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传:少年游 第一章:夜逃 ☆前传《少年游》 红颜铁衣战九州,一笑烽火灭诸侯。 浮生若梦华歌歇,天极何忆少年游? 紫微坠,九州裂,天下倾覆。 在六大诸侯国的倾轧下,昔日繁荣显赫的梦华王朝已经摇摇欲坠,只空留着天下霸主的虚名。 墨云蔽月,夜色沉沉。 马蹄上裹了厚布的黑色马车从帝都玉京悄然驶出,向着东方飞驰而去。马车里坐着一个约莫十岁的男孩,他穿着华丽的锦服,脸上带着病态的苍白,看起来身体羸弱,明显有痼疾缠身。男孩的身边坐着一名羽扇纶巾的温雅男子。 男孩掀开车窗边的锦帘,望向逐渐后退的古城墙,强忍着眼中的泪水。 “湛皇……世子,秋夜天寒,当心着凉。”伸手将猞猁裘披在男孩身上,温雅男子恭谨地道。 男孩回头,望向温雅男子,“百里太傅,我听宫人们说,玉京就要倾塌了,是吗?” “您休听宫婢们胡言,”百里策脸色微凛,皱了皱眉头,随即又和蔼地道:“梦华王朝开国至今,已是盛世千年,天授九鼎以佑我朝安天下,岂能如此容易就被狼子野心之辈覆灭?” “可是……”宁湛很想问,如果梦华坚如磐石,那他们为什么要夜逃去往合虚山,但他终究没有问出口。 百里策猜透了宁湛的心思,缓缓道:“合虚山中的天极门是当世最盛的学门,天下各国的王侯贵胄都以将子弟送往天极门治学为荣,如今世子不过是去求学而已。” 宁湛没有再开口,身体孱弱的他经不住车马颠簸,偎依在百里策身边,难受地闭上了眼睛。 百里策轻轻叹息一声,将宁湛瘦小的身体放平,看着他紧蹙眉头浅睡。 梦华九州,六大诸侯国各自为政,拥兵自重,帝权形同虚设。国土周边夷蛮各族亦在虎视眈眈,梦华王朝的统治已经岌岌可危。 玉京早已倾塌,梦华早已没落,早在宁湛尚未出世之前,乾坤就已经定为残局。宁氏至今还维持着九州之主的虚位,不过是因为心机叵测的六国诸侯彼此忌惮,彼此制约,在时机和实力都未完全成熟之际,谁也不肯率先明目张胆地打出反旗,以免成为众矢之的,被诸国群起而伐之。 帝都玉京夜夜笙歌,纸醉金迷,人人都在乱世硝烟中醉生梦死,皇宫中荒唐糜烂更甚。近几代帝王也已经看破,河山万里不过是一局气数已尽的棋,谁又有能力扭转乾坤,起死回生? 宫廷中耽乐荒淫之风愈盛,天下战火狼烟之祸愈重。几世积垢累积下来,等到出现一位想要重振国纲的孝明帝——宁湛的父亲时,江山社稷已经衰亡到了回天乏力的地步。 孝明帝并未灰心颓丧,他兢兢业业地恪守帝王之道,焚膏继晷地处理政务,只为将破碎的王朝维持得更久一些。 十年前,帝都玉京发生了一件轰动的大事。 七月流火,白露洗暑的秋夜,玉京的夜空中,星象突然大异:东方有一道紫气喷薄冲天,夜空中骤现九星连珠(1),光盖华月之相。黯淡百年的紫微星光芒炽盛,紫辉熠熠,流光绚烂,令玉京的百姓诧异不已。与紫微星遥遥相应,深宫内一名妃嫔诞下皇子。 观星楼的大司命卜曰:“九星乃为九鼎之相,喻上古禁灵九神。自千年前梦华开国,九星就不曾再现,此为大吉大变之兆。紫微为帝王之星,主此皇子必能重振梦华,君临天下。” 孝明帝听罢大慰,当即洒酒祭天拜祖。他为皇子取名为湛,喻含荡涤浊世之意。 九星淡去,紫气消散。 观星楼顶,大司命云蛮站在云阕之巅,天风吹乱了他的满头银发,他布满皱纹的脸上,突然浮现出一丝惊异。——在紫微星的星轨之后,竟然另有一颗隐星。隐星火焰般炽烈的光辉,甚至盖过了紫微星,光耀华宇,晔晔生辉。 古籍中记载,伴随帝星出现的星辰必是将星。将星主杀伐,兵祸,是孤煞不祥之星。太平盛世中,每一次将星临世,必定会掀起腥风血雨,战祸连绵。烽火乱世中,每一次将星临世,要么使战祸更甚,生灵涂炭,要么平定乱世,天下归一。 云蛮在案台上撒下龟甲蓍草,准备排算这一次出现将星的凶吉。他刚准备排算,突然听见一阵兵甲铁器之声。他回头望去,一队全副武装的禁卫军向他走来。他们手中握着刀刃,刀刃上犹自滴着鲜血,显然是一路杀上了观星楼。 帝星重临梦华的秋夜,观星楼血溅七尺,孝明帝的一纸杀令,让大司命云蛮连同门下数百弟子,无一逃脱杀生之祸。血迹斑斑的观星楼顶,只剩案台上染血的龟甲蓍草,仍在天风中隐示着未解的命运。 孝明帝血洗观星楼之后,还是不放心,担心帝星谶言流传出去,被六大诸侯知晓,为幼子惹下杀身之祸。于是,他隐瞒了宁湛的出生,托言为清王宁守绪之子,并抱宁湛去清王处养育。 过了整整一年,星象之波才渐渐平定。六国淡忘了这件事以后,孝明帝才以过继的名义,将宁湛接回宫中。此时,宁湛的生母许妃已经因病去世,没有子嗣的萧皇后视宁湛如已出,留在膝下悉心养育。 岁月如梭,流年易过。随着宁湛渐渐长大,孝明帝和知道内情的重臣,原本满腔热忱的心,逐渐凉了下来。孱弱的宁湛患有先天不足的痼疾,名贵药材和上古奇方也不知用了多少,却依旧常年缠绵病榻,哪有一丝勇武帝王的影子?随时有夭折之虞的皇子,如何能图他光复梦华,重整朝纲? 眼看昔年的谶语已成泡影,众知悉内情的人渐渐心灰意冷,其中更有善于审时度势的人,立刻将当年的秘密告知六国,于是烽火狼烟的梦华再掀波澜。 孝明帝担心宁湛遭到不测,不敢将他留在玉京,只好忍痛送他入天极门,名义上是治学,实则却是避祸。 “玉京倾塌也没关系,”浅睡中的羸弱皇子吐出梦呓般的低语:“六国,迟早会臣服于我。我会平定乱世,重振梦华。” 百里策为宁湛裹紧猞猁裘,轻轻地笑了。 前传:少年游 第二章:铭殇 梦华辖内,六国环绕玉京分布:正北北溟,西北朔方,西南皓国,正南越国,东南若国,东方禁灵。合虚山位于禁灵之东,濒临茫茫无际的东海。 积川尸没岸,流血野无尘,一路上全是战争的阴霾。宁湛的马车渡过清浪江,踏过禁灵境内的云川丘陵,进入了合虚山的范围,直到进入合虚山脉中,眼前才没有战乱的阴影。 流水淡,碧天长,秋色如画,枫丹露白。见此山色美景,驾车的武将高猛精神一振,突然大发将威,纵马疾驰。马车沿着山道奔驰,疾风刮面,车帘飞扬,车后卷起滚滚烟尘。 宁湛此刻精神颇好,也是玩心大起地起哄,不住地催促高猛加鞭。高猛哈哈大笑,催鞭纵马。百里策在车中闭目养神,任由宁湛和高猛玩闹。 马车飞速疾驰,折过山路转角,驶上一条狭长的古栈道。乱草丛生的古栈道上,一个身披麻衣,蓬头赤足的孩子正隅隅独行。 “不好!前面有人!”高猛吃惊大喝,急忙提缰勒马。可是,哪里来得及?奔驰的健马脚步未停,速度未缓,向着路中央的瘦小背影冲去。 宁湛也吓到了,害怕马车伤到人。乱世中,人命贱如草芥,一路上已看够了死亡的狰狞与残忍,至少在这宁静祥和的合虚山内,他不想再看见生命消亡。 宁湛忙不迭地冲路中央的孩子叫道:“小心,快躲开!” 听到逼近的马蹄声,听到宁湛焦急的提醒,那孩子蓦然回头,脏兮兮的脸,冷峻淡漠的眼。 宁湛被那双漆黑的眸子攫住,灵魂似乎在瞬间被抽空。那孩子凝望着宁湛,冷漠的神情亦在渐渐融化。滚滚如雷的马蹄声中,两颗命里注定的星辰,于寰宇中轨迹交迭。 马车带着死亡的速度逼近,孩子还愣在栈道正中。 高猛忍不住闭上眼睛,他似乎已经听见马蹄踏碎骨骼的声音。 宁湛张大了嘴,却发不出声音。 马车呼啸着飞速驰过,穿透孩子瘦小的身影,扬起一片碎石尘埃…… 待得一切平静下来,却没有想象中血肉横飞的可怖场景,马蹄与车轮亦没有碾上任何东西。 人,人哪里去了?难道竟被碾成灰了?高猛瞠目结舌,急忙侧身后望,栈道上空空如也。 马车势微,速度渐缓。 宁湛跃下马车,四处找寻:“人到哪里去了?” “你在找我?”孩子突然从马腹下探出头,笑了。他自知无法避开疾驰的车马,竟凭借着灵敏的身手,于瞬间攀上了马腹。 宁湛舒了一口气,也笑了。不知道为什么,看到孩子平安无事,他竟有放下心来的感觉。 宁湛关切地问道,“你没事吧?” “没事。”孩子跳下地,拍拍手,胸前红线穿坠的云纹青铜符,随着他的动作微微摇晃。 听见动静,百里策掀帘观望,看见孩子胸前的云纹青铜符,问道:“你是天极门人?” 孩子瞥了一眼百里策,道:“现在还不是,但以后,就是了。” “你叫什么名字?”宁湛问道。 “年华。”孩子答道。 “姓年?” “嗯。” 华丽香软的马车内,年华正在狼吞虎咽。宁湛从未见过如此剽悍的吃相,一时间惊得目瞪口呆。 年华将一块酥饼塞进口中,声音含糊:“我已经饿了三天了,昨天好容易猎到一只野兔,却被一头饿虎抢了去。” 宁湛咋舌,继而微笑。 “你是哪里人?”百里策问年华。 “不知道。”百姓在战火中频繁迁徙,几代过后,大多都忘了原籍。 “父母家人可在?” “母亲很早就不在了。姐姐和弟弟两年前也死了。年初越国伐朔方时,父亲死在了乱兵刀下,我侥幸逃出了城。”年华神色如常,继续低头吃喝。 百里策默然,他望着年华胸前的云纹青铜符,问道:“从飞云符上看,你是一个天选者?在这动荡的乱世里,你又是小小的年纪,能够成为天选者,并不简单。” 年华抬头:“你知道飞云符?你是天极门人?” 百里策笑了:“二十年前,我也是天选者。” 天极门是当世最强盛的学门,从地域划分上看,它不属于梦华六国,也不属于蛮夷十国。从流派宗旨上看,它既不属于朝廷庙堂,也不属于江湖各派。 天极门是一处治学之所,其下学派分为君门,将门,策门,机门,商门等三十六门。其中,君门传授各国储君皇子治国为君之道;将门授人以行军布阵,统帅兵马之术;策门授人以纵横捭阖,辅君安邦之道;机门授人以机关建筑,奇器百术之技…… 梦华九州,上至朝廷庙堂,下到江湖民间,历数各代各行有所建业者,多出自天极门下。故而,无论是在承平盛世,还是在硝烟乱世中,天极门都能屹立不倒,保持着根稳基固的强势。 天极门选徒极其严格,即使王侯们利用权威将子弟送入天极门,也得经过宗师的严苛筛选,心术不正,或资质愚钝的人,皆拒之不纳。相反,天极门中的各派宗师会亲自去民间游历,选择资质极佳者收为门人,是为天选者。 天极门下流派三十六,除了君门偶尔例外,每派宗师一生最多只收十名弟子。故而天极门虽然囊括众家学识,但门下人丁却不杂旺,只专注于少而精。 