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章 不知是从哪一天开始,王小莉变得心神不宁,变得心怀憧憬又很不自信。她有了一个超出常人的爱好,特别喜爱照镜子。那不是常见的走走过场,不是在梳头洗脸时,嘴中咬着梳子的对镜理妆,也不是如同那些衣着雍容却又庸俗的女人,不管有人无人,都会掏出廉价或是精致的化妆盒来,拿着唇膏咂吧着腥红的嘴唇。她是长时间地呆在镜子面前,屏息凝神,凝望着镜中的那一张脸,仿佛一个刚入道不久的收藏什么珍奇异宝的人,在费神地研究,展现在眼前的到底是真品还是赝品。唉,如果不是那眼角的皱纹,不是那一笑就如同干枯的菊花样伸展开去的难看,镜中的那一张脸还算得上光彩照人。柳眉,杏眼,瓜子脸;脸上的皮肤也还洁白,只是不该像那风干的腊肉样,渐渐地失去了不再带来光泽的水分-- 你照个什么照!脸上有屎啊?-- 有一次,见她天天对着一面镜子乐此不彼,自己说的什么话她也全似没听见,男人李国强不满了。 你脸上才有屎!!王小莉啪的一下覆了手中的镜子,柳眉倒竖,杏眼圆瞪。那突然的怒气,就象挑起了什么深仇大恨。 李国强一愣。没想到自己一句半开玩笑的话,老婆的反应竟如此过敏。如果是以前,他早就跳起来了,跳得比女人还要狠,可是现在他跳不成了,自从折了一条腿,他的脾气也远远地折去了。那本是要跳蹿起来的挑衅的火苗,在他眼中闪了几闪,风吹残烛样的熄灭了。他象一条挨了主人一棍的狗,悻悻地站在那里,口音不清地咕叨了一句什么,然后低下头去,转身瘸着一条腿,深一脚浅一脚地摇晃着身子出门了。 他是去照看学校门口的那个小卖店。 看着这个残疾的身影,王小莉为刚才的无名怒火后悔了,可是又一想,自己的青春,自己的一切,不是全都毁在这个家伙手上了吗。 二十年前的李国强可不是现在的李国强,青春年少,一身朝气,匀称的双腿,修长的身影,是校园运动场上的一道亮丽的风景;那一个矫健漂亮的三步投蓝,引起了阵阵欢呼,也吸引了多少情窦初开的少女痴情的目光。 王小莉也是他众多的啦啦队和粉丝们中的一员,她虽然相貌出众,也常孤芳自赏,可是在这公认的体育明星面前,还是强烈地感到了一个怀春的少女,对异性健康身体的无限向往。不久,在一个月光如水的晚上,胆大泡天的这一对儿,就在那广阔的操场边,那一排树影浓重的女贞树丛中,过早地尝试了青春的禁果。他们尝到了禁果的新奇和甜蜜,也尝到了这甜蜜之后的苦涩。后怕,焦虑,猜忌,这其中的任何一环都足于粉碎正常的学习。和绝大多数身陷早恋陷阱的一样,他们草草地结束了学业,也草草地组建了家庭,李国强到了砖厂,成了一名整天和那些砖柸打交道的烧砖工人,一个灌篮高手整天抛递着那些粗糙的红砖头,并没有成为人们期望的姚明或者李宁,王小莉呢,一个本来学习还说过得去的女生,哭泣了一场之后,也到了剿丝厂成了长长的作业线上的一名剿丝女工,曾经让人耳目一亮,极可能成为什么演艺界,什么模特队伍里的明星,或者至少也能攀嫁高枝,会成为一位贵妇人的前途无量的美人儿,消失在那机声轰鸣,飞棱转运,一排又一排清一色的灰色制服里的工人中。 当他们从早恋的激情中清醒的时候,为时已晚。望着一个又一个发展前途远不如自己的同学,有的上了中专,有的上了大学,更后来,别人的生活越来越好,与别人家庭生活的差距越来越大,先前的理想一个也没实现的时候,早恋的苦涩味儿就象发酵似的越来越浓,终于有一天,它象咝咝吐着火苗的导火线,在这个家庭引爆了。抱怨,指责,埋怨,悔恨,由争吵到怒骂,由怒骂到动手,在他们的哭闹争吵之中,传出了摔砸家俱的声音。早晨上班的时候,一个眼睛红肿,一个面色淤青,小俩口儿都面带忧伤,神思恍惚。终于有一天,神思恍惚的烧砖工,让那城墙似的砖柸压倒在废墟似的砖砾中;他被压断了一只腿,成了残疾。从此,这位身材均称,健步如飞,上个楼梯都三步并作两步跳的汉子,就象被剁去了一截,矮了,萎了,只能一高一低地摇晃身子,一步挨一步的拖着腿行走了。 突然的变故让频临解体的家庭又重新团聚在一起,男人没有了以前的暴跳如雷,女人也没了以前的尖酸刻薄,虽然男人仍如以往的口无遮拦,说话粗糙,没有水准,还象生活在那些没有什么文化的工人当中,王小莉也时而耍点儿小性子,但总体来说,俩人都象过了磨合期的齿轮一样,懂得了体恤和谦让--今天,王小莉这唯一一次多年来的无名怒火,算是例外。前些时候,剿丝厂企业改制,王小莉也下岗了,俩口儿就把砖厂付给李国强的事故赔偿金,还有王小莉的下岗补偿,在他们住地附近的曙光中学的门口,盘了一个小卖店。这曙光中学的大门两旁,和其它许多地方的学校一样,开满了各式各样的小店,每到上学和放学,进出校门的学生就蜜蜂似的钻了进去,买纸,买笔,买火腿肠,买快餐面,买种种小吃。他们的小卖店就是这众多小蜂窝中的一家,除了针对学生卖些零售商品,还有烟酒付食,既有生了小孩的红糖鸡蛋,也有死了人的冥纸鞭炮,总之,这个品种齐全的小杂货店,供应着这一方小区的人们生活的必需品。靠着这个小店,一家人的生活虽谈不上富裕,却也是衣食无忧。 正文 第二章 这接下去的日子本来是平淡而悠闲:王小莉不再怀念过去的众星捧月,也不再跟人攀比吃穿,她和李国强象农人种田一样,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按部就班地打点着这个店子,有人来了就卖贷,无人光顾小店的时候,李国强有时就摆着小凳,在店门口和人啪啪地下几盘象棋,王小莉呢,就躺在柜台里的那个竹椅上,袖着手看着柜台上收音机大小的黑白电视,那播放的似曾相识却又永远看不完的港台肥皂剧,日子过得悠闲又自在。到了月底,多多少少会有预期的进帐。小店以李国强为主,她在家里收拾家务,主要的家务是按时弄好中午、晚上两顿饭,因为已读初三的儿子必须要准时吃饭。儿子的生活是他们生活中的头等大事。儿子吃完了饭出门上学去了,她就去小卖店换李国强回家吃饭。 他们的家就在学校背后的那条巷子里,隔着一道长长的院墙。每天,王小莉都会睡到上午第二节课下课的铃声响,学生们在做课间操的时候,隔着那道院墙传来抑扬顿挫的一二三四的节拍声,她还懒在床上,才打着哈欠,然后睡眼惺忪地抻手去拿搭在床头的衣服,开始又悠闲平淡的一天。有时睡着睡着,突然一惊醒,一看床头的钟,已经快十一点了,这才记起早已睡过了课间操的时间了,想到还要到菜场去卖菜,这时这个女人,才显出一点儿过日子的紧迫来。 可是有一天,这种平淡和慵懒被打破了。 已经忘记了是在哪一天,她做了一个梦,一个在她看来到了这种年龄的女人不该再有的春梦,可是的的确确,她做了,做得惊心动魄,做得激情澎湃;她好象是从浴水中醒来,全身冒着热气,浑身都湿透了,她的心砰砰跳着,快要跳出她的心脏,她掀开了被子,象抛上岸边的鱼,躺在床上直喘息。