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契子
最后一个炊饼吃完了。
文贵舔了舔嘴唇, 将嘴角那点残余的饼渣卷进嘴里, 肚里却依旧饿得慌。
他低下头, 将两只胳膊肘抵在那张破烂的榆木桌上,不敢再看围坐在桌子面前的爹和姐姐。
一只雪白的手伸到了他眼皮底下,那只手里拿着一块还剩大半的炊饼, 文贵猛地抬头,是姐姐,他咽下了一口口水, 却知道姐姐也跟自己一样, 一整天没吃东西了,伸手把姐姐的手推了回去。
“文贵乖, 姐姐不饿, 你快把这饼吃了。”初雪轻声对弟弟说。
看着眼前这一双儿女相互谦让的场景, 李伟的心开始隐隐作痛。
时值大明嘉靖年间, 京城街市繁华, 犹胜前朝, 本以为凭着自己泥瓦匠的手艺,总能找到活儿做,谁知他出去奔波了大半个月, 都无人雇佣他,若不是这五静寺的主持看他们爷儿三个可怜,拨了这间柴房给他们栖身,一家人就要学那要饭的露宿街头了。
儿子今年十岁了,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女儿也才十五,一朵花才开始打苞。妻子临终前,眼睛死死盯着这一双儿女,迟迟闭不上,是他连着说了几遍:“你放心,我不会再娶了,我定会把这一双儿女好好带成人。”妻子才瞑了目。
谁知,妻子去后不久,家中那二十亩茶园就遭恶霸强占,自己的老母亲被气得吐血而亡……
不能想,不能再往前想,想起从前,只有无穷无尽的烦恼和痛苦。
李伟转头看了看门外,天已经快黑了,再过一会,就是掌灯时分,他可掌不起灯。
咬了咬牙,他把手中吃了一半的炊饼塞进儿子手中:“贵儿,你先吃了这饼,爹再出去找吃的。”
又转脸对女儿说:“把你的饼吃完,爹再带吃的回来!”说完,不等儿女答话,就起身出门而去。
“姐姐,爹出去,真能找到吃的吗?”看着门外空荡荡的院子,文贵怔怔地问姐姐。
初雪不答,心里却知道,自从家里积蓄下来的几百两银票在河北道的客栈里被人偷走以后,爹身上只剩下几两散碎银子,不然也不会一天只吃一顿饭了。
文贵终究年纪幼小,三口两口就把父亲塞给他的饼吃完了,初雪却忧心忡忡地看着门外的暮色,再也吃不下去了。
约莫一盏茶的功夫,李伟回来了,手里还捧着一个大粗瓷海碗。
他将海碗往桌上一放,自去隔壁伙房找筷子。
文贵往碗里一瞧,只见满满一碗白面条,面条里还有些鸡肉,牛肉和猪肉之类,一股股香气从碗边传过来,文贵的哈喇子都要流下来了。
李伟找来两双筷子,放在儿女面前:“来,吃面条。”
文贵接过筷子,夹了一块牛肉吃了起来,他很久没有吃过肉了。
初雪却不动筷子:“爹,这碗面,是哪里来的?”
“是爹去门口面馆里买的,你忘了么,这五静寺对面就是一家面馆。”李伟笑道。
“可是,咱们根本就没钱了!”初雪的声音有些发颤:“还有,谁家面馆做面,能把鸡肉,猪肉和牛肉混在一起下面?”
李伟的笑容僵在了脸上,呐呐地说不出话来。
初雪的眼泪顺着面颊流了下来:“爹,你那么要强的一个人,现在却为了我们去讨饭,爹……”
李伟上前,轻轻把女儿揽进怀里,抚摸着女儿乌黑油亮的头发,梗声道:“雪儿,你娘临终的时候,爹发下誓言,一定要把你姐弟俩好好带大,爹不能做个食言的人,爹也不是讨饭,只是到面馆里,跟老板说你和你弟弟没饭吃了,求他赊碗面,其余几个客人听了,就把自己的面分了些给我。”
文贵本来吃得津津有味,可是一听到姐姐说出讨饭这个词,一下子就停了筷子,再听父亲这么一说,忍不住哇的一声,哭了出来。边哭边喊:“爹! 我们不讨饭,我们不讨饭,我们回家种茶去,奶奶说,我们家都是靠茶园吃饭!”
儿子的话语字字如刀,直戳在李伟心上,这个硬朗的汉子此时再也忍不住,猛蹲在地上,抱住头无声地抽泣起来。
见父亲这般模样,,初雪忙擦了眼泪,对弟弟喝道:“文贵,你别大惊小怪,先把饭吃了。”
说完,又去伙房拿了三只碗和一双筷子,将大海碗里的面条和肉分到三个碗里,将自己吃剩下的那半块面饼放在一碗面条上,连筷子端到父亲面前劝道:“爹,我和文贵再吃些就差不多了,你也要吃些,你若饿倒下去,我们姐弟俩靠谁去?”
听女儿这般说,李伟这才擦了擦眼泪,接过那碗面条,勉强挤出笑意:“这面条看着就劲道,来,咱们一起吃。
夜里,李伟奔波了一天,搂着儿子在稻草铺上睡熟了,初雪却翻来覆去地睡不着。
这才八月,京城的夜风就很凉了,这可不比自己的浙江宁波府慈溪县的老家,那样山温水暖的地方,难道真的回不去了?
这才几个月功夫,爹整个人就像是老了十年,茶园被夺之前,她们家一直都是富足的小康人家,初雪从来就不曾体会过,原来活着还可以这么艰难,那么连一口裹腹的饭,都要受尽辛酸委屈才可以到口。
清冷的月光透过柴房残破的窗棂照进来,令初雪更无睡意,便索性披衣起来,往院子里踱去。
院子里,一株粗大的桂树上开满了桂花,香气沁人心脾,经久不散,初雪在心里暗暗合计,不如将头上戴的那根银簪当了,买些桂花面粉糖浆之类,做几笼桂花糕去卖,或许能赚些钱回来度日。
正思量间,耳畔突然响起一个清脆的女子声音:“如皋哥哥,你就当从来不认得我这个人吧!”
初雪吓了一跳,这三更半夜的古庙里,怎么会有女子声音
这时,又听到一个男子惶急地声音:“,锦绣,你这么说,不是要我的命吗?莫非你是对皇宫里的荣华富贵动了心,存心撇下我?”
初雪这下总算找到了声音的来源,原来这院子中间有个半人多高的大花坛,花坛里花枝茂密,那对男女和她隔了一个花坛,两人的身影被花坛和花木遮住了。
看来,这是一对情侣夜半幽会呢,自己一个大姑娘,偷听男女□□,终究不好。
初雪转过身子,迈步回房,却又听见那被唤作锦绣的女子带着哭腔道:“宫里强征秀女,不去便是抗旨大罪,难道因我一人,叫我李家全家都死吗!”
初雪心念一动,想起日间也听送柴的挑夫谈论过此事,说现在宫里又要选秀了,这次是在京畿一带选,不管愿不愿意,给了二三十两银子,拉上人家的闺女就塞进车里带走,简直是抢。”
那男的声音低了下来,叹道:“要不,我去找找我表舅,他在宫里当差,或许能有什么法子让你逃过这一劫。”
“你表舅只是管马厩的一个小太监,又能有什么法子,今儿晌午宫里又来人催逼,说我们家总得出一个女儿,爹妈只生我一个女孩儿,我不去,谁去”
说到这里,那少女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院子一片沉寂。初雪怕自己的脚步声给两人听到,也静立不动。
过了片刻,方见花坛边转出这对男女的身影,月光下,只见男的高大健硕,女的身形婀娜,不用看面容,就觉得是一对璧人。
眼见得两人手挽手的背影即将跨出院门,一个方才还模模糊糊的念头此刻一下在初雪脑海中清晰起来。
她三步并作两步走上前去,轻声叫道:“二位,请留步。”
那两人心中一惊,同时回头,只见亮如白昼的月光下,一个身段纤细的少女站在院中,荆钗布裙,却难掩绝丽容色,都是吃了一惊。
初雪冲那少女道:“姐姐,小妹李初雪,方才无意间听见两位说话,姐姐可是名叫李锦绣?”
锦绣点了点头,一张俊俏的脸蛋上甚有戒备之意。
初雪知道她与情郎深夜私会,被自己一个陌生人撞见,怕泄露出去,便索性开门见山:“实不相瞒,小妹一家逃难京师,生计无着,一心想选秀进宫,换些银两给老父弱弟度日,只是户籍在浙江,不是京畿人氏。”
锦绣一时没回过味来,神色甚是不解,她身边的情郎目光却闪了几闪,对初雪道:“在下郭如皋,姑娘有什么打算,不妨直说。”
初雪笑道:“郭公子,方才我听锦绣姐姐说,李家只需要送一个女儿进宫便可,咱们都姓李,本是一家,如果姐姐的父母对外说我是他们失散多年的小女儿,把我送进宫,姐姐就可以不进宫了。”
“这位妹妹,你是说,你要代我进宫?”锦绣瞪大了眼睛,终于明白了初雪的意思。
初雪点了点头。
锦绣略略思索了一番,顿时兴奋起来,转脸道:“如皋哥哥,你看这样成不成?”
郭如皋喜道:“姑娘若是能替锦绣进宫,便是我俩的大恩人,请受我与锦绣一拜。”话未说完,便扯了扯锦绣的衣角,两人双双跪了下去。
正文 寻衅
时值初秋, 天气凉爽, 不时有片片黄叶从花园里被风吹落到点心房的院子里, 点心房的管事大丫头文琴一大清早就来到了点心房上工。
到了房里环视一圈,见几个丫头嬷嬷各司其职,唯独不见了新来的初雪, 便向一个正在和面的白白胖胖的丫头问:“红儿,那新来的呢?”
红儿停下和面的双手,将嘴一撇:“文琴姐姐, 人家可是宫里头来的, 金贵着呢,咱们可不敢劳动她的大驾, 这不, 就让她在隔壁看燕窝炉子上的火呢。”
文琴笑道:“虽是宫里头送来的人, 可终究是来咱们这里当差的, 该做的事情, 该学的手艺, 还是要她去做去学,不然明儿总管问起来,她什么也不会, 总管岂不是怪我办事不力。”
“文琴姐姐,你便是心善,若换了别人,新来乍到,不做个一年半载的苦活累活,哪轮得到她学手艺,罢了,我这就去叫她来,教她怎么和面。”
红儿说话间,就拿起桌子上的抹布擦了擦手,转身欲行之际,终于忍不住又开口问道:“文琴姐姐,听说这初雪,是皇爷在秀女中特意选出来送给咱们王爷的,怎么会到了点心房?”
“皇爷整日忙着国事和修道,哪里有空给王爷挑秀女,这批秀女本是给皇爷充实后宫的,可是太后不乐意,便只挑了八个出来分送给咱们王爷和景王爷,其余都打发回家了。”文琴一边说,一边打开橱柜,找出自己防油腻的青布大褂穿在身上。
红儿一听,越发来了兴致:“太后为什么不乐意呢?莫不是宫里某个娘娘在太后面前进了言?”
文琴白了她一眼:“宫里的事情,哪是我们这些奴婢可以多问的!做你自己的事情去!”
红儿暗暗吐了吐舌头,来到隔壁房间。
初雪此时正拿着熟铜火钳,打开炉门拨弄炉内的炭火,见外面传来脚步声,抬头看去,却是红儿,便起身微笑招呼:“红儿姐姐!”
红儿点了点头,皮笑肉不笑地道:“初雪,你真好福气,文琴姐姐让我教你和面做点心。”
初雪忙道:“如此多谢姐姐们了。”
红儿从鼻子里哼了一声:“不必谢我,谢文琴姐姐吧,她可是咱们王府出了名的随和人,别的院子的管事们对新来的可没那么好,你去看看针线房里那两个新来的丫头,都在洗衣服倒夜香呢。”
初雪道:“姐姐们的好,我心里时时念着呢,我给炉子再加几块炭,就随你去。”
说完,初雪蹲下身子,去加炭火,一张脸不施脂粉,被炭火一照,依旧说不出的光艳动人,红儿看得呆了一呆,不禁问道:“初雪,你这模样,当个娘娘真够格了,来咱们裕王府当奴婢,你心里亏不亏?”