年华停下吃喝,问百里策:“你既然已经学成出山,为什么又回来天极门?” 百里策笑道:“我来送一名弟子。顺便,见一位故人。” 年华望向宁湛:“弟子?他么?” 宁湛对年华笑了笑。不知道为什么,年华竟有些脸红。 百里策问年华:“你是哪一门的天选者?” “将门。” 百里策赞许:“如今正值烽火乱世,好男儿应以驰骋沙场,封侯扬名为荣。” 年华有些郁闷:“我是女的。” 百里策和宁湛同时张大了嘴。 乱鸦千点,落日熔金。 马车沿着一条小径,驶入云雾缭绕的翠山中,停在一座古朴的竹楼前。 红颜紫衣云鬟重,落月楼台一笛风,竹楼中有紫衣丽人临风吹笛。百里策、宁湛、年华下车,高猛留在马车上等候。百里策、宁湛、年华走进竹楼,紫衣女子停下吹笛,眉目含怨地站起身。 百里策笑道,“紫儿,一别数年,你仍旧这么美丽,天极门在你的悉心经营下,也是愈发光大了。” 紫石瞥了百里策一眼,“哼,少给我戴高帽子,纵横术那一套,对我可不管用。若是人不合我意,你还是得带回去。” 百里策碰了个软钉子,也不生气,他笑着推出宁湛:“这就是湛皇子。湛皇子,这位是紫石门主,她既是天极门之主,也是君门的宗师,你今后的师傅。” 宁湛微微颔首,“宁湛见过紫石门主。” 小小年纪,却沉稳持重,不卑不亢,言谈举止中透露出一股清贵的皇室气度。紫石点头回礼,心中赞赏。 百里策轻声道,“十年前,那一场夜星异象,就是应他而生。” 紫石望着宁湛,美目中微带疑忧,“那一夜,异星乍现,我也曾卜筮过,世人只知帝星临世,却不知将星也将应命而生。帝星孤煞,将星杀伐,这异兆对于天下苍生,祸福尚难料定。” 百里策道:“帝君是一位明君,且对我有知遇之恩,无论天命怎样,我只效忠于宁氏。” 紫石的目光扫过年华,身体突然僵住,神色大变。在年华明亮如水的瞳孔中,她似乎看见了赤焰焚空,戎马倥偬的幻影。 紫石问百里策:“这孩子是什么人?” 百里策道:“她是路上偶遇的天选者。” 年华道:“我叫年华,是将门的天选者。” 紫石的眼神倏然一亮,望着并肩而立的两个孩子,智慧深隐,阅历浮世如她,已于瞬间参破天机迷谶。 紫石不动声色地道:“百里,把他们留下,你可以走了。” “紫儿,你还是这么无情。”百里策语气虽带抱怨,但心中却很高兴。宁湛留在天极门,就不用担心六国的刺客。他也不负帝命,完成了此行的任务。不过,他的心底还是有一丝淡淡的悲伤,“我还以为,今夜能够再度与你月下同赏梨花!” “哼!我最讨厌梨花了!”紫石突然生气,转过头去,“有我在的一天,合虚山就不会有梨花!” “再等我一些时日,好吗?”百里策叹了一口气,心中悲伤:“帝君倚重我,我不能离开他。他的志愿,亦是我平生的志愿。等梦华重振国纲,乱世平定下来之后,我就离开玉京,回合虚山中陪你。” 紫石冷笑:“十年了,这句话,我已经听得耳朵起茧子了。” 百里策低头,陷入了沉默。身为天极策门的人,他此生最大的志愿就是辅佐君王治国平天下。为此,他甘愿放弃一切。此时,他庆幸自己不是儿女情长的人,但是很多年之后,在他垂暮之时,被崇华帝尊封为辅国圣相的他,却痛悔当年为何不儿女情长一些。 百里策的沉默,让紫石心灰意冷,她疲倦地道:“好了,你走吧,辅佐你的君王,平你的天下去吧。” 百里策点头:“好,你保重!” 百里策嘱咐了宁湛几句,又想开口对紫石说些什么,可是话语最终还是噎在了喉中。他决然地走出竹楼,登上马车。马车沿着山道辚辚远去,消失在了新月初上的乱山中。等到马车看不见了之后,紫石伏在桌上失声痛哭,情之所至,也顾不得两名新门人在侧。 年华不解,悄悄地问道:“紫石门主为什么哭?” 宁湛少年老成地道:“为情。” 年华小声问:“什么是情?” “情就是……” 紫石突然抬头望过来,宁湛和年华立刻闭嘴。紫石拭去眼泪,平复了心情,淡淡道:“去天极门还要一天时日。今晚,我们就歇在这里。” “是。”宁湛和年华应声。 紫石打量衣衫褴褛的年华,牵着她的手向楼上走去:“这竹楼是我幼时所住,楼上还有些旧时的衣衫,看你的身形,应该能穿。” 竹楼外有古井,井旁木樨飘香。漫山遍野金菊盛开,在流银般的月色下,显得绚丽而秾艳。 年华梳洗完毕,穿着浅色罗衣,走出竹楼。月光下,但见她眉目如画,灵气逼人,虽然面容稚气未脱,可是仍有难以掩盖的绝色风华。 宁湛一时间看得痴住,年华的脸又红了。 紫石坐在木樨树上,广袖随风翻飞,吹一曲伤艳蚀骨的《铭殇》。 两个心思无邪的孩子,牵手坐在月下听笛。 年华只觉得笛声哀婉如泣,并不解其意。直到许多年之后,她自己在玉京月下吹这首曲子时,才明白紫石此时的寂寞与悲伤。 金色的飞花在夜风中飘舞,落在两张稚嫩的脸庞上,定格成一幅安谧而静美的图画。 这一夜,紫石、宁湛、年华三人住在竹楼中。第二天,宁湛和年华醒来时,年华脸上有干涸的泪痕。 宁湛奇怪,“你怎么哭了?难道,做了伤心的梦?” 年华点头,“昨晚,我好象梦见你离开了。” 宁湛爱怜地抚摸年华的长发,低头在她的脸颊上印下轻轻的一吻。 前传:少年游 第三章 轩辕 简单吃过早餐后,紫石带领年华、宁湛离开竹楼,徒步穿行在古木参天的莽林间。惯于跋山涉河的年华还没有什么,身体羸弱的宁湛早已经吃不消,才刚走了一个时辰,他就满头虚汗地倒在路旁,无论如何也走不动了。 紫石观望宁湛气色,又替他把了把脉,心中不由得一沉:这孩子虽然贵为天命之主,可是却有痼疾缠身,恐怕不是长寿之人。 年华十分担心,眼眶有些发红。 紫石将玉笛横于唇边,吹出一串清越的音符。烟雾缭绕的山林中,突然闪现五彩光华,一头形态优雅的麋鹿缓缓走出来。麋鹿浑身五彩华溢,犄角如珊瑚盘旋,四蹄轻灵似风,它用黑曜石般的眸子温柔地注视着三人。 紫石将宁湛扶上鹿背,在鹿耳边低言:“接下来辛苦你了,彩云。” 麋鹿竟似能够听懂人语,以头轻轻摩挲紫石的肩。宁湛趴在麋鹿背上,感觉舒服了许多,山路颠簸,疲弱的他渐渐安静地睡去。 三人一鹿继续在山林中穿行,麋鹿温驯地在前面引路,自觉避开瘴疠险峻的歧路,所过之处,几乎都是坦途。 年华忍不住赞叹:“这麋鹿好神奇,简直像人一般!” 紫石笑道:“合虚山中灵兽众多,自古就是修道之人求仙,异门子弟练术的佳处。将门弟子也常常借着合虚山的地势,学习如何行军布阵。” 年华笑了笑,突然想起了什么,问道:“封父师父回天极门了吗?” “回来近半个月了,想不到他这一次出门,竟会破了当初立下的誓言,又收了一名弟子。”紫石望着年华,若有所思地道:“你跟一个人很像。也许,这就是他破誓的原因。” 年华问道:“是魔血将军轩辕楚吗?” 轩辕楚是越国第一骁勇的战将,也是全梦华最残忍的武士,他不仅有万夫不当之勇,更是擅长谋略,用兵如神,他麾下的天狼骑骁勇善战,所向披靡,从未吃过一次败 “师父把飞云符交给我时,曾经提及过他。他说,轩辕是他最骄傲的弟子,也是他此生最惨痛的失败。” “他果然还是忘不了,”紫石长叹,道:“轩辕楚出身蛮族,身体里流着野兽的血,天性残暴好杀。当年,他只身来到合虚山,闯入天极门拜师学艺。封父爱惜他天纵奇才,包容了他残忍的心性,将一身本事倾囊相授。轩辕楚倒也没有辜负封父的期望,在天极门中就已表现得卓尔不凡。他出山后,回到越国为将,征战四方,策马疆场,把在将门所学之术用得炉火纯青。不出七年,就已经搏得越国第一猛将,梦华第一武士之名。” 年华不解:“既然如此,师傅又为何失望?” 紫石神色倏然黯淡,顿了顿,才继续道:“虽说在乱世中,一将功成万骨枯是极为平常的事。可是,轩辕楚造下的杀孽,却多是由于他嗜血的天性。他每战必屠城,每伐必诛尽,凡是天狼骑马蹄所到,皆是胡尘漫血,白骨成山。” 年华不由得打了一个寒战,想起了越国伐朔方时的惨景:城楼外,荒野乱林中,到处是残破的尸骨,鲜血浸红了整条护城河。满脸狰狞的天狼骑大肆屠杀手无寸铁的百姓,凄厉的哀号响彻白骨累累的荒野。她,就是在这场残酷的屠城中,变成了无依无靠的孤儿,也是在这场屠城之中,为封父所救,并被给予飞云符。 紫石道:“封父看不惯轩辕楚的作为,曾经亲自去越国劝止。轩辕楚表面上恭敬相迎,却暗中在封父的酒里投毒,还言曰:‘兵者,诡也。乃为师父所授。’封父既愤怒,又悲伤,他离开越国后,就消沉不已。经历了轩辕楚的打击,除了旧徒青阳之外,他发誓不再收徒弟。哪知这次外出游历,却因你而破了誓言。” “师父说,只要我能独自穿过乱世硝烟,活着抵达合虚山天极门,他就会让我成为将门弟子。”年华道,她的眼前浮现出与封父分别的那一幕。 ☆★☆★☆★☆★☆★☆★☆★☆★ 树林外,天狼骑的身影影影绰绰。树林内,躺着两名天狼骑的尸体,年华站立在乱树丛中,手上还握着滴血的匕首。 封父盯着年华的脸,森冷如刀的目光中,带着一丝惊愕。 刚刚杀了两个人的女孩,眼神决绝而冷酷:“他们该死。” 封父纵声长笑,他自讽地道:“也罢,也罢,老夫前半生劳心费力,也不过雕磨出一个遗祸苍生的恶魔,后半生再调、教一个血染烽火的修罗,又有何妨?” 封父将年华抱上夺来的战马,于围追的天狼骑中杀出。他手握寒光凛凛的长刀,凌空斩向逼来的追兵,妖红的鲜血喷薄飞溅,战马惨鸣着次第跪倒。缩在封父身前的女孩不仅不惧,脸上反而露出异样的兴奋。 封父且战且道:“你和小时候的轩辕楚很像。你叫什么名字?” “年华。” “你愿意在乱世为将吗?” “愿意。” “为将者在鞍马上杀人,也终会在鞍马上被杀。即使这样,你也愿意吗?” “愿意。” “好!”封父扬手挑起刀锋,直取天狼骑将领的首级,刀落头飞,血雨如蓬。余下的追兵顿时慑住,逡巡不敢上前。封父灌注千斤之力,横刀扫向左方追兵,霸道的刀气仿若有形的利刃,不及避开的追兵立刻尸首异处。杀开了一条血路后,封父纵马疾驰,但是天狼骑却如附骨之蛆,紧随在后,穷追不舍。 封父皱眉,沉吟片刻,将一物塞入年华手中,道:“以飞云符为信,如果你能独自抵达合虚山天极门,你就是我封父的第三名弟子。” 沉重冰凉的飞云符,硌得幼嫩的手心生疼,但是年华却笑了:“好!一言为定。” 封父也畅声大笑:“小小年纪,就有如此胆识,孺子可教也!” 