在一种喘不过气来的压抑中,她感到了一种畅快和酸痛,同时也感到一种无地自容的羞耻。梦中与她鱼水之欢的男人,不是孩子的父亲,不是自己的男人李国强。这突然降临的春梦,让她再也没有了那安然入睡的平和心态;半夜醒来之后,她再也睡不着了,与其说带着一种好奇,不如说带着一种回味,躺在有些湿漉的被子中,回忆那些让人耳热心跳的梦境。那梦境让她一下回到了二十年前,那个月光如水,操场上一丛丛浓重的女贞树荫的年龄。她仿佛嗅到了女贞树被压断的枝叶发出的清新的气味儿。那是她此生不再嗅到过的青春的气息。她在满屋的幽暗里睁大着眼睛,好象在努力寻找梦中人的身影。这个突然撞进她梦中的身影,是那样的飘忽又确切;那是一个她再熟悉不过的人,时常光顾她的小店的,那曙光中学新调来的一名男教师。想到那位男人文静朴素又彬彬有礼的神态,这做了一场春梦的女人便倍感自己的荒唐与无耻。 她抚摸着自己不听话的仍在发烫发烧的脸,狠不得搧自己两耳光。她有一种罪恶感,她直挺挺地躺在床上,一动也不敢动,她怕有什么响动,引起人的关注,泄露这见不得人的秘密。可是这深更半夜,还有谁会关注她这个女人呢。在屏息凝神中,在夜的宁静中,她听见的只是睡在隔壁房间里的李国强的翻身和梦呓。自从李国强出了事故,因绑着长长的石膏,不方便在一床后,两人就分床了,他病好后,俩人也很自然地没在一间屋睡了,那些床弟之事,那些曾经渴望和燃烧的激情,仿佛也因那一次事故一下熄灭了。可是,一个毫不相干的人,竟然勾起了她本已忘却的记忆。在男人的梦呓声中,在另一个房间里儿子的鼾声中,在这宁静的夜里,这个夜半失眠的女人,想着自己的青春,想着如花的岁月,想着曾经有过的多么美好的憧憬,想着与自己的憧憬大相径庭的生活,想着自己曾经充满了希望的一生,就会象现在这样平平淡淡地暗自消磨,已经不再多愁善感的女人,突然感到鼻子一酸,泪水夺目而出。 那一夜,她再也无法入睡。她象以往一样躺在被子中一动不动,但是那种一动不动却分明有了一种自怜;如果有谁突然掀开她的被角,就会看见她眼角的泪痕,那连着泪痕闭着的眼皮不甘心的眨动,那是她的内心正涌动着潮汐。可是很遗憾,儿子起床走了,男人李国强也起了床,他像往常一样,象没有意识到这另一间房里还躺了一个大活人似的,他径直到了卫生间,听见他响亮的尿尿的声响,响亮的咳嗽声;听见他洗漱完毕,将牙刷象投篮一样,精确地投进瓷缸时的清脆的碰撞声,然后那拖擦着地板的一轻一重的脚步,走出卫生间,走过她的房门,没有任何停顿地径直走过铺了灰色地板砖的客厅,啪嗒一声,关上了他身后的防盗门。 直到李国强那一高一低,一重一轻的脚步声下楼去了,王小莉才掀开头上的被角,睁大眼睛。她看见的仍是一成不变的陈旧的家,早已过时的家俱,已经发黄的墙壁,发黄的墙壁上那已腿了色的窗帘。窗外,越过那道长长的院墙,正传来学生们做早操的喇叭声。可是这个熟悉的昂扬有力的声音她却象没有听见,她在软弱地想,如果她死了,死在了这个床上,那李国强是不是也会象今天这样,旁若无人走过她的房间时,望也不会望一眼? 她为这个冷不丁冒出来的想法吓了一跳;她还没有来得及思考,这个想法合不合逻辑,有没有道理,一种强烈的委屈感就已袭遍了她的全身,她又感到了鼻头发酸,眼眶发涩,浑身沉浸在无边的哀伤中。王八蛋的!她用拳头捶打了一下床被,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想要骂谁。是男人李国强?是命运?是现在的生活?好象都是,又都不是,不过骂过之后,她似乎感觉好些了,沉重的压得她喘不过气来的哀伤减轻了许多。无论如何,她是再也不能安然闭上眼睛,天天象死尸样地挺到学生的课间操的喇叭声响了,想着自己的后半生就这样躺在床上悄无声息地睡过去,她象了火一样,一下从床上跳了起来。可是当她穿着单薄的睡衣,坐在床头,准备起床的时候,又两眼茫然,起床后去做什么?家里卫生昨天刚已扫抹过,墙柜和桌椅,都已擦得锃亮,到菜场去买菜,来回也用不了一个钟头的时间;到茶馆和几个姐妹去打牌,也象毫无兴趣。她双手交叉,抱着有些凉意的瑟缩的肩头,四处打量。她望到了那扇十多年来一成不变的褪了色的窗帘。换窗帘!她突然为这个想法感到激动,象迷失了方向的航船,重新找到了前进的方向。她开始利落地穿衣套裤。她决定对生活进行一些改变,她想让自己平淡枯燥的生活增添一些新鲜的色彩。 正文 第三章 当她利落地收拾完毕,准备出门的时候,突然想起了什么,她又转身走进寝室,站到了穿衣柜前。她望着那老式的梳妆镜,望着镜中人的身影,她已经好久没有与镜中人面对面地详端了,那里面的人物仿佛早已成了一个陌生人。对着那人影看了一会儿,她拉开那镶了镜子的柜门,从底层的小抽屉里一阵摸掏,掏出了一个绿塑料背面,画有喜鹊登枝的小圆镜子。那是她刚上中学时买的一面小镜,伴随着她度过了不安、羞涩、红润的少女时光。她试掉了上面的灰尘,镜面仍光洁如新,她握在手中,就象攥住了一片光亮的时光。她满意地看着这面小镜,然后装进了随身带的坤包里。 就是从那一天开始,她爱上了照镜子。 在学校的门口开了四五年的店子,这学校里的教师她也大半熟悉了,不熟悉的,叫不出来的名儿的,只要一看脸相,也知道是曙光中学的老师;要不,就是这附近的居民,或者是路过的。当然,不管是老师,居民,还是路过的,只要是她王小莉的顾客,她都会笑脸相迎,可是有一天,她的店子里来了一个顾客,让她感到意外又好奇,也笑不出来。 那是一个炎热的中午,她来换李国强回去吃饭。刚放学时的一阵卖买东西的热闹劲儿过去了,校园门口一时显得十分安静,公路两旁的两排大树,树叶儿也在正午的阳光下晒得蔫下了头儿。学生们三三两两的进出着校门,那拦着一道长长的电动门的铁大门,也反射着让人倦意的阳光。除了偶尔进来一个学生买一枝笔芯,或者要一根雪糕,店里一时也没有什么生意。不知从哪棵树上传来的蝉声,催眠曲似的叫着,坐在柜台里内凉竹椅上的王小莉,抵不住一阵阵困倦袭来,也闭上了眼睛假寐。 请问,有人吗? 请问-- 不知过了多久,她突然听见有人在轻敲着柜台。 --你买什么? 她揉着半睁不开的眼,睡眼惺松地从柜台里站起身来。 我要--你是?! 柜台外的男人,像遇见了什么熟人似的,睁大了眼睛,灼灼地盯看着她。她扫了那人一眼,自己并不相识。哪有这样盯着人看的!想到自己刚才还打了一个哈欠,实在有些不雅,便悄悄低头检查了一下,两手扯了一下单薄的衣襟,一面就带着不悦,表情淡漠地催问道:要什么? 那男的显然是认错了人,露出一脸恍悟又惆怅的神情。接着他又好奇地问: 请问,你是李老板的--姑娘? 王小莉绷着的脸差点儿噗嗤一下笑出声来。想到在陌生的男人面前如此大笑不太自重,就强忍住了笑,说,我是她老婆-- 哦,是老板娘。 