈甚欢,你们好像认识。”
  
  何娇还是不说话,吃了半碗饭。
  
  何平一直在等她开口,他憋不住,问:“你怎么会在外面随便结识陌生男人?”
  
  戴元芳忍不住打圆场:“我看常老哥弄错了吧?闺女一向懂事,怎么会如此没轻重?”
  
  “对啊,都是快出嫁的人了,怎么还能这么没轻重!要不是常老哥告诉我……”
  
  “我不认识那个男人。”何娇咽下一口饭,说。
  
  “还扯谎!”何平很愤怒,“常老哥什么都看见了!”
  
  “他说了就是真的吗?我也想知道那个陌生人是从哪来的。”何娇说,后一句尤其真心。
  
  她并未据理力争,因为何平并不是一个能与晚辈耐心交流的人。
  
  但即使她替自己辩驳只一句,也足以激发他的怒火,令他暴跳如雷。
  
  “你竟然还顶嘴!”
  
  他摔了碗和筷子,指着房间让她回去闭门思过。
  
  何娇叹息一声,摇摇头,却没有反驳,安静地起身走回房间。
  
  关上门她也听得见何平与戴元芳仍在争执。
  
  说是争执可能不恰当,戴元芳一直耐心劝说,何平只是不断咆哮。
  
  何娇发现盆子里还剩了点水,便就着冷水洗漱,然后躺下来睡觉。
  
  时间就快到了。
  
  不久,熟悉的倦怠感猛然袭来,原本还清醒的她迅速堕入梦乡。
  
  今夜她梦见一双眼睛,令她恐惧,令她依赖,令她崇敬,令她憧憬。
  
  这是第一次。
  
  ……
  
  再睁开眼时,身下换成了硬邦邦的床板,只垫了一层薄薄的褥子。
  
  她僵硬地坐起身,活动活动身子,才看向外面。
  
  大门敞开,天蒙蒙亮,房间里有四张床,其余三个人都十分忙碌。
  
  “流云,别磨蹭了,昨天刮了好大的风,满地都是落叶,你还不快起床去扫地!”
  
  “哦。”她揉揉眼睛跳下床。
  
  现在,她不是何娇,她是流云。
  
  流云正要出门,忽然想到什么,抓住最近的一个丫头问她:“今天是什么日子?”
  
  “重阳节呀,今天有赏钱,你别忘了去领。”
  
  “哦。”
  
  重阳节……九月初九!
  
  流云暗骂一声,走出门去。
   正文 大小姐   
  扫院子的活计并非流云一个人的, 还有个叫度云的小丫头给她分担重任。
  
  流云一边扫地一边跟度云搭话, 东拉西扯的倒也搞清楚自己现在的身份。
  
  现下她仍在显安城内, 是城中一位文坛名匠徐先生家的侍女,任二等,服侍徐家大小姐徐咏宁, 据说这是位大美人。最近府中来了许多客人,又是九月初九重阳节,她不能离开徐府。
  
  “唰——唰唰——”
  
  大竹笤帚一扬就飞起一片落叶, 流云和度云一起将满地的金黄叶子扫到角落里。
  
  自从问明白日子, 流云就一直神色郁郁,无法振作。
  
  任谁知道自己刚来又要走, 都会忍不住郁闷的。
  
  乾宁十年九月初九, 这一天对她而言是一个特殊的日子。
  
  这并非她的生辰, 而是她的死期, 她永远都活不过这一天。
  
  她曾经试过许多办法来躲避死期, 可是, 即使她避开了所有人,自己悄悄地藏起来,只要等到这一天的夜里, 她就一定会莫名其妙地昏迷,或是特别疲惫然后睡去,紧接着立刻被塞入一个新的躯壳中,重新苏醒。
  
  她已经换过了许多身份,千金小姐,丫鬟,甚至是路边的乞丐,她几乎都做过。
  
  她在这座显安城中轮回了许多年,究竟轮回过多少次?她已经记不清了。
  
  每次重生,她最多在八月初九这一天睁开眼,所以她很清楚这其中的缓冲期最多一个月。
  
  她轮回了太久,甚至遗忘了自己的姓名,她称呼自己为女主,而这自称她也忘记是怎么来的。说来这个称呼实在可笑,她的一生根本是炮灰的一生。炮灰这个说法是谁教她的?她也忘了。
  
  女主的经历,可怕的不在于一次次枉死。
  
  她被困在了一个环里,永远逃不出去,不断死,不断重生,却连缘由都不明白。
  
  乾宁十年九月初九,这一天,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她换过许多身份,却永远找不出这日子的特殊性所在,真是奇哉怪也。于是,一次又一次的轮回,没有任何帮助,她只是一再遗忘,遗忘自己的姓名,遗忘自己的身份,遗忘自己的由来,她只记得自己将在永远的三十日中不断轮回——可能连三十日都不一定满足,比如这次,她这个“流云”只能活一天。
  
  哪怕她什么都不干,蹉跎一天的时光,用罢工来度过,也不会有任何不同。
  
  一夜过后,全世界重来。
  
  明天,她又有新的身份,新的人生。
  
  不断。
  
  不断。
  
  她的一生没有任何意义,无论她做什么,反正都会被推翻归零。
  
  但是,才刚重生就要死,也太可怜了。
  
  流云怎么能高兴得起来?
  
  干完活,度云说要去吃饭。
  
  “我不饿,我出去走走。”流云对度云说完,便出了院子。
  
  她当然看到度云对她的举动表示出了惊异的眼神,有哪个丫鬟能够自由在府中走动的?可她不在乎,又不是要在这里待一个月,区区一天,眨眼就过,下次还不知道会转生成谁,也许就是这个度云呢?
  
  流云说得很坦然,好像这件事并没什么值得惊讶的。
  
  因此,度云虽然诧异,却没有阻拦她,目视着她离开。
  
  流云出了院子,在府中闲逛。
  
  她漫无目的,随意乱走,不知不觉,走到了一个荒僻的院子。
  
  枯藤。
  
  老树。
  
  烂屋。
  
  看着院内荒凉的景象,流云就知道自己走错了路,她正要出去,忽然发现院中一棵大树下有个女人。
  
  这女人背对着流云,一身漆黑的长发如瀑布般倾泻而下,散落至腰。
  
  她穿着一身白衣,虽然只露了背影,却连背影都散发着幽怨之感。
  
  流云打了个哆嗦,抬头看一眼天色,天阴沉沉的,给这气氛加了剂猛料。
  
  大白天的,不是要闹鬼吧?
  
  昨天才看到个陌生人,今天就撞鬼?
  
  她的确希望自己的轮回世界来点新鲜东西,可她要的不是这种。
  
  流云没做声,现在后悔走错路也来不及,她只能希冀自己别惊动了这位女鬼小姐。
  
  她打算悄悄退出去,不动声色地后退时却不小心踩到一根地上的枯枝。
  
  “咔。”完蛋。
  
  女鬼回头了,露出了惨白——雪白的脸。
  
  流云觉得,就算她真是鬼,也一定是个艳鬼。
  
  白衣女的双眼如她的秀发般柔软,带着三分忧郁,六分冷漠,一份高傲,奇妙的是,融合了这一切的眼神里却丝毫没有攻击性。她的嘴唇上没有胭脂的艳色,却是天生的丹色,漆黑长发衬着如雪的面庞。如果要拿她来比拟一朵花,必然是第一天的鲜花,花苞初绽放那刻,清晨时开,露珠还凝结在花瓣上将落未落,娇艳欲滴。
  
  她见过许多女人,变过许多女人,但她所见的一切女子都比不上这一位。
  
  人间仙姝,莫过于此。
  
  流云呆呆地看着她,连害怕都忘记了。
  
  艳鬼的脸上闪过一丝怒气,她扭开脸,不久又回过头来,道:“我不是说过,不许人来打扰?”
  
  原来不是艳鬼,竟是个人。
  
  流云不放心地低头看了看艳鬼的脚底,果然有影子,这才安心。
  
  “可这里太荒凉了。”她若无其事地说,“您放心,我不打搅您,就在外面站着。”
  
  她才不会承认她只是随便乱逛就撞到她。
  
  “好吧。”艳女叹息一声,“你让我再自己待会儿,我马上就跟你回去。”
  
  “是。”流云乖乖在门外站定。
  
  她现在要是跑了,可哪都躲不了,徐府虽然不小,但要抓个侍女还是容易的。
  
  而且,这位大小姐看样子很好说话,她索性跟着这位大小姐混吧。
  
  艳女大概本打算来这伤春悲秋一下。
  
  不过,独自伤春悲秋和有人等她伤春悲秋需要的脸皮厚度是截然不同的。
  
  艳女脸皮显然不厚,在流云打扰到她不久,她很快就出来了。
  
  “走吧。”她匆匆地在前面带路。
  
  流云回头看了一眼那院子里的大树,这棵树有三人合抱那么粗,树龄应该很长,但除此之外没有什么优势,树种普通,长得也很寻常,实在不知道这位大小姐看中它什么,能凝望那么久。
  
  “流云,你怎么不动?”大小姐不知道什么时候回头问她。
  
  “哦,我来啦!”流云小跑着追过去,一边暗暗不解这位大小姐怎么连她稍微停一下都能立刻察觉,她明明是背对着她的,未免也太敏锐了。
  
  “你心里嘀咕什么呢?”
  
  “没什么。”
  
  大小姐很认真地盯着她看了一会儿,才说:“算了,走吧。”
  
  她俨然并非真的被她糊弄过去,只不过是不跟她计较而已。
  
  流云暗暗叫苦,她实在不习惯也不喜欢跟这种天性敏感的人打交道,可惜,就像之前退出去的时候不看路结果踩碎枯枝一样,后悔也来不及了。
  
  她一时贪心,真是给自己挖了好大一个坑。
  
  “你又嘀咕什么呢?”
  
  “没有。”
  
  流云从容的面庞下是一颗躁郁的心——我就是个小侍女,你老关注我干嘛?
  
  艳女这张脸可真能欺骗人,她原以为这位大小姐真是个忧郁的小姑娘,没想到也是强作愁态。看她现在捉弄她时又好奇又活泼的样子,哪还有方才半点凄然之色?流云顿时生出一种看错人的愤怒,怨怼自己眼光不好。
  
  艳女说是要跟流云走,但还是走在前头,她显然有目的地,一路前行后进了一处很大的院子,远远就听到一片笑声,里面相当热闹。艳女进了正屋,流云踱步片刻,见没人阻拦,便跟着艳女一起进了正屋。艳女感觉到后面有人跟随,回头看了她一眼,露出意外之色。
  
  于是流云也意外地担心起来,她又做错了事?
  
  可艳女也没说什么,指了一个空位,就往上座走。流云飞快地跑到那个空位后面站定,这里有许多女眷,背后都站着侍女装扮的人,她有样学样。
  
  堂上坐着个老太太,慈眉善目,一直笑吟吟的,但直到看见艳女,才露出真心实意的笑容。她朝艳女招招手,等艳女近前,便拉住她的手说:“宁儿,你可算来啦!怎么来得这么晚?我等你好久呢!哎呀,一见不着你,我这心里就不安稳,现在,见着了你以后,我的心里就舒服多啦!”
  
  这话可真能拉仇恨。
  
  流云低着头,却悄悄环顾四周,这正屋里坐着好几个女眷,老中青齐全,一个个本都噙着笑容,但听了老太太的话后全都僵了一下,几个小的甚至没撑住还垮了脸。这话确实有点不好听,落在敏感的耳中尤甚——难道她们全是这位大小姐的陪衬吗?
  
  当下有个小女孩立刻不依了,她看起来比艳女小几岁,撒起娇倒也合乎年纪:“祖母,您看到咏欣就不高兴吗?咏宁姐姐不来,您心里就堵得慌?”
  
  流云喜欢这位姑娘。
  
  几乎每次重生都要重新认人,所以她最喜欢这种一张口就自报家门的人了。
  
  根据这几句话,她立刻推导出几条线索。
  
  这位个性直白的小姑娘名叫咏欣,年纪比艳女小,艳女的名字叫咏宁……
  
  既然都是咏字辈,姐妹?异母姐妹?堂姐妹?
  
  流云习惯性地梳理好人物关系,忽然一愣。
  
  咏宁?徐咏宁?徐家大小姐?
  
  原来这位大小姐真的是她顶头上司?
  
  “咏欣啊,你年纪也不小了,该懂事了,还这么直来直去的可不好,谁说我堵得慌了?”老太太一句话就把咏欣噎住,又道,“我喜欢宁儿,你还吃醋啊?得得得,我也喜欢你,别生气了,好吧?”
  