封父飞身掠下战马,横刀立于栈道之上,与逐渐逼近的天狼骑对峙。 年华最后回头望见的一幕,是封父在残阳里浴血搏杀的身影,他的英姿恍若战神临世…… ☆★☆★☆★☆★☆★☆★☆★☆★ “你很不简单。”紫石望着年华,眼神赞许,一个十岁的孩子,在兵荒马乱中跋涉千里,其中的艰辛可想而知。最终,她活着抵达了天极门。“你为什么愿在乱世为将?” “我想变强。” “为什么想变强?” 年华想起被乱军践踏的家园,被乱军驱逐屠戮的亲人:“只有强大,才能守护。” 紫石叹道:“你和轩辕楚很像,但却又完全不同,” 紫石曾问过轩辕相同的问题,他的回答是:杀戮。 暮色低垂,寒鸦归林。 天极门位于合虚山深处,此处的山谷名曰万花。万花谷中,仙鸟神兽自在徜徉,奇花异卉争相竟放。穿过九道迷宫般的瀑布后,紫石、年华、宁湛三人终于抵达了神秘的天极门。 峡谷的关隘处,一名浑身书卷气的儒雅男子,带着四名身着蓝衫的门人上来迎接。儒雅男子与四名门人看见紫石,施然礼道:“恭迎门主。” 紫石点点头,对儒雅男子道:“墨涵,去医门把歧黄请来,这个孩子生病了。” 墨涵颔首,领命而去。 紫石将宁湛抱下麋鹿。从下午起,宁湛就陷入了昏迷,此刻他的身体滚烫如火。 万花谷的正中央,是平滑如镜的泪湖,湖心有一座九层黑塔,塔名万生。万生塔是万花谷中最显眼的建筑,也是君门所在之处。 紫石抱着宁湛渡过浮桥,年华紧紧地跟在她后面。紫石对年华道:“你先去将门,我让人领你去。” “不。”年华担心宁湛,不肯离开。 紫石无奈:“好吧,你也来。” 万生塔。紫石将能在安置在一间宽阔,典雅得如同宫殿的房间中。宁湛睡在柔软的床、上,神色虚弱,脸色几乎和羽被一样白。 歧黄替宁湛号完脉,皱眉叹息:“老朽先配一些调身养气的方子,让他暂且好好将养着吧。” 紫石问道:“他的病,没有可能治好么?” 歧黄叹息,摇头:“这是胎里带出来的病,不可能根治得了。” 紫石和歧黄一边说话,一边走出房间。一直默默站在床边的年华,小心翼翼地替宁湛掖好被子。 看着宁湛痛苦的神情,年华觉得很悲伤。从越国一路走来,宁湛是第一个对她好,对她笑的人,让她想起了她的家人。她不想看见他痛苦,她希望他健康,快乐,虽然相识的时间很短,但她总觉得她和他相识已久,有一种莫名的熟悉感觉,仿佛他们一直就并肩走在同一条路上,只是都没有转过头,去看走在身边的彼此。 朱色廊柱的阴影里,有一双明亮飞扬的眼睛,透过黑暗注视着年华。 年华警惕地道:“谁?” 黑暗中,缓缓浮现出一个身影,竟是一名英气勃勃,高绾发髻的少女。少女在月光中走向年华,长眉斜飞入鬓,面容冷艳端丽,反问年华:“你又是谁?” “我叫年华,是将门弟子。” “哼,原来只是一个平民!”少女冷哼道:“低贱卑微的平民,不配知道我的名姓。” 冷傲的少女丢下话后,转身扬长而去。 年华望着少女的背影,微暗的光线中,似乎有一条张牙舞爪的怒龙,盘旋缠绕在少女身侧,须鬣戟竖,张口吞向她的头颅。 “啊!”年华大吃一惊,忍不住呼叫出声。 少女闻声回头,皱眉:“怎么了?” 幻影消失,天风吹过房间中央,扬起层层鲛绡红幔,宛如缥缈的烟雾。 可能是眼花,看错了吧!年华暗自想到,急忙道:“没,没什么。” 少女转头离去,“哼,大惊小怪!” 年华收回心绪,坐在昏黄的灯光之下,静静守着昏迷的宁湛。 前传:少年游 第四章 皇鸾 清晨,一双冰凉而滑腻的手,轻轻触上了年华的额头。她猛然惊醒过来,入眼是紫石惊讶的脸:“年华,你在这里坐了一夜么?” “嗯。”年华点头。她低头看宁湛,他虽然还没有醒来,但是神色已经松缓了许多。 紫石怜惜地看着年华,转身吩咐道:“墨涵,把药端上来。” 墨涵把药送上来。年华这才注意到,昨晚遇见的少女也在,她正静静站在墨涵身后。 紫石伸手,轻触宁湛的额头。宁湛的睫毛轻轻跳动了几下,悠悠地睁开了双眼。身处陌生的环境,周围是陌生的面孔,让宁湛微微一惊,但是看见紫石和年华也在,紧张的神情顿时放松。 年华见宁湛醒来,露出了一个笑容,“你终于醒了,感觉好些了吗?” 宁湛脸色很苍白,神情很虚弱,但他不愿意让年华担心,“好多了。” 紫石端过药碗,用瓷勺轻搅冒着氤氲雾气的汤药,“你现在还很虚弱,先把药吃了。” 紫石温柔的笑容,让宁湛觉得安心,张口吞下她递来的一勺药汁。 站立在墨涵身后的少女,淡漠地俯视着病弱的宁湛,发出一声不屑的冷哼。 “端木,”紫石一边喂宁湛吃药,一边对少女道:“你先去温习课业,我一会儿就过去,今天我们讲国之立道篇。” “是,师父。”端木寻应声而退,虽然行止谦恭有礼,但神情仍旧倨傲。 “真是一个冷傲的公主。”望着端木寻远去的背影,紫石忍不住轻叹:“虽然,她入我门下已经六年了,可我这个做师父的,却始终看不清她的心。” 年华好奇地问道:“她是什么人?” 紫石道:“她是皓国的长公主,也是皓国未来的女王。南方皓国的端木氏,向来是女主承继天下。” 这时,万生塔外突然传来喧哗之声,一名蓝衣侍者匆匆进来,招墨涵过去轻言耳语。墨涵回来向紫石禀报:“门主,那个脾气暴躁的青阳,奉封父之命来接将门弟子,在塔外和人起了争执。” 紫石摇头苦笑,对年华道:“你若是不赶快去将门,只怕你这位性急的青阳师兄会把万生塔给掀了。” 年华望向宁湛,不想离开他。宁湛也望着年华,笑了笑:“我没事了,你不用担心,等我能下床了,就去将门找你。” 望着两个懵懂的痴儿,紫石也笑了,“放心,他已经吃了药,很快就会没事了。将门离万生塔不远,你随时都可以过来。” 年华点点头,恋恋不舍地离开。 紫石喂宁湛吃完药,安抚虚弱的他继续睡下,然后和墨涵走出了房间。行走在昏暗悠长的走廊中,紫石长叹一口气,神色复杂:“墨涵,你善于看相,你看年华这孩子命相如何?” “她命犯孤星,纵有一世风华,半生戎马,终是情字成蹉跎。” 紫石回望身后紧闭的房门:“那他呢?” 墨涵摇头不语。 紫石喃喃道:“我只愿,他不要负了她。” 前脚刚迈出万生塔,年华眼前就是一花。她的头尚未抬起,一柄雪亮森寒的枪尖已经挟着凛冽风声刺来。 年华大吃一惊,急忙掠身躲避,森寒的银枪陡然转向,截断了她的退路。年华脚尖轻点,身形飞燕般掠起,避过枪头的锋芒,在枪身上借力,凌空跃出一个漂亮的弧度,落在了持枪偷袭者的身后。 青阳一袭落空之后,倒也不再有所动作,他倒提着长枪回头,玩味地望着年华:“你,就是师父新收的徒弟年华?” 年华打量虎背熊腰的少年,点头:“我是年华。你是青阳师兄?” “没错,”少年爽朗地答道:“你小小年纪,就有如此身手,老头子果然慧眼如炬!” 年华突然觉得,无论是从气质,还是神情上,这位粗犷豪爽的师兄都像极了封父。 青阳走过来,拍了拍年华的肩膀:“走,年华师妹,我带你去见师父!” “好。”年华悄悄揉着骨头差点被拍裂的肩膀,跟上了青阳的步伐。两人一路行去,但见云廓木秀,水殿荷香,天极门中景致之奇美,令人惊叹。 青阳道:“我是若国人,你呢?” “不知道。”年华道:“从我记事起,就总是跟着家人不断地迁徙,哪里不打仗,就往哪里走。” “梦华王朝糜烂腐朽,各国诸侯拥兵自重,以致百姓家不成家,真是令人痛心!”青阳不由得叹息:“若要百姓能够安居乐业,除非拥立一位贤能的名君,结束六国割据的混乱局面。” 年华道:“名君?现在的六国之主不是玉京中的孝明帝么?” “宁氏早已败落,当今天下最贤明的君主,非我若国武昭王莫属!”青阳眼中闪耀着狂热的光芒,“我青家世世代代辅佐若王,我投身天极将门,为的就是将来能够效忠武昭王,助他成就千秋霸业!” “这可是谋逆……”年华小声嘀咕,可是随即又想到,在混战连绵的乱世中,谋逆似乎只是用在失败者身上的词。 青阳、年华来到了天极将门。和年华的预想不同,将门既没有雄伟的讲武堂,也没有宽阔的演武场,有的只是几间清幽茅舍,一溪潺潺碧水。 茅舍前的空地上,上身赤、裸的封父正在摆弄十八般兵器,即使已经年愈花甲,他的肌肉仍然虬实有力,不显一丝松疲老态。重愈百斤的流星锤,在他手中旋转如意;精光熠熠的百子锁,在他腕间虎虎生风。 待得封父一个回合练下来,年华才逮到空隙上前行礼:“弟子年华,见过师父。” 封父微微点头,眼神充满嘲弄的意味:“独自跋涉来此,想必不容易,但是以后跟着老夫,只会更累,更苦。不要以为来到了天极门,就一切功德圆满了。” 年华恭敬地道:“弟子从未这么想。” “那好,我们现在就开始练习,”封父点点头,道,“兵器是武将的灵魂与生命,作为统领军队的将才,必须要精通各种兵器。青阳,你今天继续练习枪法第七层,老夫傍晚会来检查,若是仍旧过不了关,那你晚上就别睡了!” 青阳脸色一寒:“是,师父。” “至于你,”封父目光移向瘦弱的年华,嘴角泛起一丝冷笑:“你只要能拿动这十八般兵器,今天就算过关了。不过,你今天若是过不了关,那以后每一天,都得额外练习射箭一千次!” 年华垂首道:“是,师父。” 封父吩咐完毕,便扬长而去。 “老头子好狠!他绝对是故意找你的碴!”青阳无限同情地拍了拍年华的肩膀:“当年,我练习拿动每一件兵器,就足足花了三天的时间,那时的我比你可要强壮多了!” 青阳提着银枪走远,年华痛苦地揉着几乎被拍散架的肩膀,为什么这个师兄总是爱拍人肩膀,还是下足猛力往死里拍?看来,为了不想肩膀断掉,下次一定要提前躲开。 待肩膀的疼痛渐缓,年华试着举一根沉重的狼牙棒,好不容易抬起一点高度,但终是撑不住百余斤的重量,狼牙棒重重地砸在地上,险些磕到了她的脚。 年华皱了皱眉,猛吸了一口气,再次向狼牙棒伸出手去…… 傍晚,青阳的枪法没有通过封父的考核,仅仅举起六件兵器的年华也一样,老头子气得吹胡子瞪眼,大骂两个徒弟都是废物。青阳和年华面面相觑,垂低了头挨训。 ☆★☆★☆★☆★☆★☆★☆★☆★ 万生塔。宁湛躺了三天,才勉强能够下床走动。这三天里,墨涵日夜照顾他,紫石和岐黄偶尔来看探他的病情。因为他的身体太弱了,紫石让他先好好静养一段时间,暂且不必管君门的课业。 秋阳明媚的午后,阳光从窗外斜射进来。