王小莉听了眉头一皱,她不喜欢人家叫她老板娘。倒不是怕人家把她叫老了,是总觉得这老板娘一词,对于她这个开小店儿的就是个讽剌。 我叫王小莉--她带着强调的语气对那男人说。 王小莉?是大小的小,茉莉花的莉?那男人又显出一脸的好奇来。 是的,怎么了? 哦,不怎么--对了,我想买-- 那个男人买了东西走了,轮到了王小莉感到了好奇。一个大男人,怎么象个女人一惊一咋的,不过看他的表情,倒也不象轻薄的样子。也有一些无聊的男人,趁着来买东西的机会,对她言语轻薄,一双鼠眼也在人身上乱窜。对这样的男人,她一律没有什么好脸色,宁愿生意不做。可这个男人只是盯望着她的脸看,那目光的清澈,看不出是个心怀鬼胎的人。她站在柜台里,望着从自己店里走出去的那个男人,在半路跟与他打招呼的两个学生点了点头,然后径直走进了曙光中学那道银白色的铁栅栏门。 接下去的几天,在她换李国强吃饭,中午来守柜台的时候,那个人就经常来,有时买一枝圆珠笔,有时是一瓶红墨水,有时也跟学生一样,是一根雪糕,或者一瓶冰镇汽水儿。王小莉为他拿这些东西的时候,总是客气而凛然,脸上一种神圣不可侵犯的样子。那个人站在柜台外,几次欲言又止,想与她答讪,王小莉却回过去不望他。真是,买东西就买东西,有什么值得说这说那的!还说自己是老李的姑娘,哪有这么讨女人欢心的! 不过,别人说自己年轻,总归是好话,脸上虽然没有表情,心里还是很受用。只是她是一个很本分的人,不想与不三不四的男人有什么瓜葛,更不想有什么风言风语。她知道自己比起同龄的人而言,还算显得年轻,这大约也是她唯一一点儿可以安慰自己的资本。不止他一个,还有一个老婶子也说过她比李国强年轻的话。李国强本来就生得老相,刚上中学的时候,十六七岁的年纪已经象二十好几了,不过那时只感到他很成熟,很可靠。出了事故之后,李国强腿瘸了,人也像一下都萎了,腰弯了,肩缩了,这几年头发也白了,不到四十岁的年纪,看上倒真象有五十好几了。 有一天晚上,她又想起那个男的说的话,就做为闲谈,说这学校是不是又调来了新老师。李国强说,你这还不知道啊,每年开学,曙光中学都会面对全县招考教师,唯有那个孔老师,是他们请来的。 为什么? 我说你!只知道没事儿就在屋里睡瞌睡,一点儿也不操心!这个孔老师就是我们县第一个考取北大的人,是那年全省的文科状元。他大学毕业后,主动要求回到家乡,回到山区学校当老师,前几年的报纸不是还在宣传?听说他的书倒是教的真好。如果我们小宝能到他班上读就好了。不怎么关心教育上的事儿的李国强,自从儿子上了初中,竟比谁都关心起考试升学的事情来。 哦,是他?王小莉收拾着晚饭后的餐桌,抹着桌子的手一时停了下来。她依稀记起有这么个事儿,打牌闲聊时,好象有个姐妹说起过,还当做傻冒笑话来着。她还为他打过报不平呢。想到自己对人家的不冷不热,竟是有些过分。完全是自做多情!还以为人家名牌大学出来的大学生,大才子,会打自己这个半老徐娘的什么主意,说出去还不笑掉人家的大牙! 正文 第四章 也许是发自内心的自责吧,再遇到那个孔老师,王小莉就热情了许多,人还隔得老远呢,还不定上她这小店里来呢,这女人只要望见,就恭恭敬敬从柜台里站起身,笑脸相迎了,嘴中亲热地招呼道,孔老师--。对于这个豆腐西施--男同事们背后都这样称这个老板娘--突然的热情,走出校门的孔老师有些受宠若惊,不知道这个女人为何对他先冷后热。不过有一天,他终于知道这其中的原因了。 孔老师,能不能把我们的儿子李小宝,也调到您的班上啊?那一天,他来买了一块香皂,正准备出店门,女店主拦住了他,面带一种羞涩和祈请。他望着这个女人的眼神,那一张曾经相识的脸,让他心头一颤。他暗暗地叹了一口气,不知道为什么自己还迷恋着已逝的情怀。 让子女考取大学,考上一个好学校,几乎是所有家长的希望,这对夫妻自然也不例外。他不知道为什么外面把他传得那么神奇,他只不过在尽力做好自己的工作而已;也许是运气好吧,他在乡下的学校带的毕业班,考取的县市高中重点学校的学生,竟占到了全县所有学校的前三名。做为全县重中之中的初中曙光中学,为了保住自己的龙头地位,不惜一切手段,把他从乡下挖了过来。 这学生调班,是要学校领导安排--不过,他们二班的师资力量也很强,有的还是市里的学科带头人啊。 他对那个女人说,对所有的家长他都这样说。所谓的重点班,都是领导定的名额,他只承认教学。 哦--女店主有些失望地长长地叹了口气,因为羞涩而脸红的脸更红了。他一看就知道,这是一个极少张口求人的人,受到拒绝后难堪的表情。这个感受他也有过,曾经为了他的心上人,唯一的一次也是这样面带笑容,却又很不自信地求过人。现在这个有些难堪的女人,仿佛是为了怕他更难堪,还对他露出洁白的牙笑了一下,您为难就算了--只当没说的!她努力做出没什么大不了的事儿的爽快的神态,但他分明看见,在那个女人一转身的瞬间,脸上又飘过淡淡的忧郁。 几天以后,王小莉中午又来换李国强回去吃饭,一见面,李国强就问,那个孔老师,跟我们,跟你娘家是亲戚?王小莉一愣,谁说的,我没听说啊,怎么?李国强就一脸的得意,露出自信的神态说,一定是他常到我们店里来买东西,知道了我们的情况--告诉你,小宝调到重点班去了! 这无疑是一个大喜讯,前两天俩口儿还在为怎么去找校长,让给儿子调班伤神。 真的?王小莉也面露喜色。自己没有完成的学业,因为早恋带来的遗憾,她早就全部寄托在儿子身上了。 教导处的张主任上午来告诉我的。这次月考后他们又调了班,那个孔老师专门要去了小宝的卷子,说是他点名把小宝调到他班上去的。 望着喜形于色的男人,王小莉想起了几天前的一幕,心中不由又增加了对那个孔老师的几分好感。 晚上儿子回来,果然说是调班了;这接下来的几天,因为父亲成了瘸子,成了残疾,受同学和伙伴们的欺负和嘲笑变得内向的儿子,突然间象换了一个人,变得活泼,话也多起来了,一家人围着桌子吃饭的时候,总要绘声绘色地说起学校的事情来,张口闭口,都是我们孔老师如何如何,说他如何风趣,如何学识渊博,如何上课从不看讲义,也讲得大家听到下课铃响了还余兴未尽;如何在课间的时候和同学们打成一片,那棋艺又是如何了得。儿子的眼中,全是对新老师的崇拜,对学习,对生活的热情。看见儿子的变化,母亲是喜不自禁,乐在心头,一面嘱咐儿子要好好听那孔老师的话;父亲也是听得张开了嘴巴,就着花生米,端着的半杯酒,也忘记了往嘴里送。听儿子滔滔不绝地把他的孔老师说得天花乱坠,神乎其神,这父亲就咂吧了一口酒,也忍不住插嘴道,你们孔老师,他会不会打球,打蓝球? 听男人说出这样的话,正在给儿子挟菜的王小莉停住了,不满地瞪了他一眼:你说点儿别的好不好? 儿子却被逗起了兴趣:爸爸,听说你的蓝球打得很好,我怎么没看见过啊。