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长乐 楔 厚重的云彩从天的那头压过来。 压得极低,似乎伸手就能摸得着,每一块云都像是浸了墨的铁块,仿佛下一刻就会坠落下来,瞬间将船打翻。 海浪一波高过一波,远远望去,林家的船便像是一片落叶随波起伏,时而在峰顶,时而在谷底。 林浅月死死抓住身侧的栏杆,整个人早已经吐得虚脱,却还是不肯回自己的仓房去。刚开始的时候还有人过来劝她,此刻却已经没有人管她了。 不是不想管,而是没有空。 所有人都是一脸沉重和紧张,身侧船长的声音简短而急促。 “收桅杆。” “把所有东西都推到舱底,一字推放。” “全部回到船舱里来。” 暴风雨,暴风雨……第一次上船的林浅月从未见识过暴风雨的威力,但是,她清楚的知道遇到了暴风雨的船队……九死一生。 空气被拉直,紧紧绷着,没有人多说一句话,林浅月觉得自己似乎被什么东西给死死扼住了喉咙,喘不过气来。 “轰”的一声,一道闪电当空而落,她明显的感觉到,方才还有些微光的天空此时已经完全昏黑下来。即使是方才的闪电,也只将天幕划破一下,露出一抹光芒之后便迅速消散在墨色的云团中。 从窗口望出去,那浓墨似的云团重重的压下来,像是张了血盆大口的怪物,她的心底冒出惊恐的感觉……船只似乎马上就要被它们吞噬掉,而她们,无路可退。 海风呼啸地刮着,也分不清是从哪个方向过来。只觉得无数的狂风卷起巨浪,向前轰鸣地翻滚着。海水打上甲板,又从另一边滑下去,更有罡风从缝隙中钻入,带来海水的腥咸味……她抬头望去,只见所有人都面色惨白,身体僵直。 巨浪相互冲击的时候,掀起十几米高的浪头,又狂哮着落下。船只便被巨浪顶到半空,又狠狠地砸下。船长是有三十年出海经验的老手,舵已经在他的吩咐下打回零处,能收的桅杆也全部收起……所有的措施都已经准备好。 能不能逃过这次暴风雨,只有听天由命。 怒浪用力地拍打着船体,林浅月紧紧抿了唇,心跳如擂鼓。那浪击在船壁上的声音就如同击打在她的心上,一波急过一波,一波紧似一波。 此时巨大的轰鸣声已经笼罩了整间舱室,所有人的声音都被巨浪的轰鸣声淹没,只能看到彼此脸上的惊惧与绝望。 林浅月只觉得自己浑身冰凉——从舷窗就可以清楚地看到,行驶在前方的另一条船此刻再度被抛上浪尖,接着巨浪退开,船只又猛烈的向海面上摔去。 平时柔软温和的海水此刻却像最坚硬的金刚石,船只在接触到海面的那一刹那,立刻轰然破碎。船体残骸立刻被蜂涌的巨浪卷走,眨眼间便消失了踪迹。 林浅月的脸色越发惨白。 如果这时落入海中,就是有九条命,也救不回来了吧? 未及多想半字,船突然一个前倾,她一时重心不稳,立刻冲了出去。好在后面的洗剑一把将她拉住,这才没有滚出去。 船身摇晃得不成样子,林浅月脸色惨白,胃中一阵阵翻腾。 一边的洗剑握紧了她的手,温暖的体温从他手上传递过来,林浅月想挥手让开,却已经浑身没有力气。 舱外海风仍旧在呼啸,仿佛无数鬼怪在冥冥中歌唱,伸出巨掌搅乱海水。此刻风雨稍平静了些,虽然仍旧是巨浪涛天,但已经微微的平复些许。船只在浪涛间晃动,时起时伏。 船长将目光从窗口移回,在林浅月和流光的脸上来回巡视,神色越发凝重。他的嘴唇不住开合,却是欲言又止。半晌,只见他长叹口气,闭上双眼,双手合十,不停祈求龙王和妈祖的保佑。 但是,船长不说,不代表所有人都不说。 一边的水手突然跳了起来,熊壮的身体猛的跪倒在林浅月的面前,声嘶力竭:“大小姐,你救救我们,救救我们吧!!!” “住口!!”船长额上青筋暴突,一个箭步上前,便要去捂那水手的嘴。 那水手往边上挪了挪,说得极快:“这种暴雨是龙王爷要娶妾啊,只有您和流光娘子给他做了妾,这雨才会停啊!”他的话极是明白,是让林浅月和流光去投海。这话一说,几乎所有的水手都将目光投向林浅月。 这些沿海的水手几乎都听过这传说,要是海上起了暴风,就是龙王爷看中了船上的女人。挑个最漂亮的让她投海,海上的风暴才会停下来。 “啊!!!”接着,便是一声惨叫。 众人的目光同时落在地上那水手的尸体上,那剑正穿心而过,那水手并没有想到自己会被杀,两眼瞪得极大,瞳孔中似乎还映上了方才冰冷的剑光。 洗剑将手中的长剑收回,顺手在身上拭去剑身的血迹,目光冰冷地扫过所有人:“谁敢再妖言惑众,便如他一般。” 他目光所及之处,所有人都惊惧地低下了头。 林浅月看过去,心下有些恻然。这些水手不过是想活命罢了……她方要说话,船身却再度翻腾起来,天空连响几道炸雷,轰隆隆地似乎就在头顶上滚动。 声音一道接一道,入得耳内,似乎周围全是雷火,无一处可以躲藏。 大海咆哮的更加厉害了,浪涛较先前更加巨大,远望去,竟然比平常所见的丘陵还要高。众水手不约而同地抬起头,紧盯了林浅月。 那目光幽幽,宛若暗夜中的豺狼。 洗剑顿时向前行了一步,手中的长剑再度出鞘。寒光凛冽,上面还带了微末的血丝。长剑一出,那些水手不由向后退了一步,脸上也出现了惧畏的神色。 随即,船体一阵巨大的摇晃,所有人都没能站稳,摔倒滚爬。等他们再度站立起来的时候,洗剑手中的长剑已经起不到震慑的效果了。 眼见暴风雨越发的疯狂,或许再过片刻,所有人都会葬身大海。 这样的情况下,还会有什么是不敢做的呢? 红了眼的水手再顾不得其它,两个人直冲而上,紧扭住洗剑的胳膊。洗剑虽然武功高强,但在这剧烈摇晃地船上,平衡能力却远不及这些水手。那水手个个身强力壮,上来拼尽全力压在洗剑身上,竟然让他的动作有一瞬间的迟滞。 流光见势亦抽出了盘在腰间的软剑,但不知道为什么,当她的目光触及洗剑时,动作竟然有一瞬间的停顿。 于是,在这一瞬间里,两人便被逼到了船舱入口。 那水手猛的一推门,林浅月和流光同时跌出门外。船体又是一阵剧烈的晃动,甲板上满是海水,林浅月脚下一滑,顿时摔倒在地。随着船体的倾斜,她整个人便向船侧滑去,四周却无任何可以攀抓之物,眼看便要落入海中。 同时跌出来的流光却紧扣住了甲板上的桅杆,林浅月滑过她身侧时,她眼疾手快,伸手将她拉住。 此时船体仍旧在不停的起伏,每起伏一次,林浅月就更向侧边滑去一些。 狂暴的风吹得人眼睛睁不开,流光死死拉住她的手也渐渐无力,林浅月惨白了脸色,不敢去看身后翻滚的大海。流光吃力地拉着她,大口大口喘气。 舱门再一次被打开,洗剑腰上系了绳子,从里面冲了出来。 “别怕……”呼啸的狂风中,林浅月似乎听得到他的声音,微微有些颤抖。接着,便见他飞快的向着自己冲来。 而就在这时,流光似乎再也没有力气拉住她,一直紧握着她的手缓缓松开。失去了支撑的林浅月身体立刻坠下,像是一条直线般落入大海。 甚至连响声也没有发出,便消失在了狂风暴雨中。 生死未卜。 第一卷,长乐 第一章,获救 四周是一片黑暗。 似乎什么光也没有,黑得让人有些窒息。 林浅月光着脚站在原地,半点也不敢动弹,之前的记忆慢慢回到她的脑海里……她落海了……那么,她是死了吗? 可人死了,不是要去地府吗? 这又是哪里? 她脸上露出一丝迷茫的神情,正发着愣,却看到前面有一丝光线……林浅月毫不犹豫地向着那光线快步而去。 眼看着离那光门越来越近了,她却一下子停下了脚步。 那光门处站着的……是大哥。 看到她,大哥脸上露出一抹笑容:“月儿。” 林浅月脚步微顿,有些愣忡。大哥……他不是死了吗?莫非……自己真的死了? 还没来得及反应,就看见眼前的大哥突然脸色一变,漆黑的双眸突然流出鲜血,两行刺目的血液便顺着他的面庞流下,染红他身前的衣襟。 “你快回去吧,这里不是你久留之处……”大哥长长的叹息一声,整个人就消失在了身后的那道光门之中。 “大哥!”林浅月心中一阵悲怆,伸手就要去拉他,脚下却是一软,无边的黑暗和冰冷亦蜂拥而来……随着这声惨叫,她猛地睁开了眼睛。 映入眼帘的是带有异国风情的床帷,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安息香,一切看上去十分安宁。记忆渐渐回到她的脑海里,遇到暴风雨之后落海……看来,她是被人救了。 手心触及是一片柔软,身上已经不像梦里那么冷,暖裘盖在身上足以温暖到心底。林浅月方想坐起来,耳边却传来柔和的女声:“别动!” 她心头一惊,立刻侧目看去。 只见一名女子端了药碗从门口进来,声音应该就是她发出来的。 她半眯了眼睛,打量过去。那女子衣裳极是朴素,淡青色的长裙配上同系略深的璎珞,头发梳了个简单的髻。长相倒是美丽,只是眉窝深刻,鼻梁挺拔,倒不似天朝女子。 “您醒了。”那女子见她醒来,面上一阵欢喜,急忙放下药碗,上前查看。 “是您救了我?”她的声音犹如金属互相刮过般刺耳,方一开口,才发现嗓子疼痛无比,就好像烈火正在焚烧。 “娘子别怕,您现在已经安全了。”那女子的声音格外温柔,汉语十分标准,不过还是能听出些异族的感觉,“您只是因为在海里浸泡过久,体力流失太多,所以四肢无力。不过说起来,您真的是很幸运,我从没有见过有人能够在那样的暴风雨下活下来。” 林浅月微点了点头,表示自己听到她的话。 那女子柔柔笑过,像是知道她在想什么,轻声道:“这是我家主人在长乐港的别院,您先安心养伤。”她停了一停,神色敛了敛,有些小心地开口道问,“您这里有亲戚家人吗?需要我们帮您去联系吗?” 林浅月微愣之后,迅速的点了头:“那么,多谢您了。怎么称呼您呢?” “娘子唤我听雨好了。”听雨伸手扶她坐起,动作轻缓,显得很是温柔,“先不急着说,娘子的嗓子不宜多说话,先吃点东西吧,您昏迷了这么久,再不吃东西,身体要经受不住的。”说着便从一边的桌子上端了碗粥过来。 说是粥,其实应该是米汤。 不过又不是纯米汤,好像加了些什么……鱼?闻上去一股浓香,又加了一些别的什么,那瓷白剔透的药碗便端到林浅月的面前,香味随着徐徐上升的热气一同散出,越发浓郁。 