宁湛躺得烦了,从床、上坐起身来,走到窗户边。房间位于万生塔的五楼,从四扇大开的窗户望去,远处是淡淡青山,近处是缥缈白云。 年华一直没有来看他,让宁湛有些失落。她为什么不来看他,难道她在将门交了更好的朋友,已经忘了他了? 墨涵带着几名蓝衣门人走进房间,蓝衣门人托着食盘,食盘中放着米饭,汤盅,几样精致的菜肴。墨涵看见宁湛站在窗户边,道,“窗边风大,湛公子不要着凉了。已经正午了,来吃点儿东西吧。” 宁湛微微一笑,“嗯,谢谢墨涵。” 宁湛在蓝衣门人的服侍下,稍微吃了一点儿东西,喝下了一盏苦药。 休息了一会儿,宁湛觉得精神好些了,想起几日没见年华,非常想念她,就请墨涵带他去将门,顺便熟悉一下天极门的环境。 墨涵答应了。 万生塔伫立于泪湖中央,由十二道浮桥与四周的湖岸相接。走上蓝莲花盛开的浮桥时,墨涵向宁湛娓娓介绍:“君门的万生塔是天极门的核心,其它三十五宗派的所属地,均是围绕万生塔分布。其它宗派的分布并没有规律,有些偏僻如异门,玄门,甚至远远位于和虚山的最东极。没有特别的事情或需要,各门平日的交流并不多。” “将门在哪儿?”宁湛问道,若是将门也远在东极,那他就见不到年华了。 墨涵笑了:“湛公子放心,将门离万生塔不远。” 墨涵带宁湛往将门走去。 “紫石师父一共有几名弟子?” “四名。不过,之前的两位公子已经出师,如今的弟子只有您与皓国长公主端木寻两位。” 说话间,墨涵、宁湛经过一座宫殿模样的建筑,古雅的建筑内隐约传出丝竹之声。 墨涵道:“这里是乐门。” 经过乐门的古墙下,宁湛看见一棵拓榴树探出墙外,茂盛的枝叶冷绿如翡翠,细碎的榴花红艳如宝石,一阵微风轻拂而过,红花绿叶飘飞若絮。 宁湛贪看这艳美景致,不由得放慢了脚步。 “啪嗒”一声响,一件金色的东西从天而降,掉落在宁湛脚边。 宁湛低头,好一件金光灿烂,雕功精美的麒麟! 宁湛弯腰,拾起金麒麟。 “嗳!那是我的东西!”空灵如天籁的声音,响起在拓榴树上。宁湛循声抬头,柔软的花叶被一双雪白的小手拂开,花树中探出一张粉雕玉琢的脸。 宁湛问:“这个金麒麟是你的?” 树上的女孩看上去比宁湛小,她嘟起粉红的嘴唇道:“当然是我的,你快还给我!” 女孩的声音真是好听,简直像是一只唱歌的鸟儿,正当宁湛这么想的时候,墙里突然有女声道:“小鸟儿,快点下来,师父过来了!” 女孩吃了一惊,急忙问宁湛:“你是哪一门的人?” “君门,我叫宁湛。” “你把金麒麟收好,晚上我去万生塔向你要。”女孩转眼消失在榴花中,花叶间留着天籁般的尾音:“我叫皇甫鸾,你可以叫我小鸟儿。” 宁湛收好金麒麟,不由得笑了笑:“真是一只活泼可爱的小鸟儿!” 墨涵道:“皇甫鸾是北溟国的三公主,她不仅有着天籁般的好嗓音,对乐理和歌艺也非常有天赋,是乐门宗主最得意的弟子。” 前传:少年游 第五章 诅咒 春来遍是桃花水,不辨仙源何处寻。墨涵、宁湛穿过一道清亮如玉的溪水,走进一片桃树林中。桃林中的旷地上,有几间简陋的茅舍。茅舍前的空地上,赤膊少年挥汗如雨地舞枪,瘦弱女孩艰难地练习举剑。 那柄高及自己肩膀的古剑,对于年华来说,还是太过沉重。每次当她快要举起的时候,巨剑总是会轰然压下,有几次还将她压倒在地。她擦了擦脸上的汗水,将右臂在剑锋上划过,碍事的长袖哗然裂开。 年华扔掉断袖,赤着细瘦的胳膊继续苦练。 隔着桃树枝,宁湛静静地看着年华。仿佛有某种感应一般,年华突然侧头,望向这边。两人的目光相遇,相视一笑。 宁湛温和地笑道:“你继续练,我在这里看你。” 宁湛坐在溪水边,看年华继续与兵器周旋。不知道为什么,只是远远地看着她,他就觉得很幸福。 墨涵见宁湛在将门扎了根,交代了几句,自己先回去了。 傍晚时分,年华又被封父训了一顿,今日她只拿动十五件兵器。 年华闷闷不乐,和宁湛一起坐在溪边,宁湛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她,突然想起白天拾到的金麒麟,便拿出来在年华眼前晃了晃:“你看,漂亮吗?” 毕竟是孩子心性,年华立刻被金麒麟吸引:“真好看,给我玩一下。” 年华脸上阴霾散去,宁湛也很高兴:“要是你喜欢的话,我就把它送给你吧!麒麟是吉祥的神兽,可以驱走坏运气呢!” “谢谢你。”年华很开心。 “那你就不要不开心了。”宁湛笑道:“看见你难过,我也会难过。” “好!”年华笑了:“为了你不难过,我也不难过了。” 晚上,万生塔下。 皇甫鸾双手叉腰,生气地质问宁湛:“我的麒麟呢?” 宁湛有些心虚:“不……不小心弄丢了。” “你居然……居然把我的麒麟弄丢了?!”皇甫鸾气得连声音都变了:“那可是我最喜欢的东西,你赔给我!” 看着委屈得快要哭出来的皇甫鸾,宁湛心里也觉得十分愧疚,他也知道擅自把皇甫鸾的金麒麟送给年华,是不对的,但是送出去的东西,怎么好意思要回?他窘迫地垂下头,瞥见腰间的九龙玉佩,眼前一亮。 宁湛一把扯下九龙玉佩,塞进皇甫鸾手中:“小鸟儿,你别哭了,这个玉佩赔给你好了!” 九龙玉佩价值连城,怎么也该抵得上一只金麒麟。谁知,皇甫鸾并不买账,随手将玉佩扔开,不依不饶地揪住宁湛:“呸!谁要你的破玉佩,你赔我的金麒麟!” “别……别这样!”宁湛吓得连连后退:“金麒麟真的弄丢了,我答应你,以后一定赔你一万个金麒麟!” 皇甫鸾倔强地道:“我不要一万个,我只要我的那一个!” 宁湛对死脑筋的皇甫鸾无奈:“可是,这一个已经回不来了,你要我怎么办?” 皇甫鸾歪着头想了想,道:“金麒麟是我的好朋友,既然你把它弄丢了,那你就要代替它,做陪着我玩的好朋友。” 宁湛松了一口气:“没问题。” 皇甫鸾神色有些悲伤:“我一个人在这里,常常觉得孤独,很想很想北溟,很想很想母妃……要是有朋友在一起的话,我就不会觉得孤独了。” 宁湛心里一酸,也想起了远在玉京的父皇和母后,他温柔地对皇甫鸾道:“放心吧,我会做你的朋友,你不会再孤独了。” 皇甫鸾笑了,拾起地上的玉佩,调皮地眨眼:“等你赔给我一万个金麒麟后,我再把它还给你。” 宁湛正在错愕,皇甫鸾已经飞快地跑上浮桥。她翩跹如舞的雪影,仿佛一只美丽白蝶。转眼之间,白蝶就消失在昏黄的月色里。 ☆★☆★☆★☆★☆★☆★☆★☆★ 时光如白驹过隙,转眼已是四年。当年稚气未脱的垂髫孩童,如今已长成翩翩少年与豆蔻少女。 孝明二十六年发生了两件事,两件影响年华和宁湛一生命运的事。如果没有发生这两件事,或许关于双星的谶言,不会在若干年以后,以那般惨烈决绝的方式上演。 “好无聊啊,”粉红衣衫的少女在草地上伸了一个懒腰,对躺在身边的少年和少女道:“不如,小鸟儿唱歌给你们听吧!” 皇甫鸾身边的戎装少女翻身坐起,明亮的眼睛神采飞扬:“好啊,听小鸟儿唱歌,就什么烦恼也没了。” 苍白而英俊的华服少年支起头,心疼地望着戎装少女:“年华,封父师父又刁难你了吗?” “那个可恶的老头子,没有哪一天不刁难我,尤其是青阳师兄出师之后。”年华柳眉微蹙,恨然道:“行兵布阵,谋攻军争,到了我这里都成了双份不说,甚至连十八般兵器,到我这里也成了三十六般。现在我每天练习的强度,恐怕连青阳师兄都受不了。” 皇甫鸾笑着蹭到年华身边:“小鸟儿给华姐姐唱歌,让你忘了所有的烦恼和辛苦。” 皇甫鸾甜甜的笑容,让年华不禁笑了,“好。小鸟儿一唱歌,我就什么烦恼也没有了。” 皇甫鸾檀口翕合,唱起了一支悠美的古谣。她的声音空灵澄澈,宛如天籁,引得林中飞鸟也跟着唱和,几只尾羽艳丽如花,善于踏歌引舞的灵鸟,踏着她悠扬的歌声,在竹林上空翩跹起舞,引得更多飞鸟从林间飞出。 宁湛和年华静静地听着,惊叹地望着起舞的灵鸟。 “别唱了!难听死了!”一个冰冷的声音突然响起,破坏了这份祥和的美丽。 宁湛、年华转头望去,冷艳高傲的少女揉着惺忪睡眼,脸色铁青地从竹林中走出。——看来,百鸟齐鸣的盛况,惊扰了端木寻的美梦。 皇甫鸾吓得立刻止声,飞鸟们没了歌声指引,纷纷振翅,飞散各处,竹林间又恢复了安宁。 端木寻恶狠狠地盯着三人,眼中布满血丝,神情狰狞可怖。 宁湛道:“端木师姐……” “唰!”端木寻倏然拔出腰间的宝剑,刺向皇甫鸾的面门。 皇甫鸾吓得花容失色,双腿发软。眼看剑锋迎面而来,却因为太过害怕,而没有办法动弹。 宁湛没有料到端木寻突然下杀手,也吓得脸色惨白。 长剑即将伤到皇甫鸾的瞬间,清光熠熠的剑锋凌空偏折,端木寻感到手腕传来一阵剧痛,长剑不听使唤地脱手飞出。——年华准确地捏住了端木寻的手腕,及时阻止了她疯狂的举动:“你疯了吗?” “你……”端木寻眼前一黑,手腕的疼痛也开始模糊,她颓然昏倒在地上。 宁湛道:“你把她怎么了?” “我没对她做什么。”年华也不解,她查看了一下端木寻,道:“她只是昏过去了。看样子,她似乎很疲倦。” 皇甫鸾瑟缩在宁湛身后,咬着嘴唇道:“她好可怕!” 宁湛望着昏迷的端木寻,道:“不管怎么样,先把她送回万生塔吧。” 除了刚到天极门的那一晚,年华守侯生病昏迷的宁湛时,和端木寻言而不欢。这四年里,她都不曾和端木寻说过话,端木寻留给她的印象,就是一座寒冷的冰山。不过,不管怎样,总不能把昏迷的她丢在竹林里不管。 年华横抱起端木寻,只觉得她轻得像一个纸人,昏迷中的端木寻紧蹙着眉头,神情十分地痛苦和……恐惧?年华感觉到端木寻在微微发抖,口中还发出含糊不清的呻吟,心中暗道,她莫不是生病了? “端木师姐最近越来越奇怪了,”宁湛有些担忧地道:“她晚上好像从来都不睡觉,每次我深夜醒来关窗,总能望见她的房间里灯火通明。” 皇甫鸾猜测道:“可能是离家太久,想念家中的亲人了吧!” 年华低头,端木寻痛苦皱起的眉宇间,似乎散发着一股不祥的黑色。 万生塔。 墨涵将端木寻放在床、上,为她盖好被子。年华、宁湛、皇甫鸾正准备离开。突然,昏迷的端木寻伸出苍白的手,抓住了年华的衣袖。 年华只好停住了脚步。她回头望去,端木寻金色眼线勾勒的眼角,有晶莹的泪珠泛出。年华一怔,冷漠如端木寻,究竟为什么而流泪? 墨涵见状,对年华道:“你先陪着她一会儿吧。” “好。”