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赐婚(修改)
宣威将军大败南翎国得胜回朝啦!
皇帝大喜, 然功高不赏, 欲赐婚宣威大将军。
到底哪家的姑娘有这样的好福气呢?是右相家的大小姐, 还是吏部侍郎家的二姑娘?或许又是工部尚书家的三姑娘?
宣威大将军宁祁生得一表人才,虽是武将,却兼通文史经书, 乃是难得的儒将。且出身名门,行止做派也是大不同于其他武将,自有一种贵气优雅在里头, 传闻京中闺阁女子无不对其芳心暗许!
不知圣上最终会赐婚于哪个名门的淑女, 成就一段英雄配美人的佳话,大街小巷议论纷纷。
城西巷子口的馄饨摊上, 几个刚从脚夫行下工回来的汉子围桌而坐。
“听说没有, 右相家的大小姐定亲了!今儿新郎官家的聘礼都下了, 就雇得我和几个兄弟挑的担子, 刚送进右相府。”
“这有啥, 昨个吏部侍郎家的二姑娘和工部尚书家的三姑娘一起出的阁, 摆了一条街的排场你没瞧见呐?”
“什么,不是说这仨姑娘早对宣威大将军芳心暗许,为了大将军的的一篇诗稿抢得头破血流, 这会儿怎么成亲了!”
“谁知道呢。这仨姑娘也是真没福气,好不容易熬到大将军回朝,结果却嫁给了别人,真是命运弄人呐!”
“唉……”一桌的人齐齐摇头叹息。
锅盖子一掀,灶上大锅白花花的热气儿就迎面涌来,钟意拿了大勺往里头一拨拉,捞出一勺馄饨,拎着勺轻抖了几下,便将勺里的馄饨不多不少地均匀抖进了了四个备好的碗里,撇上葱花,端上一旁的桌上,回去继续包馄饨。
摊上暂时一阵寂静,只听哧溜哧溜吃馄饨的声音,钟意手上飞快地包着馄饨,心中想着方才脚夫的话却是暗暗嗤笑了一声。
谁说那仨嫁别人的姑娘就是一定是没福气了?暗中人家姑娘说不定正松了一口气呢。
谁都知道如今边境未稳,战事连连,虽说这一回在云凉山大败了南翎,两国互递了国书休养生息不再战,可明眼人都知道这休战的国书连草纸都不如,指不定哪天又要开始打仗。
那宣武大将军年少有为看着前程似锦的确好像是最炙手可热,但身为武将就要上战场,上战场就刀剑无眼,一不小心就断胳膊断腿又断头。
本朝出过多少声名显赫的大将军,就出过多少遗孀,东平巷口的承武将军府一门就老老少少六个寡妇放在那里,去年才又添了一个,前后七年一门男丁统统战死沙场,当初一门武将英姿勃勃为国建功,曾也是何等风光,大小姑娘前赴后继抢着做将军夫人,结果现在呢?
一门寡妇哭哭啼啼。
简直给了那些思慕战场英雄,妄图嫁入将门的姑娘们一记响亮的耳光。
嫁给这种属于战场的男人,岂非就成了寡妇预备队的队员么?随时准备披麻戴孝。
否则皇帝既然大喜,大将军又这么好,怎么不直接尚个公主出去而非要从朝中大臣的家里头挑?
这其中套路深深深几许,也不知这回哪家姑娘要栽跟头。
“老板娘,收钱!”
一会儿的功夫,那几个脚夫就将一碗热腾腾的馄饨倒进了肚子里头,往桌上扔了几个铜板,拿袖子一抹嘴,拎了搁在脚边的竹扁担子各自去了。
钟意收了钱,又收了碗,抬头看了看渐暗的天色,左右也不像会再有生意的样子,便熄了灶火,收拾了摊子往家去。
夕阳淡淡,落在永平巷中,映衬了一地的烂菜烂叶,终年不散的奇异酸腐味道伴着几家炊烟袅袅,却丝毫不影响孩子们蹿巷而过细小打闹的声音。
“意丫头回来啦?”
“嗯,回来了。”
“意丫头今儿这么早收摊啦?”
“是啊哈哈……”
钟意提着篮子走过巷子,一路上笑着应了各家婶子阿婆的问候声音,直到走到一家刚刷了新漆的门前,推门而入,喊道:
“二叔,今儿摊上的馄饨有剩,你要不要来一……碗?”
“二叔?”
钟意的眉梢不由得一挑,只见堆满了杂物的院子里头,自己家的二叔钟文正站在屋门前头眼巴巴地望着推门而入的自己,那眼神,羞怯中带着一些期盼,期盼中又带着一些委屈,眼眶子里含着不住跳越的水润莹泽,唇瓣微微颤抖着,状似泫然欲泣。
钟意正欲开口询问,却见钟文背在身后的手忽的拿出一块搓衣板来摔在地上,噗通一声就跪了上去,老泪枞横地嚎道:
“意丫头啊,二叔对不起你呀!”
嗯?
钟意见此,眉心猛地一蹙,一把抄起了门边的烧火棍子握在手里,看着跪在搓衣板上的钟文,眉宇间透着一种非常低调且蓄势待发的杀气,语气却是淡淡:“你又去赌了?”
一阵晚风轻拂,钟文柴火似的身板儿在风中几不可见地抖了抖,面上的神色愈发悲戚,却非常迅速地解释了重点:
“没有。”钟文顿了一下,又加强了一句,“真没有。”
“哦?”钟意眉宇间的杀气减弱,“那你丧着脸做什么?在衙门里打盹偷懒又被上司抓着了?”
钟文摇头:“没有。”
“哦?”钟意有些奇怪了,那这回会是什么?
真不怪钟意第一反应是钟文出去赌了,实在是过去的十年里头自家二叔着实没有少干这样的事情,将原本就不算多的家产输得一干二净还叫债主追上门来,差点连这么间小破院子都输没了。
幸好钟意及时领悟了隔壁卖猪肉的林婶子用剁肉刀子顶在丈夫脖子上,而成功解决丈夫多年来在外喝花酒的恶习的精髓,如法炮制,以烧火棍子的力量,成功帮助钟文克服了赌桌的诱惑,实乃钟意这十九年来最大的幸事。
“意丫头啊,你听二叔跟你慢慢解释……”钟文低着脑袋,膝盖偷偷往搓衣板旁挪了挪,“那个兵部的宇文大人你知道吧,就是总逛花楼那个。”
“嗯。”钟意应了一声,钟文虽然不成器,但好在当年钟意他爹还在的时候替钟文在兵部职方司里谋了一个主事的位置,不是什么有油水的地方,但好歹还能混两个俸禄。而那个宇文大人,便是职方司里官职最高的那个。
“上几个月,我在外头办事的时候不巧看见了他在外头新养了一房私房菜,原本是打算烂在肚子里头的……可就前两天我跟人喝酒喝大了,不小心……不小心……”
钟意的一手叉腰,冷冷道:“不小心就说了出去。”
“是……你也知道他家里那母老虎,娘家背景又硬,知道这事儿以后立即就打上门去,把那娇滴滴的小美人给随便发嫁了一个流浪汉子。那宇文良是出了名的小心眼,知道事是从我这走漏之后就总想找我茬,可你二叔我行得正坐得正,他找不出麻烦来,于是就……”
钟文偷眼看了一眼钟意,默默地把膝盖移回了搓衣板上,“于是他就想出了毒计,不知从那里弄来了你的生辰八字和画像,递进了宫里……”
钟文语毕,鼻子一抽,哽咽着嗓子就嚎道:“意丫头,二叔毁了你的一辈子,二叔对不起你呀!”
把她的生辰八字和画像递进了宫里?钟意想了一下,瞬间就明白了宇文大人的险恶用意。
这是意图让她嫁给宣威大将军,进入遗孀预备队候选呀!
“意丫头,”钟文抹了一把眼角,眸中忽然迸发出令人生畏的坚定意志力,“你放心,二叔肯定不会送你进那火坑的,二叔就算是求,就算是跪死在大将军面前,也不会让你嫁给他的!”
“二叔。”钟意伸手拍在了钟文的肩膀上,对着钟文那悲伤又愤怒又坚定的眼睛,非常认真地用小手指尖比出了米粒儿的大小:“二叔,你觉得以你的官职品阶,需要费多大的力气,才能让皇上,让大将军从底下的旮旯里头扒拉出我的生辰八字?”
一个小小的兵部职方司主事的侄女,和一群王公大臣的贵女,那一沓画像与八字她连垫底的资格都不够。
“呃……”
钟文闻言,眸中的悲伤蓦地一顿,钟意已经掸了掸自己的裙子跨进了屋里,以至于没有听清钟文嗫喏着不敢大声的话:
“我是不够,还有你爹……”
…………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已故龙威大将军之女钟意,心标婉淑,齐庄知礼,性禀惠和,行推柔顺……堪为良配,故此赐婚宣威大将军宁祁为妻,天作之合,金玉良缘,着选良辰吉日成礼,钦此。”
圣旨赐到眼前的时候,钟意觉得,皇帝和大将军的眼睛很有可能是倒着长的,否则为何能够看到应该压箱底的自己的画像和八字?当然也同时想起来了她那个十余年前战死沙场尸骨无存的爹爹,龙威大将军钟武。
说来他们钟家也勉强算半个簪缨之家,这近百年内战事频起,她爷爷那辈就是混兵营里头当百夫长的,后来她爹也从了军,一路拼杀立了军功,当年在边关军营里也算是个说得上的虎将,她娘死得早,家里又没有女人照顾她,所以她打小在军营里头混。
后来平关一战战事惨烈,钟武没能挨得过战死沙场,边境线上乱成一团,当时正好跟着援兵过来的钟文就把她接回了京城里头,之后战事平歇,朝廷论功行赏的时候,追封那一群战死平关的将领时,钟武给追封了一个龙威将军的头衔。
死后哀荣是听着无限,但那时战事方平,国库空虚,钟武衣冠冢上青草都长老高了,自然没有什么实质性的赏赐了,所以对于已故老爹的这个头衔钟意着实是从来不曾在意过的。
“意丫头,二叔对不起你呀!”
正文 赐婚②(修改)
“意丫头, 二叔对不起你呀!”
接了圣旨, 送走了宣旨的太监, 钟文鼻子一抽眼泪鼻涕开始嚎,“是二叔不好,是二叔害了你,
、二叔没脸去见你爹了……”
钟意的心中也是懵懵的,高门大户里头这么多贵女小姐,皇帝的眼睛是咋长的怎么就能看中她呢?就钟家如今破落户的模样, 皇帝将她赐婚大将军真的没有膈应的意思吗?
钟意思不明白, 但又细思极恐。
古来那些名将就容易功高震主然后跟皇帝面和心不合,皇帝将她赐婚大将军, 会不会就是膈应的意思?为将来的鸟尽弓藏做下铺垫?
钟意的背后霎时起了一层白毛汗, 她好像猜到了什么君臣之间说不得的纠结情愫了呢……
“小意, 意丫头?你怎么意丫头?”一旁的钟文看着钟意凝向墙角的懵然神色, 眼睛一溜循着看去正好对上了搁墙角的砍柴刀子, 猛地神色一变两步就冲上去抱住的钟意大嚎道:“意丫头你别想不开啊, 快来人呐,救命呐!救命啊!”
钟意叫嚎地一哆嗦,使劲去扒拉钟文的手, “二叔你干嘛?走开,走开!”
巷子里的人家户连着户,钟文那一嗓子嚎地浑厚有力,只一小会就招来了隔壁家晒衣服的林婶子。
“怎么了,这是怎么了?”
钟文一面扯着钟意不放手,一面嚎道:“大嫂子快来帮忙,意丫头要想不开了,快来帮忙!”