林浅月不由抬了头,若有所思看她一眼。 圆润的勺子将汤喂进她的口中,这汤熬得极好,浓郁而甘醇,鲜鱼独有的味道和大米的香气混杂在一起,每一口都让人甘之如怡。而全身的毛孔也似乎都在这一刻打开,贪婪的吸收着米汤散发出的热气。 林浅月端了碗,慢慢喝完。 或许真的是太久没进食了,一碗米汤下去,整个人觉得精神许她。她把碗放在一边的盘子里,露出一抹笑容:“真是太谢谢了。” “娘子不用这么客气。”听雨笑了笑,“我家主人心善,绝对不会见死不救的。娘子把您家里的地址说给我吧,过会儿我便派人去联系。” 林浅月点头,将林家商号的地址告诉她,又道:“我是林浅月,你派人去说的时候,只要报这个名字,说我是从南京来的就可以了。” 听雨点点头,若有所思地看她一眼,递了块绞净的帕子,等她擦完嘴,又服侍她躺好,这才微躬了身,轻道:“我们会尽快联系上娘子的家人,娘子放宽心就好。我不打扰娘子休息了,您若是有事,拉这细绳,我便会前来。”她伸手指了指床头的细绳,缓缓向外退去。 林浅月轻声应过,闭了眼睛,她似乎听到有人在房外说话,可隔得太远,听得并不清楚,只有隐约的字眼透过门缝传进来。 “觐见”“王上”什么的…… 她微微皱了眉头,莫非救了自己的人,是个王爷? 不过这个念头一下子就被她抛在脑后,救她的是什么人并不重要,之后也不会有交集。她不过是个商户女,最多等回了林家之后,多送上些珍惜玩物孝敬一下罢了。 受了伤的身体实在是虚弱,只这么一会儿,她便支撑不住,上下眼皮直打架,朦胧中她似乎看到有人走进房间,定定地看了她好一会儿……她试图睁开眼睛,但是实在是睁不动,只能任由自己沉沉睡去。 或者只是幻觉吧。 等她再度醒来的时候,窗外已经是星光点点。 从窗口望出去,正好可以看见月娘与星子。深黑色的天幕如同上好的丝绒,上面镶着闪烁的宝石,看上去晶莹剔透,林浅月也不动,就这么直直地看着天幕。 有时候会有云,在夜里被月光和星光一照,便显出一种淡淡的灰色。从深黑的天墨上滑过,看上去犹如一幅画。 真是很久没有这样静静的看天了。 上一次……林浅月想了想,实在有些想不起来上一次这样安静的躺着看天,是什么时候。她只记得小时候阿娘总会带着她和哥哥躺在软榻上,给她讲星空的故事。 那时候和天也和现在一样,安静而美丽。 看着看着,她鼻子微微一酸,连忙抬手按了按眼角。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受伤了,身体虚弱,所以连带着整个人都软弱起来……正出着神,却听见门口似乎有人在交谈。 她们用的是马来语,想必以为林浅月听不懂,所以并没有刻意压低声音,只是隔了道门,声音便断断续续的传进来:“林娘子一直没醒?” “是,奴婢一直守着,她没传唤过奴婢。” “挺能睡的。”这声音应该是听雨的,听着还是那样温柔,但是林浅月感觉到她的语气有些……不耐烦? 她盯着木门看了几眼,微微眯了眼睛。 “去叫醒她吧。”听雨开口,“林家来人了,她得去见见。” 说到最后,林浅月可以清楚地听出她声音里的轻蔑,和之前照料她的那个听雨简直判若两人。林浅月娥眉轻蹙,是……哪里出了岔子? 她把刚刚听雨的话在心底过了一遍,听雨态度会改变……应该只是因为她说的“林家来人了”这个原因。 林家这头……出了什么问题? 林浅月心底闪过疑问,还没来得及深想,就听门又被敲了两下,听雨那略带异域口音的汉话又冒了出来:“林家娘子,你可醒了?” 她的话音还没落地,林浅月甚至都没来得及出声,就见门被推了开来。 轻轻巧巧的,一点儿声音都没发出来。 月光从门口一下子洒落进来,铺在地上,莹白如雪。听雨手里提着盏灯笼,灯笼中的火光映在她的脸上,照得她脸色隐约有些发青。 林浅月抬头看了她一眼,听雨没想到她醒着,正好和她的目光对上,脸上顿时闪过一抹不自然的颜色:“林娘子。” “嗯……”林浅月眨了眨眼睛,脸上有些茫然地看着她,“这么晚了,你们还没睡吗?” 听雨把灯笼交给一边儿跟着的小丫头,上前一步扶了她:“是来给娘子说一声,您白日里让我们去寻的家人找到了。”她顿了一顿,目光落在林浅月的脸上,上上下下地打量她,像是要从她的脸上看出些什么。可惜林浅月只是一脸困倦,其它什么也看不出。 见看不出什么,听雨拿过件衣服:“林家的人听说娘子是从南京来的,立刻就派人过来了。”她挑眉,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此刻他们就在外头候着,林娘子要不要去见见他们?” 明明听着很正常的话,偏偏她的口气很是奇怪。 林浅月坐直身子,眨了眨眼睛看她:“这会儿太晚了吧?” “不晚。”听雨将那衣服交到一边儿的小丫头手上,声音比起刚才,更是多了几分嘲讽的意味儿,“帮林娘子换衣裳,可不好让人家久等。” 小丫头应了一声就上来扶她。 林浅月若有所思地看她一眼,任由丫头帮自己换上衣裳。 第一卷,长乐 第二章,被冒充 她这次在床上躺的时间可能有些长。 虽然不知道到底是多久,但是下地的时候,林浅月觉得自己的腿都是软的。 踏到的地方仿佛是虚空,踩上去软棉棉的,要不是那小丫头扶了她一把,恐怕她一跤就要摔在地上。 见她站稳,听雨才收回目光:“林娘子没事吧?” 林浅月点点头:“无妨。” “没得事就好。”听雨笑了笑,“还是赶紧走吧,你们林家的人还在外面等着。”她说到这里,突然顿了一顿,又看了林浅月一眼,“在长乐港,林家真可以算得上是能横着走了,只有你家的船能出海,呵呵。” 林浅月自然是知道的。 朝廷一向海禁,不给出海贸易。当年不知道哥哥不知道从哪里走的路子,但凡林家的船队出海,长乐港的官府居然是不管的,甚至有次她们遇上了海盗,长乐的官军还出了水师帮他们打退了那拨海盗。 可这会儿她提起来,又是什么意思?林浅月微微皱了眉,侧目看了她一眼。听雨见她看过来,只回了个笑容,却也不再继续这个话题,转身出了门。 林浅月跟在后面出来,伸脚一踏,不由得停了脚步。这房子是高脚楼,她的步子踏在环廊的木板上,顿时就感觉地面微微晃了晃。感觉好像只要走得重一些,地面就微微地上下弹……这房子确定不会倒? 还没等她回过神来,却见听雨脚下的步伐猛然加快了几分。林浅月受伤初愈,身子虚,听雨这么一加快脚步,她便有些跟不上了。 边上那两个小丫头对看一眼,居然一人架起她一支胳膊,几乎是连拖带拽地把她往前拉。林浅月停都停不下来,被两人带着,不由自主地加快了步伐。 还没出环廊,她就已经是满头大汗,脸上的血色褪了几分,越发显得苍白起来。 出了环廊,远远便看到林家的人在屋前的草坪上候着,听雨的身影刚出现,他们立刻殷勤地迎了上来。 林浅月借着月光,将为首那人的面貌看得极为清楚。 这人她好像还有印象,似乎是当年跟着大管事一起来长乐港的小伙计,好像是叫……林淳的?林浅月瞄了一眼,只见他一身光滑的水缎,看上去很是富贵。 还没等她收回目光,那人便看了过来。 他的目光颇为无礼地在林浅月脸上扫视了几个来回,林浅月看得清楚,他的目光里闪过一丝惊讶,然后又迅速湮没。只见他又向着听雨作了一礼,说出的话却让林浅月大吃一惊。 “劳烦听雨娘子了,这个就是冒充我们林家大小姐的人吗?” 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这个林淳……说自己是冒充的? 林浅月瞪大了眼睛,一脸错愕。 听雨看了子怡一眼,又将目光投向林淳,却也没有直接回答他,而是轻声道:“我们在海难之后救了她。”她顿了一顿,露出一抹笑容,“她醒了之后,给了我们林家的地址。” “原来如此。”那林淳又作了个揖,露出一脸苦笑,“林家那船上的人几乎都死光了。”他瞥了林浅月一眼,“这人肯定是知道了,这才敢冒充大小姐的。” “旁的不说了,这算是丑事,还请听雨娘子不要外泄。”他说着,边上跟着的伙计便送上一只匣子,听雨边上的小丫头接了递过去。 听雨也不避讳,直接开了匣子。 满满一匣子珍珠,个个都有大姆指头那么大,莹润光洁。 匣子一开,在月光的照射下,整个匣子上都染上了一层蒙蒙的莹光,看得让人有些炫目。听雨愣了几秒,啪地一下子用力合上匣子。 “这东西你们拿回去。”她的脸上似乎染了些红晕,像是气的,“你们把我当成什么人了?我缺这些?” 林淳愣了一下,刚要说话,就见听雨挥了挥手:“人你们带走,东西也带走。我不过是奉主人之命照料她一阵子而已,至于到底是不是你们林家的大小姐,与我们并没有干系。”她顿了一顿,又看向林浅月,“林娘子,就此别过。” 说着竟然转身就要走,林浅月还没来得及说话,那林淳立刻就逼了上来。跟在他身边的两名伙计手轻轻一抖,两根麻绳就出现在他们手上,三人对看一眼,变换了下方位,像是个半圆直向着林浅月逼过来。 所有的退路都被封死。 林浅月眼神晃动,这两个伙计一定是练家子……林家是出了什么事?大管事呢?她心底疑惑翻腾,整个人却越发的镇定了。 一定不能让他们抓到。 脑子里就这么一个念头,林浅月的目光在三人之间来回打量。瞅着在右边那名伙计步伐比林淳快了那么两步,她深吸一口气,猛地向着林淳冲过去。 一下子就从他和那伙计之间的空当冲了出去。 那三人似乎并没有想到她居然还会逃跑,微微愣了一下,随即三个人都追了出去。 她的身体原本就虚弱,这会儿跑了不到一丈,整个人就已经喘得不行,喉咙里像是有火在烧,脸色比起方才来,都不能用白来形容了,简直就像是死人脸一样。 而那三人已经靠得很近,几乎是把她整个堵在里面了。 “还跑?”林淳脸上的肉都挤在一起,冷笑一声,“你跑得掉吗?”语气听上去阴恻恻的,像是夜里出没的鬼魅。 另外的两人跟着笑起来,左边满脸横肉的人笑得格外猥琐:“大管事,我们可上了啊!”说着拿着绳子就扑了过来。右边的汉子也立刻跟着扑过来,像两只恶狼抢食一般。 林浅月已经被逼到墙角,让无可让。 