李国强就笑眯眯地拿起一只筷子,一敲儿子的头:老子打球的时候,你还是颗花生米呢! 王小莉白了男人一眼,挟了一筷子菜往儿子碗里一放:别的都可学,就是不要学你的爸爸打个什么球! 那是为什么?儿子不解地问母亲。 你快点儿吃饭,吃了好去做你的作业! 母亲不耐烦了。 吃完了饭,儿子关上门去做作业了,李国强象是自言自语,嘿,你说这个孔书生,还真行!然后抬头对王小莉说,你明天拿一条烟,去感谢感谢他。 王小莉收拾着碗筷,说,你不会去? 李国强表情有些黯然,低头望了望自己的腿说,我这个鬼样子,人家一开门,还不把人家吓一跳! 王小莉意识到了什么,马上说,好我去!--拿条什么烟? 她本想抽个时间,晚上送到孔老师的寝室里去的,可又一想,自己个女人,晚上到人家的寝室里去,他又是一个人住,这孤男寡女的算个什么事儿,就想等中午他再到店里来买东西的时候,送给他。 可是一连几天,都不见那孔老师的身影。前些时候,基本上天天来的,一包烟,一个打火机,一支笔,总要来说上几句话,可自从决定要感谢感谢他,那学校的大门口就不见他的人影了。 你们的孔老师,这几天不在学校? 有一天,她问儿子。 请假了,回老家去了! 回去干什么? 老师又没跟我说,我怎么知道。 又过了两天,她见那个孔老师匆匆忙忙地坐在一个带货厢的三轮摩的上,出现在通往校大门的街道上。摩托车的货厢里,放着小茶几、煤气灶、衣厢、被子什么的家俱和其它生活用品,那架式倒像是个搬家的。他坐在货厢里,两手抓着货厢墙,摩托车开进了学校的那个铁栏铁门。 正文 第五章 第二天中午,王小莉来换李国强回去吃饭的时候,那个孔老师来了。他是来买洗衣粉的。 是洗衣服吧,怎么不叫弟妹来洗啊。王小莉弯腰提起一货洗衣粉,放在柜台上说。这个孔老师来了一两个月了,别个新调来的成了家的老师,一到星期天就成双成对出入那个校门,只有他,任何时候都是单身一人。 哈,她是永远不会给我洗了--从前也是我自己洗的。 你怎么这么说? 这个叫孔书生的老师这才告诉她,他回乡下去了几天,就是去办离婚的。难怪他的脸上显得有些疲惫和憔悴。 是你进了城,不要人家了吧。王小莉开着玩笑说。 孔书生摇了摇头,告诉她说,他们俩人一直感情不好,离婚是那女的先提出来的。 那是为什么? 孔书生显然是不愿意多说了,苦笑了一下说,三句两句也说不清楚--还给我拿两包烟。说着,掏出两张钱来往柜台上一放,提起了洗衣粉,就等着拿了烟就要走人。 王小莉就把准备好的一条用报纸卷着的烟拿了出来,有些不好意思地说:孔老师,我们小宝费您的心了,这是我和老李的一点儿心意-- 从那报纸的角上露出的颜色和标牌,孔书生知道这是一条价值不菲的香烟。他断然拒绝说,谢谢谢谢,这我不能要。 一个硬要朝那手里塞,一个态度坚决地推,推着推着,孔书生就伸出双手一下握住了王小莉的手。他态度诚恳地说,你和老李,也不容易,这烟,我是绝对不会收的,你们的心意,我领了! 王小莉还想把烟送给他,无奈一双手被捉得紧紧的不能动弹。她低头看到自己的一双手,头一次被自己的丈夫以外的男人紧紧地握着,脸腾地一下红了。望着她突然绯红的脸,孔书生意识到了什么,也一下松开了手,一时两人都有些讪讪的。还是孔书生率先打破僵局,他换上一种自然、调笑的神态,望着这个脸色绯红的女人说,要感谢也行啊,那就请你送一瓶汽水我喝。他指了指柜台旁边的那个冰柜。 王小莉一听,也从尴尬中露出了笑容,她忙拿起那个用绳子挂在墙上的瓶盖儿起子,一手翻开冰柜的盖子。 站在柜台外,喝着汽水的孔书生,望一眼,又一望王小莉,正望得王小莉不好意思的时候,这孔书生开口了,说天下真有长得想象的人,她很像他原来的恋人。 难怪这人一见面就用那种眼神望她。一直疑惑的王小莉心头释然了,也来了兴趣,露出刨根问底的架式。孔书生就叹了口气,告诉她说,那人是他大学的同学,只因他毕业后要回到乡下当老师,让她等十年,女友倒是同意了,可女友的父母不同意,为了恋情,他也硬着头皮去求女友的父母,就象那一次王小莉脸上挂着卑谦的笑求他给儿子儿转学一样。结果是碰了一鼻子灰,谁愿意让一个生在京城的千金小姐,跟他到乡下受罪,或者守寡一样地等他上十年呢。 那你为什么要回来,还要在乡下教十年书?王小莉更好奇了。 我家里很穷,一个大学全是乡亲们和地方政府供我读完的。我第一天跨进大学门的时候,就发誓,不管怎么样,大学一毕业我就先回到家乡,回到乡下,当十年教师,做为对父老乡亲们的报答。 没有想到还是个很有情意的人!王小莉两眼放光,说,你那个同学现在怎么样了,还有没有联系,又说你老婆跟你离婚,肯定是因为你忘不了你那个同学吧? 这些话又勾起了这个孔书生的伤感往事,他顿了一顿,又望着她说,真的,你和我那个同学长得太象了-- 我?像你那个大学同学?笑话吧,人家是个大学生,是京城里的千金小姐,我可是个粗人哟。再说,年龄也不对么,那你心上人是风华正茂,我可是残花败柳了。王小莉为找到几个文雅的词句感到很高兴。 是真的,你的眼睛,你的鼻子,还有嘴,白皙的皮肤--真是太象了!孔书生拿着一瓶汽水,怔怔地望着她。 王小莉被望得有些不自在,可仍嘻笑着地说,象她的--姐姐吧。本是要说像那人的妈的,但这样说有占别人的便宜之嫌,也显得没有教养,就话到嘴边临时改了口。 孔书生仿佛从回忆中醒来,双眼炯炯地望着她:你是说你老了吗,不,你显得很年轻!如果我没说错,你今年也才三十六岁吧,只比我大一岁。你看上去也才二十七八岁的样子,真的,你一点儿也不见老,比老李--哦,老李显得成熟些,看上去你们相差年龄太大了。你还不知道吧,我那些男同事们背后都叫你豆腐西施呢。 在中国,只要是上过学的人,都知道某一篇课文中所谓豆腐西施指的是什么。王小莉不自觉地一手捂着自己的脸,象在检验,又象在清理似地抚摸了一下自己的脸颊,兴奋地说,说豆腐西施呢,豆腐渣差不多吧。 望着这个女人的脸因欣悦和兴奋越来越红,孔书生说,说真的,你真像我那个女朋友--长得一样好看! 孔书生无限感叹。他喝完了一瓶汽水儿--他真的只要了她一瓶汽水,提着一贷洗衣粉走了。走了好远了,王小莉还在回想他说的话,感到自己的脸还在发烧。下午的上课铃响过了,老李吃过了饭,来接她的班让她回家去时,望着她说,你的脸怎么这么红? 热的--话音刚落,王小莉感到很诧异,这些谎话怎么张口就来?以前,她可是从来没有跟李国强撒过一次谎的。她把小店交给了李国强,自己先回去休息一下,再准备儿子的晚饭。她走出了小卖店,望着那闪耀着一道长长的银白色光的学校铁栅栏门,望着铁栅栏门里,那操场上迎风飘扬的红旗,她知道,她心里的一个什么东西也飘了起来了。 她看完了电视节目,常常是倒头就睡的,可是那一晚,她再怎么也睡不着。她想起了那个孔老师说的话,大学生,恋人,西施,年轻,这些词在她脑海中搅去搅来,挥之不去,接着她想起那个孔书生说起往事时的一往深情,一双目光望着她时的毫不隐讳的痴情,这种痴情着实让她的心跳了几下。