林婶子一听,拍了大腿就仰头扯了嗓子开嚎,“哎呀意丫头,有啥事儿想不开呀,你说你要是死了你二叔可怎么办哟!”
谁想不开,谁要死了!
“行了!”钟意一把拍在钟文的脸上,顺便捂住了他的嘴往外推,“都瞎咧咧啥?谁想死了?二叔你今天不用去衙门应卯啊?”
“诶?”钟文一愣,霎时撒了手。
钟意一下将钟文推远,“再不去,迟了可是要挨鞭笞的,你自己想好吧。”
“哦……”钟文的脑海中瞬间滚过各种偷闲的说辞,转眼却见钟意提了大篮子要出去,不禁问道:“你干什么去?”
“出摊。”
人生几多艰难,柴米油盐酱醋茶,圣旨却不能变成白馒头。
…………
锅里的滚水白烟蒸腾,钟意准备好了葱花蛋皮儿,拿着擀面棍子飞快地擀出一张张雪白的馄饨皮儿。
今儿早晨为了那圣旨晚出摊了好久,这会儿的时辰不上不下,馄饨摊上正是冷清一片,正好刚在街上订的馅肉也没送来,钟意便先擀着面皮,一会儿晌午做生意时能利索些。
“老板,来一碗馄饨。”
蓦地,一道低沉清越的嗓音在身后响起,钟意从案板上回过头去,身后三张桌子的最后靠路口的那一张边上,一个身穿靛色锦袍的青年不知何时已在桌边坐下。
钟意看着那个青年,虽然她不曾出入高门大户,可在街上混迹了这么些年还是能看出些门道,那衣料子是织锦,腰带上镶的玉颜色透润,应该是上好的老坑翡翠,还有那鞋好似没什么大花头,可鞋面隐隐流光,是玄色的锦缎上绣了暗纹。
再看那青年通身的气质……麦色肌肤,剑眉星目,五官如同刀削斧刻,是一种透着利落凌厉的俊美。
可真是俊哈。
“馅儿料还没到,客官您恐怕得等等。”
姑且不管这本应在皇城周围圈子里徘徊的贵胄公子怎么跑这城西小旮旯里头来了,既然上门就是客,银子还是要赚的。
贵胄公子抬眸直勾勾看着钟意,然后应了一声,“好。”
难得上门一个贵公子哥儿,长得这么俊还那么认真地追着她的眼睛说话,吊在花季少女尾巴上的钟意不得不承认心肝还是跳了那么一小下子,回过身去擀面皮儿的时候不禁回想了一下自己今日出摊的仪容。
俩大辫子,粗布裙子,面前还围着一围兜,上面有些成年累月积累的油渍,总体还算干净,没给城西棚户区的百姓们丢人。
正想着,眼角的余光却瞥见了送猪肉的大壮提着一篮猪肉过来,这大壮名副其实,身材跟他们家的营生也极是相映成辉,纵向横向均衡发展,圆溜溜地到了钟意的摊前把篮子往案上一搁,掀了上面的盖的布中气十足道:“妹儿,瞧,今天猪肉哥都给你剁好了。”
“谢谢大壮哥啊。”钟意笑着道谢,一面立即着手取了馅料出来开始往里头拌调料。
大壮站在边上,瞧着钟意忙乎的样儿,犹豫了一会儿,终是小声道:“妹儿,听说皇上把你赐婚给宣威大将军了?”
钟意小心地把盐倒进肉馅里拌,应道:“是啊,你也知道了?你不是每天寅时就去摊上了吗?”
永平巷里住的大多全是菜市上或者街边上摆摊做生意的,日日都是起早贪黑,寅时就开始出工摆摊,是以今日有太监往钟家宣旨赐婚这样大的事情竟然都没有引起围观什么的。大壮就是隔壁林婶的儿子,家里头是专门卖猪肉的,钟意馄饨摊上的肉馅一直是他们家进的。
大壮道:“刚往家去了一趟,我娘说的。”
拌馅最是费力,钟意抓着筷子面目有些狰狞,“嗯——来,帮我往里头倒点葱。”
大壮伸手将案上小碗里的葱花倒进肉馅里头,眼睛却看着钟意,有些试探道:“听说,你想寻短见来着……”
大壮声音一落,摊上桌边坐的锦衣青年落在钟意身上的眼神倏然一沉,然后默默移开,耳朵却是竖得更用力。
钟意吃力地扳着大碗的馅料,“你娘……误会了。”
大壮看了钟意一眼,满眼睛写着“我能不清楚咋回事你就别嘴硬了”的意思。
“行了,跟哥你就别逞强了,哥能不知道咋回事么,你不老早跟哥说过,那大将军前后左右都是个短命鬼,嫁给他不是当寡妇就是陪着砍头,哪个姑娘嫁过去就是倒了八辈子血霉祖坟埋错地儿了。”
锦衣青年的剑眉动了动,侧过头去又看了钟意一眼。
“好了。”钟意的馅料终于完工,擦了擦手开始着手包馄饨,一面瞪了大壮一眼压着声音恶声道:“行了,你可给我闭嘴吧,把我跟你说的烂肚子里,现在可是我要嫁过去,你能不能盼我点儿好了!”
“我当然盼你好了。”大壮扬了声音道,却又压低了嗓音,道:“不过要是他真死得早,哥等你。”
钟意掀了锅盖子将馄饨扫进滚水里头,脚下一脚往林大壮踹去,“滚,二叔说的一百两银子的聘礼的凑得齐么!”
林大壮往旁一躲,到了钟意的对面,“还差五十两,你再等个一年半载,等我们家那头母猪下了崽,把崽养大了卖了,往别家借借,马上就要凑齐了。”
钟意冷笑,“等你家母猪下了崽再说吧。”
馄饨在滚水中翻滚,钟意拿大勺捞了放碗里,撒了葱花蛋皮,往后边的桌上端去。
“多谢。”那个锦衣青年转过头来接过了钟意手上的碗,然后对着钟意的眼睛,笑着道了一句。
英俊之人的笑容总是特别夺目,钟意的眼睛叫晃了一下,也跟着笑了,“呵呵,不谢,不谢……”
转过身去,林大壮还在那里杵着想对钟意丧夫之后的人生做出规划,钟意包着馄饨,冷冷睨了他一眼,“你已经在这儿有一盏茶多的时辰了,再不回摊上,我就告诉你爹你偷懒让他削你。”
林大壮的脸色一变,“妹儿你这样就没意思了。”
“滚蛋。”
目送着林大壮一溜小跑地滚蛋,钟意长叹了一口气,心中不能不说不感慨,林大壮长她两岁,又是这么多年的邻居每天还给他送馅肉,这么多年的感情下来,永平巷的大多数人都预言她今后肯定会嫁给林大壮,馄饨与猪肉馅的结合那是多么的般配,连她自己都仿佛要信了,但钟文却是出奇地坚定。
堂堂龙威大将军之女,怎么能嫁给卖猪肉的?就算现在钟家没落了,但好歹还是个官宦之家,找夫君起码从举人起步。
然,偌大的城西旮旯里头连个儒生都没有,哪里去寻适龄的举人老爷?就这样,钟意生生熬到了十九岁还没嫁出去。
“老板,收钱。”
钟意正兀自心神遨游,那边锦衣青年已经扫干净了碗里头的馄饨,都是刚出锅滚烫的馄饨,一会儿就下了肚子,论速度竟然丝毫不比那些皮糙肉厚的脚夫慢,这嘴也是够耐烫的。
钟意不由多看了一眼,“两文钱。”
青年拿了钱出来,却没有立即给钟意,反而开口问道:“不愿嫁给宁大将军?”
钟意闻言一愣,想是方才她和林大壮的窃窃私语走漏到了他的耳朵里。
鉴于是皇上的赐婚,愿不愿意的话岂是能随便讲出口的?钟意想了想,选择回避直面这个问题,迂回反问道:“瞧公子也是富贵人家出来的,关于大将军的事情想必比我们这些小老百姓知道得更多一些是不是?”
青年爽快地“嗯”了一声。
钟意的眼睛忽然直勾勾地盯住了青年,清亮的眼眸中眼神很是凝重深沉,直看的青年心中一阵儿的发虚,这是不是被看出来什么了?不可能,他和当年长得一点都不像。
就在青年心中转过万般绕绕的时候,钟意终于开了口问道:“传闻那个大将军二十五高龄屋里还没有个人到底是真是假?”
高龄?青年的眉梢抖了一下,心中松下一口气,非常真诚地点一下头答道:“是真的。”
钟意笑了笑,道:“那你说,我和他两个高龄未婚凑一块,算不算天残地缺?”
“……”
街上熙攘,锦衣青年付了钱便径直走了,一直拐出了街口的时候,方有一身着银色甲胄的青年牵了马过来,笑嘻嘻道:
“将军,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南征北战里暗悄悄惦记了快十年都没说上一句话的姑娘,这会儿终于可以光明正大得说说话了,怎么就待了这么一小会儿?难道人家姑娘竟然看不上?
宁祁没有说话,翻身上马。
他心爱的姑娘,他知道她这些年所发生的一切,只说上一句话就能觉出,她还是和当年一样的德性。
嘴欠。但是他喜欢,好喜欢好喜欢。
正文 将军是个有钱人
钟意同青年正聊着, 摊上已来了另外的客人, 钟意回头招呼, 那青年便默默把钱放在桌上离去。
有了生意,忙了起来,钟意老早便将那青年丢到了脑后, 一日忙碌,早早收摊回去,却是见钟文坐在屋里翘着腿儿喝着酒, 一边摇头晃脑喝着小曲儿。
钟意很奇怪钟文为何回来的如此早, 原是皇帝的圣旨一颁,钟文在衙门里的待遇霎时有所提高, 上司宇文大人亲自奉茶跟前, 又准了他早早回来。
当真是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呐!
钟意冷笑, “二叔, 你还记得棺材板里的我爹吗?你难道不想想晚上怎么和他交代吗?”
冷冷地撩了话, 钟意便去厨房做饭, 背后默了一会儿,然后一阵哭嚎声起起伏伏,“大哥二弟对不起你呀, 大哥呀……”
…………
大约是因为赐婚来的太突然就像暴风雨,圣旨刷拉一下就过去了,导致钟意的内心深处并没有深刻的感受,所以在第二日晨起钟意收拾了东西准备出摊的时候,就有人来帮助她彻底理解并且记忆了。
十余个身着甲胄腰配宝刀的官兵敲开了钟家的大门,呼啦啦就往里抬了一箱一箱又一箱的东西,然后哗啦开了盖子,金灿灿银晃晃的颜色顿时照耀了钟家小院的天空。
身前一溜盔甲男儿朔气铮铮,箱中的金银珠宝金银金银的,钟文勉强立住了身子,脸色却掰不过来,僵硬着问道:“这是?”
来送礼的领头的白袍俊朗小副将却不看钟文,只是对着钟意笑呵呵道:“这是将军先给姑娘的见面礼,待日子定下,再送聘礼过来。”
看着已是将不大的院子挤得满满当当的金子银子,瞧着刚阵势跟下聘礼也没甚区别,若这只是见面礼,那么下聘礼的时候是打算把箱子排到门口去,还是垒到天上去?
钟意想了想,打算给他退一半回去,毕竟面还没见一下就收人家这么多钱,总有种乡下佬没见过世面贪财的样子,退他一半,也算是有礼了。
“将军真是客气了……”
钟意推辞的话尚未出口,那小将却仿佛洞察先机,笑眯眯地开口就截了,道:
“将军说了,请姑娘安心备嫁,莫要为旁的事情操劳,将来成亲,将军一定会好好待姑娘的。”
这是让她不要再出去摆摊的意思。钟意瞬间领悟,毕竟她是要嫁给大将军,再摆摊也不好看,可以理解。
但问题在于后半句——“将来成亲,将军一定会好好待姑娘的”。
这是不是属于情话一类的嗯?