还没来得及反应,就被一人狠狠地揪住了头发,用力向前一扯。头皮一阵剧痛,她不由得被拽着往前踉跄了几步。 还没站稳,就听那林淳又开了口:“手下注意点儿轻重,万一伤到了不好交待。” 那扯着林浅月头发的汉子立刻松了手。 林浅月的发髻被扯散,一头乌发倾泄而下,整个披在身后。因为气愤,她涨红了整张脸,胸口一起一伏,却显得格外诱人。 对面的林淳刚要说话,却听得一声尖锐的破空声:一根铮亮的银鞭从后面刷的抽过来,像是长了眼睛一样,一下子勾住那腌臜大汉的手。 那人顿时发出杀猪般的惨叫声,疯狂地甩手,却死活甩不掉那根银鞭。银鞭像是长蛇一样死死绞住他的手,夜风中顿时夹杂了鲜血的腥味儿,闪亮的银鞭里,隐约有液体飞溅而出……林浅月一惊,下意识地抬头看过去。 离她十步之遥的地方,站着名青年男子。 他一身绀碧色的衫子,腰间还佩了块极油润的羊脂玉,行止翩翩,面容俊郎,一双眼睛清澈有神,林浅月看过来的时候,他正好也看了过去。两人目光碰了下,他倒也不避讳,盯着林浅月看了几眼。 这几眼看过去,他的脸上多了一抹疑惑。 林浅月只听他清冷的声音在夜风中响起:“杀了。”声音极是平静,却冷酷无比。那护卫得令,居然丝毫也没有犹豫,手腕微挑,银鞭便如同巨蟒,一下子从那大汉的手上游移到脖颈之间。他手上再微微加了几分力气,银鞭一下子绷直,又兀地松下来。 只这么简单的两个动作,那大汉的人头……已然落地。 鲜血顿时喷薄而出,林浅月脸色发白,赶紧向后退了一步。 那男子又抬眼看了看她,突然露出一抹意味深长地笑来:“你怕我?” 林浅月身子微微一颤,连忙抬头:“没有。公子丰神俊朗,世间难得一见。”好听的话张口就来,几乎连想都没想。 林浅月从来不知道自己居然也能这么狗腿,她一向以为自己很有节操,绝不会为五斗米折腰。这会儿却……她心底暗叹,果然是到了关键的时候,才能看到人的本质啊。 “呵。”那贵公子看了她一眼,估计也知道她心底的想法,嗤笑之后,又看向一边儿呆若木鸡,双腿打抖的林淳,“你还在这里站着做什么?还不快滚?” 林淳估计是没想到自己还能捡回一条命来,立刻连滚带爬地往外跑,带来的东西落了一地也顾不上捡。 倒是跟着他的那个汉子没舍得,一步三回头,都走了几步出去,居然又回头把地上落下的那盒珠子捡了,这才跟着后面追了过去。 等那几人完全看不到了,那贵公子才转回目光看着林浅月,又缓缓开了口:“你……为何要去冒充林家的大小姐?” “啊?”林浅月愣了一下,回过神,“我不是冒充的,我就是林家的大小姐林浅月。”她犹豫了一下,又开口道,“公子为什么认为我是冒充的?” 那贵公子又看了她好几眼,见她神色坚定,面上的疑惑更深:“我白日里,刚刚与林家大小姐见过面。” “啊!”林浅月不由得失色,“怎么可能?” 她想过许多种可能,甚至林家实际上已经被人夺走了她都想到了。却怎么也没有想到,居然是有人……冒充了自己。 第一卷,长乐 第三章,祝公子 两人正说着话,却见有人从外面打着灯笼急急地过来。 步伐显得有些凌乱。 人还没到,就听声音远远地已经传了过来:“祝兄!” 林浅月听得清楚,那声音带了一分焦急,又有几分恭敬。而且,口音与先前的听雨一样,听着汉话十分熟练,却还是夹了异域的口音。 “祝兄,怎么过来也不和我打个招呼!”再响起的时候,人已经到了面前,一身月白的衫子,上面却沾了不少灰尘,像是从外面刚刚赶过来。 还没站定,那人便一眼看到了地上的死尸。他神色未变,却挑了挑眉毛,笑道:“咦,是谁这么大胆,居然敢冒犯祝兄!” 被称为“祝兄”的那贵公子摇了摇头:“倒也没冒犯我,只是瞧着他有些不欢喜。”他指了指林浅月,“听雨把她送出来的。” 那人一愣,看着林浅月一身狼狈的样子,脸上顿时有些难看:“听雨并没有和我说。”他顿了一顿,道,“外面蚊虫多,咱们还是进去说吧。”又看向林浅月,“娘子回房去休息吧,我一会儿派个大夫去给你诊治下。听雨……我换个侍女服侍你好了。” 看他的架势和语气,林浅月一下子就明白过来,连忙福了一福,道:“公子可是此间别院的主人?小女子还没有谢过公子的救命之恩。” “不用不用。”他连忙摆手,连耳朵根都红起来,“海上遇到了就顺手救一下,娘子不用放在心上。哎……快进去吧。”说着居然也不管“祝兄”了,抬腿就往里走,从背后看去,简直就像是在逃难一样。 林浅月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脸,她的长相不至于把人吓成这样吧? 正想着,一条披帛从天而降。 她一抬头,见先前的贵公子面无表情地站在她身边:“你衣裳破了。”他伸手指了指,林浅月这才发现,刚刚那汉子扯拉自己的时候,居然把衣服给扯破了,胸前露出一片雪白细腻的皮肤,被月光一照,就像是莹润的玉石一般。 她脸上顿时飞红,赶紧把披帛拉紧护在胸前,拖着两条虚软的腿往里奔。 一直奔到屋子前面,她才扶着墙大口的喘气,还没平复下来,就见屋门被人从里面推开,听雨带着两个捧着被褥的小丫头出来,一眼瞧见她,顿时怔在当场,嘴唇微张,眼睛瞪得圆了几分,眉目间透出几分不敢置信的神色来。 林浅月看她脸上那种神情,一下子觉得有些好笑。 简直像是见了鬼一样。 她有些不明白,明明之前听雨对自己的态度算是不错,怎么一下子就变得……好像恨不得自己去死一样? 就算是她以为自己是假冒的,可也不至于像这般深仇大恨吧? 听雨虽然惊讶,却也没吱声,倒是她身后跟着的小丫头冒了头:“咦,听雨姐,这个冒牌货怎么又回来了?林家不是说抓她去见官?” 声音虽然不高,却足以让林浅月听得明白。话语中的讥讽之意十分明显,不过林浅月全然不放在心上,不过一个小丫头,和她计较平白失了身份。 见她没吱声,那小丫头跳得更是欢:“没脸没皮的,公子真是好心,居然还让听雨姐来照料她,真是辱没了听雨姐的身份。” 身份……林浅月听到这两个字,唇角不由得挑了挑,露出一抹淡淡的笑,抬头看了看听雨。虽然她没有说话,但意思极为明白。 她的神色落在听雨眼里,她不由得微微拧了眉,开口斥道:“好了,别多说了。”只见她深吸了一口气,试探地开了口,“林娘子……怎么又回来了?没有回去林家吗?” 倒是装着什么事都没有发生一样。 林浅月心底也明白,只是不说穿:“来的人应该不是林家的,你可能送错信了……”她敛去笑,往边上让了一步,“劳烦帮我换过被褥了,这样热的天气,用薄蚕丝的毯子就好,不用这么厚的了。” 听雨脸色又阴了几分。 林浅月往前迈出一步,却像是突然想起来什么似的,又停了脚步,略带歉意的望着听雨笑了笑:“方才有位公子说,会换个人来服侍我。唔……那是贵主人吗?” 听雨终于挂不住脸,一甩袖,转身离开了。 林浅月盯着她的背影看了片刻,也转身回了房间。 房间里已经被收拾过了,想必听雨以为她肯定不会回来了……窗子也被开到最大,里面的药味儿都散了不少。 床上已经换过被褥,铺了一床草编的凉席,一床薄薄的毛毯。 空荡荡的房间看着倒是清爽了,只是……林浅月绕了一圈儿,都没有发现有衣裳:所有的柜子都是空空的…… 她拧了眉头,有些无奈地看向自己破掉的衣服,这让她到哪儿找出一件来换? 正发着呆,门被人轻轻敲响,略显活泼的女声传进来:“林娘子,公子派奴婢来给您送衣裳。”话音还没落地,门就已经被她给推开了。 林浅月赶紧拉了拉自己身上的披帛,抬头望过去,门口进来的小丫头扎了个环髻,一张圆脸上两颗黑溜溜的眼睛这会儿笑得眯成了一条线。看面相倒是很和善很讨喜的。 她的目光落在林浅月的披帛上,眼珠子滴溜溜的转了一圈儿,轻笑出声:“林娘子别害怕,奴婢是女的,不打紧的。” 这小丫头……林浅月被她这么一打岔,心情却一下子放松许多。 看她露出一抹笑容,那小丫头才把手里的托盘放在桌上,拿了里面的衣服:“奴婢服侍娘子换衣服。” 比起先前的听雨来,她虽然说话跳脱了些,可并不显得粗鲁,倒是多了几分活泼。林浅月对她的印象还算不错,这会儿微微点了头,轻声道:“你叫什么名字?” 小丫头一面帮她褪去身上的破衣服,一面开口应声道:“奴婢姓顾,大家都叫我小顾。娘子也这么叫我好了。” 她带来的衣服很是好看。 浅蓝色的高腰儒裙是真丝的质地,摸在手上顺滑而柔软。远远看去只是一色的浅蓝,可仔细看着,随着光线的变幻,衣裳上面呈现出深浅不一的花草纹。 这料子、这质地……林浅月微微拧了眉头,如果她没记错的话,这衣服应该是南京当季最流行的款式和料子。 她走的时候锦绣坊才刚刚出了样衣,就已经被预订一空。 说是千金难求也不为过。 她其实也想订上一件的,可工期已经排到了半年以后,等拿到手,估计也只有第二年才能穿了,所以她也就歇了这心思。 谁想到居然能在这千里之外的长乐港看到。 看林浅月发呆,小顾又笑了起来:“林娘子穿这个真好看,怪不得祝公子特意让奴婢把这衣服送了过来。” “祝公子?”林浅月听到这三个字,不由得一愣,回首看了她一眼,“衣服是祝公子让你送过来的?” 他也是从南京过来的? 这句话林浅月压在心底,并没有说出口。 小顾浑然不知她的想法,半跪着帮她把腰间的丝络扎好,又取了块芙蓉石雕的一双铃铛做腰饰,这才回道:“ 是啊,祝公子特意让奴婢送来的。听说这衣服本来是要卖给东洋人的……只一件就抵得上一船的货物了。” 林浅月迟疑了一下,抬手抚平袖口,状似不经意道:“祝公子是生意人?”她停了一停,又道,“这衣服不像是这边的款式啊……” 小顾连连点头:“林娘子真是好眼力,这衣服是从南京那边带过来的。不过祝公子……”她说到这里的时候,突然停了下来,扭头往外面看了看,好像怕有人过来。看了没人,小顾才往林浅月身边靠了靠,压低了声音:“听说,是江湖上的人,武艺不凡,还……杀过不少人呢!” 她说的时候,脸上神色变幻。 看上去竟然有几分害怕,林浅月看她这样,不由得也微微怔了一下,又想起刚刚在院子里的情景来。 