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章 佳人月下索命来 金多骁是被吵醒的。 夜阑酒醉,佳人入梦,红衣翩翩踏雪而来。 雪本洁白,在望月的清辉下泛起了珠光。佳人双腿笔直修长,重台履飞翘的虎头揽住了金线云纹的累累衣角。疾步成风翻起雪雾,明珠的虎眼透过这层薄而淡的冰晶漩涡灼灼生华。 穿过中庭,越过连廊,迈过门槛,踩倒地毯的长绒。 一脚踹在自己的心坎上! 佳人的外袍拂上自己的面,含着轻笑的问候穿过这层红绡,轻声软语。 “你他娘的睡死了吗?” 顿时,凛冬的冷风从四面八方刮来,眼前的所有景象像一蓬草帘打着旋席卷上天,抓也抓不住,触手所及尽是寒冰。 金多骁总算是醒了。 是被冻醒的。 有人采用了最快捷的叫早方式,一把抽走了他的被子。 金多骁骤然暴露在深冬早晨的冷空气中,顿时哆嗦成一只将熟未熟的虾子。佳人来访的美梦就这样破碎掉,更不值的是,叫醒他的是一个脸色铁青的绝对称不上佳人的粗鲁汉子。 金多骁以毕生最快速度抱紧了枕头,挡住十分可疑的某部位,蜷在床里警惕的看着来人。 “你谁啊?” 来人翻了个白眼,手腕一抖,抖出一副铮明瓦亮一看就很冰凉的铁锁链。 “在下勾役司锁魂使,你有一桩官司犯了!识相的束手就擒,还可免些皮肉之苦!” 金多骁就傻了。 在他傻眼期间,锁魂使可没闲着,把只着月白里衣的他拖下床,双手双脚上了锁链,抹布一样团成一团塞进四面透风的玄铁囚车里,罩上黑布罩子,打马便走。 经过一昼夜的疾驰,像大号的鸟笼子一样的铁囚车抵达了目的地。 目的地接应的典狱官掀开黑布罩子的时候,金多骁已经全身发青僵死在角落,鼻涕糊了一下巴。 “嘿,路上可是不老实,兄弟们日夜兼程,半点没耽误啊。” 这是锁魂使在说话,鼻音浓重,显然也是冻的不轻。 金多骁迷迷糊糊的睁不开眼,他听见典狱官说了句什么,隔着几万重山水似的,半点不真切。 待到他终于琢磨明白这位昔日同僚说了什么的时候,囚牢的铁门即将关拢。 这位月前还一起喝酒打屁的典狱官低声嘟哝了一句话,九个字。 “毕竟是玄副使,太过了。” 他手脚并用艰难的爬向门口,狂叫着让人等等,先别走。 “谁让你们抓我的?我犯了什么事儿?” “你杀了人,不记得了吗?”牢头道:“断筋割脉,好狠辣的手段。” 金多骁脑子浑浆浆的,像是一坛摇晃了五千万次的米酒,细小的颗粒悬浮在乳白色的液体中,上不着天下不着地。 牢头的每走一丈便启动一个机关,铁闸门一道一道落下,金多骁的视线被切割成一条条,然后是一块块,直到密密匝匝一张巨网。 网眼之外,是本该属于他的自由天地,留云山,风神宗。 就在金多骁被押送上山的前三天,一具尸首从山下数十里外的荒村水井中被打捞出来。尸首身着紫云鹤氅,腰间悬有碧玉令牌。看服饰,正是已经失踪两个月有余的风神殿中执掌教中神器的掌镜使者。 两个半月前,掌镜使奉教主之命下山除妖。未料到妖魅兴风,将他卷入江心,生不见人死不见尸。人人都以为他是被妖怪所杀,如今看到了尸首,才明白原来是有人趁机暗害了他。 笼罩了留云山的疑云并没有因抓到凶手而散开一些,反而因这凶手的身份而更加浓重。 “多骁怎么可能会杀他?”准少主沈从容拍案。 “长老会决议,从容公子大婚后他便要离山历练,而掌镜使将顶替他的位置,襄助与你。这对于公子来说,可能只是心理上有些难以接受,但于大局更有好处。对与金多骁来说,可就大不一样了。” 这话是丹鼎司堂主何雀说的,她说这话的时候余光瞧着她的顶头上司兼义父-丹鼎司长老何墨,一把吴侬软语说的铿锵有力。 “众所周知,金多骁其人武学资质平平,当年若非从容公子力荐,他是没有资格留在总坛的。他从侍卫做起,一路高升,直至玄副使,可谓是用尽人脉心机。如今能与众堂主平起平坐,当真是扬眉吐气啊。” 殿中有人出声,道:“玄副使是有真本事的,从容公子大婚后,他虽然要离山,可他是要去东海做堂主,可见长老会还是认可他的能力。” 何雀笑笑,道:“东海堂口是什么情形,诸位想必都清楚,那里官府打压,又加连年匪患不断,以致于人马四散,入不敷出。你也说了,他去那里职位是个堂主,待遇没有任何变化,地位反而下降了,还要整顿堂口,恢复每年十万两的进献。此一去,等同于他十数年的经营一朝化为乌有,如果是你,你能甘心吗?” 那人低了头,不敢再辩,只小声的嘟哝:“如此看来,长老会这个安排本身就不合理。” 水玉司刘长老慢吞吞的站起来,走到议事厅中央,向着教主圣座,缓缓下拜。 “属下有罪。” 在教主发话前,沈从容几乎跳了起来,质问他:“莫非你也要踩一脚?” “公子明鉴。”刘长老不慌不忙,心平气和,也没半点有罪的惭愧。 “近年来,教中风传玄副使与掌镜使素有嫌隙,但并无确凿证据,故长老会从未干预。直到八月十四夜,属下曾亲眼看到玄副使从掌镜使居所中走出,衣襟染血、神色慌张。次日掌镜使称病告假,未出席中秋的祭礼及宴会。”他直直的望向沈从容:“敢问公子,血从何来?” 议事厅燃着两溜瑞兽熏炉,浓烈的乳香中若有似无一股腐尸的恶臭。沈从容望着暗沉沉的殿顶,憋住了一口气。 正文 第二章 “教主明鉴,刘长老年过七旬,是深夜眼昏也未可知。牵强附会,不足为信。” “从容公子所言有理,即便玄副使将掌镜使伤过一次,也不见得掌镜使死了便是他杀的。属下率众弟子细细查访,竟另有两名可疑之人!”何雀手掌轻拍,两个五花大绑的男人被带了进来。 沈从容认得其中一个,正是掌镜使的护卫马刀头。 另外一个一身山民装扮,是在在尸体发现地荒村中独居的猎户。 在掌镜使失踪后,有人告发马刀头私藏了教主赏给掌镜使的镔铁宝剑。而猎户被发现拿了一串白玉组佩去典当,正是掌镜使失踪前一天佩戴过的五圣出海。 二人被送到勾役司审问,重刑之下马刀头招供,称镔铁宝剑确实是他私藏的。掌镜使待他不薄,无奈天不假年,留着他的剑权当是个念想。 而猎户因年过五旬,并未受刑,马刀头受刑的时候,只是将他陪绑在旁就够把他吓丢了魂。 这时候,金多骁还是人们心中精干的玄副使,这一切可能只是个误会。直到次日提审的时候,猎户供称亲眼见到掌镜使被杀的一幕,而马刀头垂首不言,却也在供状上按下了指印。供状上滴满鲜血,指印力透纸背,显然是用了极大的力气。 勾役司的典狱官轻声禀报,马刀头方才偷偷咬了舌头,没有救过来,已然死了。 供词里说,有短发及肩之人,捉住了一个华服男子,将他的手筋脚筋挑断拖到井边,用井绳勒住了他的喉咙。直到男子不再挣扎,被扔下井中。 “‘噗通!’