年华点头。反正,今日她也没有什么事情。 墨涵对宁湛和皇甫鸾道:“端木需要安静,我们先出去吧。” 宁湛和皇甫鸾又出万生塔玩去了,墨涵来到了九层高塔之上。 紫石坐在天风中,衣袂飘然若仙,她的面前放着几枚卜筮的龟甲,还有一面篆着鱼龙宝纹的铜镜。 紫石问道:“端木身上的诅咒又发作了?” 墨涵点头:“是。年华正陪着她。” 紫石道:“墨涵,你可知道,皓国女王为什么肯把唯一的女儿送来天极门?” 墨涵摇头。 紫石的声音突然变得凝重:“因为皓国的巫祝曾经预言,端木将会在遥远的东极,寻找到替她打破王室诅咒的人。” 前传:少年游 第六章 屠龙 端木寻沉沉地睡着,倚在床头的年华也渐渐有些犯困。 端木寻的手握着年华的手,握得极紧。年华的手心全是汗水,手心的温度滚烫如火,火焰逐渐蔓延到身体,五脏六腑有如正被烈焰焚烧。 年华猛然睁开眼睛,不由得大吃一惊,她竟然真的置身于一片汪洋火海中!散发着硫磺气息的灼热岩浆,如同一条条经脉分明的血管,从她的脚底往四野蔓延开去。 年华吓得愣住:“这……这里是哪里?我不是在做梦吧?” “轰隆隆!”山摇地动的声响,从头顶呼啸而过。年华抬头望去,入眼皆是漫天流火、浓烟,四周的温度再一次升高。 突然,左肩被流火击中,年华疼得眼泪直流,但是骤现于眼前的庞然大物,却让她在瞬间呆住,忘记了疼痛。她不是在做梦吧?!!这个冲天而起,浑身浴火的怪物是什么?是……是龙么?!! 百丈赤龙腾空而起,龙爪坚实锋利如山岳,龙角虬结弯曲如镰刀,有一个熟悉人影正在龙爪中挣扎哭喊:“不!不!” 年华定睛望去,是……是端木寻?! 端木寻在烈焰中绝望地哀号,看见年华,如同溺水者看见浮木,遥遥向她伸出手来:“救我!救我……好痛苦……” 赤红的龙身盘旋在半空中,周身环绕着冰蓝的火焰,它用狰狞的双目盯着年华,长尾卷起一阵滚烫的巨风。 年华纵身跃起,堪堪避开了火风。巨龙大怒,张开血盆大口,向年华疯狂咬来。龙口喷出的灼烫的腥风,瞬间烧焦了年华的长发。 年华勃然大怒,趁着巨龙低头的刹那,一跃攀上狰狞的龙首,拔出靴中匕首,狠狠地向恶龙扎下。可是,削铁如泥的匕锋,却无法损伤坚实的龙鳞。 火龙狂暴地张牙舞爪,端木寻在龙爪间颠簸,尖锐而锋利的龙甲,在她身上划出数道血痕。怒龙仰天长啸,端木寻突然从龙爪中跌落,直直坠向冒着气泡的滚热岩浆,被热风激荡的棕发凌空乱舞。 端木寻徒劳地在半空挣扎,“救……救我……” 年华翻身滑下龙首,攀住龙鬣向端木寻荡去,在少女的脚尖即将没入火色岩浆的刹那,年华一把握住了她的手。 虬龙的鬣鬃承载不住两人的重量,两名少女的身体渐渐下沉,端木寻的脚尖越来越接近滚滚地火,她望着年华的眼神也越来越绝望…… ☆★☆★☆★☆★☆★☆★☆★☆★ 万生塔顶,古镜之侧。 墨涵问:“皓国王室的诅咒?是关于火龙的那一个么?” 紫石点点头:“相传,皓国的政权是女王自龙手中骗取。龙本是女王的丈夫,但是她杀了祂,并将祂的灵魂囚禁在地渊之火中。龙在地火中焚烧千年,最终浴火而化成妖孽,妖龙用血诅咒祂和她的子孙,让他们永世不得解脱。端木家族的人一旦成年,就会每晚被妖龙的噩梦侵袭。她们在梦中被火龙剖心剜髓,尸骨亦被滚热的烈焰焚烧。这些痛苦在梦中感觉真切,但是醒来后人却不会死亡。每晚周而复始地被妖龙折磨,直到精竭神衰而亡。也因此,历代皓国女王极少活过三十岁。” 墨涵好奇地问道:“这个诅咒要怎么打破?谁又能替端木打破此咒?” 紫石纤手拂过铜镜,笑得神秘而美丽:“天机,不可泄露。” ☆★☆★☆★☆★☆★☆★☆★☆★ 当火龙的巨尾再次横扫而来时,年华做出了一个危险的决定,龙尾呼啸着掠过身边的瞬间,她突然松手放开龙鬣,带着端木寻纵身攀住龙尾的鳞甲。 一个起落过后,年华和端木寻稳稳地坐在龙背上。端木寻的左脚已经被流浆侵蚀得碳黑,她们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为刚才的惊险举动后怕不已。 年华望着猖狂的恶龙,眼中怒火焚烧,问端木寻:“怎样做,才能杀了它?” 端木寻望着年华,眼神十分复杂:“龙颔下有一枚火珠,取了它,龙就会死。” 咆哮的火龙盘旋回身,冷酷地盯着背上的端木寻和年华。猛然间,它张开獠牙遍布的巨口,一股无法抗拒的狂风倏然卷起,年华和端木寻几乎要被吸入龙腹。攀着龙鳞与魔龙拉锯,二人终于还是抵不过暴怒的龙威,双双被巨力腾空倒卷,和沙石残火一起跌落四处。 端木寻拼命拉住龙颈上的须鬣,才没有被甩入乱石流火之中,她转头四处寻找年华的踪迹,可是视线都被漫天劫灰遮挡,根本看不清她被摔到了哪里。 年华顶着呼啸而过的火焰,顺着龙须一溜烟滑下龙颔,她艰难地攀着尖锐扎手的龙鳞,才没有被暴躁的恶龙摔开。翕合不止的暴龙颔下,喷出美丽的青色火焰,如妖莲绽放的青焰内,静静地躺着一颗血红的珠子。 年华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踏着龙鳞向龙珠掠去。 狂怒的戾龙突然缩起龙颈,仰天发出震耳欲聋的狂啸,龙鬣在咆哮声中根根暴张如戟,年华几乎被坚硬的龙须刺了个对穿。根根龙须透体而过,鲜血如雨,喷薄飞溅,藏在螭龙颈下的端木寻,脸上全是灼热的血。 端木寻遥望着年华,眼中泪水闪烁,冰蓝的眼眸里,也有了冷漠化去后的温柔与关切。 年华咬紧牙关,伸手向龙珠探去,三寸……两寸…… 还差了一寸距离。 灼烫的青焰炽烧着年华的手臂,火辣钻心的疼痛让她几乎晕厥,狂龙眦牙裂目,向她逼来。 年华冷静地等待龙头逼近,就在火龙张口,意欲吞噬她的刹那,她手中的匕首狠狠插入龙的右眼,黑褐色的腥臭黏液喷薄而出,空中弥漫着令人欲呕的气味。 因为疼痛,妖龙在半空中疯狂地扭动,趁它痛苦难当,丧失防卫的当口,年华顶着漫天流火纵身跃起,终于摘下了龙颔下的火珠。 失去了颔珠的火龙,仿佛被水浇灭的炭火,它疲弱地挣扎了两下,软绵绵地栽向地面。原本妖红遍野的地面,火焰也都在瞬间熄灭,露出了创痍不堪的地表。 “哗啦”一声巨响过后,地表突然裂开一道地堑,庞大的龙尸疾速坠落,堕入幽深黑暗的地堑中。 还攀着龙鳞的年华,眼前骤然一黑,瞬间失去了知觉…… ☆★☆★☆★☆★☆★☆★☆★☆★ 万生塔顶,白云浮荡。 紫石微笑着将古镜合上,对瞠目结舌的墨涵道:“谶言实现的方式,总是让人始料未及。” 年华屠龙取珠的惊天一战,墨涵在铜镜中看得真切:“她,她就是端木寻要寻找的人?” 紫石笑:“从窥梦术的显示来看,正是如此。” “可是,”墨涵眉宇间极为阴沉:“屠龙会被神明诅咒,即使只是在梦里。” “她是被魔选中的人,命运早已不属于神。” 墨涵有些悲伤:“于帝星最明亮的时刻陨落,这是将星改变不了的宿命。” “也许有可能改变,”紫石沉吟,道:“当那个有着重瞳的守护者,应着命运的召唤,来到她身边时,或许一切又会完全不同吧。” 墨涵望着镜中依稀残留的两个身影:“但愿能如此,那她们两人又会怎样?” 散落在古镜四周的龟甲十分凌乱。——这是紫石使用窥梦术前,随手卜下的一卦。 紫石望着龟骨卦相,修眉紧蹙:“龙和女王是她们的前身。” 墨涵不解:“什么意思?” “纠缠直至毁灭,谁也逃不掉。”紫石的表情突然变得可怕,她喃喃道:“诅咒在龙死的那一刻,就已经深深地烙于她们的血液中。” 前传:少年游 第七章 寻梦 阳光刺目得让人眼疼,年华不由得伸手挡了挡,她低头一看,端木寻还在睡在床、上。 刚刚,果然只是一场梦啊!年华松了一口气,轻轻抽回被端木寻握住的手。突然,一粒浑圆的血红珠子,“咕噜”一声从二人手间滑落。 仿佛烫着了一般,年华急忙将手缩回,她不可思议地瞪大眼睛,通体泛出幽红光芒的龙珠,静静地躺在金黄的缎面上。 端木寻已经醒来,她静静地望着年华,冰冷的眼神有了温度:“你救了我,谢谢。” 年华道:“不客气……不,不对,那只是做梦而已……咦,你也做了相同的梦?” “那虽然只是一场梦,但又不仅仅只是梦,你杀了该死的恶龙,打破了端木氏的诅咒。你是我皓国最勇敢的英雄。”端木寻笑了,望着年华,“如果你从此效忠于我,我会赐于你无上的荣耀与权势。” “不,我不能效忠你。”年华摇头拒绝。很早之前,她就已经决定,要用一生守护另一个人。 美丽骄傲的端木寻,脸上掠过一丝阴霾:“我会给你你所想要的一切,凡我所有,皆与你共享。” 年华微笑摇头:“虽然,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这只是一场梦而已,我们最好都忘了它。你的身体仍然很虚弱,需要休息。我先告辞了。” 端木寻望着年华,似乎想要看透她的灵魂:“好吧,我给你时间考虑。” 年华笑了笑,起身离去。对她来说,根本不需要考虑,她将要守护和效忠的人不会是端木寻。 年华离开后,端木寻的眼神渐渐冰冷。血红的龙珠逆射着刺目的阳光,班驳的珠影模糊了端木寻的表情,“从来没有人可以对我说不,即使,是我一直在寻找的人。” 年华原以为,这只是一场小风波,不会影响到以后的宁静,但事实证明她想错了。自从屠龙之梦过后,无论她走到哪里,视线所及之处,总能看见端木寻。端木寻想要年华成为自己的将,效忠自己,也许在她看来这是她感激年华的方式,可惜年华并不需要她的感激。 端木寻的傲气受挫,心中不甘。她发现,年华的目光始终望着一个人。她的眼里,只有这一个人。这个人,就是她拒绝她的原因。 端木寻阴冷地笑了笑,既然找到了障碍的关键,问题也就迎刃而解了。 万生塔。 宁湛埋首读《治世残卷》,皇甫鸾坐在对面盯着他瞧。被皇甫鸾盯得浑身不自在,宁湛抬起头来,道:“小鸟儿,你总是看着我做什么?” 皇甫鸾笑盈盈地道:“湛哥哥,你长得真好看。怪不得,华姐姐只看着你。” 宁湛叹了一口气:“她整天忙着应付封父师父的刁难,哪里还有时间看我呢?” “你很喜欢华姐姐吧?”皇甫鸾歪着头,嘟嘴道:“你还把我的金麒麟送给了她。” 宁湛尴尬地打了一个哈哈,三个人朝夕相处了四年,之间哪里藏得住秘密?