“姐姐莫要说笑,我一个平民丫头,能进王府当差,已经是天大的福气,哪里敢痴心妄想做娘娘呢。”初雪一双眼睛紧盯着炉火,说话不紧不慢。
红儿也蹲下身子,凑近初雪,压低了声音:“我听说,这次是太后娘娘说皇爷有了春秋,怕妃子多了,有损龙体,才把选到中途的秀女放回家去,可有这回事?”
初雪微微一怔,她只知道当日选秀选到“步态”那一关时,外面突然有太监高声喊着有皇爷的口谕到,然后那间便殿里所有人乌压压跪倒一大群,随后所有的秀女都被带回住处,至于皇爷的口谕,那应该是她们被带出便殿以后,使者向主持选秀的太监们颁布的。
口谕到底是怎么说的,秀女们不得而知,只知道从那日起,选秀就停止了,两日后,一辆马车就载了自己和其他三个秀女,到了这裕王府。
红儿见她沉默不语,又道:“听说,你们这四个美人儿,都是太后赐了服侍王爷的,如今总管分了你来做点心,可不是委屈你了?“
初雪看了她一眼,淡淡地道:“主子们的事情,我们这些做下人的,不敢议论,只知道总管叫我做什么。我便做什么也就是了。”
见从她嘴里掏不出话来,红儿不禁有些悻悻然。
她站起身来道:“我去大厨房领些西域香料,你且等燕窝炖得差不多了,就过来找我,我好教你和面。
红儿去后,初雪凝视着眼前的炉火,一时有些思潮起伏。
当日初到裕王府时,也曾听送她们四人过来的小太监说过,她们是太后赐给王爷的,可是,一进王府,就被总管领着,自己分到了点心房,其余三人要买分到了针线房,要么分到了洗衣房,总之,都是在外院,没有一个能进内院的。
这中间的情由,但凡有点脑子的人,也不难推测出来。
听说裕王如今有一个正妃,两个侧妃,一个美人,这些人当中,只有裕王妃为裕王生下了一个嫡子,其余三人皆无所出,其中一个陆侧妃人又貌美,娘家来头又大,裕王很是宠爱。
如今太后突然一道旨意,送来四个姑娘来瓜分这些女人的宠爱,她们当然要使用手中的权力,让这四个姑娘离裕王远一点,再远一点。
得到王爷的宠爱,晋升为主子什么的,初雪都没有放在心上。
入宫前,爹爹抱着自己痛哭失声,却没有说一句阻拦的话语,初雪明白,爹是为了让自己能活下去,能有碗饭吃
宫里再怎么不好,只要老实本分,起码能吃饱能穿暖。
如今,在这点心房里当差,吃饱穿暖自是不在话下,而且,每个月还有一吊钱的月钱。
这一吊的钱的月钱,对初雪来说,太重要了。
进宫前,宫里给的三十两银子,爹拿着去赁间小小房屋,父子两总算有了容身之所。
李锦绣全家和郭如皋感激初雪解了她们的危难,皆送了不少衣物用具给李伟父子,锦绣握着初雪的手说:“妹妹,我家虽不是富裕人家,可是有我们吃的,就不会让你爹和文贵饿着。”
对此,初雪很是感激,可是,锦绣的爹只是个卖糖糕的,郭如皋自幼没了爹,家道也不好,不到万不得已,怎么好长年累月拖累人家。
而这一吊月钱,虽然很少,却足够让爹和弟弟粗茶淡饭地活下去了。
更令她满意的是,王府不比宫里,可以定期出府探家,初雪想着,等第一个月的月钱发了,就跟文琴说一声,回去探望爹和弟弟。
初雪想得出了神,突然觉得手背一痛,才察觉炖燕窝的锅里沸水大作,将锅盖顶起,滚烫的汤汁溢出,滴到她的手背上。
此时,红儿正好拿了香料路过门口,见此情状,忙叫道:“初雪,你怎么看炉子的,汤都漫出来啦!”
初雪急忙起身,揭开锅盖,舀了一勺凉水放进锅里。
红儿大步走了进来,擦起火钳,打开炉门,从炉子里钳出几块烧得通红的木炭,锅里的终于恢复平静。
红儿仔细朝锅里瞧了瞧,问道:“你加了凉水?”
初雪点了点头,嗫喏道:“我见汤漫出来了,就——”
“这可是王妃娘娘亲自点名要的燕窝,你加了凉水,那燕窝炖出来还有那个味吗?你不会炖汤,就别瞎捣鼓成不成!你存心害我是不是!”红儿尖利的大嗓门嚷得整个院子都听见了。
“红儿姐姐,我只是心急,我在家里炖汤时,都是用这个法子的。”初雪轻声道。
“发生什么事了?怎么吵成这样?”文琴在隔壁听到红儿的声音,便赶了过来,点心房里的其余几个丫头嬷嬷,也都朝这间房涌来。
“文琴姐姐,你来的正好,她把王妃娘娘点名要我做的燕窝汤给毁了,我说了她几句,她还不服,还跟我吵!”红儿一脸愤懑之色。
初雪见她这般,索性不再做任何辩解,很显然,在红儿眼里,只要她一开口说话,就是不服,就是在跟她吵。
文琴走上前去,拿起一只筷子往锅里的燕窝插去,随后便道:“这燕窝已经炖得很烂了,即便加上凉水,也不妨事的,只需再把它烧开,放上调料便成。”
“可是,这燕窝汤原本熬得非常有滋味,加上凉水,再烧开,汤就不够浓了,王妃素来就是最爱喝我炖的这个汤,今天要是觉得滋味淡了,我可当不起!” 红儿脖子一梗,硬梆梆地道。
文琴微笑道:“王妃那里,我亲自做上一锅火腿三鲜汤送过去,至于这锅汤,就送到齐侧妃那里吧。齐侧妃喝汤最爱清淡,想来她必会喜欢。”
红儿冷笑道:“文琴姐姐,你便是好心,若是换了其他管事姐姐,罚她个十天半个月扫地总是少不了的,你这性子,当心人家不拿你这个管事当回事!”
文琴依旧好脾气地笑笑,没有理会红儿的话,只转脸对初雪温言道:“你的手怎么样了,可烫伤了吗?”
初雪忙道:“还好,不曾烫伤。多谢姐姐关心。”她见文琴处事公道,并不偏听红儿之言,心里对她好感大增。
文琴点了点头:“那好,从明日起,你便跟着娟儿学做糕饼吧。”说着,她用手指了指站在房里的一个细高身量,容长脸蛋的丫头。
初雪忙上前叫了一声:“娟儿姐姐。”
那娟儿点了点头,又对文琴笑道:“文琴姐姐,我手艺不好,教不出好徒弟,你可别怪我。”
“
正文 肉饼
“把菊花全部洗三遍, 整朵整朵晾干, 等等, 不能洗得这般用力,要在水里轻轻地涮,陆侧妃娘娘最不喜欢看到菊花饼里的花瓣被弄碎——”。
这是间文琴专门拨给娟儿做糕饼的厨房, 长长的乌木案板上,放着一大铜盆清水,初雪在水里洗着菊花, 娟儿正站在她身边不停指点。
听了娟儿的话, 初雪立刻放不再搓揉花瓣,改成用水轻轻漂洗, 娟儿满意地点了点头:“初雪, 你很聪明, 一教就会。”
初雪笑道:“是姐姐教得好。”
娟儿摇了摇头:“哪里, 分明是你一点就通, 不愧是千挑万选出来的秀女, 不但长得好,脑子也灵光。”
说完,不等初雪答话, 娟儿又开口道:“菊花饼其实很好做,就是和点面粉,醒上一醒,将菊花做馅捏成饼,上笼蒸熟便可,我还有些事情要忙,你自己先在这里做了,饼熟了以后乘热装盒,送到抱月轩的陆侧妃那里就成。
初雪一愣,心想,你这算是哪门子教法?
见娟儿脚步已经跨出门外,她急忙叫道:“娟儿姐姐,到底怎么和面醒面,这里——”
娟儿却似没听见她的话一般,径自去了。
这时,在灶下默默烧火的钱嬷嬷叹了口气,对初雪道:“初雪姑娘,别叫了,她的意思,已经教给你了,至于你学得好不好,那就是你自己的事了,陆侧妃若觉得饼不好吃,怪罪下来,也是你一人担当。”
初雪咬着嘴唇,一言不发,胸口却不住地起伏。
她生在小康之家,自幼受双亲宠爱,哪里受过这般挤兑,如今虽说在别人屋檐下,可是毕竟是个丫头,,她没想到做个丫头都这般步步艰难。
“初雪啊,你也不要去怪娟儿,这俗话说得好,教会徒弟,饿死师傅,娟儿手艺是从宫里当御厨的表叔那里幸苦学到的,你跟她无亲无故,她如何肯教你?”林嬷嬷又道。
“可是,嬷嬷,如果她不肯教我,何必在文琴姐姐那里应承下来,既然答应了,又何必这般对我?”
林嬷嬷微微摇头:“文琴是管事,她如何敢不应承,这世上,别说是管事,便是王爷王妃,她们的下人也多有阳奉阴违的行径,世道从来如此,初雪,你也不能全怪娟儿。”
初雪见林嬷嬷谈吐文雅,实在不像个普通烧火嬷嬷,忍不住仔细打量了她一眼。
“老身当年在宫里的六局一司当差,这般事体,可见得多了。”似乎是看出了她心中所想,林嬷嬷笑着补充了这一句。
原来是宫里当过差的,难怪谈吐见识不凡了,初雪在选秀时接触过些宫里的嬷嬷,听林嬷嬷这般说,这才释疑。
看了看眼前的菊花,初雪又道:“嬷嬷,娟儿与我萍水相逢,压根不知道我是什么样的人,对我有戒心,防着我学会她手艺之后便将她挤走,这也是人之常情,只是,这菊花饼我压根没做过,却如何向陆侧妃那里交差?”
“抱月轩来传点心的小丫头,只是说随便弄一碟糕点,一碟干果,留着陆侧妃闲来无事吃的,可没说一定要菊花饼。”林嬷嬷顿了一顿,又道:“你在家中可有什么拿手的点心,做一样送去也可。”
提到拿手的点心,初雪不禁眼前一亮。
宁波府地处江南,饮食崇尚精致,家家主妇都有拿手点心小菜,初雪自幼也跟祖母母亲学做了不少点心菜肴,此时,正该派上用场。
想到这里,她问林嬷嬷:“嬷嬷,我想做肉饼,这里没有猪肉,能去大厨房领么?”
林嬷嬷点了点头:“咱们点心房是单伺候王府中几个主子的,咱们的人去大厨房不论要什么,大厨房都不敢不给。”
初雪闻言,便去大厨房领了新鲜的猪瘦肉,然后用上等的糯米粉,混合小麦面粉,山芋粉和鸡蛋清,和出了一盆面,放在那里醒着。
再把瘦肉剁碎成末,洒入葱姜,玉兰片等调料,便开始做饼。
林嬷嬷留神看去,见初雪动作麻利,一口气包了十几个薄薄的四四方方的馅饼,那饼还分好几层,不禁暗暗点头,心想,这饼倒做的细致,丫头看起来也是个灵巧人。
初雪用一个平底的铁锅放油煎这些薄馅饼,不多说,整个房间里饼香四溢,林嬷嬷忍不住站起身来,上前仔细一瞧,不由得喝了声彩。
只见那饼皮颜色金黄,薄如蝉翼,几近透明,却丝毫不破,里面的肉馅隐约可见,光是这份煎饼的功夫,就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只怕的有几年的磨练功夫。
初雪用筷子夹起一块肉饼,递给林嬷嬷:“嬷嬷请尝尝我的手艺,看看可能拿得出手。”
林嬷嬷接过肉饼,咬了一口,脆而不焦,油而不腻,外酥里嫩,不由得连连说好:“初雪,你这饼送到抱月轩,主子定然喜欢,你是跟谁学的手艺?”