一声很响,“猎户颤抖着道:“我亲眼看到的,那短发的人腰上挂着个金色的小灯笼,用的兵器是一把弯刀。” 这就是为什么金多骁会被装进铁笼子里。 当他运回山后,先被关了七天。 七天里,风平浪静,这件事情似乎没有人想率先谈论。 七天后,金多骁眼前的铁栅栏一道道重新打开,有人把他拖出牢房,带到了一间满是刑具的审讯室里。 “留云山总堂第七十二任宗主座下玄副使,金多骁,疑于两个月前将礼祭司掌镜圣使断筋割脉,勒毙井中。” 典狱官念罢罪状,放下了手中卷轴,隔着因侵浸了太多鲜血而变作暗红的木案,开始发问。 “你可认罪?” 金多骁愣愣的看着他,挣扎着从跪地的姿势站了起来。 “你再说一遍,死的是谁?” “掌镜圣使。” 金多骁倏忽转头,看向身旁狱卒,问了个傻乎乎的问题。 “我们教中有好几个掌镜使呢吧?” “留云山中仅有一面宝镜吞月,掌镜圣使当然仅此一位。”狱卒扼腕一叹:“如今这一位也没有了。” 没有了…… 这三个字如九天神雷轰向金多骁的头顶,劈的他外焦里嫩,愣在当场。 目,不能视物;口,不能言说。 他怎么会死? 典狱官的声音仿佛从很遥远的地方传来,毫不留情的把他拽回现世,最棘手的问题。 “你是否私藏了吞月?赶紧交出来,或许能从轻处罚。” 吞月?是什么? 黄帝曾铸造铜镜十五面,此为其中之八,横径八寸,鼻作麒麟蹲伏之象,绕鼻列四方,龟龙凤虎依方陈布。四方外又设八卦,卦外置十二辰位,而具畜焉。辰畜之外,又置二十四字,周绕轮廓,为二十四节气。持镜则百邪远人,凡有修炼有灵之兽类、游荡邪祟及鬼魅,此镜照之则原形毕现,立毙当场。 这面古镜好福气,金多骁心想,专门有一位使者侍奉。这个人是谁来着? 掌镜圣使。 金多骁想起了自己前几天做过的一个梦,佳人月下来访,却不是久别重逢,乃是一厢情愿的幻梦。 两年前某个春日,风神殿中来了一位新的掌镜圣使。 金多骁刚完成一个任务,回山的那天正赶上掌镜使册封的大礼,他顾不得浑身的汗臭兴冲冲的跑去观礼,被侍卫委婉的劝止在通往神殿的廊道之外。 风神殿开山而建,廊道之外是招摇桃花,廊道之旁,两列黄金铸就的百鬼造像赤裸着骨节嶙峋的脊背,扭曲瘦长似蛇的脖颈,一双双没有眼仁的凸出眼球死死的盯住了神殿至深至广之处。 神殿深处,高高的祭台之上,有一人身着深紫大氅,各色宝石缀作星月,流光溢彩间他躬身下拜,抬双手至顶,从教主手中接过碧玉的圣使令牌。 从背影看,这人身量很高,偏生还穿了一双织金的重台履,无端端又高出半寸多许。金多骁隔空比比他肩膀的高度,再比比自己的,莫名的不爽。 待到那人转过身来,金多骁突然觉得眼前一阵白光,好似殿中燃着的两排火盆同时炸开火星。流光飞溅中,那人头顶朱冠,朱冠之下是一张绘了油彩的面容。 油白打了狂傲的底,双眼及眉深黛飞扬作双翅,双颊以朱砂各绘龙鳞三片,一道金色火焰从山根直上印堂,明明似女子的花钿,却因一双黑色的唇愣是生出难以言说的肃杀来,让人望而生畏。 他嘴上涂的是什么啊?中了五毒吗? 于是金多骁的不爽,再上了新台阶。 相传吞月宝镜内有镜灵,龙头蛇身,名为紫珍。掌镜使者乃是镜灵在人前的替身,为了昭示通天神异,向来是修饰面容,以力求达到神似。金多骁从小到大在留云山中已见过数位掌镜使者,他们脸上的图案基本相似,只不过有人偷懒戴了面具,有人方头大耳看着像顶了雨燕在鼻梁上的弥勒。 但这一位不仅完好的遵守了规矩,不怕麻烦的绘了油彩,不得不说画的极好,堪比玉泉山人的精奇工笔。他修长的眉眼,端正的容貌及举手投足间有章有法的规矩更有一种无形的威压,好似他真的是神明的转世,斩妖邪、驱疾疫,身在人间,藐视红尘。 你拽什么拽?你是使者,我也是使者。教主座下玄副使,教中也是仅此一位,凭什么拦住我不让我观礼?况且掌镜使更迭极快,以前那些没有一个在任上能活过三两年的,我多看你一眼,能把你的寿数看短了还是怎样? 正文 第三章 金多骁的不爽,升到顶点。 “不过是死了个装神弄鬼的家伙,值得大惊小怪?”当着勾役司地位最高的典狱官,当着一屋子狱卒和书吏,金多骁狂笑数声。 “就算是老子杀了他,又怎样?” 幸会,在下金多骁 吞月是一面宝镜,想要使其发挥作用,有一篇神咒是必需要修习的。新来的掌镜使自从接任开始便在风神殿中闭门不出,专心研习此咒术。 一学就是八九个月。 留云山灵气蕴集,常有妖魅潜藏进山,修行稍有小成便大肆挑衅,好像不被打死就算渡劫了似的。 鉴于吞月的掌镜使还是个新手,斩杀妖物的重任便落在了金多骁的肩膀上。 就在他除了一窝兔子精,两只吸血蝙蝠怪,三条响尾长蛇之后。兼职的愤怒终于爆发了。 吞月的神咒他见过的,小小一卷竹简,要换做风干米粉,煮熟了将将够他吃一顿。不过是百来字,至于要学八个月?倒着背也能背下来了吧? 他扛着弯刀在肩巡视一班练功的小弟子,这些小孩有板有眼的挥拳,收手,出掌。一百天前他们还是围着娘亲要奶吃的小娃娃,只要肯下苦功,三个多月也就练出来了。神咒再难,难得过三伏天顶着盛满水的海碗扎马步? 想那掌镜使的小身板,漫说三个时辰,恐怕一刻钟也挨不过吧? 思及此,金多骁弯刀一收,丢下满地的小师弟,大步流星往风神殿去。 吸收了上次的教训,他这次特地先换了玄副使的牙白妆花织金礼服,虽然也是长袍,但是考虑到他的好动,已经极尽简约,能省的配饰一概省掉,唯有一只火红的朱雀玄鸟背在后襟。 我该叫做朱雀圣使才对,为什么要叫玄副使?明明也没有正使啊,平白比那个谁低了一级。 反正是为了见风神才穿上这身束手束脚的大衣裳,金多骁拢一拢发冠下散碎的短发,心里拼命辩白,我可不是为了和什么人比威仪的。 风神宗的建筑一概白墙灰瓦,只有风神殿是就着天然的洞穴开凿,长廊九曲回弯,岔路极多。经过一处侧殿洞口,金多骁瞥见了一抹紫色的影子。脚下赶紧刹车倒回来一看,掌镜使者正垂手而立,站在类似书房的这间侧殿的正中间。 金多骁想也没想大步流星走进去,直接走到他面前,站定,一手按住身侧刀柄,另一手大喇喇的扣住腰间玉带,昂首挺胸,以鼻孔看人。 “幸会,我是金多骁。” 饶是金多骁脖子仰到无礼的角度也是徒劳,掌镜使本就高他半个头,再加上鞋底,只是正常站着,看他就是俯视的角度。 这位掌镜使者既没有寒暄,久仰久仰,在下谁谁谁;也没有冷傲对之,老子才不甩你,你爱谁谁。 他只是有些惊讶,稍微愣了一瞬间,随即深色的唇边荡漾起一抹笑容,将黑色的唇笑成了半轮含蓄的深紫。他眼中有光,十分干净的光华,闪闪亮。这笑容毫不掩饰,也丝毫没有讥讽或不屑或任何一种金多骁在进来之前想象的敌对情绪。 就只是,见到了一个陌生人的单纯致敬。 