金麒麟的事情自然早已经曝光。 “放心,我不生气,是华姐姐就没关系。”皇甫鸾笑容温柔,道:“小鸟儿在这个世界上,只有你们两个朋友,你们都是我最重要的人。” 皇甫鸾温柔的笑容之下,隐藏着一缕不可言说的伤。她很喜欢宁湛,很喜欢他。可是,宁湛喜欢的人,不是她,而是年华。 宁湛正想开口说些什么,却因为窗外吹入一阵寒风,而剧烈地咳嗽起来。秋日天风凉冷,他的痼疾又加重了。 皇甫鸾急忙起身,先去关上敞开的窗户,又将一袭绒衣披在宁湛身上,关切地道:“湛哥哥,你还没吃药吧?我去给你端来。” 皇甫鸾轻蝶般飘然而去,宁湛的脸色苍白如纸,神情痛楚而无奈。这四年来,他的身体愈发病弱,秋冬季节,每日都不能断了调养的汤药。他这样孱弱的身体,如何能够平定九州,光复梦华? 宁湛正在伤怀,门外响起了脚步声,他不由得心生疑惑:小鸟儿这么快就回来了? 宁湛侧头望去,没有看见皇甫鸾,却看见了端木寻。 “端木师姐……”宁湛尚未站起身来,只觉得脖子一凉。——端木寻手中的长剑,抵住了他的脖子。宁湛低头望向正抵着脖子的剑尖,冷静地道:“端木师姐这是干什么?” “杀了你。”端木寻冷冷道。 “你为什么要杀我?”宁湛不明白。他对端木寻一向礼敬,从未得罪过她,他想不通她为什么要杀他。 “因为你死了,年华就会效忠我了。”端木寻道。 “在天极门中,杀害同门的罪可是很重的。”宁湛冷冷道。原来,端木寻为了得到年华,竟想杀了他。 端木寻冷笑:“我当然不会亲手杀你。我可不会笨到为了一个区区清王世子,就让我尊贵的皓国长公主的身份蒙羞。” 端木寻重重击向宁湛的玉枕穴,宁湛眼前一黑,晕了过去。望着晕厥过去的宁湛,端木寻笑得邪恶:“我不会杀你,但你一定会死。” 傍晚时分,一身戎装的年华倒挽长弓,满脸疲惫地回到桃溪茅舍。下午和封父在南边跃马原练习布阵,不知怎的,她就是无法集中精神,着实吃了封父一顿狗血淋头的臭骂。刚才,在树林里练习射箭,弓弦又莫名其妙地断掉,让她心里很窝火。 年华走进茅舍,才发现皇甫鸾在等她。终于等到年华回来,皇甫鸾都快要急哭了:“华姐姐,湛哥哥不见了!” 年华吃了一惊:“发生了什么事?” “中午,在万生塔里,我出去给湛哥哥端药,再回房,他就不见了。”皇甫鸾忧心如焚:“墨涵大人也很着急,他派人四处找寻,找了一个下午,还是没有找到湛哥哥。” 年华突然感到有些晕眩,心里有什么东西在瞬间坍塌,她顾不上换下戎装,便匆匆赶赴万生塔。 紫石出门远游,还没有回来,墨涵正指挥着众人搜寻。端木寻负手站在黑暗中,冷眼看着众人忙乱。年华焦急,自告奋勇,带人到处去找宁湛。 月色如银,清夜无尘。 年华带着众人在树林里搜寻。年华举目望去,四周皆是云雾苍茫,不由得担心:宁湛现在在哪里?这么冰冷的寒夜,他的身体受得住吗? 皇甫鸾早已哭红了双目:“无缘无故,湛哥哥怎么会不见了?当时,他还等着我端药进去,应该不会自己离开,即使有急事要出去,也会给我留一张字条,不会不声不响地离开。会不会,有人害了他?” 年华也觉得宁湛不会自己消失,“在天极门中,宁湛并没有仇人。谁会想要伤害他?” 皇甫鸾道:“我觉得,会不会是端木寻?不知道为什么,我总觉得她对湛哥哥有很深的敌意。” 年华一怔,“我去问问她。” 年华转身离去,几个闪没,已经没了身影,留下皇甫鸾和众人继续在树林里搜寻。 年华在万生塔顶找到了端木寻,冷傲的棕发少女倚栏而立,任由天风吹乱长及脚踝的发丝。 “你在这里。你看见过宁湛吗?”年华问端木寻。 端木寻回头,望着年华,没有回答她的话:“你一定很累了吧?我从这里看见你找了不少的地方。” 年华往塔下望去,笑了:“从这九层高塔望下去,人比蝼蚁还要渺小,你真能从这么多人中看清我的身影?” “你知道我的名字为什么叫寻吗?”端木寻凝视着年华,道:“我是为了寻找打破端木氏诅咒的人,才降临到这个世界上来,而你就是那个屠龙破咒的人。我不是用眼睛看你,而是用心在寻找你。所以,无论你在哪里,我都能看见你,找到你。” 年华一愣,不知道端木寻在说什么。她再一次问她:“你知道宁湛在哪里吗?” “你既然来问我了,我说不知道,你也不会相信的吧?”端木寻道。 年华心中一寒。她果然知道?!难道,宁湛失踪是她的作为?! 年华生气,倏然出手。 端木寻眼前寒光一闪,心中暗道不妙,急忙将手伸向腰侧的佩剑。她的手刚握住剑柄,就被一股浑厚的真气压制,无法拔出剑鞘半分。与此同时,她的檀中穴上一麻,浑身无法动弹。被点住穴道的端木寻站在原地,望着制住自己的年华。 年华淡淡道:“宁湛在哪里?” 端木寻冷笑不语。 年华的精钢护腕中,倏然冒出一点寒光,却是一枚锋利的钢刺。 “不说是吗?”钢刺在端木寻的眼眸前晃了晃,年华的语气没有一丝温度。任何伤害宁湛的人,无论为了什么理由,她绝对不会放过。她已经失去了太多重要的人,无法承受再一次失去。“反正,你是用心来寻找,那眼睛,对你并无多大用处吧?” 她变强大,因为她想守护,为了守护生命中重要的人,她不在乎手上沾满鲜血。 钢刺划出光亮的弧度,映得端木寻面色煞白,她看得出年华不是在恐吓,虽然心中不情愿,还是开了口:“死水沼泽,器门剑冢。” 年华的脸色瞬间变得十分难看:“你……你真狠毒!宁湛和你无冤无仇,你为什么要置他于死地?!” 天极三十六门中,器门位于死水沼泽深处。器门主司兵器铸造,前任宗主独孤鸿被称为梦华第一铸师。这位梦华最伟大的铸师,因为铸器成痴而走火入魔。他将器门宗主之位传与大弟子后,在沼泽中建了一处埋器之所——剑冢,从此一门心思地扑在剑冢里锻造兵器。 剑冢者,禁地也。擅入皆,杀无赦。 幽居于剑冢之内的独孤鸿,不仅武功深不可测,性格也乖戾残忍。擅自闯入剑冢的人,从来没有谁活着出来。剑冢是天极门的一大禁地,人人都自觉避开这一恐怖的地域,甚至连天极门主紫石,也不曾随便踏入剑冢半步。 年华无法想象宁湛此刻的遭遇,她只想立刻赶到他的身边。 “为什么要置他于死地?因为,如果他在,你就不会效忠我。”端木寻喃喃道。 “你不可理喻。”年华不再理会端木寻,她担心宁湛的安危,飞快地离开了万生塔。 眼见年华决绝地离去,料定她会去剑冢找宁湛,端木寻焦急地阻止,“年华,你回来!剑冢去不得!你现在去也晚了,宁湛肯定已经没命了!” 年华没有回来。 万生塔顶空荡荡的,月光寒冷如水。被制住穴道,无法动弹的端木寻,用眼角的余光瞟向剑冢的方向。 月光之下,树林之上,一道戎装身影即闪即没。 她真的去了…… 端木寻绝望地闭上了眼睛,悔恨地泪水滑落脸庞。她偷偷地把宁湛丢去死水沼泽,可不是为了年华去剑冢送命。年华是打破她身上诅咒的人,是她所寻找的人,是她觉得很重要的人…… 前传:少年游 第八章 剑冢 宁湛醒过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一片沼泽里。 端木师姐呢?她没有杀他么?由于躺在寒湿的地上太久,宁湛冷得嘴唇乌紫,刚刚挪动一下身体,他就开始撕心裂肺地咳嗽。 宁湛的动作虽然不大,但却引出了沼泽里捕食者,数只干枯如朽木的鳄鱼悄然而至,杂草丛里的毒蟾蜍蜂拥而上。他吓得头皮发麻,急忙爬起身来,慌不择路地逃窜,由于不敢往四周的沼泽地里乱走,只能退往身后的一处石头建筑。 宁湛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也不知道石头建筑是什么地方。但是有建筑的地方,应该会有人吧?有人的地方,总比毒兽遍布的沼泽安全。念及至此,宁湛裹紧身上的夹衫,朝着散发出诡异气息的石头建筑走去。 其实,往往有人的地方,才是最危险的死亡禁区。若是此刻宁湛能够变成一只飞鸟,他就能够看见石头建筑内部的恐怖情形:那一条条纵横交错的迷宫过道里,散落着无数发出磷磷绿光的白骨…… 等真正看见这些可怕的骷髅时,宁湛已经退不出迷宫了。他脸色惨白地走着,一路所见,除了满地的森森白骨,就是插在石壁里的各种兵器。 这些明显为半成品的兵器极为怪异,实在看不出是刀,是剑,是枪,是戟。明明是剑,却又有枪的形状;明明是斧,却又有戟的尖锐曲钩…… 宁湛看得瞠目结舌,心中更加恐怖不安。 如果从冷月的角度俯视剑冢,可以看见错综复杂的迷宫甬道里,还分布着不少金甲卫士。这些高大的金甲卫士手持利器,幽魂般游荡在迷宫里,它们从头盔的缝隙里露出的眼睛,散发着金属的森冷的光泽。 不知道该说宁湛幸运还是倒霉,他在自己也不知道的情况下,居然避过了重重金甲守卫,稀里糊涂地踏入了剑冢的核心。 周围死一般的寂静,令宁湛毛骨悚然。从所见的恐怖白骨和诡异兵器上,聪明如他,已经隐隐猜到这里是什么地方——器门,剑冢。 宁湛暗骂端木寻用心歹毒,竟然想出这样的借刀杀人之计。宁湛在心底暗暗祈求,希望自己能在被独孤鸿发现之前,神不知鬼不觉地离开这个鬼地方。此刻,毒兽遍布的危险沼泽,对他来说就像天堂一般可爱。然而,世事总与愿违。一路行来,四周散落的白骨渐渐稀少,石壁上的奇怪兵器却愈加密集。 宁湛的心不由得悬了起来。 转过古旧的甬道后,宁湛脚下的路豁然开朗。眼前是一处既开阔,又压抑的空地,开阔是相对于逼仄的甬道而言,压抑则是因为空地上密密麻麻插满了兵器,投下一大片浓墨重彩的暗色阴影。 月光如水,倾泻在兵器上,森寒的锋刃发出慑人幽光。刀光剑影如张牙舞爪的魔鬼,让人心中产生无由的恐惧。 宁湛强自定下心神望去,眼前这些兵器,比之前所见更加怪异,都是奇形怪状,匪夷所思的拼凑体。虽然这些兵器锋芒毕露,杀气慑人,但宁湛总觉得它们少了点什么。 “已经很久没见到生面孔了,不想,今晚却来了一个送死的。”苍老干涩的声音突然响起,吓了宁湛一大跳。他循声望去, 空地中的利刃投下班驳的光影,一个形貌古怪的卷发老头从阴影中走出,神情如夜枭般狰狞可怖。 宁湛心思机灵,早已猜出老者的身份,并欲开溜:“晚辈无心闯入剑冢,还请独孤前辈包涵,晚辈这就离开。” 独孤鸿也不笨:“小子,你既然已经来了,又何必着急离开?” 