祝公子武艺是不是好,她并不知道。 但是他身边的那人……明显是个高手。而且祝公子一声令下,他便立刻杀了那林家的人,显然并不把人命放在眼里。 不把人命放在眼里的只有两种人。 一是亡命之徒。 二是王候将相。 林浅月微微垂了眼帘,长长的睫毛挡住她的眼睛,头发也从两边披散下来,让人完全瞧不清她的神情。祝公子衣服上的暗纹像是画片一样,一直在她的脑海中定格。 亡命之徒……亡命之徒是不会有祝公子那样的气势的。 那么……他是……贵人? 不知道为什么,想到这里的时候,林浅月总觉得心里有些发闷。原本就发白的脸色此刻显得更差,小顾正好抬头看见,连忙服侍她坐了下来,又从边上的壶里倒了碗凉茶递到她面前:“天太热了,娘子喝点儿茶解解暑。” 林浅月一碗茶还没喝完,却听见又有人咚咚地敲了门。 第一卷,长乐 第四章,镯子 林浅月放下茶碗,往门口看了一眼。 小顾像是明白她心思一样,笑道:“怕是主人担心娘子,奴婢去看看。”她刚要往门口走,却又停了脚步,回头看了一眼林浅月,见她衣裳并无错失,这才转身去开门。 “奴婢带王大夫来给娘子瞧瞧。”门口站着个丫头,领着名老大夫,“主人说林娘子今天受了点惊,怕身子不爽,找王大夫给娘子请个平安脉。” 小顾脸上掠过一抹讶异之色,随即侧身让了条路,又怕林浅月不知道,赶紧道:“林娘子,这是王大夫,整个长乐港里,就他的医术最高了。请他号个脉,那队都要排到南京去了!真没想到主人会请了他来……” 林浅月心头一跳,脸上却还是带了一抹淡淡的笑,微微点头示意:“真是有劳。这么晚了还让王大夫跑这么一趟,小女子真是过意不去。” 她话说得客气,王大夫一直紧绷着的脸微微松了些,拱了拱手:“不妨。”他抬头看了林浅月一眼,微皱了眉头,“娘子身上寒气颇重……”又顿了一下,道,“你且过来。” 林浅月很是自觉地把手搁在脉枕上,小顾上前一步,帮她挽了轻纱宽袖,露出一截雪白皓腕,带了一只镶松石的金镯子,衬得肌肤晶莹细腻,格外好看。 小顾的目光落在那镯子上,先是没在意,随即像是反应过来一样,本来已经调开的目光又转回来,停在那镯子上。 其实先前她帮林浅月换衣服的时候,应该就已经看见了,不过那时候可能并没有注意到。这会儿她的手搁在脉案上,那镯子就显得格外的清楚。 林浅月也注意到了她的目光,看了她一眼。小顾被她这么一看,顿时吐了吐舌头,往后退了一步,王大夫这才伸手搭了她的脉。 林浅月估计着自己也就气虚血虚一类的毛病,并没有多在意。可慢慢地,就觉得不对了。王大夫的脸色慢慢地变得严肃起来,搭了会儿,又让她换了手,接着又看了她的舌苔,沉吟了半刻,才收回了手:“娘子……可曾中过毒?” 中过毒…… 林浅月心头一惊,她微微拧了眉:“不曾。”想了一想,又道,“我小时候,曾经误食过夹竹桃的花儿,我娘请了好几个大夫,才救回我一命。” “两回事。”王大夫摇摇头,“你体内并不是夹竹桃的毒。那东西来的快走的也快,不会在体内积存的。”他盯着林浅月,像是想从她脸上看出什么,“你中的毒是寒毒,这种毒是慢性的,等积累到一定的时候发作,看上去就像是风寒之症。不出三日,人就没了。嗯,还好,还好。” 王大夫又伸手搭了搭她的脉,“你这次落海,让这寒毒提前发了。不过因为剂量不够,所以并不会致死。我给你开些药,你每天照着服,再配上药浴,半个月应该能把寒毒全给拔出来。只是……拔毒的过程可能有点儿痛苦。” 林浅月听到这里,不由得微微发寒。 倒不是怕别的,拔毒就是再痛再苦,她也有抗过去。让她心惊的是,她居然一点儿也没有发现自己中毒。 甚至不知道这毒是谁下的。 到底是谁……这么想要她的性命? 要不是王大夫给发现了,或许真的哪天她就悄无声息的“病逝”了。 又想到刚刚林家的那几个人。 他们一口咬定自己是冒充的……林家到底出了什么问题了?是长乐港这边出了问题,还是整个林家出了问题? 想到这里,林浅月顿时心急如焚。 见她半咬了嘴唇,脸色发白,王大夫见她年纪小,又长得娇滴滴的,只当她是平常深闺中的娇小姐,以为她是害怕痛苦,不由得安慰她道:“不要紧的,老夫再给你开些曼佗罗花,等拔毒的时候用些,便不会那么难受了。你年纪小,等毒拔出来了就会好起来的。注意这些日子不要贪凉便好。” 林浅月也不解释,只感激地道了谢。 王大夫写好方子,小顾便和那丫头一起送他出去,顺便帮她去拿药。 林浅月慢慢抚过自己的袖边,将纱袖又放下来。长乐港虽然天气炎热,但入了夜还是有几分凉意的。方才王大夫不也嘱咐了么,让她不能贪凉。 小顾并没有带上门,夜风从外面吹进来,桌上的烛火顿时摇曳起来,屋内光线顿时跟着晃动,晃得她都有点儿眼花。 那风却像是得意一般,又大了几分,烛火便一下子灭掉。 没了烛光,门外的月光便觉得格外明显,从外面透进来,照得满室清辉。 林浅月抬头看去,只见半轮新月空中高挂,上面的嫦娥吴刚都看不见,唯独月儿弯得只剩一道边,却仍旧光华四溢。” 发了一会儿呆,就见小顾提着一大袋子药回来,看她还坐在桌前,不由得一愣,突然低呼一声:“哎呀,瞧奴婢这记性!”说着把药往桌上一放,“祝公子还说过,让娘子好了去见他的!” 她本来准备伸手来扶林浅月,可目光一下子瞄到边上的沙漏,不由得拧了拧眉头:“都已经这么晚了……”小顾犹豫了一下,又道,“娘子等我,我去看看……”说着直接冲出了门,连头都没回。 这性子……够莽撞的。 林浅月笑着摇了摇头,慢慢去翻看桌上的那包药材来。 其实也挺奇怪的,没听说过拿了药要带回房来的,这药一般都是直接送过去煎的……不过拿回来也好……她翻了一翻,本来没有怎么在意,可看了上面的药方,却不由得大吃一惊。 当归,桂枝什么的寻常药倒也没有什么,其中有一味人参却是让她盯着看了好久。药方上指明要一百年份的人参,小顾领回来的药,居然真的是一支百年老参。 六品叶,少须芦壮。 这样的品相,即使她在南京的时候也没有看到过几支。话本里动辄千年老参,实际上哪有那么多,难得一支都早就送进达官贵人的库里了。 这种品相的已经很难得了。 换了一般的富户早就收起来,等有急事的时候吊命用,他们居然就这么随便的拿出来给人用……林浅月看了几眼那人参,又合上锦盒的盖子。 这边刚合上盖子,小顾就回来了。 一脸的不好意思:“林娘子,林娘子……要不……咱们还是先过去一趟吧。公子到现在还没睡,都一直在等娘子。”她小心翼翼地看了林浅月一眼,像是怕她生气,“好像公子有重要的事情要和林娘子说……虽然晚了些,但在花厅里,人还是挺多的。” 林浅月知道她是什么意思,不过她并不在意。 人在屋檐下,哪能不低头。 轻轻点了点头,林浅月便起了身,小顾赶紧扶住她:“林娘子您慢些……都怪我,早些想起来就好了。” “没事。”林浅月笑了笑以示安慰,“还要多谢你帮我拿药,回头真要好好谢谢你。” 小顾听到这句话,顿时眼睛一亮,凑近了些压低声音:“林娘子,听说你们林家真的很有钱……”虽然这话很是失礼,但是配上小顾圆圆的娃娃脸,微眯着双眼的财迷相,倒也不惹人反感。 林浅月一进间没想到她会这样说,顿时呆了一呆,旋即点了头:“好像……是比较有钱……你……” 小顾不好意思的笑了笑:“我刚看到娘子的镯子了,那个……”她扭捏了好一会儿,才又开口,“我娘以前有只一样的,说是外婆传给她的,一代代传了好久了,本来以后是要传给我的……后来……” 说到这里的时候,她的声音突然低落下去,像是想起了什么事一般。 停了一会儿,她才又道:“后来被抄家的时候,娘没了,镯子也没了。” 林浅月看着她,差点冲动到把镯子拔下来送她。不过她还是忍住了,伸手抚了抚自己的镯子,叹了口气:“过去的事情就不要提了,我这只也是照着图样仿的。若是你喜欢,等我回了南京,找当时的工匠帮你再做一只好了。我这只……是哥哥送我的,倒不便给你。” 小顾连连摇手:“不不不……我真不是这个意思。我……奴婢只是看到了这镯子,一下子就想起来了而已。”她又露出一抹笑容,“娘子可千万别多心。” 林浅月的目光在她脸上定格几秒,又收了回去:“好。” 小顾这才长吁了一口气,像是放了心一般,扶着她的胳膊出了门。刚出门,就见祝公子居然迎着她们过来了。 林浅月愣了一下,却见身侧的小顾立刻往后退了一步,像是想行大礼的样子。 祝公子挥了挥手,小顾便又直了身子,只是福了一福,又看了林浅月一眼,开口道:“奴婢去给娘子准备床铺。” 说着径自退回了屋内。 祝公子身边的人也迅速退下,只留他和林浅月两人站在环廊里,林浅月站在原地没动,只微微抬了头,静静的看他。而他也站在原地,背着光,月光落在他的身上,也只能照亮他身边,却半分也没照到他的脸上。 四处有隐约的光明,却怎么也不能将他照亮。 第一卷,长乐 第五章,思量 “我知道你。”祝公子沉默了片刻,率先开了口。声音和之前的阴狠有些不同,似乎多了一丝……欢快? 林浅月一怔,随即抬头看过去。祝公子唇角微挑,带了一抹笑,目光落在她脸上,却好像不是在看自己,而是透过她在看别的什么。 他那抹笑容有些恍惚,明明是笑着的,一时间似乎却多出一股悲伤来。看得林浅月心底微微一颤,她在脑海中过了一遍,却发现对祝公子这个人一点儿印象也没有。 他这样的人,即使只见过一次,都不应该没有印象。 林浅月微微挑了眉,行了个大礼,这才开口道:“先前多谢公子搭救。”她顿了一顿,又道,“方才小顾说,祝公子有急事要找我?” “嗯……”她这么一开口,祝公子似乎是回过了神,这才点头道,“也算得上是急事……你的急事。” 他说到这里,却突然停了下来,若有深意的多看了林浅月一眼,却也不卖关子,只压低了些声音:“方才跟着林家那管家的两人是有人命在身,官府里都挂了号的……倭人。” 林浅月惊得顿时抬头看他,一双眼睛瞪得溜圆,倭人?! 怎么会有倭人? 可下一瞬,她又反应过来,先前祝公子说的,那两名倭人,是在官府里挂了号的。