一时又想起他离了婚,一人面对洗衣做饭,杂七杂八的家务,没有个女人,他该怎么办--真是自做多情!你是人家什么人,人家要你管?想到这里,王小莉又自己嘲笑起自己来,但过后,她又感到一种淡淡的失落,伴随着一种淡淡的牵挂,翻了几个身,却似怎么也扯不断。 正文 第六章 过了一天,孔书生又来买东西--这孔老师总会在她顶班的时候到店子里来,买的又都是些小东西,再不明白的人也知道,他只是借个由子来看看她,跟她说说话的。说话的时候,那人的目光总瞟在她的脸上,她装做不知道的望着别处,脸上挂着淡淡的笑,望着远处的学校铁大门,望着栅栏里的操场,望着操场上飘扬的旗帜,一面有一句无一句答着他的话,心里是既紧张又幸福,同时感受着淡淡的惆怅。她突然想起了什么,试了几次,终于鼓足勇气说,孔老师,再有什么要换的,要洗的,带来我拿回家去用洗衣机绞-- 可是说了半天没见反应。她一扭头,那孔老师正望着自己,竟象望呆了一样。 也就是从那天开始,她注意起了自己的形象,也爱上了照镜子,同时也照出了满腹的心思。早晨醒来,她会从抌头低下摸出那面小园镜来,躺在抌头上,仰照着,看自己休息了一夜的脸色,是不是有些返老还童般的红润;在店里没人的时候,她也不再坐在那把竹躺椅上,望着放在柜台上的那个象个收音机的小黑白电视机,一看半天,直到下午吃过饭的李国强来换班。没有顾客上门的时候,就又拿出那面小镜子,对着掌心,心事重重地凝望半天,有时擂一擂眼角的皱纹,望着镜中,那虽然不再年轻,但却青春依然的脸。 她怀着一种幸福的隐密,期盼着那个人的到来。不见那个人影的时候,她总显得坐立不安,有时钱也找钱了,那个跨出店门的学生又返转身来,举着手里的几块钱说,阿姨,您的钱找多了--只要一见那人的身影朝这里走来,她茫然的脸上就绽开了欣喜之花,就会变得容光焕发,儿子的学习,学校的新闻,以往的陈年旧事,都是他们永远说不完的兴趣盎然的话题。一个站在柜台外面讲,一个站在柜台里面听,说了一句什么笑话,一个开怀大笑,一个抿嘴莞尔,站在柜台里的女人,突然意识到了什么,低下头去,尽力地克制着自己的笑,因为那一笑就会加深眼角的皱纹;当她抬起头来,似是不经意的一瞥,却与那深情的目光蓦然一碰,于是又象两只受惊的蝴蝶倏尔分飞,一个低头重眸,一个故做镇定咳嗽一声,在琉璃柜台上敲着手中的那支笔,努力做出自然的样子来。这沉静了一会儿的人说,我走了,这低头垂眉的人便一下抬起头来,好象十分意外,接着是轻轻点一点头。那人走出好远了,要跨进学校的那道铁大门了,好象是要回望天空似的,回头一瞥,望望已经远离了一条大道的小店。这小店里的人,也还脸儿红红的,望着那个一驻足的身影出神。 转眼间,已是秋去冬来,冬去春来,王小莉和男教师的隐秘的情感也从冬天到了春天。春天,是一个万物勃发,情感催生的生长季节,可是这两个人似乎还停留在相互欣赏相互喜悦的阶段,每隔两三天,他们都会在那小买店里有一会儿长谈,那算是他们的会面。仍旧一个是店主,一个是顾客,卖东西的人手拿着刚买的一个什么小东西,站在柜台外谈笑风生,站在柜台里的人也听得春风含笑,谁望见他们,都觉得是那样的大方而自然。只是在那分别的瞬间,象两只蝴蝶样飞到一起又骤然离去的对视目光,在让他们的心头发颤。可是他们知道,他们的中间,永远横着那一方虽然陈旧却不能穿越的琉璃柜台。 靠着一种理智,双方都在压抑着自己的情感,可是睡梦,往往会泄露人们最心底的秘密。就在这样一个百花吐蕊,鸟儿成双的季节,王小莉做了一个难于启齿的春梦,那春梦中人的的确确就是相处了这大半年来的孔书生。 她既耻辱又充满颤栗的幸福。醒来后的好大一会儿,她躺在床上怔怔地想着,望着那黎明的透着白光的窗户,奇怪自己已经沉睡的身体,怎么还会做这样的春梦。春梦中的细节电影一样,一幕又一幕清晳地在她脑海中闪现。她突然一扯被子,盖住了自己的脸,蒙住了自己的头--她为电影中的细节感到了难堪。过了一会儿,她又掀开被子,伸出雪白的臂膀,从放在床头柜的包里,掏出那面小镜子,对着自己照着。她看见,镜中那躺在抌头上的一张女人的脸,是一脸毫不知耻的红润。 自从认识了那个人,她的生活不再无聊又无趣,也不再无所事事地一觉睡到大中午,她很早就醒了,先是儿子,后是男人出门后,她也接连起床了,哼着愉快的歌儿拖地洗衣抹柜台,在一系列的家务活儿中,她的心中总象怀着什么充实的幸福感,眼前总会晃动着那个人的身影,他的喜笑蹙颦。她盼着中午时光的到来,仿佛这一天生活的目标,都是为冲着那中午时的一次会面,那一场让人身心愉快的交谈。 这一天,照例是先听见儿子出门的声音,过了一会儿,又听见李国强起床了。洗漱完后,听他又拖着一重一轻的脚步,砰的一声关上了铁门,走下楼去了,躺在床上的女人放下已照了好一会儿的镜子,也趿着拖鞋起床了。她想,今天给那个孔,带点儿什么菜去呢。他拒绝了他们送他的香烟,也回绝后来要请他的客,王小莉说的有脏衣服就拿来让她洗的话,他嘴上是答应了,可是一次也没有拿来过,他说是不好意思麻烦她。在她的眼中,那个孔书生就象一个不食人间烟火的人。还是后来李国强说,一直吃食堂很败吊胃口,家里有什么菜,弄个瓶瓶罐罐的装了,给人家拿点儿去,调调口味也好。一句话提醒了她,隔段时间,她就会炒香肠,或者豆豉炒瘦肉之类的,用琉璃罐装了,送给他,孔书生倒也不再好拒绝。 这天中午刚过,学生们刚一阵儿从学校门口涌过去了,王小莉就来到了小卖店,换李国强回去吃饭。 正文 第七章 你今天怎么这么早? 让你早点儿回去吃饭,还不好?王小莉跨进小卖店说。 你脸上怎么这么红? 热的。 热不知道脱两件衣服去吗?穿这么多,还围个什么纱巾! 不要你管!就你屁话多。 你手里拿的什么? 给孔老师带的一点儿菜。 李国强出店门时,望望老婆,还想说什么,可一见那一张很不耐烦的脸,张了张嘴,走了。 望着男人摇着一高一低的身子走远了,王小莉又掏出手提包里的那面镜子来。 真的脸很红吗。出门时,她特意穿上了那件草绿色春装,还围了一条天蓝色的纱巾,那是她在市歌舞团工作的妹妹出差演出时给她带回来的,当年春节只围过一次,后来便忘记用了。这一天她特意翻了出来。不知什么时候,向来穿着随意的她,注重起穿着搭配了。 她坐在柜台那把矮竹椅上,照着镜子,镜子里的人果然是脸色绯红,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夜来的残梦。一想到就要见到梦里的人,就象要被人窥到了什么破绽似的,那镜中人的目光,一时变得不安起来,羞涩、躲闪又充满憧憬。望着镜中人,她想,自己面对那个人,会以往一样的镇定自若吗-- 嘿,今天怎么这么漂亮?! 一个声音吓了她一跳。