  她又补一句,顿时把几乎变得凝重的气氛重新软化。
  
  大家又和乐地笑作一团。
  
  在这种气氛里,徐咏欣气鼓鼓的,满腔怒气又找不到时机发,只得瞪着徐咏宁。如果她的目光能够化为利箭,现在徐咏宁的身上一定是千疮百孔。
  
  徐咏宁跟余下诸人打了招呼,回到位置上坐下来。
  
  无论是老太太亲近她也好,徐咏欣暗讽她也罢,她全都不为所动,好像这二人说的并不是她,而是别人似的。
  
  坐下来之后,徐咏宁忽然回头对流云道:“你出去把行云叫进来。”
  
  流云只是二等丫鬟,行云才是她的贴身侍女。
  
  这话对流云简直是天降之喜,她总算不用在这个明着暗着相互怼的环境里待下去了。
  
  她尽力让自己不要把高兴表现得太明显,闷闷地答应一声,飞快地撤了。
  
  行云就在门外站着。
  
  “流云!”她不满地看着她,“怎么是你跟着小姐进去?”
  
  这座宅子里从小姐到侍女都长得不错,可谓美人如云,怪道都以“云”字命名。这个行云也是个肌肤胜雪的娇俏美女,应当在双十年华,可谓年轻貌美——当然,敢用这等美人做侍女,徐咏宁的容貌自然更胜之。
  
  流云若无其事地说:“小姐本来独自待着,我不小心撞到了,只好跟她过来。行云姐姐,大小姐让您进去服侍。”
  
  “哼。”行云转怒为喜,点点头进了屋子。
  
  流云走出院子,在府中闲逛起来。
  
  等到下午,天上飘落小雨。
  
  这次重生,果然也与往常一样嘛,她想。
  
  可她想不到,世事终有意外。
  
  入夜,意外便来了。
  
   正文 入徐府   
  当时流云逛没多久预见小雨, 便先找了一处躲雨。
  
  不是别处, 正是徐府的厨房。
  
  她窝在厨房里把饿肚子的问题解决了, 也不肯走,就留在院子里跟厨娘东拉西扯地闲聊。
  
  说着说着,就到了晚上。
  
  雨停了。
  
  “流云姑娘, 你看,天都这么黑了,你也不回去?”厨娘问。
  
  流云暗暗琢磨她这是赶人还是真在担心自己?
  
  于是她试探着站起身, 说:“是啊, 原来天都这么黑了,看来我也该走了。”
  
  厨娘一跃而起跑到门边上:“对, 回去晚了你该被骂了。”
  
  是赶人。
  
  流云试探成功, 求仁得仁, 只得灰溜溜地出了门。
  
  人刚出去, 厨娘就从背后把门关上——
  
  之前聊得不是挺开心的嘛!
  
  流云气鼓鼓地走下台阶。
  
  幸好雨停了就不会再下, 不然她没带伞难免要被淋一遭。
  
  她出了院子, 接着在徐府中闲逛。
  
  左右也活不过几刻了,她何必回院子里去做几刻钟的下人?
  
  夜晚的徐府特别宁静,流云发现这宅子里居然还有巡视的家丁, 一个个还像模像样地拿着棍子,看起来训练有素,如果穿上甲衣,倒也真像是士兵。没想到徐家家主身为文坛名匠,家风却并不禁武。但话说回来,这里女眷也多,若有外男摸进来难免危险,有家丁巡逻,更让人放心。
  
  他们看见流云并不呵斥,可见侍女在府中也算自由。
  
  她没什么好怕的,到处乱走,哪没人往哪钻。
  
  不知不觉,又走到了荒僻之处。
  
  今天很冷,但流云穿的衣服很厚,徐家并不刻薄下人,她穿的外套里缝了棉花,塞得紧紧的,非常实在,并不是简单地把两层布缝在一起就算数。所以,即便夜里有风,她却只觉得凉爽,这条路两旁种满了树,叶子被扫在两旁,不用担心走在路上的时候会有“嘎吱嘎吱”的响声。
  
  她自己也不会跟自己说话,因此路上十分寂静,除了风声,再无其他。
  
  也就在这极静中,她听到了一对男女说话的声音。
  
  这么晚了,在这么荒凉的地方?
  
  流云好奇地走过去,看到了一间院子。
  
  她悄悄接近,躲在门边,小心翼翼地探出头张望。
  
  月明之光洒在院中,一对男女就站在院子中央,保持着两步的距离。
  
  男人很陌生,她不认识,女的她熟——竟是徐家大小姐。
  
  这么晚,徐咏宁怎么会与一个男人在这说话?
  
  流云没看过这种热闹,顿时不肯走了,立刻扒住墙偷看起来。
  
  徐咏宁低着头,神情有些郁郁。
  
  那男人很激动,其实说是男人也不妥当,他分明是少年模样,一身打扮相当豪奢,非富即贵,既然能入徐府,说不定是徐家的客人,不像是什么上门投奔的破落户。
  
  “我初见你时,便已倾心,我一见到你就知道你是我未来的妻子,我一定要娶你!”
  
  “世间有再多女人都入不了我眼!宁儿,我眼中只装得下你一个。”
  
  “宁儿,你真的不明白我的心意吗?”
  
  “若是可以,我真恨不得剖开我的胸膛,让你看看我的真心!”
  
  他说话又急又快,左不过是些钦慕的话,却说得像是在吵架。
  
  不过他用词颇为大胆,流云偷听都觉得脸红。
  
  而作为被他钦慕的对象,徐咏宁的表情则越发郁闷。
  
  “……表哥,夜深了,我该走了。”
  
  她转过身,便想离开。
  
  “宁儿,你等等!”少年惶急地伸出手抓住徐咏宁的手腕,她大吃一惊,飞快地甩开。他的表情也有些意外,但意外之余,面上同时露出欣喜与羞涩,“宁儿,你的手好软。”
  
  “请你自重!”徐咏宁呵斥道,“还有,让开!”
  
  “我还没有说完……”
  
  “你约我到此,就是为了说这些吗?”徐咏宁不耐烦地摆摆手,“我听够了,请让开!”
  
  她连不耐烦的表情都是如此美丽——流云估计少年也是这样想的。
  
  他果然拦住了徐咏宁的去路,道:“我不让开,宁儿,你得先答应我,明天我会向祖母提亲,你要答应……”
  
  徐咏宁震惊地看了他:“你疯了吗?”
  
  “我们才认识一个月!你是不是……”徐咏宁咬牙切齿地将已经露了头的“有病”两个字吃回去。她看了少年一眼,不知道从他脸上看到了什么,忽然改变口风说,“好,再说吧,明天再说,现在太晚了我该睡了,如果我再不回去,她们就会来找我了!”
  
  被一个疯子纠缠,真是可怜。
  
  流云同情地想,即便徐咏宁已经退让一步,那少年却没有立刻让开,他快活地伸出手熊抱住徐咏宁,庆贺道:“你愿意答应我吗?真是太好了!”
  
  徐咏宁闭着眼睛,满脸都是忍耐之色。
  
  她沉声说:“让我走吧,如果被人看到我们在一起,我的声誉便毁于一旦。”
  
  “哦,对,对,那可不行!”少年放开她,“你先回去吧!我待会儿再走!”
  
  徐咏宁松了口气,她皱着眉甩开少年,朝院门口走来。
  
  糟糕,看得太入迷,都忘记要及时退场了。
  
  流云慢慢地后退,免得惊动二人,院门口光线不好,她只要往墙角的树丛后一躲,在阴影的掩护下绝不会被发现。
  
  她的设想很完美。
  
  “咔。”
  
  哦豁。
  
  她怎么又踩着了!这宅子里怎么满地枯枝?扫地的丫鬟真应该扣!工!钱!
  
  “谁!”那少年喝道。
  
  流云转身就跑。
  
  “站住!”
  
  站住个鬼?这条路又不长,她只要跑出去大喊一声外面就有巡逻的家丁了,只要把这几刻钟混过去就什么事都没——“噗!”
  
  一柄剑从背后刺来,刺穿了她的背脊,从胸膛中冒尖。
  
  “啊!”流云惨叫一声,摔在地上。
  
  她回头,那少年冷笑着拔出了剑:“要是让你逃了,岂不是要到处抹黑宁儿的声誉?”
  
  他看着徐咏宁,笑道:“宁儿你放心,我绝不会让她传出我们在一起的消息,你先走吧,我把这里收拾一下,明天去找你。”
  
  谁能想到,一个面容天真无邪的少年,杀人时,下手竟毫不犹豫。
  
  他望她的眼神,令她想起一个人。
  
  流云躺在地上,感受着自己的身体慢慢变冷,鲜血,争先恐后地从胸膛那个窟窿里涌出。
  
  她慢慢闭上眼睛。
  
  忽然,她听到一个声音:“宁儿!宁儿?宁儿你怎么了?”
  
  好像是徐咏宁出了什么事。
  
  徐咏宁出了什么事她不管,她只希望少年能够咆哮得更大声,若是把附近的家丁全都叫过来就更好,让所有人都知道徐家大小姐和她表哥孤男寡女在这私会,也算是给她报仇雪恨了,可惜她看不到这场面。
  
  如果这是真正的死亡,该有多好。
  
  ……
  
  但无论流云心中多么想要赴死,她还是重新醒来。
  
  只是她没想到,醒来时她竟然会见到行云的脸。
  
  “怎么是你?难道我没死?”她喃喃自语。
  
  行云浅笑道:“小姐,你这是睡糊涂了吧?”
  
  一边说着,她一边伸手摸了摸流云的额头,“不烫呀。”
  
  流云刚要说话,忽然看到门外一个身影,她一愣,指着外面:“那个拿扫帚的小丫头……”
  
  “流云?”行云回头看了一眼,疑惑地问,“您有事问她?”
  
  “她是流云?”
  
  “是呀。”行云笑嘻嘻的,提到流云语气有些轻蔑。她压低声音道,“小姐,虽然流云只是个二等丫鬟,不过毕竟年纪还小,等我出嫁了,您迟早要提拔别人的。这些二等丫鬟的名字,可不能老等我来提醒您。将来等您出嫁了,到了夫家,要认识更多陌生人,不及时喊出名字,人家可不会像在家里一样让着您的。”
  
  她低下头,眼底闪过一丝思索之色,面上做害羞状:“你怎么无端端说我出嫁的事?”
  
  “哎呀,您都及笄了,这是迟早的事情嘛!”行云打趣道。
  
  “你把镜子拿来。”
  
  “是。”
  
  行云拿来一面铜镜,她轻轻摩挲着镜缘,鼓足勇气去看镜子里的自己的脸。
  
  镜子里,一位人间仙姝眨着眼与她对视,满脸愕然。
  
  她竟变成了徐咏宁?
  
  徐咏宁已不知道自己该哭该笑。按说流云也算是因她而死,如今她转世轮回又做了徐咏宁,这世间的缘分真是奇妙。会不会是因为她并非昏睡,而是枉死,所以进了最近之人的身?那少年是个男的,所以她投胎成了徐咏宁?——毕竟,轮回这么多次,她还真没变过男人。
  
  她暗暗揣测着,露出笑容。
  
  这两次轮回,意外连连,她忽然有种抓住了脉络的感觉。
  
  “行云。”
  
  “是。”
  
  “今天是初几?”
  
  “初九。”
  
  “九月初九?”徐咏宁一愣。
  
  行云笑出声:“您真是睡糊涂了呢!今天是八月初九。”
  
  “哦!”徐咏宁露出喜色,一个月的时间?够她好好调查了!
  
  她洗漱后换上衣服,在梳妆台前流连忘返。
  
  这样完美的一张脸,居然成了她的,她现在都觉得像在做梦一样。
  
  “行云,今天天气不错,我们出去转转吧!”她心情很好地说。
  
  行云怔住,道:“可是,我们要先去向老夫人请安啊。”
  
  唉,大户人家。
  
  徐咏宁终于明白为何“徐咏宁”总是满脸郁闷,她无奈地说:“好,你带路吧。”
  
  这徐府颇大,没有行云领路,她还真不知道老夫人那院子要怎么去。
  
  徐咏宁步子快,等她进去拜见过老夫人才发现自己是来得最早的。
  
  老太太一见着她就喜笑颜开,徐咏宁可以理解,她今早光是照镜子就失笑好几回。
  
  长一张漂亮脸蛋,最大的好处就是赏心悦目。
  
  正如老太太所言,看着舒心哪。
  
  “宁儿呀,告诉你一个好消息。”老太太笑吟吟地说,“你爹娘给你写了一封信。”
  
  徐咏宁的父母和徐老爷一起远在京城,徐大爷前途无量,是全家的骄傲。
  
  只是她不明白自己为何不是跟父母一起留在京城,却与徐老夫人一起回了老家显安。
  
  她对那两位素昧平生的长辈毫无感情,却也只能装模作样地哭两声,说:“真的吗?信在哪里?”
  