若是寻常的倭人,怕早已经掉了脑袋……她定了定心神,开口道:“还请公子明说,”她停了一下,又补充道,“林家绝不会和这样的人搅和在一起的。” 祝公子见她先是吃惊,随即就平复下来,微微点了点头:“这几人是前些日子和‘林家大小姐’一起到的长乐港,据说‘林家大小姐’的船遇了海难,这些人‘刚好’出海,‘很巧’的救了她。大小姐感激之下,派人帮他们去官府打点了一番,又签了保书,将他们纳入了林家。” 林浅月听得这话,顿时眼前一阵发黑。 她深吸了一口气,稍稍平复了一下心情,开口道:“公子可信我?” 祝公子默然,停了一会,又道:“我知道你。”他看了林浅月一眼,“我刚刚已经说过,又怎会不信你。只是如今,你却已经真的不是林家大小姐了。” 这话说得林浅月十分不明白。 若是这人冒充了自己,她便去揭穿她,又怎么会“真的不是林家大小姐”? 祝公子见她一脸疑惑,叹了口气,直接道:“那被救起的林家大小姐……长的与你一般模样,若不是……”他停了一停,并没有说完全,“我找人看过,并不是易容,是真的,长得一模一样。” “啊!”林浅月这回实在是吃惊,不由得低呼一声,“您见过她?” “嗯。”祝公子点头,“前几日林家大摆宴席,庆祝大小姐死里逃生。还在城里开了粥铺,布施三日。” 林浅月沉默下来,思量了好一会儿,开口道:“我明日要去林家。” 祝公子显然没想到她会这么说,不由得皱了皱眉头:“你去林家?”看她一脸坚决,祝公子想了一想,又道,“也罢,你既然这样决定,我便陪你走一趟。有我在,倒不怕他们对你下手。” 林浅月一喜,却又福了一福,道:“可是……” “没什么可是的。”祝公子挥了挥手,像是知道她心头的疑惑一样,转头看向沉霭的暮色之中,“我曾经有过一个生死之交,他叫林浅阳,你……可认得他?” 他的声音透出一抹伤感,林浅月顿时愣了一愣。 “祝公子认得我哥哥?”她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您怎么会认得我哥哥?” 祝公子转回头来,笑了笑:“就这么认得了。”他叹了口气,“你放心,假货永远是假货,和真的,始终没法儿比。” “已经很晚了,你先回去吧。明天一早,我陪你去林家。”祝公子笑了笑,“以后也别叫我祝公子了,你是浅阳的妹妹,也算得上我的妹子。既然是一家人,就不要这么见外了……我叫你浅月,你叫我祝煦,可好?” 他知道自己的闺名……林浅月犹豫一下,摇头道:“既然您是我哥哥的朋友,那我叫您祝大哥吧,您看可好?” 祝煦看她一眼,点了头。 第二天一早,太阳还没上山,她便已经醒了过来。 外面的天色只微微透出些鱼肚白,也不知道是什么时辰,浅月却是再也睡不着了。望着已经发白的月娘和暗淡到已经看不见的星子,她心底冒出一阵阵紧张和激动来。 昨天晚上在祝煦面前的冷静和自持其实都是装出来的。 她紧张的要命,更是有些害怕。 冒充她的人似乎把她的一切都摸清了,她却连对方是谁,有什么意图都搞不清楚。好像在黑暗里有一双手,要将她拖入无边的深渊,她却浑然不觉。 林浅月闭了闭眼睛,又不自觉地想到王大夫说的话,寒毒……这个给自己下毒的人,和冒充自己的人,会是一个人吗? 而祝煦却也说,那人同自己长得一模一样,甚至都不是易容的。 这世界上,真的有长得一样的人吗? 她只知道有长得一样的双胎,可是她并不是双胎啊……也从未听爹娘哥哥说过自己有一个姐姐或者妹妹…… 会不会是爹爹当年行商的时候……她赶紧收住自己的胡思乱想,回过神却听到小顾在床前唤她:“林娘子,您醒了吗?” 林浅月应了一声,慢慢坐起来。 “已经是卯时了,奴婢服侍娘子梳洗可好?”虽然是询问,但小顾已经手脚麻利地把床帘给掀了开来。 托盘里的衣服是一套鹅黄色的前开片高腰儒裙,配了淡青色的上衣,加上一件浅银色的的褙子,端庄却又不失活泼。 小顾一面帮她穿衣服,一面叽叽喳喳:“别看加了褙子,一会儿您出去就知道了,这长乐港白天的阳光很辣,要是不加褙子,皮肤都要晒坏了。”说着又从一边儿取来一罐乳白色的香膏给她涂在手臂上,“这是渤泥过来的东西,说是防晒特别好。奴婢就是涂了这个,才没晒得和那些人一样的黑,娘子你看看,是不是?” 她说着,居然把手伸出来,袖子一撸,给林浅月看起来。 虽然不白,但真的不黑。 林浅月点点头,笑道:“小顾你真挺有意思的。” 她这样一说,小顾却突然脸色白了白,赶紧收声,把青盐拿了过来服侍她漱口:“娘子可千万别嫌我啰嗦,奴婢就是太没心没肺了……”后面的话她也没再说了,服侍着她漱口、洗脸之后,又帮她上了妆,梳了头。 一切打点好,一刻钟的时间都过去了。 小顾打量了她,笑得眼睛都眯成一条缝:“娘子可真美,我就说我小顾的手艺是最好的!走吧,祝公子一定在外面等您呢。” 见林浅月脸上滑过一丝疑惑的神情,小顾倒是愣了愣,随即像是反应过来,露出一幅恍然大悟的样子:“您是怕没早饭吃吧?不要紧,祝公子已经安排好了,一会儿会带您去尝尝长乐港的特色,只有早上才吃得到呢!要是吃过早饭过去,估计就没有了。” 林浅月一下子没忍住笑了出来:“我在小顾眼里,就是连顿饭都少不得的啊。” “啊……”小顾窘了窘,小声道,“奴婢这不是想着……再漂亮的娘子,也得吃饭嘛……” 说实话,有了小顾这个活宝,林浅月心情比之前真是好上许多。她起身往外走,道:“还不带我去?晚了你的东西就吃不到了!” 小顾顿时眼睛一亮,赶紧跟了上去。 等到了前厅,祝煦果然已经在那边儿等了。 不光是他,就连先前那别院的主人也在一边儿,两人正说着话,见林浅月过来,两人一下子都看了过来。 “林娘子。”那别院的主人站起了身,“昨天让你受到惊扰,实在是过意不去。我听祝兄说了,今天我陪你们一起去。这长乐港的地界上,我这个面子林家还是要卖的。” 他这么一说,林浅月心头却打了个突。 祝煦和这别院的主人看起来都不是寻常之辈,怎么连他们也这么忌惮林家?她身为林家的大小姐,却完全不知道林家居然有这样的地位。 她停了脚步,给两人行了一礼:“祝大哥、这位公子……早。” 那别院的主人顿时像是反应过来一样,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叫我萧成吧,这位公子这位公子听得好生别扭。” 祝煦也是哈哈一笑:“他一向大老粗,你叫他公子,他晚上会做恶梦的。”他站起来走到林浅月身边,“咱们别耽误时间了,再晚,东西就吃不到了。” 林浅月下意识地偏头看了小顾一眼。 果然,她双眼发亮,眼睛中像是装了宝石一样……果然有其主,就有其仆啊! 小顾收到她的目光,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了头。然后又赶紧扶了她,跟在祝煦后面往外走,脚下步子快得几乎要飞起来。 而那萧成则一面往外走,一面不时地将目光投向林浅月的身上。 一直到她上了骡车,都还觉得他在看自己。 第一卷,长乐 第六章,洗剑 她们走得早,太阳才刚刚爬起来。 长乐港四处都能看到蔚蓝色的大海,有海浪从远处推过来,打在礁石上,碎成一片片的白色浪花。空气里似乎有海水的味道,味道淡淡的,有一点儿腥,却不让人觉得难受。 天空中不时有白色的海鸥滑翔而过,也有些不知名的鸟儿停在沙滩上,迈着小短腿四处找食儿。林浅月掀了车帘,有些痴迷地看着外头。 小顾见她看得出神,不由得把头也凑了过去看了几眼。 “娘子在看什么啊?”她看了好一会儿,也没见有什么特别的,终于忍不住开口。 “看海。”林浅月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大海,半晌没再出声。 “今天没有太阳,”小顾又瞄了两眼,“咱们出来得早,要是有太阳,这海才好看。太阳照在海面上的时候,像是海面上铺了一大层金子,每个浪头上都顶着不少。比现在好看多了。要是您喜欢,下次我们挑个有太阳的日子,早点儿出来,包您喜欢。” 林浅月笑着摇了摇头:“我只是有些好奇,”她沉默了一下,才又缓缓道,“看上去这么平和的海,这样的宁静……居然会有那么恐怖的时候。” 小顾张了张嘴,要说的话一下子全卡在喉咙里。 她知道,林浅月是海难时被萧成的船救起来的,听说海面上漂浮的全是船的木板……像是用刀劈开一样,断得一块块的飘在海上。 有的尸体捞上来了,有的已经成了鲨鱼的美餐。 她突然间没了声音,林浅月倒是一愣,放了车帘回过头来,见小顾愣愣地看着自己,眼中似乎还有泪…… 林浅月吓了一跳,连忙抽出帕子递过去:“小顾?” 她这么一出声,小顾才回过神来,深吸一口气,开口道:“林娘子,你真的太不容易了!奴婢就是稍稍想了一下,就觉得自己整个人要崩溃了。” 虽然小顾说得没头没尾,但林浅月却是知道她在说什么。 当日船上的情景历历在目……那一船里活下来的,还不知道有几个……林浅月眯了眯眼睛,回过神,笑道:“没事。”她顿了一顿,又道,“我落海之后,整个人就昏迷过去,什么也不知道。你不用担心。” 小顾点点头,可还是一脸难过的样子。 林浅月看她这幅模样,一时间也不知道说什么好,心底却微微觉得有一丝暖意。两人对着看了一会儿,小顾却突然开了口:“到了!” 林浅月先是一愣,随即反应过来小顾的意思。 车子也缓缓停了下来,有仆人过来搭了车凳,小顾先跳下去,扶着林浅月下了车。 入眼的是一座酒楼。 上面“清江楼”三个大字跌宕遒丽,看笔法却是十分熟悉。林浅月停步看了看,微微皱了眉头。 萧成和祝煦从另一辆车下来,见她站在门口,萧成拧了拧眉头,上前一步道:“小顾,怎么不领林娘子进去? 这里人来人往,冲撞了可不好。” 林浅月连忙道:“萧公子,是我自个儿站着的。”她抬手指了指上面的牌匾,“这三个字……和南京的‘清江楼’好像一模一样。” “哈哈,浅月眼力不错。”