她象藏住什么秘密似的,手掌一合,盖住了镜子,抬头望见孔书生正从柜台外探进头来的讯问的目光。 来了怎么不做声?怎么偷看人?王小莉嗔怪地望着他。像被人当场抓住了什么把柄,王小莉的脸一下烧起来。 你照镜子的姿势真是好看。孔书生感慨地盯望着她,眼中透着毫不掩饰的赞赏。这个人就是这点儿不好,说起话来从来不知道拐弯,也不知道脸红。不过,王小莉还真的就喜欢他这直爽劲儿,不象有些男人,望人总象偷偷摸摸的,你真的一望他,正视他,他像就贼一样马上缩了回去,夹着尾巴跑了。 那个时候,正是午休的时间,空阔的校园门口不见一个人影,学生们该走的走了,该来的还没来,通往校门的大道显得祥和又宁静;居民们也在午休,或是在家吃饭,间或一辆摩托车,拍打着地面似的,响着马达匆匆闪过那条巷口。暧洋洋的阳光下,连着学校大门的大道两旁,新发的绿油油的树叶儿,懒洋洋地飘动;空气中弥漫着无名的花香。那时已是鲜花盛开的五月了,不要一个月,学生们就要升学考试了。 王小莉红着脸,从椅子上站起来。想卖点儿什么,自己进来看。不知什么时候,这人成了一位特殊的顾客,有时他站在柜台外叫她给他拿,有时他一侧身,挤进那横在门口的琉璃柜台,进来自己挑选。 见他进来了,王小莉就转身,去拿今天用心给他炒的一罐菜,榨广椒炒香肠。到了毕业汇考的时候了,学生们辛苦,当老师的更辛苦,这菜好让他开开胃,下下饭。 这是-- 拿着一罐菜的王小莉,刚转身介绍的话还没说完了,突然那进店来的孔书生一把抱住了她。王小莉一时大脑一片空白,候她缓过神儿来,头一个反应就是惊恐地一望店外:来人了-- 孔书生放开了她。他望了望店外,见外面仍是空寂的没有一人,他象不甘心似的又拉起她的一只手。可这时,这个人已没有了往日的口若悬河,只见他结结巴巴地说,我,我是真的喜欢你-- 王小莉的脸烧得发烫,头脑里也一阵眩晕。她低下头,感到心跳得快要蹦出来。如果不是背靠着柜台,那一阵眩晕会让她倒下去。她本能地想扯出自己的那只手,可孔书生却紧握着不放松。她的手一阵阵冰凉,却又分明感到了对方那手心里的沁湿和滚烫。 我知道,你也喜欢我--晚上,我在家等你,好吗? 外面已经有摩托车的声响了,王小莉羞愧难当,急于要抽回自己的手,她先是摇了摇了头,又接着胡乱点了点头。这回是真的有人来了,孔书生也松开了手。 一直等孔书生走了,王小莉才突然记起,手里还提着那瓶菜罐。可孔书生,已经走进铁门了。 下午李国强来店里换她的时候,王小莉一见他就说,这天气暧和了,以后我把饭菜送到店里来吃。李国强疑惑地望着她,问为什么,王小莉别过脸去,说中午一人在这里好发睏,要在屋里睡午觉。 从此以后,王小莉再也不再来换李国强,中午在这里守店了。她来时匆匆忙忙的,骑着自行车,把自行车网兜里的饭,菜,两个盖着的碗朝柜台上一放,就又骑上自行车走了,不是说要回家去睡觉,就说有几个姐妹喊去打牌,总之是不在这店里呆一刻。有时实在不巧,碰见了又来店里买东西的孔书生,她也只是点一点头,回避着那人灼人的目光。她骑着自行车匆忙而去,不用回头,她也知道那出店门来的人,那遥望着她背影的目光是如何的忧怨又伤感。她硬着心肠做出毫不在乎的样子,脚下也在使力地踏着自行车的脚踏板,可是在这自行车滚动的哐啷声中,泪水却忍不住啪嗒啪嗒地落下来。 那一天,她没有赴约,没有去孔书生的宿舍。她倒不是怕那个守学校大门的人,那鹰鹞似审视的目光,也不是抽不开身,她经常到茶馆里去打打小牌,散场后半夜回家已经成了家常便饭,是她不想去。她没有料到会走到这一步,她只是想把这份感情藏在心底,藏在看得见却又够不着的地方,象月亮,象太阳,象她那一面小镜子映着的洁白亮光。能够有一个她喜欢的人常常在一起说说笑笑,她已经非常知足了,她不敢奢望,再有什么非分之想。那一天晚上,她把自己关在了屋里。她强忍着内心的波动,做好了晚饭,儿子和老李还在吃的时候,她跟老李说自己头痛,感冒了,想睡觉。她饭也没吃就进了自己的房,关上了房门。等她躺到床上的时候,她紧绷的神经一下崩溃了,全身真象得了重感似的颤抖起来,她感到盖在自己胸口的被子被抖得老高。她抚摸着自己的脸,此刻正在尽情的肆意地燃烧。孔书生想吻她,她本能地一挣扎,滚烫的吻就落到了她的脸上。那吻就象一粒火星,此时还沾在她的脸上燃烧着,一直烧遍了她的全身。她想,不能让自己出去,只要自己一跨出这个门,这个家,心中那份美好的情感就会象一件精美的琉璃器皿,就象手中的那面镜子,会跌得粉碎。那一夜,她失眠了,她象挣扎着,象过刀山过火海的人,熬过了漫漫长夜,当窗口又在发白,当窗外传来院墙里学校的起床铃声,她总算松了一口气。她睁着失神的眼,感到了轻松,又感到了虚脱,她既有一种淡淡战胜了自己的喜悦,又有一种漫天卷来的甸甸的内疚。她仿佛出于习惯,就着室内黎明的弱光,又拿着那面小镜照着自己的脸,那脸上,两只眼睛周围,有了一圈深深的黑框,黑框里是两潭深渊般的忧伤。 正文 第八章 她竭力着回避着那个人,可心头却时时想起他。一家人吃晚饭的时候,她不自觉地向儿子打听起学校的情况,因为她知道,儿子一开口,必定是我们孔老师如何如何。接下来儿子也没有时间跟她说学校,说孔老师的事儿了,总是匆匆忙地扒完两碗饭,筷子一丢就走了。紧张的毕业考试,已经到了。 一家人的心事都用在了儿子的考试上。考试成绩出来,全家人喜出望外,原来中等成绩的儿子,竟考上了全市有名的重点中学,仅地方政府和学校颁发的奖学金,就足够这接下来几年读高中的全部费用。在一家人高兴的同时,王小莉也想起了那个完全改变了儿子性格和命运的他的老师孔书生。一想到他,她的心中突然象被什么击打了一下,隐隐做痛。 我们是不是,要怎么感谢一下人家孔老师? 正跟儿子说笑的李国强,听见老婆说出这话,望也不望她的淡淡地说,你看怎么感谢就怎么感谢吧。说罢,就又跟儿子眉飞色舞地说起考试的事情来。 可是,王小莉再也没有见到那个孔书生。她想到了千万种感谢的方法,却总觉得样样都很俗气,都拿不出手;这所有的感谢的礼物,都抵不上她一直压在心头的,她想当面对他说的一句话。每次感受到背后他那双忧怨的目光,她好想对他说,自己已经是残花败柳了,能得到他的喜欢,不,是垂青,她真的,非常感激。 可是这一天,永远也不会到来了。学生毕业,学校放假,老师们都回去了。好不容易挨到了开学,老师们返校了,跨进校门的老师也换了几副新面孔,可是那个孔书生,却再也没有在这校园里出现过。 他调离了本县,到省城去了。听见这个消息的时候,王小莉怔住了。她想起孔书生跟她说过的话,忙屈指一算,他回家乡已经教够了十年书,已兑现了他的诺言,现在去求个人的前程去了。 他把一切都带走了。 儿子离开县城,到宜昌去住读了,这家里便只剩下了俩口子,守着一个小店子,不用再天天急着要按时给儿子做饭,日子应该过得更悠闲,更安宁了,可是李国强们两口子的生活却从此不再太平起来,经常为一些家庭小事儿闹矛盾,发地震。