“嬷嬷过奖了,我弟弟爱吃肉,这千层肉饼是我祖母做出来给他当点心吃的。”
林嬷嬷吃完,拿起一个绘着鱼戏莲叶的高脚白磁盘,用筷子将饼装入盘中,摆成梅花之状,对初雪道:“再装一碟金丝蜜枣,赶紧趁热送去抱月轩,自有你的好处。”
初雪有些不明白林嬷嬷口中的“好处”指的是什么。
不过,不到一个时辰功夫,她就明白会有什么好处了。
她将点心送达抱月轩之后,就回来跟林嬷嬷一起挑拣落花生,要将双粒和单粒的花生分开来。
突然,娟儿一脚跨进房门:“初雪,文琴姐姐叫你去偏厅!”
“偏厅?”初雪有些摸不着头脑,偏厅是点心房的议事厅,比较正式的地方,文琴只要在议事房处理事情,必定是要把所有人都叫上的。
当然,这所有人,只是做点心的几个丫头,烧火的林嬷嬷和劈柴的小厮是不算的。
文琴叫她去那里干嘛?自己也没没做错什么事情,让文琴觉得有必要在偏厅里处置自己吧。
初雪心里嘀咕着,随娟儿一道去了偏厅。
到了偏厅一瞧,果然看见红儿,还有其余两个做点心的丫头小玉,小书都在场。
从外,文琴身边,还站着一个俏丽的大丫头,却是面生的很。
文琴见初雪来了,便指着她对那俏丽的丫头笑道:“珍珠姐姐,这就是初雪了。”
初雪见那丫头样子顶多不超过十八岁,而文琴今年已经二十一了,却客客气气地叫人家姐姐,心中暗想,这丫头来头定然不小。
那名唤珍珠的丫头将初雪上下打量一眼,眼中闪过一丝惊艳之色,随即笑道:“果然是个美人儿,人美,做出来的肉饼味道更美。”
“初雪,这是抱月轩里的管事珍珠姐姐,是奉了陆娘娘之命,给你放赏来了,还不快谢过珍珠姐姐。”文琴推了推初雪。
初雪这才回过神来:“多谢陆侧妃娘娘,多谢珍珠姐姐。”
珍珠点了点头,对文琴笑道:“文琴,娘娘说了,想不到你们点心房人才越来越多了,连一个刚进府没多久的新人,都被□□的如此出色,娘娘爱上这肉饼了,叫每隔一天,就送一次过去。”
文琴陪笑道:“难得娘娘喜欢,娘娘用得好,就是我们的福气了。”
珍珠嗯了一声,又道:“这姑娘新来乍到,抱月轩里的路径不熟,今儿差点走错了房间,下次再送肉饼,还是叫红儿去送吧。”
初雪一怔,心想,我何曾走错过房间
正思量间,却见文琴连声答应,恭恭敬敬地将珍珠送到了大门口。
见文琴出去了,红儿便冷笑一声:“娟儿姐姐,你可真是会教徒弟,第一天教人手艺,就被徒弟给比下去了。”
娟儿脸色阴晴不定,顿了一顿方道:“自家姐妹,说什么比不比的,没得让别人院子里的人笑话,再说,陆侧妃娘娘也不是第一次夸我们点心做的好了,不但侧妃娘娘,就连王妃娘娘,不也最爱红儿妹妹你做的燕窝汤么。”
“哎呦!娟儿姐姐,我可没初雪那么大的面子,人家陆侧妃娘娘可是派了身边得意的人儿真金白银放赏钱来了,你仔细想想,我们刚学手艺那两年,有没有得过赏,就算是现在,你得过几回赏?反正,我这么多年可就得过一次。”红儿翻了翻眼睛,露出了眼白。
“好了,别再说这些有的没得了!”文琴送完人回来,听见红儿的话,立刻出声制止。
见红儿不做声了,文琴便指着炕桌上堆在一起的一吊钱对初雪道:“这是陆侧妃娘娘赏你的,你收着吧。”
看着这些钱,初雪心里有些激动,这是她生平第一次赚钱,而且是整整一吊,她一个月的工钱也就一吊,这钱拿回家去,够她爹她弟弟一个月的过活的了。
文琴又道:“侧妃娘娘放赏,无论如何都是件好事,大家好生做点心,把主子伺候好了,有的是得赏钱的机会——好了,大家散了,各自去干活儿吧。”
见众人都往外走,文琴又道,初雪留下,我有话同你说。
初雪依言留下。文琴见厅中只剩下两人,便对初雪道:“你今日虽得了赏钱,可做事不地道,念你是初犯,姑且恕你,以后可不能再这般行事了。”
初雪一脸愕然:“姐姐,有话请明说。”
文琴叹了口气:“初雪,娟儿把她压箱底的绝活一点也不藏私地教给你,你虽聪明学得快,可也不能忘本吧。”
“什么?什么压箱底的绝活?”初雪更加不解。
文琴忍不住将脸一沉:“那千层肉饼,分明是娟儿教给你做的,你到了抱月轩,却说成是你自己做的,丝毫不提娟儿,这般行径,可是犯了我点心房的大忌,你日后若是不改,谁还敢教你做点心.”
初雪恍然,看来定是娟儿在私底下在文琴面前说了自己,而文琴显然也相信了。自己一个新人,当此情状,辩解也是无用。
想了一想,她索性道:“姐姐教训的是,我原是个笨人,怕点心做的不好,反连累了师傅,我娘是江南人,也善做各种小点心,跟姐姐们的北地风味不同,要不,日后我就做我娘教给我的点心,如何?。”
文琴心中虽然对娟儿的话将信将疑,可是总不好为了个新来的,就不顾娟儿几个老人和自己多年的情分,也只得委屈一下初雪,见她态度甚好,脸色缓和了些:“反正娟儿也不愿意再教你了,也罢,你就自己琢磨着做些江南点心吧”
正文 裕王
裕王府主子们的晚膳通常开得都比较早, 掌灯时分, 裕王府正院, 王妃房内,大丫头春儿端了一个小银盆,伸手在盆里拧干了毛巾, 捧给了刚用过膳的裕王妃。
裕王妃盘膝坐在乌木包金的炕桌边,懒懒地接过毛巾,轻轻拭了拭嘴唇, 春儿又将一杯香茶放到她面前:“娘娘, 这是您最爱的老君眉。”
裕王妃没有留神春儿的话,目光却落在房间正中的大理石方桌上。此时两个小丫头正拎着食盒撤那一盘盘菜肴。
春儿顺着主子的目光看去, 只见桌上赫然摆放着两双象牙筷子。
筷子日日都是两双, 可是裕王妃绝大多数时候, 都是一个人独自用膳。
想到这里, 春儿在心底暗暗叹息一声, 看了一眼裕王妃的脸, 这是一张端庄有余,却美艳不足的面孔,而裕王却是个俊俏倜傥的少年郎, 这样的夫妻,便是在寻常百姓家,男的也会心存不满的吧。
何况那陆侧妃又是那般仙女般的美人儿——就是齐侧妃和那两个美人,凭心而论,也都比王妃生得好看。
“春儿,那盘冰糖炖猪手还有八宝鸭子,等会你端去吃了吧。”裕王妃对春儿道。
春儿答应了一声,心里有些感动,这两样菜是自己最爱吃的,难为王妃还记得,自家王妃虽然不受王爷宠爱,可春儿从不后悔跟了王妃,王妃心地厚道,知道体恤下人,何况再不受宠的嫡妻,都是王府的名正言顺的女主,更别说王妃还生了一个聪明可爱的小世子呢。
正思量间,就见外面一个小丫头来报:“娘娘,王爷来了。”
王妃一怔,还没反应过来,就听见裕王的笑声朗朗地传了进来:“香玉,你房里做了什么好吃的?怎么不等我来。”
王妃忍不住抿嘴一笑,香玉是她的闺名,王爷有个习惯,对自己的妻妾,从来都直呼其闺名,每次听他叫香玉,她心里就是没来由地一跳。
抬眼望去,只见裕王已经一脚挎进了门。
裕王今年只有十九岁,身量高挑,俊美斯文,脸上总是洋溢着和煦的笑容,丝毫不显天潢贵胄的凌人傲气。
见他的视线落在了餐桌上,王妃笑道:“以为王爷今儿不会来了,所以妾身先吃了。”
“那怎么成?我在宫里陪了皇祖母整整一天,几乎就没吃什么东西,可把我饿坏了,这不还有两盘菜吗?拿去热了我吃!”裕王说着就坐到了那张大理石方桌前。
这菜是妾身吃剩下的,王妃站起身来,对春儿吩咐道:“你去点心房,看有什么现成的点心弄些来,你就在那里等着,做好了就用食盒拎回来。”
说完,又亲自提起炕桌上的茶壶,给裕王到了一杯香茶,递到他手里。
裕王接过茶来:“宝儿今日可冒话了么?”
“今天我抱着他去花园里玩了一下午,已经会说菊花,树叶了。”王妃轻声答道,一丝酸涩涌上她的心头,宝儿是她生的嫡长子,也是裕王目前唯一的孩子,已经两岁了。
她明白,若不是因为宝儿的缘故,只怕他一个月都不会踏进这房中一次。
“好小子,可比他爹聪明得多了,我像他那么大时,可连个母妃都不会叫。”裕王十分得意,端起香茶一饮而尽。
王妃提起茶壶又给他续了一杯茶水,微笑道:“前儿进宫时,皇祖母还不停地问起,宝儿可会叫爹叫娘了吗。”
裕王拍了拍妻子的手背:“岂止皇祖母,便是父皇,虽说一心修道,可每次有口谕传下来,还是要问几句宝儿的事情——宝儿可是他唯一的孙儿。”
他语气中流露出的满足和欣慰,让王妃一直暖到了心底去,是啊,得宠不得宠,又有什么关系,对于女人来说,子嗣和名分,才是安身立命的根本。当今天子只有裕王和景王这两个皇子,裕王居长,又有宝儿这个嫡子,景王之母卢靖妃虽得皇爷宠爱,可景王成亲三年,膝下却无儿无女,日后……”
这般一想,便把丈夫常年冷落自己的委屈暂时抛在了一边,兴致勃勃地对身边伺候的小丫头道:“去把宝哥儿抱来,叫他父王看看都学会了说什么话。”
丫头领命而去,一时,乳母抱了宝哥儿来,夫妻俩边逗弄儿子,边闲话家常。
这时,春儿却也从点心房回来了,她将食盒放在桌上,对王妃禀道:“点心房今儿没剩下什么糕饼,这是她们现下的汤圆。”
王妃站起身来,亲自把食盒里那一大瓷碗汤圆捧了出来,又将一只雕花银汤匙放进碗里,端到裕王面前:“妾身不知王爷今儿会这里来用膳,只好委屈王爷了。”
裕王笑道:“你我夫妻,别说的这般见外,我素来爱吃甜食,这汤圆正对我胃口。”
见碗中汤圆雪白透亮,里面隐约可看以出芝麻馅料,便用汤匙舀了一个,入口只觉得清香扑鼻,不仅仅是芝麻的香气,还混合其他不知名的香料,整个汤圆酥软可口,甜糯适中。
裕王本就饿了,见汤圆可口,便一口气将一大碗汤圆吃得干干净净。
裕王妃看得有些发怔,她从未见过丈夫有这般好胃口,见瓷碗里的汤圆没了,忙道:“春儿,再去点心房取一碗来。”
“不必了,我已经吃饱了。”裕王从桌上拿起丝帕拭了拭口,又笑道:“不过,这汤圆的味道,倒叫我想起小时候宫里的一个江南厨子,他的江南点心,也做得甚好。”
裕王妃扭头吩咐春儿:“你现在就去点心房,告诉那个做汤圆的人,叫她以后每日晌午时分都给王爷备一份江南点心送到青云阁去。”
春儿答应了,转身便去。
裕王又道:“青云阁里还有我的两位老师给我讲解文章,叫她备足三个人吃的份量。”
却说点心房这边,文琴正坐在偏厅里,和娟儿一起,全神贯注地核对今日从大厨房领取的物料册子,耳畔突然响起一个声音来:“文琴,这么晚了还不去吃饭?”
文琴抬头,见是春儿,便让座笑道:“春儿姐姐,你不是去了吗?怎么又回来了?这次还要什么?”