祝煦笑着从一边走过来,“这两家‘清江楼’的牌匾,都是宋克写的。” “宋克……”林浅月脑中过了过,突然想起来,不由得讶然道,“宋仲温先生?这清江楼的牌匾居然是他的字?” 祝煦赞赏地点了点头:“正是。这两家清江楼是一家,所以直接将南京的牌匾复制了一份拿来用。”他抬手又往上指了指,“所以你看着眼熟,也是正常的。走吧,我们进去,再晚就怕没位子了。” 说是这样说,但他们两人来,怎么可能没位子。 还没踏入清江楼的大门,小二远远的就迎了出来。林浅月看他对着祝煦态度十分恭敬,不由得多看了祝煦一眼。 在南京,清江楼是数一数二的大酒楼。 虽然比不上来宾楼和重译楼那样的官方酒楼,但也绝对不差。只是清江楼主人一直不知道是谁,大家都猜测或许有皇室的背景在底下……至少从来没有人找过他们麻烦。南京十六楼里,除了这三楼,其它的多多少少被敲诈过。 莫非…… 她收回目光,跟着祝煦和萧成往里面走。 现在不过刚刚辰时,清江楼里却已经几乎坐满了人。几人虽然衣着华贵,却也没有引起过多的注意,倒是林浅月进来的时候,坐着的几桌人瞄到她,不由得多看了她几眼。 林浅月先没在意,只是看到有人站起来,像是要同她打招呼的样子,才微微拧了拧眉头,又想到昨夜祝煦对她说的话,林浅月心里一下子就觉得十分不是滋味儿,脚下的步伐不由得也快了几分。 祝煦大抵也是知道的,扭过头去看了那人一眼。 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有陌生人在,或者是因为祝煦的气势太强,那人犹豫了一下,又坐了下去,目送着几人往楼上去。 二楼和三楼都是雅座。 二楼也坐了不少人,那领着众人的小二并没有停下来,而是带着几人往三楼走,刚刚转过弯,便听不到楼下的喧嚣声,周遭一下子安静下来。 林浅月看了一眼,微微怔了怔。 说是雅座却有些不妥,因为整个三楼都空荡荡的,并没有明显的门窗,只是从高高的梁柱上垂下无数帷幔,有风吹过时,轻柔的帷幔便微微荡起,显得十分飘逸。 帷幔的中央放了一张矮几,边上放了些垫子。 林浅月看了几眼,笑道:“居然在这里看到唐风……倒是难得。” “南京的清江楼是魏晋风格,”祝煦笑了笑,“据说清流们喜欢。” “好了,你们别在说什么风格了。”萧成打断了两人的对话,转头向一边的小二吩咐下去,“东西准备好了就赶紧端上来吧,我们都没吃饭呢!” 小二应过一声,赶紧下去安排。 林浅月看着萧成的样子,不由得也升出一股好奇心来。他怎么看也不像缺口吃的人,怎么这会儿也这般着急,她笑着开口道:“到底是什么好吃的,能让这么多人都趋之若鹜?” 祝煦也浮现出一抹笑意:“这个容我卖个关子,等东西……” 他话没说完,就听见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了过来。 几人先以为是店小二,便没有在意,可随即,那人的声音就传了过来:“大……大小姐?” 林浅月背对着楼梯,听到这声音,整个人像是被雷霆击中一般,身体一下子僵直,脸上的神情也凝固了,好半天,才慢慢地转了身。 那人剑眉星目,一身黑色的衣裳,却正是洗剑。 林浅月一脸震惊,隔了好一会儿,才缓缓开口:“洗剑……你……没事?真的吗?你没事?!” 洗剑却往后退了一步,一双锐利的眼睛在她身上来回打量。 林浅月看到他的目光,不由得一愣。 这种目光她很是熟悉,这种怀疑的目光洗剑以前对着陌生人流露出来,他总是习惯把人往坏里想。可如今……他怎么会拿这样的目光看着自己? 而一边儿的祝锆看到洗剑的目光在林浅月身上流连,面上顿时流露出一丝不悦,轻咳了一声,开口道:“浅月,这是谁?”他说着,顺便起身往前踱了两步,正好挡住了洗剑打量林浅月的眼神。 “没事。”林浅月知道他是好意,连忙开口道,“这是我的护卫洗剑,我原先以为他……”她没再往下说,心中极是高兴,想到船上还能有人活下来,激动得险些落了泪。 “你的护卫?”一边儿的萧成也站了起来,径直往洗剑身边走,“可是,我明明在林家见过他啊……” 萧成这话一说,林浅月顿时一愣。 她一下子反应过来刚刚洗剑的目光是怎么回事。 如果他在林家……那么,他是不是也怀疑,自己才是冒充的?刚刚的那种激动一下子化成了苦涩,林浅月在心底叹了口气,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 洗剑往前行了一步,声音先是有些疑惑,却不知道又想到什么,慢慢地变得坚定起来:“大小姐是我亲手救上岸的,绝对不会有假。” 他这话一说,林浅月心中又凉了一凉。 连日来的忧郁在这一刻全化成了愤怒,她再没能压抑住,开口斥道:“你救的人就不会有假?你是谁?你说什么就是什么?” 被她这么一说,洗剑明显愣了一下,却不和她再多说什么,只是冷冷地盯着她:“我是大小姐的护卫,绝不容许有任何人来伤害大小姐。”说着他的手便往腰间按去,祝煦眼尖,抬手就将筷子给扔了过去。 洗剑听得破空之声,连忙往边上挪开,又见四周像是有人涌过来,只得盯着林浅月又看了几眼,旋即从一边儿的空处翻了下去。 林浅月盯着他离开的方向看了一会,这才收回目光。 被他这么一闹,几人都没了吃饭的兴致。 只随便用了些点心,便驾车离开。 一直到上了车,小顾见她闷闷不乐,才小心翼翼地开口:“主人是怕那些食物里被人加了料……刚刚那人已经盯上我们,早上来的人大多是冲着清江楼的特色来的,万一他在里面下了药……” 林浅月先是一怔,然后反应了过来。 不由得笑出了声:“你觉得我是因为没吃到特色菜而不高兴的?”看着小顾严肃的脸,林浅月笑着叹了口气,“要真像你说的这样,该多好啊。” 第一卷,长乐 第七章,林家商号 本来可以尽心享受的早餐变成了只能在车子里匆匆解决的一顿。 其实这样也好,耽搁下去,也不知道要什么时候才到得了林家。林浅月坐在车子里,看着窗外的景物随着车厢的晃动而变幻。 车行不久,便慢了下来。 地上的路渐渐地都变成了大块的青石铺就,两边儿的店铺也渐渐多了下来。四处亦不像方才那样安静,多出几分喧闹,却不叫人讨厌,只觉得多了些人气,反而心底欢喜了几分。 她唇边带了抹浅浅的笑意,望着窗外出神。 这条街应该是长乐港最繁华的地方了,人来人往,熙熙攘攘。 这么早,便已经看到衣饰各异的人在各家铺子里来往:大明禁海,很少有人能带船出海去换那些东西,可南洋来的珍珠,个个都是浑圆,最差的放一盒在那儿,也透出耀人心神的珠光宝气。 更不要多贵族们喜欢的那些香料,有的是内陆无法出产的,一两甚至值十两黄金。更多的是有价无市,捧着钱都不知道去哪儿买。 这些在异国人眼底并不是很值钱的香料,不要说京师,就是拖到南京那边,运气好的时候,都能换回整船的黄金。 也难怪长乐港的铺子越来越多了。 原来只要一两银子一间的铺子,如今一年至少一百两,还在极偏的地方。就是这样,也有无数的人捧着钱等着要租。 买是不可能的了。 林浅月不由得佩服起哥哥的眼光来,当时长乐港不过是小渔村,眼前这片繁华的街道在几年前都是完全不存在的……哥哥也不知道怎么想到的,直接派人过来,在这里买了最大的一块地,好像……只花了二百两银子。 如今,至少翻了一百倍。 只是地价,而且也是有价无市。 林家的铺子就建在那块地上,林浅月虽然没来过,却也听从长乐港过来的家仆说过,六间大门面的铺子一字铺开,要多霸气有多霸气。 而今…… 她深吸了一口气,抬头看向前方。 “林记”两个大字金光闪闪,即使是今天这样的阴天,似乎也发出灼灼的光芒。林浅月抬头看了几眼,心底突然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感觉来。 在海上漂泊了那么久,又是风暴又是被那些水手逼迫着,再到落海被救……而如今……明明是自己的家,却怎么也进不去。 只能坐在别人的车子里,这么静静地看着。 车子在林家的门口缓缓停了下来,小顾抢先跳了下来,帮她掀了车帘。 这会儿刚刚有伙计出来下门板,见有车停下,那正抱着门板的伙计却立刻将东西放下,将手在衣裳边缘擦了擦,脸上带了十二分诚意地笑,迎将上来:“几位慢点儿,天热,我们地上刚刚浇过冰,有些打滑。几位是想来看些什么东西吗?咱们后头是雅间,要不几位先进去休息会儿?” “不忙。”从另一辆车上下来的祝煦摆了摆手,站在林家商号的外头,眯着眼睛,盯着四周看了一圈儿。 一脸认真的样子。 林浅月也不知道他在看什么,又不好冒然去问,只能站在一边儿默不作声。 也不知道是不是祝煦的气场太强大,他不动,所有人居然都站在那里不动,像是被传说中被施了定身咒一般。 甚至都没有人出声。 连那林家的小伙计,也都屏住了呼吸,站在一边儿没敢吱声。估计先前打好的腹稿,都不敢说出口。 好半天,祝煦才收回了目光,赞叹了一句:“这铺子的风水可真好。”说着也不看那伙计,抬步便入里走。 风水? 林浅月愣了一愣,下意识地也抬头看去,却是什么都看不出来。 她也不大懂这个,更不是地师,所以看不出来也是正常的。不过……林浅月看了祝煦一眼,这人懂的可真多……眼见他的身影已经消失在铺子里头,林浅月赶紧提步跟了过去。 之铺子不知道是怎么设计的,站在外面还觉得炎热无比,可刚一踏进来,便有凉意袭袭而来,整个人一下子都清静下来。 见她满面诧异,跟进来的伙计终于找回了一丝自信,一脸自豪道:“我家铺子都是放了冰的,”他指了指脚下的青砖,“就在这底下。” 林浅月微微一怔,低头看过去。 只见那青砖和一般的铺地青砖并不相同,普通的只是简单的一块方砖,而这里的每一块青砖上都做了细微的镂空设计,上面有精细的花纹,丝丝凉气就是从这镂空的花纹中透露出来的。 她盯站看了几秒,脱口道:“这底下是冰?” 伙计笑着点了点头:“是,底下是冰。只有全都放上,铺子里才能这么凉快。铺子凉快了,客人的心情才能好。” 