他以左手搭右肩,在三步远的地方缓缓躬身,优雅的施以一礼。 金多骁愣住了,下意识的回了同样的一个礼。 还未等抬起头来,忽然听到一声笑,气声的轻笑。 掌镜使者眉眼上扬的翅膀被笑走了样,他含笑望着金多骁,退后一步,两步,接着转身,悠然而去。外罩深紫的轻纱随着步幅的节奏纷纷扬扬,似一匹山间烟霞。 直到他的身影顺着侧殿的另一个出口消失在深不可见的某处,殿中响起了一声提醒的清嗓。 金多骁这才发现,自家老爹正在自己身后的大椅上端坐着。 有冷汗顺着他的脊背“刷”的流下来。 风神宗金刀门门主金善道老先生乐见儿子吃瘪,揶揄他:“人家是跟我行礼告辞,你掺和进来做什么,拜天地呢?” “我、呃……”金多骁讪讪,登时涨红了脸,竟然没说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宗主姓沈,沈从容便是他的亲孙子,正室嫡出,掌上明珠。他早年便定了亲事,只待今年成婚后便正式出任教中少主。 不知为何,长老会突然下令,在大婚之后将他的竹马兄弟金多骁派往外任,赴东海接任堂主。 从那时,沈从容便嗅到了一丝阴谋的气息。而今,便更加确信是有人要除掉金多骁。可是无奈,纵然他是风头无量的留云山正宗传人,只要没当上少主,手中就没有实权,面对这场长老会拉锯了两个多月还未有结论的大案,能使的力气实在有限。 即便是见金多骁一面,探监,也颇费了一番功夫。 金多骁正沉浸于回忆中,猝不及防牢门被打开,劈头盖脸一顿数落随着拳脚齐齐往他身上招呼。 “你是蠢吗?”沈从容气的声音发抖:“你说,你是不是蠢?” 金多骁一边躲着一边懒洋洋的承认:“是啊,是啊,你说的都对。” “我打死你算了。”沈从容恨恨的满屋子踅摸趁手的家伙,奈何为了防止金多骁自戕,整间牢房里只有地上一床发霉的褥子。沈从容飞起一脚踹金多骁心口上,金多骁躲也不躲直接被踹翻,随弯就弯顺势躺倒,仰面朝天的望着牢房上方通风的气孔。 “那边有个燕子窝诶,这么多天了我还是头次发现。” 沈从容烦躁的在牢房里转来转去:“你这是要气死我啊?你蠢到家了,不是你干的事你承认什么?” 金多骁哼哼一声,不言语。 “嘶!”沈从容抬起脚,真想一脚踩穿他的肠子,把这人心肝脾肺肾挖出来,看看是不是全都是死囫囵不通气儿。 “我昨天做了一个梦。”金多骁“咕噜”一下翻身坐起来,笑嘻嘻的道:“我梦见怀远的白石榴熟了,吃到嘴里却没滋没味像冰碴。我想大概是梦中五感不全的缘故,你下次来给我带几个呗,去年尝过挺甜的。” 正文 第四章 沈从容一口怒气梗在喉咙,气的脑仁疼。 “你是不是缺心眼儿?” 金多骁嬉皮笑脸的打哈哈:“我从小就笨,你又不是第一天认识我。第一次见面我不是咬了你一口?现在还有没有疤痕?” 沈从容条件反射似的护住自己的右耳,随即怒气冲冲的放下:“你那时还没长牙呢。现在牙口是长全了,心眼儿倒好像是一点没长。早就告诉你别拿门板夹核桃吃,你是不是顺便把脑袋也给挤了。” 金多骁还是一副万事不走心的浪荡样,翘着脚望天,嘴里哼哼唧唧唱什么山歌小调,阿哥阿妹没羞没臊拉着小手满山跑。 他这是怎么了? 沈从容觉得,金多骁这幅样子不是被关押以后才有的,一年前,或许更早些,他就是这样,你说什么正经事他都不理,好像打定了主意只做执行的身份,教中会议也不参加,被边缘化了还不当回事,满脑子不知道想什么呢。 你不愿想的,总得有人来想吧? 沈从容无奈的一叹,蹲了下来:“你能看着我吗?” 金多骁仰着下巴扭过脸来:“有事早奏,无事再会。” “不是你杀的人,对吗?”沈从容面容严肃:“回答我。” 金多骁脸上的嬉笑仍旧:“明知故问嘛。” “很好。”沈从容再叹,站起来,回身就是一脚。 金多骁被踹到墙边,捂着屁股万分无辜的哎哟,你又打我啊,别以为我不会还手啊。 “我且不问你为什么认罪。我只问你,你认了罪,打算从哪里把吞月交出来?” 金多骁滴溜溜转的眼珠突然一僵,糟了。 “我、我跟他们闹着玩的。得有多糊涂能认为是我杀人啊?” 沈从容以手扶额:“现在勾役司判定你有重大嫌疑,把你家已经抄过了,没找到吞月,现在伯父他们都被软禁了。有这么玩的吗?” “他们有什么凭据啊?我就是想出口气,让他们查来查去白忙一场。差点没把我冻死,不给我赔礼道歉我还不出去了呢。”金多骁想也不想:“我父亲可是风神宗联盟中的一门之主,谁能把他……”他话说到一半突然哑声,才终于听明白沈从容的话。他傻了,轻声问道:“你说的,可是真的?他们怎么能……怎么敢?” 沈从容恨铁不成钢,作死的盯着他看:“你认了罪,勾役司只会顺藤摸瓜找你作案的证据,谁会多事去查真正的凶手?你还想人家给你道歉?判你一个干扰公务算是轻的,我只怕这事妥妥的要扣到你头上了!” 吞月神器乃是留云山一块通灵招牌,一旦遗失,笼罩在这片大山之上的圣光将再也不见,江湖人眼中,只余一块香喷喷的大饼。” “人人都会来踩一脚。”沈从容沉声道:“谁踩的最用力,谁就能分得最大的一块。这个责任你担待的起吗?” “……我担不起。”他望着自己的手心,轻声道:“我真的没杀人,更没拿吞月。” 沈从容恨不得一巴掌拍死他:“你没杀人你认什么罪?我在外面为你百般辩解,眼看要成功了,突然送来你的供词,供认不讳!你让我这脸往哪儿搁?” “搁脖子上呗,不然贴给我啊?二皮脸要不得。”金多骁蔫蔫的,转身盘腿望着石头墙壁,权当那霉斑是一副极好的风景。 “我真想不通了。你这人!”沈从容气急,恨不能拿一把熨斗来把金多骁从头到脚烫个平,再不然拿把尖刀给他一身反骨剔干净。 “现在怎么办?你告诉我你打算怎么办?说话!” 金多骁吭哧了半天,只冒出来一句:“我没有杀人。” 沈从容气的心口突突跳:“你也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他们找到了尸体,验明正身了?” “不错。” “我还以为他们在骗我。”金多骁的声音闷闷的,带着难以言喻的苦涩:“我才离开不到一百天,他就这么死了?真的死了?” “这位掌镜圣使来总坛时间虽不长,却很得人望,如果说谁与他不睦,也就是你了。谁让你整天臭着个脸?连场面话都没一句,现在报应来了吧?” “我与他不和睦?”金多骁窝在两面石墙的夹角里顾自发笑,轻轻摇头:“对,没法和睦,我也不想跟他讲义气,这么说没有错。” 看着金多骁这个不上道的样子,沈从容的心悬了起来:“你这算是什么反应?我同你讲正事呢!” “不必说了,你要是想让我证明和他关系好,我证明不了。”