春儿也不坐。只问:“这次的汤圆,是谁做的?”
文琴一怔:“怎么?是不是汤圆做的不好,不对王爷王妃的胃口?”
“哪里的话,不是不对胃口,是太对胃口了,王爷要那个人每日备上三人吃的份量,晌午时分送去青云阁呢。”
文琴知道,那青云阁是裕王日常读书的地方,向来都是吃宫里送出来的点心,没想到初雪这丫头,倒是个天生会做点心的材料。
连声答应,送走春儿之后,文琴回身坐下,对娟儿道:“没想到,初雪的点心做得那么好,赶明儿,我也尝尝她做的糕点到底有什么花样,竟是比我们都强呢。”
娟儿微微冷笑:“依我说,姐姐倒永远不吃她做的点心是正经!”
见她这话说得蹊跷,文琴一怔:“怎么?”
娟儿犹豫了一会,强笑道:“没怎么,初雪是我们自己房里的姐妹,我还亲手带过她,她虽不认我这个师傅,我却不能揭破她的秘密。”
听她这么一说,文琴有些急了,正色道:“点心房的人当然是一条船上的人,若是好事,没有不能说的道理,若是坏事,你替她瞒下来,岂不是害了我们整个点心房的人。”
见娟儿欲言又止,文琴顿足道:“你倒是快说呀。”
“好吧,我也顾不得这许多了!”娟儿压低了声音:“有人看见,初雪做点心的时候,悄悄把浅草蝶粉混进了馅料里。”
文琴的脸色一下子变得铁青。
那浅草蝶是一种生长在云南的毒草,碾碎了成末以后,香气鲜美异常,却会令人慢性中毒,若是混合在食物之中,人吃了一年半载之内不会有明显中毒之象,可是毒素堆积在体内,却会令身体渐渐衰弱,食用五年以上,身子稍弱一些,就一命呜呼了。
文琴的师傅是宫中御厨,她曾听师傅说过,当年宫中有个厨子,在帝后饮食之中下了浅草蝶粉,凭着浅草蝶无与伦比的鲜美味道,成功击败了御膳房内所有对手,坐上了御膳房大总管的位置,最后被人揭发,被皇爷下令诛灭了九族。
想到这里,文琴不禁呐呐地道:“初雪,她怎么敢?难道她不知道后果么?”
“姐姐,她有什么不敢的,只要她得到了主子们的青眼,在点心房站稳了脚跟,就把浅草蝶粉给断了,那真是神不知鬼不觉,反正浅草蝶的毒性,要服用几年之后,才有明显发作,主子们吃上几个月,不会有大的伤害。像当年宫中的那个御厨,当上大总管之后,不也是立刻断用了浅草蝶么,可惜还是被人揭发了。”
文琴想象着初雪被人揭发后的后果,一阵胆寒,她霍然而起,就要往外走。
娟儿一把扯住,低声道:“姐姐不能去找她,咱们这里毕竟人多嘴杂,此事若传扬出去,那你的管事位子还要不要做了!”
文琴急道:“那可怎么办才好!”
娟儿眼珠转了两转:“姐姐,此事万万不能说破,你明儿随便挑她个错处,将她撵出点心房,也就是了。”
正文 求助
近来, 初雪总觉得自己放调料食材的柜子被人翻动过。
比如, 她曾经把一包桂花干放在百合片上面, 可是第二天再来开柜子,却发现百合压在了桂花干上面,再比如, 她明明是把糯米粉的袋子用丝带扎紧了,可是第二天,却发现丝带松松的, 打的结也不对。
可是, 每次她清点那些东西的数目,却又丝毫不差, 既然不是存心想偷东西, 那翻她柜子做什么呢?实在令人费解。
这日上午, 在她自己的灶房内, 初雪便把这件怪事跟林嬷嬷说了。
自从红儿和娟儿对她公开排斥以来, 点心房里的其他跟她本就没有交情的丫头们对她也都是淡淡的, 只有林嬷嬷,对她心存爱护,事事都肯提点她。
听完她的讲述, 林嬷嬷蹙起眉头,沉思片刻:“初雪,这几天,你每次做好了点心,文琴都要过来拿一点亲口尝一下,这事,也同样蹊跷,文琴可从来不曾这样过。”
“嬷嬷。莫非是她怀疑我在点心里面放了什么东西?”
林嬷嬷重重点头:“初雪,最近几日,你送去青云阁的点心,王爷很爱吃,每次都是吃得不剩什么,先是陆侧妃,现在又是王爷,你这风头出的未免有些太过,依我看,你今日,还是把点心的味道做差些吧。”
初雪秀眉一挑:“嬷嬷,我知道你是为我好,可是,身正不怕影子斜,她们不是已经在查我了么,就让她们查个够,实在查不出什么来,料文琴也不会故意冤枉我的。”
“文琴是个忠厚人,这是整个王府都知道的,她倒是不会冤枉你,可是——”
“文琴是管事,既然她不会冤枉我,那我也无须担心什么,总之,是祸也躲不过,嬷嬷,快来尝尝我做的桂花酒酿饼。”初雪从灶台上端起一盘桂花酒酿饼,递到了林嬷嬷面前。
林嬷嬷看了她一眼,眼含忧虑,嘴唇动了动,最终却什么也没有说。
初雪回过身去,继续围着灶台做她的藕丝糖。
待到需要熬糖汁的时候,却发现柜子里的黑糖不够用了,想想今日当值的是红儿和小玉,便直奔小玉的灶房去借,小玉打开柜子,把黑糖都给了她,却依旧不够,没办法,初雪只好找红儿去借。
红儿一见初雪,那张圆脸便拉得老长,待到初雪说出要借黑糖之事,便冷笑道:“你如今是点心房的大红人,你房里都没有的东西,我怎么会有!”
“红儿姐姐,我原本是有的,只是一连做了几次藕丝糖,都用完了,不过我缺的也不多,麻烦姐姐开柜子看一下,只需一点便成。”初雪想起今早青云阁来人说王爷指名要藕丝糖,心里有些着急,她知道红儿的柜子里还有不少黑糖。
见她这般说,红儿便将眼一瞪:“笑话,我的柜子里有什么东西,我不会不清楚!你是来显摆王爷爱吃你做的糖么?对不住,我可要干活了,你请便吧。”
见她这般蛮横,初雪不禁气往上冲,她强抑怒意,语气平静:“红儿姐姐,文琴姐姐一直都说,各灶房之间一定要互通有无,这是点心房的规矩,况且你昨日还在我那里借来许多玉兰片,不是么?”
红儿哼了一声:“我就是不借,怎么着吧你!”说完,她自顾自去切菜,口中还哼起了小曲儿。
初雪正色道:“红儿,你当真不借?既然如此,青云阁来人取糖时,我可就是照实说了,是你红儿故意把黑糖锁在柜子里,才害得王爷吃不上藕丝糖!”
“你——你居然拿王爷来威胁我?”红儿大怒,扔下菜刀,一手叉腰,一手指着初雪。
初雪报之以冷笑:“就是拿他威胁你了,怎么着吧你!你敢打开柜子,说自己没有黑糖么?”
红儿见她横眉竖目,一概往日谦和之态,再一想此事的后果,不由得咬牙道:“好,算你狠,不过,你可别太得意,看不惯你的人多着呢!”
说完,自去开了柜子拿黑糖。
取出装黑糖的布袋,往初雪怀里一扔,实在不想看她脸上得逞的笑容,转身便往门外走。
出了房门,没走两步,就听一个清朗的声音道:“这位姑娘,可是点心房的人么?”
红儿抬头望去,只这一眼,便是魂飞天外。
只见院子正中,静静站着一个青年男子,剑眉星目,鼻直口方,身形高大威猛,头戴方巾,一袭青布直缀,虽是文士打扮,神态却隐约有不怒自威之态。
自出娘胎以来,红儿从未见过这般英俊迷人的男子,她的一颗少女芳心,几乎快要跳出了胸腔,刚才在房里那一肚子气,早飞到呱哇国去了。
见眼前这个胖胖的少女也不回答自己的话,一双眼睛只是直愣愣地盯着自己,那男子下意识地微微咳嗽一声。
红儿这才回过神来,羞红了脸:“公子,你刚才说什么?”
“在下是想问,这里可是点心房?”
红儿点头:“这里就是点心房了,公子想来找点心吃么?”
那男子摇了摇头:“在下是想找一个叫初雪的姑娘。”
听他说出初雪这两个字,红儿心头泛起一阵不自禁的妒意,顿了一顿方将手往房里一指,没好气地道:“她就在这房里!”
男子道了声谢,迈步便往房里走去,红儿想了想,到底还是跟着一齐走了进去。
这男子走进屋内,一眼就看见一个身段婀娜的少女背影,正低头弯腰往柜子里放东西。
“初雪,有人来找你!”红儿叫道。
初雪站起,转身。
男子微微一怔,眼前的少女身着月白衫子,鸦青裙子,一张素面,面庞却极是清艳,一双黑宝石般眸子,看人的时候略略倾斜,仿佛若有所思,却总是能让人不由自主将目光锁定在她的脸上,总之,这是一张美丽的,具有莫名吸引力的脸。
想不到厨役之中,居然藏有这等人物。嗯,能把点心做得出类拔萃的女子,自身材质又能差到哪里去。
初雪见来人面生,有些不解:“公子可是找我?”
男子道:“初雪姑娘,在下张居正,在青云阁经常吃你做的点心。”
张居正?红儿一听这个名字,就是一阵激动,这可是翰林院的编修,裕王爷的老师,当今世上赫赫有名的大才子啊,早就听说他是京城出了名的美男子,今日一见,果然是——红儿简直兴奋到不行了。
初雪也听说过张居正的名头,也知道他是裕王的老师,只是,她没有红儿那般激动,张居正是谁,跟她有什么关系呢。
于是,她只是点了点头,淡淡地道:“原来是张公子,不知公子来找奴婢,有何要事?
张居正道:“托王爷之福,前日赐给在下一盒姑娘所做的水晶油包,说是江南地道点心,在下因家母是江南人,便将包子带回家中,谁知家母一尝之下,竟是大为赞叹,说很多年没吃过这般纯正的故乡风味了。”
初雪闻言,心中一动:“敢问公子,令堂是江南哪里人氏?”
“家母乃浙江宁波府慈溪县人氏。“
原来是故乡人,初雪不由得面露微笑,对眼前这个男子不由得生了一份亲切之感:“慈溪可是个好地方。”
“在家母心中,宁波是世上最好的地方,可惜我们很久没有再去外祖家了,姑娘,在下今日冒昧来访,实是有个不情之请,还望姑娘不要推拒。”
“公子请说。
张居正脸显黯然之色,呐呐地道:“前日家母卧病在床,病势竟是日渐沉重,她和我念叨着,想再吃一碗地道的宁波汤团……”
听到这里,初雪已经明白对方的来意,便道:“汤团要现做现下,不如,傍晚放工之后,我去贵府,给令堂做一碗吧。”
张居正低声道:“姑娘厚意,张某感激不尽,傍晚时分,我府中会有轿子在王府门前等候姑娘大驾。
说完,便告辞而去。
这里,红儿对初雪怒目而视,初雪也不去理她,拿了黑糖径自回房去了
傍晚放工之后,初雪便出府邸而去。
她走之后,娟儿来到偏厅给文琴报账目。
“姐姐,我听红儿说,初雪出府给张大人的母亲做汤圆去了。”
文琴微微点头,表示已经知道,继续算她的账目。
“姐姐,那张大人是裕王的老师,姐姐难道就任由事情这样下去?
文琴看了娟儿一眼,反问道:“事情就这样下去,有什么不好?”
“初雪名声越来越大,万一东窗事发,对我们点心房只会更加不利。”
文琴放下账本,直视娟儿:“浅草蝶粉的事情,你是听谁说的?”