  “有人给你带来了,他是你母家的表哥,你们应该是第一次见面。”老太太对外面喊道,“笙也,快进来跟你表妹见一面。”
  
  门外踱进来一个少年,见到她,原本平静的神情立刻变得诧然,露出惊艳之色。
  
  至于徐咏宁,也是满脸震惊,基本跟被雷劈没有两样了。
  
  老太太一点不会看人脸色,催促她:“快叫人呀。”
  
  徐咏宁又惊又怒,忍着邪火,沉闷地喊出一声:“表哥!”
  
  “你们小时候曾经有过一面之缘,你还记得他吗?”
  
  “……怎么会忘?”徐咏宁挤出一个勉强之极的笑容。
  
  一剑之缘,如何能忘!
  
   正文 方笙也   
  方笙也。
  
  谁能想到这个名字文雅神色温和的少年竟然是个眼也不眨就能杀一个人的疯子?
  
  昨夜之前, 徐咏宁都想不到。
  
  这人竟是她的表哥。
  
  “表妹。”方笙也红着脸走到她面前, 递给她一封信, “这是姑姑和姑父让我带给你的。”
  
  老太太显然很满意自己的孙女如此讨人喜欢。
  
  原本冷静自持的方笙也一见到徐咏宁便方寸大乱。
  
  方家也算是名门望族,当初徐咏宁之母就是她亲自给长子挑选的,事后证明那果然是一位优秀的妻子。方笙也在京中亦有才名, 这次帮姑姑姑父送信也是为了来显安游学一番,老太太越看方笙也越觉得满意,如果他的才名能够化为功名, 也许她能考虑一下徐家与方家亲上加亲一事。
  
  想到这里, 她的笑容越发灿烂:“宁儿,你表哥初来乍到, 对这里肯定并不熟悉, 不如由你做主带他四处走走, 熟悉一下情况?”
  
  棠国与前朝不同, 对女子的约束并不严厉。
  
  虽然也有些卫道士讲究男女授受不亲, 可表兄妹结伴同游却并不算出格。
  
  听到老太太的话, 方笙也的脸上立刻露出惊喜之色。
  
  他朝徐咏宁拱手道:“那就麻烦表妹了。”
  
  她避之唯恐不及,这老太太竟然还硬要将她与方笙也送做堆?
  
  徐咏宁看了老太太一眼,明白自己如果没有过硬的理由, 这主人是非做不可了。她暗叹一声,看向方笙也,眼底闪过不明色彩。
  
  “不麻烦。”她笑了起来。
  
  二人结伴出了正屋,行云有些意外,徐咏宁进去的时候还是一个人,怎么出来的时候变成了两个人?不过小姐身边这个少年倒真是俊秀,眉眼之间有一股儒雅之气,她看一眼便忍不住脸红地收回目光,可惜这少年年纪太小,而她不久便要筹备出嫁的事,她年纪比小姐大好几岁,想做陪嫁丫鬟是万万不可能的。
  
  就算……这事多半也只能便宜旁人。
  
  想到这里行云便打消了一颗痴心,专心地服侍起徐咏宁。
  
  徐咏宁右边是行云,方笙也走在她另一边。
  
  他有意无意地走在近处,知礼的起码应该走在三步外,谁知道方笙也这人总是贴着她走,若是之前徐咏宁一定以为是自己多心,但昨夜见过方笙也纠缠“徐咏宁”的样子他就知道她是故意的。他专心致志保持着亲近她的距离,走路的时候便免不了分神。
  
  徐咏宁看了一眼,心下有数,走路的时候便悄悄往左边偏一点。
  
  方笙也虽然想亲近她,却也不敢真的碰到她,当下也就不知不觉地往左移动……
  
  “砰!”
  
  方笙也一脚绊到石头,往前冲了两步,脑袋也撞到了路边一棵大树。
  
  三心二意,走路撞树,怎么看都是活该。
  
  徐咏宁露出惊讶之色,诧然道:“表哥,你走路怎么也不小心一点?”
  
  她先告状,方笙也又心虚,满脸郝然地爬起来,点点头说:“是,是。”
  
  “那您来路中间吧。”徐咏宁顺势叫他跟在后面。
  
  她挑了一条狭窄的路,方笙也便只好跟着后头走了,再贴近便有些不像样,这回只能走在三步外,满脸不甘之色。
  
  徐咏宁笑吟吟地走在前头,虽说撞棵树还是比不上挨穿胸一剑的痛,好歹也是出了口气。
  
  但她没高兴多久。
  
  当徐咏宁每一天起床都会发现方笙也站在院子里等她时,她就笑不出来了。
  
  她根本不能甩开他。
  
  一起床,他就等她一起去向老太太请安,请安之后,老太太就让她带着他出去转悠,她又无法拒绝,哪怕搬出他来游学应该读书的理由,都没有用,方笙也坚称他一定能挤出时间来念书,难得来到徐太傅的老家,一定要好好见识一番。老太太最爱听这种话,立刻被逗得喜笑颜开,让徐咏宁一定要成全他的心意。
  
  这下,她哪还有工夫调查?
  
  “宁儿。”方笙也不知不觉改了称呼,“我们今天去哪里玩?”
  
  “出门。”徐咏宁冷声说。
  
  这十几天里,她们一直在徐府中转悠。虽然徐咏宁对徐家的路不熟,对外面熟,但她本不愿意带他去外头逛。她一直让行云领路,行云觉得哪里有意思就去哪,这么的,十几天时间里将徐家上下走了个遍,直到徐咏宁对徐家上下了如指掌。
  
  只是,了如指掌后,这也就是一个简单家庭,没有乐趣,也没有不妥当的地方。
  
  她不管了,就算后面有个拖油瓶,她今天也一定要出门。
  
  以前每次轮回她得到最高的身份也就是类似何娇这样的小家碧玉,还算受宠,但并没有什么话语权,哪怕家中小有财力,也不能调动,哪怕可以自由出行,却也只能在显安城中待着。据说显安城外盘着一股山匪势力,所以她一直没有出过城。但徐家有马车,有护卫,她问过老太太自己也可以出远门,因为城外有一座寺庙,香火很旺,她是可以去那拜佛的。
  
  难得有这种机会,她可不能放过。
  
  徐咏宁觉得,能不能逃出这一场轮回,或许根子还真在徐家。
  
  至少,徐家大小姐这个身份,真的很管用。
  
  “出门啊?”方笙也笑了起来,“好呀!”
  
  他也在徐家憋了十几天,想来早就不耐烦了,只是为了徐咏宁才一直忍耐,如今总算不用接着忍下去,他脸上立刻露出笑容,问,“去哪?”
  
  “城外有一座寺庙,香火很旺,表哥,你也快考功名了吧?我想你应该试着去拜拜。”徐咏宁貌似关心地说。
  
  “宁儿你放心,我一定能考上举人,到时候……”
  
  方笙也脸色微红,道:“到时候再说。”
  
  不用再说她也明白他藏了句什么。徐咏宁撇撇嘴,绕开他走了。
  
  “表妹你等等我!”
  
  方笙也赶紧追上来。
  
  徐咏宁走到徐府门口,等了一会儿,很快有一辆马车来到跟前,行云掀开帘子,从马车里跳下来,道:“小姐,您既然要出城,就不能只带个车夫,我做主叫了四个护卫跟车,您不会怪我自作主张吧?”
  
  “四个?”徐咏宁打量马车边上的四人,一个个倒也健壮,她点点头,“可以。”
  
  不是说她成了徐咏宁就一定能活到九月初九,如果她主动往枪口上撞还是有危险,城外那些山匪一直没有被剿灭,她自然不会真的傻乎乎和方笙也行云加一个车夫并四人就出城。这四个护卫都是家生子,训练有素,郊外虽然有危险,但有这四人还是够安全的,毕竟她又不是大张旗鼓说今天徐家大小姐要去上香。
  
  徐咏宁正要上车,忽然抬起头四处张望。
  
  “怎么了?”行云问。
  
  “没事。”她摆摆手,上了马车。
  
  总觉得有人在看她。
  
  她上了车,方笙也尾随而来,在她身边坐下。
  
  徐咏宁忍无可忍,道:“表哥,还请自重。”
  
  她忍了十几天,这是头一次正经地警告他。
  
  方笙也讪讪地往旁边挪动,“抱歉。”
  
  行云随口进了车厢,见车厢里的气氛有些奇怪不由得看了徐咏宁一眼。
  
  但徐咏宁并没有分享这种尴尬的心情,她摇摇头,道:“走吧。”
  
  方笙也见她什么都没有对行云说,不由得抬起头,偷偷地看了她一眼。
  
  徐咏宁并未察觉,面色平静。
  
  方笙也的眼中不由得露出希冀之色。
  
  “驾!”
  
  车夫扬起马鞭在马背上一抽,车轮滚动,往南城门驶去。
  
  ……
  
  徐府对面,一座酒楼的二层,窗台边的一个男人,若有所思。
  
  “那就是徐太傅的孙女?”
  
  “是,主子。”
  
  “果然如传闻中所言,是个出挑美人。”
  
  “您对她感兴趣?”
  
  “再说吧,先做正事要紧。”
  
  马车没了踪迹,男人收回目光,淡淡笑着,回到桌边喝起了酒。
  
  不远处另一台桌边,也有一个酒徒,孤零零地坐着,与身旁的一切都格格不入。
  
  “徐大小姐,您究竟是招惹了多少个男人呀?”
  
  韩奇玉也若有所思,不久,笑起来,将面前的酒坛子端起来一饮而尽。
  
  “啊呸!”
  
  韩奇玉原样全吐了,抱怨道,“怎么这么没滋味?”
  
  酒楼二层人满为患,却没有一人多看他一眼,仿佛,他竟是不存在一般。
  
  ……
  
  徐咏宁从未感觉到显安城是这么大。
  
  怪不得能做前朝古都。
  
  马车从徐府出发,行驶好久,竟然还没出城。
  
  也可能并没出发很久。
  
  只是因为方笙也在她身边,所以她觉得度日如年。
  
  他还老看她,看就算了,还老以为她没发现,自鸣得意。
  
  她想接着警告,转念一想,这岂不是搭话?他只会更高兴。
  
  索性不搭理。
  
  不搭理也就只能孤独地忍,徐咏宁忍不住问行云:“什么时候才能出城?”
  
  行云掀开车厢窗户上的小帘子,往外看一眼,道:“到南城门了。”
  
  徐咏宁大喜。
  
  忽然行云脸上露出疑惑之色:“咦?”
  
  “怎么了?”徐咏宁心提起来。
  
  “好像要下雨了。”
  
  “怎么可能?”徐咏宁笑道,“今天是大晴天,绝不可能——”
  
  “轰!”雷声震天响起。
  
  “哗!”暴雨倾盆而至。
  
  徐咏宁:“……”
  
   正文 环之城   
  刚保证绝不会下雨, 暴雨倾盆而下, 徐咏宁要多丢脸有多丢脸
  
  她又羞惭, 又迷惑,今天本应该是个大晴天,怎么可能会突然下暴雨呢?
  
  难道, 这又是一个意外?
  
  “怎么办,小姐?”行云恳求道,“不如我们回府吧?”
  
  “不行!”徐咏宁摇头, 一咬牙, “不就是下雨吗?接着走!”
  
  “可是……”
  
  “没什么可是,出发!”徐咏宁呵斥道, “快点告诉车夫, 接着走!”
  
  “是……”行云不甘愿地掀开车帘, 对车夫说了几句话。
  
  “不行!”隔着一道帘子, 那车夫的声音十分惶急, “不说大雨的事, 光是这风就够骇人的,今天只能先回府,若是出城走山道, 可是九死一生!”
  
  “我不管!”徐咏宁扯开帘子,“今天非得出城!”
  
  她就不信了,无端端落的一场雨,真能下一整天?
  
  徐咏宁很坚持,行云只得跟她站在同一条线上:“你就听大小姐的话吧。”
  
  “唉,好吧!”车夫不甘心地点点头,一鞭子甩在马尾上,“驾!”
  