金多骁伸出一只手,在耳侧摆了摆:“听着心烦,退下吧。” 沈从容气了个半死,出来迎着傍晚的霞光疏散了半天,想一想,不管掌镜使怎么死的,到底不是金多骁杀的人,总有能够证明他清白的证据。 发现尸首的地方是留云山近侧的荒村古井,而按时间推算当时金多骁在东海之滨,两地千里之遥,折返最快也要三天。金多骁是主事者,当地情势又复杂,如何能够抛下众人三天之久?只要有人能证明八月底九月初那几天他在东海,嫌疑也就洗清了。 想好了,他就立刻安排人手去东海寻证人回来。 可是他怎么也想不到,他派了两个人去,回来的还是这两人。 “属下查问了当地勾役司使者、丹鼎司堂口伙计还有玄副使带去的刀客,所有人众口一词:八月下旬仙霞岭曾发生地动,玄副于三十日率领四名侍卫前往岭中探查。因天降暴雨造成山体滑坡,玄副使与侍卫们走散,众人遍寻不得。待玄副使只身回到堂口,已然是九月初三。” 沈从容的脑中一片空白。 当地的堂口本就属于丹鼎司,金多骁明着去平盗贼之乱,实则受命调查丹鼎司堂主侵吞教中资产之事。他一个总坛派去的使者,一举一动必然引人注目。失踪几天这样的事,如何能瞒得住? 至今,何雀还没有把这事抖搂出来。想必,是金多骁刚一受审就认罪了缘故。 正文 第五章 这个缺心眼的,早不进山晚不进山,偏偏就是掌镜使死的那几天。他也是够倒霉,一进山就赶上泥石流,居然单独走散!上哪找人证去? 沈公子从容 人们都说掌镜使者作为神明的代言人,只是一具会呼吸的石像。纵使曾经再怎么风流张扬,整日魔窟里来鬼蜮里去,也磨没了人的鲜活气息。可金多骁认为,这位掌镜使是不一样的。 他很爱笑,虽然只有节庆祭祀的时候能见到他,但他总是带着淡淡的笑意,让人如沐春风。虽然他脸上的彩绘常常因此走样,后来干脆化成了笑纹,使这春风有点诡异。 毕竟是初来乍到,孤身一人在这人生地不熟的荒蛮教派中,多少还是会有惶恐的吧?金多骁暗自腹诽,他的笑容里也不知有几分是故作镇定,看他的样子年纪应该不大,能坚持下来也是不容易。 第二个春天,他总算是学成出师,按惯例要在大祭司面前演示收妖全法。演示的过程中,不断有消息传出来,一说妖物难对付,二说掌镜使嘴巴空张发不出声,再说风神石像前灯火忽明忽暗,恐怕是风神不认可。 金多骁在自己院里磨刀,这些消息听的他的心烦不已,屡次险些割破手指。 一把刀从晨曦磨到傍晚,待到宴会厅终于开了庆祝酒席,他总算长出一口大气,这家伙总算还争气。 席开八桌,金多骁慢吞吞蹭在最后,敬陪了末座。 人群目光汇聚处,他正含笑而立,与大祭司碰杯。 他怎么不说话?金多骁摸过一只酒壶,黄酒度数不高后劲大,喝多了也是要醉人的。他小口饮下半杯,心想,这个时候不是该发表一番祝酒词的吗?上感谢风神庇佑,下感谢教中同僚礼待,中间感谢宗主及诸位长老栽培。祝我教繁荣昌盛,祝各位福寿安康,庆祝我自己背会了神咒,顺利降妖过关,没被玄副使看扁。 他一个一个的同主桌上的各位碰杯,各桌不断有人前去敬酒,他杯杯都是一饮而尽,居然始终一个字也没说。 奇怪,蹊跷! 整个宴席持续了将近两个时辰,金多骁离开了一会儿去放水,回来的时候摇摇酒壶,还有少半下。心想不能再喝了,要保持清醒,等下要找机会探探这家伙的古怪。 这家伙喝了有多少?他脸上涂着油彩让人看不清脸色,看他的耳朵,一点点微微的粉红,皮肤薄的半透明,是微醺的状态?他再举杯,宽展的大袖拂过一桌杯碗盘碟,拂的金多骁心悬在半空。这要是碰倒了哪个,哗啦一声震惊四座,即便是碎碎平安也不够打圆场的。 万幸,大袖堪堪飘过那些看上去很不稳的瓷器上方,片点不沾,金多骁担心的事情并没有发生。他抓住了走过的侍女,问她,掌镜使喝了几杯酒了? “几杯?”侍女好像听到了天大的笑话,食指弹弹金多骁手中瓷壶三两三:“你把这些全干了,差不多够他今晚五分之一。” “这还行?”金多骁“噌”的站了起来,站的太快了酒劲儿上冲,不留神撞倒了脚旁板凳。 掌镜使的目光越过熙熙攘攘的人群,精准的投了过来。 他的目光仍旧清明,只是笑意更深,虽然仍旧是没说话,却隔空与他举了杯。 金多骁颇为尴尬,转念一想,这家伙估计是硬撑面子,只一味贪杯,等下有他难受的。 他举了举酒壶,一副老子喝酒从不用杯的豪气仰面就干,却偷机把一多半都洒进领子里。 虽然他在总坛撑过了一年,毕竟也算是新人,金多骁自出生便在这儿了,本地的豪杰怎么也不能输给外来的郎君不是?不想喝的太急他一下子有点呛到,赶紧他把酒壶重重往桌上一撂,好像挺威风的,实则是为了掩饰偷偷的咳嗽。不过他这一下,可把同桌的人吓着了。人们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掌镜使正捏着酒杯静静的看向这边,不知道是喝过了,还是刚准备喝。 “好端端的你发什么脾气?”同桌人刚劝几句,金多骁解释也不对,不解释也不对,尴尬至极,索性转身就走。有人发现他居然把凳子都踹翻了,也不晓得掌镜使怎么惹着了他。 二人不和的传言,大抵就是从这顿酒宴上开始的。 沈从容并未就此放弃,此时此刻也容不得他松懈。一条路走不通,便再找一条也就是了。虽然猎户声称亲眼看见金多骁杀人,但是金多骁想要杀掌镜使存在一个技术上的漏洞。 长老会上,他把这个漏洞抛了出来。 “多骁所修习的武艺,乃是外家功夫,虽刀法精湛,但内力有限。掌镜使身负道术,又有吞月神器助力,实力深不可测。二人对决,金多骁绝不是他的对手,更遑论将其虐杀致死。” 此言一出,支持金多骁的人冒出了几个,虽然多半是低位的堂主,但毕竟还算有人发声。他们说,金多骁一直在外办差,甚少回到总坛。即使回来了,也是呼朋引伴爱热闹。那掌镜使在风神殿中侍奉,向来孤绝远人,此二人几乎没有单独见面的机会,职责上也没有交集,又怎会生出嫌隙来? 有人说,咱们可是听说,玄副使向来看不惯掌镜使者。再者,他不是认罪了吗? 沈从容道:“勾役司的刑罚有多毒辣想必不用我言说,诸位心中有数。多骁会认罪,焉知不是刑讯逼供所致?马刀头之前不是也一样咬死了与他无关吗?后来怎样呢?他只是藏了东西做念想,至于要咬舌自尽吗?” 何雀冷静旁观,似看猴耍,待殿中激烈的争辩稍稍停歇,他问沈从容:“依你之见,待如何?” 沈从容冷峻的看过殿中众人,最后把目光投向了高高在上的宗主。 “开棺验尸!” 沈从容是教中板上钉钉的继承人,得宗主真传,年纪轻轻便功力精深,虽然没有正式出任少主,但教中人心照不宣,他自己也不藏着掖着,行事做派无不是主人之风。但他对待掌镜使却向来是敬而远之,就连长老会决定把掌镜使派给到他手下的时候,他也是反对。