钟意仿佛看到了戏文中才子佳人花前月下许下的海誓山盟,可这不是应该属于小两口私底下调情用的么?这大庭广众青天白日的让副将来传达这样的话真的可以吗?
十九年来第一次接收到这样直白的情话,钟意表示脸上有点热热的,心中有些怪怪的,这个将军的习惯貌似有点奇特啊……
“大将军真是有心了,下官谢过大将军。”钟文拱手拜谢道。
副将笑着还了一礼,然后同钟意道:“礼已送到,那么末将回去复命了,告辞。”
说着转过身去一抬手,跟来的兵甲们便齐刷刷地转身,跟着鱼贯出了钟家大门。
钟文看着金银金银,伸手颤颤巍巍地在码得整整齐齐的小黄鱼上方凌空拂过,“意丫头啊,看来这个大将军挺有钱的,将来守了寡倒也是吃穿不愁啊……”
钟意转头冷眼睨着钟文:“二叔你今天不用去衙门了?不怕又被人逮住啊?”
钟文全副心神在金灿灿的小黄鱼上头,眯着眼用力感受铜臭的芬芳:“他们不敢,宣威大将军是我侄女婿。”
“啪!”钟意伸手一下将木箱盖子拍下,正好夹住钟文的手指。
“哎哟!”
…………
那日宁祁送见面礼之后,钟意便没有再上街摆摊,自然在家中的日子也不会闲着,成礼的日子隔日就送了过来了,跟着上门的便是京中最好的裁缝来量尺寸裁制嫁衣,绣娘拿了一沓花样戳到钟意面前,从嫁衣裙摆胸口的主纹样一直到扣子的样式,每一处地方都请钟意亲自挑选,磨着钟意一张张看图纸,完了还有首饰铺子的老板也是一样,各式各样五花八门的图纸拿上门。
钟意哪里看得懂那些,自然是要不停请教了才好开始选,晃眼过去就挑了五六天的图纸,第七天的时候正式下聘礼,还是之前的那个副将上了门,这回只抬了两箱绫罗绸缎,以及,一沓纸。
钟意近些时光看纸看得有些心慌,颤颤巍巍地接了那一沓纸,只见每一张上都写着字儿,有几张还图文并茂。
除了上头一叠五百两银票,下边的一沓是各种田契房契,连起来起码能凑小半个京城。
钟意看得恍恍惚惚,果然是达到了能让圣上功高不赏境界的大将军,这个宁将军不是一般的有钱呐。
除了物质上的聘礼,还有一个精神上的活聘礼,附赠了一个小丫鬟,据说是宁将军在凯旋的途中收留的,知道钟意没有丫鬟,所以特意先送过来培养培养感情。
钟意原本当是宁将军理解她的阶层与他的差得天上地下,体谅她梳理婚前事宜上的艰难所以特意送来一个丫鬟帮她衔接衔接,钟意怀着十万分恭敬的请教心情对着那小丫鬟一天,于是就发现了小丫鬟的一项特殊技能——嘴皮子一动就如黄河涛涛江水,一通前后左右扯皮根本停不下来。
钟意不由得问道:“将军送你过来,可有交代过什么?”
“有啊!”
小荑应的甚是清脆,叫钟意眼睛一亮写满了期待,期待宁将军派她过来是有重要作用的。
“将军让奴婢过来陪姑娘解闷,让姑娘在出阁前每天开开心心的。”
“呃……”
钟意觉得,这个宁将军此举听着貌似还是甚是贴心的一件事情,好想抱着他的大腿感恩戴德痛哭流涕一番,可看着推着满院满屋的东西以及媒婆说的那些高门大户理不清的礼节规矩,难道宁将军就没有想过让她这个马上要过门的媳妇看着温婉端庄大气贵气一点来稍微装点一下下门面吗?
倒是知己知彼百战百胜,想到对于即将出征深宅大院生活却依旧如同一张白纸一般单纯的自己,钟意只想抱着宁将军的大腿空哭流涕。
兵法中有云:明君贤将,所以动而胜人,成功出于众者,先知也。
想要打胜仗,重点是情报很重要啊,想想话本中那些描写深宅大院吃人不吐骨头的事情,再看看小丫鬟那纯天然傻大妞的气质,天时地利人和在哪儿呢?
钟意深深地感到了忧伤,不过这样的忧伤持续的时间并不久,备嫁的一个月时光走地脚步轻盈,转眼间鞭炮齐鸣锣鼓喧天红绸招展,大红花轿临门街头巷尾人山人海。
“意丫头呀,嫁过去之后要好好过日子啊……一定要伺候好大将军别想着家里……二叔也会好好的你不用担心……记住啊一定要好好伺候大将军……保重啊……”
门口鞭炮声噼里啪啦震得人耳朵发麻,钟文在屋门口候着盖了盖头被喜婆丫鬟搀扶出来的钟意,鼻子一抽眼泪哗啦啦就止不住往掉。
钟意摸着瞎,拍了拍钟文的肩头安慰替自己哭嫁了的钟文,想想也是一家人生活了这么多年就要分开了,心中也有点酸酸的:“二叔,你放心,以后我会常回来看你的。”
钟文抹了一把眼泪水,“不用麻烦……二叔自己会好好的,前几天巷口的孙婆还说要给我说个婆娘来着……你好好伺候大将军,一定别伺候坏了……二叔一定会好好的……”
钟意拍在钟文的肩上的手默默落下,然后缓缓低下头,瞅准了那新做的薄绸缎面靴子,抬脚用力地踩了上去,碾了碾,然后扶着喜婆的手出了钟家的大门。
“啊……”
身后的“哭嫁”声愈发情真意切,钟意弯腰,钻进了花轿里头。
“起轿!”
唢呐锣鼓,白马花轿,长长的迎亲队伍摆了足足一条长街的排场,抬轿的轿夫身上绑着甲胄,乃是宁祁的亲兵,一步一步整齐划一,抬着花轿是绝对的稳当。
花轿兜兜转转,绕城一周,在一阵倏然密集热烈的鞭炮声中落地。
钟意坐在轿子里头,隐约能听到外边喜婆唱喝的声音,接着眼睛底下就一亮,一只大手伸到了红盖头的下面。
正文 成亲
那只大手的手指修长好看, 可摊开的掌心上却明显有着厚厚的一层茧子, 是常年握兵器留下的。
钟意看着那只手, 沉了沉气,然后把自己的手放在了那只大手上面。
大手等到了小手,一下便收拢包住, 磨在钟意手上的是意料之中的粗粝感觉,厚厚的茧子有些干燥开裂,钟意摸着油然就好想给上头抹一坨猪油润一润。
大手往回一带, 将钟意带出了花轿, 接着钟意的手中便被换上了一团红绸子。
不知是钟意的错觉还是如何,那大手在放开她的时候轻轻捏了捏, 有种貌似留恋不舍的味道, 但这节奏不大可能啊?钟意暗暗搓了搓手, 或许是大将军嫌她的手硌着他了?
没有多余留给钟意多想的余地, 红绸得了另一头一用力就带着她往前走去, 跨火盆, 进正堂,唱礼,拜天地高堂, 接着送入洞房。
喜房有点远,钟意叫丫鬟喜婆扶着往内院里去,左兜右转,这心中也慢吞吞地开始有了类似紧张,担心,焦虑等等煎熬心灵的情绪,直到听到有下人行礼的声音,钟意终于被带进了屋子坐上了喜床,接着有喜婆低声问了宁祁一句什么,宁祁答了一句等等,再后来,便听到了脚步声往外头去的声音,屋门也一道关上了。
“姑娘……哦不,夫人,将军走了。”
门一关上,小荑的声音便在钟意的身旁响起。
钟意长长地送出一口气,挺直了的脊背松懈下来,伸手就把盖头给掀了。
“诶!”小荑一惊,“夫人,你怎么把盖头掀了!”
“嘘!”钟意连忙伸了手指比了噤声的手势,“你小点声儿,等会儿把人都引进来了。”
“哦。”小荑乖顺地点了点头,却又忍不住问道:“夫人你想干什么?”
钟意慢悠悠地伸了一个懒腰,道:“我的嫁妆呢?有没有抬进来?”
小荑闻言,往大床边上的一个大箱子指了指,“不是不那个?”
钟意瞥了一眼,眼神晶亮,忙道:“对,就是那个,快,你去把箱子里藏的那小匣子拿过来。”
钟家蓬门小户,自然是拿不出什么嫁妆来的,迎亲队里的那十几台嫁妆,都是宁祁之前送到钟家来的见面礼和聘礼,都是宁祁的东西。
钟意留了一些金条给钟文,然后又塞了一箱自己的衣服并着些提贴身物件做了贴身嫁妆,其余的箱子这会儿应该都原封不动地进了宁祁的库房,也算是还他的嫁妆了。
小荑从那箱子里取出一个小匣子过来,通身漆黑的小匣子捧在手里沉甸甸的,周身散发了一种肃穆神秘的气息,小荑觉得,在这样重要的日子里,这一定是那个二叔伯传给夫人的关于如何套住大将军心的重要秘宝。
“夫人,这里面是什么呀?”
钟意微淡笑不语地接过了匣子,开了上面的扣锁缓缓打开,不大匣子内,两张撒着绿色葱花的葱油饼子跟下头垫的油纸相映生辉,散发着若有似无的芝麻葱油的香味儿。
小荑愣住了,然后猛地伸出手抱住了木匣子,“对门孙家的葱油大烧饼!”
钟意挑了挑眉,“来一块?”
小荑点头如捣蒜,正要伸手的时候,屋门却突然被人叩响。
钟意的心中一跳,刹那间反手将匣子合拢塞进了身后的百子千孙被下面,抓了盖头就盖回头上。
小荑慌忙帮忙将盖头弄整齐了,一面强装镇定地朝外问道:“谁……谁呀?”
门口响起丫鬟的声音却是对着钟意说的,“奴婢绿媛,奉将军之命前来为少奶奶送点心。”
点心?宁祁给她送点心过来了?钟意愣了愣,往小荑那挥了挥手,示意她赶快过去开门。
小荑过去开了门,门外一个身着淡藕色的丫鬟清秀温婉,递了托盘给小荑,“小荑姑娘,还请麻烦你端进去。”
“哦……哦。”小荑点头,忙不及就伸手接了过来,心中暗道这果然高门大户里的就算丫鬟都比知县家的小姐气质好上千百倍。
绿媛也没管小荑那直溜溜的眼神,浅笑着往里头行礼,“奴婢告退。”
小荑关了门,端着沉沉的托盘转过身来的时候,钟意已经又掀了盖头,站在了桌边,“送来的什么?拿过来看看。”
“不知道是什么呢。”托盘上的是一个大瓷盅,小荑端了托盘到桌边,钟意伸手就去掀盖子,一盅燕窝红枣羹甜香四溢。
钟意深吸一口香气,“好香的银耳羹!”
小荑有些不忍直视,“夫人,这是燕窝,将军之前给您送的见面礼里头不就有一大盒子吗。”
钟意想了想,“好像是……哎呀管它是什么,饿死我了,快盛一碗出来。”
钟意说着,不忘转身去拿藏在被子底下的葱油饼,分了一张给小荑,葱油饼就燕窝羹,味道莫名和谐到不得了。
一口干粮下肚,钟意看了看托盘上就一个碗,便伸手从桌上抄了一个杯子,往里头倒了燕窝羹给小荑,道:“你也来。”
小荑连忙摇头,“奴婢不敢,这是将军给夫人的。”
钟意把杯子往小荑的手里一塞,道:“就两口燕窝,有啥好客气的,这么大一盅我一个人也灌不下,浪费了就可惜了,拿着。”
“谢谢夫人。”
小荑谢过钟意,拿着杯子就喝了一大口,道:“以前在乡下听人说,燕窝都是按金子称的,今天我可是把金子吃下肚了。”
钟意笑道:“哈,我以前还听人说燕窝都是燕子的屎呢,有钱人还咋花这么多银子□□呢,味道果然不错哈。”
“咳……”小荑一口燕窝呛在了喉咙里。
钟意咬了一口葱油饼,继续道:“不过后来我也听一郎中说了,那不是屎,是燕子的唾沫,就是口水你知道不?”