望着眼中杀气陡盛的独孤鸿,宁湛艰难地咽了一口唾沫:“家师紫石门主还等着弟子回去,实在不敢在贵地多加耽误。” “原来是君门的人。”独孤鸿的声音冷如坚铁:“哼!别以为搬出紫石门主,老夫就会对你网开一面,论起天极门中的辈分来,紫石那丫头还得叫我一声师伯呢!” 宁湛正暗道不妙,肩头火辣辣一疼。一道黑色铁鞭倏然袭来,挂着倒钩的铁鞭抽过之处,血肉一片模糊。宁湛倒在地上,痛得蜷缩成一团。 独孤鸿倒提铁鞭,站在一柄插在地的长剑上,猫戏老鼠般望着宁湛。他陶醉地望着手中的新兵器,“怎么样?老夫新铸的铁鞭滋味如何?这可是经过老夫精心改良的铁鞭,它克服了鞭类兵器只能远攻的缺憾,三棱流线型的倒钩和鞭节互相配合,还可以作为苗刀来近身肉搏。”(独孤大叔,你在打广告么……orz……) 宁湛强忍着火辣的剧痛,脸上浮现出轻蔑的冷笑。 独孤鸿的得意之色顿消,仿佛被踩了尾巴的猫:“你笑什么?” “啪!”独孤鸿又挥出一鞭,鞭子抽在宁湛身侧,地上溅起一片薄薄的尘埃。 宁湛倒没有被这一鞭吓到,脸上反而满是嘲弄:“我笑所谓的天下第一铸师,也不过是浪得虚名的老糊涂!你浪费半生的宝贵岁月,竟只铸出一堆废铁!” 独孤鸿气得浑身发抖,灌注全身真气于铁鞭,再次狠狠地抽向少年。这一鞭若是结结实实地挨上,宁湛的脊椎非得断作两截不可,但宁湛并没有挨上这一鞭,因为鞭子在半空倏然碎裂,碎作一堆废铁,散落各处。 独孤鸿睁大眼睛,望着满地残片,面目一扫之前的凶恶狰狞,神情迷茫得像个孩子:“为什么……为什么又坏了?” 短暂的迷茫过后,独孤鸿似乎变成了一个疯子,他一步一步逼近宁湛,用布满血丝的眼睛盯着他,逼问:“为什么……为什么我铸的兵器又坏了?你告诉我!” 宁湛望着独孤鸿,脸上有怜悯之色:“世界上不存在完美无缺,你一直追求的理想兵器,并不存在于现实之中。你听,这些被你铸坏的兵器都在哭泣,因为你扭曲了它们本来的面目。” 宁湛的声音似乎有着奇异魔力,独孤鸿仿佛真的听到兵器在哭泣,他捂住耳朵,神情癫狂:“胡说!胡说!老夫没有扭曲它们!老夫只是想将它们改造得更加完美,摒弃掉各类兵器的缺点,结合各类兵器的优点,这样铸出的兵器,才能完美!” “荒谬!”宁湛不屑地道:“刀就是刀,剑就是剑,正是因为具有各自的缺点,才会具有各自的优势。若想追求极致的完美,只会铸出一堆废铁,废铁不会有任何兵器的缺点,但也不会有任何兵器的优点。” 铸造出绝对完美的兵器,是独孤鸿此生最大的梦想,也是他多年来最大的魔障。他花费了大半生的岁月,却始终没有铸出满意的兵器,因为他走的是一条错误的道路。 没有任何缺点的完美兵器,并不存在于这个世界上啊! 也许,独孤鸿在内心深处早就察觉到这一点,只是对着剑冢中耗尽自己心血的半成品,没有勇气去承认,也没有勇气去推翻自己错误的信仰。 但是,此刻,宁湛却残忍地将这个事实说出,独孤鸿盯着宁湛,眼中杀气更浓。 宁湛毫不畏惧地迎视独孤鸿,虽然他十分狼狈地委顿在地,但浑身却散发出一股凛然威仪。这股威仪所带来的沉重压迫感,令独孤鸿一时竟不敢妄动。 “小子,既然你说老夫的兵器不完美,那如何才能铸出完美的兵器?”独孤鸿一步步逼近宁湛,血红的眼珠凶光毕露:“你若能回答这个问题,老夫不仅不杀你,还将入剑冢前铸出的最好兵器相赠。若是你不能回答,哼哼……” “剑就是剑,刀就是刀,以其长处弥补其不足,以其优势胜过其缺失,便已是世间最完美的兵器。”宁湛望着独孤鸿,道。 独孤鸿皱着眉头,陷入了回忆。在他铸师生涯最辉煌的时刻,他曾集半生心血铸出两柄绝世好剑:一剑名圣鼍,一剑名荧煌。这两柄在世人眼中已是人间仙器的宝剑,从他阅历百器的锐利目光看来,却仍旧有着剑器不可逆改的缺陷。凝聚半生心血铸成的宝器,居然还是免不了缺憾,他深受打击的心灵魔障顿生,萌发了铸出集所有兵器之长,却无任何兵器之短的完美兵器的执念。于是,他为此放弃器门,为此修筑剑冢,为此离群索居,为此耗尽半生……可是,杂糅所带来的却是满剑冢的废器。这些看似惊世骇俗的武器,实际上脆弱得不堪一击。 脆弱得不堪一击,就像独孤鸿此刻的心,他疯了一般反复喃喃:“刀就是刀,剑就是剑……刀就是刀……剑就是剑……” 望着独孤鸿几近癫狂的脸,宁湛心中恐惧,不由得向后退了退。 “哈哈——”独孤鸿突然爆发出一阵狂笑,笑得浑浊的老眼滚出了泪水:“可叹老夫一心追求铸器的至高境界,竟忘了初入器门时,师父的第一句教诲:刀就是刀,剑就是剑,物性本天授,改之则逆天!做了近五十年的荒唐梦,老夫今日可算是醒了……咦,什么人?!” 极轻的脚步声从甬道内传来,宁湛和独孤鸿齐刷刷地转头。迷宫甬道的出口处,出现了一个人形轮廓。空地的月光下,渐渐浮现出一张鲜血模糊的脸,接着是伤痕累累的瘦弱身躯。 “年华!”宁湛看清了来人,大吃一惊,急忙跑去。 “宁湛!”年华看见宁湛平安无事,鲜血下的清澈眸子,星光般闪烁一下,却终归于黯淡。 年华颓然倒在地上,她的肩膀上插着一只狰狞的断手。宁湛手忙脚乱地扶起年华,这才发现那只断手并非血肉之躯,而是用硬木做成的假肢。年华不仅肩膀被木手洞穿,浑身也是伤痕遍布,连额上也在汩汩流血。 宁湛抱着年华,紧紧咬着嘴唇,仿佛受痛的是自己。 独孤鸿望了一眼年华,又望了一眼宁湛,道:“再不赶快处理伤口,她可就要流血致死了。” 前传:少年游 第九章 圣鼍 独孤鸿居住的石舍十分简陋,大部分地方被风箱火炉等冶器之物占据,剩余的空间也见缝插针地悬挂着各种兵器。石舍里的炉火旺盛而温暖,令宁湛感觉好了很多。 独孤鸿不仅会冶炼兵器,也会包扎伤口,年华的伤口很快就止住了血。他顺便也给宁湛肩上的鞭伤包扎处理了一下。 想到又要用大量铁器去机门换金甲人偶,还要看机门宗主那个老太婆的臭脸,独孤鸿的心情自然好不到哪里去,对年华的语气也就十分不善:“哼!破了所有金甲卫士,你居然还活着,你这小丫头的命倒还挺硬!” 宁湛担心地望着年华,握住她的手:“下次,不许再做这么危险的事了。” 年华艰难地笑了笑,点头。她发誓,这种事情再也不会有下次。下一次,在危险还未靠近宁湛之前,她就会先将它击得粉碎。 “喏!接住!”独孤鸿的手当空扬起,一道黑光倏然飞至。 强大的压迫感迎面逼近,年华一把推开宁湛:“小心!” 年华伸出未受伤的左手,接住了飞来之物。那物的后劲甚是霸道,震得她右臂伤口皲裂,雪白的纱布顿时被鲜血浸透。 独孤鸿大为惊异:“小子,你竟不会武功么?君门之人必得文武兼备,你怎么会不修武艺?” 宁湛略微有些羞赧:“晚辈自幼身体羸弱,家师特许只谋文治,不修武功。” 独孤鸿盯着年华手中的物件,若有所思地道:“那这圣鼍剑对你就没用了。” 年华目不转睛地打量着手中的重剑。剑柄以鲨皮紧紧缠护,剑鞘上用古篆文铭刻“圣鼍”二字。此刻,宝剑尚未出鞘,却已有寒锐锋芒隐隐乍现。握剑的手上传来剑灵的律动,让年华的血脉为之喷张。她几乎忘记肩上的伤,缓缓催动体内真气,在手腕抬起的瞬间,龙吟之声破空响起,满室清冽的剑光四散流溢。清奇的线条勾勒出黝黑颀长的剑身,剑身上天然而成暗色龙纹,灼灼生辉的龙纹吞口处,镶嵌着七枚瑰丽的曜石。望着森寒如水的剑锋,年华忍不住脱口轻赞:“好剑!” “小丫头还算识货。”听见年华发自内心的称赞,独孤鸿的脸色缓和了许多,“五十年前,老夫跋涉万里,在南十字星岛寻到天之神铁,呕心沥血熔铸了九九八十一天,才得到两柄绝世好剑。荧煌剑被老夫打赌输给了云蛮那神棍,他是个不识货的,荧煌剑给他实在是浪费。不过,这圣鼍剑倒似乎遇上了合适的主人。” 年华惊喜:“你要把它给我?” 独孤鸿走到火炉旁,开始嗤嗤地拉着风箱,“圣鼍剑现在是这小子的东西,他爱给谁,老夫可管不着。” 年华眼巴巴地望着宁湛。她实在很喜欢圣鼍剑。她能感受到圣鼍剑的灵动,圣鼍剑似乎也能懂得她的情感。在她握住圣鼍剑的刹那,她就觉得这柄剑一定是上苍为她准备的,如此契合,如此应手。 宁湛明白年华的心思,却故意板起脸:“你想要圣鼍剑也可以,但必须答应我一件事。” 年华奇道:“什么事?” “用它好好保护自己,以后,不许再受比今晚更重的伤。” 宁湛关切的目光,让年华心头涌起一阵温暖,她连连点头。 “今晚究竟是怎么了?大家事先约好一起来剑冢探险么?怎么来了一个又一个?”独孤鸿停下拉风箱的手,向窗外努了努嘴:“那个棕发丫头,也是你们一伙的?” 独孤鸿居住的石舍位置十分巧妙,从石舍的三扇窗户可以纵览迷宫大体,但从迷宫甬道中却无法发现石舍。宁湛和年华从窗户望下去,看见一名少女形单影只地徘徊在甬道中,不是端木寻却又是谁? 端木寻的脸上担忧与恐惧交织,看得出她十分害怕这个白骨遍地的所在,但又没有丝毫要退回去的意思。 宁湛生气:“她来做什么?” 年华神色复杂,“她实在不可理喻。” 时候已经不早了,年华和宁湛担心再不回去,墨涵、皇甫鸾等人会着急。于是,他们告辞独孤鸿,离开了石舍。 “把那个棕发丫头也带走,剑冢里不欢迎闲杂人等。”独孤鸿冷冷地道。 宁湛、年华本想不理会端木寻,听见独孤鸿这么说,只好去带端木寻一起走。 当宁湛扶着年华出现时,端木寻还以为自己是在做梦。看见宁湛还活着,她的眼中浮现一片深不见底的黑暗。看见年华受伤,她心中又悲伤,“年华,你没事吧?” “先离开剑冢吧。”年华冷冷道。端木寻做的太过分了,她本想不管她的生死,但宁湛平安无事,她的愤怒平息了许多。想了想,看在端木寻也不顾生死,闯入剑冢的份上,决定原谅她这一次。 宁湛没有说话,不知道在想什么。 漫漫长夜即将过去,东方已经渐渐泛出鱼肚白。年华、宁湛、端木寻在晨曦下的密林里走着,谁也没有开口说话。 “宁师弟,我昨天……”终于,还是端木寻打破了沉默,毕竟待会儿见到墨涵等人,宁湛肯定会被追问为什么会到死水沼泽,她总是逃不过加害同门的罪愆。虽然君门,将门,策门之人出师之后,注定同门相伐,但是在天极门中求学时,却决不允许发生这种事,否则惩罚极其严烈。 “昨天,是宁湛自己贪玩,无意中闯入了剑冢。”宁湛不动声色地道。