原因在于吞月,他不了解吞月,也不了解道术,实在是难以掌控这样一个看不透实力的人。 正文 第六章 他觉得以自己的身份提这么一个要求谁没人会反对,事实上也没人站出来说一定不行,可也没说行,三拖四拖愣是不办。这一句“开棺验尸”说的轻松,真正想撬开封闭了半个多月的棺木,可着实让他伤透了脑筋。 宗主座下四位长老一位大巫,其中勾役司长老不在总坛,主审此案的典狱官房薛林做了代表,他表示一切听从宗主安排,宗主让开棺他就开;金石司林长老是个“都可以”、“无所谓”的老好人;剩下的何长老和刘长老已经一个鼻孔出气,认定了金多骁是凶手,以掌镜使死状惨烈为由,建议让死者安息,极力让宗主慎重考虑。 沈从容想要推动这件事,唯有寄希望于掌镜使的顶头上司-衔月大巫。 在此之前,他很想知道祖父对此事是怎么看的。 深夜,他在祠堂中找到了宗主大人。 祠堂中灯火昏暗,年迈的宗主半跪半坐在蒲团之上,望着袅袅香烟之后的七十一尊牌位,沉思,感慨,每一条皱纹都刻着沉重。 沈从容点燃一炷香,垂首以额相抵,面对着灵位心中祈祷。 天网恢恢疏而不漏,祈愿诸位先圣在天之灵保佑:不使无辜之人含冤。 三拜,三叩首,再拜,他跪在祖父面前。 “多骁是被冤枉的,请您准许开棺。” 宗主下垂的眼皮微微开了一条缝:“至关紧迫之事乃是吞月的下落。” “多骁没有行凶!神器固然重要,他的清白不重要吗?”沈从容心中火气,他的辩驳在大殿中回荡,越传越空洞,如同人命之轻。 “你在同我讲话?” 沈从容强忍着情绪,低下了头:“孙儿不肖,孙儿不敢。可是,多骁真的是无辜的啊。” 宗主的眼皮又合拢上了。 沈从容心里一沉,还待再劝,从祠堂深处走来一个灰袍淸隽的中年男人,正是衔月大巫。 “公子素有慧根,怎的犯起了关心之乱?”衔月大巫走近,向着一众先宗主的牌位拜了拜,接着道:“宗主之意,在于寻回神器。” “将功抵过吗?多骁没有错!”沈从容起身,急迫的道:“我不能任由他被栽赃,蒙了污名,日后如何做人?” 衔月大巫没有说话,盯住了他,目光灼灼。 沈从容忽然明白了。 “您的意思我懂了……是我莽撞。”他整理衣襟,向着神位庄重跪下,深深呼吸,并拢两指指天。 “先圣在上,风神宗弟子沈从容在此立誓:开棺之后,无论掌镜使因何而死,我与多骁定将吞月神镜寻回。如违此誓,便教我黄沙埋面、死不瞑目!” 宗主突然睁大了眼睛。 衔月大巫向前走了半步。 “胡闹!”宗主大怒:“这等誓言也是轻易发的?本是金多骁的嫌疑,真相尚未清白,你何以如此偏信?” “无需多言,我相信他!”沈从容目光坚定,直直的望着他的祖父:“我只问您一句,是否同意开棺验尸?” 不知何时起了风,吹动树枝抽打窗棂,一声紧过一声,如同鬼哭。 祠堂之内,一片死寂。 宗主的脸色难看至极。 衔月大巫闭了闭眼,转而望向宗主:“既然公子已立志寻回吞月,或可开棺,属下愿意亲自查验,以保公正。” 沈从容虽然跪着,腰板却挺的笔直,宗主看得清楚,他这不是在请求,而是逼迫。意思是,我求也求了,跪也跪了,你要是还不同意,我自会另想它法,总之是不会放弃的。 毕竟是自幼的交情,宗主终于点下了头:“罢了,你要查,便查吧。” 得到了许可,沈从容还不放心,是要宗主当面写下手谕,拿到手,才肯走。 衔月大巫上前把宗主扶了起来。 宗主的脸色是灰败的,就好像无论开棺后是怎样的结果,他都开心不起来。 衔月大巫看在眼里,心里也明白几分。 “宗主是在担心从容公子?” “骁儿是我看着长起来的,重情义,服从性也好。”宗主答非所问,幽幽道:“虽然好,但是冤他一个能把事情平息也不算冤。吞月已失,此事再追查下去,我只怕掌镜使之死是项庄舞剑,意不在表演。” 衔月心中一沉:“您的意思……” “老夫已年过古稀,儿女先我而去,膝下唯有亲孙从容和外孙金乌。两人年纪相当,功夫相当,就连在教中的作为也是难分伯仲。人人都关心我百年之后,风神宗将传与何人。你一向不参与教中政务,但是我相信在你的心里,也还是有属意人选的。” 衔月沉苦笑:“实事求是讲,掌镜使素来勤勉,任职期间并未有一丝差错。虽说众生生而平等,但终究还是不同的。从容公子誓言凿凿,所求唯有玄副使的冤屈,从始至终,吾并未见他在意过掌镜使之冤。您让我做出选择,恕难从命。我只能说,风神在上,定会护佑我教传人。” 宗主有一丝尴尬,有心想替沈从容辩解。但转念一想,究竟掌镜使可以再得,宗主之位的传承更为要紧,又何须辩解? “你既持中不言,便做好分内事罢。” 一杯酒的官司 金多骁被囚禁之地,是留云山中一座石塔,距离教众起居之地甚远,距离一座院落很近。 那是金多骁小时候住的一间小院,在他领了总坛职务后,那里便分给了衔月大巫。衔月大巫在孤珉峰阴阳洞中修行,转手给了掌镜使。 算来,那里住过的掌镜使可是不少。 每一个都是用棺材抬着出去的吧? 金多骁从没在乎过任何一位掌镜使的生死,只是听说某地妖孽作乱,掌镜使去平乱之后重伤,死了。再不然就是吞月神异大作,掌镜使承受不了,死了。 反正对他来说只是消息而已,毫不关己。反正旧的死去,新的还会再来,连碗祭奠的白饭都不会有人摆。 教中有一处仁慈院,收留孤儿无数。所有的掌镜使,都是从那里被选出来。 正文 第七章 玄副使姓金,名为多骁。可掌镜使连个名姓都没有,当上了掌镜使,便身负除妖之任,受伤或是身死,都是寻常事。 但是仁慈院中的孤儿唯有此一条出路,一旦被选中,身份陡然升为圣使,地位比堂主们还要高。就算是告诉他们第二天就得歇菜,仍然挡不住这些泥沼孤鬼对改变命运的渴望。 所以,仁慈院并不仁慈,从那里走出来的人,必是斗败了数不清的竞争者,没有一点手段心机是不可能的。 这样的人们住在自己从小长大的房子里,是一种玷污;他们执掌吞月,为神明代言,更是让人反感。金多骁从来都是不舒坦的。 尤其,是这位掌镜使。 从那次酒宴之后,掌镜使正式执掌吞月,率领一队刀客专司除妖。这队刀客的头目姓马,本是勾役司一个狱卒,和金多骁也算是打过些交道。 他曾经当面揶揄马刀头,你小子服侍着妖孽平妖孽,是先除掉哪一个好呢? 马刀头向来嘴笨,涨红了脸吭哧了半天:“掌镜使不是妖孽。” 金多骁斜眼瞧他,他顶着一张吓人的脸整天笑笑笑,不是妖孽他是什么? 马刀头辨无可辨,只是反复道:“他是可怜人。” 切,谁可怜?谁又不可怜呢?以前那些掌镜使都活不了两三年,按说他们除妖是替天行道,怎么就这么命短?依我看,妖孽作乱未尝不是天谴。飞禽走兽苦苦修炼几百年,还没修出个名堂就让他给除了,人家不可怜?