小荑又把盅里的燕窝羹往钟意的碗里倒满,“夫人您累了一早上了,多吃点儿。”
“你也是。”
……
吃饱喝足就容易犯困,这样的日子里头钟意自然是不敢睡过去的,便又从箱子里头摸出了一本笑话锦集,与小荑互相讲述着里头的各种冷笑话,直到院门口开始传来喧哗声,慌忙将一切归复原位。
“将军请。”
屋门被推开,喜婆笑眯眯地请宁祁进来。
钟意的头上蒙着盖头,耳朵却是高高竖起,听着有沉稳的脚步声一步一步靠近,然后一双黑缎面绣红色祥云纹的靴子停在了盖头下面。
喜婆故意掐尖了的嗓音在旁响起:“请新郎拿起喜秤揭开喜帕,称心如意,和和美美。”
钟意交叠在腿上的手不由自主地用力握紧了去,眼看着一把挂了红绸花的秤杆伸进了喜帕里,然后缓缓地,一点一点地挑着喜帕往上而去。
龙凤花烛高烧,珍珠镶边的喜帕流光璀璨,钟意的头上一轻,眼前一片明亮。
呃……这是不是可以抬头去看那个宁祁一眼了?会不会不矜持?装个娇羞的样子继续羞羞答答垂着头是不是更正常一点?可是凤冠好重脖颈都要压断了。
算了,都成亲了还矜持个球,以后还要怎么过?就看看自己相公啥模样,怕啥。
钟意飞快纠结了一下,但依旧觉得该装着一点,抿唇微笑,含羞带怯欲语还休的慢慢抬起眼睛望站在自己跟前的这个男人脸上仔细瞧。
——麦色肌肤,剑眉星目,五官如同刀削斧刻,是一种透着利落凌厉的俊美。
小模样单瞧着挺俊俏,不过大将军看来长得不算太有特色哈,否则她怎么觉着看着眼熟来着……
钟意来没来得及细想,喜婆已又开了口,“请新郎新娘共饮合衾酒,从此举案齐眉,琴瑟和鸣。”
小荑递上放着合衾酒的托盘,钟意伸手取了酒杯,正想一口闷了,宁祁的手臂却忽然伸了过来,准而快地从钟意的臂弯穿过。
对了,之前喜婆就教过,合衾酒要这么喝来着。钟意有些赧然地看向宁祁,宁祁却是不以为意,面色丝毫不动地喝了酒。
合衾酒毕,喜婆便上来给钟意和宁祁的衣角绑在了一块,嘴里吉利话一串一串又一串地蹦出来,宁祁坐着没有动,钟意便也坐着不敢动,直到听着喜婆说完,屋里里头伺候的人退地一个都不剩,钟意听着身旁之人的呼吸声音,心中又开始怦怦地紧张了。
接下来就是该真的洞房了来着,她到底是该装月事来了呢,还是该早死早超生,早超生早超生呢……
平心而论,这位宁将军从赐婚开始,给她送见面礼给她送丫鬟送衣裳首饰,几乎一手包办了成亲男女双方的各项事宜,为她遮掩了钟家捉襟见肘又样样不通下里巴人的窘境,再到之前送来的点心都很是贴心,足以在钟意的心目中树立正面的好丈夫形象,但问题是……
他俩不熟啊……
在真正接受这个根本不熟的,并且还很可能短命的丈夫之前,钟意觉着还是得给她时间缓缓,暗暗握了握拳,转过头正想要开口,宁祁却先说了话:
“你头上的凤冠甚重,累了一天了,先去卸了吧。”
正文 洞房
“你头上的凤冠甚重, 累了一天了, 先去卸了吧。”
宁祁的神情淡然, 陈述地却是事实,钟意头上的凤冠加上钗钗环环起码七八斤的重量,顶了一天着实甚是痛苦。
钟意丝毫没有犹豫地同意了, “好。”
站起身,钟意要往妆台前去,宁祁却也一道起了身, 对着钟意今晚第一次勾起了唇角, 笑道:“我帮你。后边的你够不着。”
暗中的警惕排斥暂且放到一边,宁祁在钟意中的形象立即便又长高了一点, 大将军真是个好人!
“嗯。”钟意点了点头, 略过了宁祁可能是因为衣服绑着才跟过来帮她的第一反应, 在妆台前坐下。
妆台上镶的镜子是据说从西洋流传过来的水银镜, 将一切事物都照得清清楚楚, 于是钟意就看到镜中的自己叫喜婆拾掇地肤若凝脂, 眉目如画的清楚模样,或许是热的还是紧张地,面颊上两朵红云漂浮, 映着仿若盈水的双眸。
这是回娘胎重新造过了吗?钟意愣愣地看着镜中的自己,很不要脸地被镜中的自己给迷住了,也不去拆头上的钗环,呆呆得看着宁祁的手在自己的头上卸下一根根簪子将整个凤冠拆了下来,一头青丝如瀑布而下划过脸颊。
“你脸上的粉过夜不好,去洗了吧。”
宁祁的声音在身后响起时,钟意才回过了神来,从镜中看着宁祁转身回了床边,衣摆上的结子不知何时已被宁祁解开。
“哦。”钟意忙起了身,去屏风后头备着的水盆里洗脸,左搓右搓,心中却又开始不踏实了,这个洗完了脸出去是不是就要那啥了?
这将军人看着越是不错,她就越觉得心虚,所以她该如何蒙住了良心骗他她的葵水来了,他不能够碧血洗银枪呢?
钟意很纠结,但洗脸的时间终归有拖不久,总不能淹死在脸盆,于是便慢吞吞地从屏风后头绕了出来,抬头看到了宁祁坐在床边,再慢吞吞地走了过去在他的身边坐下,酝酿了一下感情,转头道:
“那个……”
“嗯?”
宁祁忽的也转过了头来,黑沉沉却坦荡荡的眸子正好对上了钟意强自镇定眼睛,刹那间逼得钟意丢盔弃甲败退三千里。
将军,我葵水来了,洞房的事情能缓缓么?
话就在嘴边上,可是钟意的嘴皮子却就是动不起来,眼睛直勾勾的被宁祁的眼睛钩住。
烛光明亮,宁祁直直地看着钟意,仿佛要从钟意的眼睛里头看到过去与未来,然后倏地动了,身子缓缓往钟意俯去。
这是想干啥?
钟意的浑身肌肉咔擦一声凝结成花岗岩,一动不能动地看着宁祁的脸朝自己靠近,靠近,再靠近,脸颊上的肌肤渐渐可以清晰感觉到宁祁温热的呼吸……
这是相公要吃豆腐了啊!好想给他一拳,不行,都成亲了……但是一旦得逞会不会顺理成章地就被更进一步然后城门失守?领土不容侵犯,必须杜绝!
钟意的手掌一紧,正要推人,宁祁的脸却忽然停了下来,在离钟意的鼻尖撞上还差一粒花生的位置,倏然往旁瞥过了脸,伸手捏在了钟意的耳垂上解下一只耳环来。
宁祁看着钟意,笑道:“刚才这个忘记摘下来了,睡觉戴着耳环,会硌着脸的。”
“哦……”钟意刷得一下撇过头去自己摘另一只耳环,与宁祁拉开安全的距离,可刚解下耳环还没往手里捂热,肩膀便忽然一紧,整个身子被人仰面压在了床上。
“将军……”
钟意真的被惊到了,将军好生猛……
宁祁的身子压在钟意身上,对着钟意的眼睛唇角微微斜挑,悠悠道:“本将记得,洞房之夜该做些什么,喜婆之前应该全教过你了吧……”
做什么?钟意的脑中瞬间浮现起喜婆给的那本小册子里的各种画面,脸上一片火热,她好想什么都不知道……
“那……”宁祁看着钟意飞红的脸颊,拖长了音,眼睛在钟意的脸上上下左右逡巡了一圈,仿佛是在思考哪里跟好下嘴一般,忽的头一低就冲钟意的嘴唇而去。
“啊!”钟意终于没忍住,惊叫出声,刷的把头撇向一边躲过了宁祁的攻击,胸腔里的小心肝砰砰砰砰砰地好像战鼓似的要炸了,深换了两口气才勉强回过神来,她这算是明晃晃的拒绝了吧?
新婚之夜这样拒绝自己相公,她这好日子算是要到头了。
钟意闭了闭眼,死命沉住了气就想要解释:“将军,我今天……”
“今天来葵水了?”宁祁淡淡地接过话去,“地缺。”
宁祁最后一字的尾音扬起,叫钟意的心中猛地一顿,地缺?地什么缺?
钟意疑惑又忐忑地转过头去,却是见宁祁正拖着脑袋好整以暇又戏谑地瞧着自己,伸手往自己的胸口指了指,“天残。”然后又往钟意的脸上指了指,“地缺。”
天残地缺。
钟意的脑海中刹那间灵光一闪,闪过了某一日自己摊上来的那个贵公子。
这是要完呐!
钟意感觉霎那间世界都灰暗了,她要如何解释她预言自己丈夫早亡的事情?一定是那天的风太大所以你听错了?
钟意的心中忐忐忑忑战战兢兢,瞧着宁祁嘴角戏谑的弧度眼睛都抬不起来了,怎么办,好尴尬呀……
钟意正是心中纠缠,宁祁却是转过了身去扯开了被子,“天色已晚,明日一早还要去请安奉茶,早些睡吧,诶?这被子里怎么一股子葱油味儿?”
宁祁伸手推了推还一动不动挺尸的钟意,凑到耳边上轻声问道:“你把你家对门的烧饼带进来了?我不是让人给你端点心进来了吗?”
这都被你知道了?
钟意简直羞愤欲死,爬起身来却叫宁祁顺手拎着胳膊拉进了床里边。
宁祁抖开了被子,打了一个哈欠,“你也累了一天了,早点睡吧。”
说着,扯了被子倒下就闭眼睡了。
钟意坐在里头看着,总觉得不大真实,这形势转变未免太出乎意料。
这就算完了?不洞房花烛了?刚才不是还要亲来着么?生气了?
夫为天,既然成了亲宁祁就是她一辈子的倚仗,命运相连,所以现在天有可能生气了,她要不要哄一哄?钟意好生纠结,不防就被宁祁抓住了手一把往下拽倒。
“睡觉。”
“哦。”钟意拎起被子盖好,然后躺在床上继续纠结。
话说现在是没事了,但宁祁晚上会不会突然偷袭?钟意觉得自己好像有些小人之心了,但一想到身边躺着一陌生人这心就是上上下下蹦蹦跳跳平静不下来。
钟意好忐忑,钟意好惶恐,钟意好焦躁,然后钟意的意识越来越模糊……
………………
翌日,天光大亮,晨光穿透窗纸照射进来,落在了帐幔间熟睡的秀美容颜之上,一只带着茧子的大手凌空在那张面容的眉宇间描摹而过,然后落在了脸侧的小巧耳垂之上,轻轻拈住了上面一颗朱砂痣。
纵使容貌只剩下了当年的小半分影子,可耳垂上的朱砂痣却是一点都没有变化。
宁祁的唇角不由轻轻勾起,眼前依稀浮现出当年军营之中那张羞恼却又倔强的稚嫩脸蛋,瞪着他的眼神似乎是想上来咬死他却又不屑如此作为。
宁祁有些怀念这样的感觉,于是手上的力道便渐渐加重,然后倏地用力扯了一把钟意的耳朵,再一把,最后飞快收手。
明明是泼辣又不驯的性子,却被理智控制得很好,真是托了军营里那个闲的没事从小教授她兵法的先生福,不过也给她磨成了一个狡猾的性子,惯来这审时度势的本事就大得很,内里表皮两副心肠。
钟意觉得自己醒地自然又突兀,好像是自然醒来的,因为平常也都是醒的挺早,但感觉上有似乎是惊醒的,因为脑袋有些懵懵的,而且耳朵上似乎有种火辣辣的感觉尚未消散。
难道有人扯她耳朵了?