  马车出了城。
  
  徐咏宁虽然从未出城,但已经打听过路线。
  
  显安城外有一条很宽阔的官道,到了三岔口往左便是上山。
  
  从南城门到岔口约莫要走一炷香的时间。
  
  可出城不久,忽然刮来一阵大风,合着暴雨,差点把马车掀翻。
  
  虽然是虚惊一场,徐咏宁却整个人撞在了车厢壁上,方笙也更倒霉,直接从座位上摔下来,滚了两圈,头磕在角上,没见血,却肿了。拉马车的是两匹白马,一齐嘶鸣起来。
  
  “大小姐,我们回去吧!”车夫恳求地喊道。
  
  行云也哀哀地望着她:“小姐……”
  
  徐咏宁掀开门帘,望着车外的狂风暴雨,再不服气,也只能服气。
  
  “回去!”她迅速地下了命令,放下车帘,满目怨气。
  
  “驾!”这次车夫的声音欢快多了,马车掉头。
  
  行云也很开心,只是看了一眼她的表情,没敢表露得太明显。
  
  至于方笙也,他压根不懂得看人脸色,乐滋滋地说:“回去也好,这么大的雨出城还要走山路,实在太危险了。”
  
  “是啊是啊……”行云附和一句,想起徐咏宁的表情,越说越小声。
  
  徐咏宁没有发怒,她抱着手臂将头扭到一边。
  
  行云想找点话题,忽然掀开车帘往外面看了一眼,笑着对徐咏宁说:“小姐,真巧,一回城雨就停了。”
  
  “是吗?”徐咏宁心中一动。
  
  她也揭开窗帘,向外张望,果然,雨转小了。
  
  “明明刚刚还是一场倾盆大雨……”徐咏宁若有所思地自语道。
  
  “是啊。”行云随声附和。
  
  此时马车过了城门,空中云雾消散,雨停了,天边架起一道七彩桥梁。
  
  “雨停了不是吗?”徐咏宁放下帘子,“那就不要回府了。”
  
  “也好,我们不要这么早回家,在街上逛逛嘛!”方笙也笑着附和道。
  
  “不。”徐咏宁道,“我们出城。”
  
  行云诧异地扬高音调:“可我们刚从城外回来!”
  
  “刚才不是下雨了吗?现在雨停了,天色还早,出城一趟,来不及吗?”徐咏宁问。
  
  行云道:“可您看那几个护卫都被淋成了落汤鸡,他们……”
  
  “他们在寺院里一定会有换衣服的地方,实在没有,我们买几件僧衣嘛,撑到回来就行。”徐咏宁越想越觉得此事诡异,绝不甘心就这么夹着尾巴逃回徐府。如果这轮回世界是一片叶子,那么她肯定已经踩在了主脉络上,难道她要荒废这个机会,回到叶子的边边角角,接着做一个可有可无的炮灰?
  
  “你们还有什么理由?”徐咏宁问。
  
  行云摇摇头。
  
  徐咏宁优哉游哉地往后一躺:“出发。”
  
  “是。”行云乖顺地将她的命令转告给马车外的人。
  
  徐咏宁听到了抱怨声,她并不在意。
  
  任何人一旦有过她的经历,都不会在意这一点小小的异见。
  
  只要她的命令能被执行就足矣。
  
  她到现在都想不起来自己为什么会沦落到这个境地,这个世界是一个环,却没有“开始”,现在,她要去找。虽然她不知道自己找到的会是“开始”,是“结束”,还是别的什么东西……反正什么都好过一个环。
  
  今天不可能下雨,如果下雨了,那么这场雨一定可疑。
  
  暴雨想阻拦她出城?那她非要再去一次?天刚放晴,难道马上继续下雨?
  
  “轰!”
  
  “哗!”
  
  然而老天爷这回是真的不要脸了,雨刚停,马车一出城门又重新开始下。
  
  “哗啦啦啦啦……”
  
  雨点像是冬日的冰雹般砸在地上,凶悍得就差用云拼出四字警告:
  
  ——不准出城。
  
  “可恶!”
  
  徐咏宁愤怒地攥紧拳头,“可恶!!!”
  
  可恶的暴雨,可恶的天气,可恶的轮回!
  
  行云扭过头来看着她:“小姐……”
  
  方笙也也欲言又止状:“宁儿……”
  
  徐咏宁深吸一口气,恢复冷静:“回去。”
  
  马车再一次掉头。
  
  徐咏宁掀开车帘,看着外面。
  
  当马车驶入城内,奇迹一般,天空立刻放晴。
  
  地上的雨,也飞快地干了。
  
  这种场景,说是神迹也不为过,但无论是行云还是方笙也都并不觉得这情况诡异,反而都异口同声地说是运气不好。
  
  这要是现实,就真见鬼了。
  
  可她分明知道这一切不是真的,却找不到这世界的出口在哪,她甚至连活下去,不要死都做不到。
  
  不能出城,究竟是因为关键在城外,还是提醒她关键在城内呢?想到这里她不由得看了方笙也一眼,他一脸无辜地与她对视着,光是看这个人的脸,谁会想到他也可以露出那么凶残的恶状?徐咏宁若有所思——那么,他是她要找的关键吗?
  
  “宁儿,不能出城你也不用着急,不如我们在街上走走?”
  
  “不用了,我们……”徐咏宁往外看了一眼,忽然道,“停车!”
  
  车夫不明所以地勒住缰绳。
  
  徐咏宁飞快地跳下马车,朝外跑去。
  
  方笙也没做准备,马车停下的身后向后一倒,等他跳下马车的时候,已经连徐咏宁的人影都看不见了。幸好车厢外还有四个护卫看见徐咏宁的去路,他问明方向,和行云一起追了过去。
  
  ……
  
  徐咏宁无声地狂奔着,追着一道身影转过了一个弯。
  
  不见了。
  
  又不见了?
  
  “韩奇玉!”徐咏宁愤怒地在原地跳脚,却什么人影子也瞧见。
  
  她以为韩奇玉是九月初九出现的,没想到今日才八月二十四,竟然也见到他。
  
  韩奇玉入城这么早?
  
  可她为何只见过他一次?
  
  加上这回,也不过两次。
  
  韩奇玉和方笙也不一样,方笙也起码算是有缘由,那人是徐咏宁的表哥,从京城来——他有来处。至于她没见过也很好理解,对徐咏宁她不也是只闻其名,昨日才见其人?也许方笙也为了纠缠徐咏宁,一直没出过徐府。但这个韩奇玉却不同,他在街上到处游荡,又这么早就来了显安城,她一直没有撞见过他,那才叫奇怪。
  
  “韩奇玉,我一定会找到你!”徐咏宁忿然地转身,准备回去。
  
  但她刚一转身,却撞到一个男人的身上。
  
  “抱歉!”她下意识致歉,却忽然想到她站在这里发这么久的呆,这个男人应该早就看见她,为什么不让开?她不是走了几步路撞到他,而是一回头就撞到他。
  
  莫非他是故意堵着她?
  
  徐咏宁心中一惊,她一路狂追着韩奇玉没仔细看路,好像不知不觉跑进了一条小巷里……
  
  这环境,怎么看都很不安全。
  
  徐咏宁立刻绕开这个男人想要离开,但他忽然伸手抓住了她的手腕。
  
  她真差点被吓得花容失色。
  
  可是,无论是害怕还是哭泣,现在可都不管用。
  
  她鼓足勇气,低着头说:“我刚刚一直没有抬头看过你的脸,你尽管放心,我不知道你长什么样子,不用怕我去告发你。可是,你最好放开我,如果你再不放手,我可就要喊了,这里虽然偏僻,但往外走几步路就到了主干道,人来人往一定听得见,我只是过来找一个人,我的护卫们都在附近,他们很快就会过来,你再不放手,我就……”
  
  “那你为什么不看看我的脸?”男人发出令她耳熟的笑声。
  
  徐咏宁诧异地抬起头。
  
  真是韩奇玉!
  
  “你不是……”她指着他,瞠目结舌。
  
  她分明是追着他过来的,他什么时候又绕到她背后去了?
  
  韩奇玉哈哈大笑:“笑死我了,你以为是谁要对你劫财劫色啊?”
  
  徐咏宁自从换到这具躯壳中后,还是头一次被人指着鼻子嘲讽长相,他倒是不是笑她丑,却是笑她不够漂亮。徐咏宁可不服了,道:“有人对我劫财劫色,很出奇吗?”
  
  “哈哈哈……”韩奇玉只是笑。
  
  徐咏宁瞪他一眼——不对!她可不是为了问这个问题来追他的!
  
  “韩奇玉,你到底是谁!”
  
  韩奇玉露出惊色:“咦?我还没介绍自己,你就知道我的名字了?”
  
  说这话时,他眼底闪过一丝隐秘的笑意,可心虚的徐咏宁毫无觉察。
  
   正文 病秧子   
  彼时徐咏宁正自责于失言, 否则, 必定能见到他一闪而逝的笑容。
  
  她叹了口气, 暗暗自省,得警醒起来!
  
  问出他名字时她还不是“徐咏宁”,乃是何娇, 现在又打哪问到他的名字?
  
  徐咏宁眼珠一转,想到句解释:“我是从我朋友那里听到的。”
  
  “哇,那你可真是交游广阔!”韩奇玉笑道, “我进显安不久, 你竟能打听到我的名字,真是厉害厉害!”这话与其说是夸赞, 不如说是揶揄。
  
  他接着说道:“那你追我干嘛?”
  
  “你不跑, 我怎么会来追你!”徐咏宁低头看看自己的样子, 丢脸之余, 又有些生气。
  
  “还不是你先追我吗?一个陌生女人发了疯似的见我就追, 我不跑, 岂不是要被你吃了。”
  
  “你!”
  
  “算了算了,我不跟你计较,你找我有什么事?”韩奇玉问。
  
  徐咏宁一愣, 竟哑然。
  
  她光知道韩奇玉是个关键,可追到了该怎么办,她却从未想过。
  
  “你……你说你刚进显安不久?”
  
  “正是。”
  
  “来显安干嘛?”
  
  韩奇玉不说话,抱着手臂绕着她走了一圈。
  
  徐咏宁被他的眼神看得满身不自在,喝道:“你看什么?”
  
  “我看看,显安城里原来有个巡逻女官吗?”
  
  “我不是……”
  
  “是啊,原来你不是巡逻官,那你为什么要问,我为什么要答?”韩奇玉笑得像只狐狸。
  
  徐咏宁气鼓鼓的,却被质疑到了点子上,想反驳都找不出由头。
  
  韩奇玉摆摆手,道:“罢了,我可怜你,我听说这里是徐太傅的老家,所以来见识一下。”
  
  “你是四处游历的人?”
  
  “你想说闲汉是吧?”
  
  “我还没张口你怎么就知道……”
  
  “常有人这样误会我。”韩奇玉不在意地说,“但我是一个大夫。”
  
  “大夫!”徐咏宁打量他的模样,说是秀才倒勉强沾得上,大夫?
  
  徐咏宁不由得失笑:“你是仵作吧?”
  
  仵作也知道点医术,常有仵作不愿意承认自己的职业,便往大夫那边靠。
  
  “我正找活干呢,若是衙门愿意要我,我也不介意做个仵作。”韩奇玉道。
  
  在这个时代,被人说是仵作,对有些人而言也算是一句骂人话。
  
  可这青年却好像毫不介意,她拿这取乐,他竟肯附和。
  
  徐咏宁越发觉得此人深不可测,她问:“我这里有一份工,你要不要做?”
  
  “不用啦。”韩奇玉毫不犹豫地拒绝。
  
  “我还没有说……”
  
  “现在还不是时候。”韩奇玉摆摆手,“等时机到了,我再来找你吧。”
  
  “你是不是还有钱花?可再过几天你可就穷到要当首饰……”徐咏宁一怔,她好像又说漏了嘴,忙道,“好吧,既然你不想工作,那我也不勉强你,后会有期!”
  
  幸好,每一次轮回都能将整个世界刷新一遍,无论她说错过什么,这些人都会忘记。
  
  “后会有期。”
  
  徐咏宁飞快地转身,走出小巷,深怕被他追问首饰的事。
  
  一个朋友能得知他的名字已经很厉害,若这朋友还能得知他藏起来的飞鸟钗,那这可真是神通广大,她就再也找不到理由混过去了。走出小巷后徐咏宁小心翼翼回头看了一眼,韩奇玉并没有追过来,她松了口气,接着往前走了一段路后遇到行云和方笙也。方笙也着急地拉着她的手追问:“宁儿,你去哪里了?我一直在找你,急死我了。”
  
  徐咏宁还沉浸在韩奇玉有没有追来的恐惧中,一分心也顾不上甩开他的手。
  
  “先走吧。”她催促道,先往前走。
  
  方笙也抓住她的手也没有被甩开,心中暗喜。
  
  徐咏宁走了几步才发现自己还拽着个危险人物,慌忙将手一荡。
  
  方笙也一怔,但看看身旁人来人往,大庭广众她害羞也是有的,便遵从她心意放开手。
  
  行云也愣住,小姐何时竟与方家少爷如此亲密了?
  