天道轮回自有定数,要他一介凡人多事? “你怎么这样?”马刀头不满:“掌镜使又没招你惹你。” “我跟他打招呼他甩都不甩我,这不算是招惹?” “他是……”马刀头尴尬的比比自己的耳朵,轻声道:“他是个聋子!你不知道反而要怪他,不讲理。” 直到如今,望着空空的四面石墙,金多骁扼腕叹息。他听不见声音,在仁慈院里也不知得受多少欺负,能够熬出来当上掌镜使真是不容易。 玄副使这个职位直属于宗主调派,主要工作是情报消息。但落到金多骁头上的事务却十分繁杂。风神宗盟誓教派三十几个,报上总坛决策的事体千头万绪。可有些事既没有好处又十分棘手,人人都能管也就等同于人人都不管。为免几司推诿,总坛便提拔了各派中重要人物的子弟做副使,专干费力不讨好且可能会得罪人的差事。 唯有一宗事体,不会找上金多骁。 便是妖物作祟。 以前,他也没管过。只是在如今这位掌镜使“学徒”期间,兼职了那么几个月。可能就是这几个月的经手,后来再有哪儿出现妖异之状,他总是格外留心。 他自己跟自己解释,这是角色还没转换过来,过段时间就好了。 日子是一天天过去,他这份留心却一点没减,连灵异怪事都开始打听起来了。 难不成我这是要改行? 他再次解释,艺多不压身嘛。 今年春季多雨,山洪冲进河湾,毁了好几个村子。洪灾发生前几天,有人曾听见半夜里从河面上传来婴儿啼哭,撕心裂肺颇为凄厉,怀疑是水鬼。正巧那段时间金多骁没什么事,特地跑过去看。他去的时候,那只水鬼已经被人捉住并打死了。 听人说那只怪物样貌很奇特,人脸、豺狼的身子、蛇尾巴,还长着一对肉翅膀。可尸体被放在平地上晾晒,等他看见,已经干瘪发臭难辨其貌,让他大失所望。回来以后,向教中相熟的人打听了个遍,都说从来没见过。 他心里惦记着这件事,有空就去教中藏书阁翻看古籍。有天傍晚,他上到二楼,推开了一扇窗。从窗口看出去,对面大殿的长廊上,有仆人在点灯。 此刻他眼中的画面被大殿长廊的顶瓦分割成两块,上方是恢弘壮丽的火烧云,是天宫;下方是轻纱笼翠烟,是人间。 他看着这副景象, 守着满室书香,心里安安静静。 大殿的侧门开了,有人走了出来。金多骁看见,为首的那个人身着紫衣,油彩遮面,正是初露头角的掌镜使者。 他走的很快,脚步行云流水,夜风中外袍罩着的轻纱连同鬓发高高的扬起,像是拖了华丽的影子。十来个威武的汉子列成两队跟在他身后,个个捉刀,脚步整齐划一。马刀头就在其中,把脊背挺的笔直,武服崭新,昂首挺胸,端的是意气风发,再不是那个灰头土脸的看牢房的老马了。 点灯的仆人停下了手中活计,恭敬的靠在栏杆边上避让。有普通教众走过,纷纷停下行礼,静穆垂手而立,待掌镜使走远了才继续前进。 窗子很小,掌镜使走的不慢,一个眨眼就只剩背影了。金多骁鬼使神差的小跑着把一整排窗子接连推开,断断续续的看一眼,再一眼,直到他的身影消失在廊道尽头。 他可能是要去办什么事,也许是哪里出了妖怪。金多骁愣愣的想,如果刚才自己就在那条长廊中,与他迎面相遇,会怎样呢? 按级别也该行个礼,我给他行礼?他是不是微微点个头就算了?真丢面子。看来以后,还是少跟他出现在同一场合比较好。 从那以后,金多骁有意的避开掌镜使常出现的地方,风神殿更是再也不去了,连议事殿例会也是百般躲掉。乃至于远远的看见穿紫色衣服的人,他转头就跑。 有次跑的急了,一头撞上了个人。金多骁嘴里连说抱歉,抬眼一看,登时蒙了。 正是掌镜使本人! 掌镜使左手托右臂,右手捏下巴,偏着头,看着他,眼神中尽是费解。 金多骁脸上一热,转头就走。 丢脸,丢脸! 可他们是在一处开敞的空地上,四面八方无遮无拦,金多骁只觉得背后发毛,像是被雕鸮盯上的田鼠。 好不容易拐进了一条连廊,有了柱子稍作遮挡,他小跑了起来,脑子里稀里糊涂,只想快点回到自己住的地方。 正文 第八章 可是,又忍不住想要回头看,别别扭扭侧过半个脸去,身后哪有人呢? 他的脚步慢了下来,却重了起来,一步一步踩的木板吱吱作响。 背后忽然有一阵“咻咻”的奇异响动,木板上燃起了一条金亮的火线!火线很细,速度飞快,直奔着他而来,就像是有谁在这里撒了一溜火药似的。 火线瞬息间就追到了他的脚下,绕着他的双脚“咻”的转过一个圈,金多骁也追着火线原地转了一个圈。火线随走随熄,火星四溅的圆圈很快消失,摸摸地板,什么都没有。 他大感有趣,看火线还在前进,追着走了几步。说来也奇怪,火线刚才速度还快着呢,这会儿好像故意等他似的。 他便跟着火线往前走,想要看看,到底是这股无名小火是要烧到哪里。不知不觉穿门过户,火线经过之处从木地板换到青砖,再换到门槛,直烧到一块长毛绒的波斯地毯上,熄灭了。 金多骁猛然发觉,自己已经登堂入室,走进了一间书房里。 掌镜使端坐在长条的书案之后,含笑看着他,烛火映得目光灼灼。 “你捉弄我啊?”金多骁气鼓鼓的,走到书案前,故意一屁股坐在上面,倒把掌镜使吓了一吓,赶紧护住未完的画纸。 金多骁好奇的看过去,那是一张两尺的苏宣,上面画了一只猫。乌云盖雪,就是一只普通的家猫,若是黑色部分换成橘黄,倒挺像沈从容养的那只。 “你会画画?”金多骁突然有了一个主意,问他:“我如果说出个大概的样子,你能不能帮我画出来?” 掌镜使当即把猫咪画像移开,随手扯过张一掌宽的废纸条,捉了紫毫看着金多骁,点了点头。 “你说句话行吗?不会说话哼一声总可以吧。”金多骁不满,这家伙跟个鬼似的无声无息,真让人火大。 掌镜使没说话,眉头皱了皱,似是催他快点开始描述。 “哦,有一种叫化蛇的怪物,十岁孩童大小。长着老人的脸,爪子像狗,身后有蛇的尾巴。我还听说有翅膀,但是亲眼看了,却没发现。听说是被他捉它的人砍掉了,可惜。” 金多骁说完,掌镜使歪歪头沉吟了片刻,提笔开始作画。 纸面本来不宽,他画的还是横向,完成后有半个巴掌大。 画作写意的成分很少,金多骁看看书房里挂着的其它几幅画,发现这家伙擅长工笔,只是境界似乎不高,所画尽是常见的动物,个个圆乎乎毛绒绒憨态可掬。 毕竟没见过实物,他理解的这个怪物,蛇的成分更多一些。 金多骁指着怪物后背的地方道:“这里不是鳞片,而是普通的背毛,但是不长,像牛背上的那种。” 掌镜使再想想,挨着刚才那个图像的下方,重新画出了一个。 胖哒哒的……麒麟? 金多骁扭着脖子看了看,指指怪物的头:“并不是真的人脸,而是花纹。”因为前两个形象太圆润,他特意强调道:“没有那么壮,也没有那么圆。那怪物很瘦的,你就想想你自己,差不多就是这个程度。” 掌镜使瞪着他,不高兴了。 