钟意带着薄怒地睁开眼睛,然后就直愣愣地对上了宁祁的眼睛,钟意浑身僵硬,生生抑制住了自己奋然跃起抓被子尖叫的冲动,心中默念我成亲了,我已经成亲了!
宁祁却没有钟意的百般心绪,看着钟意的眸中含笑,唇角也跟着勾起,道:“天亮了,该起身了。”
虽不是面白如玉的精致,但宁祁眉目棱角刚毅,也是极英俊的容貌,不笑的时候带着一种武将冷峻深藏不漏的气势,可一旦笑起来,深麦色的肌肤衬着大白牙,刹那间天地阳光灿烂,春暖花开。
“哦,好。”
一睁眼就被宁祁的太阳光普照,钟意的心情也莫名地跟着就是非常地好了起来,然后就忘了耳垂上火辣辣的感觉。
宁祁又笑了笑,然后翻身先起了身,拉响了床边的铃铛,早已候在了门口的丫鬟便捧着梳洗用具推门进来。
宁祁扯了衣架上的衣衫,径直去了屏风后头。
正文 将军是个好相公
钟意缓缓从床上爬起来, 小荑绞了帕子过来, 看到钟意身上的衣衫不由得一愣, 道:“夫人,你怎么还穿着嫁衣呀,难道……”
钟意低头看了看自己这原封不动的一身, 挥了挥手道:“别瞎猜,帮我换衣服。”
小荑的心中万般疑惑,可还是应了:“是。”
钟意从另一处屏风后头梳洗了换好衣裳出来的时候, 宁祁早已坐等在了桌旁。钟意明明白白地看到, 宁祁拿了一个小瓶打开倒在了一块白帕子上头,红色的液体立时就浸染小小的一摊, 临了宁祁还故意抖了几下瓶子, 甩出的红色水珠子凌乱地在白布上开出了小花。
瞧着差不多瓶子该全空了, 宁祁反手将瓶子交到了一旁下人的手里, 然后把那看着血淋淋的白布拎起一角甩到了身前绿媛捧着的托盘里头, 挥了挥手示意绿媛可以去了。
这个是……
在出嫁前夕曾被普及过基本常识的钟意几乎是瞬间就领会了, 宁将军真的是坦坦荡荡地作得一手好假呀!
作完假的宁将军回过头来看到了钟意,扬起的笑容真实坦荡,“昨天晚上我忘记了, 让绿媛拿去先晾干了再去交差。”
呵呵呵呵……
钟意觉得脑海中仿佛有什么奔腾而过的感觉。
这个为什么还非要向她解释?她应该回答什么?没关系?还是不要紧?我昨天也一起忘记了?
钟意尬尴地脸上开始发热,但钟意没有来得及回答什么,她的肚子就率先发表了意见。
“咕噜……”
腹内贮备空虚的信号非常清楚。
“先用早膳吧。”
宁祁开口的非常及时,几乎就是在钟意的肚子响了之后立即接上,成功化解了钟意更加尬尴的可能性。
早膳很丰富,钟意坐在桌旁,看着下人一盘一盘又一盘地摆了整整一张桌子,种类囊括了钟意所有知道的和不知道的东西。
这是……要摆摊吗?
宁祁的眉梢轻挑了一下,想也有些在意料之外,不过又在意料之中,道:“府里的规矩就是这样的,我也没管过什么,不过正好,第一天也不知道娘子喜欢什么,都摆上来正好挑一挑,今后院子里的事还要娘子多费心,想到什么尽管吩咐让他们去做就是。”
宁祁话中的意思钟意大都能够领会,想也是对这种铺张浪费之事不喜的,但钟意耳朵听到的重点在于话中的那两声“娘子”。
娘子呐……第一回被人这样称呼,钟意莫名感觉骨头酥了酥,后背上的鸡皮疙瘩肃然起敬。
“是。”钟意低着头,轻轻应了一声。
宁祁的唇角往上勾了勾,然后转过头去清咳了一声,“好了,用膳吧。”
“嗯。”钟意的唇角也终于勾了起来。
小笼包蒸饺馄饨生煎炒面清粥白煮蛋……用膳的时候,钟意只觉得通体舒泰,虽然这般浪费的行为绝对值得唾弃,但是感觉却真是极好,好得她好想叫上隔壁的林大壮对门的孙二狗巷口的四丫头等等等等一起对这桌上的点心施展一招风卷残云。
用完膳便是梳妆,绿媛也从外头回来,帮着小荑一起为钟意梳妆,一溜外盒精致小巧的胭脂水粉在妆台上排开,绿媛取了一盒膏子来就开始在钟意的脸上一层一层地抹,一面解释道:
“少奶奶,这是玉脂膏,乃是以天山雪莲为主,再辅以珍珠,茯苓、莲蕊等十几样珍贵之物调和而成,最是滋养容颜,保皮肤光泽白皙,早晨和晚上都要用上一回才最好。”
“哦。”
雪白的膏子散发着淡淡的幽香怡人心脾,抹在脸上好似真的将雪莲的花瓣贴上了脸,叫钟意只觉自己是真是傍上了金银山,土麻雀飞上了黄金枝了,真是脚踩了狗屎运道,相公貌美贴心又有钱,有钱人大将军的脾气架子貌似也都没有,感觉人生忽然之间就完美了。
但……
钟意看着镜中映出来宁祁喝茶的身影,但为啥就是个随时随地得上战场拼命的将军呢?
钟意的心中阴雨绵绵,战事延续百年之久,朝中的大将军起来一大把,也死了一大把,如今朝中的名将也很多,可风头最劲,到了功高不赏的却只有宁祁一个。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宁祁已到了能够功高震主的临界点了,即使不战死沙场回到京中,等待他的也绝不会是应该有的享不尽的荣华富贵,一旦朝一日战事真正平息,皇帝第一个容不得的就是宁祁。
古来名将到了最后,在皇帝那里得到的除了无尽的猜忌,还会有什么呢?
战鼓未停,战火连绵,宁祁马革裹尸;
马放南山,休兵止戈,宁祁满门抄斩。
横的竖的,宁祁这一生都难得安稳,除非宁祁能够立即放下所有一切,可如今的家国形势摆在那里,宁祁身为将军怎么可能弃家国而去?
听说宁祁是个通晓文武的儒将,只是不知宁祁有没有读过史书,于鸟尽弓藏一事又如何看待?
钟意兀自想着,绿媛却已是在她的脸上妆点完毕,将妆台上的口脂盒子一个一个开了,问钟意道:“少奶奶今儿想抹哪一个?”
钟意垂眼看去,只见那一排口脂红的粉的深浅不一有六七来个,每一个都红得特别好看,又香又软的模样,好想每一个都试一试。
虽都是极美的颜色,可钟意想了一想,觉着今儿既然是要去敬茶,见的都是长辈,新妇进门第一日,当还是该老实低调些的好,抹最后一个不怎么打眼淡粉色应是极好。
“就这……”
“这个甚好。”
钟意伸手指了最后一个正要开口,却忽然横里斜□□来一条手臂,指了最正红鲜亮的一个颜色,然后扭头看向钟意,问道:“娘子觉得呢?”
钟意抬头看去,就瞧着宁祁浅笑温柔的模样,喉咙梗了一梗。
要见的是他们家的人,颜色也是他挑的,他既然都开了口了,她还能说什么呢?
钟意也笑了笑,“好。”
宁祁见着钟意应声,唇边的笑意更甚,绿媛点了口脂为钟意抹上的时候,宁祁便转过身去看了丫鬟端上来叫钟意挑选的几套头面,一眼就为钟意挑中了一套,抬手示意丫鬟呈上给钟意过目,笑眯眯道:
“这套看着不错,珍宝斋的红宝石就是剔透,与娘子极为相衬。”
钟意转眼看去,只见锦盒中一套赤金凤凰的头面金光闪闪,其中为主的一支金簪上簪尾的金凤快要有钟意的手掌大小,顶尖尖儿上垂下三串红宝石晶莹剔透,折射了的光进了钟意的眼中只觉着要闪瞎了眼。
宁祁这是要带她去敬茶,还是去遛孔雀?
“这金凤簪极是精致,可是不是太显眼些了?”
钟意想了想,终很明显地出言提醒了一下宁祁。
不料宁祁闻言,眼中的笑意却是更深,道:“你是新妇,自当该打扮地鲜艳亮丽一些才好。”宁祁伸手招过一个丫鬟,从一只锦盒中取出一只碧绿青翠的玉镯子,执起钟意的手就滑了进去,看着套在钟意手腕上的玉镯唇角轻轻勾起:“你是宣威将军的夫人。”阖府上下,没有任何一个人能够要求你低头。
所以这还是要显摆是吧?大将军,这样做会很容易被人记恨的!你这样很不谨慎啊!
钟意想反驳,钟意想拒绝,钟意想告诉宁祁韬光养晦守愚藏拙财不露白的重要性,但钟意想了一想还是决定闭嘴。
先生教的孙子兵法里曰过:知可以战与不可以战者胜,识众寡之用者胜。
成亲第一日,对方阵营确切形势未明,况且宁祁是她的丈夫,还是一个身处将帅之位已久的大将,这些小事上她还是少反驳的好。
钟意笑了笑,别开目光没有多说,任由绿媛和小荑将这套赤金凤凰红宝石的头面戴在了自己的头上。
宁祁在一旁看着,直到最后绿媛取出红宝石的流苏耳环,突然开口道:“耳环就不必了。”
嗯?钟意有些疑惑地抬眼看了一眼宁祁。
宁祁飞快看了一眼钟意右耳垂上的朱砂痣,对着钟意的眼睛笑了笑,道:“这耳环累赘,不好看。”
钟意这才转眸去看绿媛手上的耳环,赤金流苏镶红宝石的耳环也是金凤的形状,华丽精致,与头上的金凤流苏簪子正是上下呼应的一套,若说累赘委实是看不出来。
不过这镶宝石的赤金耳环看着就有好些分量,若是坠在耳垂上着实也不是享受,宁祁既然发话说不戴,钟意也是乐得少一份负重。
绿媛依命收了耳环,给钟意的腰上缠了小巧精致的香袋,梳妆整齐,钟意便同宁祁一道起身往前头花厅而去。
府中的石径长长,虽极为平整,但因着今日是要去见长辈敬茶,是以小荑为钟意换上的是一套极为繁复的衣裙,丁香色的裙摆微微拖地,可是苦了钟意的两条腿,步子稍微大点踩裙子了,走小步又跟不上宁祁的步子,小碎步走快了继续踩裙子。
钟意一路只低着头想着如何调整自己的步伐,感觉都要忘记了走路的方法,忽然一只手臂就环上了自己腰间。
“将军……”宁祁温热的身体如此亲近地贴了上来,钟意有点懵懵的,大庭广众,青天白日,她到底是推开还是推开还是推开?