正说着话,边上又有伙计过来,给林浅月端了杯酸梅汤:“这酸汤子一直是用冰外镇的,天热喝了最是解暑。” 林浅月刚接过来,小顾便顺手把它拿走,放在一边的桌几上。“娘子您可不能喝冰的,大夫说了,您的寒毒极重……” 小顾压低了声音,林浅月这才反应过来,不由得苦笑了一下。再侧目看去,只这么一会儿的工夫,杯壁上已经渗出薄薄地一层水汽来,若不是杯中之物凉,这杯壁也不会如此。 若是喝了,估计寒毒被这么一刺激 随时都有可能会发作。 虽然如此,她却还是感慨了一下,长乐港这边的林家铺子,用度什么的比南京林家可算是宽泛多了。 这么热的天还用得起冰:而且是大面积的用,若是没有那青砖之事,也够让人觉得奢侈的了,随便就拿冰镇的饮料来招待客人,的确是出手极为大方了,可想想这铺子用冰铺满了整个地面,冰镇饮料又算得了什么? 想来生意的确不错。 否则哪里值得这样花钱。 见她不喝,那伙计便连忙给她换了杯温茶,又笑道:“不瞒您说,我们这间铺子专做女人的生意,无论是从头面首饰上需要的珠宝,还是衣料绸缎,又或者是香料熏蒸,我家是应有尽有。说句自大的话,只有您想不到的,没有我们找不到的。” “这话可不能乱说。”小顾在一边叫了出来,“难道宫里的贡品你家也有不成?。” 那伙计嘿嘿一笑:“贡品也要看啊,皇上和皇后娘娘用的那是独一份儿,不要说我家,全天下您也找不到。可要是贵妃娘娘们用的,我家也难保没有。这长乐港可是物品交换的大港啊,海外来的大船,都得在我们这儿换了小船,才能往内陆去。有的东西,那些蛮子可不高兴往内陆去,我们就收了……宫里用不着的那个……”伙计不知道是想不起来,还是故意吊众人胃口,停了好一会儿才继续往下说,“那个叫‘香水’的,宫里肯定就没有。您要看看不?” 香水林浅月是知道的。 去年长乐港这边还往家里送了一瓶,只是这东西来得极少,也没法儿大面积铺开卖货,她也就留着自己用了。 林浅月突然有些意兴阑珊,摆了摆手:“我们不是来看那个的,也不是来看旁的什么的……”迎上伙计奇怪的目光,她往里面看了看,“我……” “把最近来的南洋珠子都端上来。”祝煦却截了她的话头,淡然道。 那伙计的神色顿时有些古怪:“这……” “怎么?”祝煦侧目,“不是说,应有尽有?” 那伙计顿时陪了笑:“这位公子您有所不知,我家所有的南洋珠子,都……”他话还没说完,就听得门口一阵喧嚣,林浅月往外看了看。却见一辆紫檀色的车停在外面,丫头正掀了车帘,请上面的人下来。 车子边上还站了好几名护卫,看着架式不小,像是什么达官贵人。 林浅月刚要收回目光,却又多瞧了一眼。 那车身上的标记太明显了。 分明就是林家的车子,正愣着神,却见铺子里头几个管事都匆匆跑了出去,站在门口迎接。就连接待她的伙计脸上也多了几分恭敬之色。 祝煦看了一眼,唇边突然浮出一抹笑意,一双眼睛灼灼发亮地盯着林浅月。 像是瞧见了什么了不得的东西。 林浅月有些奇怪,可一下刻,她便反应了过来。 那被扶下车的女子穿了件丁香色的马面裙,上身配了件荼白的衣裳,看上去十分淡雅。林浅月记得她在南京的家里也有件很相似的衣服……再看过去的时候,她顿时大吃一惊。 难怪她觉得眼熟。 眼前的女子,那眉那眼……却不正是日日镜中见到的那幅容颜吗? 虽然之前祝煦就已经和她说过,可当她真正自己见到人的时候,心底这种感觉绝不亚于翻江倒海。 林浅月再看过去的时候,只见她一举手一投足之间,都与自己一般无二。她看着那人,微微有些怔神,似乎身为旁人,在看着自己的那种感觉。 如果连她都觉得是自己,那旁人呢…… 林浅月樱唇微张,半晌居然都说不出一句话来。 第一卷,长乐 第八章,面质 她尚未回过神,那头的“林家大小姐”已经站稳,正在几个管事的迎接下向着铺子里缓步而行。 方才那几个管事跑得急,林浅月并没在意,这会定睛看去,其中紧紧跟在那“大小姐”身边,一脸逢迎之色的,不正是那天晚上说自己是冒充的……林淳吗? 林浅月垂在身侧的手不由得微微握紧了一些,紧得指甲嵌入了自己的掌心,那微微的疼痛才让她回过神来。 那林淳当时会对自己下死手……只怕也是眼前这人指使的。这人……林浅月下意识地又看了她一眼。 先前她离得远,看得并不是很清晰,只觉得眉眼之间十分相似,可这会她已经迈进铺子,林浅月清楚地看到她那张脸……和自己真的是一模一样。 一模一样的面庞…… 不是不可能。 林浅月以前见过双胎,的确长得一般无二。 可她十分确定,自己并没有姐妹,只有一个哥哥,而且……林浅月深吸了一口气,不自觉地又想到昨天夜里祝煦说的话。 “我找人看过,并不是易容,是真的,长得一模一样。” 易容……这两个字在她的心头掠过,她不由得再度将目光投射在对方的脸上,想要看出一分破绽来。可任由她上下打量,却怎么也看不出来有什么不妥,那张脸浑然天成,半点易容的痕迹都看不出来。 那人在踏入铺子的一瞬间,脚步突然停了停,几乎是林浅月看她的那一瞬间,她也往林浅月这头看了过来。 她的目光与林浅月几乎同时在空中交汇。 林浅月清楚地看到,对方在看到自己的一刹那间,脸色突然变了变。可也就只是这么一瞬,下一刻,她便又恢复了先前那抹淡笑,收回目光,步伐优雅地继续往前走。 就像没有看到林浅月一般。 林浅月原本是没打算上前的。 祝煦与她早说得明白,她与这个冒充自己的人,目前一般无二。林浅月心里也明白,对方既然敢冒充自己,甚至让人来杀自己,那么她肯定有着依仗。若是自己这么冒冒然的上去,少不得也只是给她下手的机会罢了。 她不来一趟,却也不甘心。 这长乐港的林家商号,是哥哥与大管事一同建立起来的。 后来哥哥回了南京,大管事林强便留在了长乐港。大管事是看着她和哥哥长大的,对她们两人再熟悉不过。 林浅月原本是打算,找到大管事,然后再说。 只是…… 她一直都没有见到大管事出现,心中总有些不详的感觉。以大管事的性格,他怎么也不会待在后院儿不出来……除非他不在这间铺子里。 毕竟这条街上,有六间林家的铺子。 可这会儿,“林家大小姐”都过来了,大管事却仍旧没有出现。 林浅月知道,他一定是出事了。 所以林浅月一时间也没打算上去和她面质,只待有机会,再想法子。可对于对方来说,却并不是这样。对方应该是希望林浅月早早的死了,才能安枕无忧。所以对她来说,林浅月出现在这里,就已经是极大的威胁了。只见那冒牌货往前走了两步,却突然又回过头来。 林浅月在她的眼睛里看到了一丝明显的恶毒。 接着,便看见那人的身体微微晃了晃,若不是边上的丫头扶住,恐怕她立时就会倒下来。她紧紧盯着林浅月,脸上的血色“唰”地一下子退了下去,脸上神色惊恐,却不住地往后退。 跟在她身边的丫头看她这个样子,顿时生了几分警惕。 一面扶住她,唤人去请大夫,一面又让人把铺子给关了,让跟在马车边的护卫将铺子给看住了,不让任何人进出。 说是不让任何人进出,其实也不过不让林浅月走罢了。 是谁都能看得出,那冒牌货的目光是一直停留在她身上的。就连刚刚来接待她的小二都退得离她好几步远,以示清白。 林浅月站在那里,动也不动。背脊挺得笔直,她从来不是怕事之徒,既然这人不打算放过自己,她也就应战。 你要战,便来战。 她就不信,众目睽睽之下,她还能想出些什么招数来。 更何况…… 林浅月的目光微侧,看到一边儿站着的祝煦和萧成。 萧成倒是其次,祝煦在对方出现的时候,往自己身边站了站。虽然说话,可看样子就知道,他肯定是站在自己这边的。虽然不知道祝煦是什么人,但林浅月总觉得,有祝煦在,事情应该不会到了解决不了的地步。 心中有了几分底气,她毕竟不是孤身一人前来的。 “小姐,您这是怎么了?”冒牌货身边的丫头扶她在一边儿的椅子上坐下,奉上一杯茶,低声开口。 “是她,是她……就是她……”那冒牌货的脸上尽是惶恐之色,声音压得很低,还带了颤音,好半天,才说出下一句,“就是她推我下海的!” 周围顿时一片哗然。 这回不是大家都离林浅月远一点儿了,那些护卫甚至已经围了上来,隐隐将她包围在中心,林浅月一圈看过去,不由得微微皱了眉头。 “你胡说什么!”小顾听她这么一说,顿时来了火。眉头一竖,往前站了一步大声道,“什么叫推你下海?那船整个都翻了,所有人都死了,推你下海?要不是我们的船恰巧路过,林娘子就要死在海里了!” 那冒牌货几乎整个人都要埋进护着她的丫鬟怀里了,可还在用眼角的余光看她,见她并不慌乱,不由得微微拧了眉。然后又迅速松开,喘息声重了些,身体还在微微发抖:“船还没有遇上海难的时候,她就已经把我推下去了!” 这话一说,所有人顿时一愣。 站在一边儿的萧成微微皱了眉头:“你这话是什么意思?说清楚些。” 对方低泣一声,眼底带了一抹泪意,看了萧成一眼,缓缓开口:“船还没进港的时候,我在外面看风景。流光和洗剑都不在身边,有个丫头来给我送茶……我要伸手接,她便一下子把我从船里推了出去。我摔下去之前,看到她与我长得一般无二……” 她说到这里,突然停了下来,好半天才继续往下说:“我不识水性,要不是有壮士相救,只怕……”她闭了闭眼睛,似乎不是敢回忆的样子,“后来听说,那船遇了海难……” 说得有鼻子有眼。 声情并茂,若非说的是林浅月自己的事情,她只怕也要相信。 林浅月下意识地看了祝煦一眼。 祝煦正看向那人,目光一直没移开,可他的唇边却带了一抹嘲讽的笑,显然并不相信她说的话。像是感觉到林浅月在看自己一般,祝煦收回目光,向着她微微点了点头。 而一边的萧成看着两人,皱了皱眉头,又将目光看了回去。 她说到这里,身边的丫鬟立时就倒竖了眉头,厉声喝道:“还不赶紧把这贼人拿下,别再惊了大小姐。” 听她这么一喝,那些护卫立刻收紧了包围圈,已经有人持剑上前想要缚了她,祝煦冷哼一声,跟在他身侧的护卫顿时往前进了一步,一条长鞭甩出,银光在林浅月面前划出一个圈儿,将她紧紧护在后面,那些人半分也再前进不得。 “长得都一样,你们怎么就能证明你们是真的?”