他不高兴的结果是,画出了一只皮包骨头的……花斑……马。 这只马四蹄朝天,躺在地上,好像是正在打滚玩。大嘴张开,两排牙齿呲出来,舌头耷拉在嘴边,耷拉的老长。 金多骁的嘴角一垮。 因为掌镜使在马旁边空白地方快速的补上了一个字:骁! 然后歪歪头看他,微笑挑衅,得意的要命。 “你知道我的名字怎么写,这很好。”金多骁手握成拳,一下戳在掌镜使秀气下巴前:“会道术了不起啊?会画画了不起啊?再敢耍我,打你哦。” 掌镜使躲也不躲,施施然从身旁珐蓝红花的直筒大花瓶里抽出一支卷轴,递给了他。 展卷来看,有一怪物昂首腾跃状如虎豹,额头花斑似一双人眼。它拖着蛇尾,肉翅伸展,背后是滔天的巨浪。画卷下角有二字注解:化蛇。 金多骁当即从桌子上跳下来,有点不好意思:“你,你早就知道我打听化蛇的事?” 掌镜使用笔头敲敲桌面,在纸上写道:“技拙,如再有机会,邀你同去。” 金多骁想,那不用问了,那只化蛇肯定就是他打死的。此时此刻如果换做是沈从容,肯定要踹自己两脚。跟妖怪有关的事,教中没有比我更了解的了。你直接问我不就完了吗?我还能不告诉你吗? 幸亏他不会说话,不然自己更要窘死了。 听说他最后一次下山,捉的还是化蛇。没想到成也于此,败也于此。 沈从容来告诉他,已经提议开棺验尸,让他放心。 我放心,当然放心。你办事,我哪有不放心的道理? 只是,我能不能去看一眼? 沈从容摇摇头:“长老们本就不情愿,如果你也要去,只怕有人要借机生事。我尽力推动此事,你还是静候佳音吧。”他说罢就准备离开,衣摆却被拽住了。 金多骁的目光越过他望了望门外,手下用了点力气把他拉近,压低声音飞快的道:“我怀疑,井中的尸首根本就不是他!” 沈从容吃了一惊:“何以见得?” “就算是血肉化尽,总还有骨头在。”金多骁突然笑了:“没有亲眼见到,我始终不能相信。他和别人不同,只有我知道。” 掌镜使是个傻实诚 八月份,金多骁押送过节采买的时鲜果品回山,在山下五十里外的一处荒村歇脚的时候,不知从哪里窜出许多红毛猴子,围住几大车瓜果哄抢。 金多骁当时身边只有四五个人,这还是把马夫算上了的。 本来想着几车水果而已,有谁会来抢劫?故而没有带护卫。突然而至的猴群让他们一时慌了,几个人拔刀的拔刀,挥鞭的挥鞭,拼命驱赶。可这些猴子狡猾的很,并不和人硬碰硬。你赶它,它就跑,在荒废的民居间一窜就不见了影子,回头再从某个意想不到的角落里冒出来,掀开装瓜果的筐子往地上掼,连啃带踩,不一会儿就糟蹋了一多半。 正文 第九章 金多骁也不傻,他知道猴子是群居动物,一群之中定然有几个地位比较高的。瓜果已经被糟蹋成这样,这趟肯定是白忙了。至少杀几个猴群首脑,也解一解这场意外的闲气。 他瞅准了其中一只最为油光水滑的,这只猴子脸上的毛色已然有些发白,想必是活了些年头。众猴子哄抢之时,他就端坐在附近一处低矮的房檐之上,有猴子抢了大瓜果,首先送到它的身边。 这便是猴王了。 金多骁拔刀便砍,不想猴王虽然年纪大,可是攀爬轻灵,从一个个荒废的民宅屋脊上跑过,速度快极了。他气红了眼,一心只想杀了它泄愤。他虽不会轻功,可是跑的快,也没有落下太远。 就这样一个跑一个追,不知不觉的,待到金多骁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然跑进了一道狭长的山坳之中。 隐隐有滚石的声音,他抬头一看,那猴王正攀在半山腰光裸的岩石上,抠下碎石冲着他往下砸。 金多骁慌忙躲避,这猴王显然不准备放过他,尖声厉叫唤来了许多猴子,指挥它们把碎石、木枝投下来砸人。 深谷狭长,猴王是故意引他来此,想要凭借地利给他点苦头吃吃。 金多骁觉出中计,可再想回头,更多的猴子出现,堵住了来时的路。 天色已然暗了下来,空中闷雷阵阵,众猴子的目光幽幽亮亮,像一盏盏青色的小灯。 回头已然是不可能了,金多骁只能硬着头皮往前跑,一边跑一边大声呼救。 虽然明知此地荒芜,不太可能得到救援,可是,毕竟距离留云山不太远,万一山中有谁来采药,碰巧听到了呢? 他运气不错,还真有人碰巧在这里出现。只是,他们并不是来采药的。 金多骁跑着跑着,突然一个人影从天而降。 金多骁脚步急停,猛然看见来人的脸,吓得跌了一个屁股蹲。 掌镜使者紫衣翩翩,一脸的油彩在夜色中七分像鬼,另三分更像妖怪。 有杂乱的脚步声,马刀头气喘吁吁的跑过来,瞅见了金多骁,咦了一声。 “玄副使,你这是行的什么礼?” 金多骁大囧,他看的清楚,掌镜使微微别过了头,嘴唇抿着,肩膀却一抖一抖。 猴群安静了一瞬,接着更多的落石从天而降。 掌镜使迅速伸出手,抓住金多骁的手把他拉了起来。金多骁只觉得一只冰凉的爪子扣住了自己的虎口,浑身上下顿时不自在起来。挣巴了一下,却得到一个瞪眼的威胁。 不知道为什么,他怂了,任由掌镜使把他拽到了身边。微凉的夜中,隔着几层衣服布料,他能感觉到一丝暖意,更让人难启齿的是,掌镜使把他拽的极近,金多骁几乎半个身子藏他身后。肩膀挨着肩膀,金多骁在心中拼命的念刀法口诀,可是无用,怎么也没法忽略对方胳膊的轮廓。 看着挺瘦的,倒是不硌得慌。 等等,我在想什么啊? 这一瞬间,他的脑子里已然如同荒山跑马,乱轰轰的转过七八十个念头。可是掌镜使者丝毫没有感觉到他的心思,手里非但一点没松劲儿,反而另一只手抓住了马刀头的胳膊,如法炮制,拉到了自己的另一边。 金多骁下意识的盯着他抓着马刀头的左手,盯的死紧。 这只手抓着马刀头的胳膊,往山崖左边抬了抬,马刀头当即会意,顺着这个方向跑了出去。 接着,金多骁手中的“爪子”也动了动,给他指了山崖另一边。金多骁并没有立即反应过来,掌镜使便眨眨眼,像是在问,你愣着干什么呢? 啥意思?哦,哦,知道了。 金多骁像马刀头一样,顺着山崖右边跑过去。 他们两个一左一右跑向猴群的后方。就听得马刀头突然一声暴喝,群猴猛然受到惊吓,慌乱的往前跑去。 掌镜使在山谷正中稳稳站定,正是群猴奔去的方向。 金多骁如法炮制,也呼喊着驱赶猴群。 猴王夹在群猴中,虽然也是在奔逃,却始终保持三丈来高的位置。 群猴奔跑的同时,马刀头足下发力,加速狂奔。金多骁一时没看明白,仍然保持着驱赶的动作。 就在马刀头跑到掌镜使身前,金多骁听见一声长剑出鞘的铮鸣,掌镜使抽出了马刀头背在身后的宝剑,顺势向着山崖跑去,踩着陡峭的山石眨眼就上到了半山。 金多骁看的真真的,掌镜使踏过群猴的落脚之处,直直奔向猴王而去。 而猴王抓在山腰斜生的树枝上,见有人杀来,全身猛然发力,接着树枝的弹力,轻巧的弹向另一侧山壁。 