正文 后宅里的女人们
宁祁的手臂从背后环上钟意的腰间, 手掌微微下移就拎起了钟意的裙子, 虽然只有一点点, 却是正好离开了钟意鞋底的高度不容易叫钟意踩到。
宁祁侧低下头对着钟意淡笑柔柔,“没事,时辰还早, 我们可以慢慢走。”
钟意的耳根子热热的,有些不大敢正眼看宁祁了,转过头轻轻应了一声, “嗯。”
小路静静, 宁祁一路环着钟意往前而去,直到到了花厅之前方才放了手, 转而牵住了钟意的手一起往厅中去。
新妇第一回见夫家长辈, 心中定是紧张, 钟意不禁抬眼偷瞟了一眼, 却是见厅中早已坐得满满当当, 显然是等候已久的模样。
钟意的心中一颤, 不是说,时辰还早的么……
钟意正是想着,宁祁已是朝厅中上首着五福团云袄子的老太太行了一礼, 拱手道:“孙儿见过老太君,孙儿今日早晨接了一份军营里的公文,是以来得迟了,还望老太君见谅。”
上首的老太君闻言,笑道:“无妨,军中的事情最为要紧。”
宁祁的唇角勾了勾,放下了手朝身边的钟意道:“小意,这是老太君,来见过老太君。”
钟意闻言,上前一步朝上首行礼,“见过老太君。”
老太君坐在上首笑得慈祥,“好,好。”
亭中早已候着的丫鬟端着茶水往钟意身旁递去,却是叫宁祁忽的伸手截住了杯盏,钟意侧头疑惑地往身后看去,宁祁才淡笑平静地递上,“敬茶。”
钟意接过茶盏,按照之前喜婆教授的给老太君敬茶,然后依次往后,襄平侯,襄平侯夫人,三叔,三夫人,四叔,四夫人。当然顺带着的,还认识了刘姨娘,赵姨娘……钱姨娘……二弟,二弟媳,三妹妹,三弟等一大帮子的人物,只单记身份名字,便已是混了脑子,只是跟着喊人,敬茶,点头微笑。
虽说钟意嫁的宁祁为如今朝中最为炙手可热的宣威大将军,可是宁祁却是个父母早亡的,打小随军南征北战,这二十多年几乎就没怎么在京中待过,是以皇帝曾赐给宁祁的宅子自然也就一直荒废不曾修理整顿过。
从宁祁乍一凯旋回京留驻,到成亲也不过短短几月的功夫,将军府根本不肯能修缮完成,是以宁祁便依旧住在原来的襄平侯府,钟意嫁进的也是襄平侯府,这也是为何绿媛一开口就称她少奶奶而不是将军夫人的原因。
说起这个襄平侯府也是一长串的家谱,门头也是极久远的,立国的之时便有襄平侯府这一门的开国功臣,曾以武在朝中立足,世袭罔替,真正的簪缨世家,可后几代的襄平侯大约是干腻了武将这一行当,在朝中转做了文臣,直到宁祁的父亲之前,襄平侯府已经有好几代没有出过什么真正的武将了,而宁祁更是将父志发扬光大。
这如今,宁祁在朝中的地位,怕是已经高过了襄平侯去老高了吧。
看着宁祁站在一旁一脸闲适的模样,钟意忽然有那么一丁点理解为何宁祁不介意把她打扮成金孔雀的模样了。
还有这一屋子从头到尾笑得温婉又矜持的人们,钟意撑着发僵了的嘴角,这就是大家风范么?脸好累啊……
…………
按着喜婆当时说的敬茶流程,一趟走下来并没有多费什么时间,几乎就是敬完了茶宁祁便立即带着钟意回去了,同钟意一道走到了院子门口的时候忽然停住了脚步,同钟意道:
“这些日子朝廷征收的新兵入营要开始练兵,军营里头的事务繁忙,我现在便要回军营里去,不能在府里陪你了。”
朝廷于军力上丝毫不曾懈怠,这果然早晚还是仍要开战的,不知这回能够太平多久。
不过——对于宁祁不能在府中陪着自己,自己晚上不用再纠结要不要装葵水来了骗宁祁,钟意觉得很开心,刚要装得深明大义让他安心去吧,宁祁便又开了口:
“不过我晚上还是会回来陪你的。”
钟意的心哐的一声跌到底下。
哦,军营离城老大远,练兵又是极要紧的事,将军你既然进去了还出来干什么?进进出出成何体统?
呐,将军你这样刚进军营的新兵蛋子们心里肯定会很不平衡的,这不利于军营上下同心呐,你的驭军之道呢?所以你一定要三思呐,她一个人会很好的!
钟意打算劝一劝宁祁:“将军……”
“不过回来的可能有点晚,你不用等我。”宁祁淡笑地又补了一句。
……
将军,你在战场上下军令的时候也是这么断断续续的吗?果然是兵不厌诈,谈笑风生不经意间就牵得敌方心思千回百转,名将风范呐!
钟意的眉宇间露淡淡的忧色,道:“将军每日这样来去,未免奔波劳累,还是……”
宁祁截断话头,看着钟意浅笑道:“娘子此言差矣,你我新婚燕尔,我不能在府中陪着你已是不该,岂能再夜不归宿?”
呵呵呵呵……大将军你可真是温柔体贴的好男人呐,感动的她心里不行不行的,弄得她再多说一句就有蓄意驱赶夫君的意思。好吧,既然非要回来就随你回来,她从今日起一定会养成早睡晚起的良好习惯。
“训练新兵乃军中要事,妾身哪里能和国家大事比。”虽然不能再拒绝,但贤惠识大体的话还是要说一句的。
宁祁接地顺溜,“家不齐,何以平天下?娘子才是最紧要的事。”
……
钟意的耳根子倏地就热了,这是在说情话吗?又是在大庭广众朗朗乾坤地说情话!
钟意瞧着身旁丫鬟们那瞬间讳莫如深的神色,全身的血都开始发烫发僵了,偏生身前的宁祁一切神色如常,依旧笑得铁汉柔情,突然就伸出了手在钟意的脸侧耳畔蹭了蹭,“好了,我要走了,下午若是闲得慌就让绿媛小荑陪你在府中走走,或者去我的书房里看书,嗯?”
粗粝的手掌在自己的脸颊上轻轻蹭过,钟意只觉得仿佛如烙铁一般,烫的自己的脸蛋在无形之中呲呲冒出了热气来。
“将军慢走。”钟意飞快行了一礼,趁势躲开了宁祁的手掌。
宁祁眸底的光芒几不可见地黯了一下,却又立即亮起,收回了手转身离去。
看着宁祁的背影渐渐消失,钟意终于松下了一口气来,转身进了院子回了屋里。
小荑奉上茶水,笑道:“夫人,襄平侯府的人看上去都是好人呐,外头都说大户人家的新媳妇儿进门长辈要立规矩,奴婢看今儿老太君他们都笑得可慈祥了,一点儿都没有为难夫人呢,夫人真是嫁了一户好人家。”
这倒是,钟意捧着茶盏不由也点了点头,今儿个去敬茶的时候迟了,失了礼,宁祁是大将军肯定是没事儿,原本她还以为定是要在她身上不软不硬地提上两句已示警醒,不想这一趟茶敬下来到是顺溜。
“少奶奶。”绿媛走了上来,递给钟意一本册子,道:“昨日大婚各方来客送来的贺礼已经都整理入了库房,这是列的出来的单子,请您过目。”
钟意接过手来,册子里整整齐齐登记着各府送的礼单子,足足登记厚厚一本子。
钟意看得眼花缭乱,早听说媳妇儿是要管账持家的,不过宁祁小金库的钥匙和账本都不在她这儿,也没提叫她管账的事情,是以钟意不大明白绿媛给她看着玩意儿有啥用,但也不好推辞,便装模作样地翻了两翻交还了回去。
“将军方才说我可以去他的书房看书,将军的书房在哪儿呢?”钟意问道。
绿媛道:“回少奶奶的话,就在后头的小阁楼里。”
钟意的眼睛闪亮亮:“快带我过去呗。”
“是。”
正文 后宅里的弯弯绕①
宁祁的书房并不算大, 却是有两层, 下面的一层只摆着书桌子, 上边还垒着两本不怎么重要的公文,想是宁祁平日里处理公务地方,而藏书则在二层的阁楼, 立着三大柜子的藏书。
“将军这二十多年极少回府,是以这阁楼上本只有老爷在世时和襄平侯府祖先传下来的两柜子书,只有这一柜——”
绿媛指了指东边那一柜明显是新打出来不久, 油漆的颜色最新的书柜子, 道:“这是将军在南征北战多年,一路积攒下来的书, 跟着这回将军回朝一起搬了回来。”
钟意上去看了看, 柜子里的书册之前排得并不算密, 但经史子集样样俱全, 最顺手的那一排列的全是兵藏之书。
钟意随手抽了一本出来翻了翻, 里头密密麻麻列了好些小小的批注, 想来应当是宁祁所书。
钟意又翻了其他基几本,亦都是如此,钟意的眉梢不由扬了扬。
“你去忙你的吧, 我便在这里看会儿书,小荑,你也同绿媛一道去吧。”
小荑道:“怎么能只留夫人一个人在这儿呢,小荑留下来陪您吧,给您端茶送水。”
钟意拒绝道:“不用,在这儿若是喝茶不小心弄湿了将军的书可如何是好,你同绿媛一道下去吧,我看书的时候也喜欢清静。”
小荑嘟了嘟嘴,将军说过她是贴身丫鬟,职责就是要寸步不离,随便乱走是要军法处置的。
小荑想了想,折中道:“那奴婢就守在下面,夫人有事尽管吩咐奴婢。”
“知道了,你们下去吧。”
“是。”
打发走了绿媛小荑,钟意这才转过身仔细审视这一柜子的书,伸手一本一本从书上缓缓拂过,然后抽出了其中被翻地最旧的那一本,也是方才第一眼就瞧见的那本《孙子兵法》,旁边的是《吴子兵法》、《黄石公三略》、《司马法》、《六韬》……
钟意瞧着这几本书,心中禁不住就有些感慨,想当初她还跟着她爹在军营里头的时候,那个军师先生的营帐里头也都是这些书,每天拎着大戒尺子逼着她背这些,耗费了她多少挖泥巴的童年快乐的时光。
说来她也是当年神威大将军手下幕僚,正紧军师的亲传弟子师出名门,各种兵法倒背如流,搁男人身上再多读两本四书五经,怎么着也能混个门客当当,只可惜是个女儿身,一不能上战场,二不能上官场,白瞎了当年军师先生呕心沥血的教导。
钟意拎了书在阁楼窗边的桌子边坐下,翻开书页里头是宁祁写得密密麻麻的批注,有新的有旧,钟意看了两眼,句句可谓是切中要害的经典,宁祁不愧是武将里头的奇才,书中批注大多与其经历的实战有所关联,钟意翻了几页,似乎每一战宁祁都能关联兵法悟出新的道理来,看着这些批注,钟意的脑中大概能够勾勒出宁祁所经历的大小之战。
听说宁祁和她一样,能走路的时候就在军营里头了,从小在军营里头长大,只是不同的是宁祁始终作为一个兵,十岁的时候就跟着上阵杀敌了,而她只是吃了九年的闲饭。
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到底一个干实事的与一个吃闲饭的差别在哪里呢?钟意看着书上宁祁的批注,只觉着越看越有意思。
兵法之类是钟意早已铭记在心的东西,大概所有在军营久待过的人都能来上一两段,而宁祁的批注则是叫她看出一种全新不一样的东西,原来兵法联合实战是这样全新的一回事情。
孙子兵法曰:善战者,立于不败之地,而不失敌之败也。善用兵者。修道而保法,故能为胜败之政。
只略略一通浏览下来,钟意的心中对宁祁只剩下大写的“崇拜”两字,所谓天纵奇才,大约说的就是宁祁这样的人了吧。
所谓名将,所谓将帅之材,绝非能够打一两场胜仗的人,而是通晓兵法,深知战事规律之人。
宁祁这样的人深知为将之道,却不知晓不晓得为臣之道呢?
遥想当年那个名噪一时的神威大将军战死沙场,可又是真的为战而死的吗?