  她暗暗决定等回去后再问问徐咏宁,但回府后遇到一事,一气一急,便抛在脑后。
  
  且说回徐咏宁。
  
  她与行云方笙也二人登上马车,没有闲游的心思,直接回府。
  
  三人走在小路上,是回徐咏宁的院子的方向,但方笙也也跟着。
  
  走到一处岔路,徐咏宁停下脚步,道:“表哥。”
  
  方笙也忙答应一声:“你说。”
  
  “今天出门一趟,我有些累了,让我独自回去休息一下,好吗?”她恳求道,“如果您还想在附近逛逛,不如让祖母给你找个新向导,或是我去给你找个向导,无论是在城内逛街还是出城游玩,都没问题。”
  
  “不用了!”方笙也毫不犹豫地说,“我来这十几天一直没静下心,也是时候该好好读书,宁儿你放心,我一定考上举人,一定,一定对得起你……”说着说着,他涨红了脸,也不听她的回答,转身就走。
  
  徐咏宁真想好好告诫他读书是为了自己,跟她可扯不上关系,可他跑得太快了。
  
  “唉……算了。”她烦恼地踏上回屋的路。
  
  在她身旁,行云欲言又止,但最终还是忍下去。
  
  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还是回去再问。
  
  回到院子里,徐咏宁坐下,忽然觉得肚子空空。
  
  说起来,也有很久没吃饭了。
  
  “行云,你去厨房帮我拿些点心。”
  
  “小姐您没吃午饭,别吃点心了,吃饭吧?”行云劝说道。
  
  “要等很久吗?”
  
  “不用,厨房里一直有粥菜在锅里热着,我拿来就是,不用很久。”
  
  “那你去吧。”徐咏宁点点头。
  
  有热粥热菜,点心当然就没有吸引力了。
  
  行云出了院子。
  
  徐咏宁等了一会儿,觉得嗓子有点干,“来人,给我倒点茶。”
  
  “是!”外头有人脆生生地答应一声,不久,有人敲门。
  
  “进来吧。”
  
  来人推开门,露出真容。
  
  徐咏宁有些意外,端茶进屋的人竟然是流云。
  
  这么快与“上辈子”的自己见面,她都不记得多久前有这么巧了。
  
  流云见着她,怯生生的话都不敢说,把茶放下就想走人。
  
  “你等等。”
  
  “……是。”流云满脸不解之色,却还是听话地回到她面前站定。
  
  “你坐下。”
  
  “我,我不敢……”
  
  “坐下说话吧。”仰着脖子跟人说话有多累只有仰着脖子的人自己知道。
  
  见她坚持,流云拗不过,只得乖乖在她对面坐下来。
  
  “你进府多久了?”
  
  “我,我是家生子。”流云委屈地说。
  
  “……哦,我把你跟那谁搞混了。”徐咏宁心虚地解释。
  
  有了这个开头,她原本想问的许多问题顿时就说不出口。
  
  屋子里一片寂然,尴尬的气氛不断弥漫。
  
  “茶应该冷了吧?”徐咏宁没话找话端起来喝了一口。
  
  “我之前没怎么泡茶,可能会不合您的胃口……”
  
  “不会啊,很好喝。”徐咏宁道。
  
  话音刚落,她忽然觉得胸口隐隐发痛。
  
  上辈子的痛还能延续到下辈子?怎么延迟十几天才发作?
  
  徐咏宁满腹不解,但没多久她就没心思思考了,她很快痛得伏在桌面上,话都说不出。
  
  “小姐您怎么了!”流云慌张地站起身来搀扶她。
  
  “别,先别碰我,我……啊……”
  
  “怎么回事!”行云推开门,看着房内的景象震惊地喝道。
  
  “我不知道,我……小姐忽然就这样了……”流云结结巴巴地说。
  
  “你让开!”行云冲到徐咏宁身边,将她扶起来,看了看她的脸色,立刻让流云接替自己搀住徐咏宁,跑到里间拿出一个瓷瓶,倒出了一颗红色丸子,“小姐,快吞下去!”
  
  她把丸子喂进徐咏宁口中,她下意识地一咽。
  
  行云紧张地看着她,等徐咏宁的呻|吟声渐渐弱下来,呼吸也渐渐平稳,她才放心。
  
  她这时才有工夫去追究整件事的源头。
  
  行云左右张望,看到桌上被喝了一半的茶,立刻骂道:“谁那么不长眼,泡了这杯茶!”
  
  “我……我……”流云慌张地说,“是我,但……”
  
  “啪!”
  
  行云气急,伸手狠狠在流云脸上掴了一巴掌:“你要死啊,小姐什么时候喝过茶!”
  
  流云又痛又怕,哭得浑身发抖:“我,我不知道,是小姐……小姐说要喝的……”
  
  “你别罚她。”徐咏宁慢慢恢复意识,虚弱地说,“这茶是我自己要喝的。”
  
  “怎么可能!您不要替她说话,您一直在吃药,不能喝茶,这事你自己知道的……”
  
  “啊?”徐咏宁瞪大眼睛,“我有病我怎么不知道?”
  
  “谁说您有病!”行云立刻喝道,“这是不适!”
  
  “这是掩耳盗铃。”徐咏宁深呼吸两口气,才接着说,“喝口茶而已,哪有那么严重。”
  
  “是贾大夫说的!”
  
  “贾大夫是谁?”又一个没见过的。
  
  “他……”
  
  “算了,以后再说。”徐咏宁不再觉得胸口痛,但却心力交瘁,“让我休息一下。”
  
  这原是糊弄方笙也的话,没想到成了真。
  
  行云点点头,道:“也是,您好好休息。”
  
  她扶着徐咏宁走到床边,徐咏宁躺下来,却没立刻睡,她盯着行云说道:“不许为难她。”
  
  她,自然是说流云。
  
  行云不甘愿地看她一眼,但徐咏宁十分坚定。
  
  “……是。”
  
  徐咏宁这才合上眼。
  
  她真怕自己一觉醒来会换一具身体,她之前真的痛得以为自己又要死了。
  
  但再一次睁开眼睛的时候,天已经黑透。
  
  是晚上。
  
  从前无论轮回多少次,都是在清晨醒来。
  
  她放心了,看来,她还是徐咏宁。
  
   正文 唐云中   
  徐咏宁睡了大半天, 一觉醒来, 实在是睡不着, 便索性起床,披了件衣服,走出门外。
  
  这段时间一直都是晴天, 虽然入秋,却不如往年那么冷。
  
  院子里洒落月光,微风轻拂, 清凉如水。
  
  没人。
  
  徐咏宁还是第一次在屋里半夜苏醒, 她这才发现自己睡觉的时候身边是没人守着的。
  
  她以为只是屋子里没人,没想到出来以后连院子里都没人在。
  
  全跑哪去了?
  
  真是奇怪, 她怎么说都是这徐家的大小姐, 没人担心一下她的安危?
  
  还是这些人觉得徐家有一队巡逻的护卫, 就可以高枕无忧了?
  
  徐咏宁本是怀着轻松的心情出来透气, 没想到刚一出门便又心情沉闷起来。
  
  “算了。”她决定回去接着睡, 睡不睡得着且再说, 总比四处游荡来得安全。
  
  她刚要转身,忽然看到院门处露出一片衣角。
  
  “谁在那?”
  
  徐咏宁喊出声才觉得不对,若这是心怀不轨之人, 她岂不是打草惊蛇?
  
  万一逼急对方,直接冲过来,她这具身子身娇肉贵可抵挡不住。
  
  换成某一次转世时的大力女还差不多。
  
  “来人啊!行云!流云!度云!”她大声喊着自己记得的人名。
  
  “别喊,别喊,是我!”院门里跳出来一人,满脸涨红,十分羞愧。
  
  徐咏宁没有放松警惕,反而更加警醒:“你是谁?”
  
  来人还以为是因为光线暗淡,她没认出他的脸,立刻自报家门:“是我啊,表妹!”
  
  又一个表哥?
  
  他走到徐咏宁面前,她终于看清楚了他的脸——
  
  不认识!
  
  这人不是方笙也,却很自然地自称是她表哥。
  
  难道,是八月初九前出场过的人物?
  
  那就糟糕了,“徐咏宁”认识他,她却不认识!
  
  但徐咏宁反应也快,立刻说:“这么晚,你怎么在这里?”
  
  “我……”他一边说一边想要走近。
  
  “站住!”徐咏宁警告道,“表哥,你站在那里说话就可以了。”
  
  “好吧,我也知道,我今晚来,十分唐突。”他想了想,说,“我以为你还没睡。”
  
  徐咏宁抬头看了一眼天色,此刻很明显是深夜。
  
  “那你来过了,见没点灯就应该知道我睡着了,为什么不马上离开呢?”徐咏宁至今也没听到有人过来的动静,现在怎么说都是单对单,她不敢跟他撕破脸,只好虚以委蛇。但也不能随便退让,否则,像这种人说不定会得寸进尺。她接着说道,“表哥,你该走了。”
  
  “我们这么久没见,你不想我吗?”他痴痴地看着她——的脸。
  
  徐咏宁暗叹一口气。
  
  这张脸还真是够能祸害,就见过俩表哥,全成了痴汉。
  
  ——虽然她想不起痴汉是什么意思,但她下意识觉得,就该用在这句话中。
  
  “表哥,请你不要让我为难。”
  
  “难道你真的一点都不顾念我们的情谊吗?”
  
  他哀哀地看着她。
  
  徐咏宁不吃这套,做了个“请离开”的手势。
  
  “唉。”
  
  这位新表哥叹息一声,转身离开时,竟有些凄然之感。
  
  徐咏宁打了个哈欠,转身回房间去睡。
  
  第二天她终于重新见到这位表哥——在向祖母请安的时候。
  
  她这才明白,这人根本不是她的正牌表哥,此人姓唐,名叫唐云中,乃是徐咏欣她母亲的侄子。徐咏欣并非她什么同父异母的嫡妹或者庶妹,而是她二叔的女儿,说起来,应该是她堂妹,所以唐云中与她的关系就更远了。可他偏能自称是她表哥,当面听祖母介绍了她们之间的关系后,他还是这么说,徐咏宁也忍不住佩服他的脸皮。
  
  “对了,怎么不见方表哥?”徐咏宁问祖母。
  
  今天他既没有来她院子门口等,也没有来祖母这边请安,真是奇怪。
  
  祖母喜气洋洋地看她一眼,道:“你也挺关心人家的嘛。”
  
  这就是老人家的乱点鸳鸯谱癖。
  
  徐咏宁不跟她一般见识。
  
  方笙也真不来?再好不过了。
  
  “方表哥?”唐云中的眼底闪过一丝厉色,“这位方表哥是何许人?”
  
  他问老太太。
  
  徐家人丁稀少,所以徐老夫人特别喜欢小孩子,哪怕是别人家的小孩子。
  
  虽然她欣赏方笙也,但对唐云中也颇慈爱,立刻说:“他叫方笙也,跟你在唐家一样,也排行第三,在京城素有才名,你听说过吗?”
  
  “素有才名……噢,方三公子!”唐云中点点头,笑意不达眼底,“听说过。”
  
  徐咏欣道:“怎么老提别人呀,我觉得表哥你就很厉害。”
  
  “哪有自家人夸自家人的?”唐云中笑着说,不经意地看了徐咏宁一眼,“宁表妹定然在笑话你呢。”
  
  徐咏宁喝了一口温水,心里暗骂他祸水东引。
  
  果不其然,徐咏欣最厌恶有人提她,当即调转枪头朝她捅来。
  
  “咏宁姐姐?您真笑话我么?”徐咏欣笑眯眯地问。
  
  只是她与唐云中有个共同点——可能她们自己并未察觉,但她们皮笑肉不笑的时候,都很容易能看出来。往小了说,直白脸;往大了说,不会演。
  
  “没有没有,我觉得你说得对。”徐咏宁道。
  
  她光说前面的可能徐咏欣还不信,但后面那句徐咏欣爱听,终于肯放过她。
  
  可有人不肯放过她:“哦?宁表妹你真是这么想的吗?”
  