端木寻毕竟是他的师姐,紫石又去远游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他也决定放端木寻一马。“只是,我希望这种事情不要再发生了。” 年华望着端木寻,道:“我已决定一生守护宁湛,效忠宁湛。‘忠’者,将之魂也,这是师父给我上的第一课。年华此生,绝不违背‘忠’字。” 端木寻闻言,蓝眸中依稀有泪,但她却强忍着没有流泪,她长长地吸了一口气后,脸上浮现出一丝笑,“年华,你还是不要这么肯定。世事无常,以后的事,很难说。”她对宁湛笑了笑:“宁师弟,今天放我一马,你将来会后悔的!” 端木寻眼底的怨毒神色,让宁湛背脊发寒。他看着端木寻在密林中走远,陷入了沉思。 年华抬头,看见发愣的宁湛:“你怎么了?” 宁湛心头涌起强烈的不安:“或许,我不该放过她。” 很多年以后,当崇华帝宁湛独坐在金銮殿上,接受万国朝觐时,龙椅之侧的那一袭染血的盔甲,让他不由自主地诘问自己:当年在天极门若是做了另一种选择,此时会不会是另一番结局? “算了吧,反正你现在已经没事了。”年华笑道。她好奇地问宁湛:“对了,你还没有告诉我,独孤鸿为什么不杀你,反而还送给你圣鼍剑?”。 “说到这,话就长了,当时的惊险……”毕竟是少年心性,宁湛立刻抛开了端木寻的事,开始绘声绘色地渲染剑冢奇遇。 “‘物性天授’是器门信仰,‘忠’是将门之魂,”年华好奇地问道:“那君门的宗旨是什么?” 闻言的瞬间,宁湛的眼神倏然黯淡,他勉强地笑了笑:“君门的宗旨以后你自会知道,但我却宁愿你永远不知道。看!万生塔就在前面了!墨涵和小鸟儿都在那里呢,我们快点过去吧!” 年华虽然满腹狐疑,但是望见宁湛温暖的笑容,感受到他手心里的温度,她的一切不安与疑惑,都消失在了晨风之中。 时光飞逝如电,转眼又是三年。孝明二十九年的春天,梦华发生了一件大事,虽然离出师的期限还有三年,但宁湛不得不提前回去玉京。 孝明二十九年春,帝薨。清王世子湛承鼎,是为崇华帝。太后萧氏垂帘,相百里策,将高猛辅之。 ——《梦华录•崇华纪事》 自此,宁湛在天极门的无忧岁月结束,回到了风雨飘摇,动荡不安的玉京,开始了他为帝的生涯。 浮生若梦华歌歇,天极何忆少年游? 前传:少年游 第十章 雪原 番外篇:《龙之恨,雪之春》(1) 夏木荫荫的六月,年华心中却如冬日般萧索。宁湛离开天极门才两个月,她却觉得已经过了两百年。 “还有一年,小鸟儿才满师呢,真羡慕湛哥哥能提前……啊呸呸,不能这么说!”意识到宁湛是为什么回玉京,皇甫鸾吐了吐舌头。 年华抚摩着圣鼍剑,神情萧瑟:“也不知道他现在怎么样了,身体有没有好些?还咳不咳嗽?只不过才过了两个月,我怎么觉得像是过了两百年似的。” “呵呵,这大概就是所谓的一日不见,如隔三秋,不,三百秋。”皇甫鸾摇头晃脑地调笑,随即脸色又变得凝重:“湛哥哥离开的那一天,你没去送他,他站在石桥上一直等到下午。当被那两名家将劝入马车时,他仿佛被抽走魂魄的木偶,想起来真的很让人心疼。” 一想起宁湛离开的那一天,年华就恨得牙痒,她何尝不想去送别?但是封父却偏偏在那一天刁难她,让她破解迷失林中的八卦连环阵。等她破解迷阵,走出迷失林时,已经是黄昏时分。封父捋着胡子且赞且叹:“啧啧,当年轩辕楚破解八卦连环阵,也用了足足三日。想不到,你只用了一天。孺子可教也!” 年华愤怒,懒得理会封父,飞奔向石桥。当她赶到石桥时,连地上的马车车辙都已被风吹散无踪。她站在石桥上,哭了很久。 年华喃喃道:“我等不了三年,我想马上见到宁湛……” “华姐姐,你想怎样去见湛哥哥?” “逃出天极门。”年华道。 于是,年华开始了她的出逃生涯。可是,每一次出逃,均以被封父抓回告终。年华郁闷不已。 崇华元年的冬天,让年华终生难忘,因为在积雪皑皑的荒原上,有人让她看见了繁花盛开的春天。那个人,将伴她天涯海角,黄泉碧落,直到看完人生尽头的风景。烽火乱世,相逢相惜;高山流水,曾为知音;天涯海角,一往情深;碧落黄泉,心心相印。 “呼哧呼哧!”皇甫鸾全身裹在雪白的狐裘中,俏脸由于剧烈运动而涨得通红:“华……华姐姐,我们歇一会儿吧,小鸟儿实在走不动了!” 一身栗色狐裘的年华放慢脚步,举目四望,周围是冰雪茫茫的荒原,她苦笑着对皇甫鸾道:“还有五个月,你就可以光明正大地走出天极门,又何苦要来受这份罪,跟着我一起逃?” 皇甫鸾委屈:“我不想孤伶伶地留在天极门。” 年华摇头苦笑:“这一次,如果再被逮回去,关入思过崖,连半夜偷偷送馒头的人都没了。” 半年来,年华已经出逃不下十次。地势幽奇险绝,机关奇阵环绕的天极门,不仅外面的人难以入侵,里面的人如果没有人指引,也很难突破出去。每一次,年华不是被机关困住,就是被封父逮回去。这半年来,年华倒有三个月呆在思过崖,另外三个月则是在逃亡。 这一次,是年华逃得最远的一次,越过这一片荒原就算出了合虚山,再穿过一片湖泊与沼泽相杂的无人地,就能进入若国的疆土,也就逃出天极门了。 万花谷四季如春,合虚山却是寒冬。夹杂着雪粒的冷风迎面吹来,如刀锋割在脸上,狐裘菲薄如纸,不御风寒雨雪。 西边天空卷来乌压压的阴云,年华知道又一场暴风雪将至。她对皇甫鸾道:“现在不能休息,暴风雪要来了。” “啊!我、我走不动了啊——”皇甫鸾想哭,她的鼻翼冻得通红,呼吸也越来越沉重。 “再忍耐一下。”年华心疼皇甫鸾,如果不在暴雪骤降之前,给她找到躲避的地方,她一定会在风雪中冻成冰人。年华举目四望,不由得焦急,到处都是茫茫白雪,哪里有躲避的地方? 走了一会儿,咦,运气还不错,左前方不远处有一棵枯死的老树和一大片乱石岗。乱石岗内极可能会有动物的藏身之所,对于小鸟儿这样身形娇小的少女,一个稍微宽敞些的土狼洞穴就够她藏身了。 年华自己倒是不惧这风雪苦寒,长年习武锻炼出的健康体魄,修习内功心法积累的充沛真气,让她比普通人耐冻得多。 年华搀着皇甫鸾向乱石岗走去,待走得稍微近一些,两人发现枯树之侧有一个洞穴。年华不由得欢呼一声,扶着疲弱的皇甫鸾艰难地走向洞穴。 空寂的荒原上风声呼啸,风声中似乎还夹杂着……刀兵出鞘的声音?!! 一声尖锐的剑鸣破空而来,年华大惊,急忙将皇甫鸾护在身后,她的左手按上圣鼍剑,圣鼍剑倏然出鞘!黝黑的剑影与一道银光叠于一处,金属相击迸射出流星般的火花。两声清越龙吟破出重重乌云,与天边的隐隐惊雷相应和。 一黑一白两柄长剑呈十字形交叉,微微颤抖的剑身轻吟不绝,两柄剑的主人互相凝视着对方。黑剑的主人是年华,白剑的主人是一名男子。 阴暗的天空彤云密布,荒原上飘起了鹅毛大雪。年华抬头,望向雪衣银发的年轻男子,心中有些惊讶。在白雪皑皑的荒原中,白色的男子没有丝毫存在感,即使之前他一直站立在枯树旁,年华和皇甫鸾也没看见他。 男子一身白衣,身形修长,长及腰身的银发随意散落在肩上,清逸中流露出几分疏狂。年华打量他一眼,但见他修眉入鬓,挺鼻朱唇,倒是一名举世难寻的美男子。最令年华惊讶的是,他竟有着一双重瞳,从那深棕色的双重瞳影中,她清晰地看见了自己的面庞。 男子也吃了一惊,他没有想到年华竟能够接住他这一剑。江湖中,能够接住他一剑的人也屈指可数。他打量年华,一时间怔住,她一身栗色狐裘,青丝如缎,浑身散发着昂然的英气。她的容颜非常美丽,月眉星眼,玉骨冰肌,黑色的眼眸温润而坚定,无邪无垢。阴沉沉的暴雪天气中,看见年华,男子觉得仿佛初春的阳光落入眼底。一双看不见的纤手,在他平静沉寂的心湖中,无声地扬起一圈圈涟漪。 男子一直盯着自己看,让年华觉得讨厌,她狠狠地瞪他,“喂,你看着我做什么?” 男子尴尬地收回目光,为了掩饰失态,他道:“这个洞穴,你们不能去。” 眼看暴雪即将到来,皇甫鸾又累得奄奄一息,年华心中焦急,冷笑:“为什么?难不成这个洞是你凿的?” 不知道真没听出年华在骂他,还是头脑本身就有毛病,男子居然傻乎乎地答道:“这个洞就是我凿的,你们不能去。” “真的假的?那你是野猪,还是土狼?”嘴里损着对方,年华的手也没闲着,手腕微微一转,圣鼍剑从银剑上滑开,挟着风声袭向男子前胸。 男子倏然横剑胸前,挡住了年华的攻势:“我只是一个会凿洞的人罢了。” 圣鼍剑连续击上银剑,发出短促清脆的声响。年华倒抽了一口气,盯着男子的银剑:“荧煌剑?” 男子也吃惊不小:“圣鼍剑?” 雪下得更紧了,风也愈加狂暴,虚弱的皇甫鸾几乎奄奄一息。 “等一等!”年华架住男子的荧煌剑,急促开口:“我妹妹身体虚弱,需要一处避寒之地,请你通融一下!” “原来是这样。”男子倒也不是不通情理的人:“但只怕令妹不肯……”。 扶着奄奄一息的皇甫鸾,年华随男子走到洞穴边。几条毛茸茸的尾巴从洞穴中探出,接着是几双温润而灵动的小眼睛。天!洞穴里竟然睡着几只小浣熊!洞穴里不太宽敞,如果把浣熊弄走,皇甫鸾倒是能躲进去。从男子望着洞穴的宠溺眼神中,年华看出他绝不会赞同这个提议。 在年华心里,皇甫鸾的性命自然要重过这几只动物,她的手悄悄地按上圣鼍剑,但男子的动作却比她快了一步。 男子并非出剑,而是出手。如夏夜萤火虫般细暖的光芒于指尖骤现,洞穴四壁触及到男子指尖光芒的瞬间,泥土碎石纷纷如纸屑般落下,洞内的空间转眼就大了一倍。 男子一边捧出泥土,一边皱了皱眉:“只能这么大了,再挖洞就要塌了,恐怕不够你们两人……”。 年华松开握剑的手,将皇甫鸾扶进洞中,“只要我妹妹进去就好,我留在外面没关系。” 皇甫鸾见到几只毛茸茸的浣熊,开心地搂在怀里逗着玩,小浣熊们眨着可爱的眼睛,伸出粉嫩的舌头舔着她的手指。 望着洞中的温馨场景,年华笑了笑,心中暗暗觉得惭愧。出于小时候在战乱中逃生养成的习惯,她总是不相信别人,总是首先想到用武力解决问题。看来,这个坏习惯,以后要改掉了。 注:(1)《龙之恨,雪之春》:从全文的整体布局来考虑,把云风白和年华的相遇作为番外篇更佳。但是,这个番外的内容,承接着后面内容的发展,不能放在结尾处。于是,只能放在此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