钟意的眸中划过一道阴沉,除了钟文,她所有的亲人,师父,朋友统统战死沙场尸骨无存,没有人比她更加明白嫁给一个将军未来可能面对的一切,不仅仅只有丧夫守寡。
听说宁祁之父也是死于当年平关之战,所以宁祁,你是不是也和她一样明白其中的暗涌?
钟意的手掌紧紧收拢,又蓦地松开,狠狠地嗤笑了自己一声。
算了,管他呢!反正怎么着她都已经嫁了,走一步看一步呗,搁这儿杞人忧天个什么劲儿?这三五年内战事是结不了的,宁祁只要不造反就不会有事。钟意深吸一口气,摒弃了脑中的胡思乱想,专心捧着书拜读宁大将军的批注。
宁大将军的批注很精彩,宁大将军批注的数量也很多,钟意一往下看就仿若掉下了一个深坑似的再也爬不出来了,连着在阁楼里钻了好几日,除了回门的日子跟宁祁回钟家,瞧了一上午钟文泫然欲泣到热泪盈眶再到老怀安慰喜笑颜开的转变,其余的时候便都待在了小阁楼中直到在椅子上做得腰僵腿麻,方放下了书本。
小荑对于终于不用在守在阁楼门口数蚂蚁表示非常开心,并且决定想尽一切办法不让钟意在短暂的休息后又回到书海里去。
“夫人,咱们出去走走吧,自从您嫁进府里,还没有在府里走动过呢。”
钟意从书房里出来,正是坐的浑身难受要活动活动的时候,听着小荑说的顺口就应下了。
说来也是,嫁进来这么些日子竟然都还不知道高门大户里头到底长啥样子,以后碰见了熟人都没法儿吹牛皮了,钟意觉得小荑的提议着实是提到了点子上,带着小荑便出了院子,顺着小路就一路缓缓溜达。
正是□□暖融的时候,府中径边花坛中百花盛开,风景自是别样的秀丽。
小荑跟着钟意走着,不禁感叹道:“夫人,这襄平侯府真的好大啊,当年奴婢跟着爹在知县府里做长工的时候,这知县府的后院还没咱们府里的荷花池子大呢。”
钟意笑了笑,暗道这算啥呀,这整个襄平侯府起码放得下两条永平巷子,走了这么一大会儿都还在花园子里头,连屋子都没瞧见。
钟意随手摘了一朵花儿,回身簪在了小荑的发髻上,“听说襄平侯府还不是京中最大的,还有好多更大的宅子,以后有机会咱们一起去见识见识。”
小荑摸了摸钟意给自己簪的花,道:“对了,奴婢听说皇上赏给将军的将军府就比襄平侯府大,等将军府修缮好了,奴婢跟着夫人搬过去,岂不是就能见识到了。”
“好呀,倒时候咱们也在府里多种点花,跟这里一样,春夏秋冬府里都能看见花。”
“只要夫人喜欢,将军对夫人这么好,肯定会把全天下最好看的花都给夫人找来的!夫人在干什么?”小荑看着钟意摘了好些路边的花儿绞在了一起,不解问道。
钟意晃了晃手里的东西,“编花环啊,你以前编过没有?”
小荑有些不好意思地笑道:“奴婢小时候看别人编过,但奴婢太笨,不会编呢。”
“那我给你编一个吧,不过……”钟意看了看路边,“这儿的花有些少了,我们去方才的地方看看吧。”
花环要多一些种类的花编出来才好看,眼前正是在荷池边上并未设花坛,都是假山石头,找不到什么好看的花。
钟意的话音方才落下,便听着一道柔婉的嗓音忽然接了上来:
“前头的花圃里头的花就看的正好,若是要赏花,不若往前头的花圃里去。”
钟意转过头去,只见来人身着一身鹅黄色绣芙蓉的袄子配着柳绿色的马面裙,娇嫩地仿佛春日里刚刚冒出的嫩芽尖儿,再加上那肤若凝脂的可人小脸蛋儿,真真的就是一个画里走出来的美人儿。
钟意想了想,这个貌似就是那日敬茶的时候见过的二叔的长子新过门没多久的媳妇儿,叫啥云……云氏。钟意认真想了想,真没想出来当时有人说过这云氏全名叫什么。
“大嫂。”云氏扶着丫鬟过来,三寸金莲步步生莲,那窈窕的身板就像卖菜的张大娘家新浸出来的绿豆芽,白白的瘦细瘦细的。
云氏过来,对着笑着钟意行了一礼。
“自从上回在花厅中见着大嫂一回,这些日子都没有在府中见过大嫂,今日妹妹可真是运气好,这刚一出来就遇见了嫂嫂,嫂嫂可别再闷在屋子里头,该多出来走动走动才好。”
钟意深以为是,看书可以慢慢看,这些日子在椅子上坐的,感觉人都要残废了。
“嗯,我也觉得该出来多走走,这些日子在屋子里头待着腰也痛腿也酸的,还是出来走走的好。”
钟意的话语很真诚,可云氏闻言之后面上的神色却忽得僵了一僵,好像听到了什么尴尬的事情,脸上飞快一红,然后白惨惨一片,却扬起了唇角笑容柔婉,“方才听大嫂说寻花多一些的地方,前头的花圃里的花就是极好。”
“是吗?在哪儿呢?”钟意问道。
云氏伸手指了一个方向,“就在那里,沿着这条路到前头往左去一直走就是了。”
钟意看清了方向,笑道:“谢谢啊。”
云氏笑得矜持,“大嫂客气了。”
正文 后宅里的弯弯绕②
得了云氏的指路, 钟意带着小荑往前走很快便到了一处花圃。这一处花圃极大, 比方才路上来时瞧见的那些都要大上许多, 正如云氏所说,里头的花也开得正好,钟意左右瞧了瞧, 好些花都是从前根本没有见过的,还有一些花的造型模样奇异,便是猜也晓得定是什么名贵的品种。
“夫人, 这里好多花儿啊!”小荑也是叫看的眼花缭乱, “用这里的花做出来的花环一定很好看,不过咱们真的要用这里的花来做花环吗?”
钟意也有一些犹豫, 不过——
“这里这么多花, 摘一两朵应该没事儿的吧, 咱不动那些花盆里的, 就花坛里头的找两朵吧”
小荑点头, “嗯, 这儿这么多花,少个一两朵应该也没关系,夫人, 你瞧那朵好看。”
钟意转过身,在边上的花坛里挑拣了几朵,不过一会儿便编出了一个花环,转眼瞧见花坛里的一朵月季开得正好,便顺手折了下来。
“住手!”
一声呵斥蓦地在园中响起,钟意回过身去,只见不知何花圃里进来了一大帮人,乍一眼瞧去其中一个鹤发的老太太正是当日见过的老太君,而出声呵斥的,则是她身旁的姑姑。
“见过老太君。”
钟意行了一礼。
“哎哟!”倒抽冷气的一声低低惊呼,钟意抬眸看去,是在站在老太君身边的三婶,也就是襄平侯府的三房蒋氏,正捂着嘴惊诧地看着钟意手中的花环,道:“这园子里可都是老太君亲自种的花儿呀!怎么给摘了!还有那朵绿云……”蒋氏指着钟意手中刚折下的那朵月季,道:“这可是老太君亲自培育出来的呢!”
老太君亲自种的花?
钟意微愣,转眸去看老太君,只见那老太君也直愣愣地看着她手中的花环,那表情,黑中带红,红中带白,仿佛酝酿着一场暴风雨。
钟意暗道槽糕,这怕是挨训是免不了的,立即低头道歉,“孙媳不知是老太君亲自栽种,还望老太君恕罪。”
久久的一阵沉默,钟意低头等着,耳边似乎传过一声硬生生的吞咽之声,然后老太君的声音便响了起来:
“不知者不罪,无妨,无妨。”
钟意地抬眸看向老太君,只见老太君的神色一紧如常,恢复了当日敬茶时的慈祥模样,只是这眼神落在钟意手中的花环上还是僵硬地转不开去。
这……钟意心中犹疑了一下下,谢道:“谢老太君。”
老太君的眼珠终于落在了钟意的头上,笑意愈发慈和,“最近祁儿日日早出晚归,你也辛苦了,让厨房给你好好补补。”
宁祁早出晚归,和她辛不辛苦有什么关系?钟意不太明白老太君的这一句话,不过还是点了点头:“是。”
钟意的话音方落下,抬眼便见绿媛寻了过来,见着花圃里这一群人,上来先行了礼:
“奴婢给老太君,二夫人,三夫人,四夫人请安。”
老太君轻轻嗯了一声,算是应了,绿媛这才转过身同钟意行了一礼,道:“少奶奶,将军派人传了话回来说今日会早些回府,请您回去准备准备。”
准备个啥?给宁祁接风?钟意心里懵懵的,但老太君那个却立即发了话,道:“快去吧,祁儿难得早回来一趟,定是有好些事情要准备。”
自从嫁进门从来没管过院子里的事儿,钟意完全不懂老太君在说些什么,但也不想再在这里多待,便趁机应声告了退。
到了院门口的时候,绿媛停下来赔罪道:“奴婢真是该死,竟然连少奶奶什么时候出去的都不知道,未能跟随,请少奶奶恕罪。”
为何说的好像她出去没有带上她是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
钟意不在意地笑了笑,“没事,不是还有小荑吗?”
绿媛闻言,顿了一下,“是。”
钟意又问道:“将军真的说了要早回来?”
“是,今日大约申时的时候就能到府里,在府里用晚膳。”
宁祁竟然要早回来,对于已经好些日子只朦胧见过一面而并未正面交流过的宁祁,钟意有些小抵触。
虽然她很崇拜宁祁是没错,宁祁也对她很好,可是宁祁作为丈夫,一个她根本不爱也不熟的丈夫要回来了,钟意的心中还真是高兴不大起来。
进了屋子,钟意洗了把脸,闲来无事又在院子里头走了走,瞧见花架上的几盆海棠正好,眸光不禁凝了凝。
方才她误折了老太君亲手种的花,虽然老太君不曾多说她什么,可猜也晓得定是看在了宁祁的面子上面。
说来都是一家人,误折了一两朵花好像不是什么大事,可老太君乃是府中长辈,她看在宁祁的面子上不责怪,而她却不能仗着宁祁的面子真当那一页就这么揭过去了。
并非她当宁祁是外人不领他的情,而正是因为宁祁如今是她的夫君,所以宁祁的面子不是这样被她拿来消耗的。
钟意伸手在海棠花间拨拉了拨拉,问道:“小荑,你说那些奇花异草,要多少银子才能弄一盆回来?”
小荑摇了摇头,“奴婢不知道呢,但肯定要花很多银子。”
钟意点了点头表示赞同,以前她就曾听说过,京里的有钱人家豪掷千金为求一盆名贵牡丹什么的事情,还有些花千金都难得。
她折了老太君的那朵月季好像就是什么名贵品种,而既然要真心赔礼道歉,肯定要送更加名贵一点的品种看着才真诚,所以她要怎么赔?
钟意拉着小荑在院子里仔仔细细地走了一大圈,发现这将军的院子果然很符合将军简约朴素的军旅气质,一眼看去都是绿油油的生气勃勃,装点的花卉甚是平易近人,唯一瞧着还有那么一点样子的,就是花架子上的几盆海棠了。
看来从院子里挑一盆送出去是不可能的了。
钟意想了想自己嫁妆箱子里藏的十两银子,不知道能不能买回一片叶子来。
钟意真的忧愁了,心事重重地回到屋子头,寻思着要不要往钟文那里伸伸手,只怪当初自己太实诚,竟然忘了给自己留一点。
“少奶奶,这是今日晚膳的菜单子,请您过目。”
宁祁难得早回来,院子里的下人都忙碌的很,为了弄清新少奶奶的口味,又要照顾突然回来的宁将军,小厨房的重新又先递了菜单子过来。
钟意看了一眼那菜单子,从小就是糙着长大的,她也其实根本没什么挑的,也不是很关心每日的菜单子上写了什么,只是今日……
“将军喜欢喝鱼汤?”钟意看着菜单子上新改的两道菜问道,“还有鱼片?将军喜欢吃鱼?”