  徐咏宁突然又觉得口渴,把杯子里的水一饮而尽。
  
  要不真压不住肚子里的邪火——好不容易安抚了徐咏欣,他是专跟她过不去怎么的?
  
  徐咏宁心里不耐烦又不能当众撒气,只得忍耐着露出笑容,道:“是啊。”
  
  她真希望他能识相地闭嘴,但在不懂看人眼色这一点,唐云中和方笙也真像。
  
  “我哪比得上那位方……”唐云中转头看向徐老夫人,“他比我岁数小还是大?”
  
  “他年岁比你小。”老夫人有问必答。
  
  “哦,那我就冒昧自称一声大哥。”唐云中笑道,“我想还是那位方表弟才学更高,他这则么用心读书,我却总静不下心。”
  
  “呵,那怎么能一起比呢?他还在考功名,您却已经是举人了。”徐咏欣道。
  
  “举人?”徐咏宁仔细打量唐云中,真想不到,这人脑回路不是很正常,脑子却不错,年纪轻轻竟然已经是举人。其他人,考到七老八十都考不中的也是有,按说,现在的方笙也与唐云中的确是不能比,毕竟对于这个时代的人来说,功名比什么都重要,方笙也再有才名,也只是名气,虚的,唐云中却已经候补官位,只要不挑,随时都可以做官。
  
  不过,若唐云中真是官身,肯定没空来这走亲戚。
  
  想来他还在候补,应该是在等更好的位置,那就麻烦了,看样子,他也要长住。
  
  “行了行了,表妹你就别再吹捧我了!”唐云中摆摆手,却忍不住露出得意之色。
  
  但他偷偷看了徐咏宁一眼,并未从她脸上看出赞许,又不由得失望。
  
  “我看,表哥您不如去指点那方表哥一番。”徐咏欣笑着说。
  
  她看向徐咏宁,面色挑衅,如是在笑她,她的表哥不如自己的。
  
  徐咏宁半点不介怀,反正无论是那方笙也还是唐云中,在她心中的分量是一样轻。
  
  最好全都消失。
  
  哎?徐咏欣就给了她一个很好的思路。
  
  “不行,你别说这种话了,我才是个举人,怎能做人家的先生?”唐云中对徐咏欣说。
  
  “是啊!”徐咏宁却忽然拊掌,她笑着说,“咏欣说得很有道理,这考学一事,光努力读书也没有用,他毕竟还没有考过举人。唐表哥,你能通过举人的考试,一定有你的一番见解,如果你不介意的话,不如去指点指点方表哥吧?”
  
  徐咏欣大笑:“这可是你说的!”
  
  她听了徐咏宁要唐云中去“指点”方笙也的话只觉得十分顺耳,是嘛,方家的人怎么能跟她唐家的相比?
  
  唐云中就更高兴了,徐咏宁这样说,岂非指方笙也不如自己?
  
  他谦虚几句,立刻答应:“好,既然如此,我就走这一趟,只希望方表弟不要嫌我麻烦。”
  
  “怎么会呢?”徐咏宁微微一笑。
  
  这下,唐云中和方笙也全困在徐府,她总算能脱身得十几天清静了。
  
  徐咏宁越想越开心,老夫人留她吃饭时她难得没有拒绝,胃口很好,连吃两碗,被徐咏欣嘲讽了好一通。她也不介意,反正,等下午她就能自己去街上走了,她突然发现“徐咏宁”这个身份与从前用过的每一个身体都不同,她似乎总能撞到意外人物,意外事件。要说这个人跟这个轮回牵连不深,反正她是不信的,就看看这次出去能不能撞到新的外来人吧!
  
  下午,徐咏宁带着行云出发了。
  
  身为徐家大小姐,好处是能调动许多人力物力,坏处是走到哪里都得带着人。
  
  她至今很少单独出行,尤其是行云,恨不得能跟她绑定。
  
  徐咏宁推拒不过,只得答应带上行云一起出去,到了街上,徐咏宁往右走,转两个弯就到状元街。故地重游,她的心情十分矛盾,尤其是当她走了没一会儿就看到何娇和一个陌生青年亲密地站在一起,面红耳赤,窃窃私语。想必这个青年就是陈记布店那陈老板的小儿子,徐咏宁驻足看了一会儿,表情复杂,那毕竟是她用过大半个月的脸,如今站在一旁看那张脸和别人你侬我侬,她还真有些不适应。
  
  “小姐,您看什么呢?”行云好奇地顺着她的目光望过去,见到那情景,立刻脸色大郝,用嗔怪的语气啐道,“这大庭广众之下竟……真是没脸没皮!小姐,您不要看了,小心脏了您的眼!”
  
  “行云,你说什么呢,人家快成亲了,有感情总好过没感情。”徐咏宁摇摇头笑眯眯地另选了一条路走,刚刚她从街口走到街尾,也没有遇到意外事件,也该去别处看看。
  
  再走一会儿,她看到一家酒楼,一个二十余岁的年轻人正站在那里,抬头望着酒楼的牌匾,口中念念有词。她悄悄走过去,听到他说:“三个字,这里会不会就是醉逍遥?”
  
  徐咏宁抬头看了一眼,这家酒楼的名字正是醉逍遥。
  
  是跟人约好,还是来这找亲戚?听起来,这人好像不怎么识字。
  
  无论如何,这年轻人又长着一张她没见过的脸。
  
  有意思。
  
  从前没见过的人,没见过的事,自从她轮回成徐咏宁后,全冒出来了。
  
   正文 食人魔   
  “这位小哥!”
  
  徐咏宁大胆地走上前去搭话。
  
  行云被她的胆量吓了一跳, 忍不住拽了她一把:“小姐!”
  
  她嗔怪地看着她, “您怎么能跟一个陌生男人说话呢?”
  
  “无妨。”徐咏宁摆摆手, 甩开她,她走到那年轻人面前停下。
  
  年轻人飞快地转头看了她一眼,眼里全是提防。
  
  不过, 等他看清楚她的模样,又忍不住松懈下来。
  
  在他眼中,徐咏宁只是一个年轻少女, 又模样温顺, 很容易令人卸下心防。
  
  “你是不是遇到什么为难的事?我是这里的本地人,或许可以帮你。”
  
  “谢谢!”年轻人感激地说, “谢谢你, 我真的想请人帮忙来着……”
  
  徐咏宁诚恳地看着他。
  
  他忙指了一下酒楼的牌匾, 道:“我不认字, 您能帮我看看那上面写的什么吗?”
  
  “那块牌匾?”
  
  “对, 我是来投奔亲戚的, 但不知道叔叔究竟在哪家酒楼做事……我上午已经找到好几家,却全不是,现在……”年轻人焦急不已, “眼看着天都要黑了……”
  
  “哦,原来是来投奔亲戚。”徐咏宁若无其事地答道,“这家店叫‘醉逍遥’。”
  
  “醉逍遥……醉逍遥?真的吗?”
  
  “没错。”
  
  “太好了!”年轻人露出狂喜之色,“谢谢,谢谢,谢谢你!”
  
  他激动的说完,立刻冲入了酒楼之中。
  
  行云看着他的背影,很不满意,道:“真是不懂礼的粗人!”
  
  “怎么啦?”
  
  “小姐,您帮了他,他随口说这么几句谢谢就抛下您不管了!”
  
  “说谢谢还不够?难道我还缺他一份谢礼吗?”徐咏宁毫不介怀。
  
  她仔细打量行云一眼,道:“你今天怎么特别话多啊?”
  
  “啊?有吗?”行云心虚地转移话题,“对了,像这种人就应该离得远远的,帮他一个忙就足够了,不用理他,小姐,您做得太对了!”
  
  徐咏宁忍不住笑了:“行云,刚才你可不是这么说的。”
  
  “我改主意了嘛!”
  
  “噗。”徐咏宁噗嗤一笑,“你这滑头,未免也太墙头草了吧?”
  
  行云懵住:“什么是墙头草?”
  
  “墙头草是……”徐咏宁正要解释,一旁却传出一个突兀的声音,回答了这个问题。
  
  “——墙头草,两边倒,这是句俗语,形容一个人没有主见,见风使舵。”
  
  这个声音就像来人一样,突然从身边冒出来。
  
  徐咏宁吓一跳,但也点点头道:“对,就是这个意思。”
  
  她好奇地朝着身边扭头望去。
  
  几步之外,猛然冒出一人。
  
  他身形高大,面容冷峻,一双眼睛有着熠熠光彩,是一种锋锐的长相。
  
  奇怪的是,当他满面笑容时,这种锋锐感却立刻消失,令人一见便如沐春风。
  
  这种气质,倒是与徐咏宁的有七分相似。
  
  换作往常,她会恍惚觉得自己面前,是一个镜人,折射了一个异性的她。
  
  可此刻,当她看到他的笑脸,却并不觉得如沐春风。
  
  此时是艳阳天,红日高照,她却如入数九寒冬的冰窟中,瑟瑟发抖。
  
  一股彻骨的寒冷直入骨髓,是因为他。
  
  这是她第二次见到这个男人。
  
  她不知道他的姓名,不知道他的身份,甚至算不上认识。
  
  她第一次遇见他时,是被人掳掠去的。
  
  ——然后就被送到了他的手中。
  
  他身边的人都叫他主子,显然他身份尊贵,要不养不出这么多忠心耿耿的奴才。
  
  那次轮回,她活了很久,但途中有许多次她恨不得自己能死。
  
  在她与他初遇后的半个时辰里,一直在近距离欣赏他精妙的刀法。她被吊在铁架上,铁钩子穿透她的琵琶骨,他用她尊贵的手,拿着一柄匕首,将她身上的皮肉一片片削落,那些肉片薄如蝉翼,叠满一盘子。她仍然活着,呼吸得很好,但每一次呼吸都会引发从头到脚的战栗,那时他就站在她面前,架了一个烤炉,在她面前……将切下的她腰间的肉片一片片放上烤架,炙烤成熟,卷入口中。
  
  他笑吟吟地聆听她惨叫的声音,享受着肉片娇嫩的口味。
  
  那十几天里,他没有让她饿过,也没有让她觉得渴。
  
  他用她手臂与大腿切下的肉,保证她的食量;
  
  他将她滴落的鲜血汇集在桶中,保证她需要的水分。
  
  他告诉她,他和她何时把她吃完,她就可以如愿死去。
  
  但直到九月初九,她还活着,她终于知道一个人的生命力可以有多强大。
  
  当时她是一个容貌清秀的农女,十二岁。
  
  同样是杀人者,对方笙也,她恨,但对他,除了恨,她怀有更多的恐惧。
  
  那个男人朝她走来了。
  
  “你怎么了?”
  
  他走向她,用他拿过刀的手接近她的肩膀,“你没事吧?”
  
  “住手!登徒浪子,不许碰我家小姐!”行云飞快地打掉这个男人的手,挡在徐咏宁身前。
  
  当徐咏宁看到这个男人的脸,她已经方寸大乱。
  
  她不知该如何是好,行云的举动,大胆,也真的救了她。
  
  她慌张地后退两步,丢脸又认命地躲在行云背后。
  
  “这位公子,我们并不认识,请你自重!”她呵斥道。
  
  这里是大白天,大街上,人来人往——呃,其实人也不是这么多。
  
  但起码这里是大白天,大街上!不是城内偏僻的角落,不是阴暗潮湿的地下室!
  
  她没必要怕,没必要退让!
  
  “对啊!”行云任何时候都会与她的小姐站在一起。
  
  徐咏宁从未有今天这般感激行云的忠诚。
  
  她呵斥那一声,已经穷尽一切勇气,接下来别说与这个男人对视,她连他的脸都不敢看。
  
  “那,我们先走了。”
  
  “先走了!”
  
  徐咏宁和行云二人配合完美地一唱一和罢,便立刻准备走人。
  
  可是,当她一转身,却忽然发现自己背后不知何时冒出一人,挡住她的去路。
  
  这人穿着一身玄色武服,几个关节处都缝着紫色缎带。
  
  徐咏宁用她十几天的地下室经验判断,此人算是个高等奴才。
  
  这样的装束,在人满为患的地下室里,她只见过几个,都是那人身边的精英。
  
  “请停下。”武服男的声音青涩,和他少年人的长相十分匹配,他说这三个字时非常简练,温柔却果断,若无其事地抬起袖口,给徐咏宁瞧了一眼藏在他袖子里的短刀。
  
  这三个字,与其说是建议,不如说是警告。
  
  行云立刻呆住了,那男人的气势虽然可怕,但她没见过他真正凶残的面孔,尚且可以应对,但——刀?被人用刀威胁,这种经历对行云而言显然是头一回,这丫头立刻被吓住了,别说开口说话,她连动一步都不敢。
  
  “不用这么着急走,我们说说话如何?”那男人在她背后开口。
  
  徐咏宁慢慢地转过身,面对他,但依旧不敢看他的眼睛。
  
  “你是徐家的大小姐吧?你叫……徐咏宁,对不对?”
  