“这——这听谁说的并不要紧,要紧的是赶快把这个祸害给赶走啊姐姐。”
文琴叹了口气:“这几日,我一直在暗中查看初雪放调料的柜子,她所做的点心,我也一一品尝过了,压根就没有浅草蝶粉。
“姐姐——”
文琴摆了摆手:“我爹爹是郎中,我家中曾备得有浅草蝶粉,我识得那种味道,初雪的点心里,没有那种味道。”
娟儿涨红了脸,不吭声了。
文琴轻声道:“娟儿,你和红儿还有小玉小书,都是我一手带出来的,我们五个快十年的情分了,初雪再能干,在我心里,也越不过你们去,所以,以后若听了什么闲言碎语,自己先想一想是真是假,天色不早,你回去安歇吧。”
正文 赏赐
傍晚时分, 初雪寻了个借口走出王府, 张家的车夫已经驾着马车在大门外等候多时了。
张居正依旧身着那身青布长衫, 走出大门来迎接她。
初雪想起红儿等人素日里提到这位名震京师的大才子时,那双眼发光的样子,忍不住仔细打量了他一眼。
眼前的男子二十五六岁的年纪, 高大强壮,丝毫没有文弱之态,面目英俊明朗, 气宇轩昂, 顾盼之际,隐隐有着沙场秋点兵的豪气, 可这样一个人, 却才名远播, 初雪也不禁暗暗称奇。
张居正将她引进客厅。
初雪没有想到, 张府的马车只是普通的青布帷幕, 朴实无华, 住宅也只是普通的三进院落,可内里却如此阔绰。
客厅里那些镶金镂银的茶具器皿,那些不明质地, 却闪闪发亮的桌椅屏风,无不透露出厅堂主人的奢华生活。
初雪在皇宫和裕王府呆了一段时间,早已不再是那个没见过世面的乡下丫头,她一眼就看出来,这厅中的富贵气象,丝毫不输于裕王府。
张居正似乎看出了初雪心中的诧异,便自动解释道:“在下的外祖几代都在江浙一带经商,略有积蓄,这些物件,都是母亲的陪嫁,东西粗鄙,不比王府富丽堂皇,让姑娘见笑了。”
初雪寒暄了几句,心中却暗想,你说你外祖父略有积蓄,真是太谦虚了,能给女儿这般陪嫁的商人,一定是个不折不扣的大富之家。
张居正请她坐下,随后丫头便奉上茶来。
初雪认得,这茶壶茶杯是失传已久的唐代秘色瓷,珍贵无比,整个王府,只有陆侧妃有一个秘色瓷的盘子,被屋里的丫头看成宝贝疙瘩,只有在王爷想吃点心的时候,才会拿这盘子来点心房装点心。
揭开盖盅,香气浓郁,浅缀一口,唇齿留香,初雪家里世代种茶,当然辨得出这是顶尖的好茶,这张家也真是古怪,吃的用的那么好,住的行的穿的却又那般寒素。
初雪不曾忘记此行的目的,放下茶盅:“张公子,不知府上的厨房在哪里,物料可曾预备齐全了?”
张居正笑道:“已经备齐,只等姑娘来了。”
初雪手脚麻利,一顿汤圆做好,夜色尚未降临,张居正亲自将她送出大门,初雪正要上马车,张居正突然道:“姑娘暂且留步。”
初雪愕然回头,只见张居正从身后一个婆子手里取过一个深红色的小锦盒,双手捧到初雪面前:“这盒中有一对珠花,是家母对你的一点心意,望姑娘笑纳。”
初雪心头掠过一丝不悦,这是什么意思?赏赐吗?她是王府的下人,可不是他张府的下人。
她垂下眼睑,没有去接那个小锦盒:“张公子有所不知,我也是浙江宁波府人,与你家老太太本是同乡,为她做碗家乡食物,是我自己愿意的。”
张居正眸光一闪,他当然听得懂眼前这少女话里的含义,人家的意思很明显,我给你母亲做汤圆,是顾念着同乡之情,我要是不愿意做,我完全可以不做,别把我当下人,想到这里,他有些暗悔自己做事欠思量。
便笑道:“既然如此,张某再送财物给姑娘,便是玷了姑娘的故园之思,请恕张某鲁莽。只希望姑娘不要嫌弃寒舍简陋,招呼不周,时常来与家母小坐,叙一叙家乡风物,家母一定会视姑娘为忘年之交。”
初雪这才展颜一笑,点了点头,转身上车而去。
次日清晨,初雪照旧在点心房准备青云阁和抱月轩两处的点心。
抱月轩里的陆侧妃还算好伺候,每隔一日做一盘千层肉饼就可以了,可是王爷那里,却要求点心每天都不带重样的,这可真是难为人了。
初雪拧紧眉头,想呀想,突然想起福建有一道著名的吃食肉皮馄饨,自己的家乡乃是鱼米之乡,何不将这道吃食改成鱼皮馄饨呢!
想到这里,她便兴致勃勃地选面粉,选鱼肉,去掉鱼肉的腥气,研制调料,经过三个时辰的反复试做,终于做出了令自己满意的味道。
青云阁的丫头取走那三大碗热气腾腾的鱼皮馄饨之后,初雪便搬个小马扎,坐在灶台边和林嬷嬷一道剥蒜瓣儿,一时无话,只听见院子里传来似乎是青云阁小太监的声音,一会又寂静下来,眼见窗外太阳要西沉,林嬷嬷就道:“今儿你算是混过去了,不知你明儿还能想出什么花样的点心给青云阁那边。”
初雪眼角一弯:“王爷不是说每天的点心都不能重样吗,我今儿鱼皮馄饨,明儿猪肉皮馄饨,后天羊肉皮馄饨,搁上不同的调料做出不同的味道,不就成了!”
一番话说得林嬷嬷也笑了,正要说话,就进点心房里烧火的小丫头坠儿进来道:“初雪姐姐,文琴姐姐叫你去偏厅。
初雪心中立刻升起一种不好的预感,上次去偏厅,是因为陆侧妃的千层肉饼,这次煞有介事地叫自己去偏厅,难不成那鱼皮馄饨又惹出什么事端了?
她站起身来,看了一眼林嬷嬷,林嬷嬷脸上也有忧色,对她道:“我随你一同去吧。”
俩人一起来到偏厅,只见文琴坐在正中的八仙椅上,红儿娟儿小玉小书等人都都在厅中。
见初雪来了,文琴便道:“初雪,你今天做的鱼皮馄饨,王爷吃了觉得甚好,真没想到,你做的点心居然连续投了陆侧妃和王爷两位主子的口。”
“那是姐姐教导的好,我不敢居功。”
文琴点了点头,正要说话,红儿突然恨恨地道:“姐姐,初雪得了王爷的赏赐,我们大家好都是打心底不服!”
初雪讶然,朝屋角的桌子上一瞥,果然看见两吊钱整整齐齐堆在那里,这才明白过来,怪不得刚才院子里传来青云阁小太监的声音,原来是给自己放赏钱来了。
这王爷出手,就是跟陆侧妃不一样,陆侧妃赏一吊钱,都已经算得上是大手笔了,王爷居然一赏就是两吊。
只是这一次,初雪没有像上次得赏钱那么欢喜激动,她明白过来了,三爷的酒菜不是那么好吃的,红儿和娟儿是不会眼睁睁看着自己得了好处默不作声地,怎么也要找点事给自己添堵。
文琴微笑着问红儿:“怎么,你又有什么委屈了?”
红儿推了身边的小玉一把。
小玉涨红了脸,默不作声,红儿急道:“你倒是快说呀。”
小玉嘴巴本来就钝,被红儿一催,更是吭哧吭哧说不出话来。
娟儿冷冷地道:“罢了,小玉老实,不肯说,不如我替她说了吧。文琴姐姐,小玉是福建人,那肉皮馄饨是她家乡的点心,也是小玉最拿手的,初雪偷学了她的手艺。”
初雪一听这话,只觉得全身的血呼地涌到了头顶,有生以来,她从未想到居然会有人明目张胆地用这般无赖的言词诬陷别人。
她咬了咬牙,强行忍着没有说话,冷眼看看文琴是什么态度。
“文琴姐姐,咱们点心房严禁偷师,初雪把肉皮馄饨换成鱼皮馄饨,换汤不换药,还得了王爷那么多赏钱,这不是欺负小玉老实人吗。”红儿接过话头,一脸义愤状。
文琴默不作声,脸上现出为难的神色,过了半晌,才抬眼向初雪望去:“初雪,你自己怎么说?”
初雪极力控制住愤怒,声音却不由自主地发颤:“文琴姐姐,小玉既然擅长肉皮馄饨,怎么从来不见她做来?还有,我家乡宁波盛产鱼虾,娟儿和红儿平日里也多做些鱼丸虾饺之类,她们都是北方人,哪里有鱼,照她们这般说法,那些鱼丸虾饺,也是在偷学我李初雪的手艺了,那可是我家乡人的做法。
文琴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没有说话。
娟儿却冷笑道:“好一张利嘴!文琴姐姐,咱们点心房本来和和气气的就像一家人,可自从她来了以后,不知生出多少龌龊是非来,若是我娟儿一个人不待见她,还能说成是我欺负她,可是你瞧,红儿,小玉,小书,哪一个喜欢她的,她就是个祸水呀姐姐!”
“对,有她在,我们姐儿几个永世也翻不了身。”红儿说着,又悄悄掐了小玉一把。
小玉结结巴巴地道:“对,文琴姐姐,我们——我们快没活路了。”
小书见此情形,心里暗暗思量:“我这时候要不帮她们几个说话,她们定要连我生分了,为一个新来的得罪多年姐妹,那可划不来。”
于是急忙上前表态:“姐姐,我也不喜欢初雪,你快想个法儿叫她不要再偷学人家手艺了。”
这时,林嬷嬷突然越众而出:“文琴,不管初雪有错无错,王爷和陆侧妃每日的点心,还是得有人做呀。”
文琴点了点头,沉吟半晌,才抬头对初雪道:“既然大家伙都不服你得赏钱,这赏钱就大家平分了吧,还有,你诚心跟小玉认个错儿,以后姐妹们和气些,也就是了。”
初雪一口气差点回不过来,她定了定神,咬牙道:“姐姐,赏钱我可以不要,可是我没有偷学别人的手艺,这个错,我万万不能认。”
文琴将脸一沉:“这里许多人都在说你的不是,你虽然手艺好,可是我也不能逆着众人的意思偏袒你,你瞧着办吧。”
初雪昂起头,直视文琴:“姐姐,这点心房,我不呆了,相烦告知总管,给我调个去处吧,实在不成,把我撵出王府也成!”
正文 青云阁
书接上回, 初雪面对点心房众人的欺压, 一怒之下说了声不干了, 也不等文琴答话,就转身往门外冲去。
到了院子里,被冷风一吹, 怒火稍熄,抬起头来,目光却与一个人的目光碰个正着, 只见张居正正站在院子里, 一袭蓝衫,长身玉立, 静静望着她。
你说这人怎么老是爱悄不声帝站在点心房的院子里呢, 上次是红儿撞见, 这次是自己撞见, 真是!
初雪没心情搭理他, 点了点头, 自顾自地去了。
出了院门,她听见张居正在身后叫:“初雪姑娘,等等!”
她停下脚步, 回头望着他。
张居正上前几步:“姑娘这是打算往哪里去?”
被他这么一问,初雪有些茫然,是呀,她能往哪里去?
想了一想,决定还是去找王府的总管,要么重派个差事,要么就回家吧。
想到回家这个词眼,她这才想起,自己在京城的那个家,还等着她每月一吊钱的月钱糊口呢,这样一想,她一下子泄了气,有种欲哭无泪的感觉。
“初雪姑娘,你方才,不该和你们的管事硬顶,她分明知道你冤枉,只是不好逆着众人给你主持公道,你认个错便是,大丈夫能屈能伸,你虽是女子,处事一道却不分男女。
见初雪看了自己一眼,面露疑惑,张居正有些尴尬,微微咳嗽一声:“我原本是来请你到我家给我娘做点心的,走到院子里,就听见一群人在厅里说话,声音那么大,我没法听不到。”
上次见面,他还很客气地说“寒舍,家母。”这次,就变成了”我家,我娘。”
初雪刚被人孤立排挤,虽是气恼之中,听他这样说话,却扔油然而生亲切之感,起码,这个人是拿自己当熟人的,友好的,毫无恶意的。
她默默低下了头,看着自己的绣花鞋尖,一言不发。
张居正察言观色,已经知道她无处可去,略一沉吟,他轻声道:“姑娘的烹饪手艺颇为了得,王爷每日必吃你做的点心,不知你可愿意去青云阁,专为王爷做点心?”