有一次,俩人竟在店子里当着客人的面吵起来,一个板凳儿竟被谁使气摔出店门来了。 当然,这些矛盾主要是王小莉挑起来的,一时她要换窗帘,一时又要换沙发,一时这也不好,那也不行--总之,这屋里一切都不顺眼,都会让她火冒三丈。 你干脆把我也换了。有一回,李国强实在忍不住了,说了这么一句话。 你个没得良心的--王小莉含着泪眼一冲而起,俩人又吵了起来。 闹过一段矛盾后,接着是一段时间的冷战。俩人都不说话,进出门都象两个哑吧,也互不相望,各干各的,眼角都象挂着冰冷的刀剑。家里的气氛冷得象个冰窟窿。很早以前,就是分床睡的,现在更是各眠一间房,天一黑,饭一吃,各人进了各人的房,一个屋里便分成了互不来往的两个世界,就象现在关系紧张的南韩和北韩。李国强出事故的时候,那个命根子也爱了伤,医生说,要看以后能不能恢复。刚开始的时候,俩人还很有信心,可是试了几次,李国强满面羞愧,浑身冒汗地先打退膛鼓了,这以后,俩人基本上就没了身体的接触,也少了情感的交流。 那一天晚上,王小莉起床去上厕所,以前为了怕打扰儿子的睡眠,她养成了轻手轻脚的习惯。当她悄无声息地从厕所出来,走过李国强的房门时,她听见里面传出一种异样的声音。她靠着门听了一会儿,突然冲了进去,一把扭开房门背后的灯开关。灯光下,赤身裸体的李国强坐在床上,手里正拿着一把水果刀,正划着自己那一条残废的腿。 李国强,你要做什么! 她赴向李国强,一把夺过他手中的刀。李国强,这个大男人,竟然孩子似的一咧嘴,哭了起来。 见男人一哭,王小莉就慌了,她一面找来纱布和创口贴,清理着那腿上面的两道带血的伤口,一面安慰似地抱着李国强说,都是我不好--家里什么都不换了! 李国强像个孩子似的哽噎着说,如果不是还有小宝,我早就,早就--你喜欢那个人,你跟他去吧。他又呜呜地哭出声来。 王小莉的眼前突然闪现出李国强几次暧昧不明的神态。她忙说,你不要这么说,我和他,什么也没有啊。 我知道--你喜欢那个人。你跟他去吧。李国强仍然呜咽着,说着已说过的话。 你瞎说什么?!王小莉扯开了被子,给他盖上。 也象所有的家庭一样,冷战多日的这一家又恢复了正常的生活。瘸子李国强又无大无小的跟来卖东西的邻居们开着玩笑,或者跟谁就着店门口的那个小凳儿,低着头啪啪的砸着象棋,没有人来跟他下棋,也没人拿卖东西的时候,他就双肘撑在那个琉璃柜台上,远远地望着隔着一道铁栅栏门的学校操场,那正上体育课打蓝球的学生们。 切,这个球臭得!--他一脸不屑地望着那个投蓝的学生说。到了吃中饭的时间,要不了多久,他的漂亮的老婆就又来换他回去吃饭了。 怎么不送饭到店里吃啊? 天冷了,炖个炉子吃热的。再说,我现在天天都要咪一口的。李国强伸出两个手指,弯成洒盅的样子,一脸得意和幸福。 这个家伙,倒是越过越快活了。人们望着他,羡慕地议论说。 来的人都散了,都回去吃饭了。学校的大门口,这正午的时候又一片空旷和宁静,连着学校大门的大道,又空无一人。王小莉坐在小店里,越过那个陈旧的琉璃柜台,望着空旷的学校大门,那铁栅栏门里空阔的操场上高高飘扬的红旗,一脸的茫然又落寞。 正文 第九章 除了对着那个校园大门发呆,寂寥的时候她也会掏出那面小园镜,专心致致地凝望着镜子里的人,有时会扭一扭头,理一理鬓角的头发,那时发现了一根白发,她把镜子伸到了肩旁,摆成了瞄准或是拉弓的姿势,进行费力地清除,或者是对着镜子,一根手指头儿擂着眼角,仿佛是在努力地抹去那又添加的一条皱纹。如果有人来买什么东西,也许还会碰巧看见,这坐在店子里面的女人,正对望着她手掌心的那面镜子,抚摸着一边的脸颊,回味似的独自含笑呢。 或者是想起了什么值得一笑的事儿吧。 刊《文学界》2011年7期 中篇历史传奇小说 火烧大明宫 谭 岩 开篇 朱元璋驾崩,孙子朱允文登上皇位,燕王朱棣深深失望。一个饱读诗书,锐意文治,一个久经沙场,心怀异志;一个身为侄子,恭顺如善良的羔羊,一个名为叔父,奸狡如凶残的虎狼;一个欲仁政天下续儒圣千秋之梦,一个连环诡计,成谋夺皇位之霸业。一把大火,烧掉的是明都宫阙,是建文帝的泪水,是骨内相残的悲剧,更是读书人仁政天下的千古一梦!而朱允文这个中国帝王中唯一的准书生的皇帝,在宫阙大火中出逃后,至今人们不知其身首何处。翻开历史,只见舔舐着明都宫阙的残烟,于暮色中漫卷…… 洪武三十一年,从钟楼传来的暮钟敲击着帝都应天府灰暗的上空,也一下一下地敲打在兵部尚书齐泰的心上,使他感到自己的心就如皇城的暮色,空落而暗淡。自从被疾病缠身、坐在殿堂上不住咳嗽的皇帝朱元璋任命为手握重权德兵部尚书以来,他对自己的命运就有一种不祥的感觉。面对文武百官眼热的称贺,齐泰的心中却有如阵阵寒气飘荡着。那朱元璋雄猜好杀,在创立大明王朝之后,行的仍然是历来皇帝的老路:飞鸟尽,走狗烹,以种种莫须有的罪名杖杀大臣,可是到了自己快寿终正寝之时,才发现朝中已无贤臣干吏辅佐新皇。自己被皇帝仓然特简,将要面对的是辅佐那一直在东宫读书、足不出户的年仅二十一岁的文弱书生皇太孙朱允文的王朝,去统治那建有藩国、拥有卫甲的十七个如狼似虎的藩王,这个兵部尚书能当多久,甚至自己的脑袋能保住多少日子,想一想也是心惊胆颤。 可是这一切想法都只能埋在心底,表面上还要装出高兴的样子接受同僚们的拜贺,进出朝还要将八字步踱出一个稳稳重重的大臣的形象来。 昔日在马背上龙腾虎跃的皇帝,如今已是步履蹒跚,倒卧在床,除了每日行例召见一下几个身边大臣,再无力事无巨细地决断国家大事。实际上,国家的政务已由刘泰和皇太孙及太常侍卿、东宫伴读黄子澄等掌管。 几日来,朱元璋只能进汤水,殡天之期已指日可数。齐泰一方面暗紧关防,严密封锁皇帝病重的消息,一面抓紧办理皇帝殡天之后的事谊。每当落日西下,夜幕低沉,钟声在暮色里回荡,忙碌一天的齐泰就感到一种难言的落寞和寒意。在那一下一下的钟声里,皇上离死亡又近了一步,而自己也仿佛正一步一步地走向那无底的深渊。 听了钟声,齐泰知道已是戌时,内侍们正忙于掌灯。又有几日没有回府了,已是五月,连日天暗燥热,自己忙得热一阵冷一阵,身上的夹衣发出了难闻的汗酸味儿。齐泰走出了尚书衙门,早有家卜二狗喜巅巅地牵来了马,齐泰望着二狗的乐样,笑了。这二狗是要急着见他的小情人杏花儿。正要上马,突然传来内侍的急切的喊声: “大人!齐大人!----” 那内侍因走得急,一下绊倒在石阶旁。齐泰见来人是皇帝身旁的,心里一沉:担心的事儿终于来到了。 “何事惊慌?!”齐泰仍是不露声色,声音严厉,但身子却象沉入冰水里。 那内侍从地上爬起来,没有拍打身上的灰尘,反而举手就自己扇了自己一个耳光: “奴才该死----” “死”字还有说完,忙避讳地停住了。