绿媛闻言,对着钟意的笑容里面明显透出了一种欣喜的味道,立即答道:“回少奶奶的话,将军喜欢吃鱼,但更喜欢喝汤,其中最喜欢的就是鱼汤。”
“嗯。”钟意点了点头,“我也挺喜欢喝鱼汤的,让厨子在做的时候放些蘑菇青菜豆芽菜一起炖,味道会更好。”
绿媛眸中的欣喜僵了僵,“是。”
“还有,”钟意又突然补了一句,“那个红烧肉就别做了,让厨下弄条香煎的。”
在问宁祁要钱之前,还是得先让他吃得开心点才好。
绿媛又笑开了,“是。”
吩咐完绿媛关于晚膳的事情,没过多长的时间院子里就传来了下人请安的声音,钟意知晓是宁祁回来了,起身到了屋门口相迎。
“妾身给将军请安。”宁祁已踏进屋门,钟意便很是有礼地见了一礼。
宁祁从军营直接回来,身上还穿着甲胄,走起路来泠泠作响,瞧着钟意的模样眉梢转瞬即逝地挑了一下,趁着钟意还没抬头的空档悄无声息地飞快挥退了要上来帮他解下甲胄的丫鬟,迎着钟意抬起的眼眸就扬起了一个灿烂又温柔的笑脸,张开双臂道:
“娘子,过来帮我把身上的铁甲换了吧。”
钟意闻言,微微顿了顿,然后上去解宁祁的铁甲。
先从身后解开束袍皮带,再卸下腰间兽形的护腹甲片,然后先脱前胸上的铁甲,再脱背甲,解披膊,脱里头的胫甲……一层一层,一步一步,那是从记事起就深深印在脑海中的事情,钟意再熟悉不过,如今时隔多年再次做起,陌生又熟悉。
女子的手熟练地解开铁甲上的束带,宁祁张着手臂默默低头看着女子专注的神情,几乎就是自然而然的,脑海间就响起了一个女孩稚嫩的嗓音;
【“你说这回夺回平关一战你也要去,我求先生去军备处要了两副护心镜,一副给爹爹,一副就给你吧,我给你系上试试,你可要平安回来啊,显贲将军。”】
正文 当时青梅与竹马
那是女孩第一回认真地喊他显贲将军, 因为他当年的腰圆体胖, 女孩从来都只故意喊他“显胖将军”或者“显笨将军”, 以此和他冤冤相报他在教她擒拿手之时使坏摔她整她的手段之一。
显贲将军,乃是将军的封号里最低的那一种,可当年他年仅十四岁便从校尉晋封将军, 心中何等骄傲,出口只肯自称自己显贲将军,竟然从头至尾不曾同女孩说过自己的真实姓名。
然她, 他搜肠刮肚地回想过, 她从来曾在意自己到底姓甚名谁,好歹也算青梅竹马过, 没良心的东西, 枉他惦记了这么多年。
“好了。”钟意终于脱下了最后一样护臂交给了一旁的丫鬟, 看着宁祁道:“将军更衣吧。”
宁祁飞快掩饰掉了眸中的深沉, 扬唇笑道:“娘子辛苦了。”
“哪里, 将军客气了。”钟意笑了笑, 转头头示意一旁的丫鬟上来为宁祁更衣。
等宁祁往屏风后头换了便服出来,钟意已经命人泡好了香茗,瞧着宁祁出来了, 亲手奉上香茶:“将军喝茶。”
宁祁接了茶盏,不着痕迹地暗暗多瞧了钟意两眼,眼睛微眯,嘴唇上扬微笑到极致,灿烂地跟朵花儿似的,这绝不是要谄媚的意思,凭他从小对钟意底细的了解,肚子里头憋得肯定不是好货。
要是当年,他领会之后肯定一句话就直白地戳过去戳穿她伪善的假面目,单刀直入该掐掐,但是如今……
“娘子,这些日子你都在阁楼里闷着,要不要出去走走?”
兵法云:以虞待不虞者胜。
比起他的深知底细,钟意如今显然处于弱势,敌弱我强,宁祁打算装一装先单纯,以逸待不逸,让钟意慢慢露出自己的尾巴。
“不用。”钟意站在宁祁身前,尽量让自己笑得自然,以图营造一个比较轻松和乐的气氛。
“哦。”宁祁应了一声,然后低头,默默嘬了一口茶。
再嘬了一口茶。
继续嘬一口茶……
钟意看着,脸上的笑有些僵僵的,宁大将军,你难道就没有什么别的想问的了,比如我跟你们家其他人之间?
看着悠悠然喝茶的宁祁,钟意暗暗深吸一口气:“将军,今日妾身在花圃之中折了一朵月季,却是不知那乃是老太君亲手所栽,虽然老太君不曾责怪,但那乃是长辈心爱之物,妾身以为,还是当赔上一礼,以尽晚辈孝道。”
钟意原本曾想给宁祁先派一场冗长的流水账峰回路转七弯八拐地同宁祁绕一绕,临到头却脑子一转,她与宁祁乃是夫妻,于此一事上利益一致,理当真诚,何必故意上套路玩那些虚的?
倒是没想到钟意竟直白如此,宁祁扣在杯沿上的嘴唇飞快地弯了一下,不过仍是声东击西,左一句“不知”强调无心之失,右一句晚辈孝道,将过失模糊到最小。
“那娘子以为,应当赔什么给老太君?”
钟意道:“老太君乃是爱花之人,妾身以为,当送上一盆奇花异草才能最合老太君心意。”
宁祁漫不经心道:“那就送呗。”
说得好容易,但她没有钱,她没有钱呀……活这么大还没伸手问人要过钱,真是尴尬了。
钟意暗暗咬了咬嘴唇,“可是将军……”
宁祁的眼眸抬起,淡笑着截了钟意将要出口的话,“在这个院子里头你是女主人,将来还会是整个将军府的女主人,里外来往,要往别处送什么,要用什么,当你自己做主,自往库房支取就是。”
为将多年,他深知驭人之术,他想撩拨钟意,想钟意的心归属于他,却并不想降服她,逼她臣服,所以,依她的性子那些她不想说的,羞于说的他不会让她说出口。
他并不想真要赢过她,他只想明明白白地对她好,然后让她明明白白地知道。
这是……小金库给她分享的意思对吧?
因为她是院子里的女主人,所以他信任她,并把小金库分享给她。
宁祁这一句话说得很直白,却未免显露了刻意的痕迹。
加之于信任,此乃收买人心不二之法宝,军营上下之间常用的路数,但是心里听了就是舒坦。
钟意笑了,唇角弯了弯,是真心的笑,“是,妾身知道了。”
“过来坐下,”宁祁收了随意伸展的长腿,指了指自己身旁的位子,然后同一旁的丫鬟道:“传晚膳吧。”
“是。”
宁祁命令下去,晚膳很快便被端了上来,总共五道菜,四菜一汤,是宁祁在府中用膳时改的配例,在这钟鸣鼎食之家里着实看着寒酸。
可是正好,宁祁不喜欢浪费,钟意也不喜欢浪费。
新鲜的豆腐鱼汤上桌,被炖得奶白色的鱼汤香味儿诱人。
绿媛伸手为钟意和宁祁布菜盛汤,粉□□鱼纹的大汤勺子一勺下去,除了盛起奶白色的鱼汤,还带起了沉在碗底的新鲜蘑菇豆芽菜还有青菜叶子。
宁祁的神色微顿,眸中颜色一紧,飞快瞥了一眼钟意,状似无意问道:“汤里怎么放了这些东西?”
绿媛答道:“是少奶奶特意吩咐的。”
“对呀,”钟意转头对着宁祁笑了笑,“鱼汤里头放这些,味道会更好,将军试试?”
宁祁放在膝上的手掌缓缓收紧,心脏跳动的声音在自己的耳中逐渐清晰,说不出是紧张还是期待,“哦,娘子怎么知道?”
军营里大锅饭的味道总是不太好,所以曾经在军营驻扎几里外的小河边上,总有两个孩子生炉子炖鱼汤的身影,大的男孩子下河捞鱼,剖鱼肚,小的女孩生火煮鱼汤,可鱼汤太腥,总要去伙头营里拿一两片姜才好,顺道再弄几片菜叶子,抓一把黄豆芽和蘑菇回来乱炖一通,可味道总是别样的鲜美。
可是后来,平关战败九死一生,他带着一腔仇恨辗转战场,荣耀越来越高,却再没有吃到过与当年小女孩一起炖出来的鱼汤的那种味道。
可明明是一样的东西,为什么味道会不一样?后来他明白了,是没有人再跟他用筷子打仗,抢鱼肚子上的肉,也再没有人需要他故意让出鱼肚子上的肉,然后得意洋洋地对他说,显胖将军,你要多吃豆芽菜,才能以形补形。
从小在军营里长大的野丫头,和只想着打仗立功的少年将军,一个是情窦未开真懵懂,而另一个,反应慢了三四年。
钟意答道:“我以前都是这么炖鱼汤的,味道真的特别好,将军你尝尝。”
“好。”宁祁笑着应了一声,可眸子却垂了下去。
他竟然指望她也能回忆起往昔和他一样生出些感慨来!她哪怕念一分旧,能仔细查查当年那个“显胖”将军的消息,就不会不知道如今坐在她对面让她满心防备小心翼翼的宁祁,就是当年字都认不全,让她一字一句启蒙了孙子兵法,教懂了三韬六略的胖将军。
算了,反正他也不可能让她知道他就是当年只有一身蛮劲的蠢胖子小匹夫,忘干净了最好。
一顿饭吃得安静,宁祁再没有开口说话,钟意也没有说话。
用完了膳,宁祁往书房里去处理公文,问了钟意要不要一起过去。
钟意想到阁楼上的书,便没有拒绝,跟着宁祁一道去了书房。
这些日子钟意已经把那些熟悉的兵法上的批注都看完了,所以这一回钟意随手挑了一本儒家典籍,可当年在军营中军师先生只有兴趣教授她兵法,与其他典籍并没有涉猎,所以钟意理解地十分之艰难。
宁祁案头的公文并不多,所以宁祁可以很有空地欣赏自家娘子挑灯夜读的模样,看到钟意皱起的眉头,宁祁的眸光往书封皮上的书名上瞄了一眼,起身过去抽了钟意手中的书。
钟意正是看得纠结,冷不防手中的书就没了,抬眸疑惑地看向宁祁。
“儒家典籍刻板太过,多看无益,这个给你。”宁祁递了一本书给钟意,“这个比较有意思,如果有不懂的,你可以问我。”
钟意伸手接过书本一瞧,乃是一本《策论》。
宁祁竟然给她看这个?是要她去考进士么?钟意疑惑地去看宁祁,宁祁已经又低下了头批他的公文。
宁祁处理公文的时候不长,是以没过多久,钟意便又和宁祁回了屋子洗漱就寝。
同被而眠,美人在侧,宁祁规规矩矩,钟意渐渐安心。
翌日,宁祁自然又是早早去了军营,钟意则是昨日得了宁祁的首肯,往支了银子去给老太君赔礼。
钟意不懂那些花花草草,办事的自然还是绿媛,往着人去弄了一盆叫绯扇的月季回来,钟意亲自送去了老太君处赔礼道歉。
一桩事情落下,钟意便又缩回了阁楼之中,可清净却再难得,只隔了一日,云氏便请上了门来,说是襄平侯夫人在府中办姝贤会,要钟意一道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