  行云惊讶地扭头看了她一眼。
  
  “看我干什么!”徐咏宁烦躁地说,“我不认识他!”
  
  男人不在乎她的疏离感,笑着说:“你是徐太傅的孙女。”
  
  “我没见过你。”徐咏宁心中暗惊。
  
  “是吗?可是,我觉得你好像并不是这样想的。”男人慢慢地走近她,心中疑窦丛生。
  
  他没有这份记忆。
  
  奇怪的是,面前的少女却俨然是见过他,真心怕他的样子。
  
  这就有意思,外面的人从来都称呼他笑面虎,虽然有些轻蔑,却认同他的温和表象。
  
  他真正的面孔,只有少数人知,绝不包括面前这位徐太傅的孙女。
  
  可如今她却表现得好像不仅见过他,甚至了解他,这怎么可能?
  
  见过他真面目的女人有许多,但没有一个能活下来。
  
  若他曾经手这样的美人,既不会放过她,也不会让她走,怎会毫无印象?
  
  他对这个少女,生出了浓浓的兴趣。
  
  “难道,我们曾经在哪里见过?”
  
  “没有!”徐咏宁断然否认,“我没见过你!”
  
  “真有趣啊,你。”他走到她面前,高大的身躯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她,压低声音,连身躯也慢慢压下,“你越是这样否认,我反而越是相信我们曾经在哪里见过面。可是,若我见过你这样的美人,又怎么会忘记你?不如,我们找一个安静的地方,好好聊聊……”
  
  鬼才会答应!
  
  真答应多半也要成了鬼。
  
  “不必了!”徐咏宁沉声道,“既然你知道我的身份,也应该知道这里是显安,是我祖父的老家。我不管你是什么人,你要是敢在这里来硬的,我便要叫人来了!”
  
  这话简直苍白无力。
  
  徐咏宁壮着胆量试图诈他,这是她唯一的机会。
  
  可是,男人一点也不害怕。
  
  他反而笑了,伸手抓住她的肩膀,将她拉近。
  
  “那你试试?看看是你喊得快,还是我的手下快?”
  
  “不要!”
  
  徐咏宁双腿一软,那十几天的阴影与恐惧重新降临。
  
  “来人!救命!”
  
  当他的手碰到她的身体,徐咏宁的心跳一度停摆。
  
  “砰砰砰砰砰!”接下来,她的心脏展开了像是要冲出她的胸膛一般的疯狂搏击。
  
  “砰砰砰!”
  
  她的心脏在心室中用力地跳跃,似乎随时能够冲出她的身体。
  
  但她却从未如此清醒。
  
  她憎恨,憎恨这种清醒,她从未如此渴望自己能够干脆地死掉。
  
  哪怕徐咏宁这个身份再好,她也不想要了。
  
  不要了。
  
  她宁肯立刻死去,也不要被他带走。
  
  “哈哈哈……”男人伸手捂住她的嘴,大手用力地掐住她的两颊,“原来这就是你的后着,现场叫人?好啊,那你看看路上这么多行人,你能叫出哪一个来帮你?你看看,他们走来走去,没有人多看这里一眼。”
  
  他多爱欣赏一个女人眼中透出激烈挣扎的美景。
  
  她左右张望,满目渴求,不断追寻一瞬间的希望,却渐渐黯然,陷入绝望之中。
  
  从希望的天空中跌落,砸入绝望的地下,嵌入土中,无尽沉沦。
  
  男人太爱这样的景象,以至于甚至不着急带走她了。
  
  他捂着她的嘴,在她耳边问:“你看看,有谁能够帮助你呢?哈哈哈……啊!!!”
  
  一道黑影突然地出现在眼前,一瞬后那魔人口中爆出一声痛极的呐喊。
  
  徐咏宁的双眼重新爆发出希望之光,她猛然往旁边一闪,逃出他的钳制,跑到行云身旁。
  
  这时她才鼓足勇气回头看了一眼,男人抱住他的另一只手,痛苦地咬住牙忍耐着。
  
  一根树枝穿透了他的手掌,血流如注。
  
  这只是一根普通的树枝而已,随处可见,却将这个凶残魔人的手扎了个对穿。
  
   正文 强中手   
  “那句话怎么说来着, 善恶终有报, 天道好轮回, 不信抬头看!哼哼。”
  
  行云指了指天,乐滋滋地揽住徐咏宁的手臂,“小姐, 您没事吧?”
  
  徐咏宁摇摇头,回抱住她,此刻她的心还在狂跳不止。
  
  但她在心中附和行云的话, 当她回头看到这魔人被扎穿手的一幕, 必须承认,她心中深深有种出了口恶气的感觉。这种感觉, 和上次她暗害方笙也跌倒, 他头撞树上时一样, 痛快!可是, 这种痛, 相对于方笙也和这个魔人干的事一样, 都远远不值。
  
  怎么不把他的脑袋扎个对穿呢?
  
  不过徐咏宁知道,她能够逃脱,已经是意外之喜, 再强求那位暗地里帮忙的大侠,就有些不厚道了。
  
  “多谢。”她不知道那人是谁,只能悄悄地感谢一句。
  
  不得不说,能做一个魔人,脑回路和寻常人不同,可能连痛感都不一样。
  
  除了一开始意外被袭而惨叫一声,这个男人一直只是压着伤口,竟真的没再惨呼。
  
  不过徐咏宁不会敬佩他,他只是一个魔人而已。
  
  能忍痛?
  
  那也不过就是一个能忍痛的魔人,掳劫幼女,卑劣无耻。
  
  “主子!”武服男立刻冲到男人身边,惊慌地帮他处理伤口,“附近有高手!”
  
  武服男难以置信地看了一眼徐咏宁。
  
  他对那男人低声说道:“这个高手很厉害,属下也对付不了。”
  
  “你也?”男人眼底闪过一丝震惊之色。
  
  徐咏宁逼着自己冷静下来,这是一个机会,她不能再浪费。她竭力用平静地眼神看向他,大胆地与这个男人对视,如果不看着他的双眼而是躲避,心虚之下,她说什么都不可能欺骗他。她望着他,嘴角噙着笑,甚至有三分轻蔑,道:“现在你明白了吧?别想对我出手,既然你认识我祖父,我就给你一个机会,姑且放过你一次。不过,如果你再不走,可就不止是受这一点伤了。如果你真敢对我更加无礼,我就算叫我的人杀了你,也是我有理!”
  
  她回想着被吊在铁架上的绝望,双眼怒火熊熊。
  
  徐咏宁看着他的眼睛,威胁地摇了摇自己的右手——也就是男人被射穿的那只手。
  
  他怨恨地看了她一眼,在手下的搀扶下仓皇离去。
  
  “哈,活该!”行云也有种出了一口恶气地痛快。
  
  徐咏宁看着他的背影彻底消失,双腿彻底支撑不住,抓着行云慢慢倒下去。
  
  行云飞快地搀住她:“小姐,你怎么了?”
  
  “别说话,让我缓缓……”徐咏宁仍是后怕不止。
  
  若那个男人不信,若那位大侠走了,那她可就真的没了退路。
  
  行云不明所以,一边搀扶着她一边问:“小姐,这个保护您的人是大老爷派来的吗?”
  
  大老爷便是指徐咏宁的父亲,远在京城的徐怀谷。
  
  徐怀谷是与徐太傅一样盛名的大儒,若说徐太傅更有名,而徐怀谷则更有权。
  
  不过那都是京城的事,与显安牵连不着。
  
  徐咏宁想说徐怀谷哪会知道她这个徐家大小姐在显安也会遇到危险?
  
  但没来得及回答,背后竟又冒出一人来代劳了。
  
  “你想多啦!徐大人能考虑到这种小事?”
  
  行云惊惶地左右张望。
  
  刚走一个莫名其妙的混混,怎么又冒出个陌生男人的声音?
  
  “谁!”她慌张又警惕地回头用眼神搜寻这位暗中人士。
  
  徐咏宁第一时间就找到了他。
  
  她抬头了。
  
  “是你?”
  
  路边有一排大树,其中一棵树上蹲着一个熟悉的身影,与她对视后从树上一跃而下。
  
  她计算了一下那魔人受伤的位置,恍然大悟:“是你救了我?”
  
  徐咏宁的心情十分复杂。
  
  行云诧异地看她一眼:“小姐,这人你认不认识?”她是想听否认的话。
  
  但徐咏宁没有,她朝这位天降之子打招呼:“韩奇玉。”
  
  “谢谢你。”她郑重地说。
  
  其他情况下也就罢了,大不了一死。
  
  但若是落在那个魔人手中,她便连求死都做不到。
  
  韩奇玉若无其事地看向远方:“路见不平,拔刀相助,这是英雄本分。”
  
  “啐!”行云嗤笑一声,“你知不知羞的,竟然说自己是英雄?”
  
  她现在一点不希望自家小姐跟任何陌生男人再扯上关系,怎么烦人怎么说话。
  
  可惜她家小姐就不站在她这边。
  
  “行云!”徐咏宁喝道,“你说什么呢?他确实救了我们!”
  
  “什么呀。”行云摇摇头,“小姐,刚才那人毕竟知道您的身份,不敢乱来的。”
  
  “是啊是啊。”韩奇玉冷笑道,“他会有顾忌,就算不顾忌徐太傅,也会顾忌徐大人,是不是?小丫鬟,你想这么糊弄你家小姐,是不是?”
  
  “你!”行云气势压不过他,便朝徐咏宁撒娇,“小姐,我说得有哪句不对?”
  
  “就是知道才糟糕。”徐咏宁幽幽地说,“若我们真被他带走,你我必死无疑。”
  
  落到那魔人手中,死,都算是好结局了。
  
  “还是徐姑娘机智。”韩奇玉赞许一声,将双手背在身后,又问徐咏宁,“你刚才怎么了?”
  
  “什么怎么了?”
  
  “你怎么怕他怕成那样?”他学了一下她发抖的样子。
  
  “我觉得……他看起来不是什么好人。”徐咏宁认真地提醒他,“你也要小心他。”
  
  她没法告诉他这是自己上辈子的经验,只得用郑重的态度让他明白她的真挚。
  
  “我知道了,你叫我小心他嘛。”韩奇玉点点头,“我会的。”
  
  虽然他答应了,但徐咏宁总觉得他答应的语气有点哄她的意思。
  
  真奇怪。
  
  她和他不算认识,最多叫有几面之缘而已。
  
  为什么他要帮她,为什么他要哄她?
  
  “谢他几句就得了,这毕竟是外男啊小姐!”行云深深觉得再没人比自己更忠心了。
  
  “你还好意思叽叽喳喳!”韩奇玉瞪了行云一眼,“我刚才差点被你害死!”
  
  “关我什么事!”
  
  “你怎么无端端来一句‘不信抬头看’,差点暴露我!”
  
  “我,我……”行云回想一下之前的场景,也不由得心虚起来。
  
  韩奇玉能让那对主仆感到威胁就是因为他不露踪迹,但是被发现是躲在树上,也许又要横生枝节。行云心中愧疚,却又拉不下脸来对他道歉,便结结巴巴,支支吾吾,“我”了半天。
  
  “你别怪她了。”徐咏宁本能地替行云打圆场,“她懂的好话不多,适合那个场面的估计就这一句,她急着出气,不就随口说了?行云又不是知道你在上面,故意害你的。”
  
  “是呀……”行云弱弱地附和道。
  
  徐咏宁笑了笑,忽然,笑容凝固在嘴角。
  
  行云识字,但懂的知识不多,常常被她笑话。
  
  这十几天里,行云唯一一次展示出这点,就是问那句“墙头草”的时候,但也表露得不明显。为什么她下意识就知道行云的弱项?难道,穿越成徐咏宁,连她的一部分记忆也会一并接收吗?她从前那些轮回得到的消息,可都是自己一句一句问出来的,一旦出错,可能会被当做附身的妖怪,要付出生命的代价重新来过。
  
  但为何……她偏偏与“徐咏宁”这个身份如此契合?
  
  “小姐,小姐,别发呆啦!”行云唤她,“回神啦!您怎么了?”
  