初雪心里顿时转了数个念头,专为王爷做点心?那也就是说,只有自己一个做点心的,不会再有其他人的排挤与嫉妒了,还有,青云里伺候王爷的丫头,月钱可是比点心房的二等丫头高多了。”
想到这里,她便说:“不知青云阁里可有配给王爷点心丫头的规矩。”
张居正剑眉一挑:“这是王爷的府邸,规矩自然是由王爷来定。”
“可是王爷,他好端端的,怎么能突然想起要我一个小丫头去青云阁。”
张居正笑道:“王爷那么爱吃你做的点心,连带着我与高大人都爱上了那些美食,我若向王爷提出,高大人必定赞成,这点薄面,王爷还是能给我二人的。”
听他这样一说,初雪也不禁暗骂自己糊涂,眼前这人是王爷的讲经师傅,且是当今的皇上亲口指派的,王爷再是天潢贵胄,可对自己的老师,自然是言听计从,就算不听老师的话,也不会在这等小事上驳回老师的面子。
何况,他刚才提到的高大人,同样是王爷的讲经师傅,听张居正的口气,这高大人跟他交情不错,会跟他一起向王爷进言。
想到这里,她很是感激,呐呐地道:“为我一个卑贱的小丫头,要两位大人亲自跟王爷开口,这真是折杀我了。”
“卑贱的小丫头?”张居正剑眉一拧:“你可不是什么低三下四之人,你是我母亲的同乡,且是你先帮的我们,我只是还你的人情罢了,你本无奴才之态,现在又何必妄自菲薄?”
初雪心底微微一震,他说她本无奴才之态,是这样吗?
见她默然不语,张居正又道:“晚膳过后,我与高大人会在青云阁陪王爷读两个时辰的书,你今晚先回家住一夜,明日一早我让我家的小厮在王府门前等你,至于点心房,在没有进青云阁之前,你还是不要再去了。
张居正办事果然神速,第二上午,初雪就在青云阁安顿下来了。
青云阁是一座双层的小楼,楼上藏着万卷书籍,楼下便是王爷的书房,小楼后面,连着一个小巧的院落,院中七八间房屋,便是青云阁里管书库伺候王爷的几个丫头婆子的居所。
王爷身边贴身伺候的小太监五福领着初雪进了这所院落。边走边尖着嗓子跟她絮叨:“初雪呀,你从点心房调来我们青云阁,可算是一跤进了青云里啦! ”
“公公,这里头是什么缘故?”初雪问道。
五福哈哈一笑:“在这里当差,月钱高自不必说,主要是王爷长年累月呆在这里,连陆侧妃娘娘的抱月轩,王爷呆的时间都不如在这里耗费的时间长——”
说到这里,五福停下脚步,压低了嗓音:“还有,你就算是在王妃娘娘的正院里当差,也只是王妃的人,在青云阁,咱们可都是王爷的人,这王府,还能有谁比王爷更尊贵”
初雪一想,的确如此,青云阁里的太监小厮丫头们,在王府下人中的地位是最高的。
说话间,俩人已经走到了院子里的议事房中,房间几个除了一个常去点心房取点心的丫头银杏之外,其余都面生得很。
五福指着端坐在花梨木圈椅上看对牌的身形高大,样貌平庸的二十来岁的丫头道:“初雪,这便是青云阁的管事,你要叫杨梅姐姐了,杨梅可是宫里杜康妃娘娘身边伺候过的人,你要好好跟她学规矩才是。”
初雪上前叫了一声:“杨梅姐姐”
杨梅神色漠然,点了点头,指着自己身边一个丫头淡淡地对初雪道:“娇儿,以后新人就跟你住一间屋子,做点屋子已经收拾停当,去叫绿叶给她烧火打下手。”
说完,又低头自顾自做自己的事情。
初雪已经有过一次当新人的经验,受点冷淡是很正常的事情,便冲那个叫娇儿的丫头笑了一笑。
娇儿倒是很和气:“妹子,我是给王爷管书房的,平日里不忙,先带你去转一下。”
两人先是来到住处打点些铺盖,后又来到专为初雪准备的点心房。
娇儿笑道:“初雪,你做的点心,王爷可爱吃了,大家一直在私底下议论,没想到你生的这般好看。”
初雪见她笑颜如花,样貌十分俏丽,便道:“姐姐不必夸赞我,你也生得十分好看呢,尤其是你笑起来的样子,甜甜的,恐怕比我做的汤圆还要甜。”
见她这般说话,娇儿扑哧一笑:“我看,最甜的还是你这张嘴吧。对了,你先熟悉一下这里的灶具,我去找绿叶,以后你做点心,都是她跟着帮忙了。”
不一时,娇儿就领着一个十七八岁的丫头过来了。
那丫头一脚跨进点心房的门,嘴里就不停地抱怨:“好端端地,怎么凭空搞出一个点心房来,我可不会烧火,我即便来了,也是没什么用处。”
初雪定睛细看,只见这丫头生得倒也艳丽,只是脸上涂得红红白白,两道柳眉也被精心描画过,穿着打扮也是十分妖娆,自她进门,一阵香风就扑鼻而来,也不知身上洒的什么香露。
“罢了绿叶,调你来这里可是杨梅姐姐的意思,你若有不满,尽可找她说去。”娇儿见她抱怨不休,便给了她一句。
绿叶嘟起了嘴,不坑声了。
“这里有许多做点心的米面油和香料。”娇儿指着屋角的一个大木橱,顿了一顿又道:“若需要什么肉和菜,你尽可以让绿叶去大厨房领新鲜的回来,王爷晚上要用书,我得回书房给他备着去。”
将娇儿送走后,初雪回到房里,只见绿叶大腿跷二腿地坐在了八仙桌旁,自顾自地赏玩起自己涂着凤仙花的手指,不禁暗暗摇了摇头。
想着王爷每日下午必定要吃点心,初雪检查了一下物料,想做一道羊肉米饺,便对绿叶道:“你去大厨房领二斤羊肉来可好?”
绿叶似乎压根就没听见她的话,依旧低头玩弄指甲,一言不发。
初雪来到她身边:”绿叶,我想给王爷做点心,麻烦你去大厨房领二斤新鲜的羊肉来,成不成?”
绿叶慢腾腾地从袖口里摸出一面小巧的铜镜来,一只手拿着铜镜照脸,一只手轻轻挤压着脸颊上长的一个小红疙瘩,眼睛专注着镜面,看也不看初雪一眼,拉长了语调道:“既然是你给王爷做点心,自然要你自己亲自去领羊肉,不然的话,万一羊肉不新鲜,算谁的?”
初雪顿时气结。
这时,门外传来一个声音:“绿叶,你当真不去领羊肉?”
两人一齐朝门外瞧去,只见杨梅一手叉腰,两眉竖起,狠狠盯着绿叶。
绿叶一见杨梅,气焰立刻消散,忙收了铜镜,堆上笑意:“姐姐,我这便去领,去迟了可就领不到新鲜的了。”
说完,转身就走。
杨梅叫道:“慢着,你上工的时候照镜子,这个月的月钱只能领一半了。”
绿叶身子滞了一下,没说什么,依旧去了。
杨梅这才转回脸来,哼了一声,对初雪道:“这丫头本来是给王爷端茶送水的,可是她媚眼骚态,整日价只想着勾引王爷,这才被我调到了这里,她懒得很,你可要好生对付。”
正文 储君
自从杨梅到青云阁的小点心房里发过威之后, 绿叶果然乖了许多。
初雪做点心的时候, 她会主动上前烧火, 叫她去领什么肉菜,她也二话不说就去领了。初雪见她做事麻利,也经常单独做些点心与跟她一起吃。
绿叶立刻就被那些鲜美异常的点心迷住了, 什么咸肉粽子,蜜汁春卷,蟹肉饺子, 她连正经三餐都不肯吃, 专门在点心房里蹭点心。
难怪王爷要为你单独再开一个小厨房,就是宫里伺候皇爷的御厨, 那手艺也不如你啊!”绿叶往嘴里塞着肉饼, 口齿含混不清, 她是真的心服口服了。
可惜好景不长, 才十来天功夫, 绿叶原本苗条的体态就开始丰腴起来。
仔细盯着自己在水缸里的倒影, 绿叶连连顿足,叫苦连天:“初雪,这可怎么办! 我胖了这许多——都怪你的点心!”
“胖点怕什么没听嬷嬷们说嘛, 胖是富贵相呢。”初雪安慰道。
“可是,我这个样子,还怎么端点心给王爷呀。”绿叶咬住嘴唇,差点哭了出来。
初雪这才明白她如此懊丧的缘故,从进青云阁第一天开始,绿叶就嚷着要日日送点心给王爷,初雪见她如此勤力,还以为是自己的美味点心彻底收买了她,也乐得自己轻松,让她去送点心。
现在看来,她竟然真如杨梅口中所言,对王爷有了心思。
想到这里,初雪仔细打量了她一眼,肤白貌美,胸前丘壑分明,说不定还真有当娘娘的福气呢。
于是就温言道:“你就算胖了几斤,也还是个美人儿,你就放心地送吧。”
绿叶看了初雪一眼,哼了一声:“那是自然,你生得这般好看,若叫你去送了,那还有我什么事儿啊。”
初雪闻言,心中暗暗好笑,这丫头,倒也自有她的一番可爱之处。
随后的日子里,两人的相处倒是越来越和气了。
初雪晚上回去,与娇儿在一起,更是相处融洽,娇儿是个省事的人,她爹是个不第秀才,娇儿自小跟爹爹认得不少字,读过不少书,裕王书房楼上的图书古籍,她管理得仅仅有条。
初雪的爹李伟不认得几个字,可是初雪爷爷却也跟娇儿她爹一样,是个不第秀才,初雪三岁前,爷爷就手把手地教她写字,初雪也喜欢读书,只是以前在慈溪乡下,能看到的书不多。
娇儿听她这般说,便从王爷的书库里偷出那些唐宋传奇,元人杂剧,两人用黑布蒙了窗户,点上蜡烛躺在被窝里看,吃着初雪带回来的小点心,日子过得简直不亦乐乎。
这天晚上,娇儿忘了带书回来了,两人就在豆油灯下嗑初雪下足功夫炒的五香瓜子,一边吃瓜子一边聊天,从娇儿嘴里,初雪又知道了许多以前在点心房不知道的事情。
比如,这裕王府的女主裕王妃出身寒微,相貌平庸,远远不及陆侧妃受宠。
而陆侧妃不光是生得美,家里头更是了不得,陆侧妃的祖母便是当今皇爷的乳母,陆侧妃的爹和叔叔都是和皇爷打小一起摘果子捉蛐蛐的交情,这样的家世背景,是裕王妃万万也不能抗衡的。
不过,王妃的肚子很争气,早早就生下了嫡子,而陆侧妃进王府三年了,却还没有身孕。
再说这青云阁,是王爷专门读书的地方,王爷一共有四位讲官,都是当今皇爷亲自挑选的,四人全是朝廷上下公认的饱学之士,裕王对其中的高拱与张居正特别倚重,其余两位有公务繁忙,日常给他上课的,也就是这张高二人。
听到张居正的名字,初雪便问:“这张大人,看样子也就二十来岁,恐怕比王爷大不了几岁,怎么就成了王爷的老师呢?”
娇儿见她问起张居正,眼神里也不由自主流露出崇拜的神色:“初雪,乍一看张大人的年纪,做王爷的老师的确太年轻了,可是,你要知道,他自幼被称为神童,在十三岁那年,就考中了举人,可是,当时的主考大人见他太年轻,才气也太高,就故意让他落榜,让他经历挫折,将傲气磨光,然后方能成大器。
“那后来呢?”