小顾一点儿也不示弱,向着对方的丫头就瞪了过去,“长相一样,就看气质。” 小顾指了指林浅月,又指了指对方:“林家教出的女儿绝对不是那种遇事只会哭哭啼啼,往旁人身后躲的。你看看这人,再看看我们娘子。”她冷笑一声,“那种像是菟丝花一样的女人,能撑得起林家?” 这话一下子说到了点子上。 铺子里的其它客商,甚至有几个掌柜,也暗暗地点了头,看向冒牌货的目光多了几分疑惑。更有人已经往后退了一步,完全是打算看戏了。 听小顾这样说,对方的丫头脸色顿时黑了许多,她深吸了一口气,刚要说话,却被那人抬手拦了下来。 她仍旧是微带怯意的眼神,可看向林浅月的时候,却透露出一份得意。 林浅月看到她这目光,心头突突一跳。 那目光好像是在哪里看到过……可一下子怎么也想不起来。对方长长地叹了口气,声音听上去有些疲惫:“我曾经听说……我曾经有个庶出的妹妹,只是刚生下来就死了。”她抬头往四周看了一圈儿,“却怎么也没想到……” 她伸手扯出脖颈之间的红绳,红绳底下拴着一枚羊脂白的祥云玉锁。她又将锁给翻了过来,上面刻了一轮新月,月头挂了个小篆的“月”字。 林浅月看到这锁,顿时吃了一惊。 这不是她随身带着的玉锁吗? 从小就带在身上,从未离过身,她原以为是落海的时候,绳子断了,所以锁才会丢失。却怎么也想不出来,这锁为什么会到了她的身上…… “你想冒充我,怎么不查清楚,我的印记呢?”那冒牌货看着她,声音轻柔如羽,“这是我自小带的玉锁,还是大管事给我和哥哥找来的……虽然大管事已经……但是这锁我相信肯定有人识得。” 第一卷,长乐 第九章,大管事 林浅月刚要说话,却是一愣,她刚刚话里说了什么? 虽然大管事已经?已经怎么样了?这话是什么意思? 还没等她反应过来,那人又开口道:“我身上也有胎记的,我记得我出生的时候,是大管事的妻子给我接的生,如今她就在后面住着,可要请她来验个身?” 对方看着林浅月,声音虽然不高,却步步紧逼。 而林浅月听到胎记两个字,脸上更是露出了一抹震惊之色。 是的,她小时候的确是有胎记的。 在右侧的肩膀上,一个黑色小小的月牙儿。可是……如今,她的肩上光滑一片,哪里还有什么印记? 她记得清楚,那去除印记的药,还是流光帮她千里迢迢从苗疆找回来的。 这人居然连这个她都知道? 林浅月的心头一片翻腾,这张网……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布的? 虽然心头几近沸腾,但她的脸上看着却还是一片平静。她望着那个冒牌货,唇角微挑,露出一抹嘲讽的笑意:“我不记得了。” 果然,正如她所想,她这句话一说,对方的脸上顿时浮起一抹得意的笑容:“你又不是真的林浅月,你怎么可能记得?!” “错了。”林浅月往前走了一步,她先前站的地方背光,所以并不能很清楚地看清她的样子,可就这么一小步走出来,铺子外面的光线顿时就洒落在她的面庞上,光线一明亮,她整个人都清晰了很多。 只是这么一小步走出来,她整个人的气势好像都与方才不同了。 林浅月仍旧是保持着刚刚的那抹浅笑,只瞥了对方一眼,平静道:“我并不知道给我接生的是谁,这种事情,没有人会特意给我说的。而且,也不可能是大总管的妻室。”她又看了对方一眼,“我家有专门的产婆。” 她这话一说完,对方下意识地就看了她一眼。 的确是这样的。 大户人家里,产婆奶娘什么的,都是一早就备下的。作为主人,谁没有事会去记自己的接生嬷嬷是谁?该赏的早就赏过了,还记得那么清做什么? 请家里贡起来? 所以林浅月并没有在意她方才说的话,她要证明自己是林浅月,并不是一件很容易的事。可是相对的,对方要证明自己是林浅月,也不容易。 大家都是落海以后被救的,即使对方现在是“林浅月”,也有可能是弄错了。 毕竟她们的脸一模一样。 玉锁那个东西,也是做不得准的。 像是知道她的心思一般,一直站在她身边的祝煦此时往前站了一步,肃着一张脸:“这锁也做不得准。”他看了看了那冒牌货,“京师里手艺精湛的工匠半个月就能仿一个出来。” “话不能这么说!”那人看了祝煦两眼,嘴皮子动了动,像是想说什么,却又生生咽了回去,微低了头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可这么一停顿,她的气势立刻就消失了不少,看着像是有些心虚的样子。甚至有几个护卫都有些不安地对看一眼,不着痕迹的往后退了退。 一个人退不打紧,两个人退也不打紧。 只是退的人多了,原本围住林浅月的圈子隐隐就有些散开的趋势。那人抬头的时候,也正看到这一幕,不由得眉头深蹙。她的目光在祝煦身上上下打量了半天,林浅月在她脸上明显看到了一丝狐疑。 这丝狐疑来得实在是明显,明显到她想不注意都难。 莫非……这个冒牌货认得祝煦? 林浅月的心底不由得冒出了这样一个念头,念头刚刚生出,就看那人收回目光,深吸了一口气,垂在身侧的袖口微动了动,缓缓开口:“我本不愿意生事的……”她顿了顿,又看向林浅月,“我想着那场海难之后,或许你已经……只要你不再出现在我的面前,你谋害我的事情,我也就不再追究。只是,没想到你这样大胆!”她的唇边冒出一抹冷笑,“我林家不是让人这么欺负的!来人,去报官!” 林浅月听到报官两个字,不由得一愣,接着立刻明白过来。 这是要坐实了自己“冒充”的由头。 不管对方是不是冒充的,现在的林家,是掌控在她的手上!林浅月一下子就想到了这个问题,只要林家在她手上,那么她去报官,自己就只有……死路一条。 不能让她报官!! 林浅月猛地抬头,往前走了一步:“用不着报官!”她一字一句,声音不是那么响,却足以让每一个人都听得十分清楚,“林家有一个人,绝对对分辨出你我的真假!” 她这样信心十足,对方的气势一下子又弱了下去。 那人的脸色似乎有些变灰,强撑着自己,厉声喝道:“有什么好分辨的,到了官府,自然一清二楚!怎么还不去报官?” 她这样一喝,边上的伙计赶紧往外走。 可还没走到门口,一根银鞭便抽了过去,那伙计停的快,否则鞭子一定会在他身上留个记号。这小伙计出不去,下意识地就回头看向那“林家大小姐”。 对方看到那银鞭,也是一愣,目光投回到祝煦的身上。 祝煦倒是露了一抹笑:“既然有人能分辨出来,又何苦要报官。”他停了一停,下巴微抬了抬,接着道,“官府的事情也很多。” 听他这么一说,那人也不好坚持——最主要的原因是坚持了也没有用,那护卫的银鞭等在那里,若是祝煦不点头,任谁也出不去。 她有些无奈地往退了一步:“若是没有人能分辨出来呢?” “那你自去报官,本……我自是不会阻挡。”祝煦笑了笑,似乎完全不担心,他顿了一顿,看向林浅月,“那人是谁?” 林浅月见状,连忙开口道:“就是林家铺子的大管事,林强。” 从她进来到现在,林强都没有出现过。林浅月太了解他了,他这一辈子都是为了林家,闹得这么大的事情,他怎么可能不出现? 先前她就想着,大管事不出现,一定是出事了。 可她这话一说出口,那冒牌货的嘴角微微翘了翘,然后又恢复到之前紧绷的神色。若非林浅月一直盯着她看,恐怕完全不会注意到。 她这一翘,林浅月的心顿时沉了下去。 自己之前一直想着大管事可能是出事了,或者被这个冒牌货给害了,可怎么也没有往另一个方面想去。 或许是因为没想到,更多的是因为……不敢、不愿意去想。 那就是……大管事,其实也已经背叛了自己。 “既然你这么坚持……”对方慢慢地开口,眉眼之间都带了一抹笑意,“白芩,去请大管事过来一趟。说话客气些,他毕竟还在病中。” 她身边的那丫头应过一声,转身往内间走。 在病中…… 这三个字跳到林浅月的耳朵里,她心头又是一跳。莫非这人用什么毒物控制住了大管事?心头正思量着,袖子却被祝煦扯了一下。 林浅月回过头,正迎上他的目光。 他轻轻摇了摇头,缓声道:“苏起会医术,解毒也是一流的。” 苏起就是他的那名随身护卫。 林浅月立时明白了他的意思,若是大管事是中毒,这事反而好办。可如果……不是呢?她抬头看了一眼,白芩还没回来。 而对方脸上的神色极为淡定,甚至唇角一直带着那抹淡淡的笑意。 这神色实在是熟悉。 往常她胸有成竹的时候,就是这样的一幅神情。 林浅月突然间有些烦躁,这种脱离掌控的感觉真的不大好受。她深吸了一口气,呼气的声音却显得十分明显。那冒牌货甚至又多看了她一眼。 整间铺子的人却都好像哑巴了一样,没有一个人说话,所以刚刚她的声音才那样的明显。林浅月心里更是烦躁,她甚至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一声一声地,犹如大鼓,怦怦作响,几乎都要从胸口冲出来了。 “吱咔。”铺子柜台一侧的角门被推了开来,白芩领着一名头发斑白,身子微微有些佝偻的老人走了进来。 林浅月抬眼看过去,只见那人满脸皱纹,脸颊上的老人斑更是星星点点。可眉目间依稀还能看出当年大管事的样子。 她微微怔了怔。 大管事……她印象中的大管事虽然年纪大了,可却还是十分精干的样子。身躯挺拔,双目中隐有精光透出。这才几年,怎么就如同……风中残烛? 白芩扶着他,慢慢地走过来。 他的每一步似乎都走得很艰难,像是好久没有行走的那种陌生感。林浅月的眉头皱得更深,他这个样子……莫非真的是中毒? 还没等他站着,冒牌货就迎了上去,急急开口道:“大管事。打扰您养病了。只是这桩子事,还非得您出面不可。”她停了下来,指了指林浅月,“您瞧,您认得她吗?” 大管事这才颤颤地抬了头,露出脸上一双浑浊的眼睛。 顺着她指的方向,向着林浅月看了过来。 在看到林浅月的时候,他佝偻的身躯不由得微微一颤,呼吸也显得粗重了些。林浅月分明在那双眼睛里看到了一抹震惊,一抹熟悉。 可还没等她反应过来,就听大管事开了口:“大小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