  徐咏宁慢慢回过神,忽然发现面前多了一只白嫩的小手。
  
  是行云的,她倒出一颗红丸:“您是不是又犯老毛病了?先吃一颗吧。”
  
  “嗯。”徐咏宁熟稔地接过红丸,吞下去。
  
  她忽然发现韩奇玉已经不见了:“他人呢?”
  
  “您是说那个……什么什么……什么?”三个字的名,行云连一个字都没记住,“走了。”
  
  “去哪了?”
  
  “不知道。”
  
  徐咏宁懊丧地叹了口气。
  
  那魔人的手下说他是个高手,可他却说自己是个大夫。
  
  韩奇玉这个人身上全是谜团,教她看不透,这次错过,太可惜了。他来无影,去无踪,下次再与他相逢还不知会是何时。
  
  “小姐,您好像很失望……”行云自省,她放任韩奇玉走,是不是做错了?
  
  徐咏宁摆摆手,道:“没关系,这不关你的事。”
  
  刚才,韩奇玉就蹲在旁边的树上,在近处偷袭,那魔人的手下却并未察觉他在附近。
  
  这种隐匿的功底,简直奇妙异常。
  
  韩奇玉要走,又怎是区区一个行云能拦得住的?
  
  “我们回去吧。”
  
  徐咏宁实在没了接着在街上走的兴致,那魔人还不知会不会杀个回马枪,她现在非得先回府不可。回到徐府,那魔人再张狂,难道还敢派人硬闯徐府将她劫走?无声无息把她从路上带走,没人知道,也还罢了,徐太傅的孙女,徐大人的女儿被人从家中劫走,这就是大案子,绝对不可能压下去。
  
  行云也是十分后怕,听徐咏宁要走,巴不得快点。
  
  二人刚行几步,后面却突然传来一声呼喝:“那位姑娘,且等等!”
  
  “又是谁!”行云简直快要崩溃,难道今日非得死在外头?
  
   正文 修罗场   
  “你冷静, 说不定不是喊我们呢?”徐咏宁乐观地安慰她。
  
  下一刻那人就冲到她面前。
  
  ——跑得还挺快。
  
  “你想干嘛?”行云张开双臂把徐咏宁挡住。
  
  “嘘, 嘘, 认识的。”徐咏宁有点丢脸地看着面前这人。
  
  冲上来追她的正是刚刚那个站在醉逍遥门口都认不出那三个字的年轻人。
  
  徐咏宁把行云的双臂按下去,这才问那年轻人:“我要回去了,你还有什么事吗?”
  
  “这, 这位姑娘您不要误会,我是来感谢您的。”
  
  年轻人小心翼翼地偷看着徐咏宁,低声道:“刚才, 多亏了你, 我已经跟我叔叔相认。”
  
  “那不是太好了?其实,没我帮忙, 你也能找到。”
  
  “但要不是你, 我还不知道要在那犹豫多久呢!”年轻人说, “其实我有些害羞, 所以一直不好意思问人, 如果不是你主动帮忙, 我可能一直不敢进去。之前去那几家酒楼,人家一听我是来找‘醉逍遥’的,二话不说就把我赶出来了, 我也没钱吃饭,要不是你,我可能还得饿着呢。”
  
  他突然开始剖析内心,徐咏宁更加尴尬:“其实我只是做了一点小事而已。”
  
  “怎么说都是帮了我。”年轻人低着头小声说,“我想报答你,我,我请你吃饭好吗?”
  
  行云想要说什么,徐咏宁飞快地拽了她一把。
  
  今天的行云实在太啰嗦也锋锐,让她开口,说不准又得得罪一个人。
  
  无端端的,没必要引战不是吗?
  
  徐咏宁微笑道:“不用了,我正准备回去呢。”
  
  她迂回却坚定地拒绝了他想一块吃饭的提议。
  
  年轻人有些失望,道:“那我该怎么报答你?你要是走了,我都不知道上哪去找你。”
  
  “山水有相逢,如果我们有缘,一定能遇上的!”徐咏宁的眼神非常诚恳。
  
  “好吧……”年轻人说,“可我还不知道恩人你的名字。”
  
  “恩人真算不上。”徐咏宁道,“我姓徐。”
  
  反正这具身躯最多用到九月初九,虽然她不乐意说真名,但说个姓氏倒无所谓。
  
  “徐姑娘!”年轻人很高兴,他马上自我介绍,“我叫徐咏宁!”
  
  “啊?”徐咏宁和行云都露出惊诧之色,还有这么巧的事?
  
  徐咏宁仔细追问后,才得知他的名字其实叫“许勇林”。这也够巧的了。
  
  她觉得,她可能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法忘记这个名字。
  
  最后徐咏宁还是成功摆脱了许勇林,脱身后二话不说就往徐府赶路。
  
  至少,今天,明天,她都再也不想出府了。
  
  ——入府前,徐咏宁真心是这样想的。
  
  但等她回到院子,她的心立刻动摇。
  
  徐府内,就真的比显安城的大街要安全吗?
  
  “表妹!”“宁儿!”
  
  方云中和方笙也齐声喊完,立刻交换了一个白眼。
  
  徐咏宁也想翻白眼,这就撕破脸了?她以为他们起码能多装会儿样呢。
  
  也或许,都看破对方是很能装样的人,索性不装了。
  
  “二位表哥,你们不去读书吗?”徐咏宁问。
  
  “我看过了!”“我不用看。”这次方笙也回答得更快。
  
  唐云中转头看了一眼方笙也,若无其事地笑道:“方表弟,你说笑吧,眼看着就要考学了,你这就不再读书了?哎呀,那你何时才能考得上举人啊?”
  
  方笙也哂笑道:“这就不劳唐表哥你来忧心了。”
  
  “我是替方伯母担心。”
  
  “用不着。”方笙也道,“等我考中,一定比您考中举人的时候年纪轻。”
  
  “是吗?话不要说得太满,万一没考中岂不是太丢人现眼?”
  
  徐咏宁想提醒唐云中现在还是他们当面撕得比较丢人现眼。
  
  二人争锋相对,她却没兴趣做观众。
  
  “我有些累了,先休息了。”她试图绕开二人。
  
  这时候方笙也和唐云中忽然又有些默契,罢战来拦她。
  
  一个说:“今日天气不错。”
  
  另一个立刻接口:“不如我们一块赏花?”
  
  徐咏宁抬头看一眼渐渐变黄的叶色,赏花?是赏花泥吧?
  
  “不用了,我累了。”她坚决地摆手。
  
  方笙也和唐云中都露出失望之色。
  
  徐咏宁想了想,道:“对了,唐表哥,你不是答应要帮他读书吗?”她指指方笙也。
  
  唐云中嗤笑一声:“我是想帮他,可惜方表弟说用不着我。”
  
  “表哥,你不是还要考举人吗?”徐咏宁问。
  
  “对,可是……”
  
  “唐表哥好心帮你,你就麻烦他一下吧。”徐咏宁道。
  
  “不麻烦。”唐云中立刻摆手,深刻地表现出自己乐于助人的特质。
  
  方笙也亦是暗喜:“你也想我考中?”
  
  理论上来说,徐咏宁总不希望自己母家丢人。
  
  于是她点点头:“嗯。”
  
  “好!”方笙也面露喜色,凑近她低声道,“我必不辜负你……必不辜负你一番好意。”
  
  他递给她一个她看不懂的眼色,毫不犹豫地转身出了院子。
  
  唐云中有心与她再说几句话,但既然已经答应要帮方笙也,也无法故意拖延。
  
  况且,徐咏宁一句句堵他,也不会给他一丁点拖延的机会。
  
  最终唐云中讪讪地也离开了院子。
  
  “怎么都走啦?”行云可惜不已。
  
  “走了还不好?”徐咏宁笑。
  
  行云不明白她怎么如此高兴,却也只得附和着点点头:“小姐说得是。”
  
  “哎,对了。”徐咏宁扭头看她,“我差点忘记问你,怎么你昨晚没守夜?”
  
  行云一头雾水:“守夜?”
  
  “是啊,我昨天晚上中途醒来过一次,你怎么不在?院子里也没人。”
  
  她差点遭唐云中这厮夜袭得手。
  
  他大晚上鬼鬼祟祟在她院子外面转悠,徐咏宁就不信他安了好心。
  
  后来她还着急喊了人,结果没一个出现,若不是唐云中自己害怕,她一个人可对付不了他。
  
  “守夜?”行云更加迷茫,“我们从来都不守夜的……”
  
  “不守夜?”徐咏宁道,“若是有人闯入府中怎么办?”
  
  “怎么会呢?”行云笑着说,“就算真有,巡逻队的人也会把他抓起来的。”
  
  “那我昨天喊人,巡逻队的怎么没出现?”
  
  “若您真的遇到危险,他们一定会出现的,您现在不是没事吗?”行云理所当然地说。
  
  徐咏宁哑然,她竟不知道该如何反驳。
  
  “对了,今天的药。”行云取出一颗红丸,“不管怎么说您今天受惊了,还是再吃一颗吧。”
  
  “我不用。”
  
  “吃吧,这是为了您好,是贾大夫说的。”
  
  这个贾大夫到底是谁!徐咏宁实在不知道自己能不能问这个问题,只得纠结地吞了红丸。
  
  今天的行云总是在不该敏锐的时候敏锐,为了安全,她还是下回再另找机会问吧。
  
  徐咏宁将红丸一仰脖吞了下去。
  
  很奇怪,这明明是丹丸,却不需要用水送服,干吞也能下去。
  
  “你还是给我冷点水吧。”她平平稳稳地把红丸吃了,还是本能地不习惯。
  
  “是。”行云听话地进了屋子。
  
  徐咏宁站在院子里,正打算跟着进去,忽然余光扫到一人。
  
  找行云套话不容易……那何不找个容易的呢?
  
  正在扫地的流云打了个哆嗦。
  
  徐咏宁高兴地进了屋子,行云正在倒水,看她乐滋滋的,有些奇怪:“您很高兴?”
  
  明明刚刚还好好的,忽然就乐了。
  
  “是啊。高兴还不好?”
  
  “当然好啦,我希望小姐您永远这么开心。”行云给她端上一杯水。
  
  “借你吉言。”
  
  徐咏宁喝了水,开始挑刺:“光喝水好没意思。”
  
  “那,小姐,我去给您拿些点心来?”
  
  “也好,快去快回。”徐咏宁期盼地看着行云。
  
  行云还是头一回看到徐咏宁如此期盼一盘点心,不由得暗暗猜测莫非小姐是饿了?
  
  清粥小菜什么的也一并拿来就是,反正徐咏宁想要的,厨房有,就不能差她的。
  
  行云除了院子,看到流云,很是不满。
  
  可惜她答应徐咏宁不能找流云的麻烦,便也挑刺:“今天的地怎么扫得不干净?”
  
  流云卑微地说:“那我再扫扫?”
  
  “我之后回来检查。”行云不敢耽搁给徐咏宁拿点心的事,警告一句便走了。
  
  “呼……”流云看到行云出了院子,才安心地重新投入扫地大业。
  
  “流云!”
  
  有谁喊她吗?
  
  流云疑惑地张望四周,却发现声音来自正屋。
  
  徐咏宁扒在门旁,冒出个脑袋:“流云!”
  
  “小姐!”流云马上立正,惊讶地问,“是您喊我?”
  
  “过来!”徐咏宁招招手。
  
  流云懵懵懂懂地走过去,来到门前猛地倒退一步:“不行!”
  
  “怎么不行?”徐咏宁诧然。
  
  “行云姐姐说了,上回我害得小姐您差点犯老毛病,不许我再接近您。”
  
  “我说行就行。”徐咏宁拽着她进屋,“我有事要问你。”
  
  “哦……那……好吧……”
  
  “还勉强你了?”徐咏宁瞪她一眼,让流云坐下,拿起桌上的水壶给流云倒了一杯水。
  
  “没滋没味的,有没有茶?你上回怎么弄来茶的?”她顺口问流云。
  
  流云立刻露出惊慌之色:“不行!小姐您不能喝茶!”
  
  “是给你喝。”徐咏宁现在还记得那种心痛的感觉,她才不会自找不痛快。
  
  “给我?”流云摇摇头,“不用了,我喝水,这挺好。”
  
  “好吧,那你喝水。”徐咏宁也没时间跟她拉扯这种小细节。
  
  她认真地说:“你记住,待会儿我问你什么你就回答什么,不许犹豫,不许说谎。”
  
  她必须趁着行云跑厨房这一趟问完,是有时限的。
  
  “是。”流云连忙答应,“我不敢说谎。”
  
  徐咏宁沉声道:“贾大夫究竟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