“三年后他再次考乡试,自然是一考即中,那年他才十六岁呢,再后来考中了进士,进了翰林院,听说连皇爷都对他的文章才华非常赞赏,特意指派他做咱们王爷的老师。”
见初雪听得微微出神,娇儿又补充道:“你说,这样一个人,岂有不能当王爷老师的道理。”
初雪点了点头笑道:“怪不得呢,如此当然做得王爷的老师,看来皇爷也是很爱王爷的,不然也不会给他指派这么好的师傅。”
听她冒出这一句,娇儿微微一惊,下意识地向门外望了一眼,压低了声音;“妹妹,这样犯忌讳的话,以后可千万别再说了,你难道没听说过,皇爷从来都不肯见王爷的。”
说完,她便起身摊平自己床上的桃红棉被。
初雪讶然:”这世上,哪有做老子的从不见儿子的道理,这是为什么啊?”
“你别问这么多了,总之,咱们做好自己分内的事情,不乱嚼舌头就行了。”娇儿躺在床上,拉过被子,就要闭眼睡觉。
初雪的好奇心被她这番话弄得大盛,她在家乡时,也经常听见村里的婶子大娘们八卦闲事,知道只要继续问下去,娇儿一定会说。
于是就坐在她的床边央求道:“好姐姐,告诉我呗,我知道了这里头的缘故,以后说话行事也不至于犯了忌讳。”
娇儿假装没听见。
初雪急了:“上次的酒酿桂花饼,我照原样再给你做一笼,成不成呢?”
娇儿回想起前日吃的酒酿桂花饼,忍不住咽了口口水,从被窝里坐起来笑道:“我今天也做了一回贪吃的人啦。”
初雪除了鞋袜,钻进了她的被窝,放下绣着大朵粉色流云牡丹花的蚊帐,与她面对面坐着,悄声道:“咱们在这里说,谁也不会听见不是。”
娇儿伸手将被子掖好,嘴里嗔怪道:“马上就要入冬了,仔细咱们明儿都动得伤了风——有人说,咱们皇爷不肯见王爷,是因为对王爷不满意。”
“他为什么对王爷不满意呢?”
“这事,要从故太子说起了。”见初雪眼神里流露出不解,她又解释道:“皇爷一共有四个儿子,大皇子是阎贵妃所生,可惜很小的是时候就夭折了,二皇子是王贵妃所生,皇爷对他很是宠爱,寄予厚望,他后来被封为太子,可惜只活到了十七岁,就因病薨了。”
“那三皇子,就是咱们王爷了,太子死后,咱们王爷居长,按常理,该立咱们王爷为太子呀。”初雪立刻道。
“谁说不是这个理儿呢,可大臣们的请立裕王的奏章都堆了有一屋子了,可皇爷就是对此事三缄其口,任由大臣们猜来猜去。前些年,父子相见虽然不多,可一年里总要见上几次,可子太子过世后,皇爷竟然再也不肯见咱们王爷了。
初雪听得有些糊涂了,做父母的,死掉一个儿子之后,肯定会对别的儿子倍加慈爱怜惜,可这皇爷,还真不是一般人呢 ——当然喽,皇爷本来就不是一般凡夫俗子可比的吧。”
“有人说,王爷是因为伤心太子之死,怕见了其他儿子想起太子,更添伤感。也有人说,皇爷是一心想修道成仙,怕见了儿子,染了红尘,神仙不肯让他得道成仙了,可是,四皇子景王却时常能见到皇爷,这些说法便不攻自破了。”娇儿缓缓道。
四皇子?初雪记得她在点心房当差的时候,也曾听红儿娟儿她们私底下议论,说四皇子的母妃卢靖妃,深受帝宠,而裕王的母妃杜康妃却从来不受皇爷待见,裕王母子在宫里,那么多年可没少收景王母子的气,看来这皇爷偏心景王母子是铁板定钉的事了。”
娇儿见她不语,自己也有些困倦了,便道:“这些话,咱们自己姐妹私底下说几句也就罢了,外人面前,可千万小心在意,这青云阁里表面平静,实际上到处都是宫里和王府后院的眼线。”
“姐姐,这些我都明白,我说话行事会小心的。”初雪漫不经心地答应着,心里却隐约觉得,皇爷一定不是像众人说的那样对裕王不满意,真要不满意干嘛还要给这个儿子指派全国顶尖级别的饱学之士做老师呢?而且一指就是四个,这里头,肯定是另有缘故的。”
娇儿打了个呵欠,睡眼朦胧地道:“你知道便好,咱们做下人的,卖身契一到期,就可以回家和爹娘团聚,谁当不当太子,其实跟咱们没关系,只是你答应我的酒酿桂花饼,明儿可千万别忘了,我明天下午回家看我娘,正好带几块回去给娘和弟弟吃……
正文 惊艳
深秋的清晨, 青云阁的小楼笼罩在一层乳白色的薄雾之中, 若隐若现, 宛若仙境。
裕王书房之中,两位讲官——高拱和张居正先后到来。
稍事寒暄,三人还未来得及将谈话切入正题, 就见绿叶打扮得花枝招展,拎了个朱漆描金的食盒来到房内,一声不响地将七八碟早点摆放在书房正中的紫檀镶大理石的方桌上。
众人往桌上一瞧, 只见金黄的鸡油煎饺, 红艳艳的秘制火腿片,碧绿的香菜末匀匀地撒在瘦肉香米粥上, 雪白的腊肉包子, 腾腾地冒着热气, 满屋子的香味, 令人食欲大动。
见绿叶来送早点, 张居正这才知道, 书房里的早点也都是初雪做了。
绿叶摆完早点,却不退下,而是走近裕王身边, 低声道:“王爷,请趁热用膳吧。”
裕王只觉得鼻中闻见一股细细的甜香,不由得微微蹙起眉头,沉声道:“退下吧。”
绿叶也不气馁,心里只是在想,看来王爷不喜欢这种香气,赶明儿我再去请教抱月轩洗衣服的云和,问问陆侧妃娘娘平日里用的是什么香。
这样思量着,绿叶拎了食盒,静静地退下了。
裕王坐在紫檀木书案前,向坐在他对面的一个形容清瘦的中年文士看了一眼:“高先生,皇祖母寿诞之事,依你之见,该当如何行事才妥当?”
这句话,若在旁人听来,定然是摸不着头脑,可是听在张居正和高拱耳中,却立刻的心领神会。
国朝祖制,储君之位,有嫡立嫡,无嫡立长,当今皇上几十年来立了四位皇后,却没有一位能生下儿子来,裕王与景王同岁,只比景王大三个月,皇上这样拖着不立太子,朝野上下议论纷纷,叫裕王如何不急。
高拱锊了锊自己的那把黑胡须:“殿下,依臣之见,此次太后千秋寿诞,皇上比往年越发用心,他平日里可以不见你,可太后寿诞之际,若是她老人家肯发话让他见你,应该是不成问题的。”
裕王默然不语,心中却想:“父皇对待皇祖母,自然是百般孝顺,言听计从,只是,皇祖母许多年前,就因为端妃谋反一事,冷了心肠,从此再不肯过问妃嫔皇子间的事情,这次,如何能说得动她老人家呢。”
高拱见裕王脸上神色变换,只是沉吟,对他的顾虑心知肚明,便又道:“殿下,事在人为,太后不肯过问的,是后宫妃嫔之间的明争暗斗,至于她老人家的龙子龙孙,事关江山社稷万年传承的大事,她如何能够坐视不理。”
顿了一顿,高拱又道:“只是殿下从未向她求助,她也就不好插手多管罢了。”
裕王点了点头:“皇祖母性子严峻,昔年在宫中,父皇的许多妃嫔都不敢前去奉承,唯独我母妃性子和顺,竟然能偶得她老人家恩遇,而景王之母靖妃娘娘恃宠而骄,对皇祖母多有不恭之处,按说,若要击败景王,走皇祖母这条路子,是对的。”
说到这里,他有些口干,便瞅了一眼立在书案边随身伺候的大太监何英,何英忙上前,将一盅早已泡好的西湖龙井捧给裕王,随后又捧了两杯,分送给张居正和高拱,二人谢了一声,都是将茶放在了面前的案几上。
裕王端起茶盅,抿了两口,润了润嗓子,继续说道:“不过,皇祖母母仪天下三十多年,什么样的好东西没见过,这贺寿的礼物,要想讨得她的欢心,只怕是难呀,”
高拱见裕王这般一说,也是面露难色,良久不语。
裕王瞥了一眼桌上的早点,笑道:“我絮絮叨叨,说了这许多,害的两位先生连早膳都错过了,来,咱们先用膳,总不能饿着肚子想主意吧。”
何英见此情形,急忙来到门口,向门外轻轻击了一下手掌,然后便有四个丫头捧着巾帕,银盆之类盥洗的用具,伺候三人净手。
裕王用象牙筷子夹起一个鸡油煎饺,咬了一口,也吃不出里面的馅料是什么,只觉得得鲜美不同于以往吃过的任何食物,便招呼自己的两位老师品尝。
一顿早膳用罢,何英又奉上消食的冰糖陈皮茶来。
三人饮罢,张居正突然问道:“殿下,臣想问一下,太后娘娘的家乡在何处?”
裕王答道:“皇祖母是苏州人,五十多年前,宫中选秀,因为江南多佳丽,便在江南一带选,皇祖母因此而中选,成为祖父的原配王妃。”
张居正又问:“殿下从小在宫中长大,对御厨做点心的口味,定然非常熟悉,殿下觉得近来所吃的点心,比起宫中御厨的手艺,可有高下之分?”
被他这般一说,裕王顿时明白了过来,他仔细想了想,便道:“宫中御厨的手艺如出一辙,做的点心虽然香浓味美,可总是偏于北地风味,近来我所吃的点心,偏甜,清淡,正是江南一带的饮食,皇祖母在江南出生长大,定然爱吃。”
张居正微笑道:“那王爷何不吩咐点心房之人,叫她精心准备些江南风味的点心,差人送进慈宁宫去。”
“这个主意不错,干脆,我就把点心房的那个丫头送给皇祖母算了。”
张居正立刻道:“殿下此言差矣,若要讨太后欢心,该当每日里叫人做了点心送去,风雨无阻,才见孝心,若一次送了个厨子过去,您的孝心,也就只是那一天有罢了。”
高拱也连声附和:“居正说的有道理,殿下不但不能把厨子送去,还应该说这些点心是出自不同厨子之手,最好说是自己在京城的酒肆茶楼里精心收集来的,这样方能真正讨得太后欢喜。”
裕王点了点头:“两位先生言之有理。”然后又转脸对何英道:“从今日晌午开始,在我的点心里挑一味精美的,你亲自给送到慈宁宫去。”
何英忙点头记下了。
张居正与高拱回家以后,裕王也懒得回正院或者抱月轩,就在青云阁用了午膳。
两位先生都是上午和晚上过来给他讲解文章,下午的时间都是他自己的。书房的里间有一间卧室,裕王午睡醒来之后,见何英把他换下来的衣服送到洗衣服去了,便踱出房间,只见天空瓦蓝瓦蓝,似是上了一层蓝色的釉,日光明丽,照在人身上暖暖酥酥的,一时兴起,就独自一人,背负着双手,往后院里漫步。
谁知人还没有跨进后院大门,就听见一阵欢声笑语,几个声音都清脆如风中铃响,一听便知是少女声音。
裕王一下子来了兴致,蹑手蹑脚地走进院子,四下里一望,只见院子的西北角上,两株一人合抱不过来的大槐树之间,一个绿衣少女正把秋千荡起老高。
那少女腰肢柔软,体态轻盈若仙,脑后的一头漆黑的秀发并没有盘成王府侍女特有的双环髻,而是随意披散在肩上,秋千荡起时,随风飘扬,风同时带起了她的衣裙边角,在秋日耀目的艳阳之下,竟然美得令人目眩。
裕王情不自禁走了过去,只见槐树底下,还站着两个侍女,一个是管书库的娇儿,一个是给他送点心的绿叶。
这两人原本仰望着秋千架上的少女,笑闹着给为她喝彩加油,突然发现裕王竟然不知何时站在了她们身边,两人都吓得一激灵,双双下跪请安。
裕王微笑道:“原来这后院还有个秋千架,我怎么不知道呢。”
绿叶不等娇儿开口,便抢着答道:“是奴婢们闲来无事,近来才制成的,望王爷不要怪罪。”
娇儿则仰起头来叫道:“初雪,快下来,见过王爷。”
初雪在上面正荡得高兴,猛然听娇儿喊这么一嗓子,急忙拉住秋千架的绳子,可秋千一旦荡开,哪里能这么容易就停下了,又摇晃了好几下,初雪方能下来。
裕王看着眼前的这个陌生的少女,只见她绿衣绿裙,脸上肌肤白嫩得好比夏日里开的最艳的栀子花瓣,五官轮廓清极艳极,尤其是那双晶亮的眸子,仿佛有些茫然地望向别处,那种心不在焉的漠然,却更增添了这个女子娴雅从容的气度。
她来到他面前,向他低头跪拜:“点心房初雪,叩见王爷。”
他发现,她的头发还是湿漉漉的,发梢还有透明的水珠滴落,应该是刚洗过头。
“点心房,初雪?原来她就是这些天来为自己烹饪各种美食的人。”
他淡淡地说了声:“免礼。”
初雪站起身来,偷偷打量了一眼裕王,见他身上穿一件宝蓝色金线绣成的袍子,腰围玉带,相貌俊美,也觉得诧异,相像中王府的主人虽然年轻,可应该是满脑肥肠的形象,却原来是这般翩翩少年。
“你的名字叫初雪?”裕王不自禁地,对这个女子有些好奇,她跟其他婢女明显的不一样,不仅仅是容貌。
“回王爷,奴婢是叫初雪。”
“嗯,这段时日,本王日日吃你做的点心,很是喜爱,你还有什么绝活没有?”