就在此时,闪电划破长空,照亮了山谷中的一切。猴王刚刚起跳,掌镜使随之足下点一点山壁,如飞鸟一般腾空而去,身体极尽舒展,手中长剑挥起,一剑斩下! 猴王的前臂已经抓住了对面山崖的树枝,剑光比它更快,一剑劈向它的后颈! 一切只在瞬息间,掌镜使冲力过大,足尖点向对面山崖,在空中急转,落地单膝跪地,一手撑地,另一手持剑高高扬起,甩出一串腥气的血珠。 “咕咚!”猴王的头颅摔下。“呱唧!”猴王的身体跌落。 群猴瞬间安静,接着爆发凄厉的吼叫,手脚并用四下奔逃,很快就跑的无影无踪。 掌镜施施然站起,长剑挽花,骤然一抛,“唰”,飞进马刀头背上的剑鞘里。 金多骁看着他扬起的半个嘴角,全身汗毛都竖了起来,下意识捂住了自己的后颈。 “谢……”他艰难的吞了口口水,总算找回了点自己的声音,向着掌镜使拱了拱手:“谢你相救。” 掌镜使站在他身前五步的距离,他面上的油彩带着笑纹,他本人却没有表情。 这几个意思?金多骁捂着后颈,紧着后退了两步。他的目光顺着掌镜使的脸上悄悄向下,看到他把右手藏在了身后,袖中有什么液滴顺着无名指一滴一滴无声落下。 “你们怎么会在这儿,收……”他的心里发毛:“是、是收妖来的吗?” 正文 第十章 掌镜使没理他,看向了马刀头。 “啊?”马刀头愣了下,随即转向了金多骁,解释道:“此地之前爆发疫病,虽然当时将尸首焚烧,但冤魂并未离散,附在周遭生灵上,伺机作乱。已然除掉了,你放心。” 金多骁这才松了口气,为了挽回些面子,强撑着挤出一丝笑:“我,我没什么不放心的。”见掌镜使仍然没什么反应,只得上前几步,只看他一人,只问他一个。 “你的任务完成了吗?一起回山吧?” 今天的掌镜使和以前不太一样,他不怎么笑了,一笑也不好看,淡淡的敷衍。见金多骁问他,也不回答,也不拒绝,反而向着山谷另一端指了指,转身拔腿就走。 马刀头追上,走了两步见金多骁还愣在原地,紧忙招呼他跟上。 山谷有尽,出去之后是一片开阔的野湖。 湖畔周遭,是更惨烈的战场。 树木横飞,草地破溃,空气中弥漫着血肉焦糊的腥气,让人作呕。战场中央是一条青麟巨蟒。巨蟒已然气绝,一半身子浸在水中,露出的头部搭在地面上,足有半人高,尽是破溃的血洞,像是有人在他嘴里塞了炸药似的。 随即,他看见了尸首,一个两个,还有半个,甚至更零碎的身体残片。 这些人……他们…… 金多骁自小便听说,留云山中有巨蟒,潜藏水底不出,曾被当做山神,用活人献祭方能使其现身。 他不可置信的看向掌镜使,心中惊骇,眼眶充血。 “他们都是你的侍卫吧?原来你就是这么除妖的!” 掌镜使眼锋一厉,深深的瞧着金多骁,一声清晰的冷笑,转身就走。 马队长哎哟哎哟的打圆场,玄副使你不知道情况不好瞎说啦。 金多骁大怒,我瞎了吗我看不出来?这明摆着他拿手下做垫背的。是,他是杀了蛇。人也没保住吧?他当头儿的不护着身边的人,有危险应该他往前冲啊,好好的几个大小伙子凭什么让他这么轻贱?他不是会用吞月吗?吞月还不够除妖的吗?如果用人命做引子,我也能杀蛇,要他这掌镜使有何用? “哎呀哎呀不是这么说啊。”马刀头急的不行,奈何嘴上掰扯不明白,眼看着掌镜使越走越远,他得赶紧去追。 “哎哟,你可愁死我了。”马刀头不知道怎么组织语言,急急的道:“没人拼命,从来都是。到掌镜使手下能连升三级,他们都是为了这个。” 金多骁一哽,指指掌镜使离去的方向:“那他也不能把人当祭品啊。” “哎呀,反了,你说反了。”马刀头也顾不上他,急急的追去了。 死寂的野湖边只剩金多骁一个,傻呆呆的看着满地的尸首,满心的愤怒像是被泼了一盆冷水。 “喂,你们谁起来一下,告诉我什么才是真相!” 金多骁押送贡品失败,被衔月大巫好一顿数落。他倒是没有隐瞒,说了是猴子抢劫,也说了承蒙掌镜使救命。 说着低下了头,心中愤愤,老子又不是干不过那些红毛猴子,谁要他救啊?他自己还不清白呢,做什么好人? 头顶突然一静,金多骁不解的抬眼,见衔月大巫拧着眉头,似是茫然。 “你说,是掌镜使救了你?” 金多骁哼哼一声。 “啧,说话!” 金多骁不情不愿,拉长了声音道:“是他救的我。” “奇了,他适才刚刚回禀过,并无此节。” 金多骁一愣,眼前忽然出现了掌镜使把右手藏到身后那一幕,难道,他受伤了? 他怕自己被罚,受伤了也没说? 所以说,他怎么能死? 是夜,八月十四。不,按照时辰,已过子时就该是八月十五了。空中的乌云没有散,遍地晦暗,掌镜使的别院中寥寥几点灯火,并没有人值夜。 金多骁熟门熟路的走进去,走过曾扎了箭靶的小院子,走到自己幼年住过的卧房门前。 透过门缝看去,地上浴桶冒着热气,掌镜使着一身宽松的寝衣,站在附近的脸盆架旁,稍稍挽了些袖子,弯腰下去撩起盆中水在洗脸。 嘿哟嘿,这家伙庐山真面目要露出来了啊! 金多骁老早就想知道他究竟长什么样子了,奈何掌镜使在人前从来都是油彩饰面,他在人后什么样,今次还是头回见到。 金多骁激动不已,垫着脚尖,伸长了脖子聚精会神趴着门缝瞧。突然见掌镜使右手一缩。 “嘶……” 金多骁恍然,这是伤口碰了水。 这家伙怎么这么笨?他的腿脚比脑子更快,已然推门而入,几步上前就按住了他的右手。 掌镜使吓了一跳,满脸水珠和油彩残留的混合物,也把金多骁吓了一跳。 好家伙,这要是半夜在外面碰上,比看见鬼还惊悚。 “赶紧洗了,难看死了!” 掌镜使倔强的不动,似乎是有些委屈。 金多骁别开目光,可不敢看久了,害怕晚上做恶梦。他按着掌镜使的后背,手滑上他的脖颈,轻轻下压。 “笨得要死,洗个脸都洗不好,我来吧。”掌镜使不依,脖子梗了下,金多骁不知道哪里来的胆子,眼睛一瞪:“少啰嗦!” 这话好没道理,掌镜使者从来没跟他说过一个字,何来的啰嗦? 掌镜使者深深的吸了口气,老老实实的弯腰低头,一脑袋扎进脸盆里。 “你别多想,本副使是珍惜教中人才。碰巧路过,顺便帮忙而已。” 这句话更是白说了,掌镜使者根本就听不见。 他嘟嘟囔囔不停,多半是说给自己解心宽的。一手按着掌镜使柔软的脖子,一手从脸盆架上的小盒子里沾了些洗脸的药粉,用水沾沾湿润,全数糊到人家额头上。 “啪”的一声极响,要是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借机给了人家一巴掌。 金多骁吐吐舌头,顺着他后颈安抚的呼噜两把,是不小心手重了,不是要打你。 噗噜噜,一串气泡从水盆里冒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