自皇上病重以来,皇太孙严禁宫内的人说与“死”、“亡”有关的字,违者十大扳。那内侍情急中说了出来,又拍拍狠打起自己的耳光来。 齐泰无心理会,只是问: “你来何事?” 那内侍停止扇自己的耳光,语无论次地说: “皇上召见----” 这时召见,必主到了最后的时候。齐泰对身旁的当值校尉说: “传各皇城守卫,只能进不能出,放走一人,斩!” 这实际是封锁了皇城。那当值校尉从没见过一向温温尔雅的新来的兵部尚书竟是如此严厉,一时愣在那里,不知所从。 “嗯?!” “遵命!”那柱石般立在黄昏里的兵部尚书,质问的声音有如一道寒光,使这校尉不由一颤。 见那校尉领命而去,齐泰说了声“走”,来传旨的内侍便忙在前面提着灯,引着齐泰进宫。 洪武三十一年闰五月十七日,明王朝的开国皇帝朱元璋,在身染重病二个月后,于乾清宫内鼎湖上升。 乾清宫里,已哭成一片。兵部尚书齐泰、东宫伴读、太常侍卿黄子澄、 司礼监秉笔监王铖跪在榻下,泪流成河,皇太孙朱允文半跪在榻上,抚着那刚断气的朱元璋的尸体不停地哭喊:“祖皇!祖皇!----” 然而那躺在龙榻上的朱元璋却听不见他孙子的哭声。原先魁梧孔猛的皇上被疾病折磨的只剩下一把骨头,残留依旧的,只有那头上的几个仍光闪闪的戒巴,仿佛在诉说着这皇帝传奇的一生。皇上是何等人物,到头来也不过是如此了此一生!齐泰又涌出一阵泪水,不知道是为了皇上,还是为自己未来的颠险莫测的命运。皇上咽气前的最后一句话,仍是不放心他 的文弱的孙子朱允文。 正文 第十章 “新皇仁柔,还望众卿扶持----” 在皇帝企盼的眼光中,齐泰看见了那藏在深处的担忧:那如狼似虎的王子们,决不会在他朱元璋死后,心服口服的让这仁柔的皇太孙坐在皇位上高枕无忧!朱元璋从凤阳寺一个和尚起家,出生入死,终于争得朱家江山,建立了大明王朝。在他创立江山的血腥岁月里,没有什么能阻挡他横扫千军的步伐,可是在立储建君、传朱家江山万世之业的问题上,却让他颇费周折。朱元璋共生子二十又五,长子朱标是理所当然的太子,其余二十四子均分封为王,为保朱家江山平安长久计,朱元璋让这些驻扎各要塞的王子建立藩国,添置卫甲,一旦国事有变,可外镇偏圉,内控雄域,成为朝庭的得力屏障。 然而事情并非象朱元璋想象的那样。各藩王在对外的征战中,竟相发展自己的势力,早已暗存异志。在诸王子之中,二子秦王、三子晋王、四子燕王和周王、湘王等势力庞大,尤以四子燕王朱棣,总领北方军务,屡次出塞作战,控制了北方的军权,成为强藩之首。正在朱元璋想约束这些藩王的时候,太子朱标突然不明不白地死去。朱元璋疑心是藩王们所为,却又没有实据。他在悲痛之余,感到立储的艰难。按立储的顺序,长子朱标死,就应立朱标现在的长子朱允文为皇太孙。 可是朱元璋想这长孙朱允文虽然聪颖好学,性情慈恺,但温文知礼、宽厚多德并不能成为一代帝王的全部品质。只有四子燕王朱棣文武双全,若单从选皇储的角度考虑,自然最为合适。但是若四子燕王立为皇储,那长于燕王的二子秦王、三子晋王又处于何地?弄不好那将是战乱的开端!朱元璋多次顾问左右大臣之后,终于痛下决心,立这长孙朱允文为皇储。为了让自己亲定的皇储将来能稳稳当当地登上皇位,也为了自已创下的江山能兵不血忍地世代相传,朱元璋制定了《祖训录》,以规范制约藩王的行为,还特意制定了藩王拜见东宫的礼仪,在自己有生之年,企图强制这些倔骜不逊的藩王们对未来的侄子俯首称臣。在朱元璋强大的威慑面前,朱允文得以暂时安坐储君之位。 可是那藩王之间的争斗却仍没有停止。就在朱元璋撒手西去之前,二子秦王、三子晋王又不明不白的死去。齐泰似乎看见一只带血的手掌正向皇宫伸来。 秉笔监王铖走上前去,搀扶抚尸痛哭的皇太孙朱允文。 “殿下节哀!” 自己是一株幼苗,祖皇就是一棵参天大树,这大树遮挡着酷热的阳光和凄厉的风寒。这大树倒了,朱允文看见了大树挡着的一片令他兴奋的风光,同时他也感到了深深的忧惧。那些叔父们能让他在这一片风光里施展才华吗?他似乎看见了一身边塞膻腥的叔父们对他不悄一顾的眼神。这时他深切感到了祖皇诃护的珍贵,不禁倍觉伤心。 见朱允文仍沉溺在伤感之中,跪在地上的朱允文的老师、东宫伴读太常侍卿黄子澄从地上爬起来,擦了下眼睛,走到跪在榻上痛哭的朱允文的面前,伏拜道: “国不可一日无君。请殿下节哀!” 从朱允文十六岁立为皇储起,这黄子澄就被朱元璋选为朱允文的东宫老师。见朱允文仍只顾痛哭,便端出了老师的架子。看来,大明的半个江山,这黄兄可以做主了。跪在地上的兵部尚书齐泰暗想。同为顾命大臣,但在新皇的心中恐怕就不一样。只是同朝共事,以后如何相处?齐泰想至此,也揩了揩眼泪,轻声说: “殿下,还有许多事儿要办,请节哀。”那朱允文渐渐停止了哭泣。君臣三人来到太和殿的偏殿,商量后事,内侍王铖去安排人焚香守灵。 “眼下如何是好?” 明亮的宫灯下,朱允文红肿的眼望着黄子澄。 黄子澄一顿首: “微臣以为,先听兵部齐大人的意见。” 齐泰见皇太孙询望着黄子澄,正想听一听黄子澄的高见,没想到黄子澄这样回话。这正是在即登皇位的太孙面前表现谋略才干的千载难逢的时机,这黄子澄却让给了自己。是他想推脱什么干系呢,还是有其他的什么想法?然而这被朱元璋作为顾命大臣的齐泰已不容他多想,只有倾力辅佐新皇,才可报先皇知遇之恩。 这第一要务,是防诸王借奔丧之名,齐集京师。设若有变,形势不可想象。第二要务,是加强京城布防,六部督都府分兵防务。 这两件做好之后,就是黄大人说的,国不可一日无君,请殿下择吉辰登基!” 奏文简洁明了,尤其是后一句,不轻不重地拍了一下黄子澄的马屁,也让黄子澄心中慰贴,点头称是。 话说到这一步,朱允文接下去说也就顺理成章。剩下的话不是他齐泰说不到,而是不能说,他都把话说完,那将置这将登皇位的皇太孙于何地?置皇师于何地?能者招人怨。这正是齐泰在风云漠测的朝中能晋升到从二品大员的园滑。 听齐泰这样一说,朱允文昏胀的头顿感轻松。于是想起祖皇断事的口气。 “颁先皇遗诏,各藩王唯在本国泣临,无得进京奔丧;尚书齐泰调防六军兵马;至于可时登基,还要有先议国号--黄爱卿,那方孝儒何时可进京?” 方孝儒是当今第一大儒,在士林中声誉雀起。朝廷早已下诏宣他进朝听用。 “正在途中。估计近日可到。” 君臣三人商议完毕,正要散去,那司礼监秉笔正监、锦卫军总管王铖颤颤地走了进来。 “禀报殿下,奴才刚听下人来报,燕王已南下北平,到了淮安。” “什么?!” 王铖声音不大,却有如惊雷,让这刚商议完事的君臣一时呆愣。 洪武三十一年闰五月二十三日,在明朝的开国皇帝朱元璋驾蹦后的第六天,朱允文仓促地登上了他的叔父们梦寐以求的金銮宝座,改国号建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