初雪微微一笑:“回王爷,雕虫小技,谈不上绝活,只是王爷要求奴才做的点心不带重样的,奴婢就经常琢磨着做点新鲜花样,好让王爷用得香。”
“好,以后你再做点心,还要加倍上心才是。“
初雪低声道:”这个不劳王爷说,奴婢自会精心。”
裕王点了点头,很是满意:“你手艺这般巧,本王得赏你些什么才好。”
“做好点心是奴婢的本分,奴婢无功不受禄。”
裕王呵呵一笑:“本王说你有功,你就是有功,本王说出去要赏的话,难道还要收回去嘛。”
略想了想,见何英也跟进了后院,便朗声道:“何英,记得我搬进府邸来住的时候,皇祖母赐给我一套黄金汤模子,你去找来,赏了初雪吧。”
何英答应了,要往外走,裕王又叫住了他:“除了汤模子,另外再赏她一百两银子吧。”
正文 王妃
整整一个下午, 绿叶都黑着脸, 再也没有和初雪说过一句话。
初雪知道她心中不快, 也不逗她说话,只是默默地做好了一盘虾饺,一盘鹅油炸小米锅巴, 将两样东西放在金漆食盒里,盖上食盒的盖子,静静地看着绿叶。
绿叶微微苦笑:“你不要这么看着我, 要送你自己送好了, 反正现在你是王爷身边的大红人了。”
“绿叶,王爷给我赏赐, 纯粹是为了我点心做得合了他的胃口, 这跟你送不送点心给王爷, 又能扯上什么关系?”
绿叶横了她一眼, 见她面容安静祥和, 便似刚才王爷的赏赐根本就没放在眼里一般, 那可是一百两银子啊!而她脸上的肌肤,就像最上等的羊脂白玉,光润无比, 再一想王爷当时看她的眼神,心里更加不耐烦起来。
初雪见她脸上神情,已经知道今天肯定是用不动她了,便叹了口气,上前拎起食盒:”也罢,以后还是我送去吧,说不定哪天王爷吃得一高兴,又赏我一百两银子呢。”
绿叶一听,心里的火苗呼地就蹿上来了,上前一步,劈手夺过食盒:“说好了都是我送的,没道理便宜了你去!”
初雪扑哧一笑:“看吧,我说我要送去,你又不乐意了。”
绿叶这才明白她这是使了个激将法,当下狠狠白了她一眼,待要不送,终究舍不得错过接近王爷的机会,于是再不说话,拎了食盒扭头出门而去。
秋天的傍晚,稍纵即逝,晚霞才把那碎金洒进门内,一眨眼却已经暮色四合了。
初雪做了老半天的面点,此时方觉腰肢酸痛,她伸出拳头轻轻锤着后腰,抬头看了看窗外,见天快黑了,就快手快脚将灶具拾掇整齐了,手里拿着一个小小的蓝绢袋将房门落了锁,绢袋里面装得满满的五香花生米,这是她昨晚答应了做给娇儿吃的。
回到住处,还没进屋,就听见小太监五福尖尖的嗓音,推开房门,五福正和娇儿面对面坐在炕桌上说话儿呢。
见她回来了,五福急忙从炕桌上站起身来,满脸堆笑:“初雪姑娘,我早说过,跟在王爷身边做事,那是一条青云大路,如何?我的话到底应验了吧。”
“初雪,你怎么到现在才回来,害得五福公公好等。”娇儿起身接过她手里的蓝绢袋,解开了袋口的白丝线,抓了一把五香花生米塞到五福手里:“公公,这是初雪的手艺,您尝尝。”
五福接过了花生米,放了一枚入口,果然香鲜酥脆,可口无比,便笑道:“还有么?我要带些回去给同屋的人尝尝。”
初雪笑道:“这一袋子,今日就全送给公公了,赶明儿我再炒就是了。”
五福一听这话,更是笑得眯缝了眼:“初雪姑娘,你可真是个大方人,难怪王爷这么看重你,居然将太后亲赐的金汤模子都赏给了你。”
说着,用手一指炕桌:“我今儿来,就是奉命给你放赏的,都在那炕桌上堆着呢,你回来了,我也该去了。”
初雪道:“奴婢谢王爷恩典。”
见她这般说,五福不由得失笑。
娇儿见状,忙道:“五福公公,我这妹子刚进青云阁,许多规矩都还不懂,待回头我慢慢地教她。”
五福点了点头,笑吟吟地道:“那倒是,日后面见王爷的机会,定然不少,内院的规矩,还是要尽快熟悉,方能不出纰漏。”
说完这句话,他便拿了那蓝绢布袋,告辞去了。
两人一直把他送到大门口,直到眼见他的身影消失在了黑漆漆的夜色中,娇儿这才出声抱怨:“初雪,你方才说的话,可不合礼数。”
“姐姐,我正要请教你。”
娇儿方道:“咱们内院与外院不同,得了主子的赏赐,都是要亲自去磕头谢恩的。”
初雪一怔:“姐姐,你是说,我还得去面见王爷?”
“怎么,听你的意思,仿佛不希望再见到王爷?”娇儿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
初雪没有搭腔,只低头默默地走着。
两人回到房中,初雪往炕桌上一瞧,只见一个玄色绢袋,里面分明装的是十两一个的银锭,还有一个四四方方的扁扁的檀香木匣子,占了大半个炕桌。
娇儿抑制不住好奇,上前打开了匣子,只见桐油灯下,金光闪烁,是一套纯金打造的模具,里面镂着花鸟虫鱼各种形状,可用来做汤里的各种装饰用的花样,比如初雪要做一碗火腿三鲜汤,就可以用这模具将火腿制成各种花样,当然,这也可以用来做各自点心。
模子四角的边棱上,还镶嵌了各种宝石,娇儿看了,便对初雪道:“王爷居然把这么精巧贵重的东西赏你,看来,你的福气不远了。”
初雪摇了摇头,轻声道:“王爷不过是因为我日日为他做点心。”
“初雪——”娇儿看了她一眼,想了一想,终于还是忍不住道:“不过,咱们这些平民女子,没有这种福气,才是真正的福气呢。”
初雪笑道:“你绕来绕去的,都给我听糊涂了。”
娇儿也暗笑自己说话不清楚,也笑了笑道:“是福是祸,该来的,总归要来,咱们早点熄灯睡了吧。”
娇儿说的没错,该来的,终究是来了。
第二日早晨,初雪在点心房里和绿叶一道吃早饭。
一碗银丝面还没动几筷子,外面就有人进来叫道:“初雪在不在?”
初雪抬头一看,来人桃红绸衫,柳绿裙子,笑容和善,正是王妃身边的大丫头春儿,忙放下竹筷,站起神来含笑招呼:“春儿姐姐,您是个大忙人,怎么有空到我这里来?”
春儿笑道:“可不是,像我这样的大忙人一大早就上门拜访你了,就说明你的福气有多大了。”
绿叶在一边,早就搬了一张小马扎,递给春儿请她坐。
听到福气这两个字,初雪暗叹一声,不过就是得了些赏赐,怎么人人都变得和以前不一样了呢。
“初雪,王妃娘娘要我来传唤你。”春儿是正院的管事大丫头,说话办事直奔主题惯了,见她默然,就立刻说出了此行来意。
初雪吓了一跳,直愣愣地望着春儿,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春儿见她神色,暗悔自己说话太直,忙笑道:“王妃娘娘召见你,是因为听说你点心做得好,又得了王爷的厚赏,想督促嘉奖你一番呢,你可别吓着了——你这就随我去吧,可别让娘娘久等。”
初雪这才定下心来,吩咐绿叶看着灶底的火,起身随春儿去了。
一路上尽是曲折回廊,重檐叠屋精美繁复,若不是春儿带路,初雪压根摸不着东南西北。
片刻功夫,两人便来到王府正院,极宽敞的一个院子,院子种着许多芍药花,正房五间,雕梁画栋,富丽之极。
春儿掀开灯红色的门帘走进房里,初雪紧随其后,只见靠墙的炕桌上端坐着一个年轻女子,一身姜黄绣牡丹花圆领袍,眉目端正平和。
初雪情知这便是王妃,不敢多看,只跪下去请安。
却听王妃笑道:“你就是初雪吗?抬起头来,让我好生看看。”
初雪抬起头来,眼睛与王妃的眼睛对个正着,只见她一张圆脸,眼神安静,乌油油的发髻上,戴着碧玉凤钗,插着赤金红宝石步摇和许多贵重的首饰,窗外射进的明亮光线将她满头珠翠照得甚是耀目,面目却在这光华之下显得平淡无奇。
王妃盯着她上下打量了几下,又道:“还真是个绝色美人的胚子,比起抱月轩里头的那位,真的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抱月轩里的那位?”是——,初雪心里隐隐觉得有些不妥。
“娘娘说的是,初雪这通身的气韵,实在不像是厨房里呆的,单论模样儿,陆侧妃娘娘还真不及她呢。”春儿低声道。
初雪有些急了,定了定神方道:“娘娘,奴婢乃微贱之人,怎配与侧妃娘娘比较。”
王妃又笑了:“这里就我们三人,此话不会传到外头。”
顿了一顿,又道:“就算是传到外头又如何,那陆采莲,我还说不起她了!”
“娘娘是王府女主,自然说得起,只是奴婢——尊卑有别,不敢与主子娘娘们比美。”初雪低下了头。
“嗯,你倒不是个轻狂人儿,难怪王爷如此看重你,巴巴的把你要到青云阁,又赏赐了金模子给你。”
听了这话,初雪不觉有些好笑,看来王妃也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还以为王爷跟自己不知多熟悉了呢。
“你做的点心,也的确美味异常,今日叫你来,是想交代你几句,日后给王爷做点心,不但要越发精心,也要越发小心才是。”
“越发小心?”初雪愕然抬头。
王妃看出了她的疑问,又补充道:“从今往后,若有谁刻意刁难你,欺负你,你尽管来找我,我自会替你做主。”
初雪忙道:“谢王妃关心,奴婢感激不尽。”
王妃微微点头:“不必谢我,只是你伺候王爷伺候的好,回护你是我做主母的责任。”
说完,又转脸对春儿道:“赏赐的东西,可都打点好了?”
“早就备下了。”春儿说话间,就走到屋角,从柜子里取出一个大乌木匣子,招手叫初雪:“王妃赏你的,过来看看。”
初雪依言上前,只见乌木匣子里,是几件崭新的应季衣裳,织金妆花,绸缎云锦,无不具备。
春儿又打开一个小首饰盒:这也是娘娘赏你的
见里面整套赤金红宝石头面熠熠发光,初雪不禁怔住了。
耳畔又传来王妃的声音:“初雪,好生打扮自己,你年轻,路——还长得很呢。”